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土 难 离?                 ·百合·   总有朋友问为什么不把《回国》写完,或最近为什么不写东西了。理由很简 单——没情绪。回了一次国,回得心里很乱,甜酸苦辣,各种感慨使得整个人沉 重得要命。自己是个一直走不出童话,也不愿走出的人,总固执地守着自己那方 幻想世界里的天堂,为自己编些自己可以接受的故事。现实生活里的一切,总是 离我好遥远,当我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我只是取那些与我梦想相接近的事实,不 是为了使自己更现实更稳妥,而是去逃避自己不愿面对或知道面对不了的事情, 硬把自己拉离现实。   老家是胶东半岛一个美丽的村庄。记忆中,那儿是波光鳞鳞的潺潺流水,漫 天飞雪的三月梨花,迎风起伏的金色麦浪,炊烟袅袅的和祥晨昏。那黛山,碧野 ,蓝天,红屋顶,荷花塘里浮游的白鹅,便是我所有对于家乡的记忆与怀念。梦 里不知多少次重复“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故事,总觉那个如诗如画的海滨城市, 并不是故土。   过了春节,便和父母一起回老家。他们也是多年没回去了。因为是寒风呼啸 ,尘土飞扬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那天,那山,那原野,那村庄,便都是片褐色 的枯。在村口下了车,一路走过,几乎没见什么人,而以前,好象是一到有太阳 的冬日,家家门口都有人。我那时很怕,因得一路婶子大妈叔叔爷爷大哥二嫂叫 过去,可是,此时的冷清,却也使我心里有什么微微一沉——故乡已有些不是记 忆里的故乡了。路上见到的都是新房,一排排,很整齐,都是那种有正房,两个 偏房,还有南厅的式样,大概是这些年刚兴的吧?我心里直嘀咕这样是不是院子 就小了,那人们在哪儿种花呢?还有的是两层的小楼,我总觉得在故乡的土地上 ,它们显的有些突兀,给我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爷爷几乎是老样子,只是气喘得更厉害,奶奶让我心疼得流泪了。记得上次 看见她,她还是是很壮实的老太太,冬天青裤青褂,夏天青裤白褂,灰白的头发 ,光光亮亮地在脑后梳着个大发髻。可是,这次,如果是在路上碰到,我肯定认 不出来。她的一切都缩了,个子缩小了,背也驼了,脸上皱纹密布,牙也掉光了 。这就是奶奶吗?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哭喊着。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奶奶?是我 梦了多少次的奶奶!怎么这么陌生!奶奶看看爸爸,看看我,再看看爸爸,又看 看我,含着泪说:“孩子,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我以为奶奶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赶忙说:“奶奶,以後我再也不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了,最多两年回来一次 。”爷爷耳朵背得什么也听不见,只笑眯眯地看我们说话。   街坊邻居听说了,都来看望,特别是那些比父母小辈的,我喊哥嫂的人,络 绎不绝。好不容易晚饭后,父母去爸爸的堂叔家了,我便坐在炕上,和奶奶说话 ,爷爷还是只看着我们,一会逼我吃瓜子,一会儿逼我吃梨吃苹果。为了让他们 高兴,我就拼命地往肚子里塞。   奶奶问我,“你知不知道你乔家二大爷(大伯的意思)死了?”我说:“我 爸爸去美国给我打电话时提起过。”乔家二大爷比爸爸大几岁,妻子死了十几年 了,他自己带着两女一儿过日子。大女儿和我同岁,几年前嫁人了,儿子念大学 ,小女儿还小。听爸爸说,乔家二大爷是上吊死了,因交不起三百块钱的提留款 (我到现在也不知什么是提留款),村委会的人催了他两次,还打了他,他便自 杀了。爸爸告诉我后,我反反复复地说:“爸,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才三百块钱 ,谁不能给他三百块?一条人命啊,三百块,就要了一条人命哪!”四十美元不 到呀!爸爸说:“好多事哪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人可以帮,多了呢?谁顾得谁?”   我记得乔家奶奶,一个矮矮的老太太,总是穿件补了好多补丁的灰褂子,稀 薄的白发,在脑后挽个小髻。便问奶奶:“乔家奶奶还活着吗?”“还活着,快 九十了。”“那她怎么过?她大儿死了吗?”“怎么过?也得过呢。她大儿子还 活着,若死了,倒也好了。”她大儿有慢性病,总瘦的皮包骨头,什么事也做不 了,以前听说稍有口好吃的,老太太还要省给他吃。   “你乔家奶奶也真命苦。女儿也过得挺累,顾不得她。大儿是个废物。二儿 还能帮她把地种种,又死了。你乔家奶奶以前就穷,刚嫁来没几年,去外村讨饭 ,跟那村的一个人生了个儿子,两年前那儿子找上门来认娘。那儿子过得不错, 那些日子常来送些吃的,送点钱,可才认了娘不到两个月,骑摩托车撞死了。你 乔家奶奶就是命苦呀。”   晚上睡不着,我悄悄地披上大衣走到院子里。风已经停了,风过后的天空, 是很深很高很纯的蓝。月明星稀,山峦在远处勾画出一条黑色的曲线。谁家的狗 叫了两声,然后,一切又归于静止。如银如水的月光中,我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突然有种遍体透明的感觉,整个人因而也失去了份量。我想流泪——这份宁静 ,这种宁静的夜,多少年来,还是这样未曾改变呀!可是,这真的就是我魂寄梦 系的故土,我的根吗?   第二天去一个远房堂哥家吃饭。走到他家门口,看到他的一双儿女各推了辆 崭新的自行车往外走。他们的穿戴打扮,和城市小孩无异。进了家门,我更是大 吃一惊,房间的宽敞明亮,是一般城市房子比不上的,摆设得也没两样。烧饭用 煤气,吃的比我在青岛几个朋友家吃得还好。堂哥自豪地说:“现在已不吃大鱼 大肉了,太腻,我没事时,就跟电视学做菜。”那天的菜太多,我已不能全记住 了,只有那些令我惊诧的还有印象。象什么苦菜,荠菜,香椿芽,知了狗(知了 没脱壳时)等。光记得小时候听说旧社会没饭吃才吃这些东西,现在这些却成了 高档货。苦菜荠菜要野生的,其实只有大大的根,有一两片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叶 子。我问这些东西贵不贵,堂哥说:“告诉你你也没个准。这样说吧,一斤香椿 芽可以买一百斤白菜,一斤知了狗可以买十斤猪肉。”我大体算了算,那顿饭, 他光买菜就得两百块。吃着饭,我又想起乔家奶奶。便问:“乔家奶奶的日子怎 么过?”“也照样过了,”堂嫂边往上端菜,边回答。“村上没人管吗?”“可 能会多少管点吧,饿不死就行了。”堂哥心不在焉地说。堂哥夫妇俩靠一辆拖拉 机贩菜,从一个地方批发来再批发到另一个地方,一年干七八个月,可赚一万多 到两万块。有地,有果园,所以,日子过得不算差。可堂哥说没法和“老四”比 。“老四”是建筑工头,据说存款百八十万的有,我去他家看过,房里房外修得 象皇宫。   初中在老家念的,那是十八年前了。当年的班主任,比我大五六岁,现是一 个镇的党委书记。他住在已改为市的县城,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当副市长了。 打电话给他,他太太说“去张市长家了。”我说我是他学生,好多年没见他了。 他太太说她告诉他,让我过会儿再打过去。再打过去,她说:“你老师很高兴, 明天在家等你。”   去了,便去饭店,边吃边聊。他比给我做班主任时不知胖了多少倍,简直是 往横里长了。“不是爱吃海鲜吗?多吃点。”他帮我夹菜,他太太只吃几口便去 唱卡拉OK。整个饭店就我们三个人,一张大圆桌,堆满了菜。“菜太多了,怎 能吃完?”我抱怨说。“谁让你吃完?每种(尝)一点就是了,剩了就扔掉。” “扔掉?”我看看那些几乎没动的大盘小盘。“够吃了就行了,没必要浪费。”   “又不是自己花钱,”他太太说。我知道,可是,不是自己花,也没必要浪 费哪。我跟他提起乔家二大爷的事。“逼出人命,是有些过份。但也是没什么办 法的。”他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可以不要他的提留款嘛,或者延缓些日子。”我说。他摇摇头, 回答道:“他欠三百,不要,那欠三百零五的呢?三百一的呢?三百五的呢?四 百的呢?只要一开先例,工作就没法做了。我的办法是该交的就交,对于困难户 ,以後再给予适当照顾。过春节前,我让各村把困难户名单报上来,每户发了一 袋白面和三十块钱。”我知道他为此还上了省电视台。晚上他又在另一家饭店包 了间卡拉OK,并请了我父母和我两个中学同学。他说他有辆“蓝鸟”,可让他 的司机把我们送回青岛。我问他是不是提留款收上来后就被他们这些人吃了喝了 买车了,他说:“你怎么还和十八年前一样,根本一点就没长大。我在这二十九 个乡镇的镇长书记中,算廉洁的了,好多乡镇的教育助理之类的人都有车呢。好 多事,你不懂。”我是不懂。   那天,镇上赶集。我们在等车时,看见乔家奶奶挎着一个发黑的竹蓝走过来 。她还是穿着满是补丁的灰褂子,象是披着件百家衣。她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 脸皱得象只风干了的桔子,眼角有眼屎。妈妈走向前去问她好,我想她认不出我 ,便不做声。妈妈和她说完话后,我听到另外一个人问她:“你老人家来卖鸡蛋 呢,这么大年纪了,怎不留着自己吃?”她颤微微地说:“这是外甥女过年给了 我十几个鸡蛋。卖了吧,卖点钱,可以磨面,总不能吃囫囵的吧?”   我心里有一股尖锐的疼。“妈,我去给她点钱吧,多了不给,一百块够她一 年磨面的了。”妈妈看我一眼,又向那边看看,说:“别丢人现眼的了,好象表 现自己一样。你哪能管那么多?你不过七八年才回老家一次。若所有人都有这份 心,磨面的人就别向她要那一两块钱了。你给她钱没什么,街坊邻居会以为你故 意显呢。”我想想也是,当着那么多人,她又不认得我,跑过去给她钱,是不是 会很尴尬呢?   当“蓝鸟”载着我疾离故乡而去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张望——这块 我应熟悉却使我觉得这般陌生的土地啊!我看看父母,他们都不回头,很平静的 样子。我知道从此便会有种我咽不下却也吐不出的痛就结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了 ,让我每每想起这块故土,便无法释然。   回青岛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美国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故乡行使我回 国的日子里多了多少的心痛、悲哀、和无助。   在老家呆了十天。而现在我能写出的,只有这点。这是我还有能力写得出, 有能力面对的一点事。有些是永远写不出了,就象对外婆的思念。十年来,对她 的思念伴着我度过了这么多日子,我回去的心愿之一,就是在她的坟前,陈诉我 的思念和内疚。然而我没有,我坐的车经过那片墓园时,我哭了,却也只是向那 个方向张望了一眼——我怕承受不了站在她面前时的那份痛。心里的愧疚,这么 多年来,只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倾诉过,尽管他劝解说那不是我的过错,我还是 无法原谅自己。   还有别的,别的许许多多多的,我难以忘记,却无法诉说的那些。离开故土 又这么多日子了,这些日子来,我已试图忘记或淡化了一些痛楚,把自己能接受 的这些,诉说给别人,把那些自己无能接受的,深藏在记忆的角落。前些日子突 然萌发奇想,若买彩票中了,就回老家办个养老院,让那些辛苦了一生的老人, 都有幸福的晚年。可是,买了一大堆,都离谱得很。那只能是心底一个永不能实 现的愿望了。 〔94/06/06 于 Penn State,寄自 lili@folder.chem.psu.edu〕 (《新语丝》9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