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百合《天堂鸟》 11 “米勒,胖子的事怎么样了?”阿孟问。 “我已经和四十二分局的迈克说过了,没事的,明天就放出来了。”米勒 拿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不过,阿孟,胖子这样早晚会惹事的。警察局那里 倒好办,江湖上的人就不好惹了。” 阿孟点点头。“胖子那混帐总是惹事。” “可是,你给阿和的礼也不轻。好象你怕他似的。” “没办法,我怕他们以后找胖子麻烦。你知道我的性格。生命最重要。若 胖子被打伤或打死,我心里怎么能安宁?一包白粉能换得一个弟兄的安全,也值。 ” “你真不应在江湖上混,太心软。” “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总不是坏事。俗语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怨怨相 报何时了,不如息事宁人,图个平安。” “这包白粉若在街上零售,够一个一般的律师一年工资了。” “你的钱还少?你从我这里拿的钱就顶好几包白粉。”阿孟笑说,拿起酒 瓶又给自己斟满:“再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连个家都没有。” “越没家花钱越多,”米勒松一松领带:“找一个应召女陪一小时,花的 钱比一个老婆一天花的还多。” “你总是去找那样的女人,真不如找个长久些的女朋友,即使不结婚,不 做任何承诺,却也干净安全些。” “这你就不懂了。做应召女郎那些女人,都是条件很不错,个头、长相、 教育、教养和风度,都比一般女人好得多。她们都很干净,很注意卫生。况且,她 们的客人大都是象我这样的‘职业人士’,本身都不会有什么病的。” “我没你这胆,不敢冒这样的险。而且,我对女人不是很感兴趣,身边有 一个就行了。” “你真想不开。人生才有几天?算你活七十五岁,除去年少无知和没有什 么能力的前二十五年和年老体弱的后二十五年,只有二十五年的好时候。这二十五 年,除去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不过是十二年半!十二年半中,除去为生活生存所必 须花的时间,属于个人享受的时间才有多少?别想不开了。” “我总觉得这样买来的快乐没意思。一个小时一过,谁都不认识谁。” “你也太迂腐。嫌一小时不够就两个小时或再长点。” “没有感情,没意思。” “有感情太麻烦。有没有感情不都是一样?你买她卖,很公平,很利索, 腻了就换新,刺激得很。” “我大概是不行的,做不到这点,可能这是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区别? ”阿孟调侃地笑。 “得了吧你,哪里扯得上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区别?男人都一样的,这 是潇洒的男人和不潇洒的男人的区别。” “我潇洒不起来。你看我和玉芬,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下不了决心离婚 。” “这是你们中国人的通病,做事婆婆妈妈的。你和她过不来,离了就是了 ,若觉心里不安,就多给她些钱。” “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最苦的日子都是她和我一起过来的。我太对不起 她了。我总觉欠了她的。” “你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和你平时的性格太不象,没点大丈夫气。感情会 改变,你现在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感情怎么还能一样呢?”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感情。尽管我希望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 女人在一起。和阿蓝之间,我觉得没什么感情,只是象好同事好朋友。” “你的想法真不象在美国呆了这么多年。性就是性,为什么非得和感情联 系在一起?你和阿蓝没爱情,但是大家相处很好,偶尔亲密一下也没什么,你们俩 都没失去什么,是不是?” “唉,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反正感觉有时不是很好。” “哈哈,你可真够浪漫的,伙计,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嘛,别忘了,这 是九十年代的纽约!而且,你是‘沪华帮’老板!” 12 “四川楼”在曼哈顿的中城西区。中城西区是第五大道以东,三十四街以 北,五十九街以南的一段。 和富人居住区的中城东区相比,中城西区没有那种豪华,优雅,和奢侈,它 吵杂,繁忙,热闹,恐怖,压抑,紧张,悲伤,等等。总之,它就象在百老汇大街 上的剧院里上演的戏一样,活生生的让人把自己投入进去,然后,再也走不出剧情 。 在这个区,常常会看到站在街上拉客的低档妓女,脸上涂的粉,在风中细雪 一样地飘飞,浓重的眼影,使人们看不到她们的内心世界;在夜色里向行人兜售假 名牌表的黑人小子,脸和街道角落的夜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只能看到牙齿闪着白森 森的光;警车缓缓地驶着,居然有些贼头贼脑和胆怯的样子;红红绿绿的霓红灯明 灭闪烁,象流动的彩色光流。地上,是绝望和挣扎;上空,是幻灭的纸醉金迷。到 了这种地方,人好象再也没有办法保持自己的灵魂。尊严和精神,都在刺激的虚无 和虚无的刺激中被无情地扭曲和摧残,改造和消灭。 因为这里有百老汇大街的戏院,有历史长达百年的世界最大的百货商店“ 梅西”,有在美国时装界举足轻重的“服装区”,这个地区的人流总是象河水。 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颜色的人都有,世界把它的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特点,都集 中到了这个地方。 最著名的莫过于“时代广场”了。在筱青没来美国之前,就知道“时代广 场”。好多电影里有它,好多书里有它,只要是和纽约有关的,便有它。 其实,“时代广场”并不是象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是个大空地,它只不过是 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的交界处。它的名字来源于「纽约时报」当年的总部所在地, 现已年久失修的耸立在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的交界处的“时代塔”。这个角落, 总充满一种令人恐怖的活力--人流,车辆,戏院,巨大的广告牌,从四面八方不 顾一切地蜂涌而来,形成一个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纷纷杂杂的惊心动魄的海洋。 筱青在地铁的四十二街站下了车,挤在这样的海洋中走着。她觉得自己就象 海底的一粒沙子,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去什么方向。只能被海水冲来冲 去,被送到什么地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掌握。陈阳说要送她来,她谢绝了 他的好意。住在他那儿,已欠了他很大的情分了,况且他晚上还得来接她。 陈阳告诉她,“时代广场”一带是最危险的地区之一,特别是在晚上。当 然,白天也应当很小心。走路要昂首挺胸,不要东张西望,以免让人知道是对纽约 不熟的新来客。这个地区集中了流氓阿飞,小偷小摸,贩毒强奸,赌博卖淫等活动 。筱青听着,心里很怕,但她没办法。人要生存,好多事是顾不得的,顾得又能怎 样?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是别无选择。不能说豁出去了,却也只能这样了。 “四川搂”就在三十九街上,一个面积不大,只能容纳六十个人的小餐馆 。筱青进去时,才开门,前面只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过看起来比她壮 实一些。餐馆的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看得见有白色的米饭粒沾在上面,再加上 有些旧,显得很脏。每张饭桌的上空,挂着个大大的木质灯笼,里面是个小小的电 灯泡,发出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光。筱青马上就觉得胸口憋住了些什么,知道自己的 心情不会好。 “你是新来的?”见筱青进去,那女孩很热情地招呼她。 “是的,我叫筱青。你呢?” “我叫安迪。” “英文名字?” “不是,我姓安,名迪。” “这名字好,老中老美都可以发得准。” “是啊,不过象个男孩名字,是吗?”安迪笑着说。“你以前打过工吗? 听老板说新来的企台是有经验的。” “老板还没来?” “没。我们和厨房的人先来准备,老板一般是中饭时间前一会儿来,十一 点半左右吧。” “说实话,我没打过。但找工时人家一听我没打过就不要我,我现在又找 不到别的工作,连吃住都不知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教你就是了,没什么难的。大家都一样,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要你的英文能听懂客人点菜就行了。” “我想我的英文是应该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可能连菜也认不了几个。” “学起来快,只要你能分得清猪肉、牛肉、鸡肉,大体上就差不多了。然 后再是些海鲜菜,那应是没问题的。” 安迪拿过张菜单,告诉筱青,凡是菜名前面打了“星”号的,就是辣的。 如果客人点了辣菜,一般要问一下要什么程度的辣,轻辣,中辣,还是很辣。大体 上,餐馆的菜只有两种味道,分别叫做“白芡汁”和“黑芡汁”。这两种芡汁的 区别是后者加了酱油或蚝油。黑芡汁中又有一般的黑芡汁,鱼香味,四川味,和湖 南味。后三味和一般的黑芡汁的区别是加了辣。这三个辣味中,基本芡汁是一样的 ,鱼香味加了好多蒜,并加了醋,湖南味是加了梅酱,四川味加了豆瓣酱。当然, 这三者光从芡汁上看是没有区别的,因为颜色都一样。为了容易认菜,便在配菜上 有些不一样。拿鸡肉来说,鱼香鸡丝,湖南鸡丝和四川鸡丝的主菜都是鸡丝和美国 芥兰,因为芥兰便宜,又不用费什么功夫或力气切,但是,鱼香鸡丝里加了木耳, 湖南鸡丝里加了青椒,四川鸡丝里加了洋葱。猪肉,牛肉,虾,和干贝也是如此。 “看来,还倒不是很难嘛。”听了安迪的介绍,筱青如释重负。 “不难。但忙起来还是小心些好,不然,很容易出错菜。”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接待客人大体的套数?” “没问题。这家餐馆,做的是过路人和在这附近上班的人的生意,不管什 么事,只要省时间和力气。客人来之前,先在每个桌上放一盘面干,一小碟甜酸酱 。我们现在就得做这些了。” 筱青一边和安迪往桌上摆,一边笑着说:“怎么到处的中国餐馆都是一样 ?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只有几万人的小镇,镇上所有的中国餐馆都是这样 ,客人还没吃饭,先给面干和甜酸酱。在这么个大城市,也是这样。别人还都说最 好的中国餐馆都在纽约呢。不过,在我们那儿,我去中国餐馆吃饭从不吃面干,怕 占肚子,吃不多菜。” “都一样啦,都是你传给我,我传给你的,套数和菜单都没什么大变化。 特别是这种给美国人吃的中国餐馆,都是差不多的,菜名和菜味还不都是一样?骗 老美嘛,菜甜甜酸酸咸咸的就行了。” 安迪手很快,三下两下就把事做完了。 “客人进来坐下后,你就拿那里的冰水壶往桌上的玻璃杯加满水,”安迪 指着餐厅后面的一个放了一排冰水壶的小铁架子。“然后就走开,到后面去,三 五分钟后,觉得客人想点菜了,再过来。客人点完菜后,要问一声他们想要什么饮 料,要什么汤,因为中餐是跟汤的。汤每天都是三种,从来不变:蛋花汤、酸辣汤 和馄沌汤。然后去厨房叫菜,再把饮料和汤一起端出来。” “叫菜是叫中文菜名还是英文的?” “中文的,因为厨房三个掌勺的都不懂英文。” “那我根本不知有些菜的中文名字啊。”筱青有点着急地说。 “没关系。收银台那儿有张中英文对照,你可以过去拿来熟悉一下。实在 记不住时,你就叫号码,每个菜前面不是都有一个号码吗?你现在就去厨房告诉师 傅,说你刚来,对这儿菜的中文名字还不熟悉,可能会叫号,他们就不会怪你。” 筱青感激地对安迪点点头,进了厨房。 年龄最大的,象笑面佛一样圆圆胖胖的是钱叔,广东人;四十岁左右,头发 乱七八糟,牙齿黄黄的叫阿金,福建口音;英俊潇洒,很象台湾电影明星秦祥林的 是小郑,台湾人。他们都是看起来很好的人,等筱青把话说完了后,他们都一致表 示没问题,他们能理解。筱青觉得她遇上了好人。 “今天是周一,一般生意不会很忙的,你若顾不过来,尽管叫我帮忙,别 客气。以后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了。”筱青又回到外面后,安迪很爽朗地说。 “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有你这样说,我心里也不那么慌了。”筱青说的 是实话,她心里稍放松了些。 “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被老板‘炒鱿鱼’嘛。别的工作不好找 ,打工这活到处都是。” “你被炒过吗?” “当然,不止一次。我这人嘴快,什么事看不过眼,就要说。打工的大多 是我们大陆人,好多老板就好象故意和我们大陆人过不去似的,不管发生点什么狗 屁事,都要扯来扯去把一个人和所有大陆人扯到一起。我最恨这点。有什么说什么 ,是不是?扯长的拉圆的,算什么啊?别的事我还是挺能忍的,就这事忍不了。我 已换了五家餐馆了,可我来美国才两年不到!当然,有的是因为别的,象有的老板 或大厨喜欢吃‘豆腐’。那些王八蛋!” 筱青觉得她很喜欢安迪的性格。“这儿的老板怎么样?” “挺好,挺客气。我来快半年了,还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事呢。只要你别 偷懒,别做事邋遢,应该是没事的。” “我虽然没打过工,但做别的事还是挺快的。也不邋遢,因为好多朋友甚 至埋怨我有‘洁癖’呢。” “那就好。一开始慢点没啥,因为即使有经验的人,新换一家餐馆也会稍 有些不适应呢。用不了两天,就可上道了。” 13 不知不觉间,筱青在“四川楼”干了两个月的企台了。低薪加小费,每个 月也有一千七八百块。在纽约,这点钱也不算什么,可是筱青在餐馆里吃,平时不 买别的,也没时间去买,休息时就呆在陈阳屋里看看报纸,听听歌,或给家里写写 信,住也不花钱,所以,挣一个算一个了。 她曾跟陈阳说要搬出去找地方住,老住在他这里也不好意思,因为他们的关 系是很暧昧的,也算不上男女朋友。 但陈阳说不愿筱青搬。他说,筱青若出去找房子,在曼哈顿,稍微能看得上 眼可以住的,得筱青一个月工钱的一半;而且,筱青出去住,晚上回家怎么办?陈 阳再去送她,总是不方便;另外,大家都孤孤单单的,不如做个伴。 筱青觉得陈阳说的挺有道理,只是,这样住在这里好象沾他便宜。她平时打 工又忙又累,回来后一点事都不能帮他做,挺过意不去的。有个礼拜天休息,筱青 便去“梅西”给陈阳买了一条米色卡其布长裤,一件粉红和米色相间的棉布长袖 衬衫,一件米色底藏青色小方格体恤衫,一双咖啡色轻便皮鞋。 “梅西”据说是中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的百货店,东西价格对于筱青来说 ,实在是不便宜。这几件东西,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三百块钱,筱青在这之前的四 年半里,为自己买衣服所花的所有的钱,也不会超过这个数目。 她觉得是应该的,尽了点自己的心意,特别是看到陈阳那么欣喜若狂地在他 的小屋子里试着衣服时,筱青觉得很感动,因为陈阳脸上那种光彩,好象他这一生 都没有人给他买过这样的东西似的。 筱青含笑很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轻轻地拉拉他的袖子,又扯一扯肩上的 折痕。穿着新衣新裤站在筱青面前的陈阳,虽不能说玉树临风,却也显得高了些, 清清爽爽地有模有样。 “挺不错的,你看,”筱青把陈阳拉到洗脸池前,让他对着墙上那片不大 的镜子。“很精神,是不是?”筱青满脸笑容。 筱青的目光和陈阳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而陈阳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使筱 青的心里微微一动的温柔。她的手,就那样停在了陈阳的手臂上,人有些愣了。 “筱青--”陈阳的手,按住了筱青的那只手,声音有些迟疑。 “我--”筱青犹豫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不管她怎么感谢陈阳,她对他并没有一种渴望。他怎么都不会是她心 目中的男人。 可是,欲望这时在这个小屋子里,就象夏日开在水面上的睡莲,红红的,吐 着蛇信子一般氤惑人的颜色。空气有些静止和凝滞。头顶的日光灯,“吱吱”地 吸着气,陈阳的眼光,好象也在镜子里一下子热起来。 筱青嘴唇微微张开。肉体的冲动,象是黑夜里从街头的角落里蹿出来的一只 黑猫,绿色的瞳孔,“咕噜噜”地转,清风吹过来,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只 有欲念,没有渴望。 尽管筱青的手,热切地给他导航,陈阳却依然象个迷路的水手,在水上的夜 里,不知所措。他嘶哑着喘息,那份绝望,象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被火烧得痛不 可忍,却又冲不出去,只能张牙舞爪地在原地挣扎愤怒。 筱青怜悯地用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把他的头贴上自己的胸,轻轻地拍着 他的光滑纤细的背,象母亲抚慰孩子。 陈阳口中的热气吹到她两乳之间,她咬紧牙关,把那只猫关在体内。欲念一 浪一浪地涌出,她泛滥如开春的溪流,跳跃欢腾,却又被两边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她抱着陈阳的头一起仰起身,把自己的唇送到他的唇边。于是,陈阳就象一 个饥渴的孩子,拼命地吸食。 他的背上全是汗,小虫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把筱青的手掌浸得湿漉漉的 。筱青的身子也越发起伏地湿润,渴望使她的四肢蛇一般地缠住了他。 筱青的舌被吻疼了,唇也麻了。那无法忍受的急切使她缓缓倒下,任陈阳的 唇舌,从她的嘴上,滑到她的颈上,胸口,然后一直向下滑去。 她发出一声哭泣般的长长的叹息,让那余音颤抖着,越过她的身体,在房间 的四周,充满弹性地被拉长,被缩短。一峰又一峰波浪接踵而至,她的肉体在陈阳 的吻中剧烈震荡,象花瓣雨,纷纷飘落。 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依然有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地方,留 在她的心口。她死命地想要一种什么来填补,一种温热的饱满,一种湿润的充实。 她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抱住陈阳的头,崩紧身体,想把那种空洞排挤一些出去。 14 “四川楼”的老板叫杨伟,四川人,四十四五岁左右,魁梧挺拔,很有一 股男人的阳刚之气。据他自己说,他是八五年出来的访问学者,一年学习到期后, 没有回国,黑着身份在中国餐馆打工。后来,因为美国总统布什的对中国学生保护 的特殊法案通过之后,所有在一九九零年四月一号以前不论以什么方式来美国的中 国人都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并于一九九三年夏天开始以特别方式办理绿卡,他才 敢拿出自己打了几年工存下来的几万块钱,买了这家餐馆,当起老板来。 他开了餐馆后,把在国内的老婆孩子也接了出来。老婆原来在一所大学教书 ,来了美国后,英文不好,年龄也不小,也没法念书或找别的工作,只好在唐人街 内一家小吃店做收银。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餐馆做呢?”有一次,筱青曾这样问杨伟。 “夫妻俩在一起干活事情多,烦。不如给别人干或雇别人省事。”杨伟说 。 杨伟的太太休息时,有时会来餐馆,帮着擦擦桌子,倒倒水,或在厨房里帮 着切菜洗碗等。她是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看到她,筱青想起的词就是“ 妇女”。她的浮黄的脸有很多皱纹了,眼袋子很大,手也是没有好好保养的样子, 很粗糙。筱青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所有的人都叫她“杨太太”,她便也跟着这么 叫。 杨太太话不多,做事也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筱青总奇怪杨伟怎么会看上 他太太?也许当年她也挺可人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和杨伟根本不象一对!不管从 相貌还是性格来说。 筱青是很喜欢杨伟的性格的,他很开朗,也很乐观,对雇员也很不错。他的 笑话很多,坐下来吃饭时,常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给别人打工的那段时间, 听他这么一说,倒好象是充满乐趣一样。 有次,筱青一本正经问他:“杨伟,别人都把打工说的好苦好累好乏味, 很受气,你怎么会觉得那么有趣呢?” 刚来时,筱青管杨伟叫“杨先生”,杨伟说没必要,叫名字就行了。“先 生”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问完后,筱青又觉得不妥,她不也是在给杨伟打工吗?别让杨伟听起来好象 她在觉得受气一样,忙又加一句:“当然,象你这样对雇员的老板不多。” “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的,”杨伟笑笑说:“既然打工很苦很累很受 气,自己再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更苦更累更受气了?不如苦中做乐嘛,有些事, 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你会有不同的心情。人哪,应学会自己劝慰自己,才会过得轻 松开心些,不要让环境把你击垮。” “嗯--,”筱青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哲学呢,”她笑:“不能让环 境把自己击垮,包不包括不能让老板把自己击垮?” “就你这点骨头,我一手就能把你丢到厨房的油锅里去了。” “那我来干活的第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有打工经验,也没 把我丢进油锅啊?” “你这么点大,我怎么舍得呢?”杨伟开玩笑:“看你把盘子打翻时吓得 那脸色苍白的样子,我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我当时就怕你哭,我真见不得女孩子 的眼泪呢。” “我都快三十了,还说我这么点大?” “我是说你的个头,看你这么瘦,在我这里吃了两个月也没胖点?我们吃 的不算太糟吧。” “不,挺好的,”筱青忙说:“我怎么吃都是胖不起来的,我爸我妈都不 胖。其实,我挺高兴我不胖的。” “典型的小丫头,”杨伟笑说:“安迪也是,总吵着说要节食,其实,中 国女孩再胖又能胖到哪里去呢?” “安迪个子那么高,更不用怕胖了。” 刚好,安迪从厨房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大海碗肉陷,两包馄沌皮出 来了:“死丫头,说我什么坏话?” “说你这么高,将来要嫁个矮丈夫的。” “嫁屁啊,”安迪叹口气:“什么人也不嫁。” 安迪有个男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数学博士,可那小子不知为什么铁了心 要毕业后回国,说是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北大当教授。可是安迪想留下,在国内 她是“东方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好不容易托人给担保来了美国,想打几年工, 存够学费后,念电影制作。 “中国的电影总进不了国际市场,有几部也是张艺谋等人搞的那种向人炫 耀老太婆的小脚般的臭片子,不是丢咱们那么个大国的人吗?”安迪总是这样说。 安迪发誓要打进好莱坞,而且要打响,要让人知道,中国人并不只是会拍那 种旧社会的妻妾间的争风吃醋,主子仆人间的偷情,和新社会的闹剧,更能拍国人 和外国人都能理解的都能接受都能赞赏的现代影片。她不要向世界展示中国女人的 裹脚布男人的破裤裆,而是要让人看到中国女人的爱情和生命,男人的阳刚和美丽 。每当安迪诉说她的愿望时,筱青总是被深深地感动,而且从心里祝愿她会成功。 “筱青,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安迪一边飞快地包着馄沌,一边说。 “不知道。从没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呢。还没碰上个可以使我爱得死去活 来的男人。” “这年头还指望有男人让你爱得死去活来?那是小说和电影里才有的。” “不死去活来也得让我心动啊,”筱青说说,便又想起陈阳:“可是,我 到现在碰到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让我觉得稍稍完美些的。连凑合都不想凑合呢。” “是啊,好多中国留学生书念得不错,可是,太浅了些,没劲。” “安迪,那你和你现在这男朋友怎么办?” “怎么办?他要回国他就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他也不值得我和他一起回 去。若要回去,我当时费那么大劲出来干什么?我一想起国内的一些事就够了。再 说,我现在能回去吗?要钱没钱,要学位没学位。” “其实,回去也许没什么不好的。”筱青叹口气:“象我,念了这么多年 书,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找不到,若能下决心回去,至少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就是找 我喜欢做的工作,象编辑记者之类,也不会很难。” “哪儿有那儿的好处,哪儿有那儿的坏处。我是不想回去的,无论怎样也不 回。”安迪的声音很坚定。“我一想国内到处那么多人就怕了。挤来挤去,每天早 上去上班时挤公共汽车总得豁出半条命。” “可是,安迪,有时,在这里,我特别怀念国内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的那种 亲密感。纽约是大城市,人多,不觉得,在我们宾州州立大学那小地方,走在路上 ,特别是节日的时候,象感恩节圣诞节等,几乎看不到人。那时,那些马路都显得 好宽好长,总也走不完的样子,偶尔会有零星的车经过,在心里掀起一阵风,让人 想哭。那种时候,我总是怀念国内,想那种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的情形是多么温 暖!” “筱青,美国文化重视的就是个体,你却盼望那种融合的感觉,你不觉得和 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吗?” “是的,我从来没觉得融进过。我一直站在它的外面,是个过路者。我的英 文不错,我也可以和老美聊天,可是,我觉得累,我觉得我得努力才可以和他们谈 笑自如。必须找话题,而我觉得我和老美没什么话题可说。” “筱青,可你是有目的才出来的,是吧?你当初出来,是为什么呢?” “那时,我受不了国内那种人际关系,一点点小事,都要牵涉好多的人际关 系,我有时太简单和单纯,应付不了那么多。别人告诉我说,在美国不用顾及太多 ,人和人之间不需要打太多交道。我把这种不需要和人打太多交道的地方想象成我 的天堂。” “有所得必有所失,是不是?你为了一种自由,离开那种人际关系紧密的社 会,这也很公平。” “可是,在这里,我并没觉得自由。我总觉得这种自由和我毫无关系。在这 个社会里,没有钱便没有任何自由。象我现在,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的自由都 没有。” “筱青,耐心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我相信,你总可以做成你 想做的事。我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只要你努力,你便可以支配你自己的生活。 象我,我现在打工,这不是我来美国的目的,我是来学电影制作的。我打工只是一 个过渡阶段,等我挣够了一定的钱,我就去念书,去提高自己。我相信我做得成。 ”顿了顿,安迪又接着说:“我承认打工很苦,我们在国内是不用做这些事的,可 是,没有别的办法,是不是?” “是啊,”筱青叹口气,“我们这些人,真无奈。” “又来你的小资情调了,”安迪笑着白了筱青一眼:“无奈啥?该干什么 就干什么呗,车到山前必有路。” “安迪,其实书念不念的都没关系,除非你念个实用的热门学科。象我, 念了这么多年,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当初真不如去打工,这么多年存下来的钱 ,也有几万了,象杨伟这样,开个餐馆,当老板。” “书念多不一定有用,但总是没坏处。算提高自己吧。再说,在这儿,不 管干什么,都得英文好,念书至少把英文提高了嘛。” “这倒是。我发现你和杨伟倒有些象呢,很会开导自己。”筱青赞叹地说 。 “开导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些,不然,好多事,到了头上能不活吗?就象你 ,书也念完了,现在去后悔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在餐馆端盘子,心里实在是说不过 去,好象真得很对不起自己。”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念的专业是社会学,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当时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比 较容易拿资助。其实,从在国内的时候到现在,我的愿望就是能到报社做记者,或 去杂志社做编辑。我喜欢文字工作。” “所以你念的书还是有用的啊。学社会学,可以开阔你的视野,想问题时 深刻一些,对当记者或编辑只有好处呢。” “可是,我英文再好,也没好到那种程度。专业出身的美国人就好多,我 是中国人,又不是学新闻的,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工作。” “纽约的中文报纸就有好几种,以后有机会,你说不定可以试试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安迪,你总是鼓励我。”筱青由衷地说。 “丫头们,包完了么?差不多是来客人的时间了。”杨伟从厨房里走出来 说。“你们俩一天到晚嘴都不停,哪来那么多话啊?”他笑问。 “你嫉妒了?”安迪笑着说:“女人最关心的就是男人,我们在谈你呢。 ” “谈我什么?”杨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我那么吸引你们?” “得了吧,你和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呢。”安迪挤眉弄眼地说。 “安迪,你怎么这么逗杨伟?你是说他老吗?他要伤心呢。”筱青又转向 杨伟:“我们没谈论你,谈论别的,放心。你这么可爱的一个男人,我们怎么舍 得说你不好?” “肉麻死了,”安迪做着鬼脸:“你以为杨伟会相信我的话?他知道他在 我们心目中地位没那么高的,是不是,杨伟?” “贫嘴!”杨伟笑骂。 16 纽约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公园,其实,大部分不过是几条街的交叉路口处,一 片不大的草坪被漆成黑色的铁栏杆围起来,加上几条长木椅,几个秋千,便被称为 公园了。总是有那么几个孩子在秋千上飞前舞后,笑声叫声在喧嚣的城市街头很微 弱地荡漾。 星期天,筱青休息,陈阳说带她去他所在的纽约大学那一带去转一转。据说 ,纽约大学是全国最大的私立学校,和市政府,天主教堂,哥伦比亚大学一样,也 是全市最大的地主之一。 他们顺着第五大道向南走,不一会便到了和纽约大学相临的华盛顿广场公园 。据说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地,有上万的尸体埋在这里。后来,又变成了处人以绞刑 的地方,一直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才开为公园。 美国著名小说家亨利杰姆斯曾写过小说「华盛顿广场」,其中有这么一段描 写: “我不知道是否归于早期的那些团体,还是对好多人来说,纽约的这个部 分是最令人愉悦的。它有一种这个长形的喧嚣的城市所没有的那种宁静,和这个长 通衢般的城市的上区相比,它有种更加成熟,更加富裕,更加尊严的面貌--一种 具有某些社会历史的面貌。” 当然,在杰姆斯写这篇小说时,华盛顿广场公园所在的格林维治村还是个文 人的聚集地,马克吐温和爱迪斯沃尔顿都曾住得离华盛顿广场不远,杰姆斯就是在 那儿出生的呢,「华盛顿广场」的基本场景,就是他祖母座落于公园北端的十九世 纪所建的砖石居住区里。 当然,现今的华盛顿广场,已不复是当年的样子。听陈阳说,这里已经变成 贩毒者和无家可归者的场所,晚上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有人在这里聊天下棋,或 进行各种各样不管是有人看还是没人看的免费表演。听说有些艺人还真是从这里起 家的呢。 公园中央的喷泉边上,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穿着一件剪去领口和袖子的体恤 衫,挥着肌肉团团的乌黑发亮的手臂,猛敲着一只大鼓,激烈的节奏,震得人的胸 口“嘭嘭”地跳。 一群为数不少的灰色鸽子,旁若无人地安祥地踱着步子,从地上拣食着。一 个年轻的女孩,手上托着面包渣在喂它们,眼睛却看着那个敲鼓的黑人。这些鸽子 看起来都很健康,体毛光滑洁净,“咕咕”地叫着,在阳光下,是一小块一小块 流动的亮灰色 。 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只木椅上香甜地熟睡。他身上盖了件已说不出颜色的破 风衣,枕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帆布包,额上搭着只脏兮兮的白网球帽。满是灰垢的 有些浮肿的脸上,却透着种恬然和安祥。他紧闭着双眼,嘴角有丝很满足的微笑。 也许,他正在做一个很美妙的梦?而令人心动也心酸的是,一只同样脏兮兮的老黑 狗,蜷在他的腿边,沉沉地睡着。木椅下,横躺着一个牛皮纸袋,露出一个插着吸 管的饮料罐盖子,和揉成一团的餐巾纸。一角废报纸,轻轻地在地上打着旋儿。 公园四周,虽然没有象别处一样有参天的高楼大厦,却也有些风格独特的建 筑,把纽约高不可及的春季蓝天,分割成高低不一的向往和诱惑。好多建筑物的墙 壁,已是岁月冲刷过的黑灰色,很有历史的色彩,诉说着些显而易懂却又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的道理。在这个城市,人们大概最没时间没心情思考的问题是:你从哪里 来?你到哪里去?他们都会以为自己从纽约来,到纽约去。纽约是一个大苹果,有 着鲜艳活泼的色彩和沁人心脾的味道,谁都想尝一口,谁都想让这只苹果,给自己 带来好运。 筱青边走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听着陈阳给她讲这些历史风情。她不太关 心这些,觉得和自己无关,可耳朵里倒也零零星星地听进了些。她的手,挽在陈阳 的臂弯里,走动时,陈阳的手臂上端经常会碰着她的乳房。但是陈阳的手臂很细, 她无法有那种挽着一个男人时应该感觉到的那种心安和踏实。 天气暖和了,总能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人的情绪。每到春天,她心里总是有些 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 时光有时就是一只破鼓,无情地敲着节奏,不管人的心情,催促着生命的进 程,使人来不及回味和计划,任日子在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中不留痕迹或痕迹杂乱地 一晃而过。只有在午夜梦徊的时候,才有那些齿噬的痛楚,在枕边萦绕不绝,让人 绝望得想立即死去。为谁过着日子又为什么过?筱青每当想起这问题时,总是迷惑 ,总是觉得有团浓厚得化不开的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世界便隐隐约约地 在云的后边一团糟地变幻和移动,让她眼花缭乱地想永远地逃开。 陈阳领着筱青在纽约大学转了一圈,看了有着砖头砌制的拱形建筑--凡德 比尔特法学院,非常家庭气息的天主教学生中心,爱尔莫尔赫尔姆斯包玻斯特图书 馆,和格雷艺术画廊。 筱青的心又有些酸痛,其实,她是很怀念学校生活的,虽然贫穷些,单调些 ,但是也简单些,轻松些。在学校里,总觉自己年轻,总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幻想, 和这几个月在纽约的所见所闻所感相比,象牙塔本身,已是天堂。尽管,和别的好 多人相比,在纽约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是幸运的了--吃住不用愁,打工体力上虽 然累些,但杨伟人很好,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也都是好人。但是,这毕竟不是她以 前想象过的日子。不仅是对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纽约是个太丰富的城市,具有 太多的诱惑,在没有能力拒绝这些诱惑和没有能力实现这些诱惑之前,这样的诱惑 太残酷。不知这样的诱惑已经杀死和毁灭了多少人? 陈阳带筱青去位于布里克尔和白德夫尔德街之间的“粉红茶杯”吃午饭。 小小的餐馆,装饰成粉红的氛围,柔和,友好,而且温馨。已经过了大多数人的午 饭时间,人不多,零零星星的几桌,都在轻言细语。筱青点了烤鸡,陈阳点了炸鸡 ,两人都点了咖啡。筱青总是喝不加糖的咖啡。春天的日子,人很容易疲倦和困乏 。 筱青静静地看着陈阳把糖和鲜奶倒进咖啡,用小勺慢慢地搅着。他穿着筱青 给他买的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 筱青自己穿着新买的浅褐色带白花的长袖人造丝连衣裙,是这一两年时兴的 胸前一排扣子扣到底,裙边扫着脚面那种。腰身稍稍收了一下,裙摆很大。她不施 脂粉,长长的头发,黑瀑布一般垂在肩上。 陈阳把勺子放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看着双手捧着咖啡杯注视着他的筱青 。筱青的面部表情很平静,静得好象人不知在哪里,眼光的方向是在陈阳身上,可 眼光的内容,遥远分散,使得她整个的人,仿佛是飘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 “筱青,你在想什么?” “喔,对不起。没想什么,走神了而已。” “我发现你常走神。” “是吗?我注意力总不集中,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 “多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好,伤脑筋呢。” “习惯了。陈阳,你会想将来吗?你常想象将来吗?” “我只想将来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不太想那些抽象的事,诸如人生的 意义之类。我想你们念文科的常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吗?” “我是常想的。有时想得好累。” “那就别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知足长乐嘛。” “你知足吗?” “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也就不要求太多了。 不满足只能让我痛苦,是吗?” 筱青笑笑,眼神中却有丝悲哀:“也许,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 有的更好的一切,但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 “人脚踏实地些总是没坏处,可能我们念理工科的人实际些?量力而行嘛 。” “陈阳,我既想拥有得多些,又对将来对自己不抱信心。来纽约这段时间 ,使我以前对自己的期望降低了好多。其实,我总觉得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想 多挣点钱,让自己过得好些,也让父母因为有我而过得好些。我本想钱是最容易得 到的,只要努力就行,可我竟连份象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筱青,挣多少钱你会觉得够呢?钱是种没有止境的东西,怎样多都不算 多。维持种温饱,不够吗?” “不够。陈阳,你不知道,当我走在第五大道上,看着橱窗里那些漂亮的 衣服和首饰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不在乎价钱,为自己买得那种随意 的快乐啊。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就够了,让我体会一下,当人有了足够的钱去买 自己以前买不起,大多数人现在还买不起的东西时,是种什么样的自豪和痛快。” “筱青,钱是唯一能使你快乐的东西吗?” “是我想要的东西之一。也许,不是钱,是那种感觉。是那种不羡慕别人 的感觉。陈阳,我以前不是很看重钱的,也许,在学校,比较清净些,没有什么诱 惑。我也曾以为过种简单的生活就很快乐了。可是,那天,当我走在第五大道,看 到 那么多雍容富贵的女人们昂着头,大包小包地从那些装饰华丽的商店里出来时,我 知道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快乐,是多么地不堪一击。钱也许不是万能的,但是,我不 相信街上骑着自行车送外卖的那些人的微笑,能比坐在豪华的私人汽车里的女人们 的眼泪美丽多少。” “筱青,你知不知道,即使你能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按博士生的待遇拿工 资,也不能使你拥有你现在想要的这种快乐。算你挣六万,这已经是极好了,除了 税,除了吃住,你还是没有能力象你看到的那些女人们那样,什么也不在乎地去花 钱啊。” “我不知道,陈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终的快乐,但眼前是。我常可 怜我自己,这种可怜,有时真能要了我的命呢。” “筱青,我不知该怎么劝你,人想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是在逼自己。愿望 太高,会使自己太绝望,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在愿望和能力之间达到平 衡。” 屋外的路上,有行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春天的气息,使大多数人的脸上,浮 现出张扬的色彩。人生如梦,可又是个什么梦呢? 筱青对陈阳笑笑,很不好意思地说:“别谈这些了,挺无聊的,是不是? 这家小店不错,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小镇,和纽约比起来,真是太土了呢 。根本找不到这么有情调的小屋子。” 17 一晃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筱青已经是个比安迪手脚都要麻利的企台了。她 银行的帐号里,已存了些钱,并寄了一千块钱给父母。她没敢告诉父母说在餐馆打 工,怕父母把餐馆打工想象得很辛苦,为她担心。 一天当中,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晚上六点到八点很忙,别的时间也挺轻松。 有时,筱青和安迪坐在那儿包馄饨,剥雪豆,有时就聊天,说些女孩子间没完没了 的闲话。 杨伟也经常地和她们聊天,但筱青总说杨伟和她们“有代沟”。杨伟是个 相当乐观的人,即使哪天碰到生意不好,也不会影响他的情绪。“为了几个钱惹 自己不高兴,不值得。”他总是这样说。 有一天,筱青问起杨伟对“爱情”的态度。 “爱情?”杨伟问道:“两情相悦就是爱情。” “你和你太太两情相悦吗?”筱青常见到杨太太,可几乎没聊过什么。杨 太太来了只是帮忙,很少说话。 “筱青,我比你大十几岁呢。” “大十几岁又能怎样?就没情吗?” “不是。象我这个年龄,人生已过了一大半,担在肩上的,是责任和义务 ,装在心里的,是家。” “你是怎么认识你太太的?” “在一起插队,因为是中学同学,便自然地接近了。我们那时,也没你们 那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我们很平淡,当时连走路时都不好意思手拉手呢。” “你爱她吗?” “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当时在农村,条件很苦。我们一起过来了 ,以后又一起回城,先是在街道所属的小厂子工作,后来,她又支持我考大学。来 美国后,前些年因为我没有合法身份,也不能把她办过来。一直等我拿到绿卡,开 了这个餐馆赚了点钱,才找律师把她和孩子办过来了。来了后,她也不闲着,去打 工,休息日就来餐馆帮忙。挺难为她的了。” “你自己在美国的这些年里,没觉得孤单过吗?” “怎么会不呢?当然孤单了。可是,一是打工,没那么多时间和闲心去想 太多,二是我知道,我若做了不孤单的事,对她是一种伤害。无论怎样,我都不要 伤她。” “我真佩服你。我很怕孤单。” “因为你没有责任。” “因为我不想承担责任吧?”筱青自嘲地说:“责任是不是很沉重呢?” “是沉重,你得付出些自己。但是,值得。每当我回到家里,看到太太在 沙发上坐着等我,手上在织着毛线活,儿子在他自己的屋里睡觉,我就觉得,我在 美国所付出的劳动和辛苦都有了回报。在这里,谁还织毛线?在国内时,我和儿子 的毛衣毛裤都是她织的,现在,毛裤也不穿了,织毛衣说实话还真不如买的便宜和 好看,但是,圣诞节时,在圣诞树下拿起她给我的礼物,明明知道里面是她给织的 毛衣,打开盒子,还是非常感动。” “好感动。杨伟,我也佩服你的甘心。” “你现在还不知这些。有些时候,人的某些甘心可以使自己过得更好。不 要老是不甘心。知足长乐,不要太贪婪。” “我没觉得我贪婪,我只是希望我能得到我想得到的。” “你想得到什么?” “说不清。感觉而已。” “筱青,等你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就会发现,人生其实是很短暂的, 短暂得你不得不珍惜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而不要让那些不太着边际的梦想或幻想毁 了自己日常的快乐。人都有梦,可是,梦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高。” “杨伟,你不再有梦想了吗?” 杨伟的表情让筱青觉得不理解。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没有梦想,只有期 望,我期望我能守着这个小餐馆这样过下去,我和妻子孩子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 “你不想多些钱?” “多些钱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付出太多了。”他叹口气,“其实,我的 钱够我们一家吃住了。和我下乡的那些时候比,和我在国内时比,我已经觉得不错 了。我的能力只能让我挣现在这么多钱,我何苦强求自己呢?” 不知为什么,筱青觉得杨伟的话充满了无奈。她无法断定杨伟是真的很满足 很快乐还是不满足不快乐。这些,都不应该是自己细问的,毕竟,和杨伟还不熟。 她这样想。“你觉得你老了吗?”她好奇地问杨伟。 “没有啊,你觉得我老了吗?” “听你说的这些话,好象你已历尽沧桑似的。”筱青笑,其实,她并没觉 得杨伟有多老。 “你不需要等历尽沧桑之后才明白人生的哲理,一念之差做出来的事情, 就会改变你的一生。” 18 那一天,在「纽约时报」的分类广告版上,筱青看到这么一则招工广告: 公共关系 我的生活 嗨,我叫布兰达。我是靠这些来为生的:看篮球赛,到戏院看戏或演戏,去 格调优雅的餐馆吃饭,到美丽的地方旅游。当别人匆匆忙忙赶去挣钟点工资时,我 正驾驶着我的豪华的红光蓝SAAB车到处兜风或和朋友聚会呢。我是这个城市最大 最热门的模特公司里的一个模特。如果你想知道你是否符合条件也过这么种日子, 或者暂代一些空缺,请电(212)333-4444. 筱青把这则广告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太相信。她知道好多模特可以挣天文 数字的钱,可是,也从书上看到说,每个模特发迹之前都经历了些鲜为人知的挫折 ,艰辛,甚至侮辱。都是想做模特的人自动找上门的,哪有登广告招人的呢? 可是,这个“布兰达”说的实在诱人。这种不用做钟点工作而过得很舒适 的日子,不正是筱青梦寐以求的吗? 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不难看,也不漂亮,不高,也不算很矮。 模特都是高高的,脸也漂亮。可是,在东方人中,筱青的相貌和身高算中等,如果 是做服装模特的话,也许会有那么点可能性?在美国的东方人那么多呢,消费市场 应是很大的。问一下又不费力气的,干吗不试一试?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听起来不算很年轻的女人,用很亲切的声音问道 :“我是布兰达,能帮你点什么忙?” 筱青说是问一下招模特的事:“我不高,只有五英尺四,是东方人,不知 道是否符合你们的条件?” “当然符合,”布兰达的声音很有磁性:“我们什么样的人都要,只要你 愿意,而且,具有最起码的条件。” “什么条件?”筱青很急切地问。 “这样吧,电话上说太费时,挺罗嗦的,你能否来一下,让我们谈谈?” 筱青不相信她这么顺利地就有了“面试”的机会:“你开玩笑吧?你是说 你对我有兴趣,想让我面试?” “可以这么说吧,也想让你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性质。” 不是模特吗?还有什么性质呢?筱青心里嘀咕着,但她没说出来:“好吧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你下午有时间吗?” “有。” “三点怎样?” “可以。不过,需要我穿正式些吗?”按常规,面试是需要穿套装的。 “不必要,穿漂亮些就可以了。好吧,下午见。” 放下电话,筱青依然有些发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模特工作这么容易就可以 去面试了呢?可是,不管怎样,去看看吧。 在东六十九街一个两卧室的公寓里,筱青见到了布兰达。她是个四十五六岁 左右的女人,金色的短发,保养很好的脸上,施了淡妆。她穿着深兰色套装,一看 便是出于“设计师”之手,价格不菲。 “你是筱青?我就是布兰达。很高兴你能来。” “谢谢你给我这个面试的机会。”筱青客套着,可是她心里在嘀咕:这个 两卧室的公寓就是“布兰达模特公司”? “筱青,跟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自己?谈什么?” “比如说你从哪里来,现在在做什么事,等等。” “好吧。我差不多五年前从中国来,在宾州州立大学念社会学,去年冬天 毕业,没有找到正式工作,现在一家中国餐馆打工,做企台。”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应我的广告吗?” “因为我觉得做模特能挣更多的钱。” “我理解。在餐馆打工是不是很辛苦?” “是的,体力上很累,钱挣得也不是很多。” “筱青,你来纽约多久了?” “四个多月了。” “那就是说你对纽约稍微有些了解了。是吗?” “可以说一知半解。” “你喜欢纽约吗?” “说不上,不过,纽约挺热闹,很有现代都市的气息。” “你听说过‘陪伴’这种服务吗?” “‘陪伴’?”筱青一愣:“你是说‘应召女郎’”? “对。其实这种‘应召’既有女郎,也有男性。” “我想我知道,书上看了好多。” “你对这一职业怎么看待?” “职业?”这也是职业?筱青心里暗道。 “是啊,这难道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吗?” “我不知道。在我的观念里,我觉得这种职业不算高尚。” “你觉得什么样的职业算高尚呢?” “凭自己的能力来生活的人。” “难道‘应召’行业的人不靠能力吗?” “他们出卖的是色相。” “那演员呢?” “演员不出卖肉体,就是说,他们不卖‘性’。” “喔,你是这样认为的。那妻子呢?” “妻子和丈夫在一起是因为爱,因为责任和义务。” “你不觉得妻子是在用自己,包括色相和肉体,来换取一种安全感吗?” “当然,「婚姻社会学」里是有这么一说,把婚姻叫作‘市场’,说女人 是用自己的色相和肉体,以及自己的美丽,自己生育孩子的能力,换取男人经济上 和精神上的支持。可是,我本人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婚姻是爱情的法律形式。两个 人在一起是因为相爱,并不是在做交易。” 到这时,筱青有些明白了:布兰达是在利用“模特公司”的幌子来从事“ 应召”生意,用不太好听的话来说,她是拉皮条的。 “如果让你去从事这样的职业,你会吗?” “不会。”筱青断然地说。 “筱青,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生意了,是吗?” “是。不过,你为什么要以‘模特公司’为幌子呢?” “因为拉皮条是非法的。” “在纽约,卖淫不是合法吗?” “实际上不是的。就在‘红灯区’四十二街也不是。警察常出动到街上抓 那些女孩呢,当然,抓了最多是关一两天,罚点钱了事。其实是没必要的,劳民伤 财而已。” 筱青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这是她从来都没想到会和自己有关的“职业”。 别人去做,有他们的道理,可她自己,她想她不会堕落到那种地步。在她看来,那 是种堕落。人怎可以出卖自己? “我很能理解初始者的心情,”见她不说话,布兰达很通情达理地说:“ 人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才好,是吧?回去想想看,下星期六下午一点,在这里有个 ‘训练班’,如果你感兴趣,欢迎你来。” 19 回到陈阳的住处后,陈阳已经在等她吃饭了。 “筱青,你回来了?我已经做好饭了。”见到她,陈阳很高兴地说。 “陈阳,你真好。”她由衷地说。 “怎样?今天去面试了?” 筱青点点头。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陈阳实情。 “不怎样,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饿了,咱们吃饭吧。”她还是决定不告 诉陈阳。若陈阳知道她面试的是这种事情,会怎么想呢? “是什么样的工作?”陈阳边给她盛饭,边说。 “模特。但我不合条件。” “嗨,试着玩嘛,别当心。慢慢来,别着急。纽约这样的城市,机会总还 是多,你学社会学的,也许也可以做些社会工作呢。” 筱青点点头,不想多说。 星期一,餐馆的生意照样不忙。所以,下午两三点吃午饭时,大家又坐在一 起聊天,说笑话。 “杨伟,你这名字真不好。”安迪促狭地对杨伟眨着眼。 “为什么不好?” “听起来让人想入非非。”安迪笑。 其他人也回过味来,笑了。 “我在电脑的中文网络上看到一个笑话,”安迪板起脸来说,“没听完, 不许你们笑。说是有个南方口音的老师总结班上的考试情况,南方人不会卷舌,所 以,‘抄’发音‘操’。他说:‘这次考试,好多人都在抄。有男的抄男的,女的 抄女的,男的抄女的,女的抄男的。有的前后左右都抄完了,抄了个遍。全班只有 一个同学没抄,他的名字叫杨伟。’”安迪说完,自己先笑得前摇后扬。 “女孩家的,说这样的东西。”钱叔拿筷子在安迪头上敲了一下。 “安迪,够味儿!”小郑向她竖起大拇指。 “这样的丫头,谁要娶?”杨伟摇头:“安迪,女孩不象女孩的,不好。 ”他笑着说。 “你们一个个的都假惺惺。”安迪故作生气地说:“阿金,你说是不是? ” “我又惹你什么了?别攻击我。”阿金忙往安迪的盘里夹菜:“快吃,堵 住你这张讨厌的嘴。” “你的筷子上有你的口水!”安迪大叫。 “安迪,你别恶心人了。人家阿金是好心呢。”筱青看着阿金说:“阿金 ,是不是?” “就是,还是筱青好,象个女孩子样,安迪嘴巴真毒辣。”阿金用他那吃 力的福建普通话说道。 “阿金,心里有鬼是不是?”安迪对阿金做鬼脸:“别在筱青面前装好人 了,快露真相吧。” “有什么鬼啊?”筱青问,看到阿金着急地想堵安迪的嘴,她很好奇。 “问小郑,小郑知道。” “小郑,阿金有什么鬼啊?” 小郑笑笑说:“阿金昨晚又去‘韩国领事馆’了。花了半个星期的工钱。 ” “‘韩国领事馆’?”筱青不解地问:“去那儿干什么?阿金又不是韩国 人。而且,干吗晚上去?晚上开门吗?” 安迪笑得趴在桌上。“筱青,你真可爱,可爱死了。” “有这么好笑吗?”筱青觉得莫名其妙,“你们笑什么?”看看阿金,他 的脸也涨得红红的。 “阿金,安迪笑什么?” “安迪,你这鬼丫头,别挤兑阿金,捉弄筱青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杨伟也笑,小郑也笑。 “急死人了,你们倒是说话啊?” “阿金,我说了。”安迪看着阿金笑。 “说吧说吧,只要你说得出口就说吧。” “筱青,‘韩国领事馆’是阿金去的妓院,因为里面大多数是韩国姑娘, 所以称为‘韩国领事馆’。就在‘唐人街’,在那家‘珍珠’超级市场对面。” “我去过‘珍珠’,怎么没看到这家妓院?而且,我在‘唐人街’一家也 没看到啊?” “你若不知,是看不到的,又没挂牌子。只是,到了晚上,它门口会挂一 只红灯笼。只有去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你怎么知道?” “那天阿金在和小郑说,被我听到了。”安迪得意地说:“阿金,是不是 ?” “话说阿金去那温柔乡,闹出好多让人笑得要死的笑话,”安迪又笑:“ 那里,是按时间算钱的,每十五分钟五十块。阿金头次去,迫不及待,不到五分钟 ,就完了,而且,再也挣不回来了。第二次去,他一直看着时间,心慌,时间到了 ,却又没完,小姐说什么也不肯,非让他走不可,要不就再加五十块。阿金只带了 五十块钱,只好走路,心里很窝火。第三次去,就一下子交给小姐两百块。从那以 后,阿金每月去一次,每次两百块。” “阿金?”筱青有些吃惊。她知道有些人去那些地方,但是都是听说的, 或从书上看来的,来往的人中,还没听说过呢。她怎么看阿金都不象是那种人,在 她的想象里,应该是那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才会去那里。 “ 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她问尴尬的阿金。 阿金红着脸,说不了话。 “需要呗,”小郑插话:“死安迪,拿阿金寻开心。以后就把你卖到那地 方去,也叫阿金给你两百块。” “可是,那种地方好危险啊。”筱青觉得,那种地方,每个人都有得“爱 之病”的危险。 “没有啦,小姐都很干净呢,常去体检,上床前要先洗澡,还要客人全副 武装。” “全副武装?”筱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要保险。”小郑说:“笨,亏你这么大了。你男朋友没用过保险? ” “狗嘴不吐象牙。”筱青脸红了:“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也不是好 东西。” “本来就不是东西嘛,是不是,安迪?” 安迪捶了小郑一拳。 “行了,你们几个也别再磨牙了,该准备晚上的事了。”杨伟站起身来。 筱青发现,安迪看杨伟的目光中,有丝很让她心动的欣赏和温情。可是,杨 伟好象没看到似的,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一个小时两百,若一天五个小时,就是一千,两天就可顶打一个月的工!筱 青在心里算道。可是,她想,她再爱钱,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不要说别人知道了 会怎么想,就这必须得和不认识的各种各样的男人做这种本应是亲密的事情本身, 是多恶心啊!看看阿金这样子吧,虽然人很好,可是,总是脏兮兮的,让他来抚摸 自己的肉体或侵入自己,会是种多么不可忍受的折磨啊。那些女孩,真的就没别的 路可走了吗?筱青不禁又想起布兰达的公司,究竟是什么,让这么多的女孩去做这 种事?只是为了钱?筱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是,她很想知道那些女孩的情况,知道她们的心态和生活。她想,若将来 有时间和机会,她写一写这些女孩,肯定会很畅销。人们对这种事和这些人,都是 很感兴趣的。 那天晚上,生意真的不好,筱青一个晚上才挣了十块钱的小费。加上中午的 和老板给的底薪,一天十二个小时才挣了不到四十块。 20 因为路面不平,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跌跌撞撞地开过“摩特街”上乱七 八糟的霓红灯招牌,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车在路上的水洼里驶过,溅起黑色的水 花。其实路上也没什么人,几片废纸,在风里打着旋儿飘飞。「唐人街」的夜晚, 尽管还有些餐馆的窗上挂着“夜宵至凌晨两点”的广告牌,狭窄的街道,总是给 人一种被抛弃的荒凉感。一些半大的穿黑色皮衣的小子和三五个浓状艳摸的女孩招 招招摇摇地从路上走过,让人感觉很危险。以前,「唐人街」是个治安很好的社区 ,可是,从七十年代开始,随着大量移民的涌入,特别是好多从东南亚国家华人的 涌进,使得各种老帮派开始抬头,新帮派也不断崛起。敲诈,抢劫,绑架,谋杀, 什么事都能干得出。当然,好多帮派特别是那些资历老一些的帮派,依然保存着传 统的事业:地下赌场和按摩院。 车从“摩特街”又转上“包法利街”,在一个窗户上贴着牛皮纸的屋子前 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他俩敲了敲门,一个身穿黑色唐衫的人开了门,探出头,说了句什么,胖子 和瘦子便进去了。 屋里很昏暗,烟雾缭绕,穿戴不一的人们围着几张桌子在赌博,也有廖廖的 几张女人的面孔。有的在玩麻将,有的在玩牌九,也有的在掷()子。 胖子和瘦子走到掷()子的桌上,二话不说,掏出一大叠现金放在桌面上。 正在玩的几个人,看了这阵势,都不吭声地走开了。庄家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 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瓷碗,摇来摇去,三颗()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昨天刚输了那么多钱,今天又来?”矮个子男人轻蔑地对瘦子说。 “还有你,上次就刚在‘坎农街’捣乱过,今天来干什么?”他挑衅地对胖 子说。 “少废话。”胖子嗓门很大地说:“听说你的手气总是很好,今天来试试 我的运气。我从来不赌,今天第一次,运气应当不错吧?” “手气好是老天赐的运气,你妒嫉有什么用?”矮个男人一边晃着碗,一 边很傲慢地说。 “我想和你比比看,究竟谁的运气好。” “若输可别赖帐,”矮个男人盯着胖子说:“我知道你力气大,上次把我 们的阿平哥打成那个样子,亏你们老大和阿和道歉,才没找你算帐。我没阿平面子 大,但若你不讲道理,阿和和我们老大却也不会忍气吞声的。” “你赌不赌?胡扯些什么?”胖子又开始掳起袖子,瞪起眼睛了。 “胖哥,咱们是来赌钱的,和这种人计较什么?”瘦子拉着胖子的手臂。 “就是,发啥火嘛,有本事把我这里的钱都赢去。今晚我已赚了两三万。 ”矮男人斜着眼睛说。 “好,我这里是一万,每次赌一千吧。”胖子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踏 在椅子上。“我先赌大。” “哗啦啦”一阵声响,是小。矮个男人把一千块钱拿走。 “这次我赌两千。还是大。”胖子又数出几张钞票放一边。 是三个一。矮个男人又把钱拿走。 “这次三千。还是大。我他妈的今晚就只赌大!” 三千块钱又被矮个男人拿走了。 “剩下这四千全赌上。大!”胖子一拍桌子。 矮个男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碗。是三个六。 胖子输光了。 “你带了多少?”胖子问瘦子。 “五千。”瘦子把钱递给胖子。 “五千!大!” 还是小。矮个男人得意地伸手过来拿钱。 “别!”胖子按住他的手:“我他妈的不信邪!怎么会一次都没赢?你的 ()子有问题!”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说我的运气好你不服气,非要赌,输了不认输,非 说我的()有问题。我又没有逼你赌!” “如果你的()子没问题,我怎么会全输!?”胖子气急败坏地说:“所 有人到你们这里都是输,没几个赢的,老子就是觉得有问题,才来试一试的。你们 他妈的心也太黑了吧?开赌场本来就赚钱,你们还要耍花招,太贪了!” “你别诬陷!我耍什么花招了?你的弟兄在眼前亲眼看着。” “哼,你别以为我是傻瓜。把你的()子拿过来!” “你要我()子干什么?” “干什么?你的()子有鬼!不敢给我吧?证明你心虚!” “心虚?我是懒得理你。这是我们的赌场,你玩就玩,不完就滚!” “哈,口气不小嘛,老子就不滚,非得争个说法不可!” 这时,周围的人听到吵闹声,都停止了动作,看着这一边。 “胖子,你别没事找事,总和我们过不去。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矮个 男人涨红着脸说。 开门的那个穿黑色唐衫的男人和另一个同样打扮的男人也围了过来,双臂交 叉在胸前,站在旁边,盯着胖子看。 “怎么,想打架?”胖子的一只脚从椅子上落到地上,脖子一拧,问那两 人。瘦子在旁边不动声色。 两个穿黑衫的男人不讲话,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地夹攻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胖子手脚并用,三下两下,那两个人就被胖子踩在脚下了 。动作之精彩,不亚于武打电影。 “哈哈,小子们,枪都没来得及抽出来吧?也谅你们不敢!这么多人在场 ,谁都可以作证,我们大哥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还有你,”胖子伸过手,扯着衣领拎起了矮个男人:“把碗放在桌上, 不然,我拧断你的脖子!” 矮个男人战战兢兢地把碗放在桌上。 胖子把三粒()子拿出来,放在掌心,握住,擎在耳边摇了摇:“我说呢 !狗东西,你们果然作弊!”说着,把()子在桌上一拍,()子碎了,有水银珠 子滚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胖子怒喝道。 “哼,谁不知十赌九骗?愿者上当,我们又没逼谁。” “还嘴硬?把钱还回来!” “哪有回水之理?输了就输了。”矮个男人还嘴硬。 “你找死啊?”胖子又把他拎起来。 无可奈何地,矮个男人把钱还给胖子。 这时,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都来指责矮个男人和他的同伙:“黑心啊,我 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给他们这样骗走了。”“不会有好报的。”“良心让狗 吃了。” 人们都纷纷离去了。 人们走光之后,胖子松了脚:“今天放过你们,以后再让我碰上,决不放 过你们!” 临出门之前,胖子举起一张椅子,对着窗户砸了过去,然后扬长而去。 “你等着!”胖子后面传来恶狠狠的声音。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