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淳                 ·莲波·   老淳是扬州人。在这样一个理论上芸芸众美女的地方,她仍然是很出色的一 个。而且这城市本来就比较小,要“倾”起来,相对容易些。所以,我的朋友老 淳是个不折不扣的倾城美人。   女同胞,尤其是美丽的女同胞,和她们做好朋友的几率一般不太大,但老淳 除外。她可以算是我这许多年来见面最少,却相知最深的一个生死之交。我们的 感情是很实在的。比朋友,要多些亲昵;比姐妹,要多些豪气;比哥们,要多些 细致的关切。   常常写信。自从我去国之后,写信也没有很宏大的内容,无非是各自又看了 几本闲书几部电影,又买了什么衣服。爱情问题固然要讨论,但也说得不多,因 为彼此的性情太了解了,只需片言只语,淡淡的几句,便即刻能明了对方此时是 何种的心境。   她小我半岁,所以通常是我照顾她多一些。有时我说起我买了什么东西,听 得她心痒难耐,回信便会哀求我给她买。我当然会去买的。买了,然后过一阵寄 给她,吊吊她胃口。她以前上班比我晚一年,于是就心安理得地把我当大姐来敲 竹杠,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初识老淳,还是高中没毕业的时候。那年去南京参加省里的作文比赛,一起 住在省公安厅招待所里。带她来的指导老师,就是她自己的表姐。巧的是她表姐 正好是我老师以前的学生。于是便来攀谈闲聊,她也跟着,话并不多,斯斯文文 的样子。   第二天,临比赛之前,我在附近的清凉山散步,走着走着,望见远处一条很 明亮的绿裙子,再细看,是她。招招手,笑了一笑,她就飞跑过来了。刚说了几 句,就见她表姐和我老师气急败坏地找过来,催我们快进赛场。   比完之后,轻松极了。那招待所的饭食又是出名地难吃。我就一个人悄悄地 坐汽车去鼓楼,觅些吃食。南京的凉粉是我的最爱,那时不过一角钱一碗,一下 子吃了七碗,还要再吃。南京人忠厚,那摆摊的大娘忍不住向我投来劝阻的目光 。这时听得边上卖毛鸡蛋的汉子在嚷:“大姐,你都吃十一个了,还吃啊?”便 有一个脆脆的声音笑着说:“嘿哈,又不吃你的!”   我忍不住大乐,回头报以支持的笑。却见恰是老淳,也嘻嘻地向我这边望过 来。   这一笑,便是好多年。   从相识之时起,我们便以“老”相称。那时还小,只觉得好玩。现在真地渐 渐各自都老了,更觉得这称呼里透着一种稔熟的相知。   老淳和我,相象的地方多,但秉性完全不同。我和她的字迹几乎是一样的, 都是那种哪体都不是的大字,一行只能写十来个字,上上下下还要侵占些空间, 笔画是圆的,很顺畅的弧形,而笔力却重,一笔下去,便是十来层纸。我们的字 ,相象到连我妈都认不出来,她第一次从信箱里拿到老淳给我的信时,对着信封 发了半天呆。   老淳也写诗,会填词,风格和我也象,但差别还是有一点的。她能把诗词写 到恍若空无一物的境界,让人读过之后手足全无力气,而我不能。她写文章很有 意思,许多很稀松平常的话,她用着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有时候温存到叫人落 泪。我看她的东西,常常会嫉妒得喘不过气来。   和我惯常的平静和迷糊比起来,老淳就显得太过纤柔和敏锐。她常常会因为 一些很小的细节而激动不已。有一回我出差的时候去她那里看她,两人去逛街, 见到一个街边卖菜的老太,穿着破烂的黑灰色衣衫,而腕上却套着一只通体碧绿 的翠玉镯子。我只不过是流露了一点识货者的正常的奇怪,而老淳却一刹时完全 陷入了一种自编故事的感动,并且足足大半天陷在里面不可自拔,后来,就写了 一篇关于翠玉镯子的传奇。   老淳最爱清末民初,一部《京华烟云》,读了无数遍。那种小城春风,青石 跫音的感觉,是她的人生梦境。   她是易感的,但并不忧郁。应该说她有很强的幽默感。不然,照我的脾气, 是受不了她的。她常常会突发奇想,拿文化开涮。她对《枫桥夜泊》的解释,简 直可以算是绝唱——她曰:“江枫渔火对愁眠,江枫是个和尚的俗名,愁眠是尼 姑的法号……夜半钟声……嘿嘿,联络暗号!”这番怪论是在我家饭桌上发的, 我老爸当时就噎了,终于碰到了一个比他更能浑侃的了。   我爸妈都喜欢她,因为她和我是如此默契地不同。我爸说我是狼,而她是狈。   象老淳这样一个女子,爱情自然诸多不顺。她清末民初戏看多了,梦想就接 近凄艳地完美主义起来。她总是希望有那么一次人面桃花般的偶遇,让自己生生 死死地醉一回;然而又盼望着梦中的玉郎,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她选定的 那个人。这么说吧,才子佳人戏对她影响真不小。她这么一个很冰雪的女孩,在 这个问题上如此不能脱俗,令我感到十分奇怪。   她的这种古典浪漫主义对她的残害可真不小。一见倾情的偶遇自然不会少, 而能入她父母法眼的,却是一个也没有。她的父亲是当官的,地方一霸,门第相 配的,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有男孩本身的问题。她每次都是苦苦挣扎,然后又痛 心放弃。有时候,会到痛不欲生的地步。这时候,她妈妈就会打长途电话来找我 。   我一直不理解她的软弱,何况这种软弱又是发生在这么一个亮丽而有个性的 女孩子身上。她的父亲,对我也很好的,我知道他专横,但并不是不慈爱的。如 果她能坚持,事情的结局应该不一样。   后来我终于管不了她的事情了,我要走了。   临出国前,她跑到苏州来送我,很凄然的样子。我那时因为在家的日子过一 天少一天了,我妈对我千依百顺,十分放纵,手头一直是大把大把的钱花着。看 老淳的样子,我真地也很不舍,于是就最后再做姐姐充一次大头,带她去上海玩 ,吃了一圈,买了一大堆东西。我们买的衣服和鞋都是一样的,穿了在街上走, 要不是她那么美丽,真的象姐妹一样。   最后我送她回家,去火车站。我们早走了半天,在城外的虎丘坐了一坐。那 天天阴阴的,游人甚少。我们在茶室外的回廊里坐下,泡了茶,话不大多。虎丘 的后山多鸟类,常常有群鸟呼啸着从我们头上掠过。她便抬头去数鸟,数着数着 ,等数完了低了头,竟落下泪来。   以前我和老淳,一年里不过零零落落地见两三次面。现在我走了,她苏州倒 去得勤了。她单位里只要有出差苏州的机会,她一定要挨上。到了苏州,便去我 家,乱七八糟的东西送了不少,有一回,竟扛了一包螃蟹来,虽然打开包时,已 牺牲了三分之二,但还是把我妈感动得发了一次美尼尔氏综合症。   有一回,半夜电话铃响,接了,却是老淳,她的声音并不太清楚,只听得急 急地说:“老莲啊,我现在在苏州,住在宾馆里,十九层上,从一个窗口望出去 ,正好看见了你家那楼的楼顶……我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好象从宾馆 往你爸爸妈妈那儿打电话一样……” (《新语丝》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