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 无 阳 光                ·莲 波·   放《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我正好还在中国,闲着,有许多时间吃喝玩 乐。苏州的夏天,阳光太辣,家里也闷,有时出去走走,走在半路热得受不了了 ,就买些冷饮,就近躲入一家电影院去。在这种时候,我看了三遍《阳光灿烂的 日子》。   对电影,我其实早不抱什么指望,因为看什么都觉得虚假。与血肉丰厚的生 活比起来,电影太单薄。   然而看了《阳》片,我对虚假和真实的定义发生了疑问。   我一直是鼓吹现实主义的,对电影及一切文艺作品,总是希望越贴近真实的 世界越好。所以一直反对文艺片,因为觉得它们所表现的情感都是夸大或提纯过 的;一直对历史或传记片情有独钟,觉得即便它们的核心思想或大前提是错的, 但细节总是真实的。我就一直把自己拘泥在这严格的“真实”中了。   然而,看了《阳》片,我对我惯常鼓吹的“真实”发生了动摇。到底什么才 是我要的“真实”?这“真实”应该是照搬生活的表象呢,还是触及生活的本质?   要从细节方面来说,《阳》所表现的应该说不是真正生活的样子。它是唯美 的,尽力地追求人们感觉方面的美感,不管是人还是事,一概都线条化了,都被 改造出雕塑或油画一样的感觉,不但美,而且纯。   这种美化,是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段营造出来的,最主要是摄影和音乐构造了 这种气氛。   有一处,是讲这些男孩子们在澡堂里洗澡,他们的头子刘忆苦把一个小孩揍 了。那小孩蹲在地上哭,刘忆苦气鼓鼓地站着,别的孩子都在一边不敢吭气。就 这样的一点无聊的小事,在此片中就拍得很美。我记得整个画面是青灰色的暗暗 的基调,一抹乳白的柔光从天窗中照进来,每个人的身体就好象被罩上了一层薄 纱。然后整个画面静止了,男孩子们以群雕般的姿势静静站成一堆,大部分都是 背影,在漂亮的线条当中透露出不可遏止的青春的力量与健美。而且,这个画面 看起来称得上是古典的,象博物馆里挂着的画,希腊众神出浴的样子。   还有一处,在国内是受到批判的。是小流氓们打群架,一伙人骑着自行车, 抄着板砖去打另一伙。打架的过程拍得很朦胧,没有什么特别清晰的场面。只看 到一伙人在镜头上呼呼地冲来,又哗哗地奔去,虽然没多少人,但场面却显得挺 宏大。在此处,自行车的轮子在拍摄中被虚化了,所以我甚至觉得他们骑的是马 !仿佛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正在驰骋沙场,进行着他们认为绝对伟大而崇高 的事业。慢慢地,随着战斗越来越激烈,《国际歌》的悲壮苍凉的调子幽幽地从 背景中冒出来,起先模糊,越来越清楚。那时那刻,你真会困惑了,他们到底在 干什么,而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象我,对《国际歌》这样 的东西,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概念和感情。而电影此时就在我们的概念和感情中塞 入了一些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东西,使我困惑,使我无所适从。   这样的镜头还有很多,粗粗一想,引起我心灵震动的就有好几处。   记得一处是深夜看完了电影,搞完了恶作剧。男孩女孩们一起围坐在房顶上 ,等东方渐渐发白,然后在凌晨第一缕阳光中开始歌唱。起先是一个人唱,然后 有人跟,最后大家都轻轻地唱起来。这里的和声用得十分曼妙,是那种听了觉得 自己的心会象四月阳光里的风筝一样飘起来的声音。而且,唱的是《莫斯科郊外 的晚上》,还是俄语,真的象天籁一样。   还有,男孩女孩们夜里躲在废仓库里胡闹。记得是点起了红蜡烛,女孩们穿 的是布拉吉,男孩们都偷着带出了老爸们的将官服,有的还有一件猩红的长披风 。这时响起了轻快的东欧民间音乐,孩子们在这音乐中翩翩起舞,女的象燕子, 男的象苍鹰,在音乐声中他们飞起、盘旋或降落。尤其是有一男一女的双人舞, 舞姿、乐声和激情都融合在一起,我当时总觉得仿佛似曾相识,想了好久,在后 来看第三遍时,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看的舞剧《刑场上的婚礼》,差不多也有类 似的荡气回肠的激情。   女主角宁静很美,美得根本不必用俗与不俗这样的标准去衡量她。她的面目 ,特别是抬头一笑的时候,真正和片名一样——阳光灿烂。   这是一个存在于概念中的女孩,是藏在每个男人心灵深处、每个女人生命底 层的一个影子。也许我们没意识到,可她确实存在。我们从她身上看到放纵的自 己,然后,也就摆脱了平日不能放纵的遗憾,带着一种欣赏和满足,入梦了。   我看过王朔的原作《动物凶猛》。电影,一般总是超不过小说,但这次,我 却更喜欢电影。   其实,它的歌,它的舞,它的女孩,它的美,都是虚幻而不真正存在的。它 表现的绝不是生活的真实面目,绝不。但我觉得它是表现了一种气氛,一种令人 绝望而又令人渴望的当时年代的气氛。电影引导着你亲身体验、或者对一部分人 来说是重温了一遍当年,让你也激动,也产生那种自以为是的庄严崇高。   以前常常觉得那个年代的疯狂和愚蠢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作为人类,怎么会 这样。但看过这电影,我明白了,若在当年,我也一定不会幸免。人的本性当中 有些东西很容易被点燃起来,一旦爆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常常渴望故意地去体 验崇高或悲壮,而一些不崇高不悲壮的东西若以崇高悲壮的面目出现,也能迷惑 得我们万劫不复。   所以,经过了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情愿没有阳光。 (《新语丝》9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