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百合· 好多好多年以前了,那时,她是个敏感疯狂的小女孩,常常无缘无故地哭 。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常和她吵架,吵得几个月不讲话。 她说他不象男人,心胸狭窄,对她骂他的话总不可以原谅;他说她疯疯癫巅 ,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让他讨厌。 她说:“我讨厌你,我看不起你,天下的男人,你是我唯一不想嫁的。” 他说:“我讨厌你,讨厌极了。我这辈子找不到老婆,也不娶你!” 朋友摇头:“你们俩是冤家,为什么就不能没有一天不吵架的?” 她说:“我恨他,我发誓这辈子不再理他。” 他说:“我恨她,我发誓这辈子不再见她。” 后来,她走了。三年之后,又回来了。所有人都来看她,来哄她。他的宿舍 ,在她斜对面,他不来。 她去敲他的门,他开了门,转过身,在桌前坐下,无语。 她站在他面前,没话。 他们都没有表情。 她说:“我回来了。” 他说:“你回来了。” 她生病,失眠,咳嗽,心率不齐,鼻子流血,血小板减少,她怀念南方,三 年的时间,她把因为初恋而碎了的心又因为那个初恋的男孩而碎了一次,她回南方 ,其实是为了这个男孩。她付出太多,不允许自己失去太多。可是,人如旧,情已 非,心碎了再碎,在梅雨的深夜,校河边的树林里,她歇斯底里地哭,指甲深深地 嵌进他肩上的肉里,咬牙切齿,上气不接下气,说:“你杀了我了,你杀了我了! ”他哭,手冰凉,说:“这就是命,我命中注定要流浪的,命中注定要欠你的。我 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会的。”后来,他被捕了,那时,她已有了个可以娶她的男朋 友。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她喝了半瓶酒,抽了一包烟,然后,不省人事。“ 我已经死了,”她对男朋友说。他木然,不说话。她说“我呆不下了,我恨南方, 南方让我受苦,让我一无所有。”她一个人回了北方。 他说:“你这次回来,老实多了。” 她说:“我再也不骂你了。” 要出门,她在门口等。“快点快点,”她的腿跨在自学车座上。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他对着镜子吹头发,然后擦皮鞋。 “女人气!你女人化!你不是男人!”她火。 “我说过我不再和你吵的。”他笑。 她说:“我不爱他,我一点都不爱,那时,我心里苦。” 他说:“你选择了的,不要后悔。” 北方秋天的月亮,又大又圆。眼前的黄河水凝固着流,幽幽地亮。背后的玉 米田“沙沙”响,虫鸣,她哭,说:“为什么我总是孤单?” 他说:“你没长大,你要的太多。好多东西,生活中没有。” 食堂里挤,回到宿舍,又停电。她把饭碗砸到墙上,把音量开得震天动地, 哭。 他撞开门,拿热毛巾擦她的脸,说:“乖一点,好不好?这么大的人了。” “没法活的,没法活的。”她泣不成声。 朋友说,“他是你阿哥呢,看他总这么让你。”从此,她喊他“阿哥。” 傍晚,他和学生和同事打球,她慢慢悠悠地晃过去,拼命喊一声:“阿哥!” 斜阳下,他披着一层霞光走过来,汗水亮晶晶地挂在额头:“又发什么神经?” “吃饭啊,我问你吃什么?” “随便,你看着吧。”他走开,她就一直笑。 这日子真好,她想。“不准你们有女朋友,要陪我玩。”她耍娇。 他们说:“好好好。” 她和宿舍人吵架,推开他的门,“我要在这里睡午觉。” 他正在和学生谈话,对学生抱歉地笑笑,说:“我们去办公室吧。”给她盖 好被子,把门轻轻关上。 有个阿哥真好。她没有哥哥。 他不找女朋友。她觉奇怪,说:“你不是同性恋吧?” 他说:“当然不是。” “我怀疑一个女孩和你在一张床上一起睡三天三夜都会平安无事。” “你想试试?”他笑。 她认真地摇摇头。 夏天,晚饭后,她唱着歌挽着他的手去散步,学生同事都好奇地看,她只是 笑。有哥哥真好。 她要走了,这次,要走好远。走前好多天,她就开始哭。她爱过好多人,长 长短短,就是没爱过他。 她躺在他床上哭得背过气去,他坐在旁边用凉毛巾擦她的泪和汗,流着泪。 “颜老师,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了?”学生问。 “我去了会怎样?我怕,没有你们,我会怎样?”她哭着问。 “出去不要这么喜欢哭了。我们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全靠你自己了。” “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别傻,怎么可能?” 站台上,他的手第一次搭上她的肩,“好好的,保证好好的!” 说好两年就回去,一别就是五年。她梦见他吻她的脸,唇好凉。 “不是我亵渎什么,可是我真的梦见你吻我的脸,好冷的吻啊。”她信里说。 “很挂念你,希望你已经长大了。” 又是好多长长短短的感情和关系,终于,一个爱她她爱的男孩子,许诺了她 的一生。 有了可以交代的东西了,她回去了。 “你回来了?”看着笑笑地站在面前的她,他说。没有惊喜,只是,欣慰。 “我要你给我做饭吃,不要出去吃。” 她坐在他屋里,公主般地受宠。 离开五年的故土,她已觉陌生。悲哀,伤心,他是她唯一可以哭泣的。不能 在父母面前哭,怕他们担心。她在他办公室,坐在他旁边写信,给远方的朋友打电 话,和以前的情人恋人们怀旧。他做自己的事。 “你和他怎么办呢?”他朋友问她。 “什么怎么办?” “你们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中国,怎么办?” “我和他?”她大笑:“天下男人死光了,我宁可做老姑娘,也不会嫁给他!”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他拒绝任何女孩,说是你们以前的一切太完美。” “我们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的,我都没把他当男人看呢,至多当哥哥。” “可是他没有。这么多年来,好多女孩追他,他都把人家拒之门外。” “他不是同性恋吧?” “不是。” “我和他在一起啊,坐怀不乱。”她又笑。 饭店里,他唱卡拉OK。他唱流行歌,并不比那些明星差。 “既然爱过,又何必真正拥有你” “只愿来生里,重新踏上我俩故事的开始”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看着他,她。他一个人唱,唱到声音嘶哑。 “阿哥,”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再也不抬起。他一手拿话筒,一手抚摸着她 的头发,唱。 所有的人都去他屋子,一间小房子,挤进七个人。他和她,还有另一个女孩 挤在他的单人床上。他吻她,两个人的泪流在一起。 她说:“如果你让我留下,我就留下,那边,除了一个男人,我一无所有。 ” 他说:“走吧,你的性格不适合在这里。而且,他在等你。我这么多年都没 有你,习惯了。” “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 “我也是不知道的。在你走前,我也不知道的。我只是觉得你走了后我一直 在想你,从没停止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切是缘份。” “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不要。在一起,也许把一切都毁了,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总吵架的。 ” “我们这次没有吵。” “五年不见,我怎会和你吵架?” “离我走只有两天了。我要把这一辈子欠你的全给你。让这两天是一生。” 她哭。 “不要傻。我们有那么多回忆了。”他的眼睛红得流血。 “让我再见他一眼,只要一眼,我求你了,再见他一眼,我死也瞑目了。” 走前的那天晚上,在他楼下,她伏在朋友的怀里,跺着脚哭。 “不要,听话,我刚把他安顿下,他很脆弱,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要他的 命吗?” “就要我这样走?如果,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你知道我经常活不下去的, 你知道我也许会杀死我自己的!” “为他想想吧,你走了,你在那边还有人等你,可是,你让他怎么过啊,这 些年,他的心里不苦吗?他一直一个人过呢。” “我会恨你的,我会的!你若不要我见他,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跑上楼,说:“还来得及,你还来得及,说啊!” 他摇头:“明天,我去送你。” 深夜的街头,寒风刺骨。所有的一切,都是张学友的“吻别”。 “我到了上海,会等你电话,只要你一句话。” 她站在甲板上,看着站在码头上越来越远的他,哭得半死。活不过来的,她 想。 他没有给她去电话。 她觉得心碎得补不起来了。 我们的分别总是选择码头 选择岸和海边之间 逐渐拉长的距离 脆薄的暮霭 缓缓地 在你瘦小的身影后走动 扯拉我浸满潮意的双眼 我的行李已先期抵达 抵达海另一边的那块土地 我将在那块土地上 黑夜里向你发出沙哑的呼唤 我离开你去那里驻扎 那里却不是我的家 即使离别前夜沧桑的烛光 已准确翻译了我的叹息 我却无力从后舱甲板上抬起手 挥去你悲哀的神色 临别的日子只有一个 我流浪的历程早已无数 我怎能听任刻骨铭心的思念 在我以後的梦里艰难地流淌呢 我只是一个辛酸固执 却不深沉的女人 总试图用冰冷的手指 拼合所有离别的日子 可这所有的日子都已溢出 苦苦涩涩的海水了 让我每当想你的时候 便有海边的礁石 参差长满我的胸口 1994.4.7 这是她写给他的临别赠言。 写完后,她给他打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哭,他说:“放下电话。” 然后,她慢慢地淡忘了。 她要嫁人。他总是希望她幸福的。 她没告诉他,告诉朋友。朋友信里说:“我已告诉了他,他的心情你可以想 象。我陪了他两天。可是,他是最希望你幸福的。我相信你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 娘。” 她有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动得流泪的婚礼。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可是,想起他,心还疼。为了份也许未曾存在的情,他死守什么呢? 后来,说他结婚了,离现在一个月前。十二年,前前后后,对自己都交代了 。也只能这样了。挺好。 她再没梦见他。会想起来,总是祝愿他幸福的。而她,也不再觉亏欠。 那时,他许诺带她看海听浪去,她挽他的手从黄昏的海滨走过,没有停步, 他说,等哪一天,我带你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听海浪,没有尘嚣,就你我。 他们没有去,因为,后来,心都苦了,顾不上。 以后可能也不会,至少不会只有她和他。 而日子,彼此的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96.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