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艳  遇                 ·阿待·   两年前离婚,一年前又动了乳腺癌手术,四十二岁的朱梅带着七岁的儿子坐 火车西行。儿子很乖,在车轮的隆隆声中熟睡了。   是暑假,儿子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她便答应在传说般的火车时代消失以前, 带他乘一次火车。从芝加哥到洛杉矶,一路上可以饱览中部平原、落基山脉和西 部峡谷地。在她自己童年的那个时代和国度,她已将火车坐得厌烦了。大约有十 年没有听见车轮的隆隆节奏,每天不离轻便的小汽车,她倒真有些怀念起象征着 整整一个难忘时代的巨大沉重的火车了。   儿子睡了,她就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在车厢里走动。火车进入科罗拉多州, 不知何时,车上乘客们的面貌变更了,这当然是因为有的乘客下车了,又有新的 上车了。   靠近车厢前部的座位上,有个男人对她大方地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真诚的“ 嗨!”他是那种一看上去就很讨人喜欢的男人,英俊得与电影明星差不多。朱梅 有点受宠若惊,不由地脸红,轻轻地回了一声“嗨”,就低下头匆匆走过。   她不象一般东方女子那样,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由于离婚和乳腺癌,她 很憔悴了。她的一心都放在儿子身上,根本没有再嫁的兴趣──不如说指望更确 切些吧。她依然在餐馆打工,看来这要成为她一辈子的职业了。离婚是她提出来 的,朋友亲戚都说她傻,丈夫在外偷情,可并没有甩她,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地混,混到老了,他也就没有精力再风流了,那时回心转意老两口好好过,熬 也熬得过来。把儿子拉扯大了有出息,就行了,人的一生还图什么?不就是个舒 适安稳?四十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样的职业,自己去闯,能有什么出头?没想 到离婚不久,她又患了乳腺癌,咳,真是一个不智之举啊,大家都说。可是她很 心傲,没有质量的生活还不如拉倒。当然她所说的质量是指感情和精神方面的。 她一向办事干脆果决,不愿婆婆妈妈,强求人意。她知道李杰和她厮守在一起, 完全是出于责任,一种对他来说十分痛苦的责任。她是心细的人,多年前就观察 出他如同初恋的小伙子那样堕入情网的昂奋。她以为那只是一段过眼烟云的艳遇, 然而三年了,她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强抑着对别个女人的恋情困守在他们荒 芜的婚姻里。她也如一般妻子那样地曾经妒忌得发狂,打闹纠缠。后来她渐渐悟 出,他的心并不会因她的愤怒和嫉妒而离她更近,她只能将他放逐得更远。她改 变了策略,以贤慧、宽容和温柔来感化他。他仿佛很感激,但眼里的悲哀加深了。 她就象绝望的“野兽”耐心地等待着不爱他的“美人”觉醒那样,以为童话里的 真谛可以运用到生活里,她就等待着,用自己的善良等待着奇迹出现。然而生活 是冷酷的,奇迹没有出现。他在自己的爱火中一点一点地消耗着,而在那圈爱火 的高墙之外,他冷若冰霜,有如行尸走肉。她的心寒战了。离开他,至少成全了 一个人;厮守在一起,毁了一家──她的,还有他的长期精神抑郁正在暗暗地夺 去儿子的单纯和无忧无虑。于是她,悄悄地迈出了这具已死了的婚姻僵尸。   出于不知是感激还是愧疚,他主动提出承担儿子的一切经济费用,包括将来 上大学。后来她乳腺癌的医疗费用,也大都由他包了。分手了,他们倒象朋友似 的了。不象一般离异了的夫妻那样,他们从不在别人面前忆苦诉怨。他很快,几 乎是迫不及待地就与热爱着的那位结了婚。   吃饭时间到了,朱梅领着儿子到餐车。服务生抱歉地问,没有空桌,介意不 介意与别人合桌?不介意,朱梅不假思索地说。于是便来到一张桌前,那里靠一 边坐着的,正是那个早先与她大方地打招呼的男人。   她畏却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对他点了点头。   “你是George Clooney的兄弟吗?”就座后,朱梅的儿子盯 着那人问。   “你几乎猜对了。”那人佯做正经地说。   “堂兄弟?”朱梅的儿子很好奇,瞪着惊喜的眼睛。   “可以这么说吧。你叫什么?”那人把眉毛一挑,摆出一副蝙蝠侠炕妨气。   “亚当。你呢?我可以叫你'蝙蝠侠'吗?”亚当兴奋地问。   “叫我菲利普。叫我‘蝙蝠侠',我的堂兄弟可要不高兴了。”菲利普神秘 地说,眼睛往周围一扫,仿佛真害怕他的“堂兄弟”听到了似的。   亚当的眼睛便也往周围一扫,缩起了肩膀。   “亚当,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的夏娃呢。”菲利普朝朱梅的方向歪了歪头。   “我妈妈?”亚当颇有些迷惑地问,“我妈妈叫梅,就是五月那个May。”   “你好,May。”菲利普说。   “你好,菲利普。”朱梅说。   餐桌上的空气轻松活泼了。服务生过来点菜。亚当要了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 朱梅要了鸡肉三明治,菲利普要了牛肉汉堡。   “来点什么喝的?”服务生问。   “冷水就可以。”朱梅说。   “我要可乐。”亚当说。   “来杯勃艮第,”菲利普说,“你也要杯吗?”他转向朱梅。   “好,也给我来一杯。”朱梅忽然也想喝酒了。   咬了两口三明治,向菲利普又发了几个问题后,亚当对蝙蝠侠的“堂兄弟” 暂时失去了兴趣,跑到餐车后面那节消闲车厢探险猎奇去了。   “你们上哪儿?”菲利普拿起雪白的餐巾揩了揩嘴角,问道。   “洛杉矶。”朱梅赶紧咽下口里的鸡肉三明治,说。   “噢?我也上洛杉矶。常乘火车旅行?”   “不,第一次,我是说,到美国后,第一次。”   “你是……?”   “我是中国人,到美国十年了。”   “你喜欢这儿?”   她点了点头。   “我去过中国,应当说是台湾。事实上我曾经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   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我们分手了。”他说。   “为什么?”刚说完,她意识到自己的急迫,便赶紧说了声,“对不起,你 不一定要告诉我。”   “这没什么,”他说,“实际上确切地说,是我离开了她。”菲利普挑了挑 眉毛,耸了耸肩。   一阵沉默。   “看,一只秃鹰。”他朝窗外指去。   朱梅探头往窗外看,那秃鹰的翅膀宽阔地展开,在河谷上方盘旋,飞得很低 也很近,近得连一边翅膀上少了数根大羽毛的残缺都看得清。她不禁感叹道:   “好美啊!”   “真的这样认为?没看见那残缺的部分?”菲利普望着秃鹰,朝她瞟了一眼。   “真的,它真的很美。那残缺算什么呢?当然它不是完美的,可是那残缺… …”她停了下来,菲利普注意地看着她,她感到脸上有点潮热,但还是说了下去: “可能有着它的理由,它一定有过一番经历,不同凡响的,或许,甚至是痛苦的 经历。谁能说他,或者她,没有残缺?只不过有些是内里的,有些是外表的,有 些是可看见的,有些是看不见的,有些是一眼就看见的,有些是到一定的时候才 能看见的,有些从核心里就残缺了,外表却完美无暇……哦,你看它那气派,那 骄傲的凌空气派,那鹰的气派!内在里不是鹰,再完美也撑不出那种气派。”   朱梅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说完后,自觉有点太外露,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那鹰,突然间颤抖了一下,往一边歪去,好像一股强大的气流冷不防地袭击 过来似的,破坏了它本来就因那残缺的翅膀而有点艰难地维持着的平衡。他们两 人都屏息了,紧张地眼看着它歪倒下去,歪倒下去,几乎扎到了铁道下方那条“ 白河”的银色水波里。忽而,它仿佛转败为胜,制服了那股邪恶的气流,重新掌 握了自己的命运,控制了平衡,扑扇着又长又大的翅膀,向上缓缓地、艰难地, 但依然从容不迫地滑翔而去。火车转弯,它消隐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舒出一口气,有一秒钟,四只眼睛欣慰地相望。她意识到了, 立刻低下头,把他的欣慰弃置在迷惘里。车轮轰隆轰隆地低吟着。   车厢里骤然暗下来,车窗外面是一片漆黑,间或闪过的灯光,将座位、餐桌、 人影,还有那两支喝了一半的高脚酒杯梦一样地忽现一下,便又扯进黑暗之中。 火车进入隧道,车轮的轰响象从紧贴耳边的音箱里压出,几乎震耳欲聋了。她在 黑暗的隐蔽下偷偷地端详他,他的眼睛仿佛仍然在寻找她欣慰的目光,只是在黑 暗中更加迷惘了似的。车轮依然在轰隆轰隆地低吟着。她感到自己摆在桌上的那 只手忽然被捏进一只大手里,她几乎听不见地呼叫了一声,本能地往后退缩,但 那只大手有力地将她的手捏住。她的呼吸停止了,任凭它被举起,就在隧道灯光 闪过的一瞬间,她看见他伏下头──他那英俊的头,伏到了她的手上。她闭上眼 睛,手背上感觉到的是他脸的轮廓,他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她浑身颤 栗,犹如坐在电刑椅上的死囚。   四周通亮了,隧道抛在了后面。她脸孔苍白,僵直地坐在那里,他望着窗外。 服务生走来,将两份账单放在桌边。她掏出钞票,搁在账单上面,就要起身。   “将酒喝完?”他问,举起酒杯,“为认识你,干杯!”他说。   她顺从地抓起酒杯,忽然间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听命于他。   “你,对那位中国女孩的愧疚,想要从我这里,来得到宽恕和补偿,从而推 卸掉你沉重的负疚担子。”她语无伦次地、急促地说,“我痛恨这种游戏,我们 虽然,也许都是黑头发黄皮肤,但在内里,却并不一样!我可不是十几岁的,不 懂事的小姑娘。”   不知怎的,在她的想象中,他所抛弃的那位中国女朋友一定是位既年轻又漂 亮的少女。她神经质地举起酒杯,手一抖,酒杯滑落,滚到桌边,摔到地上。她 看见那酒杯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他黑亮的皮鞋上,血一样的勃艮第溅到他笔挺 的白裤和干净的白袜上。他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   她一扭身,就逃出了餐车。在消闲车厢她找到了亚当,一把将他拉回他们的 车厢座位。   她心不在焉地与亚当下棋,眼睛不是盯着棋子,而是窗外渐暗的夜色。她忽 然用双手捂住脸,用力摇头。   “妈,这回我让你赢。”亚当好心地说。   “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她从手缝里应着。   不知是什么力量,半夜里将她从座位上拔起,朝车厢前部走去。已经有二十 多年了,她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激动,这种由内里一直燃烧到手指尖的高热。   “我豁出去了,”她对自己说,“我豁出去了。”   仿佛比二十多年前心跳得更厉害,也更绝望,更绝望也就更执着。不同的是, 她知道,她所渴求的已不再是永生永世的那种。她的心已为山盟海誓所破碎,永 远不可能再拾起来,剩下的残片无法去憧憬,只能反映别处投来的光亮。光亮强 得将她燃烧时,她也就只有那么一小片可被燃烧。一根火柴的光热对卖火柴的小 女孩来说,也是一点温暖啊。她还能企望什么?这就够了。她仍然要追求,即使 明知犹如飞蛾扑灯,她也在所不惜了,谁叫飞蛾要有趋光的本能?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脯,那里很柔软,也很空洞。也许正因为它们,她不再奢 望深的卷入。然而她的心却仍然渴望爱,哪怕是最浮浅的那种。几年来第一次, 她忽然觉得了单身女人的自由,自由地去爱、去幻想而没有犯罪的感觉。   她看见他靠在车厢的壁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侧影被昏暗的灯光 打成一张素描的初稿,就象刚学画的人常描画的那种──最标准、最精巧的轮廓, 该凹陷的地方深暗不可测,该凸出的地方亮着高光,贵族那样自豪和坦荡。额头 上的几道皱纹在头发的阴影下几乎看不见地提醒着已不年轻的过往经历,他就象 一位睡着了的奥林匹斯山神,哼,连他的鼾声都是完美的,不粗俗,却溢着男子 气,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匍匐在他的脚下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挑逗她,挑逗她 这个既不漂亮又不年轻的中国女人。难道真是一场游戏吗?他也真会逢场作戏, 大概太饥饿了,有些饥不择食。看他睡得那么熟,早就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她不 由地倒抽了口气,好在她,并没有上当,至少在他面前没有。可是,她站在这里 干什么?定定地看着他,全身从里到外地燃烧,这不是上当又是什么?自欺欺人! 她禁不住地抖索了一下,拔脚就走。   车轮换轨将她狠狠地摇晃,也将地上的行李提包错了位。她的脚下被什么坚 硬的东西重重地一绊,险些跌倒,她将双手扶住了小茶桌,才站稳。她往脚下一 看,啊,一双假腿从座位下面滑出,腿的底部连着一双黑亮的皮鞋,皮鞋里伸出 一截白袜子─浸透着血一样的勃艮第的白袜子!再看面前的这位“奥林匹斯山神 “,他的下身盖着毯子,那毯子空空荡荡地悬挂在应当是腿和脚的地方。就在这 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吃惊的眼睛,虽然她的惊诧只有 极为短暂的一瞬,他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脸先是几乎觉察不到地苍白了, 然后就将嘴角轻蔑地一勾。   “一旦女人们看见我的假肢,眼里必定流露出惊异和不敢相信。无论起先多 么甜蜜可爱,此时也难以掩饰她们的震惊和愤怒,仿佛我是个骗子,将她们对我 的好感用我还中看的脸蛋给骗得了,却没有事先申明我是个无腿的人,这难道是 我的过错?”   看到朱梅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离开她,是因为我无法忍受她的怜悯,她完美得无可挑剔,谁能抛弃她? 我害怕被她所抛弃,便抢先一步罢了。我不管你对我怎么想,骗子也好,可憎的 残废花花公子也好,原谅我,我几乎爱上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眼里看到了 一种不同于怜悯的东西,你能认识一只残缺的秃鹰的价值……”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被她眼里的闪闪泪花所激怒。   “原来你也一样,我不需要同情的眼泪,走吧。”   她没有走,呼吸急促了起来,死死地瞪着他。最后,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同情?有谁会有这样的同情?!”她将“这样的”三个字说 得很重。一边说着,她一把将衬衣的领口扯开,扯得很大,很低,又几乎是粗鲁 地将完全暴露出来的胸罩推开。他惊恐地瞪着她的疯狂举动,轮到他瞠目结舌不 知所措了。   那里,在她没有了乳房的、扁平的胸脯上,一道外科刀痕象地图上的铁路线 那样蜿蜒着。她捏了捏鼓囊囊的胸罩。   “假的。”她说,嘴角歪了歪。   火车到站,朱梅牵着亚当下车。站台上,菲利普坐在一辆轮椅里,上身穿着 神气的海军军官制服,肩章和胸章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下闪耀。站在他的身后, 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侍从。他的“腿”上是那条溅了勃艮第的笔挺白裤,“脚”上 也仍然是那双浸了勃艮第的白袜和黑亮的皮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也刮得 青白,严然是一副鹰的气派。   她向他道别。   “我要到哪儿去找你?”他问,挺直着他军人的后背。   朱梅仰脸看了看天,好蓝的天,只有一片白云。   “你看那朵云,”她往那儿指,“飘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就抬起他那奥林匹斯山神的头,端详着那朵云。它渐渐地散开,一部分与 原先仿佛并不存在的其它小云块聚合,一部分散化在蓝天里,终于不见了。   他收回眼光,转过身,他们母子的身影正汇入南加州花花绿绿的人群中。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