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猫眼石                ·阿 待·   胡阳不久前回国,从母亲那里搬来了一纸箱的“个人历史”。从光着屁股的 第一张单人照到小学毕业证书,从中学语文课作业到文革造反日记,从插队信简 到留学家书,母亲都为他一一保存了下来。现在,既然他已定居美国,这一纸箱 的“个人历史”便也应当随他迁居。母亲老了,不可能做他一辈子的“档案保管 员”。   纸箱到来后,就被径直发落到了地下室,原封未动——胡阳哪有时间去过目? 恐怕它们也就将如此冷落地呆到“档案”的主人退休的那一天了,也许到那时, 他会有闲情去挖掘自己的过去。   他自己不动,也不让妻子苏姗去碰。因为他知道,在那些信札中,一定有着 以往的情书,特别是同床共枕十年之久的前妻宋媛,在他们热恋时期给他写的那 些信,现在读起来一定仍然烫口呢。他知道仍然烫口,是因为他在母亲那儿的一 本旧书里无意中翻到过一纸她的字迹。   妻在厨房里做晚饭,做的又是她的拿手好饭,实际上极为简单的CAESA R SALAD AND SPAGHETTI。苏姗虽然也是中国人,却是在 美国长大,一切都西方化了。家里吃饭方面的大权掌握在妻手里,因此他们的儿 子也一样地更爱吃汉堡包和炸薯条,爱吃意大利饭,甚至墨西哥饭,法国饭,就 是不喜欢喝稀饭。   苏姗和胡阳是在八九年那阵支援国内学潮运动中火热起来的,其实本来两人 也不大可能发展成为夫妻,虽然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吸引力。要不是宋媛的疑神 疑鬼,小题大做,从家里一直闹到校园,闹到所有的熟人朋友都相信苏姗勾引她 的老公,两人私通。最后终于被她“弄假成真”了,她这才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婚, 可是已经太迟,她和胡阳之间的关系已经被糟蹋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胡阳和苏姗倒也过得不错,除了在吃饭这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人生问题上, 两人不太融洽。胡阳实在想喝稀粥时,便自己煮上一锅,就上榨菜豆腐干或者臭 豆腐什么的,清淡地吃一餐道地的家乡便饭。儿子托尼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着不 算,偏偏说上一句什么:   “YUCK!”   胡阳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   “什么YUCK,你是中国人,怎么能对中国饭说YUCK!”   托尼并不害怕,说:   “我爱吃餐馆里的中国饭,不爱吃你做的YUCK中国饭。”   胡阳毫无办法,叹口气,摇摇头。   这天下班回家,胡阳就浏览起了当日邮件。他捡起一个来自中国的厚实的信 封,前后翻来翻去,不见寄信人地址。他就拆开来,呵,好厚的一封信。他径直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写信人的名字--沙鲁南。沙鲁南曾经是他的好朋友,可 以说是肝胆兄弟呢,当然只是“曾经”是,他们已有好些年没有在一起了。这些 年来沙鲁南在国内干得很兴旺,官阶越登越高。不但要职在身,还兼任着一个大 公司的董事长头衔,是个极为显赫的人物,自然没有闲情再与旧日的朋友们来往 了。当然,旧日的朋友们也大都成为了没有闲情的人了。不过年轻时代的友谊很 重要,如果是真正的朋友,那就会变成一辈子的朋友,不管在不在一起,都没有 关系了。三年前,胡阳途经香港,曾与沙鲁南会过一次,算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那时沙的公司在香港已发展得相当可观了,随着九七回归的迫近,对香港的渗透 已经不是秘密,更不需要在地下暗搞了。胡阳记得那次便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 见面。他有点奇怪,沙鲁南这种身份的人是从来不给任何人写信的。尽管可以说, 他胡阳已被列入了“一辈子”的老朋友的行列,他仍然不敢盼望沙鲁南给他写信, 而且是亲笔信!于是他不由正襟危坐,就着台灯读起了那封长信。   阳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了。   就读了这么一句,胡阳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老朋友这玩笑 也开得太过分了。可是看那严肃的口气,又不象开玩笑。为了弄个究竟,他迫不 及待地读下去:     还记得三十一年前的那个深秋,我们徒步串联时经过湘赣交界处的   一个小塔庙,那里有一位年老高僧阻止我们砸庙的事吗?近来那位老僧   的形象老是出现在我眼前。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坐在大殿里,   双手合十,对我点头示意,好象在召唤着我。醒来以后,我竟然出口成   篇地念出一首诗歌:     青宇白云飘绕古塔     长檐铃声碎摇净土     塔外九重无怨蓝天     塔内一颗无求孤灵     超度超度超度超度     广慈博爱菩提大界     山河厚情遗不回头     人间美欲留不懊悔     男女缘孽人子情缠     泯断泪泉挣脱苦海     超度超度超度超度     广慈博爱菩提大界     我恍然大悟,顿时知道了自己的归宿。于是我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你不要以为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神经病什么的,我的头脑很清醒,   心境很宁和。我知道,要从轮回的苦海中跳出来,只有走这条路。     当然,我这样做是有一个过程的,直接的原因便是姚瑶的死。虽然   我并没有亲手去杀死她,我却感到自己实实在在是谋杀她的凶手。因为   如果没有我的参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然,这一切的发生,现在我   知道了,又都是有着它们的意义和目的的。     说起姚瑶,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秘密,是我心里的宝藏,也是   心里的一块病。我对她是又爱又恨,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我是爱她爱   到了骨子里、生命里。直到她死了,我才醒悟到这点。醒悟得太大、太   晚,以至一旦醒悟了,便彻底看破了。她死了,我才发现今生今世的生   命没有了意义,世界空了。由此推出整个人生的空泛和无意义,我才知   道,她的死是为我的“悟空”而设定的。     姚瑶是一九七零年我随父母下放到山区时认识的。她是一位侨生,   在县里的文工队唱歌,嗓子并不见得特别好,但她的歌声就象日耳曼神   话里的“罗累莱”,能把人的灵魂攫取了去。她长得也不见得特别漂亮,   然而眼里的神情醉人。我可以感觉到,县城里很多男人都对她垂涎,但   又爱以污秽猥亵的语言议论她,仿佛她有着一个耻辱的过去似的。听说   她曾经堕过胎,生活不检点,有人甚至暗中叫她“破鞋”。     我自然受到人们偏见的影响,对她的看法与别人没有两样。可是不   知怎么的,一见到她,我就被她所吸引,不是一般的吸引,而是深深的   吸引!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象有着符咒的魔力一样,使我对她不能忘   怀。姚瑶对我也是一见钟情,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一旦我们的眼光相   遇,就象四道闪电一样,爆亮串跳起来,又是火花又是金星的。这样的   吸引力,谁能阻止两颗心的拥抱?我不顾人们的鄙夷,不顾父母亲的反   对,和她好了起来。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里,姚瑶这样的女子是没有地位   的,因为她是侨生,父母亲都在国外,出生大有问题。其次,她又在文   工队这样的地方唱唱跳跳,虽然唱的跳的不是语录歌就是忠字舞,人们   却觉得搞文艺的女孩都很轻浮,生活作风不正。当然,最为社会不能宽   容的是她的失去贞操。在我认识她之前,一个下放到县里的大学生与她   发生了关系,后来调到地区去,就扔了她,找了地区第一把手的女儿。   说老实话,我那时虽然很爱她,但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平静。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她过去那位男朋友那样的人,我对姚瑶在身体方   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来没有越过那道将男性与女性隔开的屏障。她   仿佛不太理解,以为我并不真正爱她,或者爱得不够,我也无法表明自   己。当然,要说我那时对她的爱是伟大的,也不对,我的心态其实一直   就很不平衡。一想到她曾经为别人所占有,我就嫉妒得发疯,心里一股   恶气就要将我憋死。这也就是我对她的“恨”之由来。     对她爱得越深,这恨也就越钻心。后来发展到无论她对我怎样乞求   宽恕,我都不能原谅她;无论她对我怎样山盟海誓,我都无法信任她的   地步。正因为这样,在别人面前,在父母面前,一谈到她,我就理不直,   气不壮。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混,但又的的确确不   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已经占有了她的肉体。逐渐地,我开始否认与她   相好的事实。说老实话,是我自己无法承受那妒火中烧的难堪,那极为   想要占有她,但又被道德的原则和自尊心所遏止的内心矛盾。     后来正好有一个参军的机会,我母亲把它看作是摆脱姚瑶的大好时   机,极力督促我去。我听从了母亲,远走高飞了。当时与她狠心地诀别,   自己一再用理智来说服自己,认为是做了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了,虽然   心里象是被砍被剁那样地疼痛。到了部队上,我也不给她写信,一心好   好表现,后来入了党,提了干。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想把她忘掉,可   是总不成功。每每触景生情,想到她时,心里的伤痕便生疼起来。     一九八二年,我转业分配到地方工作。有一次去上海出差,顺便到   下放时的一位老前辈那儿去看望。没想到,竟然碰上姚瑶!她是到上海   来办签证手续的,她的父母多年前移居美国,现在要将姚瑶接出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等到现在,是不是护照和签证办起来很困难。她说,她一   直并不想出国,总觉得一旦出去了,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了。听说我   已结婚,她并不感到过分意外,只是有点愁郁。我发现我们之间从前就   有的那股吸引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有一丝一毫的减弱,相反地,   更加强烈了。对她的那种几近疯狂的爱又不可抑制地回来了,事实上,   这些年来,它并没有离开过我。我很坦白地告诉她,我以为自己能够将   她忘却,可是时间和经历都证明,我不能够。在我和蕾蕾做爱最热烈的   时候——我是说,如果有过的话,姚瑶的形象一定会出现,象幽灵那样   地。她的那双闪动着奇光的眼睛便会照进我的灵魂深处,让我感到与自   己要融合为一体的是她,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人。当高潮过后,我意识到   怀中抱着的,枕边躺着的,其实并不是她,我便会失声嚎叫,象战败的   公牛那样地嚎叫!     那次在上海与姚瑶邂逅,我竟愚蠢地以为,我的不满足也许是因为   我从来就没有占有过她的缘故,以为一旦我们冲破了那道横在男性与女   性之间的屏障,我便会满足,心里的痛苦便会消失,伤口便会愈合。因   此,我一心想要她的肉体。她并不拒绝,说她已经等待了十年。于是我   们美美地做了爱——我说“美美的”,是因为我实在是没有词来形容。   那番经历,我真不知该怎样描绘。我想,大凡导致圣人做出不朽业绩来   的驱动,不外乎于此了,必定生源于类似的感受。我仿佛突然间可以领   会耶稣的受难于十字架,佛祖的菩提树下入界,不吃不喝……我所体验   到的,与其说是性交的高峰,不如说是自己的灵魂被至高无上的精神存   在所触及了一般。我竟然泪流满面,感动无比。     然而我毕竟是渺小的,我以为从此便寻找到了安宁,因为我终于占   有了她!这不是我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吗?没想到姚瑶,居然提出了一个   很不现实,也是我决不愿触及的问题——她要我离开蕾蕾,和她结婚。   我还从来没想到过要与蕾蕾离婚,这根本不可能!蕾蕾是我儿子的母亲,   对我很好。虽然也许我从来没有为她疯狂过,可是我有太多感激和欠付   她的地方了。再说,我那时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自觉肩上顶着的是一个   未来的中国,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一部分。人们对我的期望很大,   这种期望不仅是在能力和前程上的,还包括道德上的,为人处世上的,   生活作风上的……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便是我在婚姻方面的异变。如   果我一时听从了心灵的感召,与结发妻离异,“另寻新欢”,我的仕途   一定会因此受挫。因此我对姚瑶说,离开蕾蕾,与她结合是不可能的,   她应当死心。她又问,那么将来能否与我通信来往,我说,“别想!”   她的签证很顺利,不久就去了美国。     又是多年没有音信,有时想到她,觉得自己也太狠心了,为什么不   答应与她信件往来?可是冷静地想一想,觉得自己是对的,何必呢?我   们从来就是两条极不相同的道路上的旅行者,各有各的理想去追求。我   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官也越做越大。权力这东西是最腐蚀人的,我以   为在生活作风和道德方面注意了,不犯经济错误,便很清廉了。其实权   力这个东西对人的最大腐蚀并不在于这些地方,而是在于对世界和人生   的看法,对人的看法。由于在官场里混了太久,我的眼光便被笼罩上了   一层势利的过滤屏幕,好象戴了一副脱不下来的有色眼睛一样,看不进   人的内心,识别不出人的灵魂,所见到的只是人们周围和背后的那些东   西,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利害关系。对那些比自己高的,说   得好听些,是尊重和敬佩,说得不好听,就是巴结奉承。而对比自己低   的,则摆着架子,指指点点,对下边的奉承巴结认为理所当然,受之无   愧。     后来我又涉足金融界,钱和权都有了,更加了不起,自以为与皇上   差不了多少。但是毕竟还不是皇上,因此仍旧还是摆不脱势利的眼光。   那些年,我为自己置了一张很大的关系网,亲戚和心腹都进了重要部门,   我的成功也多少靠了他们的支持,当然我们是互相关照。     一九八九年前后,忽然听说了姚瑶的消息。她为那时一个留学生激   进刊物写了一些文章,虽然并不能算是“反共”,但言词中流露出对国   内制度的不满,在国外华人社会中反应激烈,影响甚大。平心静气地讲,   她所写的,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都是事实。可是咱们国内口   头上大讲特讲“实事求是”,一旦触及到“事实”,便象击中了阿基里   斯的脚后跟那样——击中了要害,必定张皇失措。我不能理解姚瑶的行   为,对她产生了反感和戒心,这当然与我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有关   系,我不赞许任何攻击或者嘲笑这个制度的言论,特别是发自那些曾经   一度在这个制度下生活过的人,即使是出自姚瑶也一样。到这时,我的   心已经象被冰雪女王亲吻过那样,又冷又硬了。   “阳,饭好了。”妻从厨房里喊出来。   胡阳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听到。   “阳,饭好了,吃饭!”妻又喊了一遍,音调高了,也硬了。   “噢,来了。”仿佛是那喊声的语调,而不是内容,触动了他,胡阳立刻回 应。“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儿就来。”他说,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坐下。   厨房那一边传来刀叉碰撞的声音,胡阳继续看信。     香港刚刚回归,七月份的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只说了一声“喂”,不知怎的,我就立刻知道,这是姚瑶。听到她   的声音,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激动,仿佛象无意中找到了一件丢失了多   年,已没有希望再找回来的东西那样,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她是   来香港的姑姑家探亲,顺便经历香港回归的历史时刻的。     电话里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只有应着“很好”来打破尴尬。她问:     “你想见我吗?”     我当然想,十五年没有见面,怎么能不想?而且见见面又没有什么   不妨,于是我们相约当天晚上七点钟在欣鸿饭店碰头。     放下电话,我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一想到要见到姚瑶,我心里就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那半天的时间,我与人说话的声音特别温和,   调子也很高亢,不过对别人的谈话却有点心不在焉,只看见人们嘴巴在   动,不大理解真正说的是什么。这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我总是慷慨   地给予特别宽厚的微笑。一直到吃午饭,我才稍微平静下来。     午饭后,我又接到一个姚瑶的电话。     “我要带给你一件让你惊喜的东西。”她说。     “什么东西?”我问。     “你想不到的。”她有点卖关子。     “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很好奇。     “YOUR DAUGHTER。”她用英语说。     “什么?”我与其说是听不懂,不如说是不能领会。     “YOUR DAUGHTER,OUR DAUGHTER。”   她又说,声音很温柔。     “……”我愣了,张口结舌。     “你想见她吗?”电话那一头发问了。     “不!”我说,“你发疯了?I DON’T HAVE A   DAUGHTER!”我愤怒地说,把电话一把撂下。          我狂怒了,仿佛发现自己忽然被人出卖了似的,仿佛出其不意地掉   入了事先埋下的陷阱那样,我又气又恨,又恼又羞。她想从我这里得到   什么?要挟吗?报复吗?败坏我的声誉,从而又揭开一份耸人听闻的   “内幕”?啊,我早该提防她!我多愚蠢,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真情的。   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打上他那个阶级的烙印,我怎么居然忘了?我不   是早就知道,姚瑶和我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旅行者吗?与她,早该一刀   两断。我懊恼地捏起拳头,照着办公桌就是一拳。DAUGHTER?   啊,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和她终究还是越过了那横在男性与女性之间   的屏障啊,十五年前,十五年了!那人生唯一的一次“美美的”经历!   难道竟产生了一个想不到的后果?难道竟在十五年后的今天来骚扰我的   成功,破坏我用心血垒筑起来的一切?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怖。忽   然间,头顶上的天好象在裂开,在崩塌,我将被压在下面,压得粉碎。   不,我决不能让她得逞!对,我还来得及做点什么来防止。我的大脑立   刻象电子计算机那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不一会儿,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小舅子、蕾蕾的弟弟马建中。马建中是随着回归而来到香港的第一   批安全部门人员,其实在这之前,他已频繁进出香港多年。他是通过我   进入安全部,又受到提拔的,再加上是亲戚,因此有求必应。他这人虽   然办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却欠仁慈,颇为野蛮。我一向并不赞成他   的许多做法。可是我正处在困境里,急需他的帮助,顾不上多考虑。如   果马建中能够将姚瑶轰出香港,并且列上黑名单,从此不准进入,那不   是一劳永逸了吗?姚瑶在政治上不见得就那么青白,要排个什么罪名并   不难。     下午,我和马建中谈了一个小时的话,我当然没有告诉他姚瑶和我   之间的关系。马建中很精明,对我的指示心领神会。我对他说,我所能   提供的就是欣鸿饭店和今晚七点钟这个情报了,剩下的,由他去处理。   临走,我交待他,不要动武。整个下午,我在心神不宁中度过。     那天半夜,我忽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一接,原来是马建中。     “干了,一切都很顺利。”他说。     “怎么干的?”我问。     “车祸。”     “车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中掠过一阵不祥。     “也真巧,并不想撞死她,只想追踪一阵子吓唬吓唬。没想到她发   现有人跟踪,便叫出租汽车司机快开,想甩开我们。结果,那车转变太   猛,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型货车,当场毙命,司机也死了。”     我的头脑“轰”地一响,眼前发黑,差点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给马建中打电话,问他知道不知道姚瑶的尸体送到   哪家殡仪馆去了。他说他得查一查,再告诉我。不一会儿,他就回话说,   在天堂殡仪馆。     “怎么?你想去?”他不解地问。     “啊,她有家人吗?”我没有回答,以问题来搪塞。     “她有一个姑妈在香港,听说,她的女儿好象也在……”     “女儿?”我不禁脱口而出。     “对,女儿。”     我扔下电话,叫了辆的士,就往天堂殡仪馆赶去。     走廊里的凳子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妇,一个少女,都低着头。   我刚要从她们身边经过,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上前来带领她们进去。我便   跟在她们的后面一起走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那里,躺在一个台子上,   是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她们朝着那具尸体移动过去,我也朝着那具   尸体移动过去。那老妇冷不防转身问道:     “你是谁?”     我怔住了,措手不及。     “我是,”我支吾了一下,但马上就说,“我是姚瑶的朋友。”     “多年的朋友。”我又加了一句。     老妇旁边的少女转过身,望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她是一个娟秀   的女孩。她的眼神很哀伤,眼睛红肿着。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一下子不   可控制地涌上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立刻低下头。     殡仪馆那人掀开白布,老妇和少女同时发出惊叫。我抢上前一看,   姚瑶的眼睛张开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象两只猫眼一样,绿中带黄,   黄中透明,瞪着天花板。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有生最大,   也是最恶的蠢事——我所杀死的是我自己的灵魂啊。     阳兄,不知你见到过猫眼石没有?姚瑶瞪着天花板的眼睛就象一对   猫眼石!   “猫眼石?”胡阳不禁喃喃自语。   他并不真正知道猫眼石是什么样子的,不过他知道猫眼是什么样子的。可是 让他心里发毛的倒不是那猫眼的形象,而是他隐隐地记得,曾经在哪儿听说过 “猫眼石”这三个字,仿佛与那“猫眼石”联系在一起的整个事件挺重要似的。 只是,他想不起来了。于是继续看信。     从殡仪馆出来,那女孩忽然对我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妈一直说要带给我一件想不到的生日礼物……   没想到,竟是这个!”     从那天以后,我完全地变了,说“变”不太确切,应当说是“悟”。   姚瑶的死使我悟出了与其说是人生的,不如说是整个生死轮回的大道理   ——空,只有空才是一切的归宿,也是一切的本源。我决定出家,至于   去哪里,中国的四大佛山太有名,因此少有真正的宁静,我将彻底隐没,   去到一个寻不到的地方。     之所以给兄写信——我只给你一人写——是因为,谁知道什么原因,   我觉得你也许是唯一可以多少理解我的人。当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也无所谓世人的理解不理解了。我只是想通过你,将此事告知家人。我   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只将告诉他们要去出差一段时间。明天,   我就走了。为了不让家人过分挂忧,请你最后帮我一次,给我家里写一   封信,让他们千万不要去找我,说实话,找也是白找。下面是我家地址:     ……………………   胡阳放下信,厨房那边传来洗碟子的声音。他机械地走进厨房,坐在那一碗 CAEZAR SALAD面前。   “SPAGHETTI已经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妻说。   他举起叉子,操起一片绿叶送进嘴,发现还没有浇色拉油,就拿过桌上那个 瓶子。   “苏姗,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忽然问。   “你说什么?”妻探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哦,我收到一封信,老朋友来的。”胡阳说,心不在焉地嚼着浇了色拉油 的绿叶和生洋葱。   “哪个老朋友?”   “你不认识,是老早以前的,他,出家了。”   “什么?出家?”   “当和尚去了。”   “噢,”苏姗想了想,又问:“为什么?”   “哎,一言难尽。”   那天晚上临睡前,苏姗读了沙鲁南的信。   “呵,真是一个浪漫的人,一部绝好的ROMANCE。”   她的音调里仿佛有着,至少在胡阳听来,对现实的平淡无奇所流露出的不很 满意。说完,她灭了床头灯,翻身睡去了。   胡阳难以入睡,老想着沙鲁南的事。从沙鲁南又想到自己。   “一部绝好的ROMANCE!”哼,苏姗说得不错。真正美好的爱情都是 不能实现的那种,或许应该说,是“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的那种。当初他和 苏姗,因为当中隔了一个宋媛,便觉得撕心裂腑的爱,一心要“有情人终成眷属”。 宋媛的胡闹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他和苏姗至少在心里有着向往,虽然并没有真正 发生到越轨的地步。要知道,心里的向往有时是比真正地发生了还更可怕呢。当 然,宋媛也闹得太不象话,极无策略。说起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宋媛没有 那样狂闹,他和苏姗便不可能终成眷属,不能终成眷属,他们之间说不定很可能 一直到现在都还觉着一点撕心裂腑呢。现在不是终成眷属了吗?又怎样?结婚将 近八年,浪漫的气息几乎蒸发殆尽,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把那甜蜜的滋味尝够 了,就象饱餐了以后,并不觉得怎样了。唉,不要说他和苏姗,他和宋媛当初不 也是那样的吗?难怪他要问:   “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会是怎么一个样?”仿佛还有点秘密地企望他们之间 真的没有终成眷属那样呢。当然,这是一个傻问题,不应该问的,幸好她没有在 意。   黎明时分,苏姗醒来。   “我梦见你那位朋友去做和尚了。”她说。   “不是你做梦,他是真的去做和尚了。”胡阳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头脑昏昏 沉沉地。   “他的光头上有一粒红豆,烧洞的时候,那个红豆就自动地变成了一个洞。” 苏姗不理他,继续说她的梦。   胡阳的眼前便出现了那样一个光头,上面有一粒红豆,又变成排了两行的六 粒红豆。一会儿,其中五粒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粒红豆。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他惊异地瞪着妻问,头也不昏了。   “没有啊,我这是梦中所见。”苏姗也瞪着他。   “奇怪,他的头顶上真的有一块小红斑呢,象豆子那么大。”   “真绝了!”苏姗惊叹,“你见过他的光头?”   “当然见过!文革中有一段时期,我们都剃了光头,大概是为了表示对社会 的不满吧。你还梦见什么?”胡阳对妻子的梦有了兴趣。   “没有什么了。”苏姗说。   胡阳感到遗憾,又要倒头睡去。   “我还梦见,不过,记不清了,好象他去了山上的庙,那庙里有一座塔,山 下有一条河,庙前竖立着一块石头,扁扁的一块石头…”苏姗懒洋洋地说。   “你是说,石碑?”胡阳打断她。   “对,是石碑,上面刻着字。”   “什么字?”   “我认不得,是古字,不过,那石碑倒了下来,好象被人推倒似的,那庙里 的钟声就响了……”   “庙里走出来一个小和尚,向他们张望了一下,就惊惶失措地逃回庙里。” 胡阳接过妻子的话,一口气地说下去:   “两个红卫兵小将冲进大雄宝殿,举起案上的香炉来砸,一个老和尚从殿后 出现,对着他们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就象冻结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 老和尚离去,两人在庙里转悠了一圈,什么也没砸。这时天色渐暗下来,一个说, 他很难受,话没说完,就瘫倒在一张圆垫上。我摇他也摇不醒,就赶紧去找那位 老和尚,向他求助。老和尚说,他会好的,只是今晚要在这庙里过夜了。   “他就一直昏睡,我只好躺在他旁边。半夜,他又说话了,说的是他自己, 可是却是几百年前的古时候。我好奇地听着,心里一团迷惑。”胡阳说到这里, 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转了转眼珠,定了定神。   “对了,对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匆匆下床,跑出房间。   苏姗也从床上坐起。   “你这是干嘛?”   “地下室去。”他说。   那个纸箱静静地躺在拂晓时地下室的神秘里,仍然歪在当地,还没有被挪动 过。他动手将它拆开,在一堆信札书简的迷宫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软皮 日记簿。里面的纸张质量很低劣,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了,掀过一页又一页 墨迹暗淡了的记载。他忽然停住手,盯着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暗红色的圆叶,就在 这翻开的一页上写着:     一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天气阴     有一件事情很奇怪,自从发生后,我就不记得了。今天不知为何,   突然想起了,就把它记下来,以免再忘记。     长征途中我和鲁南经过一个塔庙,他忽然病了,我们就只好在那庙   里留宿。那天晚上他尽说胡话,将他的胡话前后一串,倒象是一个离奇   的故事,现将大意记载如下(以沙鲁南说胡话时的人称‘我’来记):     “明永乐年间,我是京城一个大官的公子,有一年春暖花开时节,   下江南寻欢,与南京烟花巷中一位歌妓祝小玉相遇。两人大有相见恨晚   之遗憾,一拍即合,倾心爱慕,难分难舍。当时正值扬子春洪泛滥,道   路不畅,我在江南一呆就是数月,真谓‘乐不思蜀’。家书频达,封封   催回,我却留恋忘返,最后索性不阅家信。及至,家里派专差南下马不   停蹄来寻,我才得知,老父病危,要我速归。我不得不告别小玉,临别   将身佩一挂香袋送给小玉作为信物,发誓一旦事理风平便来接她去京团   聚。那香袋上镶有二颗极为珍贵的宝石,黄里带绿,浓沉深邃,叫‘猫   眼石’,看上去真象一对猫眼。”   读到这里,胡阳失声叫道:   “天哪,猫眼石!原来出自这里!难怪我觉得蹊跷。”   他迫不及待地将那日记读完:     “回京后,父亲还未咽气,家里立即为我办喜事,不顾我的反对。   我寡不敌众,硬是被家人绑上新郎官的大红花,拜了天地。父亲第二日   就心满意足地归天了,仿佛就等着我的完婚,他才瞑目。从此,我成了   一家之长,大任在肩,事无巨细,一概要我来管。内人贤慧体贴,性温   气和,也颇有姿色。于是我渐渐地将小玉淡忘了。     “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年过去。我的仕途一帆风顺,派任为钦差   大臣到江南巡视。到了南京,我又想起了小玉,到处打听,毫无音讯。   后来终于探访到了她的侍女梅花,说小玉等我不来,望眼欲穿,终于绝   望,投河自尽。梅花把当年我送给小玉的那个香袋还给我,我一看,那   上面的两颗猫眼石不见了。我以为梅花贪心,将它们拆下吞占了。可是   她说,小玉交给她时就是这个样子——小玉一定将它们拆下来带走了。   那香袋没有了猫眼石,就象一张没有了眼珠的小脸蛋一样,尽管仍然美,   却没有了灵气。”   “带走了?”胡阳琢磨起日记上的这句话。   “难道不是吗?带走了!”他恍然大悟。   奇怪的是,胡阳竟然从未向沙鲁南提起过此事。这么多年了,它就象那片圆 叶一样,埋没在了他的日记薄里。   半年以后,胡阳回国,特地去了湘赣那一带,以步代车,几乎进行了人生的 第二次“长征”。然而无论怎样寻找,也找不到当年那座落在河边山上的小塔庙。 (完) 1998年3月14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