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版说明】诗集《最后的预言》收集方舟子写于1988年至1994年9 月的五十首(组)诗,分为“最后的预言”、“残存的记忆”、“过时的童话” 三部份,凡在正式报刊上发表过的均已注明出处,请勿随意转载。1994年9 月之后的诗作将另外结集。 最 后 的 预 言 ——方舟子诗选 (1994年9月定稿) 序诗 预言的号角已经吹完 倒下的 只是一个自封的先知 无数不死的精魂 在天边 为你闪烁 1990.10.28 ****最后的预言**** 最后的预言 握紧我的手 让我的图腾烙在你的手上 请传递这一把火 直到 百年之后 我所有绝望的嘶叫凝固 而此刻回声不绝 如带雨的风 从一颗龟裂的心上抚过 那美丽的伤口 如礼花般开放 为一个最后的节日之夜殉葬 啊 那些长跪不起的人们 一夜夜静等灵光催命的闪耀 为每一次的劫难欢呼和嚎叫吧 但是我早已降临 在空旷的祭坛上悠悠地独步 一步步踏碎绿树红墙守护的古老梦境 碎影依然伟大如魔鬼 然而不再长久 告诉你们吧 这一刻的阵痛 乃是不可告人的无上欢乐 我不死的种子 在城楼那双神秘的眼下 挣扎着播散如四溢的血 带血的宁馨儿 比水晶里的人神更为不朽 这时候你的归来不可改变 正如我命定的离去 墓碑高耸 指示一次奇迹的毁灭 所有的道路都指向我们百年后的重逢 真正的道路是否不再虚幻 唯一的道路究竟埋葬在哪一片地下 不可破译的密码在你的眼里闪烁 在默默的相对中消逝 1989.12.于天安门广场 (发表于台湾《创世纪》1994年9月号) 我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关于我们死去的酋长 我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目光无声无息 你的演出在落幕之后继续 你最后不变的姿势 和你过去所有诱人的姿势 都一样毫无意义 但是他们仍然膜拜不已 在涂满你的签名的天空下 我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你不可再现的奇迹 从冷却的石壁上飘落 一片片弥漫着寒意 在最寒冷的日子里 他们只能一页页翻阅那些发霉的日子 并没能找到那条失去的谜底 那些失去的 因此并不值得记忆 在你灿烂的阳光下 子夜的弥撒即将如期开始 我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你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在不绝的隆隆声中不能不紧闭 告诉我 你最终呈现的究竟是安宁还是恐惧 水晶里的风景 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们不能不缓缓地向前走去 他们不能不背着你缓缓地向前走去 你不可再生不可毁灭的遗产 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底 我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看着这一双双你浇制的脚缓缓抬起 再也没有松软的土地 再也没有巨人的足迹 一切 都仅仅是你遗留的游戏 1990.11. 有一种声音 ——关于瞎子博尔赫斯 (J. L. Borges, 1899-1986) 我看到 有一种声音 徐徐从天上垂下 流云弥漫 指示某种结局或开始 所有的时刻 一起涌来 不死的人 在秘密的奇迹中诞生 你们不能不顶礼膜拜 以最初的仪式 迎接最后的先知 白发苍苍的先知 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向我走来 与我 合而为一 有一种声音 领我走进迷宫般的祭坛 奉献的祭品 盛开如毒焰 围绕着我 燃烧成墙 有一种声音 如风 塑造这墙的永恒形状 那中国式的造型 在火光中 我不断地变形 第八十七张面孔 是陌生的谜中之谜 时间凝固 所有的时刻 罗列在我眼前 请你远远地站着 代我记录五百年一度的涅盘 有一种声音 喊着腥红的节拍 五百双手 挑拨我的血管 弹奏者 你隐身何处 沉思的痛苦 被调上快感的和弦 大光明 因此蒸腾地升起来了 这片奇光异彩 使你们陶醉 我什么都不能看见 只有呼唤着谛听 有一种声音 自魔瓶倾泻 纷落如雨 泛滥成河 自祭坛发源 淹没你们 有一种声音 五百年闪闪一现 有一种声音 此刻交给了我 最后的时刻 精确地到来 我以永恒的姿势躺下 有一种声音 隆隆不息 1988.5.13.合肥 (发表于中国大陆《诗歌报》1988年10月) 不变的城堡 ——关于卡夫卡 在无数个星星也被灭绝的夜晚 熄灭了窗帘后最后一盏灯 一遍遍翻阅你磷火跃动的心灵 在静寂中 又踏下一级你铺就的孤独阶梯 走向那座不变的城堡 不敢把脚印留下 也不敢驻足考证 那一堆堆血泪流尽的化石 城堡的门为我敞开 一个黑洞的眸子是它所有的诱惑 城堡没有衣裳 那闪耀的只是昨日的梦幻 宛如冰雪雕成的宫殿 但是据说寒冬已过 仿佛夏日的温暖已经在抚慰 你们那些早已冻僵的饥渴 我不能不赤身走过这条街道 裹着黑夜的尸布 去寻找那一片最后的雪花 把冬天的证据交给你们 然后熄灭一盏盏路灯 让你们看看黑夜 这时候我看到 地上有无数的人影包围了我 可是见不到面孔 那些变形的 那些经审判的 那些被迫流浪的 人们啊 露出自己的面孔 让我们开始明天的交谈吧 我不是一直站在你们面前吗 只有漫天的纸片撒向我 明天它们将化为雪 而我就是雪人 我的血色洁白 可是依然滚烫 我将唤来永无尽头的雨季 让冰冷把我全身抚遍吧 总有一天雨会温柔地淹没我 百年之后你们将发现一堆流满泪的化石 永不枯干 城堡的门在身后合上 重重的审判声响了 1991.11.改写旧作 再读鲁迅 这时候目光依然暗淡如夜 为了寻找一个古老的预言把你读遍 六十年前的预言应约滚滚而至 反复地兆示我 你最后这一个祭司 该怎样嚎叫于静寂的人群 而你 可怕的先知啊 却早已安息 把灵魂藏身于象形文字的方阵 默默地上演一幕幕轮回的把戏 指示好的故事 坏的结局 令走火入魔的我们懵懵懂懂一齐恸哭 那么 我们究竟在等待什么 等待如血 洗礼一个早熟的黄昏 预告无数个夭折的黎明 雄性勃勃的墓碑 今夜突然疲软 美丽的情人 砰然倒地的身影依然美丽 那曾经使我们亢奋不已的 究竟是什么呢 但是我们终将再次归来 在你的书堆上举起反叛的大纛 熔岩一旦喷出 将如野草般蔓延 淹没永恒而颓败的舞台 淹没所有没有人证的历史 在焦黄的气息中我们飞升 然后永生 那最后审判的时刻 正在来临 我重重地合上古色古香的封面 去吧 让新点的火焰把你读完 那飘扬着的 不过是灰烬 1989.8.于合肥 (发表于台湾《创世纪》1994年9月号) 古长城 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 招魂的骷髅旗痉挛地升起 这一具用泪痕血迹涂抹的木乃伊啊 据说因此将要复活 那些殉葬的人们 垂死的呻吟也成罪恶的谎言 只有祭神的欢歌和暴君的虐笑 忽远忽近 绵绵不绝 绵绵不绝的围墙 挡不住还是绵绵不绝的风 再也没有塞外风光 大纛无存 旗杆依旧在 炮筒死死盯着的 早已是汉家的天空 只有山锋依然如利刃 曾被割破的天空啊 宁静如六月的一个夜晚 纷纷扬扬地洒落是一地的断砖碎瓦 究竟要捡起哪一块 才算是我们的天 清明时节 秦时的太阳灿烂然而贫血 桃花在坚硬的尸骸上开放 冤魂们 或新或旧 一起歌唱 一九九零年清明节于慕田峪古长城 最后的献祭 刻骨铭心。我们这些懦弱的 幸存者,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你们相聚 在一个死气弥漫的夜里 一起等待 那长久折磨着人们的梦境 降临在这一片空旷地 相信鲜血流尽 梦境也许会更加绚丽 不相信夜里的恶魔 还会有另一张面具 破旧面具之后 再也不会有荡人心魄的脸庞 剩下的一定只是空虚 他们拥来 他们只能在夜里悄悄地拥来 他们是守夜的射手 在射杀了所有的星辰之后 升起涂满老人斑的骷髅旗 用淋漓的腥红 宣告又一个没有阳光的黎明 我们用以互相取暖的目光 忽然变得如此冰凉 在本该温暖的季节 六月雪花纷飞如席 一层层展示往日的圣洁 那是最后一场过时的大雪 一层层遮掩不了是昨日的泪痕 今天的血迹 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作千年不灭的陈列 那是最后一出被禁的游戏 残缺的图腾就要飞离 那是最后一次无价的献祭 人神死去的日子不再遥遥无期 提前举行是神圣的葬礼 擎天的墓碑早已立起 自觉自愿的殉葬者 在催命的火光里 熊熊挥动掘墓的手臂 1992.5.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3年6月1日) 会有这样的时候 ——“六四”五周年祭 会有这样的时候 昨夜的枪炮声不再是恐怖的记忆 不倒的城墙化成一片颓败的墓石 血染的旗帜和哀悼的白花一起凋落 年轻的热血冷冷地凝固在墨写的历史 会有这样的时候 晨钟暮鼓阵阵响彻在暴君的残年 永生的命名赋予了每一张失踪的脸 苦难的尽头是无比辉煌的起点 复仇的愤怒之后必有新生的欢歌 会有这样的时候 怎能没有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还能再等多久 年复一年 在同一个永远的日子 以心底的泪水酿造祭奠的薄酒 一起等待最后审判的钟声越来越近 长久的等待 是冰层下缓缓流动的大河 是心灵爆发之后绵绵不绝的回声 更是爆发之前惊天动地的沉默 1994.6.4 河岸 多少年了 多少条河流已经干涸 这一条也不会长久 我将能够走着过去 去寻找天堂的碎片 积木的天堂在对岸坍塌 那些乌黑乌黑的卵石啊 当我走到河中间 水会悄悄地向我涌来 我会站在河中间 水会慢慢地把我淹没 这时候河水静静地上涨 所有的卵石一起闪亮 1990.8. 漳江边 (发表于河北《诗神》月刊1995年9月) 绿房子 我们曾经到过那座绿房子 我们去的时候 只找到最后的一片落叶 用无数不瞑的眼眸 凄凄地诉说绿色的过去 在子夜的霜冻之后 动人的只剩下昨日的主题 我们曾经到过那座绿房子 我们在的时候 相约一起寻找遗失多年的火种 密谋纵一场不灭的大火 在这座不朽的房子烧塌的时候 陪葬的我们 在火的怀抱中一样的不朽 我们曾经到过那座绿房子 我们走的时候 墙上的油彩已经剥落 如无数的落叶飘飞 在失去阳光的地方 用垂死的祭神之舞 为我们不再回头的远征壮行 这一座曾经美丽的绿房子啊 我们曾经为你哭泣 1992.5.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3年12月号) 深夜无人的街道 把最后一缕阳光 深深锁进尘封的心头 夜幕沉沉如墓石 未曾诞生的梦想 就这样被再次埋葬 是的,这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的相遇纯属偶然 虽然末日的钟声正在天际闪耀 我们凝视的眼神还是那么安详 让我们在这时开始 从被废弃的象牙之塔开始 让我们一起走过无人的街道 寻找一种被遗忘多时的空旷 它是如此短暂 短暂得就象路灯下的一个孤影 眷恋的回头只看到一地的清光 旧的面孔飞逝而去 新的面孔半隐半露 依然残存的那一丝广告的微笑 遮掩不住斑驳千年的风霜 命运早已被写进一部古老的典藏 浓浓的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那双描绘我们的旅途的手 此刻正在何处的城堡奋笔疾书 一笔一划划过深夜无人的街道 我们追随的脚步是多么坚强 无可挽回的往事 在我们的脚下一一浮现 为何我们无法收住那一道道 试图穿透围墙的目光 把每一点遥远的光亮 都读成唯我能读的天启 把每一个幽暗的角落 都看作无处不在的家乡 家不过是深夜凄凉的慰籍 携手同行的时候本无需这样的想象 就这样走着就已经很好 就这样走着还能走多长 就这样一起走在深夜无人的街上 等着末日的钟声传来最后一响 等着那双神秘的手疲惫地垂下 等着走到永恒的家乡 不需要歌声不需要方向 不需要天空不需要太阳 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暖 在我们的四周微微荡漾 1994.8.5 墙上的阳光 现在,太阳升起来了,莞尔笑着的小窗送来它那亮晶晶的呼唤。一束被幽禁 的阳光,照出了雪白的墙上的斑斑点点,痰迹,泪痕,红字在薄薄的白粉下散发 着血腥,我曾经用五颜六色的幻想在墙上涂抹的未来神圣的图像啊,被一个个黑 洞吞噬了,而过去风风雨雨点点滴滴冲洗着我的眼睛。墙上,爬满了密密的黑点 ,渐渐扩大,终于融成一片…… 原先我以为这墙是多么的洁白,现在没被照到的角落依然那么洁白。 我惊叫着从床上坐起。墙上出现了我模糊然而硕大的头颅,笼罩着一轮惨淡 的光环,一个献给发现者的光环。 人们将膜拜那丝令人想起阳光普照的屋外世界的残余之光,也将敬畏那吞噬 阳光的头颅,这是日环食的骄傲与悲哀。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把阳光堵在屋外。 现在,一切又都显得那么洁白。 但是,我知道阳光聚集在我的背上。总有一天我将被它点燃,也许连这堵墙 ,这座小屋,一起燃烧,漫飞的灰烬将在淡淡的阳光中拼成未来的现实图像。 1988.2.1. 于云霄 墙外的独白 一、 每天早晚,都要经过两条铁路。在枕木上沿着轨道向两旁眺望,便有了一种 感觉——叫远方。想起很小的时候,反复看过的捷克木偶片《好兵帅克》,那位 可怜的好兵,顶风冒雪沿着铁路走向前线。在幼小的心灵中,竟产生出兔死狐悲 般的悲哀,仿佛有一天我也会象他一样那么走。 那一天终于没有到来。虽然曾经跟火车打了五年交道因而恨极了火车,但毕 竟不至于靠两条腿,而且目的地明确。当我淹没在车厢里的人海,似乎从未想到 那位可怜的好兵,也忘了童年的那场梦。现在,几乎可以说永别了火车——至少 是中国式的火车,捡起的却是童年的梦幻。当我在铁道上四望,仿佛望见了帅克 那矮小的背影,听见了那不可抗拒的远方的召唤,又隐隐觉得哪天我会那么沿着 铁路走下去,去远方。 只有真正地走一遭,才会明白自童年起就缠着我的那种诱惑究竟是什么。当 我走到底,也许会发现什么也没有——连帅克的前线我也没有,因而不能算到底 ,所以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二、 天空曾经美丽,现在却褪尽了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了苍白。那些曾经使我激 动不已的逝去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呢?我是否会为了这遗留的苍白再次激动?或者 ,在长久的注视中,我会把这苍白也当成了美丽? 天空已不美丽,然而平静,安宁,没有了风云变幻。在这样的天空下,我不 能歌唱,即使勉强开口,也随即发现了歌声的空洞。就象一切的摇滚,不过是快 乐生活中的无病呻吟。虽然,在呻吟的背后,也有那么一丝愤怒——对平庸的愤 怒。这是一种可以自顾自怜的愤怒,我却无法学会。我所有的愤怒都只能面向我 所深爱的土地,而此刻她离我是多么遥远,以至看起来也变得可爱,让人再也愤 怒不起来。 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忍受乃至陶醉在这片苍白的天空下,并且沉默。 三、 那时候,总想把手伸出窗外,伸到墙外,去接触阳光。手里会有一团火,即 使在无风的日子里也欢跳不已。你想要传递这一把火,让它传遍每一个阳光照不 到的角落,那些被各式各样的墙隔绝的角落。但是有谁会接受这一把火?谁愿意 点燃了自己?因此你只能让这一把火在墙外,在阳光下,在不需要火的地方孤独 地燃烧,因此你不能不常常被煎熬得泪流满面。 你现在已置身墙外了,但对墙内的一切刻骨铭心。但是你现在所能做的只是 注视着手中这一把火孤独地燃烧直至熄灭。你甚至连一声“请传递这一把火”的 恳求都再也说不出口。让火在阳光下烧完,而见不到阳光的墙角依然黑暗如故。 那些窗口终于被一个个地堵上,人们再也不能伸出手来,而你也不能伸进手去。 但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座墙会被点燃,烧成灰烬。那火种,也许就在你手中。 你注视着你的手,激动不已。 1992.4. 斯巴达村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10月11日) 诗人顾城之死 你疲倦了 当蒲公英的队伍飞过无人仰望的天空 小松鼠的家乡已是一片废墟 当风吹走了小花善良的愿望 石头在黑暗中露出狰狞的牙齿 当鸡血在孤岛的林间流淌 妻子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血腥 你疲倦了 当心的世界越来越小 而外面的世界无所不在 当与上苍的对话已是无谓的梦呓 一顶破帽遮掩不了满脸的哀愁 当心灵之约遥遥无期 而心灵之旅早该完结 啊 你已疲倦 那被人间遗弃的 上苍必定怜惜 迎接的白马飞奔而至 无数的天使 在你身后放声高唱 1993.10.10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国际版1993年12月14日) 听《二泉映月》 今夜的月光 是一道即将枯竭的清泉 缓缓地流过你冰凉的指尖 流出你紧闭的双眼 滴落在平静多年的水面 我知道你一定能看见 那些渐渐消失的圈圈点点 那是跃动不已的冷冷火焰 卷走你不为人知的往事 蒸腾着升起如烟 你因此不再拥有和失去什么 只有天上地下这一道清泉 只有永恒的爱恨融于其间 你泼洒着发源于你的泉水 最后的流淌是在我泪痕已干的脸 那是你生命中不死的种子 在无人的夜里闪闪地飘散 在我最为枯燥的时分 向我照耀 向我呼唤 在你沉默不语的时候 我听到你跋涉的足音响自迥远 我紧闭模糊的双眼 看见了你比我更为孤独的童年 1992.5. 读《天龙八部》 就算你一页页把江山翻覆 又怎料得到这一个个大团圆早已注定 字字是血 无人不冤是谁的错 句句含泪 有情皆孽是我的命 阳刚之气挡不了阴风阵阵 血脉贲张到头来还是只觉得冷冷冷 就让那一干豪杰大侠 枉费了力气去弯弓射雕 倚天屠龙 就等我佛慈悲 用一身袈裟包裹住遍地血腥 只要还许我与你轻弹一曲笑傲江湖 煮一池酒 夤夜论英雄 再让我摘取满天星斗 且请你排演芸芸众生 撒子天地大棋盘 看谁又解得开这千古的珍珑 1990.11. 诗·棋琴书画·剑在深夜的变奏 一、诗〔引子〕 你手握这支笔 如欣赏一支锈迹斑斑的匕首 你面对的 是一卷徐徐展开 殉葬千年的木简 古木白色的血飞扬地流出 沉淀成一片尘网 你一声惨笑 一口血跟着逃了出来 因此 在夜的监视下你别无选择 你继续笑着 笔尖摸索着心脏的部位 二、棋 你独自对弈 黑子是你 白子也是你 子落棋枰 所有的日子都嘣嘣地响 于是你愤怒地挥手 天地倾覆了 破碎的天空 星星在你的脚下流浪 五色石因之用完了 你仍然独自对弈 你的头颅就是一枚棋子 你不能不坐下 你总是独自对弈 三、琴 你抚琴 想从梦中把梦震破 哦 我的女孩 先别逃离这片梦境 裂帛之声 你被撕得一丝不挂 纯情的琴弦 一根一根被她的目光挑断 哦 女孩 琴声一样的女孩 这把琴不就是你因之浪迹天涯的故里吗 你坐下 焚香 膜拜 举手 然后发现手下空空 四、书 那最黑的墨汁还没有献上 你饱蘸的是四周浓浓的夜色 人们纷纷赶来 为了一次唯一的观礼 一行行象形文字是一排排破破烂烂的瓦片 惨白的墙 你的忏悔是变形的摩崖石刻 你把如椽的笔抛向天空 人们满意地纷纷离去 五、画 冬夜的油彩不断泼洒 冻结了画布的微笑 你只好自己微笑 一个奉献给夜的笑容 渐渐浮起的笑容 渐渐褪色的笑容 画布上挂满了泪珠 掩盖冻得发紫的血块 画布袅袅升起呻吟之声 呐喊之声 你颤栗着 把画笔折断 六、剑〔尾声〕 因此你只能赤膊上阵了 银光在面前闪烁着召唤 乳色的诱惑 血色的诱惑 应和着血液里疯狂的节拍 四周是围观的人群 压抑着焦渴的喘息 你潇洒地挥挥手 把这声音斩断 你拥有这把神奇的擎天柱 因此无所畏惧 你大步走进阴森的洞口 这夜里唯一的慰籍 愤怒的喊声 被挡在门外 你睡着了 仍然抱着捂得发烫的剑 1987.12. ****残存的记忆**** 眼蝶标本 一 泡沫般的花香是无边的诱惑 在殷勤待客的花的街巷里 我忘了回家的路 二 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挂在树上 美丽是多么可怕的错误啊 三 永恒 在一瞥之间达成 四 别用冥钱一样的目光 告诉我你爱我 你在祭奠我 也在祭奠你自己 五 闭上忧郁之眼 眼前就一片光明 我至今仍睁着眼 眨也不眨 1988.12.25. 时刻 你为这样的时刻沉默多久了 当言语只是梦呓 想象也已不再辉煌 可以表白而不可言说 这该是怎样的时刻 曾经到来等于是没有到来 期待着总觉清新 过后才发觉一切都不陌生 你该怎样为这样的时刻歌唱 无法找到是永不消散的曲调 只能以这紧闭的双唇 展示一种永恒的象征 一只等待许久的手 握住的只是一把充满尘埃的白光 窗前的太阳已经苍老 半明半暗之间是多么的安详 在一个人的日子里 时刻准备着 以一种无可置疑的姿势 迎接一种时刻的到来 就象一根孤独的旗杆 等待风扬起降下的旗帜 1993.3.22.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3年12月号) 无形的手 那一双双无形的手 从墙脚顽强地长出 相握成网 层层迭迭如密集的枝叶 阳光被过滤 成点点永不消逝的露珠 在指尖上滚动 滴落在我生命中 最枯燥的那一部分 透过这一双双无形的手 看见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那一小块一小块晴朗的天 那种感人的形状 那种眩目的色调 使我不能不为之颤栗 伸出手与之相握 反反复复抚摸这些天堂的入口 仿佛已尝遍了 天路历程的滋味 面对这一双双无形的手 不会再有置身黑暗的恐惧 不会再有自我慰籍的叹息 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凉的触摸 那一道一道冷冷的光 固执地穿过百叶窗 展示一种永远新鲜的诱惑 1992.11.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3年12月号) 阅读自己 我躺在河床上 阅读自己 天上挂着一张乌蓝的棉被 爬满了一种叫星星的甲虫 面对着他们 面对着亮晶晶的诱惑 我虔诚地阅读自己 往事是从掌心流出的 闪闪亮亮的往事 和过去所有的日子都沉淀在河底 我是唯一的发掘者 在静穆中收回手 一章一章缓慢地阅读自己 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我闭眼找到了一片光 我变换了几种观察姿势 用手温柔地握住了这个奇迹 它就象是一根失去的桅杆 在离家出航的阅读中 我成了一只搁浅的帆船 河水突然漫过来 往事都从我身上冲走 我不能再闭眼躺着了 我必须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 航行到岸上去 1988.3. 漳江边上 (发表于河北《诗神》月刊1995年9月) 窗口 我用冥想 在床上埋葬自己 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很多很多的墓石 请在身后给我留一个窗口 那阵风因此能吹进来 我的心因此被洞开 我知道今夜注定 你的眼睛将升起在窗前 告诉我一句话 告诉我许多类似的话 阳光聚在我的头上 今夜有阳光聚在我的头上 在你的喃喃中 我烧成了灰烬 那阵风 横扫床上 1988.3. 墙 现在让一切都从最初的日子开始 一阵阵急促的风吹动你的手臂 〔这样的风你能在深夜经常看到〕 为了天边那几朵变幻莫测的流云 你不能不重新折磨自己 你不愿知道那些云转瞬即逝 你只相信它们必须为你重新开始 因此你伸出这双手去拥抱它们 〔这双手因为经常拥抱而变得很粗糙〕 你其实还没有走出这座屋子 你触摸到的只是一堵白墙 涂着黑白相间的颜色 那种色调让你激动了好久 并且想永远躺在墙底下 但是一切必须重新开始 你必须收回手等待风重新刮起 这种单调的游戏让你感到疲惫 〔连这种疲惫也是单调的〕 你终于坐在了墙角 对着墙愉快地喘出一口气 你发现你的气息凝成了那种流云 1988.2. 雪天印象 那么 这一次太阳真的死了 无数的尸骸纷纷扬扬 以无法抗拒的轻柔 拥抱一地的污垢和美丽 为了一场失声的痛哭 呈献一片一夜的纯洁 外面的世界 不再象昨日一般精彩 通向远方的脚印 不再属于我 属于我的 是那条不动的河流 心绪一样的沉寂 在失去阳光的日子 白色世界是一份冷酷的迷梦 梦的衣裳如此轻盈 飘飘然 每个人都成匆匆的过客 一个黑人小女孩 回头一笑 微微露出雪白的牙齿 请不要向我走来 我再也无法伸手与你相握 我只能在屋里看风景 要不然只能化身为雪 在风中静静地站成雪人 太阳的使者 就是一个笨拙的雪人 泪盈盈地 预告太阳的复活 1992.11. 观镜 每天早上 对着镜子挥舞剃刀 蒸汽弥漫 烧出一个 银子一样苍白的笑容 下巴光秃秃的笑容 自己觉得很美 我们只是在这个时候 只是在镜子里 才找到了自己的美丽 它薄薄地镀在镜子背后 就象一片平静的湖 从前的笑容诱我自沉湖底 象那位希腊少年 固执地走进去 这块坚硬的天空 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陨石 把偶然流出的一滴血 夸大成 一片腥红 1988.4.21. 残冬的心情 当我厌倦了冬日平常的美梦 醒在一个一样平常的午后 依稀记得自己唱过一首奇异的歌 最后一缕余音还在努力钻出窗口 那些诱惑我歌唱的闪闪碎片 原来只是窗前枝条上的积雪点点 一种夏日的心情 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我为什么还会继续歌唱 在应该回来的时候你悄然离开 在应该沉睡的时候我独自醒来 在不该等你的地方把你等待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歌唱 那位在远处向我招手的究竟是谁 缓缓地传来无言的表白 犹如空荡荡的天上一丝孤独的云彩 模模糊糊是一种难言的完美 我静坐屋中把你一遍遍端详 不必睁眼便找到了浪漫的想象 苦难无边 欢乐亦无边 直至平静的时刻 就会有风把一切吹遍 外面的世界风声隆隆 美丽的黑孩子跌倒在残雪之中 弱小生命的一滴血 把白色的大地映红 一切好人都只有不好的结局 一切结局都会有灿烂的开始 在黄昏的歌唱中 我继续睡去 1994.3.7.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4年12月号) 初春的声音 我只是坐着 一如莲座上冬眠的塑像 只有一种声音能把我唤醒 醒来的时候就有了陌生的感觉 望着那条潮湿的黑色小径 知道所有的冰雪都已化尽 这时你的呼吸从远处传来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你说草在长 你说草在无声地长 在太阳睡去的时候 在失去月光的时候 破土的声音无人听到 我看着你 看着你鼻尖上微微的银光 看着你眼里神秘的滚动 心中最后一缕鹅黄也变成了嫩绿 我轻轻地对你说 是的,我听到了 1994.3.29.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4年8月号) 四月 四月里 我们躲进阴森森的溶洞 躲进地母潮湿的子宫 请重新分娩我吧 也许我在出生前就失落了什么 因此在这透明的季节 跟着你们来寻找 四月里 那朵来历不明的白牡丹没有开放 我们因此变得非常陌生 甚至连你的出生地也成了谜 我们一起掉进这座坟墓 殉葬了这个早晨 连同本该永生的那个夜晚 四月里 我们成了地母的早产儿 一出生我们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们并没找到什么 甚至还丢失了许多 我们匆忙地逃离这个魔瓶 相约一起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全都走散 1988.4.巢湖银屏山 走过四月  走过四月 走过死亡的季节 所有招魂的呼唤 汇集成无处不在的雨声 起点是夜 终点还是夜 灯火通明的地方太遥远 我一遍又一遍注视着这个夜晚 就象一遍又一遍注视着你 醉眼朦胧中 知道自己今夜无处可逃 那么就让我静静地坐下 与你开始又一次的彻夜长谈 无声无息之间 现存的语言都在我们面前老去 我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寻找 一种全新的语言美丽而万能 让两颗心之间的每一次共颤 都成为世上最为盛大的节日 仅仅只要那么一瞬间 这样的时刻必定灿烂辉煌 把漫漫无边的孤寂点亮 一如我们的相遇之初 你是否仍然记得那一个时刻 你是否还会等待这样的时刻 记忆之河冲刷命运筑就的堤岸 遗留下一片片闪亮的卵石 这些天堂的碎片多少年后依然闪闪发光 让我捡起最为古老的这一块 为你辨认我们最初的印记 永远长不大的女孩 指引我仰望 那一片属于我的天空 走过四月 走入复活的季节 招魂的呼唤必有回声 乌黑的天空终将闪亮 你的美丽就象那首失传多年的歌谣 此刻在我的心头缭绕不已 1994.5.5 我是一个残存的记忆 ——献给二十五岁 我闭上眼没有过去 我睁开眼只有我自己 ——崔健《出走》 我是一个残存的记忆 从一片久旱的天空飘忽而来 曾经在阳光下愤怒地燃烧 在黑暗中静静地熄灭 灰烬扬起 如无边的黑夜包围着我 残存的星火并不预告曙光 最后成灰的日子不会遥远 再也没有瞬间的灿烂 可以穿透永恒的死寂 啊 我是一点残存的星火 即将熄灭 我是一个残存的记忆 一个又一个秋天 少年的骄傲 如一片又一片落叶飘落 我只拥有最后一片绿叶 瑟缩地闪耀着夏日的一缕余晖 风即将重新吹来 我也会象他们一样的枯萎 啊 我是一片残存的绿叶 不会长久 我是一个残存的记忆 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日子 如同找不回你纯真的笑 一切都是无人知晓的传说 而我的旅途没有终点 因为失去了所有的城堡 先知死了 预言在无意中被殉葬 不会流传是不曾上演的传奇 我古老的歌声是如此苦涩 啊 我是一支残存的老歌 已经唱完 曾经美丽的天空 褪尽了所有的色彩 浪迹天涯的太阳歌手 不再歌唱 1992.9. ****过时的童话**** 童话三题 一、镜子里的公主 当我面对这一面镜子 再一次惊讶于你的美丽 不曾想过一种破碎的气息 是否已经向我涌来 那偶然之间在我的手上呈现的 也许只是残缺的一角 这一刻的相互凝视 不过是遥远的错觉 丑陋的会被涂抹上美丽 而美丽只出现在这面小小的镜中 改变你的命运的 只是一个通红的苹果 为什么我依旧如此沉迷 如痴似醉徘徊于童话的边缘 仿佛所有的幻影 只要美丽就都将永恒不灭 因为我从未忘记 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预言 因为我乃是王子 那个为你骑上白马离家出走的王子 独自流浪了这么久 把所有的情节演绎完毕 只希望总有一天你将忆起 你是那个被囚的公主 那个为我沉睡而又复苏的公主 到那么一天 只要让两双嘴唇轻轻一触 一切神奇的故事 便再次千篇一律地结束 1994.6.28.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4年10月号) 二、魔毯上的公主 让所有被禁止的游戏 都在这一张魔毯上发生 让我们闭上饥渴的双眼 一起去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 让我们伸出久待的双手 抚摸大地的每一寸炽热肌肤 抚过雪白的山峰黑色的森林 抚过细雨滋润的平原湖泊的笑靥 抚过每一条幽静小径荒无人烟 让我们的呼吸交融 不断轻轻地如风拂过 我集合起所有欢乐的种子 吹向你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让我们的心头上有灿烂的礼花照耀 驱散一切陌生的恐惧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终点的世界 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结束的游戏 我们因此成为两颗并行的流星 为了相遇已穿过如此遥远 从此时间就凝固在我们身下 一刻的相握即是永恒 再也没有远方的呼唤 没有可以追逐的地平线 我们只是飞翔飞翔 飞过尘世间的一切离合悲欢 在无边的夜空下 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魔毯 是我们不变的乐园 只有你 只有我 1994.7.10. (发表于美国《新大陆诗刊》1995年2月号) 三、出走的公主 多少年来我自我设围 以一堵墙保留住你的世界 外面的风景萧索已久 为你种下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一夜之间全部枯萎 树下一地的珍珠细碎 该是来自于谁的泪水 一记永别的唇印冰凉而长久 那一刻的震颤本是多么轻微 为何此刻依然在心头嗡鸣不已 多少年来我无怨无悔 我的骄傲是永远不落的旗帜 高高飘扬是与世隔绝的标志 我的悲哀是旗下飘忽不定的影子 能够觉察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的城堡为你打开又为你关闭 被囚的爱只能为你等待 孤独的心再也承受不了尘世的一粒尘埃 还有什么能让我放弃与生俱来的梦想 如果希望之杯只能盛装不尽的毒汁 如果完满的结局必以血泪为祭 如果上苍的垂怜总是姗姗来迟 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和懊悔的呢 但是我看到那一天正在到来 多年的咒语在刹那间被解开 枯萎的玫瑰重新开放 黑暗的角落焕发奇光异彩 但是我听到那一天正在到来 你轻盈的足音响自天外 回归的路途不会太遥远 逝去的一切终将回来 困守的王子和出走的公主 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块 1994.8.23. 在那遥远的地方 ——一个变奏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用夏日的阳光编织火热的歌谣     扬起温柔之手拂动如鞭之风     我因此温顺有如绵羊     缓缓地漫游过矢车菊的天空     走到蓝色昼梦的尽头     走进一个宁静如丁香的夜晚     半个月亮因此爬上来     照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浪漫 无人相信这是萍水相逢 无人相信在这遥远的地方 会有这么一个平常的时候 从一个过于古老的据点出走 经过十年的等待千里的徘徊 我终于走到了你从未打开的心门 你的美景依旧 而良辰不会再有 一道道交错的目光 乃是无法回避的主题的前奏 只要重复一句重复万年的咒语 你所有的门户都将为我打开 你的秘密将在瞬间被我读完 而我的双唇紧闭 让最后的期望 在你的门前静静地站成一株橡树     是粉红的太阳     是树梢的弯月亮     是秋天的苹果     是七月熟透的樱桃     是遥远地方的一位好姑娘     在楼前的常春槐上     你的青春小鸟飞去又回来     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披上最后一件梦的衣裳 我该如何向你传递 千年一次的感觉正在冉冉升起 我是一颗找回目的地的彗星 满心欢喜奔赴一次无人预知 粉身碎骨的约会 只为了惊天动地的一次拥抱 穿越了如此漫长的时空 那环绕着你的七彩虹霓 本是我浪迹天涯的不变方向 在辉煌的眩目之中 我的目光沉默有如黑洞 深情深深 时光尽处只有你我 回头望时 归途已经模糊 这是最遥远的一刻 无法回头     这是一次无意的路过     这是千年不遇的相遇     这是无法选择的选择     这是最深最真的梦幻     这是因为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1994.6.19.芝加哥王洛宾音乐会 1994.7.8. Penn State 1994.7.21.彗星与木星撞击中 未为人知的思绪 有某种思绪 在充满雷鸣电闪的舞场上闪现 我躲在昏暗的角落避雨 默默地注视这些一起旋转的脚 冥想中会有一双是你的 它给我一连串未为人知的忧伤 被欢乐的人们无意中踩过 无人知道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这支蓝幽幽的乐曲 但是同样完美无瑕 无人知道这场天真的游戏 仅仅一瞥便凝固了一个正午 从此我再也未能走出那片阳光 今夜 人们告诉我外面有雨 但是阳光依旧笼罩着我 因此不能跟着你们 一起占有这个拥挤的夜晚 这样 我端坐在舞场上 等着你突然到来 来亲睹我在艰难地完成一个诺言 然后再带我 走出过去的阳光 1988.5.8. 薇薇 薇薇,我看着你身披黑色的抑郁走进诱人的阳光,留下半个笑容曝晒成苍白 的风景,永远悬挂在我迷茫的眼前。 薇薇,你日日悬挂在我的墙上时穿着的不也是这身黑色的衣裳?每个夜晚枕 边的夜光表在“滴答滴答”的寒光中唤醒思念,永不退潮的思念漫过没有堤岸的 眼眶,滚滚地淹没孤寂的夜晚,睁着眼的梦寐成了这片汪洋中的小舟。 薇薇,所有的思念都来自一个寻常夜晚的命定的邂逅,你用纯情的眼睛聆听 我诉说一个又一个醉人的传说,那其实是我从你的眼里读到的。 薇薇,所有的日子都已流逝,只有这个夜晚永驻,成为思念之海中孤独的灯 塔,招引着我的梦寐之舟。 薇薇,现在你却急急地逃离了这个海洋,笼罩着有魔力的黑色躲进阳光中。 薇薇,我将呼唤起思念之海中的惊涛骇浪,弥漫地展开,执着地向你涌去。 1988.1.30. 题照 只是为了几年前你一次不经意的微笑。 一份被凝固的天真展现一个我已陌生的世界。我本以为这个世界已离我非常 遥远,此刻却如此真切地浮现在你美丽的脸。 也许我长久的等待真的不会没有终点。就象一个在黑暗中独行的孩子,总会 有与另一个独行的孩子相撞的那一天。相撞的那一刻将无比的辉煌,灿烂如永恒 的白夜,永不消散。 我因此坚信会有人向我走来,共同守护那个天真的迷梦直到永远。在成人的 世界里,我不必再感到孤单。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几年前你一次不经意的微笑。 我此刻只能以平常的心境,静静地等待你命定的到来,等待一个奇迹的诞生 。唯一的愿望是你今日的微笑不曾改变,一如从前。 1992.12.7 题照〔之二〕 多少年来 千百度绝望地蓦然回首 只看到幽幽夜空满天星斗 为什么这一次 在那处神秘的灯火阑珊 会有你独自站着 会有你纯真美丽的脸 微微笑着象五月晴朗的天 我因此知道 我所有的寻寻觅觅绝非枉然 流浪的心灵从此不再孤单 在并不遥远的地方 闪耀着一丝永远不灭的希望 感谢上苍 1994.5.22. 摇滚舞场 我曾经拥有的思绪 在异国他乡一个忽明忽暗的角落 慢慢地浮现 挣扎着向你涌去 在欢乐的人群中 忽然发现自己沉重无比 甚至连你的金发也无法托起 也许有一天 在一个最安宁的日子里 我会向你诉说那些不变的喧嚣日子 那些阳光下的呻吟和深夜的惨叫 那一双双属于黑暗的眼睛 在愤怒中睁开时 与你这双属于大海的眼睛 一样的美丽 那时候只要你 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指 用不准的发音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我就可以把生命中最沉重的部分 埋葬在这块欢乐的土地 但是此刻 是音乐之中无声的力量 使我们相对无语 是那些永不消逝的古老旋律 在我的眼里闪烁不已 1991.3.1. (发表于《安徽青年报》1991年4月30日) 过时的童话 把一个过时的童话 再次悄悄收起 我知道 我又该重新上路了 你遥远的注视 是一个暗淡的灯塔 隐约指示我 人迹堙灭的归途 因此我只能梦想终点的辉煌 并为之如痴似醉 在莫测的前方 也许真会有照明的磷火跃动 或者我只是一个路标 为迟来的黑马王子指路 或者我将成为一块化石 千年之后骄傲地向你呈献 1992.11.15 (发表于河北《诗神》月刊1995年9月) 密西根冬天的童话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 虚假的阳光吸引着善良的人们 就象一个迟暮美人的回光返照 掠过那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这是一个等待下雪的冬天 夜里一场过时的雨敲打着我的车窗 道路因此闪闪发亮 一种痛苦凝固之后的安详 这是一个温暖如春的冬天 你的诉说是一阵阵的寒风 我的脸色因此冷若冰霜 我回想起经历过的所有严冬 这是一个错误的冬天 我已不相信命定的奇迹会发生 我那未曾谋面的永远的爱人 悄悄地死于到来的途中 这是一个最后的冬天 一切故事到此都只剩下悲剧的结局 我的泪水早已结晶在心底 是的,我已忘了如何哭泣 这是一个真实的冬天 这是万念俱灰的时季 雪花终于象落叶般飘舞 我静坐屋中等候她复活的消息 1993.1.7. 骄傲的少年 有一位骄傲的少年 坐在角落里 慢慢地品尝她的微笑 再也没有人会来了 有一位骄傲的少年 坐在角落里 她已消失 最后她的微笑也消失了 有一位骄傲的少年 坐在角落里 她不再相信眼泪 他不再相信奇迹 她只是一滴眼泪 他自己就是奇迹 有一位骄傲的少年 坐在角落里 再也没有人会来了 1988.9.19. 最后的恋情 最后一次凝视你茫然的眼神,即使在这一刻我仍然幻想能破译你心灵之谜。 然而既然纯真的信约已被一个个失望的夜晚玷污,心中的玫瑰已枯萎成风中瑟缩 的野菊,我只有告别这片爱的原野,踏上孤独的旅程。在南归的列车上,从这面 模糊的窗口检索出过去所有难忘的日子,并且一页页撕碎——原先我一直以为它 们是永恒。 爱的原野早已成了世俗的舞台,曾经上演的全是一场场错误的喜剧。你的舞 姿变得这般模糊,你的歌声变得这般遥远。那么我该让它落幕了。这是永久的散 场而非幕间休息。让其他的观众都留下吧,即使你从幕缝中钻出脸来,把万千柔 情一遍遍向我展览,我仍然转身毫不犹豫地飘然而去,正如当初毫不犹豫地飘然 而来。即使你跟我走出这座剧院,我也不会再带你登上另一个舞台。 那么,请最后一次照耀我吧。你曾经照耀我的欢乐,现在请照耀我的忧伤。 让我孤苦的灵魂最后一次由你曝晒,然后挥手道声保重,最后的信约是十年后在 人流滚动的大街上的一次邂逅。你的长发在离别的风中飘起,你已静静地站成了 一面飘动的小旗,标记我心灵之旅的又一个痛苦的记录。 1988. 落幕 就让我这么独自坐着吧 数着远处的灯火 一盏盏地熄灭 就象舞台上一个单调的造型 自以为大有深意 一出平淡无奇的演出 不该没有一个惊人的落幕 但没有人再愿意向我走来 来当我悲剧中的主角 那个美丽的主题 就象那些儿时的梦境 终于不再来折磨我了 连你那永恒不灭的影子 也会消失在永恒不灭的夜幕中 我只是这么坐着 等着最后一盏灯的熄灭 等着你突然回头 面对无动于衷的观众 泪眼朦胧 然后我举手 为你无法改变的离去 为你的最后一次谢幕 无声地鼓掌 1992.12.16. 流星雨 是那一夜那一阵流星雨 陨石的降落地无处寻觅 她来过 然后逝去 留下一声光芒四射的叹息 亲爱的 你永远无法看见 伤痕累累的石子早就遍地 在一片不寻常的天空下 燃烧的也是一场徒劳的把戏 亲爱的 你永远不会明白 等待可以是一种无奈的目的 等待一次百年不遇 就象等待一次命定的分离 现在可以安然睡去 可以睡去就安然睡去 睁着眼的梦境里 不会再有一阵灿烂的雨 1993.9.6. 夏天之树 在阳光下我终于站成一株树 而你就是那被守候的兔子 从我的身旁匆匆跑过 连同这个夏天这个唯一的夏天一起消失 这个夏天已经如此遥远 我已无法认清你越来越远的身影 在秋风中飘摇的思念 即将一叶叶地坠落 被漫游的人们一次次踩过 我已经无法向你诉说 那些故事那些过时的美丽故事 再也没有主角没有公主没有 喧嚣人群中你浅浅的笑 再也没有涂满我的天空的 那些色彩那些梦幻中闪耀的色彩 在一阵密密的夏雨过后 我的歌声在河岸的浓荫中响起 而你已经离去无法改变地离去 我的歌唱不停我的呼唤不已我的枝叶 将永远指着你的方向 一动不动 这样 我是一株树 等着夕阳洒下来 等着枝叶慢慢地枯萎 等着年轮不断地旋转 在许多许多年后 在完成了百年孤独之后 一切都会成为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不必诉说 1993.10.7.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当欢乐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 总有那么一块 苔迹斑斑的岩石在心中 固执地呈现 蓦然回首 找不到你远去的眼神 于是有苦涩的海水在我眼中 当朦胧的时候 你永恒不变的脸 已慢慢地消失 总是这样 为你独坐到天明 一遍遍回想你最后的动作 飘然进入童话是多么的潇洒 在每一个早晨 你都将随风飞走 在我醒来的时候 才明白你已把我的梦境带走 总是这样 什么时候能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时候 安宁不起一丝涟漪 你必定已经回来 1994.1.4.   水手之歌 风风雨雨比不上儿时的一场游戏 星空下的故事从此平淡无奇 航海日记页页写着今日无事可记 包围着我是无边的泪水苦涩如昔 多少年前我起锚了独自去远航 把你不变的微笑存留在荒凉的梦乡 早已明白通向彼岸的路只是一片白茫茫 伤心时刻莫过于日日独对太阳 回去吧却再也找不到出发的港口 命中注定上船的人永远不能回头 只能一遍遍唱着往日的歌谣是带血的歌喉 哦远方的姑娘可会记得有过那么一位水手 1994.1.9. 最后的恋曲 一 抬头望窗外繁星点点是雪后的天 回头看见了你深不可测是幽幽的眼 找不回纯情少年那张无邪的脸 不一样的日子等待着一样的柔情绵绵 曾经以为能够说出的唯有无言 面对你是否能把一句话儿永留心间 交给你这颗心依旧是潮湿一片 欲说还休是恩恩怨怨不尽的从前 走出一个梦境究竟需要多少年 不敢仰望是白茫茫无边无际真实的天 总以为此生能把爱的滋味尝遍 此刻走向你才发觉已经到达终点 不再悲叹不再忏悔噩梦困扰的从前 携手同行的时候永远有蓝蓝的天 二 让我向你诉说那一个周末的晚上 纷纷扬扬满天的雪花在为我开放 不绝的风带走我未为人知的忧伤 飘摇不定的心灵有了归宿的希望 人海中你纯真的笑是我不变的方向 坚定地走向你走进不再醒来的梦乡 多少年来我骑着白马绝望地四处流浪 你终于到来永远的公主就在我的身旁 鲜花飞舞歌声响起把所有的灯火点亮 两颗心相遇的时刻是如此的美丽辉煌 相信吧永远不会过时是童话的理想 美梦成真万里长空属于真情的翅膀 啊请不要忘记那一个周末的晚上 从此我只为了你把欢乐的歌儿唱 三 茫茫人海中有你有我偶然相对 时刻等待着这一次命定的聚会 我心激荡只为了你一笑微微 仅仅一眼便已是一生的回味 只有一句知心话儿能让我从此陶醉 早已一无所有除了不变的柔情似水 望尽了天涯路厌倦了远走高飞 疲惫的心灵也许不再无处可归 交给你最后这一朵心中的玫瑰 只有你的浇灌能使它永不枯萎 改变我的命运的除了你还能是谁 那错过的是否依然可以奋起直追 不必问未来的你是否又让我心碎 只要拥有一片真情永远无怨无悔 1994.2.5,12,20, (该诗被美国作曲家Gary P. Nash谱成艺术歌曲) ************ 走向蔚蓝〔朗诵诗〕 一个醉人的传说永远地沉淀在河底了 水啊 来自天上的水啊 使荒凉四处泛滥 在同一片灰色的天空下 在同一块黄色的河岸 聚集着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 举起的手臂如一排排桅杆 有波涛在眼里汹涌 他们逐浪远去 带着百年的酸痛 去寻找被野马踩烂 被山花覆盖的起源之迷 古老的山头再也见不到日光 只有茫茫白雪 这是一个贫血的黄昏 传诵着一支凄厉的歌谣 为什么有这么多无根的灵魂四处游荡 为了寻找梦中永恒的故乡 为什么一次次石破天惊的呐喊 都一次次消失在无垠的旷野上 为什么一个个令人醉心的黎明 都没有迎来正午的阳光 为什么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 最长的长叹射向遥远的彼岸 最初的抗议穿过所有的日子一直回响到今天 而那摆渡的方舟 又在何方 我们究竟在这里得到了什么 又失落了什么 那段古老的传说依然包围着每个人的梦境 渴望有风吹来 吹开所有迷茫的眼睛 渴望有一种全新的声音 唤醒所有沉默的心灵 走吧 不要再去寻找昨日的累累伤痕 让我们去追逐海的节拍 走向神圣的蔚蓝 来吧 请喝干这杯最浓最黑最苦的夜色 为我们明天的远征 悲壮的远征 欢笑着送行 我知道 所有的呼喊都没有回声 但我仍然举手向天 向一切被迫流浪的心灵 深情地呼唤 让我们一起走吧手捧互相发现的心以它为火以它为灯 让我们一起走吧不管阳光如毒箭平地如深渊 让我们一起走吧不管月光如死水大海如泥潭 让我们一起走吧不管有没有歌声有没有问候 让我们一起走吧一起走吧 走向蔚蓝 我们走来 集合的鼓点来自远方 我们走来 把过去的爱恨融入了永恒 我们走来 为了不再无奈地沉默 去寻找无边无际蔚蓝色的声音 啊 蔚蓝色的波涛汹涌 五千年的悲凉在一瞬间被打得粉碎 无数蔚蓝色的手指举起 给历史画上无数苍白的句号 无数代的痛楚 沉溺于蔚蓝色的深渊 飘摇的民族魂 终于在蔚蓝中找到了生根的土壤 白发苍苍地 开始新的转机吧 黄土地上空的太阳已经苍老 而这里 新的太阳 就要带着鲜血 辉煌地诞生 看吧 未来已在天边闪烁 我们 走向蔚蓝的我们 象礁石上不倒的灯标 骄傲地站在黎明的前方 把你的手交给我 让我们一起走吧 走--向--蔚--蓝 1988.10.1. (该诗原型组诗《回声》发表于中国大陆《青春丛刊》1988年第1期) ************ 编后之一 这本集子是我大学时代的诗选,确切地说,是1987年下半年即第三学年 之后的诗选。 在科大的五年,前两年浑浑噩噩,不必提了。剩下的三年,只有第三学年是 正正经经地在进攻阿波罗的城堡,第四年便踏上了GRE进阶,随后又躲进了科 学的殿堂。这毕业后的四个月则在为逃亡而挣扎。现在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了, 在太阳的余晖中哆哆唆唆地清理旧帐。倘若哪一天这本集子能印几本送送朋友, 就可以与诗神两讫了。 当我一首一首地阅读自己的诗作时,只感到是在阅读自己。那曾经是我生命 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真实的一部分。每一首都曾经有过一个故事,至少,它们 使我想起了在《荒原》的美好时光和荒原五君超越时空的情谊。没有让它们都保 留下来,是很可惜的,我真正地感到了毁灭自己的创造物的上帝般的悲哀。 而我同时还感到另一种更真切的悲哀。 去年冬天,当我独步天安门广场,与城楼上那位酋长摄人心魄的眼睛相对时 ,我更加坚信我们的时代不能没有反叛的先知,来宣告一个世界的幻灭和兆示另 一个世界的来临——虽然来临的日子遥遥无期而且可能仍然会幻灭。这样的世界 这样的日子是应该有启示录般的吟颂出现的,即使不过是用以自我陶醉。然而可 悲的是却没有——甚至连呻吟也无法听到。因此我只能自封为先知了,于是就有 了《最后的预言》,用以祭奠逝者,并告慰来者。类似内容的还有几首。而我所 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如果仅从技术的角度看,最成功的当然是《有一种声音》,而勉强能发表并 获得几声掌声的就是这类把诗作为思维方式的作品。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书堆中 探出头来,在传统的重压下喘几口气,在冥想中剖析自己或同类的备受压抑的心 灵,乃至于深入到心灵的背后,挖掘出某些形而上的东西,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 工作,却居然有人欣赏。当然也有不以为然,与诺亚的那场笔争就是因此而发, 而有一位同道更尖刻地嘲讽我不过是小巫,杨炼、岛子他们才是大巫。实际上, 我并未象杨炼他们只是在玩意象的排列组合的游戏,我并未抛弃理性和节奏,在 意象的飞扬和意境的虚拟中还力图达到结构与内涵的完美。从这点上说,我是相 当古典的。但以后未必再进行这种尝试,因为这一切太痛苦也太累人,倒并非怕 步人后尘。 可能有些奇怪,我自己偏爱《阅读自己》这种较轻松平淡的作品。它们揭示 了我心灵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天真。在成人的世界里,天真是一种可怕的错误 。于是本想轻轻松松地写下去,却又不由得仍有悲壮的气息渗透出来。就连不多 的几首纯情的诗,也少有哀怨,只有悲壮。然而“我不能再闭眼躺着了/我必须 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航行到岸上去”。我终于还是只能回到现实的成人世界里 来。 把《走向蔚蓝》放在最后与《最后的预言》相对,似乎有点意味。也许有一 天我终于会写出我梦寐以求的史诗性的巨篇,而《走向蔚蓝》不过是一次不成功 的尝试。不乏气势然而缺少深度。如果对民族、对历史的把握只能达到如此浅薄 的程度,岂不可悲?所以它毕竟只能算是朗诵诗。当我在毕业晚会上把它朗诵完 之后,白雪走过来对我说:“这是一篇走向美国的宣言。”我迟疑了一下,苦笑 着说:“可以说是吧。” 呜呼,“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赴穗签证前 编后之二 选择了CHI-CHI这样一家墨西哥酒吧来谈诗,据说是因为即使在周末 ,它也没有摇滚乐。在这块喧嚣的土地上,倒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去处了。昏黄的 灯光下,人声噪杂,但听不到摇滚,见不到狂舞的人群,乍走进去,还以为到了 中国哪一家酒家。 这两年来,偶有乡愁,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家酒馆酒店。尤其是 合肥中科大门口的那几家简陋的小酒店——湘皖、菜根香、校友——伴我度过了 五年大学时光。在毕业前夕那前途未卜因而只能用代代相传的法子——酒来使自 己麻木自己坚强的几个月,更是三天两头便要去光顾一回,反正总有人有借口请 客。三杯酒下肚,轻飘飘地只感到豪气干云,于是便可以歌,可以哭,也如醒, 也如醉了。想当年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定就在这样的小酒店里, 中国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也只有在这时候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那时候几个写诗的朋友也常常一起上酒馆,尤其是刚刚卖掉新出的诗刊,有 了点“公费”可以吃喝的时候。但从未想过在那里侃诗,中国文人把酒吟诗的酸 气,无论如何学不了。何况写诗的人,聚到了一块反而并不谈诗。那些高论都是 用来糊弄外人的,至于“自己人”,印象中只有一次正而八经地探讨起诗来〔当 然不在酒馆〕。对这次印象深刻是因为其结果使大家几乎各奔前程。你说能用诗 来扫大家的兴吗? 然而今晚却必须用诗下酒,而且用的还是自己的诗。呷一口margarita, 虽然绝对没有中国白酒的香醇,酸溜溜的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而现在,躲在异国 他乡一个昏暗的角落,在侍者疑惑的目光下,用周围无人能懂的语言,讲着无人 能懂的玩意儿,那滋味啊,正是margarita。 再呷一口margarita,开场白是我在中国大地上写的最后的文字,一本诗 稿的编后。当我在太阳的余晖中哆哆嗦嗦地写那篇东西时,去意已定,去向已明 ,只想清理完旧帐之后,一身轻松地翩翩而去。却不料两年之后,竟会把它翻出 来,并且不止是当做出土文物展览。许多话,两年前已说尽,现在也变不出什么 新花样。尽管环境已非,而此心依旧。那些沉淀在心灵深处的思绪,全都保留着 ,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浮现。就连几年前的一段早已忘却的恋情,此刻也在大 家的剖析下,重新困扰我。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将独自支撑起这份空虚,孤独地守 着一份天真的迷梦直到永远,但是此刻再也没有少年的骄傲了,即使此刻身处中 国酒店,也再也不会有万丈豪情,所多的是一点伤感。 实在的,我早已过了幻想的年龄,或者说不再年轻。二十五岁的生日即将来 临,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衰老。往事从此将会包围我,不管是闪闪亮亮还是 暗淡无光。而除此之外,我还能拥有什么?而这些诗,正是我过去的生命的一部 分,它们有我的思索,我的爱恋。我可以无视当初拙劣的思索,但面对逝去的爱 恋,却再也无法象从前那样无动于衷。 再呷一口margarita,我知道我今晚无法入眠。 1992.7.14. 编后之三 这本诗集的第一稿编于两年半前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当时命名为《最后的 预言》,是做了就此与诗神两讫的打算的,因为深知美丽坚不是舞文弄墨的地方 。不料这两年半来,还能断断续续地写点,并小有收获,不能不归功于MSU中 文诗歌小组诸君的鼓励。 现在,我的一位朋友就要永远地离去。应她的请求,我开始整理旧作,把近 几年的作品也编进去,献给她,以纪念一段大喜大悲的短暂日子。诗集仍名为《 最后的预言》,那首诗,仍是我最好的作品。 我从未象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宿命。几番印证因缘,始信冥冥之 中,另有安排,顿觉大彻大悟,欢畅无比。可惜从小就被训练成无神论者,否则 就此立地成佛,说不定能成为一代诗僧。 万念俱灰之后,就象复活一般,生命从此得以进入另一番境界。我现在,也 许就是王国维所谓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忘尽天涯路。”望尽了天涯 路,反而不知道该走哪一条,更何况“所有的道路都指向我们百年后的重逢”, 还不如从高楼上纵身一跳,融化在蓝天中,一了百了。再经一次万念俱灰,就该 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只是这一境界太惨,最好能跳过, 直接进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此我的旅程 也就完结。但是我岂敢再有这样的奢望,这么说说,与其说是安慰自己,还不如 说是为了安慰我的朋友。 “不可破译的密码在你的眼里闪烁 在默默的相对中消逝” 但愿这是真的。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日于蓝星市,风起云涌,心平如水。 编后之四 这一稿,是为了在电脑网络上传递的电子版,是应几个从未见面的朋友的要 求编的。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中文网上登出过,我几年来所写的愿意公开的诗作大 体就这些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断断续续地写。诗是属于沸腾的年轻生命的,这样的 资本自己还拥有多少呢?既然不能狠下心来与诗神一刀两断,也就至多只能涂些 歌谣自娱娱人。未在这本诗集中收录这些歌谣,是指望着以后能编一本歌谣集, 比如说就称之为《恋曲1994》。不管是诗是歌,真情依旧,诗的良心依旧, 这,至少是可以自慰的。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愿正视如此清晰的命运,万念俱灰之后依然如此执着 。所缺的也许不过是最后一根致命的稻草而已。不管怎样,内心已不象编上一稿 时那么漆黑一团了,虽然找到的也许不过是遥远的一点星光,是不是“灯火阑珊 处”,我不知道。但是已经走到了一个终点了,是不是还有另一个起点,我也不 知道。 是的,有爱,总是好的。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新语丝》诗歌专辑自序 把生命虚度到现在,玩儿过的花样可不少;但是自从十年前那个骄傲的少年 被“一朵迷路的蒲公英”迷惑,无意中闯进这座古老因而不合时宜的花园,虽几 经挣扎,至今还没能走出来,也可说是冥冥中的一种执着吧。 在这座花园里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自然是在中国科大荒原诗社的那几年, 而我自己最为珍惜的,也是这时候写下的所谓“少作”。但是这次要求选的是在 海外的诗作,我推测编辑的意图,也许是想通过这类诗作反映出海外中国人的情 绪吧;所以我就选了几首一九九二年的作品,因为那时离开祖国还不算太久,故 土乡情还未淡薄,而新世界依旧还是陌生的,这时候表现出来的,可以说是一种 普遍然而又是特别的情绪。 这几首诗,即使只是跟我自己的诗作相比,也算不上什么杰作。但是,相比 于在国内时的故作深沉豪放,以及现在的故作轻松明快,她们的凄厉悲凉也许是 更为真切实在的吧。这是寻找不到心中的“绿房子”的失落,是时刻等待着不知 什么样的“时刻”的迷茫,是被一双双“无形的手”包围着的苦闷,更是困守一 个“过时的童话”的悲哀;而这一切,乃是因为我们只是一个“残存的记忆”而 已。 可悲的是,在出国之前,我实际上已经准确地预见到这种结局了,如受天启 : 当我走到河中间 水会悄悄地向我涌来 我将站在河中间 水会慢慢地把我淹没 ——《河岸》 是的,既然我们注定无家可归、无处可逃,我们又有什么值得反顾、懊悔的 呢。命中注定,最后的精神贵族已被贴上了肉体和心灵都要浪迹天涯的符咒,只 能不停地走,而结伴同行不过是难圆的梦想。 1994.8. (寄自shif@uhura.cc.rochester.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