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集 --方舟子诗词小品选 【目录】 且抛心力作诗人(黄景仁诗) 辛词名句 共度千年时光(辛弃疾词) 谁共我醉明月(辛弃疾词) 英雄的诗和诗中的英雄(辛弃疾词) 欲将沉醉换悲凉(晏几道词)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词) 断肠芳草远(朱淑贞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李清照词) 诗圣于谁?(杜甫诗) 扬杜不抑李 【联系地址】 fangshim@pilot.msu.edu, or zhouzi@uwalpha.uwinnipeg.ca 且抛心力作诗人 中国的诗运在唐宋之后就已完结,再也没有出现那种照耀千古的群星灿烂,之 后虽然诗成了文人的标签,有才没才都要涂上一堆,一名高官死后大抵都要出本文 集,充斥期间的是所谓的诗,但这一切已与诗毫不相干,与其说是诗的荣耀,不如 说是诗的悲哀。但是真正的诗人总还是偶尔会出现的,让暗淡的文坛闪耀那么一下 ,而这样的诗人即使一生布衣、穷困潦倒,无权无势为他们的作品作广告,其诗的 寿命却要比什么文公集久远。清乾隆期间的黄景仁(字仲则)就是一位这样的诗人 ,应试不第作不成官,为了谋生四处飘零,好不容易谋到县丞小职,还没赴任就病 故,一辈子没过过官瘾,一生事业就是写诗。但他对后代诗坛的影响之大,却是他 的皇上、那位到处题诗糟蹋文物古迹、留下了几万首“诗”的风流天子所望尘莫及 的。 黄仲则的诗,苍凉激楚,多愤世嫉俗之作,与乾隆的太平盛世景象似乎很不协 调。唯物史观的评论家也许会认为这是诗人特有的敏感,已觉察到在盛世的表面下 的重重社会矛盾。但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无法被世人理解,难以沟 通而发的孤独抑郁之音,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如此。 读高中的时候读郁达夫的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即是《黄景仁》,故事情节都已 忘记,引的诗中有两首却印象极深。一首是七古题李白墓,“采石江边李白坟…… ”,最后两句是“但是诗人皆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当初获悉顾城的死讯,我 还引了这两句悼念。另一首则是除夕二绝句: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俏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 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 枉抛心力作诗人 一个人的孤独,也许是在最热闹的场合、别人最为快乐忘我的时候最容易感受 到的吧。我自己是在喧嚣的舞场上,坐下来看着别人那一双双一起旋转的脚的时候 ,往往突然就被孤独感抓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而许多诗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清代没有舞会,一年一度的除夕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然而在“千家笑语漏迟迟 ”的日子,诗人却悄悄地从中开始感到了尘世的忧患,而年年此夜,正是他最费“ 吟呻”的时辰。于是远离热闹的人们,来到“市桥”悄然独立,仿佛人世间再无别 人,只有他自己了,猛一抬头,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启明星,便把它象看月 亮那样看了又看:“一星如月看多时”。有人爱看明月,有人爱看繁星,但恐怕没 有什么人会把一颗星星看了又看看不够的吧。即使是天文学家,也未必有如此雅兴 长时间地用肉眼“观察”一颗星。然而此时此刻相看两不厌,惟有一颗星,诗人的 孤独、苦闷和希望(如果还有的话),便都体现在淡淡的一句“一星如月看多时” 中,而用当代诗人的话说,便是“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 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江河《星星变奏曲》)。古今诗人 的心是相通的。 而这种孤独苦闷,是难以为世人理解的,就是自己的儿女,也在一旁窃笑爸爸 偏偏在最该快乐的时候“费吟呻”,于是诗人慨叹道:“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 力作诗人!”说“吾自悔”,不过是愤慨的反话,其实是不悔,不悔到在除夕仍然 在吟呻,而“作诗人”三字,更是表明了诗人的高傲。世上能有几人,敢说自己是 在“作诗人”呢?两百年后,另有一位诗人,他不想作诗人,却想作英雄,到头来 唱着《国际歌》上了刑场。他也有了感叹,在绝命词中写道: 廿载浮沉万事空 年华似水水流东 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 江城辜负落花风 黄昏已近夕阳红 这位诗人就是共产党人瞿秋白,其诗词受到黄仲则的影响由此可见。一个要作 诗人,作成了,作得可以影响两百年后的诗人,“枉抛心力作诗人”不过是反语; 另一位要作英雄,却没作成,最多算是失败的英雄,“枉抛心力作英雄”却是实情 。 我想,是真诗人的还是一心一意作诗人的好,那是皇帝和高官贵族千方百计想 作也作不来的。 辛词名句   我常说“诗读子美,词读幼安”,这两人的诗词都取材风富、内容多样,笔法 多变,他们的全集才值得一读。晏殊辈的词不能说不好,偶尔读几首还可以,如果 拿《珠玉词》之类的来读,读一会就腻了:都一个味。读《稼轩长短句》,就比较 不会起腻。莲波不喜稼轩,因为其豪放。其实稼轩也不一味豪放的,他的压卷之作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就很温柔,而《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是 婉约的千古绝唱,而那是男子的婉约,并不扭捏作态作女人状的。   莲波说喜欢格式整齐的词,不喜长调。既然如此,还不如去读诗:)。我读词 ,正为了读句式多遍的长调。稼轩以长调词写得最多、最好。他不写诗(反正我没 读过他的诗),而以诗入词,词艺上的成就之大,自然超过把词当“诗余”的东坡 、放翁。他的名词、名句之多,在历代词人中当是首屈一指的吧,“算只有殷勤, 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把吴钩看了, 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迭”、“青山遮不 住、毕竟东流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为赋新诗强说愁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 却在灯火阑珊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千古兴亡多少事,悠 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一丘一壑也风 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等等如此多的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句 ,就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古今词家中,再也找不到有第二个人如此能耐,别人能有 个“梅子黄时雨”、三影什么的就已是名声大噪了。   王国维把稼轩的“蓦然回首”当作治学的最后境界,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上一层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那才算是超凡脱俗,已臻化境,偶 有一二知音,也不过拈花相对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共度千年时光   现代人写古体诗词,好象都喜欢自己当注释家,甚至连讲究浑成天然的词,也 会一句一句自己加上长长的解释,害怕读者领会不了“诗人”的妙句。结果自注往 往是诗词本身的几倍长,作者的意思在自注里面表达无遗。读这样的诗词省心是省 心了,却未免味如嚼蜡。没有了想象的空间,读诗还有什么意思呢?碰到这种把读 者当傻瓜的大作,我向来是毫不犹豫地跳过去的。   古人写诗词,极少自注,更少加比诗词本身长的自注。对自己的诗词怎么解释 ,是读者的事,作者尽可以不管。如果读者能够有超出作者原意的心得,也无不可 ,而且那未必就不是诗本身的成功。诗无达诂,一首好诗的意味绝对不是靠自注来 表达的。   让我们来看一首稼轩的婉约的词:       念奴娇  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  〔□:左面两个戈,右面侧刀〕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据说徽、钦二宗被虏北上时,曾经在东流村住过,所以历来的注家,便都说这 首词就是写的这件事,抒发的是国家仇,民族恨。以这种读法来读这首词,倒会读 得一头雾水,要怪辛弃疾怎么不学现代的“诗人”,每句都来点自注,告诉我们“ 轻别”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镜里花难折”,还要惊问“近来多少华发”。但是如 果我们就词论词,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怀念年轻时候的情人的情诗,而且我相信 这就是作者的本意,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在里面。   为什么历来的词家不承认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儿女情长会影响辛弃疾作为词 界的英雄豪杰的形象吧。鲁爷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稼轩是英雄,也是性 情中人,《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中,他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意中人而“ 众里寻他千百度”,可见他很多情,甚至可能比常人还多情。倘是别人,转几下头 不见了踪影就死了心,还会当真钻到人群中去找个千百回?他还有一首《南乡子· 舟中记梦》,写的就是梦见过去的情人的。   所以,最可能的是,这是他在清明时节经过东流村时,在寒冷中孤枕难眠(“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此的一段风流韵事,有 感而作。以这个“中心思想”来读这首词,就变得明白如话,无须什么注释了。   这段韵事,以他因故离开此地而结束:“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轻别”两字,看似平常,其实沉重无比。当时只以为是平平常常的短暂的离别 ,我或者只是回一趟老家,或者只是到外地办点事,你以酒饯行,看着我登船顺流 东去。我虽然是依依不舍,却也没怎么看重,因为太年轻,不知道人生的多变,以 为不久就能重逢。谁料得到这一去竟是永别,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我回来重温旧梦 的时候,曲岸依旧,垂杨依旧,楼阁依旧,连燕子也是从前的燕子,然而你却不在 了,为什么当时只是那么轻轻地分别?真是“当时只道是平常”!   你到哪里去了呢?听说你去了如花似锦的东边,再也没有回来。每到夜晚,路 过的人们经常能看到你对月相思,大概是想念着我吧。路人都看得到你,而我却看 不到。我的旧恨是早已随着春水向东向你流去,还没流完呢,现在往东一看,云山 层层叠叠,挡住了我企望你的视线,不由得又添新恨。恨,在文言中是憾的意思, 长恨歌就是长憾歌,并不是什么国家仇民族恨。“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比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深了一层,同为传 诵千古的名句。   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吧?也许会吧,不过到那时我们的青春早已逝去,成了无法 摘折的镜中花;而你也会奇怪,我已经是白发三千丈了。   对这样的好词,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下 去。而读着读着,就象在听一支小提琴曲,藏在心中的角落的情感,突然之间就被 调动了起来,而你本以为它们早已被你遗忘。你恍惚之间已成了千年前的作者,在 霎那间共度千年。 谁共我醉明月 计算机输入用熟了,也就很少提笔写汉字了,连家信有时也是打印出来签个名 而已。当年阿贵拜我为师,劝进上了一串头衔,其中有一项却是“书法家”。其实 咱这字也就比老毛的蛇爬鸡跳工整一些、成熟一些,不是“返童体”。老毛据说是 伟大的书法家,徒弟要称我为书法家似乎也并无不可。今晚心血来潮,翻出放了好 几年的绘图派克笔和绘图本,一气写下来,却是辛弃疾的一首话别词: 贺新郎 绿树听鹈□(左边是“决”的右半,右边是“鸟”)。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词到了辛弃疾手里,跟诗已没什么差别,一个特征就是大量的用典,用得勉强 了,便被讥为掉书袋。这一首话别词,也用了一堆送别的典故:昭君出塞、陈皇后 失宠别君王、卫庄姜送归妾、李陵苏武诀别、荆轲易水别等等,落到现在的“词人 ”手里,恐怕就要自己加上比原词长几倍的注了,然而稼轩用来,却轻巧自然,不 露痕迹,即使不知这些典故,一气读来,也可以感受到那种凄凉、悲壮的情绪。 词的上阕是凄凉的,写了三种鸟的悲鸣,用了三个名女人的离别,说的是“苦 恨芳菲都歇”,如果这么一直写下去,未免就要有人嫌太娘娘腔了吧。于是在下阕 便把笔调一转,改用英雄豪杰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生离死别,“将军百战声 名裂”是悲愤的,“满座衣冠似雪”是悲壮的,只有在这种境地,方显出英雄本色 。然而这一次的离别并非是北上抗金,其实倒是备受主和派的欺压而壮志难酬,是 真英雄而无用武之地,用我的词来说,叫作“枉做英雄噩梦中”,梦醒之后,便又 只剩下凄凉,所以便又回到了上阕的愁绪,抱怨起“啼鸟还知如许恨”来了。最后 是轻轻一叹“谁共我,醉明月”,都说是莫愁前路无知己,这一去,却怕再也找不 到可以一起作作英雄梦的人了。 英雄的诗和诗中的英雄 自古以来,诗中的英雄多,英雄的诗人少。在诗中发发英雄气概是很容易的, 真上了战场,恐怕就得学习管仲,找个理由往后躲了。既是英雄又是诗人的,屈指 可数。南宋词人爱做豪迈语,仿佛个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但真正词、 人合一,以英雄的诗人写诗中的英雄的,辛弃疾一人而已。 他首先是个侠客,年轻时跟随耿京在山东跟金兵打游击。不料有一叛徒杀害耿 京投降了金兵,辛弃疾便带兵一路追杀叛徒,于夜间偷袭金兵大营,捕获叛徒回去 正法,之后率兵几千人渡江归附南宋。他有一首“鹧鸪天”的上阕就是回忆这件事 的: 壮岁旌旗拥万夫, 锦[衤詹]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女足]银胡[革录], 汉箭朝飞金仆姑。 一堆僻字僻词,有必要解释一下。[衤詹],音“掺”,就是围裙。[女足] ,音“绰”,整理的意思。胡[革录]是箭室。“金仆姑”是利矢。前两句是写自 己当年率兵轻装渡江回归南宋,后两句回忆偷袭金兵大营的情景:金兵刚刚准备要 在晚上整理银光闪闪的箭室,我军已早早地向他们射出了利矢。 然而南渡以后,他被委以闲职,除了曾经带兵镇压过茶农的起义,就没再上过 疆场,遑论与金兵决战收复失地。他一再地上书献平戎策,却始终未被采纳,而年 复一年,胡子已花白,还不如丢开国家大事,跟邻居们学学栽花种树吧。因此在下 阕,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叹息: 追往事,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 万丈豪情和满腔郁愤只能一吐于词中。他终于只能写写诗中的英雄了,那是国 家的不幸,却是诗坛的大幸。               欲将沉醉换悲凉   晏几道是宰相宴殊的小儿子,在年轻的时候过的是繁华温馨的日子,整日寻欢 作乐,“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唱的都是这种靡靡之音,天真浪漫 是个好孩子。到了晚年,阅历多了,悲欢离合也经历了不少了,心境变得凄凉起来 ,词风也深沉多了。其晚年的词,以这首重阳怀乡之作为代表: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      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      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      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      清歌莫断肠。   小晏祖籍临川,但生长于汴京,所以汴京才是他的故乡,这是他在外地思念汴 京之作(“金掌”指承露的铜人,喻京都)。这种乡情,在词中是逐步烘托出来的 ,由轻而重,分了三层:   第一层是轻轻的、若有若无的一句“人情似故乡”。此处有佳人美酒,有热情 待客的亲朋好友,似乎与故乡没什么差别,“人情似故乡”,但是只是“似”而已 ,而不是“是故乡”。一个“似”字,已透露出了那种在欢歌宴饮中悄悄涌上心头 的乡愁。   然后是比较沉重的一句“殷勤理旧狂”。这是节日,就该有过节的样子,跟大 家一样也要“兰佩紫,菊簪黄”,然而诗人告诉我们,他不过是在“殷勤理旧狂” ,现在的疏狂不过是旧日的残余,还要费心费力调节一番才能表现出来,已经近于 强颜欢笑了。一个“旧”字,表明了诗人现在实际上已不狂,那么现在的真实心境 是什么呢?诗人在最后终于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悲凉”!然而他不愿旧日的疯 狂真的不再有,不愿现在的悲凉永远地存在,所以他希望用沉醉来换掉悲凉,在醉 中回到疯狂。偏偏歌女却唱起了忧伤的歌,所以他就请求她们“清歌莫断肠”了。 其实一个“欲”字,一个“莫”字,已说明诗人本人也不相信悲凉是真正能用沉醉 换得掉的,只是一厢情愿要把它压抑下去,在这样本该欢乐的时辰暂且把它埋在心 里罢了;而这种压抑是非常脆弱的,只要歌女的一声清歌,便全部崩溃。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有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好象还给后人谱成了 曲,我曾经听人唱过: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词师承稼轩,风格多变,小令的通俗谐畅,深沉悠扬,更是得稼轩真传, 在晚宋诸词人中无出其右者。近日翻《竹山词》,发现他后来把它改成了一首《行 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送春归、客尚蓬飘。     昨宵谷水,今夜兰皋。     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料芳踪、乍整还凋。     待将春恨,都付春潮。     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改得并不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放在最后,韵味深长,言已尽而意无穷 ,顿成千古绝唱;一搬到开头,就成了起兴的平常景语,毫不希奇了。后一首比前 一首字数多,内涵反而不如前一首。诗,实在是跟长短无关的,三言两语,给读者 留下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抵得上千言万语。清朝有位董士锡,不信这个邪,硬把 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语燕双飞”拉成了一首《忆旧游》:     怅韶华逝水,万点胭脂,零乱成堆。     花面非人面,早芹泥送冷,独下空阶。     燕儿似惜花落,双影尚徘徊。     又暗雨如丝,和愁织遍,凄绝池台。     萧斋怨离阻,盼旧侣归时,与诉春怀。     泪眼无晴日,有当年笑口,知为谁开。     买欢剩买肠断,从此怕衔杯。     算好梦偏遥,东风惯带幽恨来。   洋洋百余言,跳不出小山那十字,把话说足说透,还不如小山那样轻轻地画出 一幅淡彩画。这样的词,写它干什么?至于当代的“词人”,填着毫无灵气的词, 还要自顾自怜加上比词还长的自注,更等而下之,不说也罢。                断肠芳草远   提起宋朝不让须眉的女词人,大家马上会想到李清照。在她之后,还有一位同 样才气纵横的朱淑真。李清照算是有过美满的婚姻的,而朱淑贞却是嫁给一位粗俗 的市侩,鲜花插在牛粪上,满腹才情无人能解,终身郁郁,写下的词集名曰《断肠 集》,其凄苦可以想见。倘生在现在,自可以上电脑网络招引情郎,在当时却只能 利用元宵赏灯之时一会意中人,而这样的萍水之欢,第二年也就无处重温: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这一首《生查子》,也有的说是欧阳修写的。他一个大男人,哪会有这样的断 肠声?我看是朱淑真写的。卫道士们大概觉得一个女人趁节日会情人有背封建礼教 ,便给栽到了欧阳修头上。   这样的私会,也未必就是非常的浪漫的:     恼烟撩雾,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夏日游湖》   既已“睡倒人怀”,却还要强调是“和衣”而已,发乎情而止乎礼,那个时代 的女才子,实在是苦得很,倘是今天,就该是迫不及待地“解衣睡倒人怀”了。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只能独守闺房,在无名的相思中 填写出这样凄婉的绝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我们现在是无灯可剔了,但那“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悲哀,虽是在 今天,仍可以深深打动身为异性的我等。   身在福中的秦少游,可以说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豪言壮 语;而断肠中的朱淑真,却企望那朝朝暮暮而不可得:“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 年年岁岁?”(《鹊桥仙·七夕》)辛弃疾有一首婉约的《南乡子》,记写自己舟 中梦见情人的,最后是“只记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虽是愁,毕 竟还是圆过了,而朱淑真却是望圆而不得,干脆感谢月亮的相怜: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虽然也学着举杯消愁,却也只能更愁: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蝶恋花·送春》   其真挚自然,意境幽深,直追李易安。   这等才女,身死而魂不灭。千年后,她显灵了。清朝时有人设坛扶乩,一位士 人问凶吉,降临的仙人却说不知。问她是何方神圣,答曰:“儿家原住小钱塘,曾 有诗篇号断肠。”那位士人不知谁写《断肠集》,但从“儿家”两字推测是个女性 ,便接着问她的姓名,答曰:“犹传小字在词场。”便问是否是苏小小,回答说不 是:“漫把若兰方淑士”,再问是否是李易安,她便揭底了:“须知清照异贞娘, 朱颜说与任君详。”这几句答语,合起来恰好是一首《浣溪沙》。然后她又留下了 半阕词飘然而逝:“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 去矣去矣,叹惜春光如水。”   我岂不知世上本无神仙鬼魂,不过我总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孤苦的灵魂,总 该有个可以安慰后人的结局吧。 庭院深深深几许   有人问:你既然说“词读幼安”,怎么也读起朱淑贞的词来了?真地喜欢女词 人的词?真地喜欢,不喜欢的是那些大男人偏要扭捏作态唱花旦,装成女孩子填词 作诗。   词不同于诗,要写得好,不必有深沉的思想,宽大的胸襟,反而以清新自然取 胜。所以在古代,女才子写不好诗(诗人辈出的唐朝就没出什么女诗人),却往往 写得一首好词。如果说辛弃疾是词的国王,李清照就是词的王后,其词才之高,在 须眉中罕有其匹。可恨莲波写了那么多词话,偏偏同性相斥,提都不提这位王后, 反而钟情于晏殊、晏几道之类半男半女的怪物:),我替女同胞们来讨个公道。   但是我是男同胞,看到女才子的大作,脑筋便免不了往其容貌上打转。李清照 这位古今第一才女,是否会是有才无貌呢?从她的词中自道来看,她即使不是绝代 佳人,也称得上才貌双全,至少她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怕郎猜道:奴面不如 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敢与鲜花比美,很有点“笑春风”的胆量 。这只是暗写而已,她还有明写的:“绣面芙蓉一笑开”,面如芙蓉。她还长着一 双动人的眼睛:“眼波才动被人猜”。身材呢,是很苗条的:“莫道不消魂,帘卷 西风,人比黄花瘦。”然而又不是黛玉一样的病蔫蔫,活泼得很,喜欢荡秋千(“ 蹴罢秋千”)。   自然,最不凡的是她的才气,连她的丈夫都自叹不如。她也自视极高,曾写“ 词论”,对前辈词人都颇有微词。那大概也是真的,婉约派的词人,本来就没有几 个能望其项背,要等以后出来了辛弃疾,才以阳刚之气抵住了她的阴柔之音。既然 世上无人可与比肩,她就只能去跟上帝对话了: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学诗漫有惊人句”,一点也不谦虚,人间无有其匹,便想去跟仙人们比个高 低,真真是心比天高--然而身为高贵,她嫁了一个爱她怜她、志同道合、官运亨 通的好丈夫,妇唱夫和,其乐融融。   可惜,在她四十几岁的时候,金人大举南侵,她的美好生活至此结束,开始四 处流浪,不久丈夫病故,她便在万恨千愁中度尽余生,词风大变,为我们留下的是 悲凉的千古绝唱: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住许多愁。 --《武陵春》   “物是人非事事休”,红颜最终还是薄命。 诗圣于谁? 据说诗圣于《诗经》,之后还有人敢写诗的话,即使写得象杜甫那样,也不过 是淫邪。看来天下的诗人都该趁早放下诗笔,大家一起来抓“关关雎鸠”算了,怎 么还要出什么诗刊?淫邪! 诗三百,出自三百人之手。杜诗一千,出自一个人之手。拿诗经比杜诗,无异 于以合唱比独唱。比来比去,比出了个诗经高于杜诗之处在于不谈人生道德,在合 唱声中听到了一声“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就以为是在合唱这靡靡郑风,没有听 到诗经还有毫无诗意地大谈人生道德的颂和雅。即使是国风,“誓将去汝,适彼乐 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又何偿无关人生道德?诗经之所以被捧为经,恰好在于 诗言志,后儒以为有益世道人心。又据说诗经纯朴,没有对仗这等拘束,偏偏这“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恰好是原始的对仗,意对而声不对。以不对仗为洒脱,哪里 比得上要对就对,不对就不对,随心所欲更来得潇洒?您以为老杜一辈子就只在那 里玩儿对仗?你有“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还有“两个黄鹂鸣翠柳”呢,哪一 个离人生道德更远? 李诗如潮,杜诗如海。欲知潮的气势,站在岸上观看就差不多了。但是要真正 了解大海的雄浑、伟大,却非要扬帆出海不可,航行得越远,就越知道杜海之浩瀚 无垠。但是如果遇到了一个小岛就匆匆上岸,名之曰“淫邪”,以为大海就那么丁 点大,眼力倒也邪得可以。 诗源于诗经而不圣于诗经。诗圣于老杜。“于事无不通谓之圣”,登峰造极谓 之圣。如果只会写风景诗,只会写情诗,只会写边塞诗,只会写赋物诗,只会写醉 酒诗,只会写纪实诗,只会写说理诗,只会写怀古诗,都算不上圣。只有绝句写得 好,只有律诗写得好,只有乐府写得好,只有古风写得好,也都算不上圣。要绝句 、律诗、乐府、古风无一不精,且后人以其写法为准则;要风景、相思、边塞、赋 物、进酒、纪实、说理、怀古无一不能,而且前无古人,开一代之先河;后无来者 ,后人只能在他的高峰下攀登,才是真正的圣人。两千年间,有此能耐的诗人,当 得起诗圣这一称号的,除了老杜,还能有谁?自古以来的诗人专集,除了《杜工部 集》,还有哪一部称得上“博大精深”?李诗大则大矣,然而不博不精不深,大到 成仙,却成不了圣,其他的诗人就更不必说了。 扬杜不抑李   宋之前的诗,逸品多于凡品。宋之后,凡品泛滥,逸品寥若晨星,倘无现代诗 冲破樊篱,一扫污烟瘴气,中国的诗运,恐怕早已完结。   称得上神品之神的,老杜一人而已。闻一多称老杜为古今诗人第一,天才与人 格俱登峰造极,而李白有他的天才,没他的人格。其实李白的天才,自与杜甫不同 ,就神品之境界而言,不及老杜多多。李白是不屑于格律,老杜才是真正地集超越 格律与创造格律于一生,为天下师,成百代法。他之后,所有的诗人,不仅五律七 律学他,五古七古也学他,连乐府也学他,再无人去超越格律和创造格律了(按传 统看法,后起的词与曲不算诗,是歌,所以“诗选”不会有词曲,“诗歌选”才会 有)。 扬李或扬杜,乃诗坛的永恒主题。人们常说困顿时喜杜,豁达后喜李。实际上 杜诗也豁达,但与李诗是绝然不同的。李之豁达,是及时行乐,求仙得道,虽为古 人所羡,今天看来,未免浅薄,廉价,而且狭隘。王安石最瞧不起李白,说“其识 污下,十句九句,妇人酒耳。”虽然刻薄,却也并非全无道理,李白的诗,十之八 九,不离酒色仙道。杜甫的豁达,则是饱经沧桑之后,对天地万物,世事人生有了 深刻洞察之后的一种入世而非出世的超脱,显得更为深刻,深沉。以上是只指所谓 的思想性而言,若论艺术性,李杜各有所长,李诗飘逸自然,杜诗雄浑沉郁,难有 高下之分。李白的五七绝句,我很喜欢,那是一个天才诗人对瞬间灵感的捕捉。基 本上,我是扬杜不抑李。 李白成名早,生前已被公认为大才子。杜甫在诗坛地位的确立,却是在身后。 从来“扬李派”,不敢贬底杜甫,他之为诗圣,是公认的。而“扬杜派”,却很有 一些对李诗不屑的,象王安石。这也可以说明李诗不象杜诗那样使人人心服。只有 郭沫若这等现代扬李派才会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对老杜大肆诬蔑,所以我说他无耻。   我每读杜诗,想见其气势,想见其意境,想见其苦心孤诣,想见其困苦孤独, 想见其感时忧民,未尝不感慨、感叹、感动。   现在想来,争什么杜诗工拙,真是多此一举。杜诗早已超脱工拙之境,大工若 拙,大拙若工,非工非拙,亦工亦拙,工即是拙,拙即是工。前人曰:杜诗不可论 ,亦不必赞。盖一切的议论都是徒劳,一切的称赞都是多余。从此之后,在下不敢 再论杜诗之工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