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 波 词 话 (选录)                 ·莲波·                 (一)   莲波少年时初学词,读过一点敦煌曲子词,其中有一首《鹊踏枝》,印象颇 深:     叵耐灵鹊多漫语,     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     锁向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     谁知却锁我在金笼里。     愿他征夫早归来,     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说的是一女子闺中思怨,恰逢一只不识相的小鸟儿来吱吱喳喳地唱,一时心 中忿忿难平,就把小鸟当了出气筒。   这首词,语句平白而活泼,在深深的思怨当中却也有一丝浅浅的笑,尤其令 莲波激赏的是词中那种无遮无拦的情感,真的让人对那女子和那小鸟都产生怜爱 之心。   敦煌曲子词及其他一些唐初的无名氏词中,常可见鹊踏枝词牌,而风格大都 接近民间口语,词所表达的也大都是凡人的情事,读起来,总觉得与我的心好贴 近的。   后来,晏殊嫌鹊踏枝词牌不雅,便修之改之,乃为蝶恋花。   从“鹊踏枝”到“蝶恋花”,固然是雅了,也符合晏殊一向主张的“富贵清 华”之气,但莲波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仿佛我自己窗前树上天天为我唱着歌的小 鸟被赶走了。   老晏也是无聊,为了慰他富贵之后的寂寞,居然把人间欢唱着的小鸟儿锁进 了他高处不胜寒的冷冷金笼,让莲波在千年之后,抬眼只望着一片沉默的天空。   纵然老小两晏写了不少美丽的《蝶恋花》,但因了这个心结,我总是不大喜 欢。自己要写,便不由地想还小鸟儿一个快乐无涯的自由空间。                 (二)   朱彝尊的一首《桂殿秋》,寥寥数字,委婉深挚,莲波一直很喜欢的。     思往事,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此词是回忆往事之作,在温柔敦厚之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凉。   词中所叙的旧事,乃是与一女子乘船渡江。于雨夜昏黑的烟波江上,两人彼 此有心有意,却依然咫尺天涯。   莲波当年初读此词,心中困惑不已——既然「共眠一舸」,那两人已经不是 寻常的缘分,那为何词中所流露的关爱,竟是这么无奈?   后来读了一点别的东西,方知舸中的佳人,不是别人,竟是词人的妻妹!心 中霎时有一种很酸楚的感动,热泪满盈。   中国的词人,伤心真的是伤心刻骨,爱人与被爱,仿佛总是天边很遥远的故 事。在烟花巷陌里率性轻狂,赢一个青楼薄□〔幸加人旁〕名,这并不是他们真 正的期待;同样,有幸能象苏轼对王弗那样「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深伉俪也是 人间难求。而对烟花与妻室之外的那些可爱女子,又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我因而联想到了李重光与妻妹小周后的爱情传奇(李煜《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袜步香阶,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郎恣意怜。 而李煜的爱情,最终还算有个结果,他毕竟是个帝王啊。   中国的词人,风流也是风流入骨。朱彝尊的词之中最让我心颤的便是最后一 句的“各自”二字——万爱千情,尽在不言中了。   这是人世间最走投无路的爱情,纵使数百年过去了,莲波还是为它洒下一掬 清泪。                 (三)   词是温婉的东西,中性偏阴。莲波读词,喜欢那些有关平常人心事的内容。 也许生性浅薄吧,大凡豪言壮语入词,总是有点看不下去。苏轼的两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和「老夫聊发」,一则温柔深挚,一则豪迈旷达,我总是偏 爱前者,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不禁柔肠百结,双眸顿 作流泪泉。至于「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不过读过翻过而已,并 不很关心。   苏轼的豪言壮语还好,因为他天性中清朗的成分多,胸襟也坦然,读着还并 不吃力;若说辛弃疾,我读了要走火入魔,太浓了。   说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我倒又联想到了晏几道的《鹧鸪天》,那是另外 一种相逢: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 〔□:金工〕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我一直很推崇的词。无他,只因为词中充满了凡人的情感,没有一处不 妥贴,没有一处不自然。   一首词或其他任何的文字作品,如果表达了一些我从未思考过的思想,即便 它再怎样华美、铿锵或投入,我都未必会为之所动;如果表达了我思想所及的内 容,却用了我也会用的文字或笔法,我会有同感,但也未必是感动;真正让我感 动的是那些我想到过却从未形成语言文字的东西,是那些我张口欲说却又哽在喉 头的话语,是我深夜潜然入梦、梦醒却空的一些无所谓有无的遐想或记忆。如果 一首词点燃或激发了我心中潜藏着的深深热情或悲情,我将以千遍的低唱或长歌 来回报词和词人的钟情。   而这「犹恐相逢是梦中」,真的是好稔熟的情和景。我想,我们每个人,设 若有那么一次不容易的相逢,在轻抚他或她双手面颊的那个倾情时分,定然是恍 若隔世又近在眼前,柔情万种却酸楚满怀,心中一定充溢着对人生因缘的悲欣交 集的无限感怀与膜拜——这,就是词人所谓的、我们所醉的“梦”了。                 (五)   莲波读书,一向对女性作家缺乏足够的重视。倒不是说“同性相斥”,而是 因为我读书的目的是了解一些自己心灵之外的东西,男人眼中的世界,往往对我 更有吸引力,而女性作者的心境,因为离我并不很遥远,故而缺少了一点“距离 之美”。但回过头来说,我又并不欣赏纯粹的阳刚世界,又希望他们的笔下能带 点稍许的柔媚。也就是说,太近,没有距离美;太远,又没有了心灵的感触。   好吧,言归正传,我来讲一下我比较喜欢的一首易安的词:      一翦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我读词讲究个“背影”,即不喜欢词人在词中以清晰面目示人——自己的别 人的都一样。而女人作词,若正好有几分姿色,便往往顾影自怜,揣摹不已。登 峰造极的便如花蕊夫人——「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还要「只恐君王宠 爱偏」!   这首《一翦梅》好就好在美得朦胧,没有什么清楚的眉目,除了最后「才下 眉头」隐然有一带淡淡春山外,其余的,便不过一浅浅背影而已。淡淡的身影就 好象轻轻点染的中国画,反而把一种十分深挚蕴藉的意境烘托出来了。   这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喜欢老晏和小晏——「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 伤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 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这些都是词人心中 自我的写照,我隔着薄薄词笺望到的,是词人玉树临风的背影。而「长于春梦几 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之类则是词人心目中“她”的写照,我能看到的,是一株迎向 轻风的幽兰。   “背影”也有许多种:风流放浪如三变,形销骨立如白石,而莲波最喜欢的 ,便是东坡般的峨冠博带和晏氏父子白衣飘飘的玉树临风。                 (七)   莲波一直很喜欢蒋捷的词,他的词,往往能触动我心灵中相对柔弱的那一个 据点,读起来,竟有一种天柱折、地维绝一般的滚滚而来的酸楚。     白鸥问我泊孤舟,     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 (《江城梅花引》),如此凄怆的心结,却用如此悠扬的节奏来诠释,无怪乎总 给我一种撩乱春天的感觉。   蒋捷的词,往往将心情中极度的惆怅烦忧与语言上纯澈的明丽精致结合起来 ,读来真是柔肠百结,悲欣交集。举个例子《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此词的晓畅,决不亚于苏轼的《临江仙》(「夜饮东坡」),词人以练达的 散文手笔,于寥寥数十字当中凝聚了人生的无穷境界。注意他选择了三个具代表 性的意象:歌楼、客舟和僧庐,而这三个意象分别浓缩了人生的几许风沙——少 年的狂乱,中年的流离和老来的逃禅。而“红烛”、“断雁”、“点滴”等等, 则丝丝入微地渗透到全词的大境界中,把一个原本略显空洞的人生思悟补缀得如 此真切而笃实,仿佛就是眼前的存在。   再看一首《一翦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     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     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     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这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句千古传颂,向来被后人津津乐道,但莲 波窃以为此句太艳了,就如「寒山一带伤心碧」一样,有些摧人肺腑,未免消受 不起。我最爱的,是「秋娘渡与泰娘桥」,简简单单的两处风景,平平白白的两 个名字,却诉尽了江南的风流秀丽。那是一种刻骨的柔媚。我自己是江南人,又 靠近词中所写的吴江,那秋娘渡或许早已灰飞于岁月之中,而泰娘桥,却真正是 自己寻去凭吊过的。因此,那种迎面而来与我邂逅的感觉就愈加浓烈,好象是千 年的伤感紧紧地拥住了我,我真的好象看到千年以前的水乡的小楼,那楼头偶而 轻拂着的招招红袖。我便被这种梦里的乡思与相思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心中充满 了一种类似夕阳泯灭的绝望的美与激情。   蒋捷的文字,真是无可挑剔。而他的悲情与他的美,总是近乎残忍地令我心 悸。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感受:好几年前了,去镇江金山寺,信步漫游,遂迷,误 入僧房,转身欲退,抬头却见白墙上赫然一条字幅——我不说,你永远不会想象 得出写着什么——很普通的一句歌词罢了,却偏偏用在此时此地——“世事如浮 云,只有情永在”!   我刹那间有种醍醐灌顶般的大喜大悲,失落与充实,全在那一瞬间了,心中 空旷无比,而眼中一片汪洋。   你不经历此时此景,永远不能认同我的感受。   我说这件旧事,只是为了更感性些告诉你们我读蒋捷词时的心境。                 (八)   前阵子写词话的时候,对老辛略有微词,竟招致中文网上众高手围剿,心中 实忿忿难平。稼轩的词,散见于各处的都是些很铁马金戈的,挑不出什么刺来。 这两天得闲钻了一钻废纸堆,居然觅得一首妙词,贴上来,大家共赏。       菩萨蛮     淡黄弓样鞋儿小,     腰肢只怕风吹倒。     蓦地管弦催,     一团红雪飞。     曲终娇欲诉,     定忆梨园谱。     指日按新声,     主人朝玉京。   这是稼轩写给一舞女的词,可见他亦有中国文人风流倜傥的一面,然而他的 这种风流只不过是随意的逢场作戏,俗,且薄情。从他词中的视角就可将他的这 种秉性一览无余。   不好意思,出于偏好,我又要拿晏小山来比较(小山的诗句放在括号中)。   第一眼看到的,是三寸金莲——「淡黄弓样鞋儿小」,目光相当之肆无忌惮 ,感受也很粗糙直率。(我不禁想起「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样清新而 温情动人的句子来。)   再往上看——「腰肢只怕风吹倒」,这句一眼瞧上去,我还以为是柳三变写 的,透着一种烟花巷陌的低俗气息。(同样是写歌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 桃花扇底风」,不着真人,却融人于景,清旷而娴雅,在淡淡的风景中流露出爱 意满盈。)   再后,「一团红雪飞」,这句倒没什么,只是太过平直,无气无韵,使我联 想起谢道韫的哥哥咏雪的「空中洒盐差可拟」——而谢道韫咏的是「未若柳絮因 风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之相比,大约就等同于谢道韫与她哥 哥相比。)   上阕读着只觉得有趣,看看稼轩的另外的面目,而下阕呢,则连趣也没有了 ,平淡乏味。   我举出这首词来,并不是想说明辛词不好。稼轩词的地位,早有定论矣,不 是莲波一人能抹煞的。况且稼轩抒情,也有柔情刻骨的绝唱,象那「众里寻他千 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是我曾经有过的幻梦;「小楼春 色里,幽梦雨声中」,也隐含着令人心折的婉雅纤丽。我只是想说明,稼轩总归 是一个很符合规格的士大夫,对女孩子,他缺乏小晏那种近似贾宝玉的真和痴, 以及牵挂与关爱。莲波在这里评的,不是辛与晏写法的好坏,而是他们对女子, 特别是地位低下的女子的态度。   小山的真心真意,是毋庸置疑的,「衣上酒痕诗里字」;「犹恐相逢是梦中 」;「坠鞭人意自凄凉,眼泪回肠」……不是性情中人,绝写不出这样的至情之 语。   而稼轩呢,他为什么赞赏那舞姬,只是因为她对「主人朝玉京」有用,这也 未免太功利了吧。我觉得“玉京”在这里还是指京城,而不是道教用语。   稼轩写情的绝妙之笔,仿佛都是写给自己众里千寻万觅的意中人的。那当然 是很高贵娴雅的女子。而小山对那些身世凄楚的可怜的女孩子的关心和怜爱,总 让我感动于他的善良和纯真,觉得好温暖的。 (《新语丝》9506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