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   杀                 ·阿 待·   第一次到衣阿华州来做工作面谈的时候,黄畅就发现,从机场到市内的那段 乡间公路上躺著不少小动物的尸体,大多残不辨形,目不忍睹。友人乔治告诉他, 这就叫做“roadkill”。roadkill?黄畅在心里琢磨,直译中 文,便是“路杀”了。   路杀的受害者大都是松鼠、浣熊、野兔和土拨鼠之类当地野外常见的小动物。 往往是在夜间,或者气候阴暗的日子里,小动物们在横穿马路时为车灯的明晃所 惊惑,不知所措,鼠窜逃命,便一头扎在车轮或车身上,于是小命呜呼也。   那次面谈以后一个月,黄畅就搬到衣阿华州来了。他租着退休老头邓肯先生 宽敞的地下室。那地下室面朝后院,独立门户,有一个通向后院的门。他平时进 出就走这个门,不打扰住在上面的邓肯先生。他喜欢这房子后面那不大但是树木 茂密的空间,从他的窗子望出去,他好象是住在林子里似的。   邓肯先生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他养著一只黑白两色的小花猫作伴。黄畅到来 时,小花猫刚刚五个月,名叫“花朵”,十分可爱,被邓肯先生精心爱护着。“ 花朵”每天跑到屋后的林子里去玩,到了天暗下来的时候,便从门下的猫洞里钻 进来回家。   城镇里的道路上,路杀不象开阔的乡间公路上那么多。但是,衣阿华就是衣 阿华,即使在城里,也让人感觉着那种农庄上的泥土味和大自然的无所不在。路 杀便是给人这种感觉的理由之一。每每可见拖着肚肠、猩红血肉涂裹着砂土的松 鼠什么的,倒在路边,汽车呼呼地驶过,有时它就被大意的开车者再次地碾一下。 直至最后,你会看见路面上时而一片压得扁平如紫菜干那样的东西。   黄畅对路杀深恶痛绝,并不是因为他对小动物们有着特别的感情,虽然与“ 花朵”的接触使他原先那讨厌宠物的心理有了改善;也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野生动 物保护者,或者环境保护主义者,或者不杀生食肉的虔诚佛教徒,等等。简单地 说,路杀的场面令他翻胃、恶心。   第一个严冬拖延了五个月之久,直到四月份的最后一天,还下了场雪,算是 对冬日作了最终的告别。一月份时,黄畅大病了一场,拖到春天来临,他才逐渐 好转。这个漫长的冬天可让黄畅这个中国的南方人好好领教了美国北方的严寒难 熬和无聊至极。他发誓在第二个冬季到来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他多么怀念温 暖的、金色的加利福尼亚啊!可是,此时正值全美经济不景气,加州遭受打击最 大,根本没有公司要雇人,解雇都还来不及呢。   夏天到了,黄畅对衣阿华又有了新的认识。这里的鲜花、青草、绿树仿佛格 外地富有生命力和鲜艳水灵。树是慷慨地高大,草是富裕地浓绿,花是奢侈地鲜 活。人们呢,肥胖地可爱。真的,如果没有那个又寒冷又萧条的冬季,谁又会如 此欣赏和重视夏日的阳光和色彩,以及淳朴的衣阿华人呢?以前他在加州,什么 时候珍视过那里的四季如春了?冬天看来是必要的,有了冬天,才有夏天的价值。 生活好象全都为了夏季而来,一切的民间活动和文化节日都济济地排满了夏天那 几个短短月份的日程。其中最大、最富有代表性、最能说明衣阿华精神的便是一 年一度的“衣阿华全州博览会”。它是衣阿华的骄傲,如果作为一个衣阿华人而 从没参加过这个博览会,是会被州人取笑的。   黄畅是和美国姑娘杰妮弗一起来到州博览会游玩的。两人不久前在Sears 商场认识,杰妮弗在那儿的电器部工作。黄畅对交女朋友极为谨慎,由于恐惧爱 滋病,二十八岁了,还从没和任何一位洋小姐发生过“那样”的关系。和杰妮弗, 也只是一般的泛泛之交而已。当然,如果了解深了,知道了她的人品性格,最重 要的是,没有爱滋病毒的感染,也许他会考虑进一步的发展。   杰妮弗有着一头垂直的亚麻色头发,一双褐色的眼睛,和一张甜蜜的笑脸。 她是那种典型的衣阿华女孩,本分老实,不图虚华。她令黄畅想起自己在国内的 姐姐。他相信他的眼光不会错,杰妮弗不是染上爱滋病毒的那种女孩--当然, 他并不是对爱滋病人有偏见,只是,真正不是由注射毒品和性滥交染上爱滋病的 并不多啊。他心里当然很想要她,至少换换口味,洋妞子,一定很热烈。不过, 他总是对自己说,还得忍耐忍耐,好事多磨嘛。   他们认识已经有一个月了,根据观察和了解,杰妮弗看来也象黄畅一样地谨 慎。是的,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对了。也许从州博览会回来,他们之间的那条 不言而喻的戒律便可以开释了,他已经等待和忍耐了好几个星期了啊。   和美国女孩出门的好处是,遇上花钱陶腰包的时候不会发生尴尬,没有必要 打肿脸蛋充胖子,一切都是自付自的份,谁也不欠谁。   在热闹的游乐场一角,摆着一溜算命看相的摊子。最边上的一个摊子里,坐 着一位豆腐西施一样的女人,只是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走近一看,哪儿是什么 豆腐西施,脸上饱经风霜,浓厚的化装粉饰也许能使远处的人们产生错觉,然而 对近在眼前的顾客来说,就不起什么作用了。那女人一定至少有五十多岁,蓝色 的眼睛,一头显然是染了色的淡淡金发,肤色比一般白种女人略深,看上去好象 有着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在抬眼看去比比皆是盎格鲁─撒克逊后裔的、白得不 能再白的衣阿华,这个女人倒有点显得比黄畅这纯种的亚洲人更刺眼了。黄畅记 得曾经听人说过,这种混血女子是最美丽和最富有性感的。想过去,她从前一定 是个大美人,可惜早已过了如花似玉的年龄。那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惹眼的、 蚕豆大小的蓝色绿松石,与她那依然迷人的蓝眼珠相映成辉。旁边一个招牌上写 着:吉卜赛手相算命。啊,或许她是个吉卜赛呢,可是她脖子上的那块绿松石, 却令人想起印地安人和西部传统,谁知道?反正有一点很肯定,她什么都可能是, 就是不可能是“豆腐西施”。她就坐在那里,手上握着一个啤酒瓶,时不时仰头 喝上一口。   “看一看手相吧?”她热情地招呼。   不知是那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也许什么也不是,就凭着她那豆腐 西施的身影,和那蓝色绿松石一样的眼睛,黄畅放慢了脚步,把他的手从杰尼弗 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多少钱?”他问。   “八块。”   黄畅回头看了看周围其他摊子,个个的招牌上要价不是十块就是十二块。只 有这“吉卜赛”女人叫八块。可是尽管八块了,还是没有什么生意。不过黄畅似 乎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 “好,那就看吧。”他说着,就坐下来。   现在,他与她面对面了。他这才闻见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气,难怪没 有顾客。可是浓重的酒气里仿佛又裹夹着一点科隆的香味,倒有点令人颠神。   “你想要知道什么?”她问,抓住他摊开的手看了一眼。   “我想知道能否很快离开衣阿华,到南部或者西部去。”黄畅想了想,说。   “半年,你还得在可恶的衣阿华再呆上半年。半年以后,最多不超过八个月, 你一定会离开衣阿华的。”   黄畅疑惑地望着她。   “真的?有工作?”   “不管有没有工作,到时你非得走不可,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你留住。”她笑 了笑,有点醉意的蓝眼睛朝他神秘地眨了一下。   “你还能看出什么?”黄畅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便赶紧问,以分散她盯 着他的脸看着的注意力。   “你,”她停顿一下,“不会跟她。”她的眼睛往正在食品摊上买“热狗” 的杰尼弗扫过去。   “哦,我们本来就没有……”不知怎的,黄畅有点急于解释他们之间关系的 泛泛。   那“吉卜赛”女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事情会变化的……”   这时,杰妮弗嚼着“热狗”走过来,黄畅便打断她的话:“谢谢了。”   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说:“没有零钱,你就收着吧。”   “谢谢,非常感谢!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保佑你!”她在他的身后叫道。   黄畅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他自己也有点惊异自己的大方。平时到饭馆去吃 饭,小费总是尽量地少给,决不超过账单的百分之十,再好的服务也一样。今天 他却没有一点心疼地白白送给了那女人十二块钱,其实他并不相信她那有点离奇 的预言。他这是怎么了?他想,不禁摇了摇头。   两人从州博览会回家时已是将近傍晚,天阴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响起雷声, 落下大滴的雨点。黄畅开著他那辆Ford Explorer,拧亮了前车灯。 他心里不知怎么地有点儿忧伤起来,那雷声和那雨击令他产生了怀旧之情似的- -不是吗?家乡夏天的雷阵雨不就是这样的吗?   杰妮弗大概累了,放倒了靠背,躺在一旁的座位上打起盹儿来。   汽车开上了离家不远的冷溪路,再转两个弯就到黄畅的住处。冷溪路因为有 着接连不断几个幅度较大的上下坡,也被人们,至少被邓肯先生,戏称为“迭坡 路”。   下坡时,黄畅没有去踩煞车减速,因为很快就又是一个上坡。正在这时,一 只灰猫突然从路旁窜出,横穿马路。黄畅紧急煞车,可是那愚笨的猫又忽然改变 主意,往回退缩。只听见一声闷响,车身几乎觉察不到地震动了一下--当然, 一只猫能产生多大的阻力?黄畅痛苦地“啊呀”了一声,杰妮弗惊讶地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她问。   “路杀。”他说。   “你撞上什么了,松鼠?野兔?”   “猫。”   “什么?猫?不,你怎么能?!”她有点愤怒。   黄畅掉转车头往回开,他要去找那只猫,当然,只能是它的尸体,它那残不 辨形、目不忍睹的尸体。尽管一定令他翻胃、恶心,他却想要去找到它。找到它 便必然要看到它,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要看到,不可抑制地想要看到。今 天,他是怎么了?   在那条“迭坡路”上来回开了三次,都没有看见灰猫的尸体。道路的尽头, 他们发现一只浣熊躺在路边,象一个睡著了的婴儿那样,卷著身子,侧卧着,没 有模糊的血肉,没有挤压出的肚肠,没有砂土的涂裹。他很失望。   “你大概没看清楚吧,可能是一只浣熊,小浣熊的个头与家猫差不多呢。” 杰妮弗说。   回到住处,黄畅就打开电视,疲惫地陷进沙发里。杰妮弗到卫生间里去冲了 澡,然后调了两杯鸡尾酒。她把晶亮的高脚杯递到他面前,他一抬眼,才注意到, 她的腋下缠着一圈浴巾,刚刚到达臀部下边那勉强遮羞的地方,大腿和双肩,以 及两条手臂全部裸露。可以想见,她身上除了这条浴巾外,便什么也没有穿戴了。   她手里捏着酒杯,歪到他身边坐下。背对着灯光,她的眼睛仿佛蓝了,头发 好象金黄了,肤色也显得浓烈了。那鸡尾酒的酒气和她身子里飘出来的洗澡水的 香味混合在一起。面前的这个女人仿佛很陌生了,她是那么妖艳性感。   “别担心,我是……减号,阴性的。”她说,神经质地笑了笑。   “啊……”黄畅有点大梦初醒那样地惊叹了一声。   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原来是杰尼弗。他定了定神,是的,杰妮弗。他 忽然间有点失望--是的,她刚刚冲了澡,身上还有洗澡水的香气为证,而且是 “阴性”的,这说明她去作过了检验,没有爱滋病毒!然而不知怎的,她却不象 先前那么诱人了,仿佛干净的女人反而无味了似的。   “哦,杰妮弗,对不起,我,今天我很累……”他结着巴,不知如何解释。   她低下头,咬著嘴唇,眼里饱含着泪水。半晌,她才说:“没什么,我知道, 都是那该死的路杀…”   她站起身,再次走进刚刚用过的卫生间。她走出来时,身上穿着原先换下来 的那套T恤衫和短裤。   “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陪我出去玩,有空再联系,拜拜!”   他听见她的车子“呜”地开远了,就操起面前的高脚杯往地上一摔,又捶起 自己的脑袋。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他不能理解自己。   从那以后,黄畅开车倍加小心了。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和杰妮弗终于一块儿上了床。为了在夏季结束以前 尽情地享受生活,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出去寻欢,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   在一个“甜玉米节”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吉卜赛”女人。他先是注意到了 她脖子上那块蓝色的绿松石,它仍然与她迷人的蓝眼睛相映成辉,只是她的皮肤 被盛夏的太阳晒得更黑,脸上的风霜也更深了。可以想见,她一定带着她那可怜 的看手相本领到处谋生,在各个节日和活动之间奔走。这回,她胳膊里揣着一只 猫。黄畅和杰妮弗走近时,他发现,她胳膊里揣着的是一只灰猫!那女人认出了 他。   “哈喽,我还记得,你就是那个大好人。”她高兴地打招呼,“还想看手相 吗?”   黄畅踌躇了一下,摇摇头。   “免费,我不向你要钱。”她说,很真诚。   黄畅无法拒绝她的好意。而且真的,不知为什么,她仿佛有着一种说不出的 吸引力,他就伸出了手。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酒气和科隆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想知道什么?”她问,一边站起身,把她胳膊里的那只灰猫放到了椅子上。   “随便。”他说,眼睛望着那猫。   那女人仍然只是看了一眼。不过这回,她的脸色有点异样,又抓住黄畅的手 细细地看。   “什么?看出什么了?”黄畅问。   “路杀!”她说,恐怖地瞪大了她的蓝眼睛。   “什么?路杀?”黄畅不解地问。   “一个大的,很大的…”她几乎是喃喃自语。 “我不明白。”黄畅说。   “我也不明白。你知道,这东西,有时不一定准,别介意。”她勉强地笑了 笑,眼里的恐怖虽然消失了,却由一层迷惑,仿佛是悲哀的迷惑所取代。   那只灰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然后跳下椅子,跛着腿跑走了。黄畅愣愣 地望着那猫一瘸一拐地钻进摊子后面的一辆拖车里。那拖车上画着一只摊开的大 手掌,手掌上面标着一些说明,有点象针灸医师那儿的穴位图。车窗上挂着旧窗 廉,里面仿佛象是一个临时住处那样。   杰妮弗在一旁拉了拉黄畅的手,示意他离开。他就对那女人说了声“拜拜”, 由杰妮弗半拖半搂地推走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黄畅和杰妮弗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准备同居的地步。这主 意是由附近山头上一座可爱的小房子正在出售所引起。那房子坐落在山坡顶,面 朝山下的雪松河,周围是一片枫树和橡树的林子,有着极好的风景。只是里面只 有两间卧室,一间卫生间,汽车房又与主房部分分开。由于这个原因,房价便叫 得不高,因为一般的家庭都喜欢有三间以上的卧室,汽车房最好要与主房部分连 接。不过他们两人却同时爱上了这座山头上的小屋,尤其是它的那些特大的窗户。 卧室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叶正在变红,从房间里头望出去,嵌在偌大的窗 框里,真象一幅浓艳的巨型水彩画。反正他们都是未婚的单身,不需要那么多卧 室。当地的房地产市场看好,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几年内一定还要看涨,此时 正是买房子的好时机。于是他们便决定合资购买这座小屋,每月的分期付款也由 两人分担。   黄畅终于逐渐爱上了衣阿华。第一个夏天刚刚过去,他的观点就有了一百八 十度的转变。公司最近给他加了薪,现在又买起了房子。这样的房子在加州要贵 上一倍呢,看来他真打算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些时候了。如果没有意外和干扰,他 和杰妮弗的婚事并不是没有可能。当然到那时,他们还可以卖了这座小屋,换大 屋。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恐怕他就将一辈子搁浅在衣阿华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的,他想。   买下房子后,黄畅才第一次注意到,在通往新居的道路“小岭弯”的路旁, 竖立着一杆有鹿穿行的交通标志。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吉卜赛”女人关于路杀的 预言,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蓝眼睛里的恐怖,以及“一个大的,很大的……”那 句费解的话。啊,很大的,那不就是鹿吗?还能有比鹿更大的路杀吗?只是这种 路杀的结果却有可能是相反的。去年他刚来到衣阿华时,就从新闻里听说过由鹿 的穿越所造成的车翻人死的惨案。当时他并没有把此当做一回事,因为他认为, 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了,就象中头奖彩票或者被外星人劫持那样地渺茫。 然而,随着他对衣阿华的了解,特别是随着他在身心方面对衣阿华的卷入,这看 来极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并非那么地飘渺和不现实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 是比以前更加地“倍加”小心开车了。   周末就要搬进新家了,黄畅定下心,给父母亲认认真真地写起一封长信来。 他要向他们报告他的近况,将买了房子的事告诉他们,特别是他和杰妮弗的关系。 他知道国内的人,尤其是父母这一辈的国人,很难理解他目前的状况。他想向他 们说明,自己是抱着要娶杰妮弗的目标与她同居的。他相信,杰妮弗也是正在朝 着这个目标去努力的。父母一向希望他找一个中国女孩作妻子,无非就是中国女 孩贤慧体贴守规矩。可是在衣阿华,找中国女孩谈何容易,不比加利福尼亚,遍 地是黄花。要说起贤慧体贴守规矩,杰妮弗并不比中国女孩差。而在独立自主、 开明通达和没有偏见这些方面,则大大胜过一般中国女孩。   将近半夜时,黄畅终于完成了他那封长信。林子里传来几声野猫的怪叫,他 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那夜有明亮的月光,他看见“花朵”和一只不知哪儿来的 野猫在寻欢作乐。月光下,它们一会儿“呜呜”地低声细语,一会儿象婴儿嚎啕 那样高声淫号。这样的情景最近常发生,“花朵”变得野了,常常为那野猫所惑, 半夜不回家。邓肯先生非常愤怒,仿佛那野猫所勾引的是自己的心肝情人那样, 颇有些痛心疾首。他发誓要逮住那野“汉子”,送到动物拘留所,让他们药了它, 安乐死去。可惜邓肯先生力所不及,从来没有逮住那该死的野“汉子”。   黄畅抓起杂物架上的手电,打开门走出去,手电正好晃在野猫的脸上。那污 秽的东西竟然惊恐地发了呆,半晌,才“呜哇”地惨叫一声逃开了。逃开时,它 并不象一般的猫那样迅捷,仿佛腿部受过重伤那样,瘸拐着。   “这不是那‘吉卜赛’女人的猫吗?”黄畅认出来了,他看清了那只猫是灰 色的。   那猫的伤腿特别地烦恼着他,它是怎样伤的?其实,在“甜玉米节”上他看 到那猫的跛行时,就产生了这个疑问。要不是当时被杰妮弗所干扰,他恐怕就要 开口探问了。后来其它的事情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便彻底地忘了。现在,他把 这猫的跛拐与不久前发生的那次路杀联系到了一起,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他从来就没有找到那只猫的尸体,尽管他做出过努力,不仅一次地努力过。 那次路杀发生后,整整一个星期,每每经过“迭坡路”,他都仔细地扫视道路两 边,甚至还特地在那坡上坡下步行了几回,始终没有找见那灰猫的尸体。想到这 里,他忽然间有点惊恐起来,脊梁上滑过一道冰凉,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一下。   啊,秋天已深了,夜晚好凉啊,他象是自我解嘲那样地想到,就踩着地上的 落叶走回房间里去了。   搬进新家不久,还没有安顿下来,就到了万圣节。餐厅里的桌布、椅垫,以 及卧室的窗帘都还没有配置好,因此也就没能装上。杰妮弗这几天下班回来就屋 里屋外地只忙着布置万圣节的那一套装扮。屋檐下吊起了一副骷髅骨架,台阶上 摆了大大小小一溜南瓜,灌丛之间挂满了小鬼魂形状的灯泡,窗玻璃上也贴满了 桔黄色的落叶装饰纸。直到把他们这座山坡上的林中小屋打扮成一个犹如妖魔出 没的鬼屋子,她才满意地罢了休。   万圣节晚上,天还没大黑,就有穿着怪装的小孩子们由大人领着,来到门前 讨糖果。也有三三两两的大孩子,结着伴来的。八点钟以后,来的人少了。九点 钟,黄畅把最后一个装扮成弗兰肯斯坦的招待走了。外面开始刮起风,稀稀的雨 点掉落下来。道路上,秋风卷着残叶跑,好象小鬼们在玩追踪游戏,又好象看不 见的行尸走肉们正在悄悄地聚拢,准备着下半夜的大举出动。黄畅锁上门,加了 保险。这么迟了,不会再有人来了。他回到起居室,和杰妮弗一起看了一会儿电 视,两人就互相拥抱着退进卧室,是甜甜蜜蜜的时候了。   黄畅没有打开卧室的电灯,只是拧亮了一盏昏暗的夜灯,他没有忘记床边的 大窗子仍然是光秃秃的,还没有挂上窗帘。为此,他一直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窗 外有着看不见的影子在偷看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样。杰妮弗把手插进他的裤腰,往 上拔出他的T恤衫,他亲吻着她的脸和脖子。不一会儿,两人就赤身如条地滚到 了床上,在那儿如胶似漆起来。   正在他们如火如荼的兴头上,窗外传来细细的吟声,轻微地几乎听不见:“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黄畅一下子停住不动了,竖起耳朵来。   “怎么了?”杰妮弗有点不满了,把他抬起的头按下来,压到自己的胸前。   “等一等,”他有点粗鲁地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听,那是什么?”他很认 真地说。   杰妮弗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是风声,再不就是雨声。”她仿佛很自信。   可是黄畅却不以为然。他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地下的睡袍往赤裸的身上一裹。 他打开餐厅通向后院的玻璃门,手里捏着一只手电。开门的那一刻,一阵冷风“ 嗖”地灌进来,还夹裹着几片枯叶。他听到卧室外面的那株大枫树上传来悉悉的 响声。   “谁?什么人在那里?”他粗声粗气地吼叫。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和雨声。他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定是住在树上 的那几只长尾松鼠的恶作剧,他如释重负地舒叹出一口气。他就把手电漫无目标 地朝那株大枫树周围上下地扫了扫,一对鬼火那样的光点出现在手电扫过的轨迹 里。他立刻把手电往回扫,那里,一只猫趴卧在树叉之间,玻璃球那样的眼珠在 雨夜的手电光里变幻着阴阳色彩。   “去,滚开!”他愤怒地喊道。   想起那该死的猫竟然躲在树上偷看他们的私生活,他气愤羞恼地脸红脖子粗 了。不知是因为惊呆了,还是本性中的阴险固执,那猫居然一动不动。黄畅就从 铺在灌丛下的那些鹅卵石中捡起一块来,朝它投去。那猫恶狠狠地“吆呼”了一 声,从树上跳了下来。着地时的笨拙和张皇失措逃跑时的缺乏敏捷,黄畅立刻知 道,又是那只猫!   第二天,黄畅很早就起床,空气里的晨雾和草地上的晓露都还依然浓厚,他 就穿上风衣往山下的林子里走去。他一向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只不过自从搬到新 居,生活还没有走上正轨,因此也就暂时地中断了。据天气预报,明、后天可能 会下雪。他想趁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坏,寒冷还没有完全将户外活动杜绝之前,将 周围的环境熟悉熟悉,在林子里巡一圈。林中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他就沿着 小径往山下走。   树林里有骚动,黄畅回头一看,一匹母鹿带着两只小鹿正在跳过不远处的一 道沟堑。到达了沟的对面,它们停下来,朝他望着,好象知道现在安全了。他便 也朝它们望着,耳朵里响起一个声音:   “路杀!一个大的,很大的……”   他仿佛还看见了说这话时的那双恐怖的蓝眼睛。他就呆呆地望着那三只天真 无邪的鹿,直到它们再次跳跃着离开,消失了。   他不知道它们里面的哪一只将可能成为路杀的牺牲品,哼,牺牲品!也许牺 牲品根本就不是这几只看上去无辜的动物呢。他忽然醒悟到,人们的同情总是站 在这些被人类自己的文明消灭得越来越少的动物一边,人类的负疚感已经变得很 盲目了,殊不知,即使是这最温良的鹿,也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啊。一年多前的 那则新闻报道中,不就是一匹该死的鹿,以它被动的、“温良”到了无可指摘的 方式暗算着人类,暗算着象他黄畅这样对动物们并没偏见和恶意的人类啊!不过, 难道他真的就对动物们没有偏见和恶意吗?他扪心自问,尽管也许没有,可是他 却曾经无意中撞死过--不如说撞伤过一只猫!啊,如果真的撞死了,也许还更 简单干脆,只是受了重伤而没有死,仍然艰难、痛苦、屈辱地活着,那才是真正 的残酷呢。想到这里,黄畅的脊梁冰冷了,难道这是狡猾阴险的动物之间不言而 喻的报复默契吗?他不禁抖索了一下。   山腰上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住着人家。他远远地看见一座小小的房屋,只是 那房屋小得可怜,几乎就象一辆汽车。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房屋原来确实是一辆 车--一辆拖车。拖车上面画着图案:一只摊开的大手掌,那有着象针灸大夫的 穴位图那样的手掌。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另一辆画着如此一 个手掌的拖车了。原来是她!她怎么落户到了这里?   火红的、桔黄的秋叶已经干枯了,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象是地毯。不 过昨夜的风雨将那“地毯”吹刮得散乱,也浇淋得深暗了。抬头望去,浓密的树 冠秃了顶,树枝上残剩的枯叶在秋风中发抖。严寒和萧条,还有那难耐的无所事 事,很快就将造访,就将随着那第一场雪的降落而来临。冬天,她又干些什么呢? 还看手相吗?没有了阳光下那各种各样的节日和活动,她又干什么呢?她那迷人 的蓝眼睛和淡黄色的头发--尽管也许是染过的,在漫长的、闭关自守的冬季里, 可真是一种浪费呢。他甚至有点为她惋惜起来,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会这样想。金发蓝眼的女子那么多,可曾何时,他产生过这样的思想?他最后 一次见到她时,她眼里那有点悲哀的迷惑多多少少地烦恼着他,当然,那悲哀的 迷惑本身就是一个迷惑。现在,她就住在这里,离他这么近,他仿佛又闻到了那 股啤酒和科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过,有一点现在他明白了,那就是为什么昨 晚那只灰猫会出现--因为她就住在附近啊。他开始为昨晚自己的羞恼和愤怒感 到好笑了。它毕竟是一只猫啊,可他却把它当作人一样地认真对待和痛恨了。而 且就在刚才,他还离奇地幻想着什么“动物之间的报复默契”,这不是大大的荒 诞无稽吗?   只是,他仍然不能理解的是,那轻声的吟诵: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猫是不会说话的。他想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的头脑里忽然闪过 她的形象,她的金头发蓝眼睛……他惊愕地愣住了。不可能,不可能,那么迟了, 又是下雨,又是刮风,有谁会在那样的深夜跑到山上来,躲在他们的窗外吟唱, 这不是疯狂吗?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这不可能!当然,在这样否定的同时, 他又不由地想起了那没有挂帘子的窗户,他和杰妮弗的赤身裸体,他们的如胶似 漆,他们的如火如荼……他不禁又象昨夜面对那只灰猫时那样地脸红脖子粗了。 他真想把卧室里发生的那一幕抹杀,如果他能够的话,象扯出相机里的胶卷那样, 立即曝光作废!然而他不能,无论怎样懊悔,他都不能,他对已经发生了的,无 能为力。   他转身往回走,极力要说服自己,那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是错觉。杰妮 弗是对的,那只不过是风声和雨声。   这时,晨雾已经渐渐地消退,林中居然在这样的深秋还送出了鸟语,不远处 的道路上传来汽车开动的响声。啊,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实在,没有一点虚幻, 看来,那阴怪的万圣节之夜的发生,只不过是那种时候所产生出来的一种焦虑, 一种被神秘恐怖的气氛所放大了的异想天开、大惊小怪罢了。因此,让它成为另 一个世代的往事吧,不要再去想它!黄畅就这样地对自己下了命令。   这天下班回来,黄畅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条旧床单,不管杰妮弗的 反对,将它胡乱地钉在了卧室的窗子上。那天晚上,卧室里的一切都进行的很顺 利,黄畅也睡得比较安心了。   新年前的那段冬日并不难熬,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季─感恩节、圣诞节、元 旦,接连地到来,光是加班就忙不过,更不用说购物和晚会,以及看望杰妮弗那 众多的衣阿华乡亲了。新年前,雪也没有真正地大起来。元旦过后,冬天才露出 它丑恶乏味的本相,冬天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漫长的夜晚,黄畅和杰妮弗就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和吃零食来渡过。更为漫 长的周末,他们就开上车出去吃自助餐,他们俩成为自助餐馆的常客了。除此之 外,由于雪大天冷,他们不喜欢外出,便呆在家里。这样地一、两个月下来,两 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长了膘。难怪,衣阿华人肥胖地可爱呢,黄畅想。但愿自己 不要那样的“可爱”,还是每天照样吃他的大米饭吧,不能为牛排和汉堡包所诱 惑。特别是,不能为杰妮弗堆了一橱柜的、花样繁多的零食所动心。至于杰妮弗, 她本来就是衣阿华人,如果最终非要变成“可爱”的那一族,他也没有办法。当 然,他也不会为此而不要她。   友人乔治最近在积极地为一家电话公司推销手提电话,虽然他在黄畅那儿费 了不少口舌,做了不少工作,黄畅却不买他的账。当然,他并没有感到对这个玩 意儿的需要。不过,在穷极无聊的时候,买东西仿佛也成了一件多少能够让人兴 奋和有趣味的事了。乔治对手提电话的精彩介绍,和只有对黄畅才有的特别优惠, 仿佛也格外地诱人了。于是,他终于买了乔治的账,从他那儿购买了一台手提电 话。当然,电话本身几乎是白送的,钱是花在随之而来的一套服务上。   为了打破冬天的无聊和那吃、睡、看电视的恶性循环,黄畅和杰妮弗决定到 不远的一个滑雪胜地作一次越野滑雪。如果两人都觉得好玩,以后他们就可以经 常去,给冬日的生活多少增加一点变化和花样。   星期五的晚上,两人将第二天去越野滑雪的事情做了准备,收拾妥当后,就 象往常那样陷进沙发里去看电视了。黄畅忽然想起来了,他需要一副滑雪手套, 于是就开上车出了门,去买滑雪手套。这么迟了,当然只有到通宵营业的Wal Mart商场去。虽然明天一大早动身时顺便拐到那儿去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他却在家坐不住,想要出去--手提电话刚刚到手,他迫不及待地要试一试它在 汽车上的效用呢。他想在路上用这崭新的手提电话给杰妮弗往家里通一次话。   开到转上“迭坡路”的路口,他趁停下来准备拐弯的机会,拿起电话来。路 边堆着积雪,路面显得很窄。前面是一段较陡的下坡,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也 许是刚刚拥有了这件多少给生活带来了点新的刺激的“玩意儿”,他有点兴奋, 情绪也比往常高了。于是他得意地放开车闸,让他的Ford Explorer 直冲下去。在车厢顶灯不十分明亮的光线下,他专注地辨认着数字,开始按下家 里的电话号码,并没有去注意前方路上的情况。就在这几秒钟的忽略当口,一个 黑影朝着他的车直扑过来。他看到时,已经太迟,那个黑影沉重地撞击到他的车 头上。他扔下电话,根本没有时间抓紧方向盘,也没有时间踩下煞车,就被那沉 重的撞击剧烈地弹出了轨道,汽车一歪,疯狂地颠跛着,在路当中打了几个转, 就扎进了路边厚厚的积雪中,一动不动了。他自己,要不是系着保险带,一定被 撞击得失去了知觉。   他大声地喘着气,定了定神。忽然,他惊叫起来:   “路杀!……大的,很大的……路杀!”   是的,虽然在仓促和惊慌之中,他还是瞥见了那个黑影,很大的一个黑影。 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仿佛并不象一匹鹿,更象是一头熊,可是衣阿华是没 有熊的。难道是本地荒野里的美洲狮吗?他有点害怕起来。不过,如果把他的车 都撞击得这么利害,那“美洲狮”一定也受伤不小呢,真是两败俱伤啊。这点, 他过去还从来没有想到过。   他想从积雪中退出来,可是就连他那很为之自豪的四轮驱动Ford Ex plorer都不管用了,无论他怎样努力,轮子依然原地打滑。最后,他只好 罢休。他看见前面的道路上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将他并撞到这狼狈 地步的那个东西了。他不免地又想起了那由于鹿的穿越而造成的车翻人死,好家 伙,今天他大难不死,算是有福气。那萦绕他意识中的迟早要到来的“路杀”, 总算到来了。虽然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却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破坏,他仍然是 完整的一条,就连他的车,除了陷在雪里出不来,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损坏。他还 真的有点为这“不幸中的有幸”感到高兴呢。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给急救 中心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派人来将他的车从雪里拖出来。于是他就拨了911, 告诉他们,他撞上了一个说不清的动物,现在陷在雪里了,他所处的方位是冷溪 路和小岭弯的交叉。没想到,刚刚买了手提电话,就派上了最好的用场。   他对那躺在路上的东西充满了好奇,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就跳下车,没有 关掉车灯,让它照耀着,虽然不能对着道路照,却可以减少黑暗。他朝那一团黑 乎乎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他忽然闻见一股酒气,他本能地蹲下细看。啊,天哪,这不是一个 人吗?那酒气里仿佛还掺裹着一点科隆的味道,有点熟悉。他的心“抽”地就往 下沉,好象掉进了无底黑洞里去似的。他俯下身,抓住那黑乎乎的一团,那是一 件毛皮大衣,长得几乎包裹住脚。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那被毛皮大衣包裹着的身 体就倒侧了过来,大衣便也滑落敞开来了。那里,在白雪的映照下,他看见一个 裸露的躯体。他惊吓得僵硬了,不知所措。然而他还是伸出颤抖着的、冰冷的手, 往那里大约是心脏所在的地方摸去--是一个女人,毫无疑问了,一定是她!她 的身体还很温暖,那里仿佛还有一点心跳的动静,啊,兴许,他还能将她救活! 他就疯狂地抱住她,将自己的嘴对着她的嘴,做着老早以前学过的人工呼吸。没 想到,他们竟然这样地接了吻,以这样古怪方式接了吻!他鼻涕眼泪纵横,心里 发誓一定要将她救活。现在他不仅可以闻见,而且是舔着、吸着那酒精与科隆的 混合了。他可以感到她嘴边和鼻子下那粘乎乎的、腥味的液体,一定是血。然而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心要将她救活!   他听见救援卡车的引擎声,山下射出晃眼的车灯。那车灯近了,照在道路上, 照在雪地上她的身体上。她的眼睛忽然睁开,车灯的光将它们穿透,使它们蓝得 澈底。她脖子上的一块绿松石也在同时被照亮,与那蓝眼睛相映生辉起来。然而 只是那么一瞬间,蓝眼睛就消失在了凹陷的眼皮下面。他疯狂地摇晃着她:   “醒来,醒来!”   卡车上的人走下来,不明白地看着这场面。   “救救她!”黄畅对他们嘶声喊道。   其中一个人就立刻跑过来帮助抢救,另一个人就往急救中心打电话。可是她 的蓝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只有那淡蓝色的绿松石,象没有闭上的第三只眼睛那 样,对着他晃着一潭死水那样的蓝。   不一会,警车和救护车就“呜呜”地怪叫着赶来了。   抢救人员立即跳下车,迅速地、有条不紊地上前工作。一位警官走过来查问 黄畅,他就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地报告了。   忙乎了一阵,抢救人员失望地撒了手。   “她死了。”其中一个人小声地宣告。   另一位警官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女人。   “啊,原来是她。”那位警官说,“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把手电在周围晃了晃,捡起雪地上一个空啤酒瓶,摇了摇头。   “先生,把你嘴上的血迹揩掉吧。”一个人递给发着呆的黄畅一张纸巾。   黄畅从警察局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半夜了。他们对他所进行的不外就是一些常 规的询问和调查了解。他一一据实回答。当问到:   “认识这位女人吗?”   他有点梗塞,但还是很快地应道:“不,不认识。”   这个回答看来并没有引起侦探官的怀疑,仿佛是他所预料的回答。可是黄畅 的心里却象藏着一只野鹿那样地乱跳了--他知道他认识她,虽然只见过两面, 他的意识里已经对她很熟悉了,早就超出了一般的两次泛泛见面。他仿佛也知道, 她对他更是“了如指掌”,否则,她怎么能说出“路杀!”和“一个很大的……” 那样的话?啊,她不仅认识他,她简直就是坐在他命运的方向盘后面,驾驭着他 的未来!是的,他的未来,还有她的那个没有未来的未来!他们的未来!   第二天,黄畅和杰妮弗没有去滑雪。黄畅病了,大概是前晚在寒冷的雪地里 呆了太久的缘故。象一年前的严冬时节那样,他又大病了一场。   他一向为之骄傲的那辆Ford Explorer并没有遭到损坏,只是 在车身右前侧有着几道刮痕,他却再也不愿开它了。于是立刻卖掉,由于急着出 卖,便卖得很低贱。现在他开的是一辆Jeep Cherokee,尽管换了 车,每当他经过“迭坡路”和小岭弯相交之处,他仍然不由地要神经质,要全身 冒冷汗。他不能容忍那杆鹿穿行的交通标志,好几次差点撞了上去。他甚至害怕 呆在他们的新家里。素雅的窗帘配置好了,也挂上了,但是即使在白天,他也不 愿将它拉开,屋里便成为了永恒的黑暗。外出时偶尔跃入眼廉的路杀,更是触目 惊心地震憾着他。   这样地一个多月下来,他骤然消瘦成了一副骨架。他知道,继续这样地下去, 他便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他还想活,就只有离开这里。虽然目前别处并没有合适 于他的工作,离开意味着失业,他还是决定要离开。他给在休士顿开餐馆的远房 表哥打了电话,请求暂时收留他。   当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杰妮弗,征求她一起南下的意见时,她大为不解。当 然,她觉察到了他近来的消瘦,和不愿拉开窗帘的古怪,如此而已。她不能理解 他为什么要把年收入五、六万的白领好工作给丢掉,到南方去打跑堂。再大的不 幸都不能让人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如此丧失理智的举动。她也不能理解,为什 么一个醉汹汹的女酒鬼的自我毁灭,竟然引起他如此过分的反应。当然,她不理 解的太多了。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两人看上去象是不错的一对,也将相互 间躯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认识了解得透彻了,他们却仍然有如陌生人 一般地,飘游在对方灵魂之岛的外围。   “我不能离开衣阿华,我的工作,我的乡亲,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杰妮弗终于对他说。   她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将失去山坡上这座可爱的房子。   黄畅也终于领会了杰妮弗的“独立自主”,这应当算是一项优点呢,他想。 这是一般中国女孩性格里所缺少的品质,他不是这样地向父母亲报告的吗?不过, 除了难以向国内的父母双亲交待以外,他并没有其它的顾虑了。   于是,就在他与杰妮弗一起去州博览会那天整整七个月之后,黄畅发动了他 那辆白色的Jeep Cherokee,载着他不多的家当,告别了衣阿华, 南下休士顿了。   在南方,他等待了将近一年,才又找到一个合适的白领工作。在那一年里, 他到远房表哥的餐馆里去打工。表哥不理解,认为他是“二百五”--大傻瓜。 餐馆里的同事们问,好好地在衣阿华呆着,有着上好的收入,怎么就离开了呢? 他的回答是:   “那儿路杀太多。” 1998年2月26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