为什么流浪  百合        这是三年前的一些感受,这阵写论文,甚觉无聊,翻出        也是无聊的东西,贴出来,算是练打字吧。现在,这种        挣扎已几乎从我身上消失了。我已不再流浪。所以,我        感谢JB,用他的爱,为我建起温柔的围城,使我即使        在有风有雨的日子,身边也燃着天堂般的火光。他为我        筑起的围城,便是我永远的天堂了,今生今世,我不再        想走出。请所有的朋友为我祝福吧!相信不少朋友曾有        过象我以前那样绝望的感觉,也相信每一个朋友都会象        我现在这样幸运和幸福。                1993年10月26日                   于PENN STATE   来美国已经一年多了。   这十八个月中,除了越说越流利的英文,我不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可是, 我知道我失去了许多。有许多东西从我身上失落了,这种失落使我沉重得抬不起头 来。   也许生来注定得漂泊,得流浪,生来注定自己的这一生中永远不会有驿站。妈 妈有时有点迷信,记得多年前,她曾找人帮我算命。算命的说我生无定性,直到老 年。妈妈忧愁地对我说:“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命?”我除了笑妈妈迷信 外,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定性有什么不好?只身漂泊,无牵无挂,云游四海, 浪迹天涯,多浪漫,多轻松,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我这样的好命的。”   那时,还年轻,十七八岁,大学刚读了两三年。看了三毛的书,没几页,就迷 上了,迷得死去活来。流着眼泪对伙伴们宣称:“如果我有荷西,我也会去沙漠流 浪!”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不会有荷西的,只有三毛才有荷西,而自己永远也不 会是三毛。但从那时,心中便多了一份流浪与漂泊的渴望,一份对于生命和生活无 定性的刻意的追求。自以为有了这种日子,自己便会超然,脱俗,浪漫,潇洒,会 活得随意轻松,逍遥自在,如同天上仙子,来不挟一丝风,走不带一片云。   也许,并不真的是由于三毛?在读她的书之前,年轻的心就已厌倦了城市中那 灰暗拥挤的楼群,喧嚣的人流,粘滞的空气,和阴沉的天空,惨白的太阳,以及由 于这一切所给自己带来的那种沉闷,挤压的感觉。时常想逃出去,逃到一个宽阔无 人的地方,扯开喉咙拚命唱歌,喊叫。可是,不知怎样才逃得开,也不知是否有勇 气和能力逃得开。看了三毛的书,对她钦佩得要命,沙漠,也就成了自己心中的一 片净土。也许,不仅仅是沙漠,一切辽阔,荒凉,远离人群的地方,都是我梦中的 天堂。人和人之间的猜忌,嫉妒,竞争,伤害,甚至关心,爱护,一切的一切,都 使我感到疲倦和厌倦。所以我想流浪,想离开所有使我感到沉重的东西。那时,我 好年轻。   十年过去了。这么多年,就在这种人为的期待和渴求中,在这种不断增加的心 理定势中过来了。我毕竟没有去沙漠。只不过是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那个城 市又到另一个城市,流浪来流浪去,还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记忆中的那片天空,总 是灰蒙蒙的,是南国的梅雨季节。因此,心中总是渴望有那么一方天空,蓝蓝的, 晶莹透彻,云朵洁白柔软,阳光温暖灿烂,是一方宁静和安祥的天空。为了这么一 方天空,便飘洋过海,毅然决然地来到这异国他乡。   可是,我不快乐!我一点都不快乐,更不轻松。这里的天很蓝,却不是我的。 要命的是,我的脚下似乎也没有了土地。心里空落孤寂,有种无助无措无奈的凄凉 感。不到三十岁,就感到人生凄凉了,甚至是荒凉了,应该吗?这么多年,为什么 灵魂一直在被什么撕扯折磨,一种深深的创痛,一种关于自身的永恒的幻灭感,从 未放弃过我,为什么?   只因为我喜欢流浪?   想想妈妈找人为我算的命,我现在会辛酸得流泪。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 ,我依然尚无定性,也知道自己将无定性。眼前所有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这儿 也没有我心中的那方天空。我不想在这里停留,不想驻扎,我不知哪里会是我的家 。   而我,已有过那种漂泊与流浪的孤寂与痛楚!   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黄昏,坐在门前,对着血红的夕阳流泪,看天际晚霞 ,徒然地为半边蓝天妆抹上缤纷色彩,可霎那间,无尽的黑暗便浓浓地吞噬了那一 切,也吞噬了我……那份孤独!漫漫长夜,虽有人睡在身边,却只听得见窗外风雨 声声,感觉犹如只身孤影,独拥寒衾,想赤身裸体冲出门外,站在路当中,对着那 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黑的白的亮的暗的所有的什么什么大声呼喊 :“来吧,都来吧,让你们这所有的,用你们所能用的,尽情地践踏我,蹂躏我, 摧残我吧,我,不再反抗……”   是那样的孤独呵!孤独得,面对各种各样陌生人或真或假的微笑,面对各种各 样熟人或冷或热的问候,感动得泪水满面,热流在心中横淌,真的以为就有那么一 份脉脉的温情,天然地弥漫于人间,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就充满了爱,充满了互相怜 悯,互相同情,和互相呵护。自己会对自己说: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走过,寄住过, 就不要报怨,不要伤心,不要失望,只需内心存有一份感激,一份满足……   可是,更多的时候,却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难道真的 是那个温暖幸福的家庭中的一员,身系着他们的关切,思念和祝福吗?身边睡着的 这个人就是那个要和我共渡今生今世的男人?那个喜欢抄送席慕容的诗给我的小男 生呢?那所有的在另一块土地上的梦幻,憧憬,那些沈寂,忧愁,和无奈,那些欢 笑,那些泪水,那些二十岁时的诗稿,那南国凤尾竹下的热恋,北方黄河边的等待 黄昏,那腔报效国家的热血,那份热血冷却后的悲哀……还有所有的在这片陌生的 天空底下的挣扎,苦斗,绝望,隔阂,冲突,孤独,寂寞……所有的一切,是否真 实?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心口,时常疼痛,那是一份无法忍受的痛楚。心被无缘无故地撕裂扯碎,灵魂 仿佛也日益痉挛扭曲。深夜里,头埋在枕中,咬住被角狠命地哭泣,真想切开手脘 ,醮着那般鲜红,在雪白的墙壁上,画下我这一生唯一能画出的一幅画:一只绝望 的伸向黑暗的虚无中变形的手!多少年来,在我的脑中经常会有这幅画面。我想逃 避,逃到一个安祥宁静,永远不需跋涉,可以沉沉睡去,却不会做恶梦的地方-- 那些大大小小的墓碑和墓碑上各种各样的墓志铭,是怎样强烈地诱惑我,煽动我呵 !虽然我的奢望只是一小丘泥土,但也希望墓前有无名的藤蔓,轻挽我草芥般的生 命。一次又一次,想象着风雨为我举行葬礼,每到这时候,心才在泪水中有一丝轻 轻的慰藉,知道有一个可以称为自己的归宿的地方……曾多么希望那是我现在的居 所!流浪太苦,太苦……我却已经好累好累……   可是我却不能睡去。我还没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怎能让他们站在我的坟前 ,对着天空呼唤我的名字!朋友的爱我还未回报,怎可以在他们心中留下永远的伤 痛!所有的梦想都未来得及实现,我无法带着永恒的遗憾沉沉睡去……我还得继续 流浪,不是为梦中的橄榄树,不是什么有质有形的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当有一 天心不再挣扎时,当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浪时,我就会不再流浪。         1990年12月于宾州州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