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半月刊2001年第15期） 科技新闻不是商业广告 ·方舟子· 新闻不是商业广告，本是常识。但中国现在的许多事情，都要先从常识要求 起，也不是怎么令人意外的事。之所以想起要谈这个问题，是因为不久前在《人 民日报》海外版 (2001年05月25日第五版)看到一篇题为《汽车博士》的新闻报 道，作者为《人民日报》的记者兼当日该版的责任编辑，有名有姓地报道上海一 家高级轿车修理总厂的总经理，因修车技术高超，于1998年荣获美国麻省理工大 学授予的荣誉博士，美国国会1995年2月6日为其升国旗云云。美国除了世界著名 的麻省理工学院，未闻还有哪所大学以“麻省理工”为名的，然而麻省理工学院 自办学到现在，没有授予过任何人荣誉博士学位。至于美国国会会为一家外国公 司升庄严的国旗，更是天方夜谭。这等牛皮，竟然煞有介事地登在以中国留学生、 学者为读者对象的海外版上，自然活该吹破。有一位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的读者 写信去质疑，该记者教训他“不要因为在国外呆了几年，就怀疑国内发生的事情， 总拿你那些可怜的哥们儿做参照物”、“另外奉劝你再深入了解美国，不要把自 己不知道的，都当做是不可能发生的”。他自称自己是负责任的，因为“所有素 材都是直接采访得来，毫无道听途说。你如果感兴趣，可以直接与他们联系了解。” 也就是说，被采访者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写什么，不抱起码的怀疑态度，成了 被采访者的传声筒－－或者说，为之做广告。 广告与新闻的区别，就在于所有的素材都由当事人提供，不做独立的查证， 只有一面之词。是否收费，倒在其次。中国的报刊拿了广告费，以新闻报道的形 式，甚至以科普文章的形式，为厂家、商人做广告，美其名曰有偿新闻，已有多 年的历史。在读者的眼中，新闻报道比广告更可靠，所以商人要力图混淆这两者， 是可以理解的。这在美国也有，称之为“信息广告”（informercial），但是在 登出或播出时，都要写明“由某某公司付费”，瞒不过细心的读者。而中国的有 偿新闻，却是从来不公开注明的，让人真伪莫辨，读者再细心也没用。 还有一类新闻式的广告，并无明码标价，而是给记者红包，是否为其宣传， 也靠记者的自觉。去年8月“基因皇后”陈晓宁事件的时候，我纳闷为什么中国 几十家媒体都异口同声吹捧陈是“世界顶尖生物科学家”，她带来的基因库是 “世界上独一无二，价值无法估量”，措辞如此一致？虽然陈回美国后倒打一耙， 声称中国媒体的夸大宣传破坏了她的声誉，构成诽谤云云，但证据表明，这些媒 体乃是照抄陈的公司提供的资料。我从那时候起才了解到这类新闻发布会的行情： 到会记者每人一个信封，里面装几百元和一份新闻底稿，照抄即可，既有外快又 省事，何乐而不为？ 当然中国的记者并不都这么贱，几百元钱就能将之收买。有的吃了别人的嘴 也并不就软，主观上并不想把新闻写成广告；也有的不吃不拿，一开始就想写一 篇真实的新闻，然而结果还是不知不觉地在替人打广告，误导读者。科技是高度 专业化的领域，我们不可能要求记者本身对科技前沿问题具有分辨真伪、虚实的 能力。但只要具有基本的新闻素质和科学素质，基本上也就可以避免充当别人炒 作的工具的可能。我对此有几点看法，供记者在做科技报道和读者在阅读科技新 闻时参考： 一、要抱着怀疑的态度。“怀疑”是科学精神的一个方面，“越是特别不平 常的主张，越需要特别确凿的证据”是科学研究的常规。同样，在报道、阅读科 技新闻时，对那些自称重大科学突破的，要多留个心眼，调门越高，越要冷静， 不要轻信当事人的说法。 二、要站在中立的立场。新闻报道的目的是为了让公众了解事实，而不是为 了宣传某个人、某项成果，因此记者没有责任只听当事人的一面之辞，而应该询 问与之没有利害关系的其他专家，尽量获得、报道不同的看法。重大的科学成果 在发布之时，是否可信，如何评价，往往会有争议，向竞争对手或中立者打听， 不难听到不同的意见。国内的专家如果由于有种种顾虑而不愿公开评论，还可以 向海外同一领域的华人专家询问。在当今信息时代，这是只要发一封电子邮件、 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了的。 三、要了解科学界的惯例。一项科学成果要获得承认，首先必须经过几名同行 匿名鉴定后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如果是国际水平的成果，就必须在国际权威 学术刊物上发表。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了论文也不等于已获得学术界的承认，还可 能有争议、被推翻，但这是要获得承认的必要条件，其他的途径，例如开过鉴定 会、研讨会、听证会，参加过学术会议，或申请乃至获得了国家专利，都不足为 凭。所以，如果有人声称取得了重大科学成果，首先要追问他的论文发表在什么 学术刊物上。按国际上的惯例，只有在论文获得发表后，才能向新闻界发布消息。 那些绕过了正常的学术渠道，在论文发表之前抢先向新闻界透露制造舆论的，往 往有问题。此外，对国外科学教育界是如何授予学位、评定职称、任命职务、确 立权威等情况，也应该有所了解，才能避免受骗上当。 四、要当心商业炒作和骗局。一位研究者夸大乃至捏造成果的动机，除了欺 世盗名外，往往带着商业目的，或者为了吸引投资，或者为了推销产品。现在最 时髦的“基因技术”、“纳米技术”，很多就都带着商业水分。鼓吹“核酸营养” 的专家都在兼任核酸营养品工厂的技术顾问，支持“纳米产品”的研究人员本身 就在开生产“纳米产品”的公司。只要做一点基本的调查工作，就不难发现其商 业利益关系。在做新闻报道时，也应该把这层关系点明，引起读者的警戒。 五、要尊重科学界的主流。科学界的主流未必就完全正确，有可能在以后被 推翻，现在的主流也都是从以前的支流演变过来的。但是，这种革命、演变，全 都是在科学界内部自己完成的。科学有自我完善的能力，任何外来的干涉，都只 能起到阻碍、破坏作用。新闻界一定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到科学界“打抱不平”。 在接到挑战科学主流的文章时，应劝其投到学术刊物，通过正常学术渠道发表， 而不要力图制造新闻舆论。重要的报刊，不妨请一些科学家担任顾问，随时征求 其意见。 大报和小报的区别，并不在于发行量的高低，而在于处理新闻的方式和态度。 大报以真实可靠为要旨，平实而谨慎；小报则靠猎奇和耸人听闻招徕读者。大报、 小报不分，是中国新闻界的一大弊病。反科学、伪科学、虚假、浮夸的小道消息， 本来应该登在供人消遣、娱乐的小报上，在中国的主流报刊上却随处可见。以留 学人员为读者对象的主要报纸敢于刊登“汽车博士”的报道贻笑大方，不过是随 手举的一个例子。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报纸《光明日报》的网站竟在头版（2001 年7月5日）以“文化”为名刊登“神秘的水晶头骨之谜”、“人类源于金星并将 移民火星”这类伪科学的谣言、笑料，则是另一个例子。套一句现在很流行的套 话，媒体也是把双刃剑：它是科学普及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也可以成为伪科学、 反科学的帮闲帮凶。科技记者、科学版编辑乃至一切新闻工作者，如果不想不知 不觉地被伪科学、反科学所利用，那么提高新闻、科学素质，则是当务之急。 200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