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版说明】散文集《无声的力量》收入方舟子写于1993年至1995年上 半年的抒情、叙事散文共11篇。在正式报刊上发表过的均已注明,请勿随意转载 。 无 声 的 力 量 ——方舟子散文选 【目录】 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那一夜的星空 临江仙 侠客行 博物馆中的古墓 我的理想 公安局长与父亲 汤经理 看门老张 小组大事 一份新型杂志的诞生 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方舟子· 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使我们相对无语 是那些永不消失的古老旋律 在我的眼里闪烁不已 ——拙诗《摇滚舞场》 三年前,当飞机飞离中国大地的时候,我的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 ,仿佛只是到一个地方去度几天假。而这个度假地,从诗歌、小说、影视中我已多 次端详过了,自觉熟悉得很。 在一个中国同事那里过了周末,我便搬进了研究生宿舍。几乎没有中国人住在 那里,因为房租贵,又禁止自己作饭。但是这时已是积雪的严冬,在全美数一数二 的巨大校园里,对于连个自行车都没有的我,交通是个大问题;而研究生宿舍的最 大好处,就是到实验室只需走几分钟。从此我就每天宿舍和实验室两点一线地来回 走动,而那一个个孤寂的夜晚,自有史籍和鲁迅著作陪伴我。我的内心,平静而安 详,是的,在风雨过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成一统的地方隐居,让生命在培 养皿和线装书之间慢慢地消失,心满意足了。放下手中的书本,往窗外望去,是一 排排树,偶尔有车灯从树丛中闪出来,那一切,似乎离我太遥远,与我的生活毫不 相干。 这样过了三四个月,天气渐渐暖和,积雪开始消融,我也偶尔出去散散步,而 我也终于发现,在我每天晚上面对的那丛树后,有一个很大的演出厅,叫作 Wharton Center,我当时当然不知道,两年后会在那里举行最后一场的总统竞 选辩论,使它名扬全国。翻翻校报,学校的管风乐队将于周末在那里举办免费的音 乐会。在国内附庸风雅也听过几场交响乐,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不至于当场 打磕睡而已,促使我那天晚上去听音乐会的动机,也许不过是想借机参观一下这个 一流的演出厅。 在可容两千多人的音乐厅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两百来人,大部分人已头发花白 。我找了半天,找不到第二张东方面孔,使我略感尴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时准备溜走。节目单也懒得看,那些稀奇古怪的音乐词汇也看不懂,只把它卷成 筒状,在手里把玩着。 学着别人的样,静静地听,一曲完了,也跟着别人鼓掌,一面想着,现在溜出 去合不合适? 突然我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从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缓缓地流出,在寂 寥的星空下凝聚,如风,吹拂过每一片麻木的土地,所有被埋葬了的苦难,在刹那 间一一呈现;如水,在卵石与冰块之间呜咽穿行,来自源头的热望,在冷却之中挣 扎,等待着,那爆发的一瞬,惊心动魄。 然后我见到一片云彩飘来,带来远方湿润清新的消息。远远地,那位美丽的公 主,坐在山坡上遥望,那匹白马没能如期而至。多少年后,她成为一座石像,冰冷 而圣洁。送葬的队伍绵绵不绝,送葬的歌声绵绵不绝。苦难之后还是苦难,最嘹亮 的一声不是震撼山河的预言,而是葬歌唱完之后无边的沉默。 魔笛响起了,时候到了,那一双双眼睛,在绝望中睁开,黑压压犹如暗夜。人 群涌来,寻找那一丝历代相传的灵光,而新点的火苗在人们杂乱的脚下成为一缕轻 烟飘散,无影无踪。枪声大作,四散的人们最后的惨叫隐隐传来。 帆扬起了。那等待在彼岸的,究竟会是什么? 而无法压抑的是永生的力量,狂风呼啸,山洪奔流,公主复苏,眼睛闪亮,火 种重生。生命,在火光之中四射,展开,弥漫,无边无际。宇宙间所有的声响,一 起迸发,所有的光亮,一起闪耀,所有的生命,一起歌唱。 然后我听到了掌声,痴痴地,无动于衷。当我举起手鼓掌的时候,一切都已沉 静下来,前面的听众转过头来,盯着我。 我发现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我看了下节目单,刚才演奏的是瓦格纳Elsa's Procession to Cathedral 的管乐改编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瓦格纳的曲子。 几天后,我搬出了研究生宿舍。几个月后,有了一套音响,开始收集瓦格纳的 CD,却始终没找到那个曲子。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常常这么问自己。瓦 格纳的交响乐带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却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心灵激荡了。 不时地还到Wharton Center听音乐会,但是即使是著名的俄罗斯基洛夫交响乐 团的演奏也未能让我重温那一夜的激动,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1993.11.14.凌晨。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11月29日) 那一夜的星空 ——流星雨夜在马基诺岛 ·方舟子· 黑暗中长大的孩子最常见最爱见是头上的星空。在天井的凉席上,听祖母念叨 着过去,仰望的是夏夜银河横过的星空。稍稍大点,买几本天文科普,拿一张四季 星图,在漆黑的深夜独自走向旷野,去辨认大熊、天仙,去跟大火、天狼交谈,这 时候,胸中装着的是无垠的星空。再大点,拎一瓶酒,与三两好友坐在江边的竹林 里,看那粼粼的波光,天上江上,星光点点,远处的微光,就不知是星星还是鱼火 了,恍惚之间,自己已身处星空之中。 多少年了,再也没能仰望星空。头上的一方天,不是车顶就是天花板。偶尔走 出车外屋外,仰头一望,只见满天的星斗淹没在彻夜的灯火辉煌之中,只剩下孤单 单的几颗让人引发凄冷的回想。从此我怕仰望消失了的星空。从没想过去咫尺之遥 的天象馆看看,怕的也是让虚假替代了真实的星空。 从此我把儿时的星空珍藏在心中。 此刻,在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小岛上,世上最清最蓝的湖水包围着我。夜深人静 ,昏暗的码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此刻我等待着的,究竟是最后一班大陆开来的游 艇,还是据说将在今夜出现的百年不遇的流星雨? 湖上的晚风一阵阵吹来,我的内心就象近旁那个孤寂的灯塔,闪烁不已。在长 凳上躺下,仰望,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星空。 就象一个紧闭的窗户,点点漏洞透露外面有一个新奇的世界。多少次当内心漆 黑一团,才会抬头去寻找那一点光明,为了片刻的冰凉的安慰?在一双双神秘的眼 下,孤独的心灵无处可逃。往事一幅幅展开如画卷,找不回来是童年的梦境,一遍 遍描绘是你笑盈盈远去的身影。固执地在南天上寻找属于你的星辰,究竟哪一颗才 是你深不可测的眼? 无缘与你分享今夜的星空。 一颗颗流星悄然划过,向我报告悲哀的消息。一颗两颗三四颗,没有许多也不 要太多,在至爱的祖母无声无息地撒手人寰的时候,在至爱的你不可改变地离去的 时候,冥冥上苍总该显示一点的慈悲,不要让我从此除了心灵之外一无所有。原来 生离死别、恩恩怨怨只不过是一颗颗稍纵即逝的流星。悄然划过之后,又能留下些 什么呢? 只要翻一个身,让一身闷响打破湖面的平静,一切的哀愁都会被湖水冲走,而 我也就融化在星空里了。 而我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晶莹剔透的夜里,顿悟的心情没有欢喜,只有 宁静。汽笛一声,船开来了,等船的人们也都来了。 我站了起来。永恒的是今夜的心情,永恒的是今夜的星空。 汽笛一声,船开走了。美丽的小岛越来越远,稀疏的灯火也变成了一团星星。 是的,再也不必回头。 1994.2.24. 临  江  仙 ——情人节并序 ·方舟子·   天幸今夜我见到了你。你穿着我们初识时穿的那件黛色衣裳,笼罩在昏黄的 灯影里;幽幽的眼中不时地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忧郁。然而你微微笑着,仿佛已 料到了我的来临。那会心的笑容,倒映在我憔悴已久的脸庞。   然后我听到了你浅浅的歌声,清纯透明宛如响自天外,与你天真的容颜一同 包围了我,挽留住我将逝的青春的脚步,在刹那间共度千年:     欢乐时光总是短暂     美丽记忆令人怀恋     且放下年轻的忧郁     草木青青骄阳无限   是的,即使这不是我们等待已久的百年传奇,也不该是稍纵即逝的短暂插曲 。在心灵的求索旅途上我已如此疲惫,但愿这一次的停靠,不是另一次跋涉的中 转。假如我不能不重新启程,你会一直跟着我走吗?   你的誓言是无边的沉默。无论如何,我总是在梦的这一头等着你,用带血的 歌喉回应你的欢唱: 今夜魂飞千里外 灯前浅笑盈盈 芳樽频进索山盟 呢喃千万语 梦醒不闻声 多少相思无写处 缠绵遥寄荧屏 人生最苦是多情 新愁听旧曲 独坐望天明 1995、2 侠 客 行 ·方舟子·   两年半前申办护照,留学政策已变,前途未卜,极是烦闷、无聊。便从朋友那 里借了套《天龙八部》,以每天读一部的速度消磨时间,因为缺最后一部,所以那 最后的大团圆,还是到书店去站着看完的。只见死的死,疯的疯,失恋的失恋,退 隐的退隐,在这“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阴森因果中,却使我感到了豪情万丈, 于是乎就象乔峰一般,“虽千万人吾往矣”,侨办、教委、公安局、领事馆,一关 关闯将去,侨属证明、经济担保之类的邪门左道,在我方大侠面前,使一招乾坤大 挪移,便轻描淡写,一一化解,终于能漂洋过海,到此岸来唱笑傲江湖。   然而此岸并非高手如云的侠客岛,连武林绝学的太极拳也只能当做体操表演, 想在这里行侠仗义的肯定是还没从中国的梦里醒来。路见不平可千万别拔刀相助, 最多拨拨911。古人云,乱世出英雄,那么,盛世就只出庸人。此岸与彼岸相比 ,真是盛得不能再盛的盛世,因此也就只能有庸得不能再庸的庸人。在一个不需要 英雄的社会,大家也就都平平安安、轻轻松松地生活,最多争争什么人工流产合法 、同性恋者入伍之类在争过了民主自由、姓资姓社的人们看来简直就是小辈的鸡毛 蒜皮,岂是大英雄所屑为。想在这里充当英雄好汉,不是堂吉珂德,就是电影《H ero》所挖苦的那一类人:大红大紫的假英雄固然是大骗子,被埋没了的真英雄 却也是个痞子无赖。然而骗子也好,痞子也好,却都良心未泯,从他们身上都可见 到人性的光辉,而这就足够了。   好象是郁达夫说的,没有伟大人物的民族是可怜的民族,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 爱惜的民族是无可救药的奴隶之邦。但在我看来,一个幸福的民族是不需要伟大人 物的,那些英雄辈出的民族一定是多灾多难的民族,冀望于大救星的民族才是真正 可怜。郁达夫当时似乎是在感慨中华民族的缺少伟大人物,有了伟大人物也不知爱 惜。我们也许不爱惜我们的伟大人物,但我们并不乏伟大人物,从“摩顶放踵,利 天下而为之”的墨子,到只身抵挡坦克群的天安门勇士,不绝如缕,哪一个不是惊 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大英雄,大豪杰!正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灾难深重,才需要她的 儿女们一次次做出牺牲;在英雄豪杰牺牲殆尽后,我们便只能在武侠小说里寻找片 刻的安慰了。   但愿有一天,我们民族也能步入不需英雄的庸人时代,大家都平平安安、轻轻 松松地生活,至少不必再为了一本薄薄的护照而大发豪情,过关斩将。而武侠小说 ,也该从此无人看才对。   今夜我合上《侠客行》,读后的滋味,与读《天龙八部》时全然不同。 1993.6.25.            博 物 馆 中 的 古 墓                ·方舟子·   加拿大的秋天短暂而美丽,美丽得令人心碎。在漫山遍野的红叶的包围下,只 能在慢速道上缓慢地开着车,到达多伦多唐人街时已是午后。走下车,看着满街的 汉字招牌和东方面孔,那感觉就象当年的周末走在合肥三孝口的街头。一样地在书 店和音响店转转,一样地往挎包中塞进沉甸甸的过时的书,一样地找一家小餐馆坐 下。在一堆港粤风味的菜单中,看到“福建炒饭”,毫不犹豫就点了。因为放多了 醋而使原味尽失,慢吞吞地吃着竟然心里越吃越酸。也许所谓的乡愁,就是这样的 一客原味尽失的炒饭吧。   吃完了饭,日已偏西,穿过多伦多大学的校园,去寻找安大略王室博物馆。旅 游手册说,它是海外博物馆中收藏中国文物最多的一个,不能不去见识一下。这也 不是第一次在海外品赏我们祖先的杰作了,华盛顿、底特律、印第安那波利斯等等 或大或小的博物馆,总会有那么间中国的展厅,让来自展品的故乡的参观者在赞叹 之余也未免会感到一丝的惭愧和愤怒。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吧。商周的青铜,汉朝的 瓦当,唐朝的三彩,件件是精品,样样是美仑美奂。说明上说,这只是收藏品中极 少的一部分,等到宋前中国文物室建成,才会有较完全的展览。以下宋元明清,展 品越来越齐全,越来越精细,我也就越不认真看。看完了这些展室,进了一个大厅 ,迎面是一面玻璃砌成的墙,只见屋外的树木在微风中摇曳,而阳光透射进来,照 着两个石坊,一对石人,一对石虎,一个高高拱起的坟墓,让人仿佛置身于野外的 墓地。这就是参观指南里所说的明墓了,我本以为是哪个无名小卒的坟墓被千里迢 迢地挖掘了运过来,走过去一看说明,赫然写着大明一品大将祖大寿之坟。   中国人不重生而重死,讲究的是“备极哀荣”,仿佛亲人的死去反而给了子孙 们一个显示孝顺和炫耀财势的机会。只要看看今天的农民手里刚刚有了几个钱,便 开始大修祖坟,即可知这种心态是于今尤烈。而历代统治者,都不厌其烦地制定出 葬仪的种种规定,什么级别的官员应该有什么样的墓碑,多高的坟墓,多大的墓地 ,什么样的摆设,都规定得清清楚楚,级别不够,再有钱也不能越礼,否则就有可 能招来杀生之祸。知道了这一点,就可以明白商人财主为什么都那么热衷于花大笔 钱买一官半职,也可明白当今政府对葬仪级别的种种规定不过是历史的遗俗而已, 因而沈从文死时因为级别不够连一则讣告都登不了也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明 朝的一品官员的坟墓,按规定应该有石人、石虎、石马、石羊、望柱各一对,这个 展览室还缺少好几样,如果不是当初没有完全运来,就是运来了摆不下——我已很 惊讶于这个博物馆竟会浪费这么大的一块地盘给这些在中国毫不希罕的石头。清朝 的典章制度基本上照抄明朝,清朝一品官员的坟墓与明朝的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么祖大寿的坟墓究竟是明墓还是清墓?   说明中对祖大寿的生平事迹只字不提,但对于对明末清初的史实略有涉猎的人 ,乍听到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吧。在袁崇焕威震辽东之时,祖大寿是袁手下 最得力的大将,在宁远保卫战、宁锦大捷、北京保卫战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辽 东将士中,他又是唯一一位亲见自己的主帅在殿前被捕下狱的,所受的刺激更强于 别人,当时已惊吓得手足无措,之后干脆领兵反叛,毁山海关东走。是袁崇焕在狱 中的一纸书信把他招了回来,是他的母亲及孙承宗劝他奋勇杀敌以赎出袁督师。在 辽东将领中,他又是营救袁崇焕最力的一位,曾请求削职为民,以自己的官阶赠荫 换取袁督师的性命。但袁爷最终还是被他奋勇保卫的人千刀万剐了。祖大寿在悲哀 之余,只能接过袁督师的担子,率领袁爷旧部这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驻守宁远、 锦州、大凌河等要塞,抵御清兵的入侵。到了崇祯四年,祖大寿奉孙承宗之命守大 凌河城,八月,城才修了一半,皇太极以倾国之师,把大凌河城团团包围住。祖大 寿突围不得,援军又被击退,只能闭城坚守。皇太极不断地送信劝他投降,他都不 予理睬。坚守了三个月,城里粮食吃完了,开始杀马吃。马杀完了,开始吃平民百 姓。平民百姓吃光了,开始吃军中的老弱病残。军中的老弱病残也吃光了,接下去 就该是健壮将士的互相残杀了。无论如何,城是没法再守下去了,所有的将领,除 了副将何可纲,都认为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于是祖大寿长叹一声:“人生岂有不 死之理?但为国为家为身,三者并重。今既尽忠报国,惟惜此身命。”只好杀了誓 死不从的好汉何可纲,与皇太极在城外设坛盟誓,算是投降了。然后他向皇太极献 策说,趁外地明军还不知道他投降,他愿意带一支兵马去锦州,在城里当内应,这 样清军梦想多年的锦州要塞便唾手可得。皇太极听得满心欢喜。但祖大寿一进了锦 州城,便把与皇太极的盟誓置之脑后,继续当他的大明总兵官,抵抗起清军来了。 皇太极恼羞成怒,两次御驾亲征攻打锦州、宁远,都无功而返。祖大寿又为明朝守 了十年的城,直到崇祯十四年四月,清兵再次倾国而来包围锦州城。这一次整整围 了一年,洪承畴的十四万援军在松山被击溃,洪承畴投降;祖大寿粮尽援绝,城中 又开始人吃人,只好再次投降。这次皇太极连立坛盟誓都不要了,也不再信任祖大 寿,不敢再让他带兵。祖大寿倒乐得不必象孔有德、尚可喜那样去屠杀自己的族人 ,从此身在曹营心在汉,退出了历史舞台。史书中记载他投降以后的唯一事迹,是 曾经写信劝他的外甥吴三桂投降。吴三桂当时还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劝 降信自然毫无作用。祖大寿平平安安地活到了顺治十三年,老死。   顺治十三年,明朝已灭亡了十三年,再过四五年,龟缩在云南的南明永历帝也 要被吴三桂用弓勒死,而外国人建的博物馆却告诉参观者说,那时候造的坟墓是明 墓,已当了十几年满清大官、被载入《清史稿》而不是《明史》的祖大寿是明朝一 品大将,还用一队穿着明人服装的瓷人排列成的送葬队伍暗示祖大寿当初就是这么 给埋葬的。也不知哪位汉学家在这里向大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若能起祖大寿于 地下,面对此情此景,他该是喜是悲?   一个汉学家,不管他是多么地熟悉中国史实,多么地热爱中国文化,当他面对 明末清初的这段历史时,其感受肯定没有中国人那么痛切。这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 ,每一个英雄豪杰或迟或早都要面临生与死,忠与奸的抉择。这又是一个悲惨的时 代,每一个英雄豪杰几乎都以鲜血为自己的人生划上了句点。从战死沙场的满桂、 赵率教、孙祖寿,到含笑就戮的何可纲,就连卖国求荣的吴三桂最终也逃脱不了身 败名裂的命运。祖大寿总算在屈辱中得了善终,享受到了一品大臣的哀荣;谁又料 到几百年后他的坟墓却被整个挖了送到国外展览,当做明墓的标本供人鉴赏呢?只 有北京白塔寺的祖家街,还能让哪一个有心的路人匆匆路过时会偶尔想起祖家的昔 日威风吧。   我不能不想到前面提到的这些英雄豪杰们的主帅袁崇焕。当他以大明国里的“ 亡命徒”自命为国守边时,是不会想到日后自己是否能备极哀荣的。他甚至本来就 不应该有坟墓。当他在西市口忍受千刀万剐,血肉被愚民们抢食一空时,是他的一 个姓佘的仆人在半夜里冒死去收拾他的残骸,埋葬在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这位姓 佘的仆人从此终生为袁爷守坟,死后就葬在袁崇焕墓旁。此后,佘家世世代代为袁 爷秘密守坟,守了三百年,一直守到了民国,才由康有为发起,为袁崇焕修了一座 庙堂,供后人瞻仰礼拜,扼腕叹息。   有没有坟庙,坟庙是否高大宏伟,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真正的丰碑永远只矗 立在后人的心中。 1994.11.7. 我 的 理 想 .方舟子.   相信许多人小时候都写过《我的理想》或《我长大要当……》之类的命题作文 。我却从未写过。即使是初中时学陶铸《崇高的理想》一文,其他班级的同学都愤 笔疾书,大谈自己的崇高理想时,我班语文老师也没布置我们写,大概是嫌这个题 目太俗。   我这人小时候很俗,是个乖孩子,班干部从幼儿园当到高中,没什么独特的思 想,所以当时一般学生的理想大概也就是我的理想。小学一年级时曾象模象样地写 过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用的都是从广播里听来的词儿,令父母不胜欣喜,以为共 产主义事业接班有人。而我当时的理想,说来惭愧,不是当官,却是当解放军战士 ,解放台湾,打败苏修。到了小学高年级,社会风尚大变,提倡“向科学进军”, 陈景润之类的科学家一时成为学生崇拜的偶像,而我那时数学学得顶呱呱,时不时 在数学竞赛拿个第一名,以后当个科学家,是老师们也是我的希望。上了初中,文 学才能开始显露,作文每每被当作范文,还曾经入选《中学生文选》,供各地的小 朋友考试抄袭用。自学《鲁迅全集》也在这个时候,终身受益不浅。而这时候的愿 望,便成了当个鲁迅一样的作家了。   高一时有一件国家大事对我影响很大,那就是反精神污染运动。那一阵子所有 的文学刊物都连篇累牍地批判朦胧诗,却使我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现代派的诗,并 为其奇丽所吸引。记得读到的第一首朦胧诗是北岛的短诗“一朵迷路的蒲公英”, 因为短,所以批判文章全诗照录。读完的几天后制作眼蝶标本〔其翅膀有花纹如眼 〕,竟然浮想联翩,也依样写道“一只迷路的小眼蝶”〔几年后重写此诗,自然不 露模仿痕迹了〕。因为诗文中流露出的反叛情绪,令当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大为 惶恐,挽救无效,终于翻脸,我被革除了团内外一切职务。无官一身轻,独立思想 大为高涨,这时的理想,便是当个北岛式的不为官方所喜的反叛诗人。那一年我十 六岁。   有一项官衔是班主任无法革除的,也是我高中时的唯一职务:学校生物兴趣小 组组长兼生物科代表。除了写诗,我那时还对生物标本制作有着狂热的兴趣〔后来 知道大诗人歌德也有这种兴趣〕,每天的课外活动时间,别人去打球,我却躲在实 验室里制作植物标本;而到野外捕捉蝴蝶,几乎是我在夏天周末的唯一活动。诗与 生物学,如鱼与熊掌,难以割舍。后来之所以以全省高考语文第一名的成绩,却去 上没有文科系的理工学校中国科大,乃是因为知道诗歌创作可以业余玩玩,生物研 究却必须有专业训练。那一年科大生物系在福建只有两个名额,招生的老师先去的 闽北,已把名额用完。到了闽南,便劝我改学计算机。我坚决不干,宁可到别的学 校去。这位老师只好把计算机系的名额给了生物系。科大生物系开系至今,只有八 五级有三个福建人。而现在,对计算机的兴趣日隆,恐怕不下于生化,那是当初万 没想到的。   上了科大,学的是现代生物学,并不需要制作标本,从此我也就一门心思当我 的反叛诗人。成绩当然不可与北岛同日而语,但精神庶近之,何况当时北岛已受招 安。曾经想联合合肥十六所高校的地下诗人大干一场,幸好因为分官不平,只好解 散。否则一年后当局开始大举剿灭地下组织地下刊物,我这个头目大约是逃不了的 。   临上科大时,曾经发了三个宏愿。这种事本来只适宜写在日记里,不该公开的 ,但我现在老了,年龄倒写已过花甲,说说小时候的丑事也无妨。那三个宏愿当时 是按难易程度和预想实现的顺序排列的。第一个愿望自然就是找到又纯又美的女孩 ,每一个情窦初开的骄傲少年大抵都有这种愿望,没什么稀奇的。奇的是当时以为 这样的女孩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可以手到擒来,所以把这列为第一条。第二个愿 望可就难多了,是要出一本《草叶集》一样的诗集,当个惠特曼一样的诗人,可见 当反叛诗人并非我的最终目标。第三个愿望是到美国留学。那时我认为这一个最难 。须知当时出国热还未掀起,出国留学的只限于高干子弟的小圈子,对我是听说过 没见过,而且所听说的都是有成就的科学家、文学家才去留学,想必要功成名就才 有可能。我一个贫下中农的孙子,敢有这样的愿望已是难得,并不指望能在年轻时 就能实现的。也不是只我一人孤陋寡闻,不信问问当时的新生为什么上科大,肯定 都说因为科大研究生升学率全国第一〔曾达百分之八十〕。不料到这批学生毕业时 ,科大上研究生竟要签合同担保,而全国第一的却变成出国留学率了。   到了1988年底,因为一场感情纠葛而心灰意冷,曾写下了一句名言,科大 生物系的老友说不定还有记得的。这句方氏名言是:“所有值得我去死的女孩都跟 着别人死去了。”当时已明白要实现第一个愿望实在是万分艰难,反而是第三个愿 望,已排上了议事日程,只要父母同意我远走高飞就行了。   现在呢,回首往事,那第三个愿望早已实现,第二个愿望努力努力,虽然成不 了惠特曼,出本诗集也许还是有可能的;唯有第一个愿望,越发见其难。美丽的女 孩有的是,纯情的女孩也不少吧,但要二者兼得——请各位小姐原谅——这世上恐 怕没有。半个多月前心灵再受一次创伤,几乎崩溃,期间用了种种法来使自己麻木 ,使自己忘却,其中一项就是彻夜重读《书剑恩仇录》。凌晨五点,读到香香公主 喀丝丽自杀那一幕,忽然大悟:原来那又纯又美的女孩早在三百年前就为陈家洛而 死了〔陈家洛真是浑蛋,竟敢不随她而去〕。这样想着,悲从衷来,眼泪就不由得 流了出来。这是我长大以后的第二次流泪。那第一次,是六四之夜。   流完泪之后似乎又发了个誓,可算是新的愿望。但一觉醒来,全忘了。也许到 我年龄顺写也是花甲之后,能回想起来,到那时再说。   小时候平仄压韵,起承转合玩得娴熟,后多年弃置不用。书到此,竟旧病复发 ,口占一绝曰: 望尽天涯路几千 少年心事不堪言 多情种子无情命 漫作欢歌气黯然 1993.7.18. 公安局长与父亲 .方舟子.   我小时候我家住在一家大院里。这座大院是原来当地首富的住宅,三层的楼房 ,非常的气派,当街的墙上有守卫用的枪眼,护家的大门则足足有三寸厚。一九四 九年当地首富全家乘自己的汽船逃到台湾,房子便充了公,分给三户干部,每户一 层,我家住二楼。   大院的隔壁即是公安局。二楼廊道紧靠公安局的那堵墙不知为何只砌了半人高 ,上半部全空着,宛如一个很大的望窗,从那望下去,即可以看到公安局的天井。 我小时候,常常借助椅子爬上这堵半墙,为的是能俯视公安局大院。公安大院我从 未去过,未免有一种神秘感。母亲在房里见到,总是赶快过来抱我下来,有时会对 我说,她当年为了逃命翻过这堵墙,是隔壁的张局长救了我们母子。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父亲作为一个小官僚,免不了要受到造反派的围攻批 斗。文攻武卫欲演欲烈,象父亲这类有枪的官更是成为造反派抄家抢劫的目标,眼 看形势不妙,父亲便躲到乡下祖母家。母亲当时怀着我,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行 动不便,想生产后再去。结果父亲走后第二天,便有一队人马团团围住我家大院, 把紧闭的三寸厚大门砸得砰砰响。母亲慌得六神无主,在那堵墙边高喊“张局长救 命”。隔壁的张局长闻讯,在另一头架了个梯子,使母亲得以翻墙而过。当时的公 安局虽然已经瘫痪,但余威犹在,还无人敢去围攻。母亲在那里藏了一夜,第二天 由张局长护送到祖母家,因此才有了我。好几年过去了,母亲回想此事,仍心有余 悸:“要不是张局长……”,而我则象听故事一样不停地追问结局:那些人后来冲 进来了没有,抢了咱家了吗?   张局长和我父亲年轻时一起在上海的政法学校受训,算是同窗;回到家乡一个 当了公安局长,一个负责法院工作,中共公检法一家,也可说是同僚,交情非同寻 常。张局长当了十几年局长,政绩自然不少,最为脍炙人口的是破除迷信时胆大包 天,亲自砸了当地百姓所膜拜的明朝太师公的祠堂。此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张局长 的儿子碰巧不久出麻疹夭折,信徒们便都说是太师公显灵,闹得满城风雨。张局长 的另一大政绩是据史书的记载制造了一个“刺笼子”。这个铁笼子只有半人高,仅 能供一人立足,前后左右上下全布满了倒钩铁刺,犯人关进去,不能站不能动不能 坐甚至不能蹲,只能弯腰拱背半立半蹲,不到半个时辰,肯定什么都招了,那种就 要被刺着的滋味实在要比已被刺着恐怖得多。   到了一九七六年,“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一朝皇帝 一朝臣,张局长和其他几个曾权倾一时的旧朝红人被打成了“四人帮”的小爪牙, 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十五年徒刑。在审讯期间,张局长据说也尝到了刺笼子的滋味 ,演出了一幕现代请君入瓮。中共的法院,在当时是没有一点独立性的。五年以下 的徒刑,由县委常委讨论决定;五年以上的,则报市委常委审核。张局长的十五年 徒刑,便是他过去的政敌现在的常委公报私仇的结果。作为法院院长,其权力就只 是能参加定罪量刑的讨论,以及担当万人宣判大会的宣判长。当时的法院院长,一 位原籍山东的南下干部,因为“四人帮”爪牙的嫌疑而被迫告老还乡,作为第二把 手的父亲便责无旁贷地成了宣判长。这种万人宣判大会,学校照例要组织学生参加 以接受教育。看着一排反革命五花大绑在台上示众,对于我们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而最刺激的莫过于当宣判长宣布:“现在宣判如下”,反革命分子齐齐被按跪在台 上的那一瞬间,人群涌动,大家都站起来踮起脚根想看清反革命分子被按跪时的丑 态。当父亲以铿锵有力的闽南话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犯张××有期徒刑十五年 ”时,十岁的我,在小伙伴的羡慕目光的包围下,骄傲得就象做宣判的就是我自己 。真的,我当时一点都记不得母亲曾经告诉我,张局长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无法推测父亲当时的心情。那次宣判会后不久,有了新的院长,不必再由他 出头露面了。他转而主管民事诉讼案件,房地产纠纷、财产继承之类与平民百姓的 生活息息相关的大问题。处理民事纠纷,对于贪官,是一项油水十足的肥差,所以 当时的民事审判庭庭长乃是当地的一霸,上街买菜从不用带钱夹;而对于清官,却 是一项得罪人的苦差。以父亲有口皆碑的廉洁奉公,软硬不吃的作风,上上下下得 罪的人一定不少。当时我家已搬到法院大院,来求父亲的人,早晚络绎不绝,父亲 也就只好在家里办公,从此我家争吵怒骂之声不绝于耳。父亲也从此除了一大清早 到郊外散步一圈,以及偶尔坐上吉普去开会外,几乎是足不出户了,大约怕的是有 人拦在街头纠缠。   进入八十年代,邓小平上台,拨乱反正收买人心,张局长和他的难友们一起被 提前释放,官复原职自然是不可能了,便用闲职安置。张局长在农村政策研究办公 室挂了个副主任的虚名,除了领工资的那天去一趟办公室,便在家赋闲了。他是闲 不住的人,所以便广交朋友。我就常常看他笑迷迷地在街上走。张局长已不是局长 ,但虎落平阳,雄风不减当年,熟人碰见,依然毕恭毕敬地叫“张局长”,他便大 声地寒喧,说笑,在满脸堆笑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一丝当年局长的威仪。   张局长当年要树立艰苦朴素的形象,居家破旧得与其身分很不相符。这回没官 一身轻,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兴土木了,当然其新屋气派,是远不如当今公安局长 的住宅的。新屋落成之后,厅里整日高朋满座,座上宾客已无达官显贵,都是三教 九流的平民百姓,而尤以青年人为多。   我们两家,自从张局长入狱后,便再无来往。现在呢,父亲闭门不出,倒免了 在路上遇见老朋友的尴尬。母亲是常在外面走动的,肯定有与张局长碰面的时候, 她如何应付,从未听她谈起。我因为与张局长的小儿子是高中同班同学,虽然关系 一般,逢年过节,也会上他家玩玩。张局长因我是稀客,总是拿出好茶招待,问寒 问暖,但从不问及我的父母。在他看来,我只是他儿子的同学,而不是我父亲的儿 子。在他面前,我总想: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救过我?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许 多事,他大概早已忘了。   三年多前,父亲退休赋闲了。但凡曾经显赫一时的贪官污吏一旦失去了权力, 从此就门可罗雀,而清官退休后却会反而门庭若市。我家据说依然热闹如故,只是 上门的不再是求情的当事人,而是串门的亲朋好友了;所听到的不再是争吵,而是 欢笑声了。这也许是作为清官的唯一安慰了。而父亲也开始问心无愧地四处走动, 并且筹建新房。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人们更加怀念正直清廉的好处,而已跳出了是 非之地的父亲,便成了人们心目中清官的典范。只是我已远隔重洋,无法恭逢其盛 。在来访的客人中,会不会有张局长?父亲会不会成为张局长的座上客?我想不会 的,虽然我很希望父亲和张局长这对老朋友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他们已 历尽劫波,殊途同归了。 1993.5. (发表于《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4月26日) 汤 经 理 ·方舟子· 汤经理是糖烟酒公司的经理。人家都说,“糖”经理管糖烟酒,名正言顺。 汤经理白白胖胖的,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细眼总是笑眯眯的,是那种 让人一见就觉得和蔼可亲的人。汤经理说话和和气气,斯斯文文,对上司,对下属 ,对成人,对小孩,都是一个腔调。人家都说,汤经理是个好人。 汤经理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保健医院工作。据说美人儿不能生育的多,女大 夫不能生育的也多,汤夫人既是美人,又是大夫,所以,人家都说,他们结婚十几 年了,还没有孩子,没什么奇怪的。 我们两家的交情,起源于母亲与汤经理在业务上有所关联,经常在一起开会。 慢慢地,也就有了互通有无的利益关系了。那年头,建筑材料紧张,汤经理盖新房 时,母亲给过他钢筋、水泥指标。那年头,糖烟酒也都紧张,汤经理也给过我们额 外的糖票、烟票。对这一切,父亲自然都给蒙在鼓里。母亲拿了糖票,都要警告我 不许让父亲知道,“否则你以后别想有糖吃了。”她说。父亲从不关心这等事,他 大概认为定量供应的白糖已绰绰有余了。 我很喜欢跟母亲上汤经理家去。汤经理的新房子,客厅铺着瓷砖的地板,光彩 照人。这在当时,本地除了大侨家属,难以找出第二家。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连 墙上的挂钟也是花里花俏的,我经常望着它出神。然而我喜欢上他家去,是因为他 家糖果点心不断,“糖”经理嘛。还有呢,他家有不少玩具,而且是很高级的电动 玩具。我从未想过他们既然没有孩子,要玩具干什么?我就当他是为我买的,因为 他们的确很喜欢我。据说我小时候长得人见人爱,是真心喜欢呢,还是看在父母面 子上的假意应承,早熟的孩子最清楚不过了。 我也很喜欢汤经理上我们家来。每回到我们家,他总要带上半斤奶糖或两盒蜜 饯。对这种同事、朋友间的小小的礼尚往来,父亲倒也不拒绝。汤经理带这些礼品 也不需要破费什么,随便走进一家食品店,“糖”经理要买半斤奶糖、两盒蜜饯, 谁敢收他的钱呢?难得的是他总是记着。 渐渐地我长大了,糖果、玩具也渐渐地失去了吸引力,我也就渐渐地少上汤经 理家去了。而汤经理的来访,对我也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情了,不过我还是喜 欢见到他来。 十二岁那年,我放学回家,一走进家门,就发觉气氛不对。汤经理在座,但没 见到他带糖果来。他也没象往常那样对我笑,拉我过去问长问短,而是连头都没转 过来。只听见他板着脸,缓缓地对父亲说: “要是等一会我回去,就向人家说我刚送给你三千块钱,你能有什么证据证明 你是清白无辜的?” 父亲也板着脸,一言不发。 我躲到楼上去,想听个究竟,然而汤经理却告辞了,只听见父亲反反复复地说 :“要相信政府。” 到了吃晚饭,父母谈起这件事,我才知道有一个大投机倒把分子被捕了,供出 曾经塞给汤经理三千块钱。母亲疑惑地说:“老汤不是那种人吧?”“谁知道呢, ”父亲叹口气说,“会搞清楚的。反正我已经不管刑事案了。” 过了几天,听到消息说,汤经理在家中服毒自杀。 为了要不要去参加汤经理的葬礼,父母又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由母亲出面, 因为如果父亲去参加葬礼,会让人家误以为是为汤经理平反的表示,他大概联想到 了毛泽东参加陈毅追悼会的往事了。“还没有个结论呢。”父亲说。 然而那时已不时兴“畏罪自杀”的结论了,而大家也懒得去为一个死人下结论 ,毕竟,还没有正式立案呢。 汤夫人还到我家来,但是次数越来越少。汤经理死后,我还去过他家一次,糖 果还有,但那些玩具不知道到哪去了。 1993.10. 看 门 老 张 ·方舟子· 老张是我母亲单位的看门老头。 因为秃顶,老张一年到头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帽子下面是一张坑坑洼洼布满 皱纹的饱经苍桑的脸。这张脸一眯着眼笑起来,总让我想起金丝蜜枣,便有了一种 异常亲切的感觉。在我小时候,老张一见到我总会变戏法般地掏出两块硬糖来,以 致于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下衣兜的唯一用途就是为了装 那两块硬糖。 我母亲单位又不是什么重要机关,本来无须雇人看门检查来宾。老张的主要工 作就是防止邻居的小孩跑进来玩而干扰大家的办公。当老张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 阳打盹的时候,几个小孩便会笑着叫着跑进来在天井里玩耍。老张揉揉眼站起来, 慢吞吞地走到天井中间,摊开两手往前挥动着,作出赶小鸡的姿势,嘴里说着:“ 去!去!到外面玩去!”于是小孩们笑着叫着跑了出去,老张便心满意足地回到门 口的板凳上继续晒太阳打盹。这,大概就是老张一天的工作。 当然老张也干点杂活。我刚上高中那年,中央下令一般的工作机关都不要再悬 挂毛主席像。有一天我去找我母亲,就见到老张爬上梯子,正要把墙上的毛主席像 摘下来,一面自言自语:“从前毛主席爱挂像,现在华主席不爱挂像。” 我听到了,一乐:“老张,现在早就是胡主席了。” “啥?”老张缓缓地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越南的胡主席到咱中国 当主席了?” 正是从这张因为惊讶而稍稍变得平缓的脸上,我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有汉,无 论魏晋”,什么叫与世无争。 老张出身贫寒,年纪很大了才从农村娶了老婆。老婆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便 死于不知什么病,让老张从此又当爹又当妈。老张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有一张大得 有些出奇的嘴,因此自然而然得了个外号叫“大嘴”。“大嘴”嘴大力气也大,老 张又疏于管教,因此也就成了我们那一带小孩中的一霸。因为老张的关系,“大嘴 ”虽是小霸王,待我却很好,还帮我打过几次架。后来我家搬走,就再也没跟“大 嘴”打过交道。 我再次听到“大嘴”这个名字,是老张摘下毛主席像之后的不久。改革开放之 初,社会治安显得有些乱,与毛时代相比简直就是乱世〔如果与今天相比,可就是 太平盛世了〕,弄得人心有些惶惶。胡主席的老板发了怒,下令“枪毙十万,稳定 十年”,于是“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史称首次“严打”〕便在全国各地 轰轰烈烈地展开,而打击的主要对象,是流氓犯罪团伙。 我们这个偏僻小城,一再挖掘,居然也挖出了一个流氓犯罪团伙。团伙成员以 未成年的青少年为主,主要犯罪活动是在长途公共汽车站敲诈勒索,欺负外地旅客 ;主要犯罪事实是向几个外地人收了总共十几块钱的地盘费,以及抢了一位外地人 一顶太阳帽〔那年头,男男女女出门都喜欢戴顶太阳帽,本地话叫“白帽仔”〕。 据说,这次严打,上级规定每个地方都得杀一两个人刹刹犯罪歪风。上级批准 下来:这个流氓犯罪团伙,民愤极大,必须从重从严判处。未成年罪犯一律送劳动 教养,两个成年罪犯作为流氓犯罪团伙首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中一个是张 某某,外号“大嘴”。 召开万人宣判大会那天,人山人海,所有的中、小学生都被叫来当看客。我坐 在前面,见到了久违了的“大嘴”,发现他自始至终,咧着大嘴莫名其妙地笑着, 笑得很恐怖。 然而老张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在召开宣判大会的前几天,已经好久不说一句话 的老张在家里打了个盹,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1994.5.10. 小 组 大 事 ——密西根州立大学中文诗歌小组纪事 .方舟子. 一   上一次的诗歌小组活动,在大家例行公事般地评完自己和别人的几首诗,开始 闲聊的时候,同青兄忽然以长者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说:“下个月就是小组成立一 周年,是不是搞点纪念活动?”。我听了一愣,有些不信:这么快就一年了?回家 一查日记,果然,本小组的活动开始于去年三月七日,在姚宏仁家。   去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虽是三月初,已是积雪化尽。那一次的聚会,本定 在野外。看天气好象要来一场春雨,便临时改在姚家。到者七人,大抵都是来试探 试探的,比如我,就是抱着“去凑凑热闹,结识结识几个诗友,即使这几个诗友只 欣赏唐诗宋词”的想法。朝晖从密西根大学东亚中心借了本《北岛诗选》,复印了 几首,算是那天的主题。但北岛在国内虽已被归为经典,在大洋的此岸,对远离祖 国多年的人们来说,却是闻所未闻的现代派,因此朝晖鼓足了劲朗诵新诗潮的开山 之作《回答》,却得不到一点回声,也就毫不奇怪。而一谈起现代诗,便成了我一 家独唱,自己也觉得没趣。我想那一天的参加者也一定都觉得无聊吧。   第二次聚会,除了老姚和朝晖这两位发起人,只到了我这个来凑热闹的。在朝 晖house的大客厅里,三个人对着落地大玻璃看街景,老天偏又下起了雪,好 不可怜。到如今小组人丁兴旺,忆苦思甜,朝晖总爱提起这一次三人成众的小聚。 但人虽少,诗还是读,两位发起人这种认真劲,我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老姚事多 ,哪一天来不了,只剩下朝晖和我,不知是不是还称得上小组,面对空荡荡的客厅 ,我当时这么想。 二   不料第三次的聚会使小组起死回生,因为来了同青兄和娓娓大姐。我当时也是 把他们归入来试探的一类的,没想到他们却跟我一样愿凑热闹,从此与小组难舍难 分。那一次我介绍了几首韩东、于坚等新生代诗人的诗,反响是出乎意料的热烈。 而我那天晚上的谈锋,自从离开科大之后就没有过。想想自己也觉得得意,第二天 便写信向原科大诗社的哥们吹嘘,声称又找到了失去很久的诗的氛围,诗大概还能 写下去了。   有一段时间,再无别人加入,五人轮流当主人,轮遍之后,便到外面找个安静 的酒巴,以土诗下洋酒。唐诗宋词,何其芳戴望舒,朦胧诗现代派,同青兄的大作 鄙人的涂鸦,逮着什么吃什么。诗之外,也以歌当佐料。歌的引入却该算是我的功 劳。那是在同青家的那一次,见到说相声用的那种落地麦克风,嘴痒痒,忍不住高 歌一曲《一无所有》,自以为不成曲调却有情。从此读完诗不让我大吼几支崔健便 觉得浑身不舒坦。   酒也喝了,诗也读了,歌也唱了,四下看看,看来看去也就这几张越来越熟悉 的面孔,依然感到有些寂寥,于是就想招兵买马。而窗外已是夏日高照,于是便有 了那次由朝晖倡议,老姚联络,同青兄主持,娓娓大姐总监,我策划的“野餐·音 乐·诗与歌”。而《密友》文艺副刊,差不多也在这时开始编起。 三   那次野餐,按设想,是要既典雅又热闹。典雅,有娓娓大姐从朋友花园里采来 的鲜花点缀;热闹,则全靠同青兄的大功率音响烘托。后来有人告知未经批准在公 共场合使用音箱乃是非法,不由庆幸那一天老天开眼,不用烦大家给我们送饭。以 后未必再有那样的胆量,所以那盛况,大概是空前绝后了。   二十五个人团团坐,其气氛,据一位参加者的事后评论,好象中学时代的联欢 会。我们一下子回到了中学时代,是诗使我们变得年轻。诸位若想青春永驻驻颜有 术,想时光倒流从头再来,想偶尔再体会一番少男少女的情怀,就请读诗。   野餐会之后,小组也并未就有了千军万马。但人确实是在慢慢地多起来。校内 校外,大陆港台,各色人等,或认真或玩玩,都会拢而来。到去年年底,开起party ,已使一套两房一厅的公寓人满为患了。 四   联谊会换届,老姚卸下《密友》编辑的担子,但副刊的活我们继续揽下来,至 今九期,大有与我以前编的诗刊〔共十二期〕一较长短的架势。同青兄结婚,并未 如有人预料的那样从此嫁出去,蜜月一完,便撂下不懂中文的太太,继续找哥们唇 枪舌战。Ionia湖边被大雨冲散的祝寿,宋炜家中的卡拉OK大家唱,诸如此 类的事儿也不少,但都时隔不久,还未成为历史,大家记忆尤新,不必我在此考古 。   不知不觉,已是一年。据我的经验,自发的学生团体能有一年寿命的,极为难 得。毕业的,忙正事的,走的走,忙的忙,校园里的宴席,总是散得快。不敢指望 小组能过第二个生日。也无须指望。这一年里,从中感到的乐趣,已足够下半辈子 回味。正如现在回想科大的日日夜夜,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当时自以为刻骨铭心 的爱情,而是在荒原诗社度过的日子;我相信,几年之后,回首MSU,那在诗歌 小组里的一幕幕,一定仍象现在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1993.3. 一 份 新 型 杂 志 的 诞 生 ·方舟子· 世上方一日,网中已千年。一年前的事,倘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绝对成不 了什么“故事”;但电脑网络上的世界日新月异,其节奏之快比得上名家拉的小 提琴名曲,不要说是一年前的事,即使是一个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就很有些茫然 了。而许多的误会、争吵、造谣,往往就是因为网客们记忆的缺如,所以网上老 蜘蛛都很喜欢建立自己的档案库,存点“变天账”以备不时之需。最近因为在中 文网上斗嘴的需要而翻了翻自己的变天账,无意中翻到了《新语丝》创刊之时的 资料,一读之下,仿佛已隔多年,许多事虽为自己亲身经历,记忆却也已经模糊 了,因此觉得很有必要来回忆一下这份才创办一年的杂志的创业史。 目前的中文电子杂志不少,有近二十份了吧,但《新语丝》是唯一一份只登 载网客的创作,而不登文摘稿的;也是唯一一份远离时事政治的纯文化刊物。最 先有这个主意的是竹人。大约是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我当时正帮助本地联谊会的 通讯刊物《密友》编副刊,因为是自己打字的,所以打完以后也顺便送到中文网 去。竹人便建议把它改名为《米友》,扩充版面,作为中文网的杂志发行。那是 本地联谊会的机关报,我一个副刊编辑可做不了这个主。我当时的想法,是与其 另创新杂志,不如利用现有的中文电子杂志为中文网服务。某杂志曾经出过一期 中文网增刊登载网客的作品,很受欢迎。我便建议他们每个月出一期中文网副刊 。中文网文章济济,不怕没有稿源;而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可以找几位网客轮流 编辑,我就很愿意效劳。 当时我还没有多少网络的世故,只觉得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什么理 由办不成的。到了一九九四年年初,答复终于来了,却是:不同意出副刊。理由 不详,也许是怕多事吧。我有时也并不怕多事,便决定从头做起。当时竹人还在 玩IRC,我在那里见到他,向他转达了这份杂志的意思,看来只有自己创刊这 一条路了。两人一拍即合,便在第二天,即一月十一日,由我在中文网贴出了建 议书: 关于出版中文网杂志的建议 一、必要性:   目前在中文网上发表的作品不少,但多为随意贴出,过于分散,且 不能为网外人士所了解。本网存档丰富,但过于庞杂,不易个人保存和 阅读。因此,出版一份为本网所属的,发表新作、整理旧作的,发行网 内外的杂志实有必要。 二、设想:   这份设想中的杂志,每期分为新作和旧作档案两大部分。新作发表 本网网友的较成熟的(即非随意)作品,体裁、题材不限。旧作档案部 分或以个人专辑的形式,每期从本网存档中选择一两位“大侃”的代表 性旧作加以介绍,或以专题的形式,介绍各“小侃”的作品。 〔下略〕 不料这个并不打算跟人争夺地盘的建议却引起了某些人恐慌,居然下劣到通 过伪造控制帖替我取消张贴,阻止这份建议书的传播。我在IRC一问,发现大 家都没读到这份建议书后,非常惊讶,一查之下,这宗也许是中文网建立以来的 第一宗伪造取消案便真相大白了。那些人显然是针对这份建议书而来的,因为我 的其他无关张贴都安然无恙,而别人对建议书的跟帖也一起被取消了。我把这些 人的伪造控制帖在网上贴出后,一时群情激昂;而这戏剧性的一幕,反而使更多 的人来关注、支持这份新杂志,使这份建议书不至于象别的建议那样石沉大海, 这大概是那些人所始料不及的吧。“祸兮福之所倚”,我们的祖先确实伟大;而 我也得顺便感谢一下这些办坏事而成了好事的人。 名不正则言不顺,下一步是要给新杂志定个响亮的名称。我在中文网贴出征 名启事后,共收到近百个应征名称,网友对这份新杂志的关注由此可见。这些名 称,毫不奇怪,大都在“网”字上打转:网友、网中人、网影、网上行、蜘蛛网 等等,我自己也想了个“天网”,有点气魄,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 容易让人误会为法律杂志;而我之所以想到这个名称,也是因为抓到伪造者的快 意。 当时有人喜得贵子,正请图雅——中文网上人称“鸦”——取名字。鸦取得 兴起,也来给这份杂志取名了。他一开始极力鼓吹的是“促织”,昆虫名称,又 有督促大家织网的含义。但是那个“织”字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纺织工业,进而 联想到纺织女工,就有娘娘腔之嫌;所以鸦虽然大力为它做广告,赞同者却寥寥 。幸好,在鸦为“促织”大作广告之时,叹息了一声:“语丝”倒是一个好名称 ,可惜已被前人用过了。 一见到“语丝”这个名称,我顿时两眼一亮。我最喜欢的散文诗集《野草》 ,当初就是全部发表在《语丝》周刊上的。我自吹熟读鲁迅,却没想到这个名称 。前人用过了怕什么呢?他们用“语丝”之名,毫无意义,是随便找来的两个字 ;而我们在今天却可以赋予它新的意思:吐语成丝,不就连成了中文网了吗?何 况《语丝》这份“本无所谓一定的目标,统一的战线”,只是“任意而谈,无所 顾忌”的刊物,其性质倒跟我们这份新刊物有点类似;这样的刊物能坚持四五年 之久,在中国出版史上是罕见的,也足以为我们的典范。鸦说:既然如此,加个 “新”字跟从前的区别开来,叫《新语丝》如何?“新”字,正表明这是新型刊 物,与众不同,于是我便为“新语丝”大声叫好,大做广告了。 但钟情于别的名称的人也很是不少,只好采用最原始然而公正的办法:投票 表决。中文网的读者有四五万之多,在中文网上投票表决显然不可能,只能实行 代表制。这代表也无法选举,只好指定。我们便挑了大约五十名中文网活跃分子 当代表,一个代表一千人,可比全国人大的一个代表十万人强多了。再挑出钟意 的人比较多的十个名称当候选,请大家投票,直到有一个名称的赞同票过了半数 为止。大约投了三轮,每一轮淘汰一半候选名称,“新语丝”才以数票之差超过 “网萃”而光荣当选。“网萃”,和其它几个落选的名称:“牛肆”、“丝露集 ”和“网里乾坤”,后来便成了《新语丝》的固定栏目名。 名称有了,还得有人去办它。正如美食家不一定就是大厨,作为编辑,本身 并不需要写得一手好文章,但赏鉴文章好坏的眼力还是应该有的。但是,我又不 在中文网人事部工作,无法去查网客的背景资料,无从得知他们是否有办刊经验 ——我自己倒是背景过硬,自中学起就一直在主办刊物,不怕别人去查;至于那 些正在为别的中文电子刊物服务的,我又不敢去请,怕他们分心,也怕他们以后 吃里扒外。所以,竹人和我还是只能从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仍然没有组织关系的网 友中挑选编辑。有一两个婉言谢绝,大部分倒都一口答应了下来,创刊号后面附 的编委名单,就是按他们加入的顺序排列的:蠢侠、呆子(天明)、古平、台北 阿生、小宝(冬冬)、灰人、散宜生。散宜生自告奋勇当排版、校对,使《新语 丝》的格式固定化。《新语丝》现在被誉为排版质量最高、别字最少的中文电子 刊物,散宜生功不可没。中文网上的这些文章好手成了《新语丝》编辑,每一期 便免不了都要登编辑的作品,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美其名曰“同人刊物” 。同人者,编辑也是撰稿人,撰稿人自己当编辑也。以后又有了不是编辑而为《 新语丝》固定撰稿的,同人圈子也就不断扩大了。虽然曾有人在网上讥讽我如此 为新杂志卖力乃是想捞个总编当当,但鉴于有的刊物的总编有凌驾于责任编辑之 上的权力随意增删稿件,而我自己对此深恶痛绝,所以在编辑部成立之时我就主 张不设总编,而由各位编辑轮流坐庄当主编。即使当月的主编是混蛋孬种,为害 也不过一期。不设总编而轮流作庄,是报刊中很少见的,也可算是《新语丝》的 一大特色。象这样群龙无首过了一年,也没出什么麻烦,大概也可以吹一句“在 中国出版史上是罕见的”。 某刊物在介绍各种中文电子刊物时,不知为何竟然把《新语丝》说成美国刊 物。其实《新语丝》的编辑一开始就是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冬冬、灰人在欧洲, 散宜生在加拿大,其他的才在美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这电脑网络。我 们在网络上来鸿不断,在网络下却是素昧平生。在美国的几位编辑后来有机会见 了面,干了杯,但那对《新语丝》的编辑出版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 办刊宗旨在最初也大体定了下来。第一是非政治化,不辩论当代政治。几个 月后全美学自联也说要非政治化,不过他们是为了拉选票,而我们却不过是为读 者的胃口着想。虽然中国的当代政治一直是中文网上经久不衰的话题,但往往是 谈的人神采飞扬,听的人昏昏欲睡,而我们还不想让《新语丝》成为催眠药。第 二是只登载文史哲方面的创作稿,注重文学性、思想性,而不是无所不包的大杂 烩。读者固然也爱读读新闻,学点电脑、修车知识,收集菜谱什么的,但他们可 以有更好的去处,不必让《新语丝》成为万金油。中文网上成人读物流行,偶然 也有佳作,我们起初的设想,是不妨也选登一点含蓄而有味道的,所以在创刊号 的“不光故事集”里也选了不光的几则带荤的笑话。创刊号出来后,就有读者来 信骂我们下流无耻,不知文明为何物,并以读到《新语丝》为她的人生中的大不 幸,说得我们都很为她难过,仿佛一个好端端的纯洁无邪的公主,偏让我们这群 大灰狼给毒害了。从第二期起,成人读物便绝迹了,这创刊号就显得很特别。我 曾经想给它编一个洁本,或者是在刊头加个“儿童不宜”的警告,然而也终于没 有真地去做。 这样,经过一个月不到的准备,《新语丝》创刊号便在去年的春节(二月十 日)与读者见面了,一份新型的杂志从此诞生。创刊号登出来的当天,就有一个 陌生的网友来函盛赞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中文电子刊物,很使我飘飘然一阵,在 日记里写下了这么一句豪言壮语:“一定要把《新语丝》办成世上最好的中文电 子刊物。”一年下来,雄心壮志是磨光了,但还有这最后的坚持:让《新语丝》 具有自己的特色,有存在的价值。在《新语丝》上首次发表的图雅的《寻龙记》 最近获台湾《中央日报》的散文大奖,《新语丝》上的诗文也不时地被正式的报 刊选用,足见《新语丝》在中文电子刊物中是可以有一席之地的。只要还有读者 欣赏《新语丝》,只要还能通过她团结老朋友、认识新朋友,只要过一年半载还 能与三两同人煮酒论英雄,也就值得在荧屏前度过这又一个的夜晚。 19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