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樱花】                 ◇百合◇   一年的日子,流水一样一成不变地过去了。她没有任何改变,丈夫没有任何改 变,婆婆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有儿子,从五岁长到六岁,高了许多,学会了更多的 字,会唱更多的歌,做更多的游戏。   看着面目酷似丈夫的儿子,她总情不自禁地疑问,为什么同样的五官,在丈夫 脸上,表现出来的是俗气和冷漠,在儿子的脸上,是机灵和活泼。   儿子是她一切的支柱。每当丈夫那张脸上的表情让她绝望时,她就这样对自己 说。为了儿子。儿子应该有个完整的家。   去年那个四月初的早晨,她悄悄地离开了还在旅馆熟睡的他,开着车,沿着樱 花盛开的湖边转了一圈。和头天不同,是个虽然有些冷风却是阳光灿烂的早晨。粉 白色的樱花,团团簇簇,结成柔软的云朵,风吹过,象飘浮在半空,阳光下,在她 的眼里,分外有种静谧无比的安祥和宽容。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说不清楚的心情 ,塞在胸口,使她想回去,吻吻睡梦中的他的额头,然后轻声在他耳边说“再见” 。泪水噙在眼里,落不下,也收不回,有一丝软软的酸楚,颤抖着从心底流到双臂 ,又传到她扶在方向盘的手上,让她想紧紧地抓住点什么,死命地抓住。   这样的一聚,会给她带来什么?给他带来什么?“怎堪相识不相逢”,可又怎 堪相逢不相依啊!   她知道,从这以后,她的日子就不再一样了。可是,她又能怎样?   到了家,刚过中饭时间,丈夫,婆婆和儿子,都在客厅看电视。一见到她,儿 子飞快地扑在她怀里,小脸贴在她脸上:“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她的心里 ,顿时很愧疚。她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亲着他的额头,问:“想妈妈没有?”   “想。”儿子腻在她怀里,不肯离开。她看看丈夫和婆婆,问:“你们这两天 可好?”好象是自己真的犯了罪似的。   “好。”婆婆不动声色地说。婆婆对她总是很冷淡,使她有时怀疑自己欠了老 太太什么。   “什么好不好的?都一样。”丈夫也不冷不热地说。   她立刻心灰意冷。放下儿子,她回到房间,把包挂在壁橱里的钉子上,坐在梳 妆台前发呆。   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样,一脸忧郁疲劳的模样。只有眼睛里,有丝以前所没 有的光芒。那是一种秘密的欣喜,夹着些悲伤。喔,那副宽宽的肩头,那双细长温 柔的双手啊!一切都不是梦,她清楚地明白。   可是,为什么记不起他的面容呢?梦境依然很清晰,可是人呢?怎么已经有这 样一种遥远不真实的感觉呢?   她捧住脑袋,拼命去想,他的轮廓,还是模模糊糊。只有那些感觉,那些让她 的心软软地疼的感觉……。她又是为什么在守着什么呢?一切究竟是否有必要?   那天晚上,她和他又在计算机前见面。仿佛他就在她眼前,她能觉得到他的呼 吸。他的呼吸让她心跳和沉醉。“好好爱我,”她在心里又说。她默默地看着空白 的屏幕,说不出一句话。而他,也是沉默。   “你平安到家了。”过了好久,他说。   “你也到家了?”她的手在键盘上动着。   “到了。你好吗?”   “好。你呢?”   “很好。”   又是沉默。   “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又问。   “我怕说再见的时候。我怕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她不得不承认。   “怎会生离死别?一切刚刚开始。”   “不要伤我。我怕。”   “不会的。我怎么忍心伤你?”   她的心一紧。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在她听来,突然觉得很软弱。   “当然,你伤不了我。能伤害我的,只有我自己。”她说。如果不是很在乎, 当然伤不了。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究竟对他有什么期待。   “你自己更不应该伤害你自己。”   “不说这些了吧,不说了,好不好?说这些,总是种伤害。”她恳求说。   “听人说,谁找到八瓣樱花谁就会很幸运。你看到过八瓣樱花吗?”   “没有。昨天没有仔细看樱花的花瓣。”我怎么会有心思看樱花的花瓣呢?她 心里又说。   “但我相信你会很幸运。至少我这样祝福你。”   怎么听起来很客套呢?我幸运会怎样?你祝福又会怎样?   “谢谢。”她说,尽管心里并没有因此而感谢他的感觉。因为了他这句话,她 突然感到了一种陌生。   “很晚了,这两天你也很累,不要熬夜了,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呢。”   看着他的字一个个地在屏幕上出现,她的喉咙又开始发紧。这样的话,对她来 说,是种致命的温情啊!   可是她又能怎样?她对他还是不知道什么,她觉得没有必要知道。这份似真似 假的感情,就只能这样了吧,她对自己说。说它似真似假,是因为她把握不住,隔 着一个电脑屏幕,这份情,也是被电流融汇过净滤过加强过吧?反正是失真过了。 对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期盼,还是别说了别问了吧,就这样,这样就行了。   她写了一篇小说,题目是「樱花恋」,发表在一份电子刊物上。也许写的很逼 真,竟有人问:“你是不是写我?”“你是不是写她?”“你写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她摇头,说,“不是。都不是。是写我自己。”别人摇头,不信。在所有的人 看来,她过得很幸福,她的表情总是安祥温柔,好象内心很平静很满足。而且,她 的字里行间,总是充满对丈夫的爱,对儿子的爱,对婆婆的感谢。那些都是梦,她 心里默默地对人说,都是想象,是期待,除了对儿子的爱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她 所希望而没有得到的。她希望那样一个丈夫,那样一个婆婆,就象她文章里的。丈 夫从来不读她写的东西,如果他读了,他是不是就能对她的内心世界知道得多一点 呢?可是,不读也好,省得他又怪她“有病”。在他看来,别的人若为感情感叹总 是有病,他不明白人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没事找事。   带着录相机参加聚会的网友,给她寄来了那天的录像带。那天,丈夫,儿子, 婆婆都睡下了,她把音量关到最小,在客厅里把录像带从头看到尾。看着那些欢歌 笑语,她真的想象不出自己那时会那么开心!那种开心,好象很疯狂,带些很空洞 的感觉,使任何的人都会明白,那样的开心过后,会是种寂寞的孤独和折磨。但是 她看到他了,“他是这样子的!”她在心里惊叹。好象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尽管她 知道,那就是他,是那个在自己的生活里存在了一年的男人。   那样一个夜晚……如果自己当时不坚持不,又会怎样?她实在不想冒险再失去 什么,虽然,她也不敢说一切会天长地久。人们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相互 拥有,她是否拥有过他?她是否想拥有他?她是否有能力拥有他?她是否有必要拥 有他?   他曾对她说,当年,下乡的时候,在农村,他和别人一起被派到采石场去干活 ,有一次,放的炮半天不响,他和另外一个小伙子过去看个究竟。就在他们刚走到 炮眼前面时,炮响了。那个小伙子仅比他先了一步,当场毙命,他只被一块飞起来 的石头砸伤了左肩。“如果我的头不稍微一偏的话,我也就没命了。”他说。   他说他好几次差点丧命。有次差点被毒蛇咬死,有次掉在水库里差点淹死,有 次和人打架差点被人捅死,有次差点病死。“我真的是生里来死里去呢。”他说。 “可以说对死亡的冒险体会得很深。现在,我真的是置生死于度外了。”他开玩笑 说。   她笑不出。经历了那么多和死亡接近的经验,是不是很可怕呢?可怜的他!“ 不是说‘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吗?你以后的一切都会相当顺利的。”她在电脑上写 着。她说的是真话。算是祝福吧,祝福总是美好。   “其实死亡也没什么。人生来就会死去,自然规律,只有生死的时间早晚而已 。频临死亡的人,对人生的什么事都看的很开了。”   对感情也看的很开吗?对我也看的很开吗?她想问,自尊心却又不允许。也许 ,自己在他心里什么都不算?不,不会,否则,他不会这样几乎每天都来和自己“ 见面”。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不会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   很快地,自己的生日又到了。照旧,她不期望丈夫会有所表示。从恋爱到现在 ,差不多十年了,他从来没表示过。她也已经习惯了。   走进实验室,自己的桌上,有一捧“亚洲百合”,乳白的颜色,似开未开,娇 柔却又朴素,茎部扎着白色的丝带。她惊喜地打开别在丝带上的小卡片,顿时热泪 盈眶。“生日快乐,”卡片上写着,右下角,是他的名字,笔名。他怎么会知道自 己的生日呢?从来没对他说过啊。她知道,自己将有一天的偷偷的幸福和喜悦了。 她把脸轻轻地贴在花上,微闭着眼,好象那个夜晚,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花儿 有种淡淡的清香,让她的心象百合,被晨风吹过,不慌不忙地舒展开,绽放出一层 丰盈的色彩。   中午,邮件来后,她又有更大的惊喜:一个小小的纸盒,打开,是一个裹在银 白色包装纸里的红色丝绒小盒。再打开,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叹,以至于旁边 的同事转过头来看她:是一副红宝石耳环,她的生日宝石,小小的红色的泪滴型宝 石,垂挂在细细的金链上,拿在手里,微微摇动,一种很灿烂的温柔的样子。他什 么都知道,他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首饰都知道!   晚上,她问他。他说,那天聚会,他唱歌时,听到她在和女人们谈论服装首饰 ,听她说最喜欢真丝的衣服,和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是这时呢?”她问。   “对不起,那天在旅馆里,我偷看了你的驾驶执照。”他笑着说。   “你坏。”她小女孩似地怪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百合花?”   “我并不知道。只是知道你这个星座的幸运花是百合花。就给一家连锁花店打 电话,让人送花给你。”   “怎么知道我喜欢红宝石耳环?”   “你的生日石头是红宝石嘛。”他得意地说。   她说不出话。她盼望的丈夫所做的,他都做了。可是,他是她的谁呢?有没有 必要他是她的谁呢?   “花就在面前,我把它们插在一个水晶花瓶里,是去年我为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对他说。花放在电脑桌的顶部,在柔和的灯光下,已经盛 开了,一团柔柔的纯净和温馨。   “耳环呢?戴着吗?”   “戴着。为了搭配,我穿了红色的真丝无领无袖连衣裙,是前年我给自己买的 生日礼物。”她幽幽地说。耳环随着她的话轻轻摆动,若有若无地擦着她耳下的颈 子。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感觉就象他的手,在托着自己的脸。   “我能想象出你现在的样子。”他很感性地说。   他的声音,让她在心底,向他发出渴望的呼唤!“给我你的手,让我握住!” 她无声地对他说。屏幕没有移动。   “这个时候,你应当听音乐。你跳舞,慢慢地,在灯光下缓缓旋转,你的头发 ,好黑,好亮,象月光下抖动的黑缎。”   随着他的字一个个地出现在屏幕上,她真的觉得自己慢慢地舞起来了,两颗小 小的红宝石在灯光里忽明忽暗地折射着梦一样的色彩,光滑柔软的丝裙,随她脚步 的移动,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性感美丽无比。她的双臂交叉抱在 胸前,指尖轻轻地在自己的肩上滑动,她的双眼垂着,身体缓缓地摇摆。“握住我 的手,握住这个时刻,这是我的节日啊,我把我给你……”泪水从她脸上滚落,她 的嘴角有一丝抽搐着的微笑。“红色的蜡烛点起来了,从此以后,是我们的相亲相 依。让我也在你梦想的叶片上跳舞吧,星尘月屑,是我不变的天堂啊,这样的一夜 ,辉煌了我的一生……”   “知道吗?有个电影叫「樱花恋」,里面的插曲很好听。你肯定喜欢的。”他 说。   她知道。那么抒情忧伤的曲子,她听的时候,总想起那张挂历,着白色和服的 女子,撑把红色油纸伞,走在雨后落樱缤纷的青石小路上……“愿意做我亲爱的吗 ?我会永远地爱你。”这样的梦想有多远,这样的梦想有多长啊。所有的一切,所 有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了。樱——花——   可是,她生日后没多久,她的帐号就被取消了。她用的是以前学校的帐号,因 为已经离开那里时间太长,系统管理员就把她的帐号关闭了,而她事前并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想连上网,怎么也连不上,她不懂电脑,问丈夫,丈夫说是帐号关了。 “那怎么办呢?”她急得要哭。   “什么怎么办?”丈夫爱理不理地说,“就别玩了呗。”   “怎么能不玩?”她恼火地说。   “怎么能玩?你也在电脑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有这些闲心,不如去研究股票行 情呢,我们得学会投资。”   她不说话,不知怎么办。问别人,别人告诉她可以买一个商业用帐号,一个月 一二十块钱就够了。她和丈夫商量,丈夫不愿意。   “你就别玩了吧,”他说:“一个月花那么多钱,不如出去吃一顿呢。”   她恨恨地看他一眼,懒得说话。可是,那个他呢?看她突然消失,他会着急吗 ?而且,日子里没他,她怎么过呢?   一个朋友给了她一个帐号,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可是,她再没见到他。她 照他原来的电子地址给他发了封电子信件,又被退回来了,说“没有这个地址”。 他去哪儿了?是不是看她一个月没消息误会了她,以为她不想和他来往了?可是他 应该有她的地址和电话啊,不然,她生日的时候他怎么能给她送花送礼物?可是为 什么不见他了呢?   她问所有网上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也没有人有他的电话。他就突然 消失了。她后悔当时没有向他要电话。   她的日子里怎能没有他呢?没有他的日子,怎么可以忍受?   可是,她还是忍受了,因为,以前的日子里就没有他。只是,夜半三更睡不着 时,她会在心里念叨着他的名字,尽管那只是他的笔名。她竟然连他的真名都不知 道。有时,她会披衣起床,在电脑面前坐下,看着那个已经空了的水晶花瓶,不知 脑袋里想些什么。空空洞洞,是她以后一直的心情。她居然欲哭无泪!那副红宝石 耳环,她再没有戴过,收在首饰盒的最下层。她不敢面视。不如当作什么都未曾有 过。   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又是樱花季节。她拼命鼓动丈夫去,看丈夫没兴趣,就鼓动儿子,丈夫还是很 宠儿子的。不仅如此,她还不顾婆婆的冷淡,充满兴致地对婆婆说:“妈,您来了 这么久还没去过华盛顿呢,到时候回国人家问起来,连白宫都没逛过,不太好意思 吧?现在天气这么好,正是玩的好时候。”   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旁的巨大草坪上,孩子们在放飞彩色的鱼和鹰形状的风筝, 笑声喊声欢呼声,在无云的蓝天下,清脆嘹亮。熙熙攘攘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立或 走,每个人的脸上,都漾溢着春天的轻松和欢畅。   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拉着儿子的手,在樱花盛开的湖边走着,丈夫和婆婆跟在 后面。白色带有粉红的樱花,开得正盛,风吹过,飘飘洒洒,落在她的头上。湖中 微波荡漾,无数花瓣象一只只小船儿,飘近飘远。她的心,柔软如花瓣,在一种莫 名的温柔中融化了。她不时地看看走在身边的儿子,笑容灿烂地写在她的脸上。   在“杰弗逊纪念堂”前,零零散散坐满了休息的人。“妈妈,带我到那个大圆 屋子里玩好不好?”儿子指着有着圆屋顶的纪念堂说。   “当然好了。”她牵着儿子的手往上走。   可是,她停住了。雕塑一样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门前的白色圆柱下那个穿米 色夹克衫的男人。   “妈妈,走啊,走啊。”儿子摇晃着她的手。   风吹起她玫瑰红色的裙子,她的长发,也飘动如瀑布。他还是那样的眼神,那 样地欣喜和温柔。   “老严,是你!?”这时,丈夫和婆婆走过来,丈夫向那个男人奔过去,捶着 他的肩:“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呢。”   “是巧。我今天特意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来看樱花,没想到会碰到你。”   “这是我太太。这是老严,其实,他并不老,比我大不了三五岁。那时我们是 室友,你还没来呢。后来他找工作走了,就失去联系了。”   “原来你是他太太。”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也是半年多前听说中文的电脑 网络上那个写了好多漂亮文章的人是你太太。”他又转头对她丈夫说。   “你怎么知道?”丈夫问。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起过。”他笑,看着她,眼神中却有种只有她能看出来 的无奈。“真的没想到。”他摇摇头。   是了,这就是他“消失”的理由了。世界,也真小呢。   “妈妈,你哭了?”儿子惊呼。   “没有,一个小虫飞到妈妈眼里了。”她低头用纸巾擦着眼睛。   “你自己来的?”丈夫问他。   “没有,我太太和女儿去买饮料去了。喏,她们来了。”他指着迎面走来的一 个气质文雅的少妇和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穿粉红底白花连衣裙的小女孩。小女孩 有着长长的黑发,差不多及腰了。   她的眼光从少妇和小女孩身上拉回来,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96/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