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 鸦                 ·阿待·   从狗场里将它领回,它就已经有了这个难听的名字──乌鸦。狗场管理人员 解释说,它刚生下来,主人见它一身黑毛,就把它叫做“乌鸦”,这一叫就给叫 死了,成了它的名字。它是注定要被领养的,并不象父母亲身边心爱的孩子那样 ,名字是要反复斟酌后才敲定的。   “乌鸦”已是既成事实,它自己也已习惯。人一喊“乌鸦”,它便知道是喊 自己。什么难听不难听,它才不在乎呢。   君慧虽然也不介意,但不知是这种黑鸟本身阴暗的形像和孤惨的叫声,还是 中国人传统中对乌鸦的偏见,这个名字听上去怪别扭的,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她想,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它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狗。   君慧和丈夫王项征想养狗想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才实现。前些年都住公寓, 养狗不方便。现在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女儿小宝又到洛杉矶上大学去了,家里 颇有些空荡,正是时候。当然两人比较起来,还是君慧更热中,因为她没有工作 。虽然出国前在国内已评上副教授,但她的专业不实用,到美国来便找不到工作 。王项征的收入还可观,足够一家三口开销了。于是她便在家呆着。   他们到郊区的动物收留所──因大部份都是狗,便简称“狗场”,去领回了 乌鸦。那么多狗里,君慧偏偏看上这只小黑狗。其实这只小黑狗是他们看的第一 只狗。它对着这两位陌生的中国人直摇尾巴,眼神哀哀的,然而却静静地没有吼 叫一声。   君慧和丈夫又看了十几只各种各样的狗,有大狗有小狗,有纯种狗有杂种狗 ,有白狗有黄狗有灰狗有花狗。看来看去,君慧老忘不了小黑狗哀哀的眼神。最 后,她说:   “再看看那第一只狗吧。”   再看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就是这只。   王项征没有反对。他已经看花了眼,没有了主意。对他来说,除了那只又恶 又丑的杂毛狗和那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老灰狗以外,其他每只都不错。他实在拿 不下主意时,便可能闭上眼睛瞎指一只。现在妻子这么果断,就要小黑狗,他舒 了一口气,就这样决定了。   “乌鸦,出来。”狗场管理人员打开铁笼门,把小黑狗唤出来。   “它叫什么?”君慧问。   “乌鸦。”   “乌鸦?”   “我知道,这名字有点怪,不过你们可以改,如果不喜欢的话。”   他们不知为什么,没有给它改名。它已习惯了“乌鸦”这个名字,要换一个 新的环境,已够难为它的了,还要再换一个名字,对它是过多的改变。   他们把乌鸦揣回家,就象二十年前揣着刚生下来的小宝那样,小心翼翼地, 就怕压坏了它。   乌鸦长得很快,眼看着它从小狗长成大狗,吠叫的声音也一天粗似一天。六 个月时,他们带它去阉割了雄性,市里规定,所有杂种狗都得阉割,乌鸦便不能 例外。   几个月下来,乌鸦已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厨房里有它吃饭的地盘──一个 饭碗,一个水碗。电视间地板上有它歇息的地毡,家人看电视时它便可以躺在那 儿嚼干牛皮。它还有一个晚上睡觉的铁笼。广大的后院成了它的厕所。偶尔发生 过几次在屋里解大小手的事故,都被君慧及时地严惩过了,不再发生。乌鸦的地 界是厨房和电视间,其他房间不准进。这样,脱落的狗毛便局限在了瓷砖地和木 板地上,好清理。除此之外,这狗真是再省心不过的了。   君慧带乌鸦出去溜步时,遇见别的狗,乌鸦便乱吠,背上的一溜毛也倒竖起 来,俨然是一副狗仗人势之相。有一次,他们在路上遇见一只极为标致的纯种西 班牙牧羊狗,狗的女主人一定很为自己的狗骄傲,不仅与君慧打了招呼,而且还 主动地搭讪。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乌鸦’,”君慧说,“它是公狗。你的呢?”   “‘天鹅’是女孩,纯种……”   趁主人们在交换狗情报,没有充分注意它们的时候,乌鸦居然从天鹅的背后 一跃而上,骑到了母狗的身上。母狗的主人看见了,吓了一跳,立刻将天鹅从乌 鸦的身脚下抢救出来。   “别害怕,乌鸦阉割过了。”君慧平静地说。   “啊,”母狗的主人放了心,“可它仿佛仍然知道自己是雄性似的。”   “它怎能忘记?”君慧大笑。   乌鸦很乖巧地讨好主人。讨好主人大概是狗的本性,乌鸦又是领来的,大约 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越发勤奋地讨好。只是这狗也讨好得太过份了,只要君 慧赤着脚,它便要舔。而君慧是最恨那粘乎乎的狗舌头的了。它一舔,她便尖叫 ,便在地板上跺脚乱跳,歇斯底里。越是这样,乌鸦就越爱舔。君慧只好不敢赤 脚了。有时她蹲在地上揩狗毛,累时就地一坐,乌鸦立刻兴奋地跃进她的怀抱, 疯狂地舔她的脸。弄得她再也不敢往地上坐。可是吃饭时,不免有时垂下手来, 到达乌鸦够得着的高度,那手也就被舔上了。总之,乌鸦抓住一切机会舔,君慧 防不胜防。她的尖叫、跺脚、乱跳、歇斯底里,都不见效,后来干脆拳打脚踢起 来,仍然无用。仿佛一切都可以教会,就是这个讨厌的近乎侵犯人身的亲热,象 是根深蒂固,本性里的注定,无法改变。乌鸦一如既往地舔。   “这简直就是骚扰嘛!”乌鸦的行为使君慧很自然地联系到电视上播映的妇 女们在工作岗位中遇见的性骚扰现象。   “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王项征说,“其实狗的唾液很干净,它们受伤时 就用舌头舔伤口,伤很快就好了。”   虽然他也不喜欢被乌鸦舔,但不象君慧那么痛恨。当然,乌鸦尽管也舔王项 征,可远远没有象舔君慧那么地勤,那么地痴。   有一天,君慧真正地生气了,她狠狠地,使足了全身的劲,踢了乌鸦一脚。 乌鸦惨叫一声,夹着尾巴,躲开了。离开时它低着脑袋,回过头来两眼怯怯地看 了一眼君慧。   “你这该死的,不要脸的老东西,滚开!”君慧忿忿地骂道。   可她马上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骂出“老东西”这样的话来。乌鸦才 一岁多,即使狗的一年等于人的七年,它也才只是个孩童,根本沾不上“老”这 个边。   “乌鸦!”君慧喊道,仿佛有些惭愧。不管怎么样,乌鸦只不过是想讨好她 呀。   乌鸦从沙发后边探出脑袋,犯了罪似的望着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好熟悉 ,那眼里的神情,那象是乞求宽恕的哀怜,君慧见过,可是在哪儿?她想不起来 了。   “乌鸦,过来。”君慧和气地说。   乌鸦疑惑地走过来,摇摇尾巴。君慧摸了摸它的头。   “你呀,就是爱舔,改不了。你知道,你会惹我生气的。以后不要再舔了。”   乌鸦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刚把舌头伸出来,看见君慧不允的脸色 ,又收了回去。   那天晚上,君慧做了一个梦。她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无数的黑鸟向她飞来 ,有的降落在她的头上,有的降落在她的肩上,有的在胸前,有的在背后,都伸 出它们尖尖的嘴,在她的浑身啄咬着。她挣扎、扭动,好不容易驱赶开面前的几 只,一抬头,铺天盖地地又飞来一群,将太阳都遮暗了。   “不要!不要!”她痛苦地喊道。   “君慧,君慧。”王项征把她推醒。   “你怎么了?最近睡觉时老怪叫,好像在痛苦中挣扎呻吟似的。”   “哦,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说,“可怕的梦,不过没什么,你睡 吧。”   “你没事吗?”王项征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君慧说。   “那就继续睡吧。”王项征翻了个身,呼呼睡去了。   窗外轰轰地响起了雷声,雨点开始疏疏地掉落到屋顶上。君慧却再也睡不着 了。她躺在床上,两眼盯着黑夜,仿佛在她的面前一下子洞开了一个巨大的深渊 。她望着这个深渊,正在见不到底的漆黑中彷徨不解之时,窗外一道电光将漆黑 一团的洞底照了个透亮。然而只是一瞬间,一切又都回到黑暗中去了。不过那一 照,使她忽然看到了长年来有意忘却了的,自己人生中最最阴暗的一段日子。   母亲带她改嫁到陶家时,君慧七岁。继父没有孩子,前妻在生产时去世,孩 子也一块儿死了。大约一直都在怀念亡妻,继父身体每下愈况。本想娶了继弦, 重新开始,好好过活,没想到再婚几年后,继父便也告辞人间了。只有陶家的祖 父,不仅活过自己的老伴,而且活过儿子儿媳。   陶家祖父终年穿着黑褂黑裤。他是有名的中医,有威望,又有厚实的家产。 人人都称他为“陶老”,对他肃然起敬。据说陶老年轻时很风流,留过洋,还热 恋过一位女洋学生。后来他的父母一定要他回国继承祖业,将陶家的医术传宗接 代。他只好回到父母身边,娶了他们为他选定的妻,生了儿子,开业就医。这样 地过了二十年,他似乎也将年轻时代的浪漫和美梦逐渐忘却。尽管中国的社会翻 天覆地地变化了,陶家却安安稳稳。一切看来都美满了,只是命运突变,陶老中 年丧妻,老年又丧子,命里无嗣。   继父死后不久,君慧的母亲不愿再在陶家呆下去,文革前一年,不顾陶家爷 爷的坚决反对,再次嫁了人。只是这次的代价很大,不能将君慧带走。君慧得留 在陶家,将来招个女婿,继承陶家香火。这年君慧十四岁。   母亲被人们说成是不贞的女人,因为嫁了三次。君慧为母亲感到可耻,没有 跟着母亲走,留在了陶家,她感到幸运。   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一走,她的灾难就开始了。不过那时的她,对周围发生 的一切,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她的良心和少女的纯洁,以 及一种不同于动物的人的本能,使她的灵魂深深不安。然而她没有可以诉说心里 隐秘的人。   那年一个夏天刮台风的晚上,君慧发烧了。白天来做饭洗衣的林依姆早已回 家,君慧没有出屋吃饭。一阵狂风掀起门帘,将黑褂黑裤的爷爷带进屋。他握起 君慧纤弱无力的手,把起脉来。过去她也病过,都是爷爷诊的脉,开的药。   “看看舌头。”爷爷说。   君慧张开口,爷爷端详了一阵。   “身上哪里不舒服?”爷爷问。   “到处都不舒服。”君慧如实报告。   爷爷将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在靠近后脖颈的地方捏了捏,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给你拔一拔火罐就好了。”   君慧肚子贴在床板上,爷爷撩起她的内衫,在她的腰背上点了几个火罐。再 往上,内衫挪不动了,爷爷让她将衫脱了。她踌躇着不动,爷爷便亲自动手为她 脱。爷爷的手触到她新近长大起来的乳房,她害羞地震颤了。爷爷的手又回过来 ,象是无意中经过那里似的,把她的乳房又摸了摸。   “不要。”她尖叫了。   爷爷把手按住她的嘴。   “别叫,让人听见了不好。”   爷爷将火罐布满了君慧白嫩的背,又开始解她的裤腰带,他说,尾椎骨附近 也得布一个。等到布完所有的火罐,君慧已象一只冒着无数泡泡的白鱼。她知道 自己全身已是一丝不挂,羞愧比高烧更难熬地折磨着她。爷爷的手在她的皮肉上 搓来搓去,一边唏嘘地惊叹她皮肤的细嫩,时不时将手指触及到与火罐毫不相干 的区域。   门窗被风吹得不住发抖,墙外的大榕树发狂地鞭打着陶家的屋顶,树叶和瓦 片在风雨中乱飞。君慧将脸深埋在胳膊里,希望肚子下面的床板裂开,将自己整 个地陷进床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爷爷对她特别地亲热友好起来,给她不少的零花钱。爷爷的慷慨是对 君慧肉体的报酬。她不喜欢这种交换,总觉得这里头有着某种的不公平,即使再 多的钱都无法将这不公平抵销。然而她又说不清这不公平到底是什么。爷爷说他 很孤独,四十岁上奶奶就离他而去,他一人辛勤抚养唯一的儿子,没想到儿子儿 媳又都短命,连个孙子都没有给他留下。他虽有外甥三个,但这三个姓钱的外甥 都像他们为人虚假的父亲一样,只盯着他的家产和钱财,对他并不真正好。他的 生活里就只有君慧一人了。   爷爷说,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医术都传给君慧,就传给君慧一个人,因为他喜 欢君慧,因为她也像他一样孤独,无依无靠。说着,他把手轻轻地抚摸起君慧的 脸,她厌烦地将头扭开。她不愿意他碰她,她多么厌恶他的一触一摸。然而他对 她是这么好,特别是,他是她的爷爷,她能有什么理由不依从他呢?   爷爷将他的老脸贴到君慧仍然还是孩子的细细的脖子上。她感到湿漉漉的一 条在她喉咙以下的前胸上游来游去,她恶心得快要窒息了。她闭上眼睛,在心里 默默咒着:   “不要脸的老东西!不要脸的老东西!”   忽然,她睁开眼睛,空洞的眼光盯住了对面墙上一幅刘胡兰英勇就义的宣传 画──一把铡刀就躺在女烈士的面前,张开着大口……于是,她便象死了一样地 任爷爷摆布。   不久,文革开始了。   一个初秋的夜晚,君慧从学校里参加批斗牛鬼蛇神大会回到家。大门洞开着 ,院子里满地都是砸烂打碎的花盆、古董、家具。天井里一个未熄灭的、仍然冒 着黑烟的火堆,火堆里还残剩着没有完全烧毁的书。她知道,红卫兵来过了。从 爷爷的屋里传来微弱的喊声:   “慧仔,慧仔……”   君慧跨进门,看见爷爷躺在地板上的血泊里,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一只脚上 没有鞋子。   君慧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她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她曾经幻想和期望 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忽然出现,将爷爷一拳打翻在地,打翻在地,永远爬 不起来,将她从耻辱的苦海中解救出。就在此刻她一眼瞥见了爷爷卧室两扇对开 门上新刷的标语──   “打倒巫医陶欣!”   “永世不得翻身!”   仿佛买通了上天似的,她秘密的愿望终于以令她难以相信的方式应验了。不 知怎地,她害怕得发抖了。她并不希望这样啊。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竟会成为现实 ,爷爷竟会真的落到这个地步。   她弯下身,将老人扶起。他是那么沉重,君慧只能将他的上身抬起,希望他 能用自己的腿站立起来。可是老人的腿好像被打断了,根本动不得。满地都是血 ,那血就从大小腿相接处的伤口里不断地渗出。血使君慧感到虚弱,她快要晕倒 了,可还是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将伤口包扎了。待她再要去挪动爷爷时, 老人抓住她的手,恳求地说:   “不了,慧仔,我恐怕不行了,流血太多。”   君慧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两行泪。   “慧仔,听我说,把我放下,就放在地上,趁我还有一口气……”老人上气 不接下气地说。   君慧抓住爷爷的手,大声地抽泣。   “孩子,你床下的那块木板是活动的……下面有一个暗洞,那里有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红绸包……里面有金银首饰,还有美金,两千块。”爷爷吃力地 说。   君慧呆呆地听着。   “还有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我,保存了多年。”他又加上一句。喘 了一口气,老人盯着君慧。   “你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活……孩子,我对不起你,我,我也对不起你母 亲,不然的话,她不会离开的……”老人忽然象儿童一样地痛哭了。君慧疑惑地 瞪着他,仿佛不太明白他说的话。   “我这是老天报应啊,该死!该死!”老人忽然高声地喊叫起来。   君慧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环顾庭院,她自己的屋门也敞开着,她的 东西也被翻了一地。透过蚊帐,可以隐隐看见那张刘胡兰的画,斜斜地飘悬在壁 上,风一吹,那铡刀便好像真的动了起来。   “慧仔,慧仔,求你宽恕,我……”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回过头,正好遇见他哀哀的、垂死的眼神。不知道为什 么,她的心忽然变得象千剁万砍过的切肉板,又烂又硬了。鄙夷从她的眼里象冷 箭一样地射出。她松开老人的手,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时墙外大树上“呱”地一声,一只巨大的乌鸦擦着君慧的头顶从天井上一 掠而过。   “慧仔,听我说,你得宽恕我呀……”   那声音仍然徒然地唤着,只是仿佛很遥远,很遥远。她跨出了大门,那声音 ,便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只是那老鸦的呱叫,仿佛仍在无休止地回响。   君慧没有宽恕陶家爷爷。随着年月的过去,君慧将这段最黑暗的日子从自己 的记忆中抹掉了。她不再想起那一个时期,一旦触及到边沿,她便立刻将那扇门 砰地关起。那段生活,成为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君慧从此没有再踏进陶家的门。第二天她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逗留时,陶 家的大外甥找来了,向她报告爷爷去世的消息。   “舅舅的家产应当属于我妈,我妈是舅舅唯一的亲人。”那个外甥说。   他仿佛有点为难地开始解释君慧与他舅舅没有血缘关系,君慧打断他的话, “我自然与陶家毫无关系。将我的东西打了包,送来就是了。”她淡淡地说。   后来一个远房亲戚收留了她,她便在他们家呆到去上山下乡的时候。   王项征的母亲就要七十岁了,王家兄弟写来信,希望他们今年一定选个时间 回国庆祝大寿。一年多前王母病时,王项征夫妇特地回去住了三个星期。他们没 有计划这么快又要回去。他们的想法是每隔三、五年回去一次,因为每回一次开 销都很大,没完没了的应酬,个个亲戚都得走过,见面礼是最起码的。而他们在 美国也不过是中产阶级的中层,花钱虽然不拮据,但决不能挥霍。日子还得精心 计算着过,才能保证目前的一栋房子,三辆汽车的水平。本来女儿的学费也是个 大项,好在小宝成绩表现优异,得了优厚的奖学金,只是生活费还得自己出。   王项征的工作最近又特别忙,天天加班。加班工资是正常工资的一倍半,这 样的机会在他们公司几年来不多见,他不愿错过。他考虑是否给母亲汇去一千美 元,表表心意就可以了。君慧一定会赞同的,他深知妻子对回国并不热心。自从 到美国后,她虽然没有工作,也失去了在国内的教授地位,可她却一点都没有什 么不愉快、失落感之类的毛病。她适应得很好,从来不说想念祖国、缅怀旧情的 话。说实在的,她在国内没有任何亲人可以惦挂,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母亲, 而她在君慧出国前就已经去世了。   那年回去住了三礼拜,到后来真把君慧呆烦了。起先的一周在医院里照顾王 母,忙忙碌碌的,也就过去了。后来的两周,王母出了院,客人不断,每天就是 应酬,加上一日三餐的吃饭、做饭、买菜、讨价还价。她是喜欢安静的人,在王 家那狭小拥挤的吵闹空间里,她反倒感到一种失落。好不容易呆满了一个月,她 象坐满了刑期的囚犯那样,巴不得地离开了。   君慧并不介意自己的没有工作、不能挣钱。这一方面是由于王项征的厚道, 只要君慧快活就好。另一方面她自己对物资和地位看得很淡。每个月手头有几百 美元操办家务就足够了。她在读书和了解新的知识之中享受到极大乐趣,比方养 了乌鸦这条狗,她对狗的学问便作了一番研究,看来狗的知识还是大有可学的。 小宝在家时学钢琴,她便将音乐的理论也读了几本。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时间 ,你便可以知道那么多那么多知识。当然,刚开始她读英文很吃力,不过就在看 书的过程中,她养成了查字典的习惯。看得越多,掌握的英语也就越多。现在, 一般的英文书她都能看了。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神仙的日子,她没有什么可以抱 怨的了。这样地直到那一天,她自己以往黑暗年月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了,她掉了 进去。她平静如神仙的日子多少失去了平衡。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要旧地重游了。她隐隐地感到,她那被封闭了的、痛苦 的过去才是她真正的过去。不管她的日子多么平静,多么满足了,那扇过去的大 门总有一天要打开,而她或迟或早将由不得自己地走进去,仿佛那里埋藏着一个 诱人的谜。犹如希区科克的电影一样,恐怖和神秘最能揪住人的神经,有时甚至 灵魂。   她知道她来自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虽然她 在这里寻找到了安宁,然而这点安宁却由于她的过去而不能完全。奇怪的是,也 只有落脚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她才能有这样的认识。   当王项征把自己不打算回去参加母亲七十大寿的想法告诉君慧时,君慧的反 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我想,今年小宝放暑假时,我们还是一起回去一趟吧。”君慧说。   “怎么?你想回去?”王项征不解地问。   “我怎么不想回去?”君慧反问。   “记得去年春上回去时,才呆了一礼拜,你就巴不得立刻回来。再说,我们 不是打算等明年小宝毕业时带她去西安、敦煌那一带看看祖国文化古迹的吗?你 怎么改变主意了?”   “不是我改变主意,是你母亲的七十大寿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她老人家七十 岁了,七十古来稀,她这一辈子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大寿?你指望她活到一百岁?”   “听上去你倒比我这亲生儿子还孝顺起来了?”   争论的结果,这年夏天全家回国庆祝奶奶七十大寿被定了下来。当然,君慧 心里明白,她并不比王项征更孝顺他的母亲,可是她却比他更想念故乡了。   小宝正式放暑假的前两天,王项征夫妇就带上乌鸦驱车一百多英里南下到洛 杉矶。机票买的是从洛杉矶到香港,再从香港转机进大陆。乌鸦将暂时寄养于他 们在洛杉矶的朋友刘炳义夫妇家一个月。小宝考试结束的当天下午,他们一家三 口就将登机离美。   那天上午王项征还上了半天的班,等到打点好一切上了车出发,时候就不早 了。汽车开到洛杉矶时已是黄昏,夫妇俩肚子饿了。正好,离高速公路转下中国 城的出口不远,两人就下了公路,到一家餐馆饱食了一顿。他们早已风闻中国城 近年来治安的每下愈况,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此不宜久留,于是吃完饭便赶紧钻入 汽车。也许是那家的中国饭菜特别味香可口,而餐馆吝啬的一小方薄纸巾无法将 君慧嘴角边的余味完全抹尽的原因吧,乌鸦在后座上坐立不安,执意伸过狗头来 要舔君慧的脸。不管君慧如何地斥责打骂,乌鸦坚定不移。最后,君慧气急败坏 ,索性解开安全带,转过身来,企图用尽吃奶力气按下顽固不化的乌鸦。没想到 乌鸦却就势一蹦,跃到了前座,将在开动的汽车中本来就重心不稳的君慧撞了个 趔趄。还没等到君慧来得及发作,就听到天外飞来“砰”的一声,乌鸦沉重地倒 下。汽车“吱—─”地来了个急煞车。乌鸦就倒在君慧的怀里。君慧尖叫:   “乌鸦中弹了!”   乌鸦的腿乱蹬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鲜血从在它的右耳旁边,一个圆圆的 、钢笔大小的洞中涌出。   警车开来,乌鸦已死。警察们检查了现场,询问了情况。负责登记的黑人女 警摇晃着手中的笔对君慧说:   “你的狗救了你的命。要不是它,你早死了。”   君慧不知道这是祝贺还是责备。不管怎样,乌鸦死了,她还活着,这是事实。   回国的一路上君慧都不大快活。匆忙之间他们别无选择,就将乌鸦火化了。 当然,即使他们有时间,火化大约也还是他们的选择。君慧不喜欢的是那种没有 从容余地来考虑和选择的被迫感。如果乌鸦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死,他们至少能够 筹划,能够充份地打算。说真的,君慧心里并不是没有闪过将乌鸦葬在后院或者 市里的宠物墓地的想法。这也不是完全地荒唐,乌鸦有功,救了她的命,虽然也 许它并非有意──哼,真奇怪,它就那么执意,仿佛铁了心似的,君慧不禁又想 起当时的情景来。不过,君慧毕竟是中国人,尽管这些年来受了很大的西方影响 ,她还没有浪漫到把狗当人对待的地步。王项征是决不会同意的,再说,在国内 ,再高贵的人都火葬,没二话。   现在,乌鸦的骨灰就在头顶上的一只小提箱里,在一个匆忙间购来的塑料盒 子里。乌鸦终于和他们一起飞渡大洋了。   “项征,”开机以来一直沉默的君慧忽然开口了。   “你说刘炳义老婆是不是有点迷信?”   “怎么地?平白无故说人家迷信?”   “哪是平白无故?那次电话上你告诉刘炳义我们的狗是黑的,名字叫乌鸦 ,她老婆在一旁嘟哝你没听到?”   “不记得了。”   “唉,你这人!我在厨房的电话上听,还插了几句话,你不记得了?”   “她到底嘟哝了些什么?”   “她说,怎么是黑狗,又叫乌鸦,多不吉利。你忘了?”   “噢,我记起来了……”   “难怪我们提出来把乌鸦的骨灰暂存他们家,刘炳义没说什么,她倒积极地 建议存在机场行李寄存处。”   “不是说,办完事就没时间去他们家了吗?他们住的地方靠近橘县,一个来 回就是半天,就怕我们来不及上飞机……”   “如果他们真心乐意,叫小宝的朋友丽莎给送去并不碍事,丽莎家就和他们 住在同一条街上。”   君慧打断王项征。   “那你对他们说了没有?”王项征又问。   “没有,听她那口气,就知道她不愿意,何必给自己下不了台……黑狗,叫 乌鸦,又是死的……”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你根本提都没有提丽莎去送的事,怎么知道人家不愿 意?”   “我当然知道了,听口气……”说到这里,君慧忽然停下来,“哎,这是我 们女人的直觉。”她终于笑了起来。   王项征的妹夫杨少凯到机场来接,一辆丰田大霸王在场外等着。杨为人热情 ,办事灵活,关系四通八达。几年来他苦心发家,事业上颇有一番作为,虽然还 没有成为“大款”,但结交的“大款”朋友却不少。   王家的兄弟们却没有一个象妹夫的,都是做学问的人,老老实实地没有做生 意的脑筋。王母与大儿子住在一起,仍然拥挤,仍然没有完全地现代化。王项征 本打算给母亲寄上一千美元,添置一台大功率的空调,买一个微波炉,另外换下 原先那个不断出毛病的老洗衣机,配一对进口的双层洗衣烘干两功能。但现在看 来顶多只能拔出三百美元了,钱都铺了路──扔进了大海。   一家人见了面,不免又是问长问短、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休息了两天,纠 正了时差,君慧就扔下丈夫和女儿──让他们去应酬亲戚朋友,独个出门去了。   已经有三十年了,君慧没有登陶家的门了。过去,她曾经好几次走进这条巷 子,大概是为了抄近路的原因吧,但每次就只从门前经过,从没进去。她只模模 糊糊地知道,陶家的几个外甥住在里面,至于他们怎样生活,庭院成了什么样子 ,她便一点都不知道了。   她担心那个院落再也找不到了。这个她可以称作故乡的城市变化这么大,到 处都盖起高楼大厦,街道拓宽,巷弄已很难找到,民房木屋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个墙院居然健在,只是久已失修,看上去非常苍老和寒酸。   大门敞开着,门里的一边坐着一位老妪。君慧探头进去看了看,里边早已没 有了昔日近乎阴森的幽静,也没有了悬吊着的花篮盆景。原先是天井的地方,砖 头垒着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象是杂物间。   “依婆,钱家住这里吗?”君慧笑容满面地问老妪。   “你找谁?”老妪显然耳朵不灵。   “钱家,姓钱的……钱,阿圣。”君慧大声说,庆幸自己还记得大外甥的小 名。   “阿圣,噢,阿圣,阿圣早搬出去了。”老妪终于明白。   “搬哪儿去了?”   “阿圣现在在银行做经理……”老妪答非所问。   “哪家银行?”君慧不得不更大声地问。   “银行,对,就是银行,银行……”   除了不断地重复“银行”外,老妪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君慧只得离开。   虽然找到了地方,但人却不在了,君慧有点失望。可是想一想,真荒唐,阿 圣与她是两条河里的两条鱼,毫不相干。找到他,找不到他,又怎样?她开始不 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回到故乡,回来后又想找阿圣。找到阿圣又能怎样?她忽然对 自己大大地不解起来。要说怀旧吧,她有过去的老同学,甚至还有初恋时的男朋 友,他们很可能都还仍然住在这个城市里,可她没有去找他们,没有去打听他们 ,却跑来寻找阿圣,这个与她最没有交情的人。阿圣算什么?小时候两人几乎没 有来往,只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碰过面。最大的一次交往就是他向她报告爷爷去 世的消息。那时他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珠在镜片后面转来转去,看上 去文质彬彬的,甚至有点傻气。   没想到阿圣竟也当上了银行经理。   王母七十大寿时来了很多客人。饭饱酒足,客人散去之后,自家人闲聊起来 。大家酒喝多了,不免话也多了。杨少凯喝得面红耳赤,仍然不肯罢休。他开始 吹起牛来,说了几件自己颇为得意的经历。   三年前,杨少凯还只不过是某公司里的一个驾驶员。有一天,他出车回来已 是下半夜。汽车正要拐进宿舍区大门时,车灯亮处他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马 路当中,要不是他眼明手快,紧急煞车,那人早被压成肉饼。原来那人是晚上梦 游出来,倒在马路上又睡着了。后来他们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那人是谁?”王项征问。   “钱总。”杨少凯颇为得意地说。   “谁是‘钱总’?”   “嗨,你再听我说……”   杨少凯就又说了一件轶事。   今年春上,杨有事求教登门钱家。钱的爱养鱼是大家都知道的,于是杨少凯 特地提了两只从水族馆的朋友那儿弄来的大金鱼,一只红的,一只黑的。不久杨 再次拜访时,得知红的那只没有活下来,黑的那只却越长越大。杨便凑近鱼缸去 看,果真,那条黑金鱼简直就不象金鱼,活象在水里游着的一只黑鸟。那天钱总 的女儿正好在家,她是外语学院的学生,一有机会就要说洋话,也不管别人听懂 听不懂。   “泪文,”她对着鱼缸叫。   那条黑鱼掉转身,向她游去。其他的金鱼无动于衷。   杨少凯在一旁“嗨嗨”地喊,还从鱼缸上扔进鱼食,那黑鱼对他和他的食物 都没有反应。杨便也学着钱总的女儿,对着鱼缸喊了声“泪文”,真怪,那黑鱼 便朝他游来。于是那鱼便得了一个名字“泪文”。   “泪文是什么意思?”王项征不痛不痒地问。   “你还问我?这是英文,你怎么不懂?”杨少凯反问道。   “你把英文念成中文的音,叫我怎么懂?我问你,‘阴延’是什么?这是中 文,你懂吗?”   王项征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人家说他英语不行,去美国十年了,英语还不行, 不给人笑话吗?当然,正因为他的英语并不十分好,他也就最害怕人家触着他的 短处。平时在公司里上班,用的多是专业英语,在家不说英语,电视看的也是中 文台的节目,虽然君慧倒常看美国台。基本的日常用语能够对付得了生活,也就 没有继续深造的动力了。不过,象“泪文”这国内的外语学生都知道,而且听上 去并不复杂的英文,他怎么就不懂呢?   “‘阴延’?什么是‘阴延’?”杨少凯倒真的被考倒了。   “你看,你不懂吧?‘阴延’就是‘阴阳’。美国人不会说中文,才把它讹 念为‘阴延’的,哪个中国人能听懂?除非……”   这时小宝在一旁插话了:   “‘泪文’不就是‘瑞文’吗?是‘乌鸦’!和我们的狗一样的名字。”她 叫了起来。   “啊,对了──‘瑞文’,如果你说‘瑞文’,我就懂。我们的狗就叫瑞文 。”王项征赶紧说。   “啊,这么凑巧!”君慧惊呼,脸色有点苍白。   “你那位钱总叫什么名字?”不知怎的,君慧忽然想知道。   “钱总,他就叫钱总。”杨少凯大概有些醉,没有领会君慧的问题,说得大 家都笑了。   “没有人的名字叫‘钱总’的,在他不是‘钱总’以前,他叫什么?他在学 校里也叫钱总吗?”王项征乘胜追击,“他必须有个名字,大概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发誓我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大家都 叫他钱总……”杨少凯狼狈地搔着脑袋。   “是不是钱阿圣?”君慧脱口而出。   “钱阿圣!对,钱阿圣……不对。”杨少新自己也胡涂了。   “钱函圣!”他忽然大叫。   “钱函圣!”君慧不禁也叫了起来。现在,她一下子想起来了,陶家外甥的 名字都是“钱函”什么的。   “他现在哪儿?我说,他住在哪儿?”君慧问。   “就住在我们家对面。”   十点了,王项征的二哥和弟弟两家人便起身告辞。王项征的妹妹与王母还有 不少话说,反正他们这家人是坐着杨少凯的大霸王来的,迟一些没有关系,所以 便又留了一会儿。十二点钟一敲,大家才意识到真是迟了,倦意也开始侵袭上来 。可是杨少凯喝得太多,站都站不稳,怎能开车?王项征便自告奋勇地充当起车 夫来。回来两星期没有动方向盘,他的手还真痒呢。反正他们家很近,出一个街 口就是。   君慧也跟着他们一起上车。   “你来干嘛?”王项征不解地问。   “……不放心,想一块去。”她说,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们 去。   “回来时可是要走回来的呀。”王项征警告。   “走就走呗,就这点路,等于散步。再说,跟你一块走,才不怕呢。”   将那一家子送进了屋门,两人坐也没坐便往回走。那天的夜很清明,月亮高 高地挂在中天,把大地照耀得白白的。宿舍区里很安静,大部份的灯光都熄灭了 ,只有相隔老远的路灯放散着发紫的光,吸引了众多的昆虫。路上自然是渺无人 迹。刚出了宿舍区大门,他们就听到一种拖遢的声音,两人四目张望,看见人行 道上一个光着上身,肚子略微发福,只穿了内裤的男人从马路的另一头走来。那 人走到公共汽车站的长椅子边坐下,手里还拿着什么,仿佛就着路灯在看书似的。   “这么迟了还有公共汽车?”君慧在心里纳闷,却没有说出口,好像不愿惊 动夜的宁静和那人的专心一致。   然而那人却站起了身,仿佛忽然明白过来,这么迟了是不会有公共汽车了似 的,他挪动开拖遢的脚步,朝街的对面走去。   君慧和王项征走到长椅边,那椅子上摊着一个本子,中缝里夹着一支钢笔。   “他忘了东西了,”王项征说,立刻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喊起来:   “喂,你的本子!”   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   路灯下,君慧看见那本子上是手写的英文,她不可抑制地、几乎是抢夺那样 地将那本子一把抓起。现在她看清了,上面的字体是那种只有老一辈的美国人才 可能写出的圆体。她再仔细地一读,原来是一首诗,那题目居然是──乌鸦。   君慧的脸一下子变得死一样地苍白,苍白得快透明了。   “你怎么了?”王项征接过那本子,看了一眼,读着:   “瑞文,又是瑞文!怎么到处都是瑞文?”   君慧什么都没有说。她曾经听说过这首诗,因为它太有名了。记得有一年的 万圣节晚上,电视上的“传记”节目专题放映了埃德加·阿兰·坡的生平。“乌 鸦”可以算是他的代表诗作,正好又是那个妖魔鬼怪大肆猖狂的万圣节之夜,所 以便被重点讲解和渲染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今天,为什么在中国,为 什么在她的故乡,它要出现?她不明白。那支钢笔,也是一样的老式,无论在美 国还是中国,今天它都一样地过时,没有人再用这样的笔了。显然,正是这支笔 ,写下了这首诗。然而是谁?又是在过去了的什么时候?   君慧将那本子翻了翻,那里面还有不少看不懂的画,仿佛很深奥,象是一本 关于占卦的笔记。不过,她还是认出了里面的一小部份──一棵老无花果树,上 头停栖着一只黑鸟;一张渔网,里面蹦跳着一条黑鱼;一个女人,手中牵着一只 黑狗……   君慧将本子合起来,握在手里。   “把那东西就留在这椅子上吧,说不定他还会回来找。”王项征说。   君慧将本子放下。   “他不会来找的,”她仿佛有预见似地说。   “这本子是为我而来。”她在心里自言道。   要走的前一天,王项征被一位老朋友请去喝酒,君慧带着小宝去了江边。那 天有台风,浪很高。母女俩在江边漫步了一个时辰,由于风大,很少说话。最后 ,君慧脱下鞋子,赤着脚走进江水,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塑料盒子,将盒子打开, 里面的粉状物便飞散到江里。江水将会把它们送进大海,从此返朴归真。   “妈,你好像挺忧愁似的。”小宝说。   “忧愁?”君慧反问,脸上打出一个笑容。   “也许痛苦的经历更让人依附于往昔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为什么?”   “因为……”君慧一时回答不上来。   她把那个塑料盒子放进提包,走到沙滩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舞,她用手 压住乱飞的头发,忽然抬起头,象念诗一般地说:   “因为泪流淌过,因为……心受伤过。”   “那么,就永远耿耿于怀了?”小宝不放松地问。   “年轻人,如果你经历了苦难,而那苦难终于没有能够将你摧毁,你兴许还 会感谢那苦难呢……不过,你不明白,你不能明白。”   小宝耸了耸肩膀,像她的美国同学们那样地,歪着头说:   “但愿苦难不要降临到我头上。”   “但愿不要!”君慧说。 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