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百合《天堂鸟》 31 “筱青,你看,「华人日报」正在招工商记者呢,你要不要去试试看?” 安迪手里捧着份「华人日报」对筱青说。 筱青正趴在床上看美国著名言情小说家丹尼尔斯蒂尔的「消失」,沉浸在故 事的情节里无法自拔,涕泪滂沱地抬起头,朦朦懂懂地看着安迪:“你说什么? ” “你这人真没救了。天天说喜欢钱,好象很实际的样子,怎么又喜欢看爱 情小说,还看得这么上心?”看着筱青那幅样子,安迪笑骂:“大小姐,快三十 岁的人了,喜欢看爱情小说,至少应倒退回十年!这还是在美国呢。” “就是因为在美国的日子太现实,才需要多做做梦啊,不然,怎么活呢? 这里的物质这么丰富,我又没能力得到,假若不把自己放在爱情小说里迷失一阵, 还真不如死了呢。”筱青很认真地说。 “你这人真让我受不了。懒得和你磨牙。你不是喜欢做编辑或做记者吗? 这里有个机会,你要不要去试一试?”安迪把「华人日报」递给筱青。 那招工广告是这样说的: 本报纽约办事处诚征工商记者,需中英文流利,说粤语者优先考虑,个性外向,愿向高薪 挑战者,欢迎加入我们的阵容。请将中英文履历寄至 389 包法利街 纽约,NY 10032 “可是我不懂粤语哪?”筱青皱着眉头说。 “广告说‘说粤语者优先’,也没说非得会粤语呀。”安迪说:“你去试 试嘛,反正又不花你什么,英文履历你本来就准备好了,再弄份中文的就行了,花 不了多少时间,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机会难得。” “好吧,试试看吧。但愿能要我,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到餐馆打工了。” “好象在餐馆打工真的象在地狱里似的。好多人,连餐馆打工的活都找不 到。我一想我一天端盘子挣的钱是我妈妈在国内干一个多月的,就不觉得累了。说 实话,我挺喜欢在这家餐馆干的,希望我上学之后,还可以在这里做半工。” “那是因为你喜欢杨伟!”筱青打趣道。 “也算吧,不过,这家餐馆的人都挺正派的,不欺负人。有些餐馆,老板 动不动就骂人,厨房里的大厨炒锅什么的也敢拿你一把--对你摔盘子摔碗,或者 故意把你叫的菜拖着不出,客人等急了就不会给小费,你都没辙!关叔,小郑,阿 金他们都挺好的,从来不找我们麻烦。” “这我倒承认。在这家餐馆打工,没受什么气,只是我心里不情愿就这样 混下去。我觉得我吃不了这种苦,不是体力上的,是精神上的。打工让我觉得我只 是在维持一种肉体的生存,但我的精神就在每天端盘子的过程中死去了。” “你念书太多了,怪不得人家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呢。但愿报社能要你 。”安迪很真挚地说。 “谢谢你,安迪,”筱青也诚恳地说:“这些日子因为有了你,我好过多 了。别觉得肉麻,我说的是实话。” 这时,电话响了。筱青和安迪同时说了声“奇怪”。平时她们俩的电话都 很少,况且,都这么晚了。 筱青疑惑地拿起电话,说了声“哈罗-” “筱青,你好,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布兰达。”听筒里传来布兰达甜 蜜蜜的声音。 “布兰达?你好,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就是有事。上次我们说过的那事,你近来考虑过没有?主意变没变 ?” “暂时没有。而且,我没考虑过。象我已经对你说的那样,我无法接受这 样的职业。”筱青说着,扫了一眼安迪,看到安迪正在好奇地看着她。 “如果不需要你和客人上床,只是陪他们吃饭,聊天,或购物,你会考虑 吗?”布兰达好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不起,我现在很难回答你。”筱青不愿让安迪知道什么,便对布兰达 说:“这样好吗?等我考虑好之后,我打电话给你。顺便问一句,你从哪里拿到 我的电话号码?” “上次你留给我的电话,是你朋友的,对吗?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给的 我这个号码。” “你给陈阳打电话了?你说了什么?”筱青急起来。 “别担心,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我是你的一个熟人,想和你聊聊,当然 ,我并不知道你朋友叫陈阳。不过,这无关紧要,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他打电话了, 是吗?”布兰达的声音充满笑意,使得筱青无法恼怒。“说定了,你考虑考虑, 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晚安,亲爱的。” 放下电话,筱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满眼疑惑的安迪说:“这个女人是 开旅行社的。刚来的时候,看到她在报上招人,给她打过电话。那时她嫌我没经验 ,不要我,现在又说她找的人辞工了,一时找不到别人,问我愿不愿去。”筱青不 想让安迪知道布兰达打电话的真正意图,她相信安迪不会看得起这种人的。筱青想 有些事对安迪撒谎也没什么坏处。 那天晚上,筱青没有睡好。翻来复去地,她一直在想布兰达的话。如果不和 客人上床,只是吃饭聊天逛商店,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害,肯定比在餐馆端盘子轻 松得多。虽然布兰达没有说付多少钱,应该不会太低吧?要知道,找人陪的人,肯 定是有钱人。有钱人也无聊,钱真的没地方花了,需要花钱找人陪吃饭聊天?这样 的好事,应该许多人抢着做才是,布兰达为什么单找自己?何况自己又是中国人? 英文再好,毕竟不是老美,日常会话不成问题,可是,用英文聊天的水平还是离用 中文聊天的水平差得远。用英文聊天,得没话找话,无法象讲中文一样畅所欲言。 难道布兰达的客人中还有中国人?如果答应了布兰达,是不是就得辞去餐馆的工? 不知布兰达付的钱够不够吃住?还有,到时候怎么告诉安迪?同住在一个屋子里, 肯定很难瞒得下去。告诉她了她会怎么想?还会和自己做朋友吗?会不会看不起自 己,让自己搬出去? 筱青越想越多,心里又觉得没有着落了。 32 第二天,在餐馆里,看到筱青两眼下的黑圈,杨伟关切地问:“筱青,昨 晚是不是没睡好?今天别太累了。” 筱青感激地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很温暖。如同安迪说的,这餐馆里的几个 人,实在是好人,假若让筱青离开他们,说不定会很留恋。但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 继续端盘子,不甘心让梦想这样溜走。是考虑考虑的时候了,不知不觉间,都打了 快半年工了。 天一热起来,中国餐馆的生意就会往下掉--热天谁还愿意吃热饭热菜?客 人不多,小费自然好不了,有时干一天,才三四十块。不过,筱青知道,和厨房的 几个人比,她已经算轻松了。厨房没有空调,抽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更增加 了热度。钱叔,阿金和小郑每个人的脸上都淌着汗水,被蒸得红彤彤的。看着他们 ,筱青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深深的怜悯:为了生活,人什么都是可以忍受的啊!人生 苦短,这样的日子,是否有必要忍受?至少对自己来说,是否这就是唯一的路?不 是的,肯定有比这更轻松的生活方式,有另外一种画面的人生。筱青告诉自己,该 改变一下自己的路了。她不想就这么走下去。 她看得出杨伟也很着急,她同情他,却没有办法帮助他。这个餐馆,是他赖 以生存的唯一手段,也是他的希望--他要借此养活妻子和儿子,并为儿子存上大 学的学费生活费。他太太那份工,挣不了几个钱。愿上帝保佑吧,在这样的时候, 只能求上帝保佑,人是无能为力的。 午饭后,筱青和安迪一起剥完雪豆,便没别的事做了。杨伟说他到外面去看 看,离开了。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坐在厨房门口聊天。筱青头天晚上没睡好,也没 精神和他们说笑,便趴在一张桌子上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睡不着。头 脑里思绪万千,她自己也理不清。她不禁想起了布兰达的提议,觉得有些心动。都 是为了生存,还是这句老话,为了生存,就得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不是吗?可是, 那样的一种生存方式,将给自己以后的日子带来什么?她想象不出,也似乎不愿真 正深入地去想象--难道她的道德观念是这般脆弱吗?难道她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不,她还是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范围的,她不是那种只为了钱的人。不过,她在 餐馆打工又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钱?如果不和客人上床,那自己付出的只是时间 ,和在餐馆打工一样,是不是?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是不是? 想到这里,她走到门口的公用电话前,拨了布兰达的号码。她知道隔着这么 远,安迪他们是听不到她的。 听到是筱青,布兰达很高兴:“筱青,亲爱的,你想通了?” “嗯--还没有。不过,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不知是否可以?”筱青犹豫 着说。 “当然可以。什么事?” “就是你说的、、、、、、难道真的有人只想让陪聊天吃饭,而不需要有 性的交易吗?” “是啊,真的有。” “我不明白。如果有的人想满足自己的欲望,我理解。可是,吃饭聊天、 、、、、、这算什么呢?我是说,他们这是因为什么样的需要呢?” “孤独,筱青,因为他们孤独。你在美国这么多年了,相信你了解美国的 文化--个体文化。美国人不太合群,个人主义很厉害,结果导致了人和人之间的 疏远。特别是在纽约这个地方,好多人迫于生活生存的压力,每天就是忙工作,没 有时间和经历去交朋友,特别是异性朋友。他们很孤单,有时候,他们无法忍受这 样的孤单时,就花钱买上一两个小时不孤单的时候。”布兰达说了一大串,不过筱 青还是能跟得上布兰达的意思--她很了解什么是孤单,尽管她惊讶于这种排遣孤 独的方式。 “当然,有的人是为了别的,比如,不愿对任何女人有许诺,负责任。花 钱买钟点快乐,简单而且直接了当。”布兰达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不过,这种 人往往会有别的要求。” 筱青好长时间无话。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假如到时候客人提出别的要 求怎么办?” “筱青,我想我们现在先别想这些问题。因为我答应你,你开始接触的顾 客绝对不会对你有非分的要求。以后,等你做熟练了后,你将有你自己的判断和决 定。” 筱青觉得布兰达说的话就象餐馆老板说的--“等你做熟练了后”,她突 然觉得荒诞,想笑。 可是,布兰达又说话了:“这样好吗?你再想想,然后回我的话。我实在 不想催促你,因为我明白,对你的一生来说,这也许是个很大的选择。当然,也许 ,这只是你暂时的工作。” “谢谢你的体贴,布兰达。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价钱方面的事?”筱青知道 ,在美国,什么事开始都要把价钱弄清楚。 “是这样的。客人一般是付两份,一份直接给‘公司’,对于我们来说, 就是给我,这笔钱和你没有关系;另一份是给你的,普通价格是每小时两百到两百 五十块,另有小费。” “每小时两百到两百五十!?”筱青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一个小时,相 当于她打半星期的工。阿金去找的妓女也不过是这个价格,可是布兰达说不需要肉 体的交易,只需陪吃饭聊天! “很好的职业,很容易的钱,是不是?”听筒里又传来布兰达带笑的声音 :“我不会亏待为我工作的任何一个女孩,因为我们的利益都是互相的。” “另外一个问题:我是个中国人,你为什么希望我加入到你们‘公司’呢 ?要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还是存在沟通问题。” “沟通不会成为问题。我的客户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们,对于女孩, 向来很有耐心。而且,我知道你的英语不差,日常对话没有障碍。对于大多数美国 男人来说,东方女孩意味着善解人意,小巧玲珑,温柔神秘,不象美国女人那样浅 薄无知,自以为是。当然,我除外。”布兰达“咯咯”地笑起来。 “好吧,我过两天会给你打电话。”筱青看看表,又快到准备晚餐所需茶 水面干的时候了--餐馆里一成不变的秩序。 33 “阿孟,香港的那笔货款我已经付了。”阿蓝说着,头也不抬地看着面前 的帐本:“钱的方面,对任何人都不应拖欠,是吧?何况我们又不是没钱。这样 ,将来做生意更容易,你不是一直这么说吗?” 没听到阿孟吱声,阿蓝抬起头来,发现阿孟若有所思。“你在想什么?有 什么事?” 阿孟叹口气,“我在想伟光。这孩子,看来也就这样了,能做的事情我都 做了,能花的钱我都花了,起色却还是不大。按理说,他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了 。”愁苦和痛心一点都不隐藏地显露在阿孟的脸上。 “这是命里的,没办法。好在你还有能力送他进特殊学校,也许,有那么 一天,会有新的医疗和教育手段,可以改进他的状况。” “也许,这是上帝的惩罚?妻子离开我献身宗教,而儿子又是这样一种情 形?”阿孟痛苦地说。 “别胡说。伟光这种毛病是先天的,不是后天的,和你现在做的事无关。 玉芬的选择,她认为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值得的人生,并不代表不幸。你不要自 责。我想你是这段时间太累,再加上胖子的事,所以你才这么伤感。你以前不是这 样的。” “以前我想得太少了,其实,应是多想想的。” “我看你需要休息了。所有的事,反正有我和关叔,你是不是到什么地方 休息几天呢?去巴拿马?” “巴拿马去年才去过,再说,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而且,这个节骨眼 上,我怎么能走得开呢?谁杀了胖子,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曾打电话给‘阿鼠’,套他的话。他好象和胖子的事没有关系。” “我知道不是他们干的,没必要--胖子惹他们麻烦,我都摆平了,他们 也没必要和我们过不去。不过,你一个女人家,还是不要搀和这些事吧,把帐管好 就行了。” “我想尽量帮你一些忙,这样你就不用太劳累了。” 阿孟不再多说,手在阿蓝肩上拍了拍。阿蓝抓起阿孟在她肩上的手,柔声地 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帮你。” 阿孟笑笑:“瞧你说的话,倒象是我应该对你说的。放心,我毕竟是个男 人,虽然有伤感的时候,但会很快过去的。” “对了,米勒打过电话,问你星期六晚上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去喝酒。” “米勒就知道喝酒。” “他无牵无挂嘛。我看你去吧,也没别的什么事,去散散心吧。” “你呢?你不去?” “我不去了。我得去‘长岛’姨妈家里看看,好长时间没去了。” 34 “杨伟,我不做了。”筱青终于下了决心。 “为什么?”杨伟吃惊地问:“那你怎么生活?” “我可能去「华人日报」做记者。”筱青已经接到报社让她去面试的电话 。当然,使她下决心向杨伟辞工的原因还是布兰达那诱人的许诺--每小时两百多 ! “祝贺你!”杨伟真挚地说:“不过,你总不会马上就离开吧?给我一天 的时间,让我找到别人你再走,好不好?” “没问题。”筱青看着杨伟近日来有些憔悴的脸,有些动情地说:“杨伟 ,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的一切。我会记住你记住这个餐馆的。希望生意马上好起来。 ” 杨伟笑了,大哥哥一样拍着筱青的肩:“看你,说得象再也见不了面似的 。你还是在这个城市嘛,以后还可以常来,吃饭不会收你钱的。大家都无亲无故, 也算是朋友吧。” “杨伟,不要为生意担心。天凉下来后就好了。” “我不是很担心,当然,生意好些我总是高兴。我另外也做点别的生意,所 以钱方面并不紧。” 筱青知道她会想念杨伟他们的。他们都是普通的人,但是善良勤劳,在别人 的土地上,用心血和汗水,为自己的责任付出着。他们决非伟人,却深深地感动了 她--她是多么地幸运啊,在她尚未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就感到了对他们的留恋。 这真真切切是一种福分。人都有那么多的际缘和那么多的人相遇相识,却不是和每 一个人都有际缘恋恋不舍或想念的。 那一天,筱青做什么事都很用心,她心里明白,不管将来的日子怎样,她再 也不会来餐馆打工了。尽管未来象未知数,但是,分明有种彩色的光缕,透过布兰 达的描述和她自己的想象,在前方闪耀着。她所要做的,只是种生存方式,是工作 ,和她的人格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影响她的道德准则。布兰达是这么说的,对吗? 筱青还有什么需要多虑的呢?做就是了,她自认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上帝不会 因此惩罚她的。 晚上,杨伟特意吩咐钱叔做了几个好菜,为筱青送行。菜刚摆到桌上,杨伟 已经收了帐,点好钱柜,说:“你们吃吧,我得出去有点事情。” “吃了饭再出去嘛,”安迪看着杨伟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老是往外跑?以 前你可是每天都呆在餐馆的。” “安迪,你又不是杨伟的老婆,管那么多干什么?”小郑打岔说。 “用得着你管?”安迪在小郑肩上捶了一拳。 “我得走了,跟人约好了,晚了不好。筱青,以后常来看我们。”杨伟说着 ,走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祝贺她,祝福她。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真诚地说:“谢 谢,谢谢。” “筱青,苟富贵,毋相忘。等你哪天发财了,别忘了你的台湾同胞我啊。” 小郑举着个啤酒罐说。 “你们台湾人不是总说大陆的亲戚向你们要钱要东西吗?” “不是我,我反过来,我向我的大陆同胞你求救,帮不帮?” “帮,当然帮,你这么帅,将来可以给我做情人。” “做情人?不做老公?”小郑把脸凑上来说。 “你太帅,做老公不安全。” “那就找阿金吧,他安全。”小郑拍着阿金的肩膀说。 阿金“嘻嘻”地笑说,不说话,只顾吃菜。 “他安全?别染上‘爱之病’吧?”安迪插嘴道:“再说,找一个这样的老 公,钱不都被他花到那‘温-柔-乡’去了?”安迪拖长声音,然后“哈哈”大笑 起来。 “安迪啊,你不要老是逗阿金好不好?把他惹火了,他会在你的饭菜里-- ”小郑促狭地眨着眼睛。 “你恶心!”安迪大叫。 有一天,一个客人找麻烦,开始嫌菜淡,安迪就拿进来让阿金重炒,端出去 后,又嫌太咸,阿金气得在菜里吐了两口口水,又让安迪端出去了。奇怪的是,客 人竟然也吃得津津有味了。 他们都只知她也许会去「华人日报」做记者。筱青想她会永远瞒住她去为布 兰达工作的真相,没有必要让这些善良的人们为她失望或担心,或看不起。 出餐馆时,已经快半夜了。筱青和安迪一起步行回家。平时,她们总是脚步 匆匆,怕遇到坏人。可是,今晚,看着马路上依然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光怪陆离的 霓红灯,筱青的心里,隐隐地跳跃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这个不夜的城市,初夏 的热气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内心的贪婪和外在的辉煌,诱惑和毁灭,希望和沮丧,成 功和绝望,都赤裸裸地并列于人的面前,任你选择。除了抓住,紧紧地抓住你能抓 到的,你别无选择。筱青庆幸于自己这样的顿悟,并祈求上苍的庇佑。孤注一掷了 吧,她内心对自己说。再说,也许,事情其实很简单,没什么了不起呢。 “筱青,你看上去美滋滋的呢。” “安迪,我在想,纽约其实是个很美丽的城市,是不是?”筱青含笑问。 “是个很热闹很丰富的地方。”安迪的脸,在与天上的星星争辉的人间灯 火里,也分外地有种灿烂的光芒。镇定,单纯,光洁。筱青心里祝福她,祝福以后 的日子,安迪会如意顺利! 筱青不自觉地挽起安迪的手:“安迪,我好象第一次发现纽约的美丽和魅 力,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也给予了我许多。” 35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能否到公司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接 到筱青的电话后,布兰达对她说。 “好吧。”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筱青想还是应尽量地和布兰达配合好。象 布兰达说的那样,利益是互相的。 安迪照常打工去了,筱青坐在桌前,对着桌子上的那面小镜子看着自己发呆 。在餐馆打了半年工,对她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眼之间,有些疲倦的 痕迹。对于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来说,那张脸还是很年轻的,她的皮肤很光滑,没 有任何皱纹。椭圆的脸型,清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都给予了她一份典雅却又柔 弱的气质,鼻子的线条很挺拔,有些孤傲,不薄的嘴唇,却又添了几分性感。以前 ,当山口百惠演的电影风靡中国大陆时,有人说筱青长得很象那个纯情的女明星。 她不是个美丽的女人,可是,她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刻是很动人的,特别是在她忧 郁的时候,很有“楚楚动人”的神态。这么多年来,爱过她追过她的男人其实也 有那么几个,可是,在爱情上,她一直抱着寻求梦想的执着,以至于她三番五次地 进出情海,却始终没有任何许诺。以后的日子,是不敢奢望爱情了,她的“职业 ”,将是爱情最大的障碍--无论上不上床,对于别人,她将有口难辨--她清楚 地知道这一点。 她把扎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拿起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最喜欢自己的,就是 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这样长的头发,梳洗特别费时,可是,她一直舍不得剪。念 书时,办公室一个美国男孩常对她说:“筱青,你这头发象黑色的海洋,会让一 个男人甘心情愿地在里面淹死!”筱青只是笑笑,不语--她不想和美国人搅和在 一起。感情上,她盼望一种和谐默契的境地,总希望那是份抵死的缠绵,可是,她 知道自己的英文水平,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思维类型的差异,知道她和任何美国男 人在一起,都不会有那种相知的境界。她知道得太多,期望得太多,结果便使自己 “作茧自缚”--如果她能“勉强”“凑付”,是不是她现在就已经嫁了人,有 了依靠,即使没工作,也不用担心生存生活?可是,她无法“勉强”“凑付”, 即使在生存生活都成了问题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宁可去陪人吃饭聊天,也不会和 陈阳在一起。 “没办法,性格决定命运。”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自言自语。 她从壁橱里拿出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穿上。柔软的水洗丝,薄而不透,剪裁 简单,无领无袖,腰很高,下摆熨帖地顺着臀部的线条,水一般洒到脚面。这是她 在中上层人士喜欢光顾的“布鲁明德尔”百货商店买的,“清仓处理”还要九十 多块钱,原价是四百多。本不是她想负担的价格,可是,上好的布料,大方的式样 ,和毫无癖瑕的意大利做工,使她咬了咬牙买下来了。这是她来美国后买的最贵的 一件衣服。 她在脸上施了淡淡的粉,又涂了浅色唇膏。左看右看,她觉得对自己的样子 相当满意。看了看表,她觉得自己该出门了。 一个秘书模样的女孩给筱青开了门,布兰达在屋里的巨大像木办公桌前含笑 向她伸出手来:“筱青,很高兴又和你见面了。” 筱青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还是让布兰达把自己的手握住,口里说: “很高兴又和你见面了,布兰达。” “筱青,请你来,是想在你开始工作之前,有一些事情要嘱咐你。希望你 能记住,这对你有好处。” 筱青点点头。 “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动情,不要和任何客人在感情上纠葛到 一起。当然,如果你遇到了你爱并对你倾心的人,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一定要 小心,因为你若动真,吃亏的是你。” 筱青轻声说:“我明白。”其实,和平常对待男人的态度有啥大的区别呢 ?谁动真情谁吃亏,总是这样。 “因为我们是卖自己,”看到筱青的脸上一红,布兰达连忙补充道:“做 什么事都是卖自己,只是卖的内容和方式不一样而已,对吗?”看筱青不语,她便 接下去说:“所以,就得卖个好价钱。你去商店里买东西,愿意花钱多点买质量 好的,是不是?对于我们来说,质量好的,不仅是相貌漂亮,更重要的是风度优雅 。我看你在相貌和风度方面都很优秀,所以,这点我并不为你担心。” 筱青心里翻腾得厉害--也是质量好坏,和商品没差别。难道女人就是商品 ?也许真的就是吧,记得上「婚姻社会学」时,老师用的不是“婚姻市场”这个 词吗?婚姻是男女双方价值的交换,也是某种形式的买卖? “筱青,你在听我说吗?”看筱青怔怔忡忡的样子,布兰达盯着她问。 筱青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 “另外一点很重要的是,要经常看书看报,了解些文化艺术历史文学等知 识,了解时局和当前的政治,这我倒不为你担心,你毕竟是念文科的。这样,既可 以通过聊天把时间延长--时间越长你挣钱越多,是吗?也可以让客人觉得,你不 是职业妓、、、、、、”她看了筱青一眼,忙说:“你不是职业‘应召女郎’, 而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高尚职业妇女,只不过是为了好奇或因为一时的经济拮据而 偶自为之而已。这样,客人才会对你有一定程度的尊重和敬佩,而不会向你提出过 分的要求。” 筱青只是听着,默默地,就象听教授讲课一样。 布兰达继续道:“当然,你也要找些能使客人感兴趣,真正和他自己相关 的话题,比如说,他的职业,家庭,孩子,房子,业余爱好等等。这样,客人就会 觉得你很关心他,最好是能让他‘受宠若惊’。即使你的抚慰只有一两个小时,你 也要抓住他的‘心’,从而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更多的钱。千万记住,你是为 了赚钱才去陪一个也许你根本不喜欢甚至很讨厌的男人,你要让他为你付出你应该 得到的代价。” 布兰达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说的话,你都明白吗?记住 了吧?” 筱青点点头。“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她迟疑着问。 “今天是礼拜三。周六怎样?人们一般周末闲散,容易觉得孤单,需要人 陪伴。再说,给你几天时间准备一下,特别是服装和首饰之类。” “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没有夜礼服之类的衣服。” “就穿你身上穿这种。你不需要夜礼服,至少现在不需要。你的身份,是 个知识女性,打扮得淡雅大方就可以。象你今天这样,就会使很多男人为你着迷。 这个年头,女人都缺少一种内在的淡雅大方的气质,特别是我们美国女人。”布兰 达笑笑:“你要发挥你的优势,为我,也为你自己赚更多的钱。” “那我可以走了吗?”筱青还是觉得她无法完全消化布兰达说的,尽管字 义上她都很明白。 “等等!”布兰达站起来,看着筱青:“你的鞋子必须换掉。这么好的衣 服,怎么配这么廉价的鞋子?颜色虽然可以,但质量一看就很糟。” 筱青低下头看看自己的乳白色中跟皮鞋,不懈地看着布兰达。这双鞋,还是 出国时特意在上海的“宝屣”皮鞋店买的呢,来了美国,一直没有机会穿,今天 是第一次上脚。 “这双鞋看起来皮子很硬,做工也不够精致,而且,前脸太长,显老气。 象你穿这种质料和设计的衣服,最好穿鞋跟稍细,只有几根细带的皮凉鞋,这样, 你的典雅飘逸的气质才能显现得出。再好的衣服,没有好鞋来配,都会显得整个的 人‘便宜’。你现在大概也没多少钱,到‘梅西’去买就行了。” 筱青咋舌--对她来说,“梅西”已经很贵了。那里大部分的东西,她都 不敢问津。 “如果你经济上有困难,可以先从我这里借一些。”布兰达的眼光很锐利 ,好象看透了筱青的心思。 “谢谢,不用。”筱青想,打了半年工,买双鞋子的钱总是有吧? “一个‘应召女郎’的皮包里,应该放至少如下几种东西:化妆品,避孕 套,不管你是否打算和客人上床,以及防身喷雾器。不要放任何信用卡,也别放任 何能说明你身份的证件,象驾驶执照什么的,也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住址或电话给客 人。不管去哪里,搭出租。” 看筱青出了门,布兰达忙拨通了米勒的电话:“米勒,心肝,你该怎么谢 我?”听到米勒开心的笑声,她又道:“不过,放长线,钓大鱼,我可是把人家 ‘骗’来的,你不要急不可耐啊。对,对,一开始别--是,你是个聪明的老玩家 ,当然知道我的意思。看你的了!” 36 筱青星期五去座落于“唐人街”内“包法利”街的「华人日报」社去面试 。 “唐人街”位于“曼哈顿”的南端,被称为“下城区”的地方,从“百老 汇”和“坎农街”的交界处开始,到“东百老汇”和“路特格斯街”的交界处结 束,几个街区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整个“唐人街”,三四 个小时就可以走个遍。不过,地方虽小,却象一个中国社会的缩影,特别是食品, 全中国各地的风味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唐人街”是西半球最大的华人社区。这些情况,都是筱青以前来纽约玩 时听人说,和这次来陈阳告诉她的。陈阳带她来吃过几次饭,她特别喜欢吃广东的 午茶。弯弯曲曲的街道,破破烂烂的建筑,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气氛,在 臭鱼烂虾和蔬菜水果的气味中,把筱青已经离开了几年的那块土地上熟悉的一切, 又真真切切地摆到了她的面前。 “包法利街”三百八十九号,是一座被风雨侵蚀得已经剥落不堪的红砖房 。在一楼一个挂着「华人日报」木牌的门前,筱青敲了敲门。 推门进去,是一个拥挤不堪的大屋子,七八个人分别在各自的桌上忙碌着。 屋里挂着分辨不出颜色的窗帘,灯光很暗。没有空调,几台风扇,从不同的方向吹 着并不凉的风。 “请问你找谁?”坐在门口一张桌子前的一个大约有四十岁的女人问东张 西望的筱青。 “我是来面试的。” “是他管,”中年女人手指着背向门口面向窗子的一个男人说,然后喊着 :“陈先生,有人找。” 男人走过来,向筱青伸出手:“你是李筱青吧?我已经看过你的履历表了 。我叫陈祖年,是报社的管事。” “他是老板。”中年女人插嘴说。 “我们到会客室去谈吧。” 所谓的“会客室”,不过是隔壁的一间屋子,摆着两张单人的沙发和一个 茶几,墙壁上挂着一幅徐悲鸿「骏马图」的复制品。 陈祖年告诉筱青,工商记者的主要责任,是为报纸拉广告,也顺便报导些华 人社区的商业活动或新闻。报社付的工资有限,记者的工资主要来源于广告费的分 成。拉的广告越多,工资也高。 “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坦率地说,我们这里的工商记者大多做不长就辞职 了。”陈祖年很坦白地对筱青说。“拉广告一定要脸皮厚,会‘磨’,不怕人家 不耐烦或给你脸色。因为你总是在求人。” “你们的招工广告说讲粤语优先,我是不会粤语的。” “会讲粤语有一定的优势,因为‘唐人街’好多商家的老板是广东人。不 过,不会也没关系,这些年来,从别的地方来的人越来越多,你不需要完全靠广东 客户。” “那我是否合你们的条件?” “我也要看你的英文水平。”陈祖年改用英文和筱青聊起来。 最后,陈祖年说:“我希望你能马上上班。” “布兰达,我刚被一家中文报纸录用了,做工商记者,下星期就上班,这 是份我觉得我会喜欢的工作,你看、、、、、、”筱青坐在床上,身子靠着墙壁说 。安迪还没回来,星期五晚上餐馆一般会稍忙些。 “好啊,那你资本更高了。大多数的客人都是周末或晚上需要服务,所以 你两不耽误。做记者是个很好的职业,是另一种令人兴奋的工作。这下,你真的名 符其实是职业妇女了。” “万一有人认出我来、、、、、、你知道,工商记者专门和那些商人打交 道,万一哪个人刚好、、、、、、” 还没等筱青说完,布兰达就打断她:“放心,来找我的姑娘们的客人,一 般不会是中国人,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美国女人个个都有得‘爱之病’的嫌疑。 当然,有时从台湾或香港来的富商可能会来换换口味。不过,听说现在台湾和香港 的‘金丝猫’多得是呢。在那两个地方,赚钱比在这里还要容易呢。” “唉,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筱青叹口气说。想想万一发生那样的事 ,她真的是不寒而栗。 “别担心,亲爱的,你还没开始工作呢,怎么就前怕狼后怕虎的呢?” 放下电话,安迪还是没有回来。筱青有时也真的很羡慕安迪的“本分”和 吃苦耐劳,更佩服她的积极乐观。安迪这样的女孩,实际上,总是强者--精神上 永远的胜利者拥有者。 她拧开那个十三英寸的二手货电视,却看着画面出神,什么也听不进去。毫 无来由地,她想起自己几年前无聊时写的诗中的一段,那首诗的题目是「我的城堡 」: 我为自己建立新的城堡 假装从来没有过历史 在过去和现在之间 耸立起坚固的门 把往事全关在我看不见的那边 纵然冰冷的石头 无情地提示这一切都是谎言 你能从我脸上 清楚地读到海 以及我的表情吗? 其实我对自己所有的印象 不过是一枚小小的贝壳 有几丝单调的花纹 却无足轻重 、、、、、、 这难道就是自己以后日子的写照?生活在为自己编织的谎言中,在身边筑起 无形的城堡,然后假装什么都未曾存在?不,好象没有理由要欺骗自己,隔离自己 吧?城堡应该是心灵的,自己的心灵,不会尘封吧? 算了,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该梳洗了,安迪随时可以回来。她一回来, 自己就该睡觉了。不敢早睡,怕安迪回来吵醒她,只要从熟睡中醒来,她就再难入 睡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工作”了呢。无论怎样,总得精神些才能漂亮 些,是不是? 37 米勒约筱青在“世界贸易大楼”第一百零七层的“世界之窗”餐厅见面。 “七点半怎么样?”米勒在电话里用带纽约口音的英文问她:“有特快电梯,五 十七秒钟就可以把你送上来。” “回见。”筱青轻轻地放下电话,手心都出汗了。不管怎样地有心理准备 ,她还是有些紧张--就这么开始了吗?会不会意味着人生的改变? 她穿上那件淡紫的连衣裙,乳白色带袢的皮凉鞋,同色皮包,化了淡妆,又 在耳朵上戴了人工养殖珍珠耳环。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安迪:“安迪,我出去 了。若你回来比我早,不要等我。”她心想自己多半是不会早回来的。 兴建于一九六六年完工于一九七七年的“世界贸易大楼”,矗立在“曼哈 顿”的南端,和“自由女神像”隔“哈德逊河”相望。筱青从以前读到的材料上 知道,“世界贸易大楼”里有四百五十家生意和五万多工作人员。周励在她的「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不是发誓要在这里面有自己的一扇窗户吗?筱青佩服她的 勇气和愿望,但是,却也深深知道,虽然愿望总是美好,实现愿望却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 筱青在电梯里总是眩晕,于是她闭上眼睛。可就在她刚刚闭上眼睛的时候, 已经到了一百零七楼了--五十几秒钟,毕竟很短,眨眼的时间而已。 “李小姐?这边请。”门口的伺者引导筱青走到靠窗口的一个位置上。看 来,米勒早就打好招呼了。 座位上面对面坐着一美一中两个男人。筱青疑惑地把眼光投在米勒身上。 “我是米勒,”米勒站起来,伸出手:“你好,筱青,我可以不叫你李小 姐,是吗?”他用流利的中文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阿孟。”他笑着说。 阿孟伸出手来,说:“你好。” 筱青看着他,心里猛地一紧:这个男人,这个男人!阿孟有四十四五岁的样 子,他的脸上,清楚地刻画着时光和沧桑的痕迹。可是,他的神态,他的目光,都 告诉筱青他的坚毅和精明,善感和疲倦。他的鬓角有些花白,眼角和唇边都有深深 的皱纹。他的手,有力而温暖,是筱青心里盼望的那种能把她拥抱在怀的手。这样 一个男人,让筱青觉得他就是深秋路边一棵饱经风霜的白杨,使她象一只怕冷的小 动物,想把自己藏在他的怀里。 “怎么站着发愣?请坐啊。”米勒礼貌地示意筱青坐到阿孟身边的椅子上 。 “谢谢。”筱青不好意思地笑笑,坐下了。她又对阿孟微微一笑,发现阿 孟的眼光中,有种让她觉得很受伤的东西--她不明白是自己太敏感还是阿孟真的 对她有种什么感觉或偏见。那目光,好象有些鄙夷。 “你的衣服真漂亮。”米勒虽然说着中文,却用着美国式的客套。 “谢谢。你的中文比我的还好呢。”筱青说的也是实话。她的普通话带着 浓重的上海口音,米勒却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 “哪里哪里,”米勒摆摆手:“凑合吧。” 筱青不禁笑了:“你在哪里学的中文?” “我在北京语言学院读了两年中文,回到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 亚研究系’拿了个博士学位,后又到北京的美国大使馆做了两年的文化参赞。” “怪不得你的中文这么好呢。”筱青由衷地说。 “过奖,过奖。请问你想喝点什么?这里有几十种的苏格兰威士忌和杜松 子酒可以选择。实在对不起,我们没有等你就已经先喝上了。”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从来不喝。”筱青不好意思地说。她看了一眼阿 孟,发现阿孟正在盯着手中把玩的酒杯。 “真的?那我就不劝酒了,我知道中国人喜欢劝酒,这不好,不好。喜欢 喝的人不劝也会喝的,你说呢?那你就随便点点什么吧。当然,时间也不早了,我 们也该点菜了。” 那装祯华美的菜单,密密麻麻的菜名让筱青眼华缭乱。何况,她虽然吃过西 餐,却都是在那种所谓“价廉物美”的连锁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点什么, 也不知那些菜名怎么读。她不想闹笑话,便点了“今天的特餐”。一般说来,“ 今天的特餐”都是餐厅不错的菜,为了吸引顾客,价格会比平时稍便宜些。这样, 伺者问的时候,就说:“我要‘今天的特餐’。”--不用怕不会读菜名。 夏日太阳落山晚。虽然几乎八点了,夕阳的余晖还是明晃晃地挂满整个天幕 。从窗子里看出去,“哈德逊”河上波光粼粼,灿烂辉煌。“自由女神像”沐浴 在霞光之中,飞金流彩,使得她手中已经燃起的火炬,黯然失色。“把别人踩在 了脚下,”不知为什么,筱青想起这句话。其实,她只是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吃饭而 已。在这只有风和飞鸟达到的高度吃喝,会有什么和平日不同的滋味吗? 她通过眼角的目光扫了一下阿孟。他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酒杯,不时地 呷一口。粉红带金的霞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给他侧面的轮廓镶了层几乎是毛绒绒的 边缘。筱青真想伸出手,轻拂过那层毛边,拂过他的轮廓。一个成熟的看起来很丰 富的男人,在这样的情景中,是相当生动和感人的。有一种情绪,在筱青胸口旋转 着。她希望今晚她是为阿孟来的,这里只有她和阿孟。她想告诉阿孟关于自己的一 切,也想知道他的一切。她祈求能让她和这个男人之间发生点什么。她的生命里, 迫切需要发生点这种什么。 “筱青,听说你是学社会学的?”米勒含笑问她。 “是的。我在宾州州立大学拿的学位。” “那个学校不错,虽然比不上‘长春藤’学校,却也是州立大学中不差的 。你们学校的足球是有名的,可惜今年却不怎么样。好象才排名十四呢?” “对不起,我不喜欢看足球,也不关心,对排名更是一无所知。” “真的!?”米勒故意夸张:“美国人有几个不关心足球?一场足球赛比 任何一个总统的演讲都吸引人呢。而且,你还是宾州州立大学的呢。吉奥珀特瑙你 应知道吧?” “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教练,听说在我们学校呆了三十多年 了。他对我们学校相当有感情,不久前还捐了一百万给图书馆。当然,我们那儿的 人都很爱戴他。好多人不知道我们的校长和镇长是谁,却知吉奥珀特瑙。去年冬天 的一场比赛,我们打赢了密西根大学队,大家兴奋得把球架从体育场抬到了他家门 口。” “这么说,你还是关心嘛,要不,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是看报纸上说的,但我从来没去体育场看过。” “在宾州州立大学没看足球赛,真遗憾。”米勒做了个鬼脸说。 “我不喜欢这样的运动,觉得好野蛮。”筱青坦率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别介意。每个人爱好不同,对吗?”看来,米勒很是会 和人交谈,可阿孟为什么不说话呢? 等他们喝完了浓郁扑鼻的“曼哈顿蛤蜊杂烩汤”后,制服笔挺的伺者端来 色彩分明,新鲜爽口的蔬菜沙拉,盛在白色小藤篮里的小巧精致的面包,和放在仿 水晶小碗里的奶油。 一边吃着,米勒一边找着些话说,气氛在筱青和米勒之间,是很轻松的。可 是因为有阿孟在,筱青觉得有些压力,不敢太放肆,便显得有些拘谨,几乎是米勒 问一句,她答一句。她不愿给阿孟留下不好的印象,不知怎么的,这个年纪要比她 大很多的男人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而这种事情在她的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 “筱青,在中国是在哪里念的大学?” “上海,复旦。我家就在上海。” “上海,东方明珠!我去过,很喜欢那个城市,热闹,繁华,时髦,文明 ,是个很现代的都市,和纽约在美国的地位一样。怪不得你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气 质呢。” “你真会恭维人,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筱青极力想显得随和些 。可是,她瞥到阿孟使劲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就象是一把锐利的刀子,划在 她的喉咙,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可是实话。阿孟,你说筱青是不是有着出众的气质?” “嗯--”阿孟不置可否,不过,他勉强地笑了笑。筱青发现,他笑的时 候,眉头却依然是微皱的,这就使得他的表情,分外动人。 “阿孟,你别这么无精打采。” “我无精打采?”他瞪了米勒一眼,“你看到我无精打采过吗?”他又看 了筱青一眼,不说了。 筱青有些不自在了。这阿孟,好象对自己怀有敌意,为什么呢?自己又从没 见过他。 这时,菜上来了。“吃饭吧,有什么事再说吧,筱青可是第一次和咱们见 面呢,你别和我斗嘴,让筱青笑话。”米勒开着玩笑:“筱青,阿孟可特别喜欢玩 深沉呢,你别介意。” 米勒点的是牛排,阿孟是虾,筱青看得清他们盘里的东西,却不知叫什么名 字。她自己的,是一只鸽子,身上盖着厚厚的却又看起来很精制的奶汁,配有清煮 的碧绿晶莹的豌豆,和包在锡箔纸中,切成两半,涂着奶油的烤土豆。菜的味道鲜 美细腻,筱青从来不知道西餐还会这么好吃。平时她总觉得西餐不如中餐好吃,现 在才发现,平时即使是难得去一次的花十块钱左右吃一顿的西餐,和今天吃的相比 ,也不过等于是中餐的大锅菜--而且是学校食堂的大锅菜。 饭间,通过回答米勒的话,筱青告诉他,自己出身于一个在中国是中产阶级 的家庭,父母都是教师,没有兄弟姐妹,她是独生女。也知道米勒自从中国工作回 来后,又到“哥伦比亚”大学念了一个法学学位,毕业后开始在纽约当律师,因为 他会中文,好多客户都是中国人,阿孟就是其中之一。“阿孟是个很有成就的事 业家呢。”米勒眼睛看着阿孟说:“所以,他是我最重要的客户,是不是,阿孟 ?” 阿孟笑笑,还是不说话。 筱青觉得她碰上怪人了。阿孟若不是对她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敌意,就是有神 经病。还没看到这样无礼的人呢。 夜幕垂下来了,星月交相辉映,“自由女神像”在特殊设计的灯光照射下 ,闪着神圣的光彩--比天亮的时候光辉灿烂得多,真正地使人心怀向往。黑夜可 以美化一切,既能掩盖什么,又能显露什么,就象一个优秀的戏子,知道在什么时 候给人看什么。 送筱青上出租车时,米勒在她手里塞了几张纸币。她悄悄地放进皮包,心里 急切地想知道共有多少。在住处的楼前下了车,她多给了司机三块钱作为小费,便 三步两步地往楼上奔。到了房间门口,她打开包一看,米勒给了她五张一百块钱的 票子--五百块!不到三个小时!她拼命压抑住自己,才没惊呼出来。这么多的钱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轻轻地开了门,屋里黑黑的,安迪已经睡下了。筱青舒了一口气,褪去衣服 ,就躺到了床上。真的不可思议!钱会赚得这么容易!难道奇迹真的发生了吗? 38 “阿孟,我在报纸上看到说,原来「巴尔地摩太阳报」的一个专栏作家的 儿子,有着和伟光一样的病。这些年来,他们夫妇俩为了孩子遍访国内外的医生和 心理学家,但孩子的情况一直没有起色。后来,他们两个阅读遍了有关的研究和试 验,便在马里兰州的洛克维尔市建立了一个专门学校。据报上说,这是美国现有的 最好的一家。他们的宗旨在于根据学生的特点,培养在社会上生存的基本手段。因 为知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治疗办法,所以,他们不愿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去 力图恢复学生的正常状态,而是扬其所长,使他们能有自立的能力。”说到这里, 阿蓝停顿了一下,问:“阿孟,你在听我说吗?” 阿孟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们把伟光送到那里?” “试一试吧,也算是碰碰运气。你无法照顾他一辈子的,是吗?” 阿孟低下头,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孩子,我再钱多,又有什么意思呢? ”痛楚在他脸上一览无余:“不惜任何代价,我也愿意把他的病治好,可是,上 天无门!” 阿蓝走过来,手搭在阿孟肩上:“尽你的所能吧。想想伟光也是很幸运了 。如果你没有这么多钱,他会怎样?连任何的‘特殊学校’或‘治疗中心’都去不 起的。不到最后,我们不应放弃希望,你说呢?” “玉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去非洲有半年多了吧。” “你是说得跟玉芬商量?”阿蓝问:“她总是会为孩子好。再说,她忙传 教的事情,本身就很忙了,也顾不上伟光。” “可是马里兰州离这里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 “反正伟光在这里,你也不过是一个星期去看他一两次。到那里后,也是 可以一两个星期去看他一次嘛。” “让你这样一说,好象我这做父亲的很不称职。”阿孟苦笑。 “不是这个意思。总得为孩子好,是吗?” “好吧,我明后天就去联系一下。” “没必要你去,我去就行了。至多让瘦子或关叔陪我去,这样路上不用我 开车。” “还是我去吧。不亲自去看看,我怎么能放心?”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上床之后,关了灯,阿蓝仰面躺着,对阿孟说:“忘了告诉你,米勒打过 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奥迪昂’坐一坐,说那是‘苏荷’区一带很有名的 酒吧。在那里进出的人,大部分是些艺术家。” “他应知道我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的。况且我对艺术几乎是一窍不通。” “对了,你们上次喝得是否很开心?” “上次主要是吃饭。米勒找了个中国女孩,不知是要我看他对女人的品味 还是真的要我去散心。” “可能两者都有吧?米勒这人挺细心,看你那些日子因为胖子的事不高兴 ,拉你出去透透气。你也是,象发生在胖子身上这种事,在江湖上是常见的,你何 苦那样?” “我的一惯主张就是赚点钱就行了,不要拿自己和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 所以,胖子惹了‘广青帮’我才会不惜花大钱求个无事。” “只要进了江湖,哪能平平安安?” “所以有时我想,钱也赚得差不过了,是不是应该退出江湖了?” “退出江湖,你能做什么?” “也不需要做什么。守着老婆孩子,清清闲闲过日子。” “做隐士?”黑暗中传来阿蓝不自然的笑。 阿孟没有察觉,继续说:“可是,孩子是那个样子,老婆又做了传教士。 ” 阿蓝好长时间无话。“阿蓝--”阿孟诧异地叫着,转过身,向着阿蓝: “你睡着了吗?” 阿蓝还是不响。“这么快就睡着了?”阿孟伸出手,摸阿蓝的脸,却摸到 一手的泪水。 “你怎么了?”他大惊。 阿蓝压抑地抽泣着。 阿孟扳过阿蓝的身子,一连声地问到:“你怎么了?怎么了?” “阿孟,这两年来,我算你的什么人?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阿蓝抽抽 搭搭地哭泣着。 “你怎么了?怎么又想到这里了?”阿孟不得其所地问。 “你只想着你老婆孩子,哪怕你老婆根本不想和你过了,是不是?” “你是为我刚才那句话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心的。可是、、、 、、、” “可是什么?” “可是玉芬毕竟是伟光的母亲,是我儿子的母亲,而且,我最困难的那些 年,就是我在安徽农村的那些年是她和我一起度过的。” “可是你和她分居这么久了,只是没有正式离婚而已。按美国法律,应该 算自动离婚了。” “我们是中国人,是不是?伟光已经那样了,我至少在法律上应该给他一 个完整的家。” “你是在找借口,你只是不想对我有承诺,只是想让我这么不明不白地跟 着你。” “阿蓝,这是什么年头了?何况我们又是在美国。你那么重视什么名分? 除了名分,能给你的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若你不重视名分,为什么不和玉芬离婚?她又不会拖着你。即使你想和 她一起过,她也不见得再想要你了。” 阿孟知道说服不了阿蓝,因为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这些借口,连他自己都 是不相信的。他并不是还爱玉芬,对玉芬,他现有的只是尊重,是关心。可是,他 无法给阿蓝一个承诺。阿蓝对他很忠心,很关心,和尽力,可是,不知为什么,他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使他不愿和玉芬离婚去娶阿蓝。他从没想到过要娶阿蓝,好象 现在这样就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他是觉得很愧于阿蓝,可是,他勉强不了自己。只能好好待她了,其 实,唯一能待她好的方式,就是给她好多钱。然而,阿蓝花钱不多--她到一般的 商店去买东西,“能买到便宜的,干嘛要买贵的?”这是她常说的话。她的衣服 虽然样子质料都不错,但都是在“减价商店”买来的,她为此总是很得意,象是 自己得了很大便宜似的。她的首饰全是假的,“真假谁都分不清,好看就行了。 ”这也是她常说的,除了阿孟送她的几件是真的,她自己买的全是假的。出去吃饭 ,她也喜欢到那些小餐馆去吃,说是“那些有名的饭店,卖的全是装潢的钱,气 氛好而已。吃饭嘛,菜的味道好,能吃饱就行了。”所以,他们出去吃饭,大都是 到“唐人街”去,那里的中国餐馆,可以说是价廉物美了。阿孟给她的钱,她不 是存到银行里,就是买了股票。阿蓝是很能干的,是“贤内助”的类型。可是, 阿孟不愿娶她,是因为她太能干了?好象也不是。说不清楚的,反正就是没想到过 要娶她。 阿孟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阿蓝。阿蓝的身材很不错,丰满光滑,玲珑有致。可 是,这么一个能干的女人,在床上却很被动。她从来没有主动和阿孟亲热,好象那 一切,只是她对阿孟好的一部分,而不是她所需要的。阿孟常为此感到兴味索然。 此时,想到阿蓝对自己的种种好处,阿孟很感动,不觉间,已经很热情了。 他吻着阿蓝,阿蓝也回吻着他,他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慢慢强壮起来。可是,阿蓝 很顺从地承受着,是的,是承受着,而不是反应着。阿孟有自己的速度和节奏,他 好象在阿蓝的身体里,感到一种不耐烦。于是,他很快地结束了。 屋子里夜晚的颜色在逐渐加深,没有风吹进来,窗帘一动也不动。空调开得 很高,人工的凉气,隔绝了窗外夏日的气氛。阿孟还是怀抱着仰面躺着的阿蓝,闭 着眼睛,想睡去。 “你刚说米勒找了个中国女孩,那女孩怎么样?”阿蓝突然问。 阿孟从迷糊中惊醒,说:“你说什么?” “你上次碰到的米勒找的那个中国女孩。” “就是个一般的中国女孩呗。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我只是好奇。难道米勒改头换面,想稳定下来了?” “和米勒稳定下来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他找了个中国女孩吗?中国女孩大多数是想过种稳定日子的。 ” “那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是他找的‘应召女郎’。” “什么!”阿蓝大叫:“‘应召女郎’?还没听说中国女孩做‘应召女郎 ’的呢。你确定她是?” “米勒告诉我的。那时她还没到,米勒说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对 着‘老鸨’花了好多口舌呢。” “那女孩怎么样?长得怎么样?” “不难看。文质彬彬的,挺洋气。” “还文质彬彬?做这种事的还文质彬彬?” “当然了,她还有美国的学位呢。” “什么!”阿蓝又吃了一惊:“有学位还做这种事?” “为钱嘛。”阿孟想起筱青那黑瀑布般的长发,清淡平静的面容,和裹在 淡紫色长裙里的瘦削的身子,心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可惜了这样一个女孩。 ” “真是的,为了钱,什么样的人都有。” “看她的样子,实在不象是为生活所迫。有学位,总是可以找到份工作。 找不到工作,总是可以嫁人,那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嫁得很好。” “也许别人不想娶她,就象我这样。我的条件也不错嘛,也可以嫁得很好 。可惜,想娶我的我不想嫁,我想嫁的不想娶我。”阿蓝幽怨地说。 “米勒对我说时,我以为是那种偷渡来的女孩,念不了书,又吃不了苦。 可是,看到她之后,觉得她并不是那种实在走投无路的人。所以,我也没和她说什 么话,当时心里挺看不起她的。”阿孟不理阿蓝的话茬。 “其实,我比她好不了许多是不是?我从你这里拿钱就象她从米勒那里拿 钱是一样的。” “你别伤害自己。不一样的,你毕竟是在为我工作,你拿的是你的工资。 ” “为你工作?哈哈,为你工作还要为你、、、、、、” “别说些让我们两人都不好受的话了。睡吧,不早了呢。” “你还知道不好受?你还管我好不好受?”阿蓝又抽泣起来:“我也是在 卖,是不是?我并不比那女孩高尚到哪里去,我的客人只有你一个,是不是?我也 够下贱的了,什么都为你,你却不想娶我,是不是?” “睡吧,睡吧,好不好?”阿孟央求她。这样的事,已经发生数不清的次 数了。阿孟也有些烦躁起来:“每次你都说这些话,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清清 净净地,过一天算一天不好吗?” 他翻过身去,背对着阿蓝,不再理她。 阿蓝抽泣得更厉害了。 39 做了一段时间的工商记者,筱青才体会到,工商记者,离她心目中的新闻记 者,可差得远了。做工商记者,不需要有敏锐的新闻嗅觉,也不需要有雷厉风行的 工作作风,只要脸皮厚,能缠就是了。工商记者的任务,主旨不是在于新闻,而是 在拉广告,广告拉得多,自己抽的成才多。可是,纽约虽然华人很多,但是,华人 的商家包括餐馆,也就是那么多,光发行的中文日报就至少三份,更不用说还有许 多份免费发行只为了赚广告费的报纸杂志。大多数的时候,每当筱青走进一家中国 人的商店或餐馆,刚对人说了句:“我是「华人日报」的记者、、、、、、”人 家马上打断她的话,说:“我们已经在某某报纸(杂志)有广告了。”几乎每天 ,都会有类似的不少挫折。任她磨破嘴皮,心里受尽委屈,拉的广告也没几个。她 知道,自己这个月做所谓记者所赚的钱,根本维持不了她的吃住。 但是她还不想就这样不干了。至少,做记者能使她对华人社会的各个层面有 些了解,不象以前,她接触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学生。听说,现在常在「世界日报 」和别的中文报纸发表文章的一个好象叫做刘茉莉的作家,开始就是做工商记者的 。做了一段时间,有了些素材,便当起作家来了。筱青一直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写 一本书出来,不管文学水平高低,只要能有人喜欢看就行。可是她的想象力不丰富 ,而她自己的生活经验迄今为止又很单调,没什么可写的。也许,自己也会象刘茉 莉那样,做一段工商记者积累了素材之后,就可以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或者象那 因为写「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而成名的周励,一开始不也是“唐人街”内一份免 费杂志的工商记者?嗨,这世界上的事,谁知道呢?先别打退堂鼓吧,坚持一阵再 说。反正有做“应召女郎”那份工作,生活上还不用发愁。 和米勒见面后的第二天,布兰达就打来电话,问:“亲爱的,你昨晚可开 心?” “很开心。那家餐馆的风景实在不错。我上‘世界贸易大厦’参观过,可 从来没在那儿吃过饭。昨晚是个相当不错的体验。”筱青讲着流利的英文。边说, 她心里边想,最后一句好象只适合用英文讲,用中文讲出来,肯定是怪怪的。 “米勒是个很有风度的绅士。他付你不错吧?” “不错。不到三个小时五百,差不多一个小时两百了呢。” “哇,那么多!一般说来,每小时两百两百五的价格,是指那种典型的交 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实际上并没有固定的价格,看客人给多少。但是,常 客都知道大致的付费标准,新客也会打听一下。比如说说,一个整晚上是一千块钱 左右,也有的没有,看个人本事了。你为米勒做的那些事,三个小时不到能拿那么 多,已经很不寻常了。我早就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不是吗?”布兰达在电话里笑 。 说的好象我生来就是做这事的,筱青在心里嘀咕道,却没说出来。 “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会有,开头就不错,是不是?只要你下决心做,什么 都可以做得很好。今天我还很忙,不多说了。就是祝贺你有个很好的开端,还想提 醒你,只要你使客人高兴,你总是可以挣到很好的钱。使客人高兴就是做客人想让 你做的事情,不同的客人,对你有不同的要求。所以,以后再和客人出去时,你看 着办就行了。我再说一遍,为客人做什么事,并没有具体的标准。就这样,再见。 ” 筱青想问她这“不同的要求”和“使客人高兴”究竟是什么,布兰达却已 经把电话挂了。她拿着听筒想了一会儿,告诉自己说,尽管布兰达说没有具体的标 准,但自己是有一定尺度的,那就是不出卖身体,这将是自己以后的准则,才把电 话放下。 后来几个星期,布兰达又给筱青介绍了几笔“生意”,都是些老得不能再 老的老头子。颤颤微微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筱青坐出租车去豪华的旅馆和他们 会面,坐在旅馆附设的餐厅或咖啡屋吃喝聊天,然后坐他们租来的豪华轿车逛商店 ,看街景。这些老头大多都有子女,但是美国人的家庭关系淡薄得多,子女一旦成 家,便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父亲节(六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天)那天,有一个据说是一家连锁旅馆老板的 老头,坚持要在“布鲁明德尔”给筱青买一件他觉得很“可爱”而筱青觉得很傻 气的夜礼服,黑色的塔夫绸,开得很低的圆领口,短短的泡泡袖,紧紧的不及膝盖 的裙身。看着老头用“金卡”付帐,筱青在旁边气得半死:五百块钱,若让她自 己去买,可以买至少五件相当漂亮的衣服!可她又不能说不要,这是“白拣”的 ,老头说,是因为看她很“可爱”,送给她的“礼物”。 筱青穿着那件衣服陪老头去了位于“格林维治”街的泰国餐馆“汤米唐” ,那是她第一次吃泰国菜。在她念书的那个小镇,东方餐馆,只不过几家变了味道 的中国餐馆而已。 这是在纽约很有名的一家泰国餐馆,虽然价格在筱青看来相当可观,但顾客 总是很多。整个餐馆的装潢非常脱俗,以蓝色为基调,使人有种很悠闲的感觉。然 而,餐厅里总是人声吵杂,纷纷扬扬--太多慕名而来的当地顾客或游客。 筱青点的是“辣酱烤蚌”,老头点的是“牛肉薄荷面”。 泰国菜香辣无比,很开胃可口,筱青把自己盘里的全吃光了。老头看着她眯 眯笑:“年轻真好,年轻时什么都是美好的,连吃饭都特别香。” “你觉得不好吃吗?”筱青问他。老头的头发雪白得不真实,在灯光下, 闪着某种神秘的色彩。他的脸上布满老人斑,皱巴巴的,深沟浅壑,仿佛是龟裂的 土地。但他穿的很讲究,身上那套浅米色的亚麻西装,一看就是出自名设计师之手 。 “菜本身的味道很不错,这家店开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来吃,是个很忠心 的顾客。可是,我太老了,再美好的东西,也无法产生以前那种感觉了。”老头很 慈祥地看着她:“你还年轻,不会懂得这些。” “我想我能理解。”看着老头,筱青觉得有些伤感。人生就是这样,生老 病死,整个过程简单短促得要命,却还都斤斤计较,一味地执迷不悟。难怪以前看 书上说,“人生是场悲剧”呢。 “你只能想象,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的话,你可以想象我这个年龄的人 的心境。可是,你再想象,也体会不出。假若让我再选择一次,我将选择快乐地生 活,而不是选择为金钱的奋斗。我这一生,赚了无数的钱,但是我没有幸福过。那 时,我每天的目标就是赚钱,多了再多,结果,到了我发现自己已经老了,人生的 好多乐趣都已经离我远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时光不再,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 筱青点点头。她知道时光不再,过去的,无法再回来,可是,她还没有想象 衰老和死亡--她还年轻,那一切,离她还算遥远。她的这一生,将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象不出。 “因为我光忙着赚钱,妻子觉得我不爱她,跟别人走了。因为没有时间和 孩子在一起,他们和我也不亲,除了金钱上的往来,彼此视若陌路。我也有过好多 的情妇和‘一夜之情’,但是,我知道,那些女人只是为了我的钱,她们是‘挖金 者’。不知不觉间,我就这么老了。可是,我知道我那几千万的家产,都在被虎视 眈眈地盯着,他们都在盼望我死了。我应该在有生之年,好好快乐一下,你说是吗 ?” 筱青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说话。 “我给布兰达打电话,是朋友推荐布兰达的‘公司’。布兰达向我推荐了 你,说你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果然如此。我很幸运。” “谢谢。”筱青低声说。 那天,老头给了筱青六百块钱。第二天上午,去“唐人街”拉广告之前, 筱青把那件衣服拿到“布鲁明德尔”退掉了。因为是信用卡买的,不能退现金, 就给了筱青在这个商店里同样价钱的信用。于是,她当时就买了一件连衣裙,和一 双相配的鞋子。她心里直觉遗憾:如果这些钱在低档点的商店买,可以买好几件呢 。不过,在美国,真的是一分钱一分货,四百块钱买来的裙子,和在一般店买的, 一看就是不一样。她不知道以后穿惯了这样的衣服,还是否想穿别的? 40 “筱青,看你这些日子晚上经常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说来听听?”那天晚上,筱青没有出去,正坐在床上看小说,安迪问她。 “没有啦,做工商记者,总得多认识些人,出去应酬而已。”筱青撒谎说 。不过,她说的也是事实,拉广告,也得门路,得认识人。只是,她现在没有时间 去参加那些应酬,也觉得没什么多大必要。她拉广告拉得再多,也比不上她做“ 应召”赚的钱多。做工商记者,倒成了挣零花钱的职业了。 “累不累?”安迪很关心地问。 “还好。体力上不累,就是常得说得口干舌燥,还要经常挫折。” “以后就好了。”安迪真诚地说:“万事开头难嘛。你要当心啊。杨伟说 ,‘唐人街’什么人都有,要你小心些。” “替我谢谢他。餐馆的生意好吗?他们都怎么样?” “夏天的生意,就这样子了。他们几个还好。钱叔前些天让油烫了一下, 现在差不多好了。阿金正想办法办绿卡。小郑的姨妈在大陆帮他找了一个女朋友, 上星期把照片寄来了,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小郑想年底去大陆结婚。” 筱青笑笑说:“我才离开这么点时间,倒是有好多变化了。” “是啊,他们还嘀咕说你没良心,走了也不回去看看。” “明天我没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筱青在餐馆只呆了一个小时便回来了,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 忙。回到屋里,发现电话留言机上有布兰达留下的话:“筱青,我是布兰达。米 勒让你今晚八点钟到‘黄杨树’旅馆的‘中国间’去找他。地址是东四十九街二 百五十号。” 听完留言,筱青想,看来以后得从这里搬出去了,不然,早晚安迪会发觉。 可是,用什么借口往外搬呢?搬到哪里比较合适? 看了看表,才一点钟。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冰冻的小“披萨”放在烤箱 里烤着,然后又继续看小说。丹尼尔斯蒂尔实在是个优秀的讲故事者,每一个故事 在她手中,都情意缠绵得让人回肠荡气。她只要一打开斯蒂尔的小说,就再也放不 下。就象安迪说的,这么大了还喜欢看爱情小说,是没有长大的表现,可是,筱青 确实没有办法减少自己对于爱情小说的迷恋。就象出国之前看琼瑶的小说一样,明 明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编的,现实中根本不可能有,却总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进去, 和主人公一起流泪或欢笑。只要一进到小说里,她就什么都忘了,直到闻到了糊味 ,才想起烤箱里的“披萨”。 吃完中饭,她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无法多说别的,只是些“我一切都好, 你们不要挂念”之类的话。如果父母知道她在做什么,不气死才怪。父母都是极端 爱面子的人,根本不能容忍筱青做这样的事。不管筱青给他们寄多少钱,他们若知 道了,都不会高兴。不仅是自己的父母,大多数的父母都不会愿意。在父母看来, 这种事只有那些没有道德的女人才会去做。而筱青,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乖,知道 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在学校里功课一贯是名列前茅。十八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 很疯狂的校园诗人,告诉父母之后,父母大发雷霆,责怪她不好好读书。无奈之下 ,她只能骗父母说和那个男孩子分手了,可私下里,还是爱得死去活来。就是那年 的夏天,在一个有月光的夜里,在校园的风尾竹林里,她把自己洁净美丽的青春躯 体,交给了那个男孩。他感动得哭了,对着月亮发誓永不愧于她。可是,他还是背 叛了她,心碎使她从那以后不再轻易地对男人以身相许,却动不动就以身取乐-- 那种肉体的欢畅,一直是她的追求之一,和她对向往中的爱情的追求一样重要。当 然,这些,她从没告诉父母。从那个男孩之后所有她和男人的纠葛,她都没有告诉 父母。 都这么多年了,她感叹着。那个男孩,听说在北京做流浪诗人。那是她最疯 狂的一次恋爱。她想自己可能那次全烧尽了,再也燃不起来了,因为后来的几次, 都让她觉得“不够”--要么情感不够,要么肉体不够。也许,是因为不再年轻 ,已经过了疯狂的岁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