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liruqi.info)(xys2.dropin.org)◇◇   “天才”韩寒作品《求医》分析(四则)   ·方舟子· 一、   从这篇开始,我将陆续分析韩寒的一些作品,证明这些作品不可能是韩寒写 的。先从韩寒投给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文章说起。   在1999年韩寒上高一的时候,给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寄去两篇文章,受到评 委们的重视,得以参加单独为他举行的复赛,获得一等奖。这两篇文章中有一篇 是《求医》。韩寒的父亲韩仁均在《儿子韩寒》一书中说,这篇文章是韩寒根据 自己得疥疮的一次真实经历写成的。文中也有“她看看卡,认识我的名字‘韩 寒’”的说法,说明叙述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经过。但是这篇文章的内容却表明, 这次求医不可能发生在韩寒身上,这篇文章更不可能是韩寒自己写的。   文章说:“第二天去学校医务室,盖我体弱多病,校医已经熟识我,便一手 搭在我的肩上问此番为何而来。”   韩寒是体育特长生,3000米长跑冠军、足球队队员,并非“体弱多病”。体 弱多病的是因为肝炎退学的韩仁均。这篇文章中还提到自己经常跟各种医生打交 道:   “问好之后,医生就在病历卡背面写。我见过两种医生:一种满腹经纶,一 写可以写上半天,内容不外乎‘全身突发性部分之大痒……足、头、腹无处不 痒……病人痒时症状如下……’曾闻一个医生写好,病人早已呼呼而睡。还有一 种医生惜字如金,偌大一张卡上就写一个‘痒’。”   这也更像是接触过很多医生的韩仁均的经验之谈,不是一个身体棒棒的体育 特长生所能有。   文中说:“西格蒙·弗洛伊德有一本《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上说,故意念错一个人的姓名就等于是一场侮辱。”   英语不及格的韩寒突然直书英文书名,书名中还有一个罕见的英语单词,似 乎直接读的就是英文著作,可能吗?   文中说:“《父与子》里有一段:‘省长邀科少诺夫和巴扎洛夫进大厅坐, 几分钟后,他再度邀请他们,却把他们当作兄弟,叫他们科少洛夫。’……屠格 涅夫《烟》里一段写拉特米罗夫忘记李维诺夫的名字,这种错误情有可原,俄国 人的名字像火车,太长,不免会生疏,而我的名字忘了则不可原谅。”   《父与子》和《烟》都是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俄国文学曾在韩仁均这一代 知情中流行,却不是“80后”喜欢的。而且韩寒在回忆中小学生活的小传《第三 个人》中明确说自己不读中外名著,特别是这类翻译过来的长篇小说:“我无书 不看,只是有一个怪癖,唯中外名著不读。那时我就觉得好些特被人推崇的长篇 小说文笔拖沓,太强调思想性,而且有的翻译得半生不熟,读了几本后就觉得是 浪费时间。直到现在,我还没读全过一本外国名著。”但是在《求医》中却引用 了屠格涅夫两部长篇小说中相关的细节,信手拈来,不仅读过这两部长篇小说, 而且十分熟悉,显然不可能是韩寒写的。   更蹊跷的是,《求医》中有这么一句话:“我曾见过一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实 习医生,刚当医生的小姑娘要面子,……”   韩寒那一年17岁,而一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实习医生年龄应有23岁左右。一个 17岁的人怎么可能称比自己大6岁的人为“小姑娘”?只有像韩仁均这样的中年 人或更年长者,才会这么叫。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们居然看不出这个马脚?发 现并推荐这篇文章的《萌芽》编辑胡玮莳,给韩寒出复赛题的编辑李其纲,领导 大赛的主编赵长天,我再问你们一次:17岁的韩寒有没有可能称比自己大6岁的 医生为小姑娘?(2012.1.26.) 二、   我在《“天才”韩寒作品〈求医〉分析》一文中,通过分析用语和用典,认 为该文不可能出自17岁体育特长生韩寒之手,而是一位中年老病号的代笔。文章 贴出后,几位医生网友给我留言,指出根据该文对病情的叙述,作者并非疥疮患 者,而是肝炎患者。我得到启发,看了一些医学文献资料,对该文做医学分析, 给证据链补上一环。   韩仁均《儿子韩寒》说,这篇文章是1999年1月韩寒上高一时得疥疮期间写 的。韩仁均在《说说我自己》一文中再次重复了这个说法。《求医》中也明确说 了是去治疗疥疮,而且因为校医院不给治,去了大医院。那么韩寒在写这篇文章 时,疥疮还没好,对疥疮症状的描述应该比较准确才对。实际又如何呢?   文中说:“读书在外,身心疲惫,难免某日起床或腮边凸起一块或腿边红肿 一片。”“全身突发性部分之大痒……足、头、腹无处不痒……”“而他却不日 痊愈,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在印度创始而在中国发展。”   疥疮是因为疥虫感染皮肤引起的。疥虫钻入皮肤,在皮肤中间穿行打隧道、 产卵,引起过敏反应,导致皮疹、瘙痒。皮疹多发生在皮肤皱折处,包括手、腕、 腹部、阴部等。只有幼儿患者才会在头部发生皮疹、瘙痒,少年和成年患者不会。 所以该文说的“腮边凸起一块”、“足、头、腹无处不痒”,不是疥疮的症状。 不把疥虫杀死,疥疮不会“不日痊愈”。   文中说:“那女医生也问我何病。我告诉她我痒。女医生比较认真,要我指 出痒处,无奈我刚才一身的痒现在正在休息,我一时指不出痒在何处。医生笑我 没病看病,我有口难辩。忽然,痒不期而至,先从我肘部浮上来一点点,我不敢 动,怕吓跑了痒,再用手指轻挠几下,那痒果然上当,愈发肆虐,被我完全诱出。 我指着它叫:‘这!这!这!’医生探头一看,说:‘就这么一块?’这句话被潜伏 的痒听到,十分不服,纷纷出来证明给医生看。那医生笑颜大展,说:‘好!好!’ 我听了很是欣慰,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挠,背在椅子背上不住地蹭,两只脚彼此 不断地搓。”   疥疮的瘙痒局限于手、腕、腹部、阴部等特定部位,痒处会有皮损,包括皮 疹、小水疱或结痂。所以要指出哪里痒,是很容易的,而不是像文中所述无法向 医生指出痒在何处,而一痒起来又是全身无处不痒。该文的作者显然没有患过疥 疮,至少不是在患疥疮期间写的文章。   文中所述的这种没有皮疹、全身奇痒却又没有特定痒处的症状,更像是肝炎 诱发的,是肝炎患者的切身感受。肝炎造成肝功能损伤,导致血液中的胆红素升 高,在皮肤下沉淀,刺激皮下神经末梢,导致全身上下都瘙痒难忍。所以文章所 述,是作者把自己初患肝炎的体验移植给了疥疮患者。   文中还说,他去的那家大医院,皮肤科和外科并在一起。皮肤病容易传染, 外科多是外伤病人,更容易被传染,所以规范的医院是不会把两个科室并在一起 的,何况是大医院。在医疗很不规范的年代,例如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倒是有 可能这么做。文中的其他细节也表明这次求医不可能发生在1999年的大医院。大 医院都有护士分诊,患者先把病历交给护士,由护士分配医生;而文中叙述的, 却是患者自己拿着病历去找医生,认为这个医生看病草率,又自己去找另一个医 生,这像是在社区医院才会发生的。医院里患者很少、病历写得不规范、医生对 皮肤溃烂患者不做检验就开药、医生手写药方写得药房看不懂、医生骂病人笨、 墙上贴礼貌用语,也都不像是发生在1999年上海大医院的事。   所以该文所写的,其实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或更早)一位肝炎患者在一 家小医院的求医经历,而不是韩寒作为疥疮患者在1999年的大医院的求医经历。 作者的身份,更像是1977年考上华东师大中文系,又因肝炎退学的韩仁均。 (2012.1.28.) 三   对韩寒送交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作品《求医》,我本来只计划写一篇分析 文章,然后继续分析署名韩寒的别的作品。分析文章在网上贴出后,多位医生发 表了专业意见,认为文中所述的症状并非疥疮,我受到启发,又写了一篇。之后 各位网友又从该文中发现了一些新疑点,我就根据这些发现再写一篇。需要重申 的是,不论是韩寒还是韩寒父亲韩仁均,都声称《求医》一文是韩寒在1999年染 上疥疮期间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的,不是虚构的作品。   文中说:“笔者寝室如猪窝,奇脏无比,上铺更是懒得洗衣服。传闻一条内 裤穿两个礼拜,第一个礼拜穿好后第二个礼拜内外翻个身穿,最终他得疥疮。由 于他整日踏我的床而上,我也不能幸免,……”   这里的“我”睡下铺,但韩寒在2006年11月10日发的一篇简短博文《睡在我 上铺的兄弟》说:“我在念书的那阵子也是上铺”。当然,韩寒可以说我这是文 学创作,但是为什么非要在一篇自称写自己的求医经历的散文中,把睡上铺说成 睡下铺?这有什么必要吗?   文中说:“她看看卡,认识我的名字‘韩寒’,却不知道普通话该怎么念, 闭上眼睛读:‘园寒!’西格蒙·弗洛伊德有一本《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上说,故意念错一个人的姓名就等于是一场侮辱。我尚不能确 定她是否故意念错,所以不便发泄,忍痒承认我是‘园寒’。”   据上海金山的网友说,金山话的确把“韩”读成“园”。在1999年的上海医 院,还有医生说不好普通话,连“韩”字都不会念?为什么念成了“园韩”就让 韩寒觉得是侮辱?如果是把“韩仁均”念成“猿人君”,让韩仁均觉得侮辱,还 可以理解。   文中说:“我曾见过一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实习医生,刚当医生的小姑娘要面 子,写的字横平竖直,笔笔遒劲,不慎写错还用橡皮沾口水擦,……”   在上世纪90年代,还有医生用橡皮沾口水擦错字?这该是多久远的事?   文中说:“我走出外科,听见内科一个医生在骂病人笨,那病人怯生生地说: ‘你们这里——墙上不是写着“请用——谢谢、再见、对不起”……’”   在1999年的上海医院,还在墙上贴礼貌用语标语?那好像是80年代初“五讲 四美三热爱”运动时期的事。   对个别的疑点,也许可以勉强辩解,但是把这三篇的所有疑点综合起来看, 是很难否定这样的结论:这不是写的一个高一学生在1999年的上海医院看疥疮的 经历,而是一个有丰富的生活阅历的中年人在不知不觉地回顾他看其他疾病的经 历。(2012.1.30.) 四   针对署名韩寒的《求医》一文,我已写了三篇文章进行分析,指出该文并非 如韩氏父子所言描写的是韩寒1999年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看疥疮的经历,而更像是 一位肝炎患者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看病的回忆。为了证明《求医》所写是真实 情况,韩寒父亲韩仁均在微博上贴了当时的就诊记录。我并没有怀疑韩寒当时得 了疥疮去看过医生(只不过文章所述并非对该经过的描写),所以贴出就诊记录 并不能说明所写为真。倒是把这份就诊记录与韩仁均以前的说法和《求医》所写 对比,可以发现以前有趣的东西。   该记录是韩寒在1999年1月11日18点50分在上海市金山县中心医院看皮肤科 急诊的记录。而韩仁均在《儿子韩寒》一书中对此事的说法是:1999年1月18日 韩寒从松江二中回家,因为患了疥疮,在松江配了一种叫“优力肤”的药膏后, 老师让他回家在家里复习一个星期。那么1月11日韩寒还在松江二中,患了病不 去学校附近(距离仅2公里)的松江中心医院,却跑到几十里外的金山中心医院 看急诊,看完了不回家又回校,一周后才回家,这不合情理。很显然,《儿子韩 寒》说法有误,韩寒是在1月11日或之前就已回家,然后在金山区(这时已改成 区)中心医院看了急诊。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   上海市金山区中心医院是一所科室齐全、设施先进,集医疗、教学和科研为 一体的二级甲等综合性医院,有单独的皮肤科。这与《求医》所述的皮肤科与外 科合并成一科的情况不符。皮肤科与外科并科是七十年代或之前的小医院的情况。 何况金山区中心医院有急诊科,看急诊怎么跑去了皮肤科与外科并科?不知哪家 医院的皮肤科会有急诊?   这份就诊记录记载患者身上某些部位有抓痕,那么哪里痒是很清楚的,不像 《求医》说的韩寒说不出身体哪里痒。   这份就诊记录清楚地写着处方是“优力肤霜”,字迹工整、清晰,而不是像 《求医》所述药方潦草,韩寒“读书多年,自命博识,竟一个字都不懂”,连收 费处也看不懂,要找老医师来辨认。而且“优力肤霜”是皮肤科常用药,不会像 《求医》说述,医院药房没有,要到外面药店去买。   所以韩仁均出示的这份就诊记录,恰恰证明了《求医》所写不是韩寒1999年 在金山区中山医院看疥疮的经历,而是一个中年作者对七、八十年代看病的回忆。   《求医》中这种类似的穿越描述还有的是,除了我以前已举国的众多例子, 还有一处:   “于是我去了大医院。大医院固然大,但挂号处的窗口却皆如鼠洞,勉强可 以伸进去一只手。交完挂号费后,久久等待,里面竟无动静。探身看个仔细,冷 不防伸出一只白掌,全身奇痒已被吓去一半。填完单子,塞给那白掌,缩回去后, 里面又没了动静,大半天才飞出几枚硬币找于我。”   我在微博上列出这条,未作评论,韩寒在接受《成都商报》记者采访时,却 回应道:“方舟子最新微博又在说,1999年在上海大医院挂号的洞很小吗?我的 小说是为了创造一种戏剧效果,钱从洞中飞出来的感觉,这是一种无休止的。”   其实我列出这条的用意不是为了质疑为何上海大医院挂号的洞很小,而是从 别的方面说明这段描述写的不是1999年在上海大医院挂号的情况,而是七、八十 年代的医院挂号的情况,理由有三:   一、1999年的大医院挂号处虽然仍然是鼠洞,但都是栏杆玻璃结构的,能够 看清里面的人,而不是像《求医》所述,看不清里面在干什么。这种封闭式的挂 号窗口是七、八十年代县医院的情况。   二、1999年的大医院挂号,是交钱就给挂号单,不需要像《求医》所述那样 由患者自己填写挂号单。   三、1999年上海二级医院的急诊挂号费为2元,那么通常情况下就不存在用 几枚硬币找零的情况,这更像是在1981年之前上海郊县门诊费0.15元的情况。   当然,列举的这些疑点、间接证据,有的强有的弱,有的无可辩驳,有的可 以辩解。例如对第三条,就有这种不常见的可能性:给五块钱,找了三枚一块钱 的硬币。针对我以前提到的医院墙壁上挂礼貌用语标语这个疑点,韩寒接受采访 时也辩解说,直到现在上海的某家医院还挂着这样的标语。他这一辩解,等于再 次承认了,《求医》就是根据他在1999年的真实经历写的。   我列出的十几条疑点和证据,分割来看,也许个别的一两条可以有解释,在 上海某家医院还可以发现其中一两处历史残余,但是综合起来看,为什么所有这 些疑点、证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更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小医院。难道金山区 中心医院直到1999年还如此完整地保留着这么多的七、八十年代的历史残余?那 是一家古董医院?那怎么还能评上二级甲等医院?   韩寒也许要辩解说,我这是文学作品,可以虚构、想像。那么,为什么他虚 构、想像出的是一家七、八十年代的医院?他想写的是自己在1999年的求医经历, 怎么想像成了他爸爸在七、八十年代的求医经历?为什么在文章中丝毫没有见到 1999年大医院的情形?《求医》是要对医院、医生的种种弊端进行讽刺,为什么 90年代末医院的各种经常遭人诟病的弊端,例如看病难、医生乱开检验单、滥开 药等等他不去讽刺,讽刺的却是七、八十年代的情形?   不妨推测,这篇文章的写作经过是这样的:代笔的中年人已经写有一篇讽刺 七、八十年代的求医情形的文章,未能发表,一直放着,直到碰到韩寒生疥疮, 于是略作改动,加上一个得疥疮的开头,作为韩寒的作品投给新概念作文大赛。 仔细推敲的话,不难发现该文的开头与后面部分不符。开头已写了挠得鲜血淋淋, 也就是应该有了抓痕,而后面就诊部分却连痒处都指不出来,也就是没有抓痕。 所以很明显,开头是为了扯上疥疮,后补的。   2012.2.2. 附:求医 作者:韩寒   读书在外,身心疲惫,难免某日起床或腮边凸起一块或腿边红肿一片。笔者 寝室如猪窝,奇脏无比,上铺更是懒得洗衣服。传闻一条内裤穿两个礼拜,第一 个礼拜穿好后第二个礼拜内外翻个身穿,最终他得疥疮。由于他整日踏我的床而 上,我也不能幸免,一到晚上挠得整张床吱吱有声,睡衣上鲜血淋淋,而他却不 日痊愈,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在印度创始而在中国发展。   第二天去学校医务室,盖我体弱多病,校医已经熟识我,便一手搭在我的肩 上问此番为何而来。我说疥疮,她手一抖,忙从我肩上抽回去,说学校条件有限, 无法确诊,最好去大医院。   于是我去了大医院。大医院固然大,但挂号处的窗口却皆如鼠洞,勉强可以 伸进去一只手。交完挂号费后,久久等待,里面竟无动静。探身看个仔细,冷不 防伸出一只白掌,全身奇痒已被吓去一半。填完单子,塞给那白掌,缩回去后, 里面又没了动静,大半天才飞出几枚硬币找于我。   揣着病历卡去找皮肤科,不料一路走去全是会议室,从第一会议室到第N会 议室。开会时饮茶过多,不免上厕,所以会议室旁边都是厕所。寻觅半天,不见 皮肤科。于是我问一个大夫,那大夫态度冰冷,看都不看一眼,往屁股后面的一 堵空墙一指:“那儿。”他踱出几步,良心发现,告诉我皮肤科和外科并在一起。   外科里一个老先生在看医书,正要打个招呼,后面一个妇女插到我的前面, 把病历卡递上去。老先生泰然自若,神情如仙,把妇女全身看几遍,劈头就问: “你得啥病呀?”妇女被问得愣住,我估计她一定在骂医生尽说废话,知道什么 病就不来医院了。妇女说手上擦伤一块正溃烂,说完撩起袖子,医生示意不必, 马上开一张药方,30秒不到,病已诊好,这恐怕是全国办事效率最高的地方。校 医对这方面很有经验,事先劝诫我莫要去这种办事潦草的医生那里。于是,我换 了一个女医生。   怎知这家医院的医生事先都像对过口供,那女医生也问我何病。我告诉她我 痒。女医生比较认真,要我指出痒处,无奈我刚才一身的痒现在正在休息,我一 时指不出痒在何处。医生笑我没病看病,我有口难辩。忽然,痒不期而至,先从 我肘部浮上来一点点,我不敢动,怕吓跑了痒,再用手指轻挠几下,那痒果然上 当,愈发肆虐,被我完全诱出。我指着它叫:“这!这!这!”医生探头一看,说: “就这么一块?”这句话被潜伏的痒听到,十分不服,纷纷出来证明给医生看。 那医生笑颜大展,说:“好!好!”我听了很是欣慰,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挠,背 在椅子背上不住地蹭,两只脚彼此不断地搓。   问好之后,医生就在病历卡背面写。我见过两种医生:一种满腹经纶,一写 可以写上半天,内容不外乎“全身突发性部分之大痒……足、头、腹无处不痒…… 病人痒时症状如下……”曾闻一个医生写好,病人早已呼呼而睡。还有一种医生 惜字如金,偌大一张卡上就写一个“痒”。我今日所遇的女医生有别于前两种, 写了一段后笔下羞涩,无话可写。看看同事,正在伏案作文章,病历卡上已经被 写得黑漆漆一片,颇为壮观,一看就是权威和知识的代表。这位女医生不甘示弱, 凑几个字后实在写不出,又怕她的尴尬被我看穿,只好和我聊天。她看看卡,认 识我的名字“韩寒”,却不知道普通话该怎么念,闭上眼睛读:“园寒!”西格 蒙·弗洛伊德有一本《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上说,故意念 错一个人的姓名就等于是一场侮辱。我尚不能确定她是否故意念错,所以不便发 泄,忍痒承认我是“园寒”。   她稍过片刻又运笔如飞,有话则长,无话更长,好不容易凑齐一页,嘱我去 取药。我拿过药方一看,只见上面不规则的点线圈,怎奈我读书多年,自命博识, 竟一个字都不懂。我曾见过一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实习医生,刚当医生的小姑娘要 面子,写的字横平竖直,笔笔遒劲,不慎写错还用橡皮沾口水擦,只是速度嫌慢, 往往写一个字要半天,如逢急病,只怕病历卡还没写好,病人早已一命呜呼了。 如此用心书写的医生已日渐少矣。我曾见过一篇杂文说,现今看不懂的字就是所 谓狂草,医院更是汇聚四方狂草专家的地方。一个医生可能一辈子称不上医学家, 但一进医院就意味着你是书法家。   不料收费处也看不懂字,拉来旁边一个老医师问这是什么字,问明白后说这 药没有,恐怕要去药店买。我再跑回外科那女医生那里,她看我半天,居然问: “你得了什么病?”《父与子》里有一段:“省长邀科少诺夫和巴扎洛夫进大厅 坐,几分钟后,他再度邀请他们,却把他们当作兄弟,叫他们科少洛夫。”谁知 今天的情况更严重,出去几秒进来她连人都不认识了!她看我半天终于认得我了, 激动得像母子团聚,但叫不出我的名字。屠格涅夫《烟》里一段写拉特米罗夫忘 记李维诺夫的名字,这种错误情有可原,俄国人的名字像火车,太长,不免会生 疏,而我的名字忘了则不可原谅。   我走出外科,听见内科一个医生在骂病人笨,那病人怯生生地说:“你们这 里——墙上不是写着‘请用——谢谢、再见、对不起’……”我暗叹一声,笑那 病人的天真,孰不知这几个字是写给我们看的,意思是说在看病时不忘对医生说: “谢谢、再见、对不起!” (XYS20120202)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liruq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