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饕 鸭                ·阿 待·   多久没有吃鸭肉了?李友已经记不清。五年前出国之际,家人为他简单饯行 ,饭桌上的主菜就是卤鸭。哼,母亲烧得就那么喷香可口,没见她下什么特别的 佐料,不过就是酱油红糖呗。当然那时他并不觉得鸭肉的稀罕,一个劲地挑鸡肉 吃。他实在是没有远见,殊不知未来的岁月里他得天天与鸡肉打交道。下一次的 吃鸭,是一位在餐馆打工的朋友罕见地捎来几块Roast Duck,据说是 一个盛宴的残余,不过没有动过,很干净,可以吃的。那朋友也不是平白无故地 送鸭肉,是有事相求,当然又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想问问有关计算机的一些小问 题。李友毫不谦让地独吞了那几块Roast Duck,让那个朋友在一旁干 瞪眼,咽口水。反正是公平交易,到美国了,也没有必要再那么虚假地推让,干 任何事都得有报酬。再下一次,大约是三年前,几位母校的同学共请来美讲学的 郑教授,到“新京华”饭馆吃的北京烤鸭。除此之外,六年来有关鸭肉的记忆便 很空泛了。   那天他跟同住一套公寓的强尼一起到湖边去钓鱼,一看见那么多的肥野鸭忽 拉拉地从芦苇丛中飞起,他钓鱼的兴趣全都随了野鸭飞上了天。他真恨不得钓上 来的鱼全都变成鸭子。他看着强尼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一条一条地又放回到水 里,心里很是不平,因为即使钓上来的是鸭子,他也一定吃不着。原先是想吃鱼 才随强尼来钓鱼的,然而美国人钓鱼并不为了“吃”,而是为了“玩”,钓鱼是 一种娱乐。这不是纯粹的浪费时间吗?李友想。   当然,吃不到鱼倒也罢,只是钓鱼的经历勾起了他对鸭肉的怀念。他沉痛地 意识到,在这个遍地是野鸭,有湖便有鱼的国度里,如果人们连可以钓到的鱼都 不舍得拿去作食物,那么要想吃那钓不到的鸭,那会飞的鸭,除非花冤枉钱到中 国餐馆去吃,简直就是办不到的事。   李友再也不去钓鱼了,他从一无所获的钓鱼中得不到任何乐趣。不过他还经 常一人开了车,到野外去看鸭。已是秋天了,鸭子们养得肥肥的。不知怎的,那 些肥墩墩的野鸭们搅惹得他心里搔痒搔痒的,他总觉得在肥臀济济的鸭群里,象 在人群里一样,一定会有一两只低能到无可救药的,竟能侦察不出他的杀机,将 他当作一杆无害的植物,毫不戒备地踱步到他的脚下,而他竟可一弯腰,顺手牵 羊地揽去一只肥鸭。于是他便那样地试着去做,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气都不 敢大出。等了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感到再这样僵硬地站立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变 成一杆玉米了。这个方法不成功,一只傻鸭子都没有走近。他看见远远地有喂鸭 的人,恍然大悟,原来他需要的是诱饵!象钓鱼一样,有了诱饵,鱼才上钩。于 是他便带上面包,象天真无邪的孩童那样,捏下一小片又一小片面包,朝了潜在 的卤鸭们抛去。   他早已把外套脱了,夹在胳肢窝下边。为了这番冒险,他特地穿了几年前在 garage sale里买来的一件旧外衣。他只等一只愚蠢的走近,便立刻 抖开外衣,张“网”扑去。不过他忽而看中了脖颈上有一圈白,象套着一条恰到 好处的白项链,翅膀上又闪出几大根华丽绿毛的那只。不知怎的,这只俊俏的鸭 子越看越顺眼,李友打定了主意非要捉住它不可。几头混迹于鸭群的野鹅,仿佛 鹤立鸡群那样地昂首挺胸,不时伸弯了长脖子去追赶比它们略微灵活从而抢到了 面包的野鸭们。由于这几头霸道的野鹅,鸭子们便都退居二线了。   天已渐暗,四周静悄悄,不见人迹。只听见野鸭们嘎嘎地叫,互相招呼关照 着,仿佛在提醒着可能出现的突然袭击。李友有点急了,穿过讨厌的野鹅,将最 后一片面包撕碎,投向他的目标。趁它伸出头去抢夺诱饵,李友一“网”打下去 。那鸭虽然俊俏却并不傻,迅捷地从网下挣扎着逃脱了。然而在逃脱的过程中, 它象是伤着了一只脚,扑扇着华丽的翅膀,一瘸一拐地逃命而去。李友一不做二 不休,决不能让这就要到手的美鸭逃脱。他几步上前,张开大“网”,再次扑去 。这回,他跌了个嘴啃泥,不过,在那蠕动着的旧外套下,实实在在是一个可爱 的小生命——他那俊俏的野鸭。   他揣起那蠕动着的外套,刚站起身,感到鼻孔下痒痒的,用手一摸,是血。 他用那旧外套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网”拨开一个小口, 往里探望。那可爱的鸭子挣扎着伸出了它的头,开始悲壮地嘎嘎大叫。如果这是 警告,这警告仿佛已经太晚了,野鸭野鹅们早就飞到湖上去了。如果这是求援, 唯一可以救它的只有人类,然而旷野沉沉,树木寂寂,不见人影——除了那个将 它逮住的李友。   李友高兴得心里乒乓乱跳,仿佛第一次接吻后那样——他终于,终于干了!   他把那嘎嘎乱叫的鸭头别进它的翅膀窝下,用外套紧紧地把鸭子裹起来,放 进汽车前座。他看了看天,已经暮色苍茫,星星们从天上眯出它们的小眼睛,仿 佛在说:“我们都看见了。”他跨进汽车,“砰”地关上车门,将星星们给挡在 了外面。他旋亮了车灯,往家开去。   他抱着裹在外套里的鸭子回到公寓时,在门道上撞见芭芭拉,她正在和一位 脑后扎着猪尾巴的老男人吻别。看见他,芭芭拉惊叫了一声。那男人回头看了看 他,很为不屑。   李友匆匆地走过。进了屋,他将房门锁上,把包裹着野鸭的外套放进厨房里 的水池。门铃响,他去开门,只开了一条缝。是芭芭拉。   “你怎么了?与人打架了?”芭芭拉关心地问。   “不,不,我……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跑步时。”他说,朝芭芭拉眨了眨 眼,把门一下关上了。   他走进卫生间,朝镜子里一看,吓了一跳。鼻子周围都是血迹,还混杂着绿 色的泥土。那泥土是绿色的,一定是和着鸭粪的缘故。他恶心地“噗”了一声, 拧开水笼头,扯下一块卫生纸,正要揩擦,门铃又响了。   “谁呀?”他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是我,芭芭拉。”   他皱了皱眉,走出卫生间去开门。   “你需要帮助吗?”芭芭拉笑盈盈地问,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急救箱 。   “不用了,谢谢。”他说。   可是芭芭拉已经进了屋,将急救箱搁在了桌上。   “对了,强尼说,他母亲病了,他回母亲那儿住几天。”芭芭拉忽然想起来 。   “噢,谢谢你告诉我。”   李友不知还该说什么了,其实他已经知道强尼这两天不会在,否则他怎敢将 鸭子捉回家?现在他一心希望的就是芭芭拉快些离开。然而芭芭拉并没有要离开 的意思。   “坐下。”芭芭拉象是命令似地说。   他乖乖地坐下。芭芭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怎么这么脏?”她问。   “哦,我,实际上是跌倒了,那电线杆将我绊倒了……”李友吱唔地说。   “唉,可怜的人!”芭芭拉感叹道。   李友在这所公寓楼里已经住了有一年,芭芭拉是公寓的经理,四五十岁的独 身女人,只有一个与李友差不多大的儿子,在东海岸工作。芭芭拉对李友特别友 好,除了李友与她的儿子年龄相仿之外,还有一个微妙的原因:三十年前,她还 在念高中时,家里搬进一位在附近的军事学院学习的青年越南军官。情窦初开的 芭芭拉不久就与那名叫晃的越南军官热恋起来,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可 是那青年军官却忽然被召回国——越战打得凶起来了。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芭芭 拉再也没有得到他的音讯。她相信他已经死了,否则他是决不会不回来找她和他 们的儿子的。大概是李友使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恋人和那段浪漫史吧,她有 一次说,他的头发也象李友的一样,漆黑漆黑……   芭芭拉撕下一块纸巾,走到水池边,去开水龙头。   “这是什么?哎呀,这到底是什么?”她惊叫道,指着水池里象是在挣扎着 的一团东西。   李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不不不,别动它!”他几乎与芭芭拉同时惊叫道。   他冲到水池前,将那抽动着的一团迅速地抱起来,走进卫生间,轻轻地放在 淋浴遮帘的后面。芭芭拉疑惑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到底是什么?”她仿佛极为好奇。   “没什么,一堆脏衣服,很脏了。”他强作镇定地说。   “哈,脏得都让人眼花了。”   芭芭拉这话说得很古怪,李友愣了一愣。   李友的脸受伤并不重,虽然看上去很污秽。芭芭拉用湿纸巾揩净了他脸上的 血迹和泥土─那和着鸭粪的泥土。脸上只有一小片青肿,但芭芭拉还是为他涂上 药膏。李友心不在焉,一边担心着淋浴遮帘后面的鸭子,一边闷闷琢磨着芭芭拉 的那句“脏得都让人眼花了”。   终于,芭芭拉完工了。   “谢谢,非常感谢!”李友站起身,迫不及待地说。   他几乎是将芭芭拉推出屋的。他关上门,直奔卫生间,一掀开遮帘,就闻见 一股粪腥味。他小心地将污秽的外套打开,那倒霉的鸭子,头颈还别在翅膀下面 ,趔趔趄趄地企图站立起来。李友将鸭头从翅膀下拉出,那鸭子立刻粗粗地“嘎 ”了一声。李友吓得赶紧捏住鸭嘴,那鸭子大概是狠狠地受了一场惊吓了,不顾 一切地拍打起翅膀,扇出满屋鸭绒。   李友好不容易将那鸭子制伏,想起了在家乡时,卖鸭的总是用了稻草将鸭掌 捆在一起。他从厨房里找出橡皮筋,往鸭掌上缠了一根,又往鸭嘴上缠了一根, 然后就把它放回淋浴间。只听见那鸭子在淋浴间里扑扇了几下,便安静了。李友 去磨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象杀人犯,黑夜里锁在屋里磨刀霍霍。不过那种想 法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一边磨一边考虑起宰鸭的步骤了。他从来也没有亲手宰 过鸭,也未宰过鸡,最多杀过鱼。小时候都是母亲干,后来是哥姐们干,自己对 怎样杀鸭杀鸡并不十分清楚。母亲认为他是读书的料子,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学 这种屠夫的手艺,何况鸡鸭又不是家常便饭,不学杀鸡宰鸭也饿不死。他目睹过 许多次,也迷迷糊糊地记得火炉上坐着烧滚了的热汤,将锅盖冲顶得噗噗乱跳, 那只双掌捆在一起的鸭子被扔进木桶里,那一锅沸腾的热汤便从火炉上端下来, 一古脑儿地浇在了鸭子身上。他记得帮助过母亲和哥姐煺鸭毛,其实他并不真正 地对煺鸭毛感兴趣,只是想要那几根粗大黑绿的翅膀上的毛,好做毛毽。   煺净了鸭毛以后就是开膛破肚。当然,他是决不会去费那个心事淘洗鸭肫和 鸭肠的,他一向对内脏就很厌恶。他已经想好了,把内脏用塑料袋装了,扔进垃 圾桶,包括鸭头。余下的步骤就是将鸭子剁成几大块,放进锅里烧煮,先加酱油 ,后加红糖,或许扔进几片生姜?他不很清楚,是否需要放生姜。不过,他似乎 已经能闻见卤鸭的香味了。   说干就干,李友架起钢精锅烧水。现在就等着开锅了,他打开电视,坐进沙 发里歇了口气。当地新闻播放着一个破落的农庄,草地上有几头瘦骨如柴的鹿, 笼子里关着两头奄奄一息的斑马。镜头移进室内,鸟笼、蛇笼里关押着各种各样 的动物——鹦鹉、秃鹰、蜥蜴、老蛇……有的死了,有的待毙。记者的声音报导 着,说是这所农庄主人所犯下的虐待动物的罪行已由当地检察机构进行调查和指 控,不日即将开庭审判。李友厌烦地操起遥控,换了一个频道。他忽然拍了一下 自己的脑袋,怎么竟然忘了考虑将鸭子杀死的步骤!怎样将鸭子弄死?到底具体 地怎样去做?他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个最关键的步骤。是的,怎样才能将鸭子弄死 ?难道那一锅滚水就能杀死鸭子吗?不,那一锅滚水浇下去,鸭子一定会烫痛难 忍地乱扑乱跳,将那滚水泼溅到“屠夫”身上的。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还隐 隐地记得,扔在木桶里待烫的鸭子仿佛已经是死得差不多的了。对了,他想起来 了,他仿佛看见母亲的一只柔软的手扭住鸭子的脖颈,另一只柔软的手敏捷麻俐 地在拔鸭脖子上的一片毛。拔完毛后的鸭皮肤是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他还伸出 小手去摸了一下,那鸭子抖了一抖,他吓得大哭,那还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等 他安静下来再去看,那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皮肤上裂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母 亲柔软的手正把着鸭子,就着一个洋铁碗,让鸭血流进碗里去。很奇怪,那鸭血 一会儿就凝结成一块,后来被炒成鸭血丁,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大概那时他开 始换牙,爱吃不用使劲咬的东西。当然他以后知道了,那洋铁碗里是事先放了盐 水,那鸭血才凝结起来。   可是鸭脖子上的那个血口是怎么开的,他始终没有印象。真奇怪,他看过那 么多次杀鸡杀鸭,可就是不记得那血口是怎么开的。他不是傻瓜,当然知道那是 用刀子割开的,可就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那割开血口的动作,那个一下子要了鸭 命的关键时刻。他的头脑里闪出不少那个关键时刻前后的画面,然而关于那个时 刻的画面却没有一幅。有一次,一只已经放完血的鸭子突然跳了起来,歪着头, 张着脖子上的血口在院子里穷跑乱闯了一圈,然后骤然倒地而死。   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清楚,现在是晚间九点,国内正是上午,母亲早已 退休,此时很可能在家。可是前几天才打了电话,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把 他事先宽容地预算好的二十分钟都讲完了不算,还又多讲了十几分钟。他只不过 是想问问母亲怎样杀鸭,可是母亲一定又会抓住话筒不放地讲上半个小时。不成 ,多么不划算,为了问一个怎样杀鸭,他就得花上几十美元,那么还不如上“新 京华”去买一只现成的烤鸭来吃,还省得这许多麻烦。再说,他其实并不是不知 道怎样将鸭弄死,从理论上来说,拿把刀照准那拔了毛的鸭脖子一抹,放血……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对了,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母亲的鼓励, 那种道义上的支持,从有着那双充满母爱的、柔软的手的母亲那里。他试图将慈 爱的母亲与那凶残的“一抹”联系在一起,啊,母亲一定有着一种很特别的,甚 至可能是神秘的心理经验……人们常说的心慈手软,在这里仿佛搁了浅……他越 想越远,越想越离奇,当他发现在自己的意识中那只本来按照自然规律就该是猛 兽的猎物的野鸭,竟然不知不觉间上升到与人一样的地位时,他明白了自己的荒 唐,从沙发上跳起来。他走到卫生间,蹲下身,抓住那鸭子,把住它的脖颈,扯 下了几根鸭毛。那鸭子在它的怀里挣扎着,鸭头在它的手下扭动,不知怎的,他 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全身瘫软,拔毛的手也变得无力。他将那少了几根毛的鸭子 放回到淋浴间的地上,看见那一圈的白项链仿佛断裂了似的令人不舒服,他用手 拂了拂那断裂的地方,还是拂不好。   李友回到起居室,坐在沙发里发呆。他机械地操起遥控,将那刺耳的广告按 死,又回到了当地新闻那个频道。屏幕上出现了站在“新京华”饭馆门外的记者 。李友将音量调高,记者说:   “一些市民反应,本城最大的中国餐馆的著名佳肴‘北京烤鸭’,可能有着 可疑的鸭肉来源。据说鸭子是来自近郊湖边的野鸭群,有人看见此餐馆的人员到 湖边去捕鸭……”   记者转向旁边一位老妇。   “你就住在湖边,亲眼看见有人捕鸭,是吗?”   老妇点了点头,说了声:“是的”,不再说话。   记者又转向老妇旁边的一位老头。   “可以请你将那捕鸭人的外表特征描述一下吗?”   老头接过麦克风,咳嗽了一声,说:   “东方人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样,黑头发,黄皮肤……”   好象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他又加上一句:   “那人偷偷摸摸,行踪诡秘……”   觉得还不够味,他又加上一句:   “是个男的,这点准没错……”   没等他说完,记者一把将麦克风抢了回来,象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那样地补 充道:“当然,这只是个别公民的猜疑。不过,如果确有此事,该餐馆将面临巨 额罚款的前景。比利·汤姆森报道,第二频道新闻。”   李友一下子把新闻按死。现在,他想吃鸭的胃口全没了。   第二天一早,李友将那鸭子提到阳台上,松了绑,希望它能远走高飞,越远 越好。他匆匆地吃了两片烤面包就上班去了。   下午回家,他立刻到阳台上去看——那鸭子仍然在那儿。原来它确实是受了 重伤,飞不走了。李友进屋拿了一点面包扔在阳台上,那鸭子并不吃。李友又拿 了一个碗,里头装了水,放在阳台上,然后关了门,进屋从玻璃里面看出去。那 鸭子一跛一跛地走到水碗前喝了几口水,又跛到面包前,将面包也吃了。李友灵 机一动,跑去敲芭芭拉的门。   “真奇怪,我的阳台上飞来一只野鸭,好象受了伤一样。”他佯作吃惊地向 芭芭拉报告。   “真的吗?”   芭芭拉套上鞋子随他来到阳台上。   “啊,多可爱,瞧它的脖子,象套了一只项圈。”她说着,弯下身去拍抚, 那鸭子挣扎着要逃开。   “咦,你看它的喉咙,好象被什么野兽咬了一口,毛都咬掉了。”   芭芭拉指着鸭脖子上白项链断裂的地方。   “啊,可恶的野兽!”她面带怒容地叫道。   “哦,可怜的小东西!”她又充满同情地对鸭子说。   “我看,还是把它带到野外去放了吧,你说呢?”李友在一旁建议,好象很 有人道精神似的。   “这儿阳台太高,地方小,又没有湖水……”他设身处地地为鸭子着想。   芭芭拉抬头看了看他,眼光有点异样。   “噢?你不想把它留下?”她说话的神情好象对李友的真诚抱着怀疑似的。   “不不,我干嘛要留它?我是说,我是说……我自顾不暇,哪儿有功夫照顾 ,再说,公寓规定不能养宠物的,不是吗?”   芭芭拉站起身,上下打量着他。   “你看了昨晚的电视新闻了吗?”她问。   李友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新京华’的北京烤鸭……”   李友发现形势不妙,他们的话题怎么突然与他的现实那么接近了?还是先将 那只倒霉的鸭子打发走了再说。没等芭芭拉说下去,李友就跑进屋,他从淋浴间 拿出那件污秽了的旧外衣,走到阳台上将鸭子一裹。他忽然象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不自觉地朝芭芭拉望去,只见她瞪着惊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件旧外衣。   “这件衣服很脏了,很脏很脏了……”他说。不过他知道,一切的解释都已 经是多余的了。   李友将车开到湖对面的一片荒地上,远离昨天的捕鸭地。他抱着鸭子走到湖 边,四周张望一下,就将它从旧外套中抖出来。那鸭子一瘸一拐地朝湖水走去。 李友跳进汽车就往回开。他一进楼道,就看见芭芭拉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 ,一只手上还夹着一根烟,嘴里吐出一团烟圈。   “我知道东方人都喜欢吃鸭,象我们喜欢吃牛肉一样。我要是到没有牛肉的 国度里去生活,三天就会发疯……”   李友不理她,径直朝自己的单元走去。   “你知道吗?晃和我那时候,我们常到野外去捉鸭子呢。”   李友不禁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芭芭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们怎敢在家里杀鸭?我的老父母一定会气疯的,哈哈。晃,他呀,可是 个第一流的宰鸭手。我们在林子里架起篝火,先烧开一锅滚水,他就掏出那把锋 利的军用小刀,捉住那可怜的鸭子,把它喉咙上的毛拔了,然后一刀割下去,鲜 红的血就流出来……真有气魄,好一个男子汉!”   李友开了门,立刻钻进屋,没想到芭芭拉竟跟了进来。   “诶,下回要弄鸭子,叫上我,我们一块到林子里去……”   她朝他挤了挤眼。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