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金 ·百合· 阿金是我几年前打工认识的。 那是夏天,我没资助,暑假也没别的事,便在那个小镇上的一家中国餐馆打 工,做了差不多两个月。也就在那时,我认识了阿金。 阿金那时在做炒锅,就是说,他能炒菜,但地位不如大厨。他是个看起来不 超过四十岁的福建人,是偷渡来的。说得难听一些,他一看就是“乡下人”,有 着脏得油腻腻的头发和满口不齐整的黄牙。他的普通话讲得我勉强听得懂。因为 那个小镇是大学城,到了暑假的时候,餐馆的生意总是不好。我打工向来宁可是 少挣钱也不愿累,所以倒挺开心。有事没事,总要找阿金聊上几句,尽管我常常 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怎么连我说的什么也听不懂?”我得把话说得非常非常“ 白话”,他才不至于象呆瓜一样看着我发愣,那时,他脸上的表情总是空洞得让 我吃惊,是一种空洞得让我觉得我自己的思维不得不静止的空洞。 阿金是从洗碗、打杂和油锅慢慢学成炒锅的,那时,他来美国已年头不少了 。可是,他只学得了餐馆那些常卖的菜,骗骗美国人还差不多。我们所有打工的 人吃的饭菜,是大厨和炒锅轮流开。炒锅只有阿金一个,因此,到了他开饭菜时 ,我总吃不饱。他的菜总是很咸,一大股味精味,别人也许还可凑合,我却历来 是挑食惯了的。其实阿金脾气很好,每当我抱怨“你开饭菜也是这么土”时,他 总笑着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老板允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你 不行,”我不屑地说,“什么东西到了你手上,都会被你糟蹋。好的厨师,给他 一块臭豆腐,他也能做出一盘佳肴。”“什么是佳肴?”“佳肴就是美味的菜。 ”“你是说味道好吃的菜?”“是啊,你并不笨嘛。”“那就说是味道好的菜就 行了,干嘛说什么佳肴呢?”“你土,还怪我。” 阿金夹菜有个习惯,筷子总是夹起一块,放下,再去夹另一块。我大概生有 洁癖,别人的筷子碰过的东西,绝对不吃。每次吃饭时,我都要聚精会神地看着 阿金的筷子,避免去夹他碰过的东西。这样,吃饭后总觉神经紧张,很累。后来 ,便在所有人坐下吃饭之前,匆匆忙忙地夹些菜放自己的盘子里。可这阿金好象 对我特别关心,总说:“你这么瘦,要多吃,女孩子要胖些的好,有力气。”说 着,就夹菜到我碗里。我只好一个一个米粒地拣着吃,等阿金离开饭桌之后,把 碗里的菜全倒进垃圾桶。有一天,竟然发现阿金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把鼻涕甩进 垃圾桶,然后把手在脏得黑亮的白围裙上擦了一下,又转身炒菜去了。从那以后 ,我就借口吃腻了餐馆的饭,到隔壁的超级市场买凉三明治吃。 有天阿金下班后跟我一起回家,拿些台湾连续剧的录象带去看。我和另一个 朋友去送他。到了他们住处,阿金非要我们进去坐一会儿。我们坐在他们客厅的 破沙发上,聊着阿金的事。他说他是福建莆田人,有三个孩子。他有个远房的亲 戚在纽约的唐人街,给他做担保,让他偷渡来了美国。他们先去云南,经缅甸去 了巴西,然后到纽约。我问他是不是碰到很多危险,他说他们那帮人还算运气, 挺顺利的,只是前后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阿金边说,手边在脚丫里搓啊搓啊的 ,不一会儿,那深咖啡色的沙发上,就落下了一层白皮屑。我心里一阵阵作呕, 便借故说得回家看书,离开了。从那以后,就告诉所有朋友,别再到那家餐馆吃 饭。 有天生意不好,厨房的人都跑出来聊天。阿金看我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小说, 叹口气:“还是你们好,念书多,不用象我们这样只能做苦力,受人气。”他说 他一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连给纽约的亲戚写信都不知怎么寄。我告诉他我可以 给他写好一些信封,他只需要贴上邮票寄走就行了。 “我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每次回纽约,老板把我送到‘灰狗’站,我坐到底 就行了。亲戚会在那儿等我。去年亲戚怂恿我去巴拿马,坐大游艇,也没什么可 看的,全是水,只有那些女招待挺漂亮的。白花了好多钱。”他说起来,还是很 心疼的样子。“噢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女朋友?”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你想找女朋友?” “对啊,男人这么长时间没女人怎么行?我现在连正式身份都没有,不知道 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绿卡,更不知什么时候家里人能来呢。” “我认识的全是学生。你到唐人街找一个好了。” “唐人街的女人也不愿找个没身份的炒锅。再说我有家了。也不知有没有那 种只为了钱的女学生,解解闷儿。” “你真是癞蛤蟆想怎样了,”我撇撇嘴,“你才有几个钱啊?”就你那恶心 样吧,我暗道。 “阿金,你孩子多大了?” “大女儿快二十了。一个十六,一个十四。” “你多大?”我觉得他最多不超过四十一二岁。 “再过半年就四十了。不象你们,这么年轻。” “我才不年轻呢。我二十八了。” “真看不出。你看起来最多和我女儿一样大。念书人就是显年轻。” “你女儿念书吗?” “早不念了。小学念完就让她下田干活了。” “莆田不应很穷嘛,用得着吗?” “不穷,可是她可以帮好多忙呢。” “真可怜,阿金,你害了她一辈子。” “她又不象你们那样聪明,念了也考不上大学,不白念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女孩很可怜。 阿金每周二休息,每隔一周,他就要回一次纽约,周一晚上走,周三一大早 回来。每次他回来,厨房打杂的那个阿陈就说:“阿金啊,这次去韩国领事馆又 花了多少钱?” 我听了莫名其妙,心想:他明明是福建人,干嘛要去韩国领事馆?于是,便 很认真地问:“阿金,你们家有亲戚在韩国吗?” 阿陈大笑:“他去找韩国女人!” “为什么要找韩国女人?” 看我真的不知,阿陈告诉我,阿金是去唐人街的妓院,因里面大部分妓女是 韩国人,所以大家就称为“韩国领事馆”。 “阿金,你不怕得病?”我大呼小叫。 “不会啦,小姐要先帮我洗澡的,而且,她们都用那个……当然,肯定有危 险的啦,可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叫没办法?不去会死吗?” “唉,整天呆在这厨房,连外面刮风下雨都不知道,要是连个女人都碰不到 ,就更没劲头了。” “怪不得人家说农民唯一的娱乐就是生孩子呢。”我忿忿地说,“有好多中 国学生,都是大小伙子,可能从来连女孩的手都没拉过呢,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女人这东西,象鸦片,从来没碰过倒也罢了。”他哲学家般地说。 后来,阿陈告诉我一段阿金去“韩国领事馆”的趣闻。在阿金去的地方,每 十五分钟或“每次”收五十块。头一次,阿金只三两分钟就完了,心里懊悔得要 死,认为太亏本了。第二次去,他整个过程总是看着表,结果时间到了,他还没 完,又懊悔得要死。后来,他就干脆花上两百块,把“小姐”包一个小时。 “两百块?真做孽,寄回国,够他老婆孩子一个月花了。”我很气愤地嚷道 ,“若以后我见到你老婆,非告诉她不可。” “还不知道她能不能来呢。”他叹口气说。 两个月后,开学了,我也再没去过那家餐馆。又过了一个多月,阿金打电话 给我,让我送他去“灰狗”站,说和老板娘吵架了,不干了。 阿金提着两个超级市场用的那种塑料袋,满脸茫然地对我说:“这是我换的 第七家餐馆了。在这真受人气。”我劝他餐馆的工总是找得到的,多换几家多学 点,反正他将来唯一的出路是自己开个小餐馆。他给了我他在纽约亲戚的电话, 说我去纽约他请我去唐人街吃饭。我说了句“谢谢你”,看他上了“灰狗”,走 了。 (《新语丝》9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