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台 留 思                ·三公子·   我曾经在一年之中最圆最亮的一个月夜里,在城中最好的戏台下听过一台戏 。因为本来听戏就不多,故而这一夜的一台戏就象破晓时分的一声浩歌,在我胸 腔里萦萦绕绕了数年。   那是四年之前的中秋节前夕,老外公奔赴徐州开校友会兼喝某人喜酒。临行 前在我面前撂下几封给他的请柬,郑重地吩咐务必一一去到。   因为我也正为自己的一些事儿忙着,便叫老四替我分担些。结果有吃有喝的 几张都被他拿走,只给我留了一张中秋夜戏曲博物馆的堂会。   说实话,苏州的戏曲博物馆,我也就那一夜去了一次。在这以前是根本没想 到要去;之后,虽然时时有念要再去凭吊一下俞平伯在秦淮河上所谓的“当时之 感”,但只因为怕白天日光下厅堂的平淡冲刷了那夜圆月中戏台的亮丽,始终没 有再经过它的门前。   话说那天傍晚,我慢悠悠地踱到位于古城中部的一条名唤“中张家巷”的小 街前,随着一些穿戴整齐、神色凝重的人们以及冒着烟儿的一溜小车来到了戏曲 博物馆的门前。乍一看,我就有几分惊奇,门庭的宽阔直逼城东的太平天国忠王 府,颇具几分豪气,与这个城市整体女性化的气质殊不谐调,与苏州戏曲扭扭捏 捏、咿咿呀呀、柔得象水、腻得如蜜的格调也风牛马不相及。   我心中不由暗暗地赞叹了几声,这温柔乡里终究还有些阳刚的异数。   进了门,一望四周衮衮诸公只有我一张光滑无皱纹的脸,不由大惭,赶紧拽 了把舒服的大靠背椅,躲到进门回廊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悄坐下,然后,面 无表情、神色安然地观察四下里的景物。   这里的景致,的确与其他园林或府邸不太一样。苏州的古建筑大多呈现着柔 和的色调,浅灰、浅褐、浅红,细腻而平整,象美人凝脂的脸,一不小心就会溶 到天空的浅蓝中去。间或也许有那么几处鲜艳的红色吧,但也仅仅如数滴朱砂掉 在清水盂中,慢慢的,也就四下里漾开去了。   而此处不同,这里的两条回廊、几进房舍都是那么鲜活地挺立在空气里,即 便越来越重的暮色也掩不住它们的艳光。红是胭脂一样的红,绿是翠玉一般的绿 ,还有闪着幽光的琉璃和镂金的饰件,更显示出一种北国豪迈富丽的美来。它整 个儿是立体的,有着咄咄逼人的内容,而苏州其他的园林古宅,都玲珑剔透而内 敛,象是纸币中藏着的水印。   园子并不大,除了回廊和房舍之外便是直对眼前的那座戏台。这戏台却很大 ,而且分上下两层,造型和工艺都十分讲究,但并不是精巧,而是雍容。它是那 么四平八稳地仪态庄重而华贵地立在那里,不象苏州的其他建筑,再大的园子, 再高的楼阁,也总令人觉得它们象裹了金莲的纤纤南唐舞女,踮着足取悦君王。   在一通又一通的致辞过后,戏就开场了。那些致辞最是无聊,直到最后我也 没弄明白谁是今夜的主人。   节目多,而且杂,我对传统的戏曲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喜欢锣鼓和艺人清 越的声音在夜空中盘旋的感觉,忽上忽下,忽轻忽响,起起落落,跌跌荡荡,可 以让我在这些美妙声响的包容中产生一点平素嘈杂生活中无暇产生的些微感触。 鲁迅的《社戏》是我所喜欢的文章,曾经让我的心灵和感觉同时飘浮起来。对一 颗飘荡于月色中的心灵和一种浮游在秋凉里的感觉来说,戏文究竟是些什么,这 无关紧要。   最后是评弹名伶邢晏芝出场了。在月色里看人并不真切,只觉得这已过半老 的徐娘说不出地妩媚动人。她的声音珠圆玉润,且清旷嘹亮,直把我的游魂引向 与灯火楼台相衔接的月空里去,而且越升越高,越行越远,直到最后一抹弦拨, 才给我的星际漫游顿然打上句号。   在桌与桌之间穿梭着的服务小姐一律复古装扮,锦缎绣花的小褂和大红洒金 的百褶长裙,一个个的眉眼,都描画成一种极相似的瓷质的纤美。当她们提着铜 壶,捧着果盘,从我眼前擦过,留下一缕脂香时,我便疑心或许前世里也有今夜 的一轮皓月,今夜的一场笙歌和如梦洒落的繁华。   第二天找了点资料看,才知这一座姑苏戏曲的华苑,居然是前朝山西商人的 会馆。心里,不禁有点莫名的失落与烦扰。   以前三晋贾人之豪富,本是有目共睹却又时常被遗忘的一段历史。我记得一 本传记中写宋蔼龄嫁到太谷孔家,初入晋地时,竟也惊艳于所谓“中国华尔街” 的豪华壮丽。   那些万里奔波的山西商人,从黄埃散漫的晋地来到这绿水旖旎的吴乡,居然 也建起了一座代表他们自己的北国风情的建筑。而且,它的戏台比姑苏城里其他 的戏台都要更宽广、更富丽些,使得苏州的人们不得不借用它来展示本土戏剧的 历史和成就,这,究竟是会使晋人开颜呢,还是使吴人赧颜?   我于是深深佩服山西汉子的才干与气魄。   如今,施施然地来到这陌生而面目狰狞的“黄金”彼岸,离别家乡岁月渐多 。不管以后究竟会怎样,最后的一把枯骨总是要回到家乡的小山丘畔。人生的羁 旅和人世的轮回,最终总是归到原处。然而我们能不能象那些山西大哥一样,在 不属于自己却曾经奋斗过的土地上,多少也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呢?在月亮 又圆过多少回之后的某个晚上,会不会有人象数年前的我赞美三晋会馆一样,赞 美烙着我们印记的陈迹? (《新语丝》9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