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 裙 记                ·莲 波·   在苏州呆着,正是十月秋天初来的时候。每年总会有许多男人和女人在这个 有足够假日的季节里成亲,上演一些笑笑哭哭的故事。   最忙碌的,是租车行,酒楼,还有照相馆。   今年不知为什么,竟然流行复古。小汽车上要扎花、扎缎,猛一眼,只当是 大花轿。更奇怪的是结婚照上那一对对蜜笑着的人儿,都不约而同地著上了古装。   有明朝式的礼服,就象普通京戏的戏装那样的,女的是凤冠霞帔,男的是血 红的状元服。也有清朝式的,女的是宽宽的未经改良的旗袍,头上平平板板地梳 着满髻,而男的则是长袍马褂,头上戴顶镶了玉的小瓜皮帽,颇有末代遗风。   这两种,都是我不怎么喜欢的。太假,也太戏剧化。放在新人们的结婚照上 ,未免有一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虚幻之感。我觉得,很不吉利。   离我家不远,有一家小照相馆。每次走过,总要探头张望一下。它的橱窗里 挂有一些供照相用的服装,其中最亮眼的,是一套民初式样的大礼服。   我曾经看过《金鲤鱼的百褶裙》,诉说一个身为人妾的母亲,总想在儿子成 亲那天,穿一穿只有大夫人才能穿的礼服。可是,她这个想法无疑是被嘲笑的, 到死,她都没能实现她的愿望。   而那所谓只有大夫人才能穿的礼服,便是这挂在橱窗里的这金红金红的一抹 亮色。   中袖,窄窄的瘦腰身,极高的立领,撑在脖子上,削去了两片面颊。下面, 便是一条洋洋洒洒的,象蝴蝶做梦一样轻轻展开的大红百褶裙。   那红颜色好正,红得看了心会痛。我也喜欢上衣的大高领,穿上了,无疑会 显得瘦长,有如风中杨柳。小时候看那部讲蔡锷和小凤仙的片子《知音》,当时 就觉得那种衣服好美。不管是小凤仙还是袁世凯的五姨太,穿起来一样的高贵, 而且生动。   我喜欢民国初年,那个红底色里写着金色行书的年代。小城,古井,青石板 ,春风扑面不相识。   在红裙子的边上,是新郎的衣服。简简单单的一袭深青长袍而已,也许要配 条很白的长巾吧,那样看起来,就是秋白,就是志摩,就是《京华烟云》里所有 俊逸的名字。   慢慢地,婚礼的季节过了,而我也快到了飞回美国的时候。那红红的衣服总 还挂在橱窗口,惹得我进进出出的目光,总也象蝴蝶一样来回地飞。   有一天,妈妈的一个朋友带她女儿来我家玩。那女孩小我很多,大学还没毕 业。我们就在一起有话没话地闲聊。后来讲起照相机和胶卷,她就想起了什么似 的,对我讲:“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外边那家照相馆在做广告,说现在除了 结婚照之外,还拍单人艺术照了。每套包括化妆和做头,三百八十八块。”   我不禁惊喜起来,赶紧问她:“你想不想拍?”   她笑着说:“问我妈。”   我妈便不时失机地在边上怂恿了一下,中年妇人的耳朵最软,其结果,当然 是首肯了。   然后,我和那女孩便快乐地对坐着傻笑起来。   下午,我们就去了。   当我穿好那套我梦里蝴蝶般的红衣服时,我久久地在镜中注视着自己。我当 时有一种十分困惑缭乱的感觉,也许是不适应,也许是太过惊喜。这镜中的彩衣 化蝶的是我吗,还是一个在朝代里走失了的佳人?   我不能再看,怕再看下去,就要中蛊。我背转身,离开了镜子。   今年夏天的时候,偶尔远游,碰到一个女孩,因为她要出席一个什么场合, 我就抽时间帮她化了化妆。她化完后,很满意,就走了。下午再碰到她,她跳上 来拉着我的手又叫又跳,她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男朋友说我从来没这 么漂亮过!”   真的,人的一生真不能总是一种色调,即便已经很光亮了,也得有几抹更璀 璨的高光,何况,我们都是那么平凡呢。   我从来不逃避真实,在通常的情况下,我是很安于它的。可是,我也从来不 吝于给自己一点稍稍放纵的机会,给自己一点想象,一点意乱情迷,一点,在很 久以后想起来还会象少女一样偷笑的快乐瞬间。   我想,再有机会,我可能会去穿穿男的长袍了,看自己在镜子里,是否温润 如半卷宋词,是否会有窗外的小女孩,朝我偷偷倩笑。这,该不算恶作剧吧。 (《新语丝》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