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传奇】               ◇莲 波◇   前天出去买菜,见超市水果柜的边上堆着一大堆西瓜,价钱十分之便宜。于是 就买了一个,有十八磅的样子,气喘吁吁地搬进车里,回家,扛上楼去。   晚饭后,西瓜也已在冰箱里镇得冰凉,切一块,再切成一寸左右的小块,拿叉 子挑着,边吃边看电视。本来一天下来,忙乎乎的,我总是又气又恼,一肚子的无 名火。而这天有西瓜吃,居然也就高兴了。   吃完冰西瓜,连鼻尖指尖都是冰凉的,芝加哥的三月还是带着深深的寒意。然 后我出门去倒西瓜皮,居然隐隐觉得暖意正在慢慢地来,空气中有一种微小而无处 不在的奇怪物质在喧嚣着,好象我的家乡五六月间的那种感觉。   我知道这不是天真的暖了,而是西瓜带来的错觉。在家的时候,大凡吃西瓜, 总要在立夏之后,那时江南正是雨季,天气不管是下雨还是响晴,总会有种燥热的 愉快的不安。这个季节每年总是在盼望之中。所以西瓜便和这个季节,和插着野花 的草帽,和蜡染布的短裙子,和焕发着别样光泽的脸蛋与生命联系在一起。   这里的西瓜就不是这样了。它们可以长在暖房里,一年四季,超市里总会有西 瓜卖。美国的女孩,啃着西瓜的时候绝不会有如我这般的联想。其实这也是一种情 结,从我落地在江南开始,多少年来沉淀下来的。   很早的时候,西瓜很原始。一年之中,怕是吃不到几只大红沙瓤的好西瓜。所 以但凡我叔在厨房里手起刀落,发出欢呼时,我就知道他是开到了一只好西瓜。   那时西瓜都几百斤几百斤地往家搬,堆在厨房后面一张废置的大八仙桌下。每 天拨出两只来开。这样,一桌底的西瓜差不多就能吃整整一个夏天。   每天挑瓜是件不大不小的家庭事务。我们家都是属于钱钟书说的那种先挑好葡 萄吃,越吃越坏的人。所以,挑西瓜的时候,就得先捡好的挑。叔叔爱干这事,两 个姑姑也爱干预。所以若是哪天开了个大白葫芦,就会鸡飞狗跳地互相抱怨一阵。   但是,白葫芦总是免不了的。这时,我是基本不吃的。奶奶怕天太热,我不吃 西瓜说不定要中暑。于是紧急地挑个好瓜,装上网兜,沉到后院的井里去。天快黑 的时候,捞上来,我大吃。那时,常常会吃胀到有种要死过去的感觉,非得啃几片 咸萝卜干化化水不可。   那剩着的白葫芦,叔叔姑姑也吃得少,我老头子也不怎么肯吃。又舍不得扔, 奶奶就自己吃。实在难以下咽,就洒点砂糖。有阵子家里穷得紧了,糖也舍不得洒 ,就放几颗糖精。   后来我渐渐大了些,叔叔姑姑都有了小孩。有一年夏天有个小东西生热疖子, 不多的好西瓜都榨了水给她喝。那时我开始能帮着做点事,就拿个大木勺,把切了 块去了籽的西瓜捣碎,滤过,装在奶瓶里,颠颠地拿到童车边去喂小东西喝。然后 就跟奶奶吃白葫芦。洒了糖的白葫芦极难吃,糖精就更难吃。可是不吃就只能扔掉 ,奶奶说这是很罪过的,所以,吃就吃吧。   去年回国,看到那口用来镇西瓜的井了。就想起以前奶奶从井里吊起西瓜来的 那快乐的一瞬间。现在的西瓜大都很好,也不用井水来镇;井还在,而奶奶不在了 ,所以当年那种快乐的感觉只能分明地想起,却再也无从重新体验一次。   后来从老宅搬出来,我爸、我妈和我开始过小家庭的日子。   那么,夏天之前买西瓜的任务就落到我爸头上。   那时人们的商品经济意识都差,卖西瓜的农民就只是把瓜船开到运河边,等人 来买,根本没想过要送货上门。所以,要把买好的瓜拉回家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我家老头子是个书生,又很白。每回,他总是天不亮就借了小拖车去河边买瓜 ,等他折腾回来,却烈日高照了。河边是没有树的,日头毒,火辣辣地照得人要脱 层皮。我记得老爸回到家,便把他那件被汗浸透的汗背心脱掉,这时,他身上居然 还象是穿着件白背心!裸露在阳光里的部分,都已经晒得又黑又亮了,然后从第二 天起还要脱皮。他是戴墨镜去的,摘了墨镜,活脱是反转片的大熊猫。   这种痛苦必然持续一个夏天。整个夏天我爸的“白背心”和“大熊猫”到处引 起笑声。我和我妈是想和他一起去买的,但是老头子不让。我妈去没去过我不知道 ,至少我是从来没去成。   那年七月,我高考,带病高考。上午考完了,还有下午。中午同学们一般就都 在考场附近随便买点吃了。我妈却一定要来给我送饭。当然胃口没有的,什么也不 想吃。问我想吃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西瓜。于是立即去买来个大西瓜,切了给 我吃。同学们在外面吃完了回来,我妈就一块一块地拿给他们吃。到最后,我发现 她一块也没吃着。   第二天再考试,中午妈妈还来送饭。这次就带了一个很大的冰盒,底下铺了很 多碎冰,上面放的是切好了的西瓜,去了皮,还去了籽。   老爸曾经无数次地感叹没有儿子的痛苦--那就是没有人帮他买西瓜。他曾咬 牙切齿地发誓,以后,买西瓜买米这两件事,是一定要叫女婿去做的。   可是,连我都离开了。自然,现在西瓜和米,都叫店里送的,不过多出几块钱 。送货来的人,我爸总会请他们抽支烟,喝点水。我爸给我的信里提及这些事,说 :“若是有女婿来干这活,烟和汽水倒可以省掉也。”   那时候整月整年地就想着一个他,却难得见面。   有天正在上课,宿舍的舍监来叫长途电话,急急去接,是他,说出差车过苏州 ,只有三小时,说要到学校来看我。   他那个电话是在南京打的,他下午黄昏时才能到。   我整个中午都紧张起来,洗头,拿着吹风机狠吹,把牛仔裙换掉,穿上件真丝 的连衣裙。然后出了校门,去寻觅点吃食。   他只喜欢吃西瓜,还爱喝那种带着烂苹果般诱人芳香的绿色芬达汽水。那种汽 水并不是每家店都有卖,找了好久才找到。   西瓜到处都是,只敢拣最贵的一家水果店,并且还是死活不放心,逼着老板大 义凛然地拔刀在瓜上开了个小口子,看见了鲜红水灵的瓜瓤才罢休。   然后,捧着瓜和汽水,到学校门口的小店去,赔了很多笑脸,又出了些钱,好 歹他们的冰箱收容了我的东西。   整个下午焦躁不安。课上完后,几个要好的姐儿陪着我坐在宿舍下的树荫里。 随着太阳越来越斜,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她们也全都焦躁不安起来。   电话又来。是车误点,他居然还在无锡!   这一次的别后重逢算是完蛋了,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多久。   我整个象泡到冷水里一样,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个女孩突然想到我下午存在小店里的汽水和西瓜,就骑了自行车出去帮 我拿了回来。我抄起一个汽水瓶子,就要往西瓜上砸去,被她们架住,说这违反校 规,没准要闯祸的,不如我们来帮你化悲痛为力量吧。   于是她们风卷残云地把瓜和汽水消灭了。叫我吃,我没吭声。   我再见到他是秋后的事情了,那年整个夏天,我很少吃西瓜。   前天买的瓜,到今天,差不多吃完了。   在这儿,人很容易想家。有些平平常常的东西,总会在不经意之中幽幽地从心 里扯出一长串故事来。故事是不是年代久远,是不是意义重大,甚至是不是情节逼 真,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些故事只是属于我的,是和我心心相印,并且和 我相念的那些人们血脉相依的。   特别是一些圆圆的东西,总是让我在现在这些不圆的时候怀念并期待着什么。 乡思应该总是圆圆的吧,象汤圆,象月亮,还有,西瓜。 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