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百合《天堂鸟》 71 “筱青,我是安迪。我的绿卡办好了。谢谢你!”电话里,是安迪兴奋的声 音。 “真的?这么快?”筱青也由衷地替安迪感到高兴。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帮 上忙,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我要请你客。什么时候有空?” “得了吧,你不是我的朋友吗?这么客气干什么?” “不是客气。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呢。不然,我得交那么多学费。拿省下来的 钱的千分之一出来庆祝一下,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既然是朋 友,你就这么不想我?” 听安迪委屈的口气,筱青忙叫:“好,好,好,我们去’沪天‘怎么样?那 里的菜不错。” “‘沪天’?你是说‘唐人街’那个‘沪天’?我听人家说那里的菜很贵呢 。死丫头,帮我省了学费真的要放我血?”安迪笑着埋怨。 “你舍不得?舍不得就去‘麦当劳’好了。”筱青从没有告诉过安迪阿孟的 一切。安迪只知道阿孟是做生意的,却不知做什么,更不知“沪天”是阿孟的财产 。筱青想去了“沪天”,她既可以顺便看看关叔,又可以让安迪吃点别的中国餐馆 得花好多钱才能吃到的菜。她会让关叔转告经理少收安迪的钱的。 “好吧,晚上七点我在那里等你。”安迪挂了电话。 阿孟不在家,这些天他一直在忙。从那天的爆炸事件后,他一直是早出晚归 ,好象在做什么大的决定。 那天,从“彩虹屋”回来后,夜里,躺在床上,阿孟环抱着筱青,很镇定地 告诉她说,“三合会”真的是不要他的命不会罢休。很明显,他们知道阿孟要主持 那天的会议,肯定会比大部分人早到,所以才把爆炸时间定在九点五分。“三和会 ”若想进“唐人街”来,不能不依赖当地商家,所以,他们不愿与整个商会为敌。 他们侵占“唐人街”地盘的最大障碍,就是“沪华帮”和“广青帮”,但是,不论 “三和会”怎么挑拨,这两帮并没有中计互相残杀,而且,发誓两帮要联合起来, 并团结其它帮派,让“三和会”无法侵进“唐人街”。 “阿孟,算了吧,退出来吧。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命重要。只要能平安,我宁 可过一种清贫的日子。何况我们现有的一切,足可以让我们过得舒服了。”筱青弓 着身子,背贴着他的胸。这样的依靠,总是使她觉得安全,和他离得很近。 “我会好好想想的。”阿孟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如果是以前,我可能 会和他们较量下去。但是,现在,我好象觉得不值得。”他的手摸着她的肚子:“ 我得为你,为我们的孩子小心些,不让你担惊受怕。” 筱青转过身子,把脸埋在他怀里:“退出来,把那些生意卖掉,我们到一个 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种宁静安全的日子。我们可以再生几个孩子,我想要 好几个孩子。最好去买个农场,可以买花奶牛。” “看你,什么事都离不开你的幻想。好在我还有能力实现你的幻想。”阿孟 笑她,手沿着她的脊椎骨轻轻地滑动。 “真的,阿孟,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过平安的日子,看我们的孩子幸福健 康地长大。当然,我也希望能永远这样和你相守。” 阿孟抱紧她:“放心,你想要的这一切,我都会给你。耐心地等些日子,等 我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好吗?” 筱青满足地合上眼,觉得心头轻松了好多。只要阿孟能平平安安,幸福就会 和她永存,是不是?腹中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她的肚子已经稍有凸起。听人说, 四个月时就知性别了。但是,她现在不想知道,她期待孩子降生那一瞬间的惊喜。 无论是男孩女孩,她都会好好地爱他(她)。作为女人,为人母是人生的一大不可 缺少的部分啊。到那时,她的这一生将完美无缺。 筱青穿上淡紫色薄羊毛孕妇裙,长袖,圆领口,腰上打着细细的褶子。其实 ,她也许并不需要穿孕妇裙,可是,她喜欢那种感觉,喜欢让人知道有一个生命正 在她体内孕育和生长。她掩饰不住那份骄傲和兴奋,她想向每一个人展示这份骄傲 和兴奋。 她用一个“撒克斯第五大道”的购物袋装了几件衣服,想带给安迪。平时给 她什么,她总推三阻四,现在筱青就说是因为怀孕了,穿不下这些衣服了,她总不 会再客气吧?安迪是学电影制作的,打交道的人都是有一定品味的,穿戴方面可不 能太马虎。好多中国留学生有个错误的观念,认为美国人穿戴不讲究,其实,美国 人也讲究,只是校园里的大都是学生,讲究不起而已。 因为怀孕,她更加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如果说以前她象一朵百合,素雅、 美丽,现在则象是一朵牡丹,雍容富贵。她的双颊,酒醉般地红,连眉尖眼角,都 向外散发着一种光彩。坐在镜子前梳理着那头如云的黑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 不禁让一丝笑容,毫不迟疑地爬上了嘴角。多么美好的日子,多么美丽的人生啊。 都是因了阿孟,都是因为有阿孟,才有了这一切。 是张妈的丈夫张伯开车送她去的。张伯和张妈两个人,一个给阿孟做管家兼 厨师,一个是司机。他们本来是来美国探望独生子的,因为和儿媳妇处不来,又不 想回国,便经人介绍,来到阿孟这里。另外还有一个园丁,是个美国人,每星期来 三次。 筱青怀孕以前,喜欢自己开车出去。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还是什么,她觉得让 年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张伯给自己当司机很不好意思。但是,从她怀孕后,阿孟说 什么也不让她自己开车了。他特意把那辆“罗斯罗埃斯”车留在家里,他开“积架 ”。其实他是更喜欢“罗斯罗埃斯”的,嫌“积架”太年轻。“你怀宝宝了,把‘ 罗斯罗埃斯’留在家里吧,坐起来舒服些。”他对筱青说。 筱青到“沪天”时,安迪还没到。关叔在前台,筱青知道他肯定在。关叔做 了一辈子厨师,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高档的中国餐馆。“沪天”虽然说是阿孟的, 可其实是他为关叔开的。关叔也的确费了心血,他没有别的事的时候,总是在餐馆 。每当阿孟告诉他餐馆的一切有经理打点,让他好好休息时,他总是说:“我除了 呆在餐馆,还能干什么?”久了,阿孟也就随他去了。 见到筱青,关叔很高兴。“筱青,你不在家好好养着出来干什么?” “我总不能光在家里长膘吧,”筱青撒娇说:“我都胖了十磅了呢。” “好,好,好,”关叔眉开眼笑:“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就有事做了,不 用天天呆在餐馆了。” “若生个孙女呢?”筱青和他斗嘴。 “孙女也好,乖,我也喜欢。”关叔合不上嘴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 筱青很感动。关叔只是阿孟的干爹,却把她真的当成儿媳妇了。当然,关叔 以前待阿蓝也不错--他只是爱阿孟,所以,只要待阿孟好的人在他眼里就是好人 。筱青听阿孟说过,关叔唯一不喜欢阿蓝的地方,就是阿蓝不会生孩子。一开始时 ,关叔并不是特别看好筱青,他觉得筱青还不如阿蓝对阿孟有用。可是,听说筱青 怀孕之后,筱青在他眼里,便成了最好的了。 “关叔,我等一个朋友。她的帐单,您看--” “我知道。放心。” “不过,不要一点钱不收。否则,她会不高兴的。” “我知道了。你们到三楼吧,今天那里有空。” 筱青知道三楼经常被人订用,一楼二楼总是忙,人多,有些吵。今天星期一 ,所以三楼才有空。周末是别指望的,总是很早就被人订了。 安迪一见筱青,就跑上来抱住她:“丫头,越来越漂亮了。看你养得这么白 白胖胖,肯定是过得很不错。” “当然了。”筱青得意地说:“有一个好男人,就等于有了一切。你呢?有 什么好消息没?” “能有什么好消息?天天就是忙,忙上课,忙打工。我的英文又不是很好, 所以念书特别吃力。不过,我挺喜欢念的。” “这就好,只要喜欢,就能念好。我看,你还是好好念书,别打工。” “不打工,即使我有绿卡,省了不少学费,若不打工,钱还是紧张。” “没关系。学期里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等放了假,我帮你找份好一些的 工作,多挣点,就挣回来了。” “你能耐真大。”安迪笑着说:“你也够快的,孩子都怀上了。想想才什么 时候以前你还说没有碰上你喜欢的男人?” “这是缘嘛。命中注定的。”筱青给安迪倒了一杯茶。 “吃什么?你别给我省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知道你钱多,可是,今天 是我请客。” 筱青笑而不语。她已经告诉关叔,不要给安迪看菜单,不然,看到菜的价格 ,她会大吃一惊。 “怎么没菜单?”安迪东看西看,问筱青。 “不需要菜单。我已经和企台说好要什么菜了。放心,肯定是你喜欢的。” “你认识这里的人?” “别忘了以前我做过工商记者,到处拉广告。” “还好意思说,碰到男人就掉了魂,连工作都辞了。多亏他有钱能养得起你 。” “当然,碰到喜欢的男人,天天和他在一起都嫌时间少,哪里还有时间在外 面东跑西奔呢?” “真酸。”安迪做了个鬼脸:“什么时候我也找个这样的男人就好了。” “行,什么时候我碰到合适的,帮你物色一个。阿孟还真的有不少单身朋友 呢。” “得了吧你,还当真啊?我可没时间,我得念完书再说。” “有志气。我就佩服你这点。餐馆有什么新事没有?” “没有。杨伟还是没消息。这么长时间了,杨太太也差不多习惯了。其实她 还挺能干的呢。别人一切也都是老样子。” 提起杨伟,筱青心里又是一沉。因为杨伟对她做的,也因为阿孟对杨伟做的 。这些真象是演戏,让人怎么相信是真的呢? “怎么,你--”看到她的神色,安迪问。 “没什么,我只是替杨太太担心而已。也许杨伟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谁知道呢?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安迪的头也垂了下去:“那么好一个 人。” 筱青不语。安迪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了。 筱青和安迪下楼时,刚好看到阿蓝在跟关叔讲话。筱青不想让阿蓝看到她, 便向关叔招了招手,想悄悄出去。可是,已经太迟。 阿蓝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在筱青面前站住。“哈,真的是今非昔比啊。”阿 蓝还是一副白领丽人的打扮:短头发,咖啡色套装,胸口别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别 针,中跟的咖啡色皮鞋。 安迪好奇地看着阿蓝。 “走,我们走。”筱青避开阿蓝的眼光,去拉安迪的手臂。 “哼,还觉得了不起,是吗?”阿蓝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做 过婊子的人,再装,也还是婊子。别以为你有了阿孟的孩子就了不起了。再说,谁 知道孩子是不是阿孟的呢?” “你--”筱青气的语结。她真想冲上去,撕碎阿蓝那张恶毒的嘴,却又怕 动了胎气。 “我,我怎么样?我横竖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正正当当地工作。不象你, 人尽可夫。” “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凭什么侮辱筱青?”安迪打抱不平了。 “我侮辱她?”阿蓝冷笑着说:“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自己不要脸,还怨 别人说她不要脸?” 安迪看看筱青。筱青已经气得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这时,关叔也过来了。“阿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筱青今天来会朋友,并 没惹你,是不是?” “她没惹我?如果不是这个婊子,阿孟怎么会离开我!”她怒目圆睁:“也 不知道她用的做婊子时学的那一招把阿孟迷住了。倒是说来听听啊,我还可以学着 点呢。” 筱青再也听不下去,双手捂住脸,拔腿向外跑去。这时,还听到阿蓝在背后 说:“不要脸的婊子,装什么?” “筱青!”安迪在后面追。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筱青冲出门,便是只有十级的台阶。她止不住脚,一下 子摔到了街面上。 待随后出来的安迪和关叔扶起她时,她感到小腹处一阵往下坠着的疼痛。接 着,她的脸色灰白,全身哆嗦起来。她知道,孩子保不住了。 74 “筱青,筱青!”阿孟在筱青的耳边急切地呼唤她。他疼惜地把一缕搭到她 额前的头发拂开,凝视着她和被单枕头一样雪白的脸。这时的筱青,看起来象一只 受了伤的鸽子,软弱无助。 筱青缓缓地睁开眼睛,想对他笑笑,可是,她的嘴角只是抽搐地牵了一下: “阿孟,阿孟--”眼泪,亮晶晶地从她的眼角滚到枕头上。 “筱青--”阿孟给她拭去泪水,却又有新的泪流下来。“筱青,”他的声 音很嘶哑:“筱青,不要哭,好好休息。” “阿孟,没有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都是怪我不小心。”筱青的嘴唇哆 嗦着,心,剧烈地疼。她感到腹部空空荡荡,心也象被掏空了。 “不,不能怪你。关叔都告诉我了。都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阿孟内疚地 说。他握住筱青伸在被单外的手,她的纤细修长的手,也是冷冰冰的。 窗外飘起雨丝来了。秋天的雨,带着让人抵挡不住的寒意。虽然阴柔轻巧, 却无情地卷走了夏日最后一丝温暖。 看着阿孟心疼的目光,筱青的心已经碎了无数遍了。她知道,阿孟心疼她, 也心疼夭折的孩子。他们是那样地盼望着孩子的出生啊!生命真的是这么脆弱吗? 就这么容易地失去? 上帝,你并没有特别眷顾我,是吗?筱青在心里无声地问。你为什么要带走 这一切,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的孩子和我们相见?你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地失去? 夜色一波一波地涌来,在他们中间,堆积成触手可及的伤心的空间。屋外的 风声和雨声都清晰地传来,越发显出夜的寂静。医院里,居然还有这样静的时刻? 筱青深深地沉默了。她的思绪,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不想分神,可是 ,她觉得自己漂浮起来了,有一扇无形的门,把她和现实的世界隔离开来。她看着 阿孟,眼神定定的,可是,她的疼痛,已经将她拉向一个深深的无底的地方,而她 就那么下沉、下沉。真是“天上秋来,人间春小”吗?她刚有了这么几个月幸福的 日子,上帝就要这样地让她付出这样的代价? 看着筱青的目光逐渐涣散,阿孟不禁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筱青,不要太 伤心。我们以后还会有的,是吗?我们将来会有我们的孩子,有好多孩子,就象你 梦想的那样,在一个大农场上,还要养花奶牛。我还要给你买好多小狗小猫,种好 多花,还会给你建个大玻璃房,栽满‘天堂鸟’。可是,不要伤心。孩子去了,证 明它不想现在来。它将来肯定会来的,是不是?” 筱青叹口气,回过神来:“阿孟,它已经三个月了。它已经成人型了。” “我知道。”阿孟抚摸着她的脸,然后又在她的额头上和唇上轻轻地吻着。 “也许,它不来,自有它的理由。不要太难过,好好休息,我们总是会有我们的孩 子,有我们的家。” “阿孟,阿蓝就那样恨我吗?” 阿孟好长时间不说话。 “阿孟,她没有能力保住你,是我的错吗?” “筱青,不说这些了。你知道的,女人的嫉妒心很强。何况阿蓝比一般女人 还要强。嫉妒成恨,也是必然。只是,我想不到她这么不通情达理。” “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这所有的人都远远的,到没有人恨我们的地方去。 ”筱青恳求着。 “会的,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的。不过,你要先休息好,听话,好吗?”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医生说过一会儿在来给你量量体温。没事就可以走了。” 树林在阳光下,已经不知不觉地披上了秋天的色彩。金黄、浅黄、大红、紫 红、深紫、墨绿,一团团,一层层,一片片地,把树林染遍。以前,筱青常感叹这 么丰富的颜色,没来由地伤感--人生因为美丽而短暂,就象这树叶一样。从萌芽 到伸叶,到成熟,到飘落,每一个过程是多么短暂啊。也许,就是因为要飘落了, 才在冬天之前拼命展示这样一分美丽? 张妈在一楼的厨房里忙着,说是阿孟嘱咐要筱青好好补补。“等养好身体, 我们再要个孩子。”头天晚上,他见筱青愁眉苦脸地对着张妈给炖的汤,和颜悦色 地哄着她。 筱青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和五彩缤纷的树林。有一大束阳光斜着 照进窗户,在玻璃上反射着耀眼的光。好多个小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舞来舞去,使 得筱青感动万分--死亡,是不是就是因为死亡,才使人们不断地提醒自己,生命 是多么短暂和美丽啊。她的没有缘分见面的孩子,是不是就是负了这样的使命而和 她共为一体一百天呢?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永远的孩子。在我的心里,你将永远被我纪念和追忆 。筱青在心里说。泪水,于是又串珠般地滚落。 75 茶几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浓重的烟味,在没有开窗的房间里弥漫 着,令人窒息。 “阿蓝,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成这样?”阿孟痛心地说:“本来,我对你很 感谢,也很内疚,可是,你这么折磨筱青,让我觉得你很讨厌。” “哈哈”,阿蓝干笑一声:“你感谢我?你内疚?你说得可真好听。既然你 感谢我,你怎么会被那个婊子迷住?既然你内疚,你为什么为了那个婊子就这么把 我甩了?” “不准你用这样的字眼来说筱青!”阿孟阴着脸说。 “不准我说?”阿蓝提高嗓门:“你不是说你感谢我你内疚吗?你为了那个 婊子这么伤害我,不念一点情分,不管我是否伤心。我就不明白,一个婊子有什么 让你着迷的?” “啪”的一声,阿孟的手在阿蓝的右脸上留下五个红印子。 阿蓝愣了。她捂着自己的脸,呆呆地看着阿孟,不说一句话。 阿孟也呆了。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阿蓝,也不说话。毕竟,在他四十多 年的生命里,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一个女人。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一般,只听到两人沉重的呼吸。灯光白得刺眼。 过了好长时间,阿蓝才回过神来。“好啊,你有种,你打我,这就是你对我 的感谢和你的内疚,是不是?”她向阿孟扑过来,手在他的头上胡乱抡着。 阿孟把头转开,扭住阿蓝的双手:“阿蓝,你不要再逼我了。你理智些,好 不好?干吗要使大家彼此仇恨呢?”他痛心地说。 “这不怨我!”阿蓝尖着嗓子叫道:“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对得 起我吗?你扪心自问不觉理亏吗?” “阿蓝,感情的事情勉强不了。你这么个聪明人,不应不明白的。我感谢你 给我做的一切,但是,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人生不完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 来都没有激情。” “你是说因为她做过婊子,怎么知道在床上讨男人的欢心,是吗?”阿蓝尖 刻地说,表情有些狰狞:“我是靠正经本事吃饭的人,不会她那一套。” “不是的,”阿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也知道不是这 样的,是不是?和筱青在一起,我感到一种亲密,一种温情。我能经常被她感染, 能触及到另外一个不太现实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我觉得我想尽我的一切能力 去帮助她实现她的梦想。” “你说得可真悬,我听不懂。”阿蓝冷笑着说:“好多正经男人宁可抛弃妻 子也去青楼找个所谓的‘红粉知己’,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吧?” “我知道你不会懂的。阿蓝,你很聪明,可惜,你不懂男人需要什么。”阿 孟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无论怎样,我不准你再伤害筱青。否则,我不客气。” “你是在威胁我?”阿蓝也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了那个婊子,还 敢这样地威胁我?你也别欺人太甚。”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因为我不希望再见到你。”阿孟说着,向门口走去 。 “等等!”阿蓝在后面绝望地喊。 “什么事?”阿孟的一只手在门把手上。 “你就这样走吗?” 阿孟缓缓地回过头来,手依然在把手上:“不这样走,还要怎样?”说完, 又转过头去。 阿蓝三步两步奔过来,搂住阿孟的脖子:“你就这样毫不留恋吗?”她哽咽 着问。 阿孟叹了口气,不说话。他用另一只手掰开阿蓝的手,开了门,走了。 阿蓝呆呆地站着,泪水小河一样地流。 76 两个星期过去了。按照医生的嘱咐,筱青又去医院检查了一遍,得知一切恢 复得很正常。 “过一两个月你就可以再要宝宝了。”童颜鹤发的女医生亲切地对筱青说。 筱青和阿孟相视微笑。尽管失去的疼痛依在,但是,毕竟有新的希望等在前 面。 离开医院后,阿孟带筱青到“第五大道”去购物。看着那些华丽的橱窗,筱 青不禁想起她刚来纽约时的梦想:到第五大道购物。现在,这愿望早就实现了。其 实,即使在她做“应召”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来第五大道购物的能力,但是,那种 感觉和此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她的钱,是她“挣”来的,不象现在,她可以心 安理得地花着自己的男人的钱。她不是个很独立的女人,向来缺少那种“女强人” 的气质,所以,她觉得花自己爱爱自己的男人的钱要比花自己挣来的钱让她愉快得 多。 可是,她发现,因为感情上的满足,她已经不需要物质来满足自己。金钱, 已经不再是她的梦想。面对让人眼花缭乱的时装和首饰,她已经没有了选购的欲望 ,尽管她依然欣赏它们的高雅、华丽、富贵、和优美。于是,每当阿孟指着一件衣 服或首饰对她说:“这件不错”时,她总是回答说:“我觉得用不上。”这倒也是 实话,她已经有太多的衣服和首饰。 “不行,人们不是说吗?‘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我想你也是。 你的衣服永远不够。”阿孟说。 “我够了,真的够了。你看我那些衣服每件才穿了一两次,有的还一次也没 穿过呢。” “可是,你那些衣服只是平时场合穿的。你需要几件正规场合穿的。” “那些已经可以在正规场合穿了。每件至少是四五百块呢。” “不可以的,那些出去吃饭穿还凑付。” “还有什么场合呢?”筱青好奇地问。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说,好多女艺人因 为没有那么多钱买衣服,又不能在所有场合都穿同一件衣服,就到那种二手店去买 旧货,反正正式场合的衣服一般都穿不了一两次,仍然很新。自己不是艺人,更没 必要准备什么正式场合穿的衣服了。 “到时候你会知道。至少,在很近的将来内,你肯定会需要。”阿孟神神秘 秘地说。 “嗯,这件好,就这件,怎么样?”阿孟指着那件童话一般的夜礼服对筱青 说。那是件淡烟薄雾般的“阿曼尼”晚装,颜色是浅浅的紫灰,无领无袖也无肩, 紧紧的上身,用银色丝线缀满人工钻石和珍珠,裹得细细的腰下,是蓬蓬的纱裙, 在身后拖得很长。相配的,还有一双灰缎高跟鞋和一只灰缎小手袋。 “这件?”筱青气都喘不过来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象仙女穿的!” “喜欢?喜欢就这件,好不好?”阿孟说着,就示意跟在旁边的中年女售货 员:“请让小姐试一试这件。” “好。”售货员必恭必敬地说。“小姐,请跟我来试衣室。” “可是,阿孟--”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售货员领筱青进了一间三面装有巨大穿衣镜的“维多利亚”室屋子,屋子里 还摆有暗红色“维多利亚”式软缎沙发和红木梳妆台。 把衣服挂在墙壁上的镀金衣钩上后,售货员笑容满面地问筱青:“小姐,您 愿意让我留在这里帮您还是让我在外面等您招呼?” “麻烦你去外面好吗?”筱青客气地说,她觉得当着陌生人穿脱衣服会很尴 尬。 她穿上那件衣服,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认不出自己了。在这样一个房间里 ,穿着这样的衣服,她就象一个传说中的公主。 她走出去,站到阿孟面前,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应。 “筱青,太美了。你简直就是个公主,而且不是现实中的,是电影和童话里 的公主。” 筱青暗笑阿孟和她在一起这些时间后,说出来的话,和用的词,竟然越来越 象她的了。 “怎样?”筱青伸开双手,在阿孟面前转了一圈。巨大的裙摆,舒展开水波 一样的弧线,然后又无声地静止。 “就这件!”阿孟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筱青:“你的头发得盘起来,最好 是盘成古代仕女头,高高地堆在头顶。然后,你需要一副钻石耳环。” “可是,这件太贵了。”筱青看到标签上的价格是一万两千多。 “不贵。只要你穿起来好看就行。很值得,肯定会很值得。” 阿孟让人把衣服装进银色的礼品盒里,扎上白色的缎带。“走,去‘第凡内 ’给你买耳环去。” 筱青挑中的,是一副白金钏成的碎钻耳环。当然,价格够一个大学教授几乎 一年的工资。 “阿孟,你花这么多钱给我买衣服和首饰,到底是有什么特殊场合?”筱青 性急地又问。 阿孟笑而不语。 雨,在窗外“哗哗”地下着,落在湖水面和树叶上,是一种虽然紧凑却不慌 不忙的节奏。窗帘静静地垂挂着,丝纹不动,深红的羊绒,华丽富贵,在炉火的映 衬下,分外柔和、温情。 筱青穿着宽宽大大的原白色粗棉线手工编织套头衫,米色牛仔裤,脚上是白 色和米色混织的厚羊毛袜。这段时间的休养,和张妈炖的各种各样的汤,使她看起 来丰腴了不少。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好多。 她半躺在沙发上,就着茶几上的台灯看小说。她总是喜欢看小说,从七岁那 年在母亲枕头边翻出一本破旧的「青春之歌」后,她就与小说,特别是爱情小说结 下了不解之缘。在看小说的时候,她可以完全地把自己沉浸在虚幻的世界里,和书 中的人物同喜同悲。 不时地,她从茶盘上拿起一粒圆圆小小的“莲蓉酥球”放进嘴里,细腻的入 嘴即化的莲蓉,她百吃不厌。开始,她还向张妈抱怨好吃的太多,害得她长了好几 磅,可是,张妈和阿孟都说她胖些更好看,不管他们说的是否真假,她也就不再克 制自己了。 有时候,她觉得日子真象这“莲蓉酥球”一样简单甜美,如果她不再需要为 阿孟担心的话。 阿孟在他的书房处理些事情,筱青猜就是打打电话之类。大部分的事都有专 门的人处理,阿孟只要不时地问一下指示一下就行了。在这种时候,筱青不得不承 认权力还是很重要的。但是,如果生命要因此而受到危险的话,当然还是生命重要 。特别是对她来说,现在没有什么比阿孟更重要的了。此时,即使要她过种和现在 的日子差得很远的日子,过种大部分人过的那种不太富裕的要为钱而奔波计划的日 子,只要阿孟和她在一起,她也情愿。她只求阿孟平安,求阿孟和她相守。在没有 得到一切的时候,金钱对她的诱惑是那么强烈,而现在,物质的享受好象无关重要 了,尽管她依然尽情享受着这样的奢侈。 人就是这样,什么样的日子其实都可以过的。 感觉到阿孟的气息,她从书上抬起头。果然,阿孟笑容满面地站在沙发边上 看着他,手背在后面。筱青又一次惊讶于阿孟的英俊和潇洒:他高高的个子,宽宽 的肩膀,在灯光里剪成一幅很动人的轮廓,在加上他的亮亮的可以看穿人的眼睛, 都让筱青震慑于他的这份只有成熟的经历过人生的男人才有的魅力。 “你看得这么入迷,是不是跟书里的白马王子走了?”阿孟调侃道。 “我眼前的王子不论骑白马黑马,都是世界上最让人着迷的王子,我为什么 还要跟书中的走?”筱青也笑。她坐起身来,把书往地毯上一扔,向阿孟伸开手臂 :“你一会儿不在,我都要想你。” 阿孟向前两步,在筱青面前跪下。于是,筱青就把自己的头埋进阿孟怀里了 。这样的感觉,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筱青,问你一件事。”阿孟腾出一只手扶住筱青的腰。 “什么事?”筱青不情愿地抬起头。 “坐直。”阿孟命令说。 筱青疑惑地看着他,坐直。火光和灯光在她的头发、睫毛、和眉毛上,都洒 下流溢的光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孟,心里有种想狠命吻他的冲动。 “闭上眼睛。”阿孟又命令道,他的神色很严肃。 筱青乖乖地闭上眼睛。这个家伙,在捣什么鬼? “现在,睁开眼睛。”筱青听得出阿孟声音里的笑意。 她睁开眼睛,不紧欢呼一声。一大捧含苞待放的深红色长茎玫瑰,扎着白色 的缎带,摆在她的面前。娇嫩的花瓣,似乎还浸着盈盈的露水,清新的花香,扑鼻 而来。她把脸埋在花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漂亮的花!你从哪里弄来的?”她知道,花园里早就没有玫瑰花了。 “不是偷来的,放心。”阿孟笑着说:“喜欢吗?” “当然。喜欢极了。可是,”她瞄一眼腕上精致的小金表:“为什么给我花 呢?都十点了。” “对于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来说,十点太晚了吗?” “不寻常的日子?你今天怎么了?到底在捣什么鬼?”筱青把花捧在胸前, 睁大眼睛问阿孟。 阿孟笑着不语,伸出一只手,拉起筱青的左手放在唇边,一个一个的指尖吻 着。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丝绒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筱青知道那是个首饰盒,可是,阿孟已经买给她太多的首饰 ,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阿孟把筱青的手放在他膝盖上,打开盒子,拿出一个至少四克拉的菱型钻戒 。筱青的目光从阿孟脸上移到戒指上,又从戒指移到阿孟的脸上。 “筱青,愿意嫁给我吗?”阿孟的手里擎着戒指,眼睛里满是期望。 “我--”筱青未语,泪已经噙满眼眶。 “愿意吗?”阿孟的声音很低,在筱青听来,却一字一字地都震动着她的心 。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 “我愿意,”筱青说着,泪水滴到胸前:“我愿意,我愿意!” 阿孟郑重地把戒指戴到她修长的指上,然后又轻轻地吻了一下。筱青就让阿 孟那样握住自己的手,看着这个男人,说不出话来。 “那你今天给我买的衣服和耳环、、、、、、”过了好长时间,筱青才反应 过来。 “是的。那是要你在我们的订婚晚会上穿的。明天晚上,我要在‘沪天’宴 请所有的兄弟和朋友。” 筱青知道,他们的今夜,又将是一个缠绵激情的夜晚。 77 和客人们一一道了晚安,阿孟搂着筱青的腰,站在“沪天”门前,和关叔道 别。 “关叔,辛苦你了。”筱青感激地对关叔说。久未掌勺的关叔,今天特意上 灶,令客人们对每一个菜都赞不绝口。 “说什么客气话?我高兴,真的很高兴。我无儿无女,一直待阿孟象我自己 的儿子,现在,我唯一盼望的就是你们能赶快给我生个孙子。” “耐心等吧,很快的。”阿孟拍拍关叔的肩:“这么晚了,您赶快回家吧。 ” 筱青心里有丝酸楚。若不是因为阿蓝、、、、、、可怜的未见面的孩子。 “你知道你今天晚上多迷人吗?”阿孟附在筱青耳边说。他口气呼出的热气 让她一阵燥热。她伸开双臂,缠到阿孟身上。 “不要这样,否则,我就要在这里和你做爱。”阿孟吓唬她说。 “警察会以‘有碍观瞻’罪把我们捉起来。”筱青笑着说。 “那我们还是回家吧。家里的床又大又软。”阿孟笑嘻嘻地说:“你在这等 着,我去开车。”阿孟看看筱青脚上的缎面高跟鞋,对筱青说。 “好。快回来。”筱青松开挽在阿孟臂弯里的手。 阿孟向停车场走去。看着他的背影,筱青很感动也很满足。这么一个优秀的 男人,自己居然有缘和他长相守。美丽的梦想将成为永恒。 夜风很温和,街面上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却更增加了夜的静谧。细细的 一弯上弦月挂在天际,三两丝轻纱似的云彩,悠悠闲闲地从星空里飘过。筱青裹紧 身上的银灰色薄呢大衣,脑中依然是杯筹交错人声喧哗。从今以后,自己就是阿孟 的未婚妻了,虽然以前阿孟也很爱自己,但是,现在,他给她的不仅是爱,而且给 了她承诺。她的一生,将永远有他,有他的爱。想到这里,她不禁幸福地笑了。 就在这时,停车场传来“嘭”的一声。筱青吓了一跳,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她急忙向停车场跑去,可是,已经晚了。阿孟的车已经燃烧起来了。 “阿孟--”她虚弱地呼唤了一声,隐隐约约地听到警车从远处驶来,然后 ,昏倒在地。 78 “我只让你收拾那婊子,谁让你在阿孟车里放炸弹?”阿蓝对着“阿鼠”又 哭又叫。 “阿鼠”坐在沙发上,脚翘在茶几上,爱理不理地说:“你有完没完?嚷什 么?” “你为什么要害阿孟!?”阿蓝歇斯底里,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他早晚都要死。我做了,对我有好处。”“阿鼠”的脚抖着,厌烦地看着 阿蓝说。 “阿孟从来没有与你为敌,你为什么想害死他?”阿蓝哭得蓬头散发,狼狈 不堪。 “以前他是没有和我过不去。可是,以后对我就有妨碍了。‘三和会’答应 我,只要除掉阿孟,我不仅还可以保留自己原有的生意,阿孟的白粉生意也分我一 半。我喜欢拣便宜。” “可是,‘三合会’不是也一直和你过不去吗?”阿蓝止住哭泣,挑起眼眉 问。 “他们碰了钉子,就只好改变策略。如果他们想打进‘唐人街’,就不应当 指望把原有的各帮都铲除,而是应当里应外合。” “所以你就是‘内奸’,是吗?卑鄙。”阿蓝恶狠狠地瞪着“阿鼠”。 “人在江湖,谁不是为的自己?其实你也不高尚,别在我面前装。如果你不 卑鄙,不想借我的手报复阿孟的女人,怎么会和我上床?” “你--”阿蓝气结,说不出话来。 “我怎样?我看你就别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了。说实话,我还真欣赏你 的毒辣呢,女人家,少有你这样的。” “可是我真的没想害死阿孟。”阿蓝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我说,你以后就好好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 的。你伤哪门子的心?阿孟为了一个婊子,早就把你扔了,你还舍不得他?” 79 还是那柔和的灯光,纱一般洒下来,把人罩在一个温情得要死的不现实的气 氛里,是那种如梦如幻的气氛,橙红夹灰色,质感很强,可以触摸得到。 还是那个制服笔挺的领班,气度不凡地走来,替她拿下大衣,轻轻地问一声 :“小姐,您好?” 筱青点点头,无声地走到老座位上。她扫了一眼窗外,纽约的灯火依然璀璨 ,象洒在夜海上的珍珠。灰红色的城市的夜空,很神秘很向往地逼近,却没有方向 ,也没有目的。一只无边的大手一般,使她觉得自己被完全罩住了,再也出不来。 “物是人非”,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境吧?这是种怎样的无奈和疼痛啊! 她咬咬牙,吞下那要冲出喉咙的嘶鸣,坐下。 伺者已毕恭毕敬地站立在旁边。筱青狠命地咽下塞在喉咙中的哀伤,对他笑 笑。泪却随着她的眼角流下来。 “照旧。”她艰难地说。 象以前一样,她施了淡状,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大的髻。泪水在她的脸上 很清楚地洗出来两道痕迹,在灯光下,竟然闪着些光亮。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滴 ”形状耳环,没有项链,黑丝绒旗袍高高的领子,裹住她细长柔弱的颈。精细修剪 过的手上,是那只钻石订婚戒指。 伺者在她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又在她对面的杯子里斟满。然后,便轻轻地 离开了。淡红色的葡萄酒,在静静燃烧的蜡烛光里,动人地鲜艳着。金光闪闪的桌 布,很沉默地垂着,触着她的双腿,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图案的盘子,并不刻意地 表现着一种把握不住的眩晕、诱惑、和某种程度的荒凉。 她拿起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对面的杯子。抿了一口,睁大眼睛,注视着前 方。阿孟的眼睛,会不会就在那片橙红带灰的色调中深深地注视她呢?就象以前的 那些日子一样,他们在这种光纱里相互注视,脚下的城市坦然地显示着自己的魅力 和美丽? 人生原来就是这样。仅是“浮梦一场”哪能道尽其中的无常!到底是一双什 么样的手,在冥冥中操纵着这一切,变幻得让人措手不及? 阿孟已离去这么多天了。在他的葬礼上,她实在没有勇气掀开白布,看他最 后一眼。灵堂里,布满鲜花,筱青从没看到这么多的鲜花。大把大把的白色的百合 花和马蹄莲,黄色的玫瑰和菊花,红色的天堂鸟和康乃馨,簇拥着阿孟的遗像、棺 木和灵台。花都是他的兄弟们送来的,他们还请来了和尚做超度的法事。墙上挂满 各种各样的人送来的挽联。 阿孟的遗体躺在掀开盖的棺材里,是深红色的漆棺。筱青被告知,殡仪馆的 整容师,无法将他的面容复原。一方白布,严严实实地将她和他割成了两个世界! 她多么想再看看他,再看他最后一眼! 阿孟,阿孟啊!求的是终生相守,怎是这样永别! 玉芬和伟光也去了。玉芬穿黑色的短袖套装,不施脂粉的脸,很平静,也许 ,她早就预知阿孟会有这样的下场?当两个女人的目光无法躲开对方时,她们只好 面对,玉芬倒很坦然,筱青却不知所措。毕竟,玉芬曾是阿孟的妻子,是他的儿子 的母亲啊。 伟光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些神经质,东张西望。看着他,筱青的心底长长 地叹口气,为阿孟心酸:伟光以后是否能健康地生活呢?阿孟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为 他担心吧?又想起那夭折的孩子,心便颤抖着疼了。阿孟,你给我留下什么呢?你 连你自己都不肯给我留下啊!黑白遗像上的阿孟,无动于衷地微笑着看着她。筱青 向来信缘,可这是一场什么缘呢?这场缘又给这因缘而牵的几个人带来了什么? 灵台上,摆满供品。两支巨大的烫金红烛,火苗往上一蹿一蹿地燃烧着。映 在阿孟的遗像上,不时地给筱青一种阿孟似乎是欲语还休的错觉。筱青已经没了泪 水,尽管她的心里一阵阵地抽搐着疼。她更相信了人生的恍惚和荒谬。 阿孟的一些兄弟们进进出出地不知在忙啥,有几个脸色阴沉。阿孟向来待他 们如同手足,没有了他,他们肯定好长时间没有头绪。 “筱青,这没你的什么事,你回去吧。”关叔说。 筱青无声地摇摇头。她要送阿孟一程,为了这些日子的情份。虽然她和阿孟 在一起才几个月,虽然她只是他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阿孟不是她的一切吗? “关叔,”筱青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过了会,她才发出声:“关叔,你知 道的,是不是?我若不送阿孟这程,以后不会有机会了,是不是?我若不送,阿孟 会遗憾的,是不是?” 关叔老泪纵横。“筱青哪,关叔什么都知道啊!我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一直 情同父子。我自己无儿无女,阿孟这一走,也是要了我半条命了。我知道你和阿孟 之间的情分,他从来就不放心你啊。他总跟我说你不谙世事,虽然你也受了不少苦 ,但你念书太多,书上的和身边的哪能一样呢?他说他对不起你,让你为他担惊受 怕,又让你失去了孩子。他说他亏欠你太多,等所有事都处理好了后,就退出江湖 ,让阿柯接替他。他只跟你生儿育女,好好地过种平安的日子。哪知道、、、、、 、”关叔也说不下去了。 筱青握住关叔布满老人斑的双手。疼痛撕裂着她的胸口,她不得不把牙关咬 得“咯咯”地响。喔,阿孟,你怎么就这么离开我呢? 筱青嘶哑着哀嚎,却没有眼泪。阿孟,阿孟啊! 筱青一手拿杯,一手在轻抚着桌子的边沿。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一下一下 ,缓缓地,在桌子的边沿上下意识地划着,那是以往阿孟握住她的手的地方。 小提琴师在拉一首抒情哀伤的曲子,如泣如诉的琴声,不慌不忙地涌来,撒 开一张大网,把筱青紧紧地网住。她的身子不自觉地若有若无地摇晃着,微闭着眼 ,好象她伏在阿孟怀里跳舞时一样。 美伦美奂的舞池,空无一人。在柔和实体的橙红色灯光下,闪着梦一样的光 。琴师的手,熟练地拉着弓,忘我地让那种致命的悲情,均均匀匀地渗透到每一个 角落。舞池上空的水晶吊灯,一把悬空的钻石般,无语地闪烁。 “彩虹屋,彩虹屋,阿孟,这么好听的名字!” “人们叫它天堂里的酒吧。因为它在那么高的地方。想想看,成千上万的灯 火在你眼睛所能触及的地方熠熠闪亮,就象天上的星星对你眨着眼睛。连屋里的灯 光都是彩虹的色调。临窗而坐,那将是种怎样的心境!人们到‘彩虹屋’,不是为 了这里的食物,只是为了一种在天堂饮酒般的体验。” “阿孟,我们现在是在天堂里饮酒吗?阿孟,在天堂里?我不喜欢‘在天堂 里饮酒’给我的感觉。阿孟,我不喜欢。” “筱青,为什么?” “听起来怪怪的,不吉利似的。” “筱青,你又胡思乱想。有什么不吉利的?在天堂里有什么不好?人们不是 说纽约是天堂吗?国内的人不是说美国是天堂吗?我们是在天堂里,不是吗?” “阿孟,如果你不是在做些让我天天为你担心的事,我已是在天堂里了。” “筱青,别担心,我会小心的。我已经和玉芬离婚了。你现在怀着宝宝,我 们先不结婚。等宝宝生了,明年夏天,我就要娶你。我就要在这个‘彩虹屋’和你 举行婚礼。让天地做证,让星月做证,让万家灯火做证!看你,你又哭了,别流泪 ,来,为了以后,对,你喝果汁,不然宝宝一出生就要喝酒不要吃奶了。” “阿孟,阿孟,我象在做梦。做梦的感觉真好啊。” 筱青的脸轻轻地向一边歪去,她感到阿孟的手掌,温热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阿孟,把这样的时刻留住,给我永远留住。你的手,好温暖。 路上,三三两两的车,从对面驶过来,或从身边弛过去。天空飘起零零星星 的雪花,落到车窗上,又融化成水。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每天都发生怎 样的事情?我要去哪里,阿孟,你在哪里? 雨刷“沙沙”地上下摆动,不紧不慢,节奏稳妥得让人吃惊。 筱青的手,下意识地把着方向盘,尽量不让自己走神。房子她已经卖掉了, 明天,她就要从这里搬走,去什么地方,等明天再说吧。来纽约一年,发生了这么 多事,阿孟的离去,几乎使她垮掉。可是,她不能死去,因为,她又怀了阿孟的孩 子。是因为他们的爱情生命力太强,还是上帝特意想给她留下阿孟的骨血,让他们 在阿孟离去的前夜,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孕育了这个孩子? 为了孩子,她将好好活下去。 张妈和张伯已经被她辞退了。可是,为什么屋子里亮着灯?她的心“咚咚” 跳起来。难道是阿孟的仇人? 她把车停好,下了车,手插进背包。自从阿孟遇难后,她就明白,自己必须 学会保护自己。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四百块钱买了一支女式手枪。 开了门,炉火正旺。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门坐在沙发上。 “阿孟!”她惊呼着扑过去。可是,就在离阿孟一步远时,她站住了:“你 --,是人,还是--?” “我是人,筱青,”是那熟悉的声音,“可是,当我转过头来时,你不要被 吓着。” 阿孟转过头来,筱青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阿孟的脸,全是伤疤。可是, 尽管这样,她也知道,这是阿孟,是她生命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男人。 “阿孟--”她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便再也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后来,躺在床上,筱青照旧把自己赤裸的身子蜷在 他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说。 “我一直有防备,知道道上的人很常用的一招就是在车上安炸弹。这辆车是 在工厂里特制的,底部有一片厚钢板。炸弹爆炸后,车先起火,一下子还炸不了车 ,如果我动作快,我就有足够的时间从车里跑出来。所以,那天我只是被烧伤了。 ”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后,就已经在医 院里了。我问你的下落,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却不让我看尸体。” “对不轻,让你受了这么多惊吓和伤心。”阿孟抚摸着她的脊背:“我知道 ‘三和会’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后,我想这是个从江湖上销声 匿迹的好办法,就让医生对外人说我已经死亡。” “医生那么听你的话?” “钱。在这种时候,钱就有用了。而且,警察局我也有关系。就这样,大家 都以为我死了。” “可是,葬礼上的尸体、、、、、、” “那很容易。每天都有死人,找个个头差不多的,把头包起来,就说面目烧 得惨不忍睹就行了。钱可以做到这些。” “可是,连关叔都不知、、、、、、” “只有阿柯知道。我不想让关叔知道的原因是怕他心疼你,告诉你真相。” “你就不怕我哭死?”筱青的口气很责备。 “我知道你会很伤心,但我知道你不会哭死。人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我一直 在医院里养伤。前天,我知道你已经怀孕。”阿孟笑了笑:“即使我‘死’了,我 也知道一切我想知道的事。别忘了,我毕竟是黑帮头子。” “房子我已经卖了。” “我知道。我已经在宾州买了一个农场,离你以前读书的宾州州立大学不远 。你不是说最大愿望就是有一个农场,有花奶牛吗?我们的钱足够我们下半辈子过 得很舒服了。” 筱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四肢缠到阿孟身上。“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从此, 我再也不用怕失去你了。” “只是,我的脸--” “没关系。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整容医生。”筱青把脸贴上阿孟的脸。渐渐 地,她感到,自己和阿孟融在一起了。 1996。7。9 完于ROCKVILLE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