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 是 爱 情 的 故 事                ·百 合·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好年轻。芜茗和海阳分别就读于北大的化学系和物理系 ,叶倩在南方那个风景宜人的海滨城市念文科。芜茗和海阳并不是很熟悉,他们 认识,是因为芜茗当时的男朋友靖文和海阳一个宿舍。   大学毕业那年,芜茗和海阳同时被美国的一所著名大学录取。叶倩留在那个 海滨城市教书。芜茗的男朋友靖文去了海南,和一帮“哥们”一起,办了一家情 报公司。叶倩和靖文一起去机场送海阳和芜茗,叶倩和芜茗哭成泪人,海阳和靖 文“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眼圈红红。芜茗和海阳同时说:“我明年就回来看 你。”    芜茗和海阳来到美国,什么都很陌生。功课很紧,又很孤单。自然地,他 们两人不时地在一起,回忆些什么,或说些想家的事。没多久,他们心里都觉得 两人是在相依为命了。白天他们没课时就在一起吃饭,去图书馆念书,晚上,该 睡觉时,回到各自的住处。叶倩每个星期都给海阳写信,告诉他她多么想念他, 多么急切地盼望和他相聚。芜茗每个月都给靖文打电话,告诉他她是多么想念他 ,多么急切地盼望和他相聚。   “海阳,我知道我不是个很贤慧的女孩,可是,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给你做个 好妻子。这么多年了,你早已是我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怎样。 我每天都在祈祷上苍,让我们快点团聚,圆满这似海深情。我业余在上烹调班, 只为了我能做一个使你幸福快乐的妻子。”叶倩和海阳是小学同学,算是青梅 竹马。   “芜茗,我们的公司很成功,短短几个月时间,我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信誉 并已开始盈利。这是块充满机会的地方,只要有能力有勇气,谁都有成功的可能 。我后悔让你出去,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会干出一番相当大的事业。我的愿望是你 明年回来时,我能用自己的车去接你。”靖文和芜茗是在新年舞会上认识的,那 时芜茗正在准备出国。她让靖文也试试,靖说:“我不想再念书,我只想做点自 己想做的事。”他是个体态高挑气质文雅的男孩子,有玉树临风之质。   慢慢地,半球那边的爱遥远起来。再厚的信笺和再高的电话账单都解除不了 异国他乡的孤独和寂寞。北美的季节从漫山红遍的艳秋,落进洁白如棉的冬天。 圣诞节的大学城,死一般寂静。芜茗和海阳在毫无人迹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落寞 凄冷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拼合又拉开。他们想去餐馆吃饭,不管是中国的还是美 国的,让自己也有点节日的气氛,但路边的所有店面都门窗紧闭。他们都还没有 车,钱都花在电话上了,也去不了任何别的地方。他们都不说话,寒风刺骨,两 人都把臃肿的“鸭鸭牌”羽绒服的帽子系在头上。很饿了,他们只好在街口的一 家“方便商店”花了一块钱买了两个“热狗”,每人一个。这是整个镇上唯一一 家开着门的店。   “要不要咖啡?”那个长着灰白络腮胡子的胖老头笑容满面地问他们。“不 要钱的,你们俩是我今天唯一的客人呢。”   “谢谢,我们还是不习惯喝咖啡。”海阳客气地说。   “你们不过圣诞节,是吗?”老头问,“我一个人过,老妻早死了,孩子们 离得太远,都有自己的家。下雪,我也懒得往外跑了。你们在这里都没家吧?”   “没有。我们的家在中国。我们从不过圣诞节。”海阳用带很重口音的英语 回答道。   “海阳,走吧。”芜茗拉拉海阳的衣角。   “圣诞快乐!”老头在后面喊。   “圣诞快乐!”芜茗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   “海阳,我好难过。”一出门,芜茗就泪水盈盈地说。海阳叹口气,在她肩 上拍了拍。   走到芜茗的住处,她说:“进来坐一会吧,我的室友们都走了。我们弄点什 么吃的吧。”    海阳在沙发上坐下,和芜茗一起吃着她煮的方便面。面里加了些蔬菜和鸡 肉。半年来,芜茗几乎每天都这样吃。屋里的暖气开得挺高,海阳吃得有些冒汗。   “海阳,慢慢吃。不够我再煮。”芜茗若有所思地说。她是个瘦瘦的女孩子 ,尖尖下巴的小脸上,眼很细,很长,总是很忧郁的样子。整个的人,让人觉得 弱不禁风。    海阳不是个帅男孩。个子不高,稍胖,一点也不潇洒。但他很聪明,对数 学如痴如醉,书念得很出色。叶倩从上中学时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爱他的 智慧,她常说。叶倩数理化总考不及格,高二时,不得不去念文科。   芜茗坐在桌前梳头发。她有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长及腰际。她穿一件红色 的高领毛衣,是妈妈在她出国前连夜给她织的。她的尖尖细细的手在脑后很灵活 地编着辫子。海阳觉得这时的芜茗美丽无比。他拿起芜茗放在桌上的“傻瓜”相 机,对着她按下了快门。好久以后,当芜茗把这张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真的能 明白为什么海阳要拍这时的芜茗。那个瞬间,芜茗典雅纯情宁静忧伤,象是冬夜 里天上的星星。   就是那天晚上,他们发现他们彼此相爱,尽管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孤独他 们才相爱。   芜茗对我说,她那天晚上一直在流泪。她枕着海阳的手臂,看着没有拉下窗 帘的窗外,雪在树枝上闪着银色的光。她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但她的心里什么都 没有,她没有想起靖文,也没有想起叶倩。她不知道海阳睡着了没有,她没听到 他的呼吸。   “那是我的最初,”芜茗平静地说,“那时候,我觉得海阳是世界上我最爱 的男人。我发誓这辈子我只要他。”   我看着芜茗眼角已有细细皱纹的脸,心痛。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竟然有这 样一段抵死的缠绵。是这样的一个爱情故事!   从那以后,周末海阳都是在芜茗那里。叶倩写信来,好几个星期不见海阳的 回信,打电话来,也找不到海阳。她从靖文那儿要来芜茗的电话,对芜茗哭着说 :“海阳到底怎么了?我好担心。出什么事了吗?”芜茗告诉她海阳只是很忙, 每个来美国第一年的人,都会很忙。海阳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那时,海阳就靠着我的床头坐着。”芜茗说。   “我可以想象。”我说。   夏天,芜茗和海阳一起回国呆了一个月。海阳娶了叶倩,芜茗和靖文分手。   “靖文的公司赚了很多钱。他开一辆‘蓝鸟’去接我。住高级饭店。钱大把 花,还喜欢赌博。在饭店里和那些服务员打情骂俏。他变了好多。我受不了。”   “是不是也因为海阳?”我问。   “当然。不过,没有海阳,我和靖文又能怎样?他是不会想出来的。在国内 过那种日子,出来干什么?我也不会回去,我这个专业拿博士学位平均是六年, 我才读了一年。”   “那海阳为什么结婚?既然他爱你,为什么还要娶叶倩?”   “海阳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许诺要接她出来的。”   “她出来是为了出国,还是为了海阳?”   芜茗不回答。   “叶倩知道你和海阳之间的事吗?”   芜茗摇摇头。   树叶又泛红时,海阳把经济担保和I-20表都给叶倩寄回去了。芜茗也有 了孩子。   看着芜茗因为怀孕反应而憔悴干黄的脸,我不禁为她担心。“芜茗,你为什 么要这个孩子呢?”   “它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要呢?”芜茗的声音充满母性。   “这不是一般的责任和负担。芜茗,你能行吗?”   “到了自己头上,没有不行的。况且,有海阳呢。”   “叶倩怎么办?”   “来了再说。”   “芜茗,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吗?”   “没有。真的没有。”   圣诞节前两天,叶倩来了。海阳去纽约接的,他已买了一辆旧车。   芜茗告诉我,当天晚上,海阳把叶倩送到给她租的一间公寓里去了。他说他 要对得起芜茗,所以不和叶倩一起住;要对得起叶倩,所以不和芜茗一起住。   “他谁都对不起。”我说,“连他自己也对不起了。”   芜茗说海阳给叶倩买好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怕她刚来太孤单,还给她买了 个很高级的电子琴。   “海阳存的钱全花光了。”芜茗说。   “叶倩买菜怎么办?”   “海阳说每周末会带她去买的。”   “那他们每周还要见面?”   “有什么办法呢,她刚来。”   “她生活怎么办?”   “海阳每个月给她四百块,够吃住了。”   我知道海阳的资助是九百。“那她和海阳都会挺艰难的。海阳怎么还能帮你 呢?”   “我自己的资助够了。孩子刚生下时也用不着多少吧。”   “海阳怎么把这一切告诉叶倩的呢?”   “不知道。没细问。他只说叶倩连眼泪也没掉。不过,叶倩说她也不会放弃 ,她决不离婚。”   “那你怎么办?”   春节那天,一个中文“查经班”的朋友请我们班上的人去她家吃饭。海阳开 车带我和芜茗一起去了。坐了没多久,朋友的先生带着一个女孩进了门。“给大 家介绍一下,这是刚来不久的叶倩。”   我愣住了。叶倩的长相和芜茗太不一样了,浓眉大眼,皮肤挺黑,个子不高 ,很壮的样子。我看看芜茗,又看看海阳,他们俩都呆呆的。   朋友把我们每个人介绍给叶倩。叶倩不停地点头,嘴里说着“你好”。介绍 到海阳时,她说:“噢,我认识他。”海阳低下头。   介绍到芜茗时,叶倩静静地看着芜茗,好长时间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的目 光从芜茗的腹上移到她的脸上,又移到她腹上。   吃饭时,趁大家不注意,我把那个朋友拉到一边,问她:“你怎么认识叶倩 的?”   她说她在镇上一家中国餐馆打工,上星期叶倩去找工时碰到。她见叶倩刚来 ,人生地不熟的,今天特意让先生把她接来,也好认识一些朋友。“叶倩说她先 生爱上了别人。但她还爱他。她要等他回来。她很能干呢,才来这么几天就自己 去找工打,真不容易。”   “芜茗和海阳在‘查经班’呆了这么久了,你难道不知海阳就是叶倩的先生 ?”我埋怨道。   从那以后,叶倩也成了“查经班”的常客。只是,她们三人彼此都不讲话, 点点头而已。海阳也不再送芜茗来去,而由另外一个朋友接送。叶倩打工,说要 存钱念电脑。   第二年夏天,我便转学走了。走前一天下午,芜茗来送我。我不知该说些什 么。那时,她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她还是梳着一条长辫子,还是一个纯情柔 弱的小女孩模样。   “芜茗,你要保重。孩子生了,告诉我一声。”我不敢看她。   “我觉得自己有罪。我怎么可以爱上海阳,怎么可以有他的孩子!他是个有 太太的人。叶倩来之前,每次查完经祷告时,我都不敢出声,我知道在主面前我 是有罪的。我不敢请求原谅和宽恕。叶倩来之后,从没对我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 ,在她面前,我也是有罪的了。我破坏了海阳的婚姻,他现在过得好痛苦,在他 面前,我也有罪。”芜茗说着,泪如泉涌。   我扶着她的肩,使劲晃着她:“芜茗,你听我说,你没罪。你是无辜的,因 为你爱。主不会因为你爱一个人而惩罚你。你在叶倩面前也没有罪,因为她的丈 夫不是你夺走的,真正属于她的,你争不到的。在海阳面前,你更无罪!你爱他 ,你怀着他的孩子,是他亏欠了你。所有的人中,他是唯一有罪的,他对谁都没 有负责。他使叶倩失去了丈夫,他使你成为一个没有丈夫的母亲。他的痛苦,是 他自己造成的。将受到惩罚的,应是他。”   “主啊,我不能请你原谅我,但是,我该怎么办?面对这样的罪恶,我该怎 么办?”芜茗双膝跪地,双手捧着脸。   窗外,夏日傍晚的太阳,依然灿烂无比。亮绿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我深深地叹口气,看看芜茗。她乌黑的发辫和她的脊背一起弯成优美的弧线。主 啊,仁慈些吧,保佑些吧。我祈祷。   一段时间后,芜茗打电话告诉我生了个女孩。“很漂亮呢,”她说,“头发 好黑,人家都说象我。”   我没问她和海阳之间的事。   可是,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电话打过去,号码已取消,也没留 新的。不放心,打电话问“查经班”的那朋友。那是芜茗生了孩子三个月后的事 情了。她说芜茗走了,去了加州,也不要博士学位了,不过,老板让她拿了个硕 士学位。她说她要去找工作,养活孩子。她已把母亲从国内接来帮她带孩子。孩 子满月时,叶倩还让人带了些小孩衣服给芜茗。那段时间,海阳一直是照顾着芜 茗的。   又过了一年,听说海阳终于又回到叶倩身边了。一千多个日子,叶倩没有白 等。叶倩已开始读电脑。   不知芜茗现在过得怎么样? 〔95/11/09于PSU,寄自 luo@proteinchem.psu.edu〕 (《新语丝》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