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手镯                 ·阿待·   卡森太太第一次提起金手镯的事,还是十一年前,她和丈夫刚从中国讲学回 美。   卡森太太活到六十五岁,还从来没有敢上裁缝那儿去做过衣服,因为工钱太 贵了。不过在中国讲学的那一年,她竟然做了十套衣裤,全都是在一位矮小的个 体裁缝那里做的。不仅剪裁合身,手工精细,而且工钱便宜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位裁缝并没有向外国人特别要价。卡森太太自然很欢喜,不知如何报答。 每付过一套衣服的工钱,她都有点歉疚,好象自己占了太大的便宜,简直是非分 了。那样的手艺在美国,要价至少高出二、三十倍。   这样地十套衣服下来,她的歉疚把她的良心给搅腾得受不了了。于是她告诉 那裁缝,无论他需要什么,只要她能够办到的,一定替他实现。裁缝摇摇头。卡 森太太着急了,极为诚恳地再次强调自己要报答裁缝的心愿。那裁缝就笑了,指 着她手腕上那一圈又大又宽又亮、还镶有几颗钻石的金手镯。卡森太太有点吃惊, 摸了摸自己的手镯,踌躇了片刻以后,还是将它脱下来,送给了那裁缝。   “那手镯是我祖母的,很珍贵,不应当送人的。可是我已经许下了诺言……” 卡森太太对我说,言语间流露着遗憾,多少还有一点对那贪婪的裁缝的不屑。   以后,我又在别的场合下从卡森太太那儿听说过这个同样的故事,当然,是 说给别人听的。   圣诞节过后不久,我给卡森太太打电话。   “最近雪大,你们还好吗?一定都在家呆着吧?”我问。   “呵,别提了,雪可真大,迪克和我差点被雪埋了。”   “怎么回事?”   “上星期天,我们到费来明顿去看望孙女,早上出发时已经下雪,等到晚上 动身回来时雪更大了。尽管已经很迟,迪克坚持要在那晚赶回,因为第二天他有 一个重要的约会。为了抄近道,我们选择了一段乡间道路。才开了一个多小时, 雪就大得铺天盖地,公路上的雪积了好几英寸,数尺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正 要错过转上151号公路的出口,迪克才发现不对,立刻紧急煞车。汽车来了个 猛转弯,一下滑到了路沟里,陷在雪里动不了了。这样的气候,这样的时间,这 样的荒野,有谁会来帮助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往车辆。为了节约能源,我们把车 灯都给关上,只留下闪灯象萤火虫那样地忽闪忽闪。半个小时后,一辆汽车从那 儿经过,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看见我们,忽地就开过去了。汽油本来就不多 了,我们不敢把暖气开得太大。不一会,汽车里就冷了起来。我们互相依偎着, 我在心里默默祷告。迪克仍然不失他的幽默,开玩笑地说,奇迹会出现的。   当我正要昏昏入睡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叩窗的声音,还有手电的晃动。迪克 高兴地叫道:‘奇迹出现了!’   原来是一个女人经过这里,看到了我们那萤火虫一样的闪灯,就停下来了。 她从自己的车上取来一把雪铲,帮助我们把车轮下的厚雪铲开,迪克踩油门,那 女人就和我一起推,折腾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车开上了公路。可是还没等我们 好好地感谢她,她就跳上车走了。黑天雪地的,她又穿着带帽大衣,她长得什么 样子我都没看清,只记得她说话有点口音。   我们开到最近的一个加油站去加了油,然后就去了附近的一间麦当劳。刚刚 拿了咖啡和汉堡包,就听见背后有人打招呼:   ‘你们一定很累了吧?’显然有着口音,挺熟悉的。   这么晚了,餐厅里除了迪克和我以外只有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孩模样的顾客。 我们环视了一下周围,才发现,原来正是她向我们打招呼呢。   ‘你们应当弄一辆4-WHEEL DRIVE,如果在这样的雪天出门的 话。’她说。   啊,我们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位帮助我们从窘况中解脱出来的人。现在她脱 掉了大衣,竟然这么年轻,这么东方气。我们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向她表示感激。 刚刚说了一句话,我就注意到她的手腕上圈着一只惹眼的,对她那纤细的手有点 大得过分的手镯。那手镯又大又宽又亮,很象我从前的那个。我情不自禁地赞叹 起来。她就把它从手腕上摘下,递给我看,颇为自豪。   我一接过来,就知道它就是我那曾经一刻不离地戴了二十年的手镯。虽然我 的眼睛不好了,但我可以摸到刻在内壁上的祖母的名字。迪克从口袋里掏出他的 老花镜,对着手镯的内壁细细地看,嘴里念出声:“ANN DEAN”,脸上 的惊讶无法形容。   那女孩好奇地问:   ‘是古董吗?值很多钱吧?’   迪克挑了挑眉毛,对那女孩挤了一下眼睛──你知道他挑逗年轻女孩的样子, 说:   ‘值一百万。’   那女孩知道他不是当真,就笑了。   ‘虽然也许不值一百万,但仍然是宝贵的。’她说,‘这是我未婚夫送给我 的。’   ‘你未婚夫又是从哪儿弄来的?’我问,知道自己有点冒失,但已经顾不上 了。   ‘一位美国女士报答他父亲的。他父亲说,那位美国女士是他见到过的人中 最知恩、最慷慨的人了。’”   卡森太太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抖了。   “听着,”她说,“那人说,我是他所见到过的人中最知恩、最慷慨的人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你告诉那女孩,你就是那位美国女士了吗?”我问。   “没有。有必要吗?”她反问。   我沉思了片刻,说:   “没有。后来呢?”   “后来,那女孩仿佛有事,很快就站起身来,和我们告别了。”   我说我不明白一个东方女孩,为什么独自一人在那个时候,在那个黑天雪地里, 行驶在那条乡间道路上。   “啊,真的,不是吗?”卡森太太怔了一下,“我也不明白。”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