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在假科学之名 --答李方《科学,警惕有人假汝之名》 ·方舟子· 大家可能还记得,在去年8月份,正当法轮功声名狼藉之时,《中国 青年报》突然发表了一篇署名“本报记者李方”的奇文《历史学大地震 就要来临?》(载1999年8月27日《中国青年报》),公然宣扬法轮功的 理论基础之一“史前文明”将为历史学研究带来革命。我为此写了一篇 《子虚乌有的历史学大地震》加以反驳(载1999年9月8日《中华读书报》)。 最近,这家报纸又连续抛出了两篇文章,羞羞答答地为伪科学辩护,总算 学乖了点,懂得遮遮掩掩打着道德、科学的旗号反科学了。一篇是署名劳尔 的《科学名义下的荒唐悬赏》(2000年2月21日《中国青年报》),以道 德的幌子嘲笑“科学斗士”(指司马南、兰迪)悬赏挑战伪科学。洗心 已著文《道德名义下的无理责问》加以驳斥(见“新语丝”2000年2月24 日新到资料),在此不赘。另一篇,则是我们的老相识李方所写的《科学, 警惕有人假汝之名》(2000年2月25日《中国青年报》),矛头所指,自 然是我了。该文虽然花了很长篇幅以感激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的“科学态 度”为过门,却不过是为了在后面对我的观点加以歪曲、丑化之后,给 我戴上“思想独裁”、“学霸作风”、“神化真理”的帽子,据说我的态 度让他“不寒而栗”,甚至还让他联想到了“科学史上的恐怖统治”。这 位老兄的意思是我假科学之名行宗教之实,却忘了先自己去照照镜子。当 他以科学代言人自居一口一个“科学应该如何如何”地教训我们的时候, 倒的确值得读者们的警惕。他以科学名义宣扬的论调,乃是伪科学研究的 典型辩护词,无非是:科学研究不需要证据,科学要无条件地容忍挑战, 否则就会“从神化,到僵化,最后死掉”,吓,够吓人的。 我们先来看看李方为了批倒我,是怎么歪曲我的言论的: “他批评一位地质学家写的关于探讨恐龙灭绝的书,是鼓吹反进化论, 并且说研究恐龙灭绝应该是生物学家的领域,你一个地质学家没有资格 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学霸作风令我非常不齿。在这方面我不具备专业知 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地质学家在地球上挖呀挖的,恐怕生物学家们 都不知道到哪个地层去寻找恐龙化石,你怎么能说地质学家没有资格讨 论恐龙问题呢?再说,多学科交叉是取得研究成果的最有效途径之一, 你一个生物学家能包打天下吗?” 这是典型的捏造栽赃。我的确写过一篇文章《“适者生存”还是 “幸者生存”?》(载《新语丝》2000年1月)批评许靖华博士的《大 灭绝》一书。但是,第一,我从没说过这本书鼓吹反进化论。这本书本 来就是以达尔文的“共同祖先”学说为前提研究进化论的一个具体问题 的,怎么可能是反进化论?它反的是进化论中的一个具体学说--自然 选择学说,而不是总体反进化论。第二,我从来没有说过只有生物学家 才能研究恐龙灭绝,地质学家就没有资格。正如我在文中所说,为恐龙 灭绝做出了突破性贡献的阿尔法雷兹就是一位物理学家,许多物理学家、 天文学家、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都在研究恐龙灭绝问题,都提供了不 少的证据。用得着李方反过来教训我“多学科交叉是取得研究成果的最 有效途径之一”?但是,地质学家能够研究恐龙灭绝问题,并不等于每 一位地质学家都有此资格。对许靖华博士的资格,我是如此评价的: “许靖华博士之所以会用灾变来否证自然选择学说,完全是出于对自然 选择学说的误解。许博士虽然是一个杰出的地质学家,但是他的专业与 进化论关系不大。他对自然选择学说所进行的攻击,不仅不具有任何的 权威性,而且处处暴露了他并未受过现代生物学的系统训练,对现代进 化论的基本概念都缺乏起码的理解。” 显然,我认为许博士对恐龙灭绝的研究不具有权威性,是因为:第一, 他虽然是地质学家,但是其专业与进化论关系不大(他的专业是沉积地 质学);第二,根据他对进化论的叙述可知,他没受过现代生物学的系 统训练,对现代进化论的基本概念缺乏起码的理解。我在文中花了很长 的篇幅纠正许博士对自然选择的误解。我并没有因为许博士是一个地质 学家,就毫无根据地否认许博士的研究资格。 可见,李方所转述的我的言论,完全是捏造出来的,他建立在这个 基础上的指责、攻击也就全都成了不实之词。跟李方所丑化的相反,我 从来不觉得达尔文进化论碰不得,事实上,对那些对传统达尔文进化论 提出异议的科学家,比如提出“中性学说”的日本生物学家木村资生、 提出“间断平衡学说”的美国生物学家古尔德、提出自组织理论的美国 生物学家考夫曼,我都充满了敬意,并且也倾向于接受他们的观点。但 是,面对进化论所遭受的种种非科学的攻击(包括李方本人所信奉的 “史前文明”),我不过要求攻击者们多一点点负责任的态度:第一, 先去弄明白进化论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要捏造、歪曲;第二,要诚实, 不要欺诈;第三,要出示经得起推敲的证据。 这三点起码要求,恰恰击中了伪科学的要害。伪科学的研究者、辩 护士往往不学无术、对所挑战的科学问题一知半解,往往招摇撞骗,更 无一例外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他们的痴心妄想(让我特地用一下“文 革语言”)就是要求科学界无条件地宽容他们的谬论,听任他们哗众取 宠、招摇撞骗、混淆视听。碰到不买他们的账的“科学斗士”站出来纠 正他们的谬误、揭穿他们的谎言、向他们要证据,自然就要被视为伪科 学者欺世盗名的挡路石。这就是“伪科学斗士”对“科学斗士”恨之入 骨的真正原因,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样的“道德”、“科学”的幌子。 2000.2.25. 附: 科学,警惕有人假汝之名 李方   年底年初,舆论界针对不明飞行物等神秘现象发动了一轮反击, 遂使此前甚嚣尘上鼓吹怪力乱神的论调销声匿迹。这使我想到,以飞 碟话题为代表的另类思潮,在与我国主流社会平行存在了20多年后, 终于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候。这里边包含了两个因素,一个是它可能被 末世论利用了,再一个是它肯定被某些邪教组织利用了。我注意到, 在这轮反击中,原本存在的一些飞碟研究组织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理 性态度。不错,谁也不希望自己研究的东西被别人利用;当然这种研 究有没有价值再另说。   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令我印象深刻。针对前些时候北京、 上海等城市关于“U”形不明飞行物的目击报告,通过跟踪拍摄,令人 信服地证明那不过是飞机尾气在夕阳余晖中形成的一般视觉效果,并 通过对一架飞机的追踪拍摄再现了这一效果。尤其令我赞赏的是,该 节目只立意于解破“U”形不明飞行物之迷,而没有无限推而广之,以 此来证明一切不明飞行物都是无稽之谈。这种克制的态度,我以为是 一种了不起的进步;而在我们的某种传统中,上纲上线已经被证明是 不少人的习惯思路,特别是在大气候顺风顺水的时候,更容易走上绝 对化的单行道。   我可能错了,但你要给我申诉的机会,你要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 宽松环境。这都是一个人的基本要求。但遗憾的是,历史上已经有过 太多的例子,对人的这种基本要求给予无情的践踏。因此,在上述科 学对伪科学或怪力乱神的反击之初,我本能地恐惧,害怕那种棍棒齐 下的做法昔日重来,甚至把一个为科学正名的话题泛政治化。必须承 认,再荒谬的观点下面,剔除那些别有用心的蛊惑成分,总还有一些 人是抱着求知的态度,出于一种怀疑精神。他的思考方法乃至结论可 能错了,我们可以帮助他纠正,但他的怀疑精神不容亵渎。没有怀疑, 人类就没有进步。总不能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   因此,我对上述电视节目所持态度万分感激。   新华社春节前发布的一条消息也让我同样感激。消息的主要内容 是:我国近期出现的不明飞行物现象,与可能存在的地外文明无关。 我感激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把结论限定在“近期出现的不明飞行物” 上;第二,没有一概否定存在地外文明的可能性。这是一种理性的态 度,与以往的说教方式完全不同。包括很多号称著名科学家的人,我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关于是否存在地外文明的讨论那么反感,一提就 火冒三丈,就说“你拿出证据来”,没证据免谈。是不是“人乃万物 之灵”的观念仍统治着他们的头脑?今天,至少在保护地球生态环境 方面,这种观念已经被证明是落后的。科学家是发现问题探索问题的 人,而不是裁判,光等着“拿证据来”,不配叫科学家。你有权拒绝 研究这个问题,但那种火冒三丈的态度让我想起《圣经》里“忌邪的 上帝”,一个令人厌憎的形象。   我谈了我对上述两件事的感激。可能有人会想,这么点事就让你 感激,你不会像春节晚会上的长青树主持人那样动辄泪水涟涟,最后 感激而死吧?我要说,我不是一个随便胡乱感激的人,我感激的是从 上述小事中看见了进步。中央电视台、新华社,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 量级的媒体、它们说的话代表了什么意思,所谓“听话听音”,多少 年来不是很多人都习惯于从这两家的声音中努力寻找什么弦外之音吗? 我感激的是,这两家在这次反击中,表现出了求真求实并且克制的态 度,而没有空喊口号甚至组织大批判。   科学,需要为自己留出余地,为了还能够向前发展。   一点余地不留的科学,不是真正的科学,而是宗教。甚至,余地 留少了都会闹出笑话。20世纪初,英国科学院曾经自信满满地宣布, 人类在科学理论领域的探索已经接近尾声,今后剩下的事情无非是小 修小补,使它更加完善。但话音未落,没几年,两记超级大嘴巴就扇 在了英国院士们的脸上,一个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个是量子物理。 无独有偶,美国已故大科学家萨根前些年又在一本书里宣布,人类的 科学理论探索差不多已经走到了终点,今后没什么大事可干了。可能 是英国人挨的那两记耳光还在隐隐作痛,这回用不着再发明一个相对 论,就已经有好多人出来反驳他。   也许还是古希腊哲学家的比喻更有道理:已知和未知,就像圆内 和圆外;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发现自己无知。   科学要坚决拒绝做“忌邪的上帝”。科学可以证明哪些东西是不 科学的,但永远无权因为自己是科学而关闭对某些未知领域的探索途 径,更要对有些人假科学之名而企图实行的思想独裁保持足够的警惕。   这话说大了吗?容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我在网上看见,一个留 美学生,在自己的网站上讨论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谁是最伟大的 科学家,该留学生是学生物的,他认为达尔文最伟大。这是见仁见智 的事情,本无可厚非,但他在另一个话题里的意见,却让我不寒而栗。 他批评一位地质学家写的关于探讨恐龙灭绝的书,是鼓吹反进化论, 并且说研究恐龙灭绝应该是生物学家的领域,你一个地质学家没有资 格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学霸作风令我非常不齿。在这方面我不具备专 业知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地质学家在地球上挖呀挖的,恐怕生物 学家们都不知道到哪个地层去寻找恐龙化石,你怎么能说地质学家没 有资格讨论恐龙问题呢?再说,多学科交叉是取得研究成果的最有效 途径之一,你一个生物学家能包打天下吗?两位作者在《中华读书报》 上撰文,建议这位留学生不要使用“文革”语言进行论战,最好抱着 宽容一点的态度,但又遭到他的迎头痛斥。   论战的焦点在于达尔文进化论碰得碰不得。那位学生物的留学生 是主张坚决维护不允许任何异议的。但我想说的是,你有权捍卫真理, 但你无权神化真理。任何一个科学理论,都有一个不断发展不断完善 的过程,人的认识也有同样一个过程;而不能容忍任何挑战、企图神 化该理论的努力,实际上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态度。从神化,到僵 化,最后死掉,我们不是已经目睹了太多的例子吗?不要以为它是进 化论就可以例外。   把这些事情一块儿说,是说我们需要科学,但不需要科学的卫道 士。科学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悲剧。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 了无理数,这使他们非常恐惧,甚至禁止任何门徒涉入这一领域的研 究。有一个门徒,仅仅因为透露了这个秘密,就被从船上丢进大海喂 鲨鱼了。这是科学史上的恐怖统治,比教会的火刑柱还早了近两千年。 今年是布鲁诺火刑四百周年祭,我们在缅怀布鲁诺的时候,应该知道, 以科学名义进行的恐怖统治同样也存在过。   科学是好东西,但它不是无条件无原则的好东西,我们应该小心 翼翼地维护好这个好东西,而不使它产生负效应。以我有限的水平, 只能说到这儿了。 (原载《中国青年报》2000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