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年 纪                ·莲波·   今天是我和梁相识五周年的日子。   我的桌上放着他的隔海而来的信。我们是很少联络的,自从别过之后。一年最 多是三次,一次是每年的今天——我们相识的日子;一次是我的生日,还有一次是 农历的大年夜——也是他的生日。   每年,最少也是这三次。   五年前的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春天,江南。阳光朗照,和风拂面。我从 学校的浴室里走出来,头发是湿的,脸上有一种很清洁的紧绷感,而整个人是懒洋 洋的。总之,这是个舒服的、正常的、平和的日子,事后想起来,还是没有一点日 后生命大起大落、悲欢离散的预兆。   我慢慢地向宿舍楼走去,因为不知道这天余下的几小时该做些什么,所以人有 点昏沉。想想,还是找几个女孩一起去买瓜子得了。   我进了楼,刚转过弯,忽见前面有两个明显不是女生的影子在昏暗的走廊里迅 速向前走动。因为我们的女生楼是不能随便进的,我刚进门时没见到看门的大嫂, 她正好走开一会儿,因此,我很有责任心地,压低了嗓子,快步追了上去,在他们 身后低喝了一声:“你们找谁?!”   于是两个人都回过头来了。回得慢的那人皱了皱眉头,然后露出一种好象是大 人对小孩讲话的那样克制的好声好气的满脸笑容,对我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我找 249宿舍的……”我听到他报出了我的名字,有点奇怪,但并不十分吃惊,因为 平时我不认识的人来找我也常有。我于是眼睛一眯,做出和他一样的那种可恶的笑 容,说道:“就是我。”   他笑。他们两人相对笑。然后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呵,原来是他呀。   他就是梁。说来我们相识的起由十分有意思。   早几年前,我高考砸了,差点就要没书读的样子。我爸很急,急中想到我有很 多作文和知识竞赛的奖状,便拿了它们打算去闯一闯省教委,说不定还能有点用。   我因为心情不好,不去。老爸就一个人去了省里。   后来老爸回来说他的朋友那天恰巧不在。当然了,认识的人不在,省教委和高 招办哪能让你随便进。我爸又气又急,在门口的接待处团团直转。   我爸说当时没有人理他。后来,走进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在办公桌前坐下来, 望了我爸一眼,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就主动地走过去询问。   我爸把要求加分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并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他却很认真的 样子,拿了我的得奖证书小心地装入一个牛皮纸公文袋,二话不说,就进里面去找 头儿去了。   那天不巧,管事的都不在。他又出来告诉了我爸,又表示这些证书可以放在他 那里,他会尽力的。又说头儿们可能两三天内都不会来,让我爸先回苏州。   我爸回来后,一家人还是急的。过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打电话打到那个当官的 朋友那里,居然欣闻事情已经办妥,分加了,我也已被学校录取。那位朋友还告诉 我们,这事上上下下都是接待处的一个小军官办的,他还以为是我家亲戚。   全家正高兴万分。第二天,邮局送来了一封个挂号邮件,正是那军官寄的。里 面是我的证书,还有高招办头儿签字给我加分的一个复印件,此外还有一页信纸, 是他自己写了几句,无非是叫我爸勿虑,事情已办好,并祝我进大学学习顺利云云 。   他就是梁。我见到他问了才知道,他那年刚从陆军学院毕业,分在南京军区。 教委因为高考及高招的安全问题,去军区借了一批人,他就在里面。   那时收到他的挂号信后,我家都很感动。虽然加分的事等我爸的朋友回了过后 也一定能办成的,但一个陌生人,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来帮助我们,也真的是一种难 得的情分。   当然,我和我爸都写了信感谢他的。不久我叔有事去教委,还专门去找他,当 面道谢。还请他吃饭,他推脱不过,也就大大方方地吃了,聊得也很热烈,并不是 象一般印象中当兵的那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时,我怎知道,当年的这点情分,居然会变成日后痴缠难解的情缘。   那天他是陪他哥们来我们学校的,那哥们就是站在他边上的那个,是我们校友 ,回母校办点事的。   后来梁说,他本来把我的事都忘了——那自然很容易遗忘的。后来站在学校门 口看着校牌,突然脑中火光一现,记起有我这么个人在这个学校,也立即想起了我 的名字。于是心血来潮,跑到学生处去查到了我的班级和宿舍号,就找来了。   我只能说,真的都是缘份。   走廊上他那回头一顾,装笑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想我当时是有 点发呆了。那时我已经进入了爱的花季,曾经为自己梦想过很多的浪漫,每个浪漫 中都有一个,而且是差不多相同的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而他,初见时,我便知道 他和我的梦郎的影子大致重合。   那个下午因此而灿烂,阳光和春风应和着我心的节奏在起起落落。我清澈欢快 有如笑向清风的蒲公英,陪着他们去外面走了一走,然后等夜色降临了,我也没有 回学校,而是带他们回家吃饭。我父母,当然也是惊喜了。   最后我送他们走了,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他很认真地伸出手来和我告别,轻轻 地一握,然后就转身上车了。他叫我先走,我没走,站在车窗下很认真地看他,也 不说话。后来车要开了,他探出头来,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笑来,说:“好,你 不走火车走了。”   火车终于长鸣一声,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向北开了。我转身向车站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回过头望了一眼长长延伸的铁轨和月色朗朗的夜空,轻轻叹出一口气 来。我明白地感到,我的坚强与柔弱,一刹时都片片龟裂开来。   再见就是五个月后,那是我自己努力练习着遗忘而终究无法做到的五个月。最 后,我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情和愿望。于是就突然勇敢起来,坐了火车去找他。   于是就有了生命中至今仍光华隐耀的两年零一个月。   至于最终别过,不是我的责任,更不是他,亦不是家庭。只能说,是一个社会 的谬误。因为他搞的是尖端武器,而我的家族里面,太多谈不上光彩不光彩却斑痕 重重的前朝历史。   我们没有明天,即便勉强地有,但一定也会因为阴影而失去光泽。   早知如此,争如不相见,争如不相思。可初见时我哪里会知道,我那时只觉得 ,只要春天里和他挽着手,便就是一生的无忧。   其实我错了。很多时候,没有相思的借口,却总有不能相思的理由。   那春风一顾,到现在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故事很漫长了,但也并没有彻底收场 。今后,也许再见很难,但有空的时候想一想,应该是常常的事。   我今天记的,不过是这个故事的开头。也许我该把整个故事都纪录下来吧。也 许,等以后有了时间,我会这么做的。赶在时间还没涂改了我的记忆之前。 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