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莲 波  这次回去,发现我们的城市里有许多美丽的俄罗斯姑娘。  她们都有金色的长发,碧绿的大眼睛,皮肤象白雪皑皑的俄罗斯的土地,而身 形,有如顿河河湾那静静的一转。   于是我们城市美丽的女孩在一夜之间黯然失色。   她们都很年轻,二十上下,很多都受过高等教育,多少会讲一点汉语。她们是 来打工的,从一片贫瘠的土地来到另一片也并不丰润的土地,很辛苦。 她们大多叫娜塔莎,也有很多叫柳芭。这都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梦中女孩的名字。   杨是我的老朋友。不但是很久的朋友,也是年纪够大的朋友。实际上,我们真 可以算是忘年交。   不能否认,杨的潇洒身形和旷达气质也曾让我的心弦有过微微的颤动。但那只 是秋天虫鸣般的,极小极小,还没来得及歌唱,就冰封在风雪里了。他是长辈,他 正直而沉默,况且他在我们那里也是一方诸侯。所以,最终我成了他的小朋友,以 及最佳的听众。   我回国没几天,打电话给杨。他很高兴,马上说请我吃饭。然后他就来接了我 ,问我想吃什么。我是个喜欢跟一切自然规律斗争的人,夏日炎炎,窗外有三十七 八度的样子,我就非吃火锅不可。于是我们就去了火锅城。   火锅城装潢得十分亮眼,可是还没有那四个站在门前迎宾的金发美人亮眼。俄 国人,本来文化底蕴就深厚,气质方面高出一头,更何况这些女孩美丽的躯体被包 裹在古中国式的彩缎压金线的旗袍里,真是艳不可方物。我纵是女孩,也看得痴了 。   杨却开始沉默,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菜上来了,他也吃得不多。我就不高兴 。两人份的火锅,吃不到一半,就叫撤掉了。小姐送上茶来,我们就在茶香的烟气 了了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后来杨的头渐渐低下去,很久,才抬起来,给 我讲了他的一个故事。   他说,因为我就要走的,远隔几万里,给我讲讲也无妨。这边的人,是万万不 敢给他们知道。   我不禁坏笑起来,中国的中年男人,又读过几本臭书的,真没胆。   他看出了我的嘲意,顿了顿,但还是说下去了。也许他心里的事确实积得太多 ,总要找个人讲一讲。   于是,我就知道了他的故事。   她叫娜塔莎,莫斯科女孩。   她来我们这里打工,是为了她的将来。她的功课不错,大学刚毕业,期望能存 一点钱去西方深造。   实际上,娜塔莎是个没有受过多少苦的小姑娘,所以她干不了什么力气活,比 如餐厅的服务生什么的。而且她长得娇小可爱,不是那种高头大马的标本美人,也 不能站在门口做迎宾小姐。后来,找来找去,找上了我们城市的一家高级夜总会, 做公关,而事实上,就是所谓的三陪女郎,中国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没人肯做的。   在这个荒唐的年代,消费的观念最荒唐。我们城市这个时期大款的标志是坐包 厢。也就是在高级夜总会的ktv包厢里,和公关小姐卿卿我我,谈谈无伤大雅的 小恋爱,至于出了门去怎么进一步发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店家无关。   杨是个拘谨的人,平时话不多,也不奢华,并不喜欢应酬。人家请他去坐包厢 ,他兴趣不大,但不好过分推脱,也就去了。   那天,被安排坐在他身边的就是娜塔莎。   我知道杨讲得一口熟练的俄语,不但流畅,而且音色纯正,富有表现力。我很 早以前听过他唱歌,唱那些我喜欢的俄国老歌,象<<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条小路>>之类的,他还用俄语唱过<<国际歌>>,唱得好庄严,好圣洁 ,连我都听得热血沸腾。   那天晚上杨兴致好起来了,和娜塔莎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个 美丽而妩媚的俄罗斯小姑娘睁着一双天真的明净如天鹅湖的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眼 前这个中国男人用那么漂亮的一口她的祖国的母语对着她歌唱,渐渐地有点痴了。 她象水底的小蛇一样,轻轻地,若即若离地贴在他身边,和他共着一只麦克风,悠 悠地唱着。“。。。我想对你讲,但又不敢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杨说唱 到这里,她微微地侧过脸来望着他,那双大眼睛竟象春天的冰河一样,有一点点消 融的波光。 我想我的老朋友一定是这一刻被感动了,并萌生了些什么。我想他是想起了他 的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从未谋面的梦中女孩。她也叫娜塔莎吧。那时候,杨还是个 小男孩,不过他不调皮,功课好,又是大队长,老师喜欢他,为了培养他更好地学 习俄语,就帮他找了一个苏联小朋友,让他们常常通信。   那小朋友就是原先的那个娜塔莎,是个漂亮的小宝贝,也是少先队大队长。   杨曾经跟我讲过他童年或少年时的很多事。所以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前娜塔莎在 我朋友的童真年代里占据了何等重要的地位。杨是个老成的孩子,有点早熟吧。他 说他一拆开远方的信封,一眼看到那张轻轻滑出的黑白小照片,他的生命里就有了 第一次的爱。   他和女孩通了一阵子的信,在这个时期他的俄语突飞猛进。他每天早晨一张开 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新的一天又来了,他要为娜塔莎而学习。   在这段时间里杨成熟了,开始沉默,思考,并且习惯于默默的思念。   跟女孩的信里,讲的总是学习或游戏,字里行间也绝没有一点点隐藏的情意。 而在杨当时那颗小小男子汉的心里,却开始有了一种期待,一种责任感,他常常会 对自己说:“是的,我以后要去找娜塔莎,我要和她在一起。”   那个红色国度的小女孩,真的成了我朋友少年所有的梦了。他爱慕她,并且崇 拜她,因为她是在列宁和斯大林的那个国家,她是在红场的边上,她是那么幸福, 又那么漂亮可爱,象个小仙女一样。   这个梦很快就碎了,两个国家很快就天各一方了,何况是两个孩子。   杨的生活中从此就没有了娜塔莎。他狠狠地咬着牙,哭了一场,然后把娜塔莎 的照片藏在了柜子底下,从此就没有拿出来。   而那刻,那年轻而娇媚的娜塔莎轻偎着他,对他脉脉歌唱时,他的沉寂已久的 那种感觉被唤起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重新被一种渴望和期待而撑起,年轻得象海上 的风帆。虽然他现在已不是当年的少年,而是他太太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于是常常去那里坐包厢了,他和那个女孩,很快就在一起了。因为他们之间 没有太多语言的隔膜,所以他们的心应该能靠得近些。在我看来,灵与肉,在他们 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别了。不能说他多爱她,但至少珍惜她。   我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想的,他说他也不清楚。也许异国他乡太寂寥,也许她 太累,而杨是那种看上去就十分沉稳坚实的中年男人,可以在他肩头靠一靠。 后来,娜塔莎回去了。   她若不走,我想杨一定会一生一世照顾她的。   而实际上,她走之前,杨也把她以后的日子安排得不错了,我的朋友确实是个 能干的人,而且善良。   说她走之前泪流满面。她打工的最后一天,杨也去了。   我想杨一定又和她一起唱了那支他们初次相识的歌。杨的声音一定平静而又哀 愁万分。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 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还好,我当时不在场,我如果听这支歌,又是看着他们别离的时刻,我是会哭 的。 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