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吞盼(TAMPON) ·阿待· 刚刚写完《处女塔》,一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中国南方的小故事,感恩节就 来了。vacation time给我的完篇之后带来了品享余味的机会。一 家人开车到三百英里之外的Kansas City去与丈夫的长辈们聚会,心 里秘密地高兴那路上的六个小时,丈夫一向宁愿自己开车不换班,也不愿遭受我 开车时给他带来的精神折磨。更重要的是,他是个不闲聊的司机。于是一路上的 那些个漫长钟点,便成了我冥想陶醉的大好时光。坐在汽车里由别人开车,幻想 和回忆便也会生长出轮子,有时甚至翅膀,在原野里驰骋,在高空中飞翔。车窗 外的风景就象岁月一样,不断变化,从我的眼前消失又出现,百演不倦。 从萌芽《处女塔》到动笔,到完篇,再到感恩节假期,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仿 佛梦游在那个时代。假期的一周,只要不是在咀嚼火鸡肉和口食甜馅饼的时刻, 我几乎都完全沉浸在了与周围琳琅的物资和激闹的声色所格格不入的一个世界里 --我的世界,我的那个为《处女塔》设下时代和地理背景的故土逝岁中。 假期终于完结,我的冥想也在汽车进入车房的那一刻骤然定格,当然并没有 结束。直到第二天,女儿从学校回来,我才陡然从我那高高的象牙之塔跌落到生 存其中的现实里,我才发现,我的世界与女儿的世界--因为是女儿的世界所以 也应当是我的世界,我的现实,相隔有多远! “妈,如果上游泳课时我来period怎么办?”十四岁的女儿小毛问, 用英语。“Holden先生说,我们不能缺课,除非有医生证明或者家长手迹 ,即使这样,也还得补课。” 我没能来得及回答,因为女儿早已有了现成的答案: “Kathy说,我们就只好用tampon了。” 听上去好象是个不得已的办法,但作为对女儿的心理活动比她自己更了解的 母亲,我一眼就看穿,她由衷地想要试用tampon。也许“由衷地想要试用 tampon”并不确切,但由衷地想要与大家一样却是真的。 “那么,你就也要用吞盼了吗?”我反问,不可能将那个英语单词说得地道。 “Well,大家都这么用……” “除了Kathy,还有谁这么用?” 我开始压抑不住激动,声音不觉地提高了。 “Jenny,Linda……” “如果你觉得别人用吞盼,你就也必得用吞盼,如果你觉得戳穿处女膜比补 几次课更划算,那么你就用你的吞盼去吧!”我终于愤怒地吼叫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动感情。虽然从没与女儿的美国同学的家长 直接联系过,这次,我决定给Kathy的母亲打电话。Kathy那孩子一定 是自作主张,没有请示长辈。 “就是呀,为了不缺课,她们就只好用tampon了。”Kathy的母 亲说。 “是Holden先生的主张吗?”我问。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有体育老师曾经这么建议过。不过,Kathy用t ampon是我的主意。” 我怔了一怔。 “你的主意?女孩子家,小小年纪,怎么能?” “是啊,女孩子家,小小年纪,就用小号。我给Kathy就买的是小号。” “问题不在于大号小号,问题是……”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就挂死了电话。 难道Kathy的母亲--一个生养过两个女孩、受过教育的美国女人,竟 对自己的性别在童贞时的那个极为微妙的生理结构如此无知?或许是她根本就不 把这当作一回事?或许是,她自己早就没有了那个已经遥远得如同前生前世一般 了的处女时代的记忆?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有过处女时代?我手里仍然还捏着电话 ,朝女儿望了一眼。她在看电视,没注意到我被吃惊、失望和愤怒所击中的脸。 我向住在达拉斯的姐姐求助。 “你要跟小毛讲清楚,为什么不能用吞盼。跟她说,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能 用,女孩子家,不能用!我们小蜜就不用。” “女孩子当然不能用tampon的,我妈早就告诉我了。”小蜜凑进来添 了一句。 放下电话,我又有了信心。是的,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怎么我竟在这里 找不到支持? “小毛,我不是早就对你讲过为什么不要用吞盼,还记得吗?” 我走到已经完全被电视屏幕吸引了的女儿身边,语气缓和了许多。 女儿不耐烦地点点头,立刻又耸了耸肩─那种典型的不屑之相。我最痛恨的 就是她的不屑。 “听着,连玛当娜都唱:‘…like a virgin’,她当然不是 virgin,可她还想要象个处女那样地……哎,当然,是不是处女并不能以 用没用吞盼来决定,只是,只是,……”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了。 女儿怏怏地去睡了。我关上灯,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 第二天我给学校打电话,几次都找不到Holden先生。接电话的女秘书 便好意地问我有什么事,看看她是否能够解决。 “我女儿问我,上游泳课时碰上来例假怎么办?她说同学们告诉她用吞盼… …” “不错,用tampon。”女秘书迫不及待地响应,仿佛如果不对这个最 简单的问题作出迅速的反应,便会显出她的智贫似的。 “可是我不同意!”我有点粗鲁了。 女秘书一定吃了一惊,不作声了。 “我女儿才十四岁,为什么你们要用该死的吞盼来破坏她的贞操?这简直就 是荒诞无稽!对那些已经通过性关系而失去了贞操的女孩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个 问题了。可是,对那些纯洁的小女孩,这不是,这不是……”我激动地结了巴。 “你还是自己去跟Holden先生谈吧。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以后他有空。” 下午和我在电话上谈的是一位女体育教员。 “根据以往的经验,太多女学生以period为借口,不下游泳池,所以 我们强调她们不能缺课。当然,如有家长的字条,我们是会批准的。只是要补课 。” “这点我清楚,我会给女儿写字条的。问题是,为什么作为教员,你们鼓励 她们用吞盼?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们,在阴道里面有着一层薄膜,叫做处女膜, 用吞盼会破坏这层薄膜。它之所以叫做处女膜就是因为只有处女才有一个完整的 处女膜!如果稀里胡涂地破坏了它,这不是毫无意义吗?虽然失去它并不会给健 康和身体造成损害或者有什么危险,但它是一个象征,一个处女的象征,这点对 我们东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它是一个象征……” 女教员沉默着,仿佛在听一个古老的神话那样地屏息静听。 “嗯,以后我们会注意到这点的。谢谢!”她终于说。 我放下电话,不由地想起了年轻时极为不屑的那些前朝遗老般的人们。我忽 然感到自己也已经很老很老了。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五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3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