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处女塔  ·阿待· 天边悬挂着一颗明星,是太白星吗,那颗西方人称作维纳斯的? 我向开始泛白的天空中那颗闪烁的星迈去……走到塔边,身体一转,向后仰 ,双脚腾空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没想到下落的速度这么快,好像地狱正张开着 大口把我往下吸似的。可是不容多想,不容害怕,就那么一两秒钟,我就沉重地 撞击到塔下被拂晓的露水沾湿了的硬土地上。我的身体弹了弹,嘴里惨叫了一声 ,几棵小草在我的身下被压扁了,旁边的另外几棵也不由自主地抖落下它们细长 叶片上的露珠。就在着地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从跌散了的身躯里飘了出来,翱翔 在它的上方。我看到自己张开着手臂,面朝天地躺在那里,挎包牢牢地用红头巾 绑在了腰上,没有被甩出去,一切都如自己长期以来梦中向往、后来终于着手计 划了的那样。真不可思议,我躺在青云塔下,死了,一身洁白地,腰间一道红, 头发象一顶巨大的黑色皇冠在头的周围散开着。这时朝霞刚刚从海平面上射出, 天空淡红淡红,海水紫蓝紫蓝,我就从这里踏进了美的不朽王国。 大概是风将裤腿吹了上去,我的两条腿裸露到膝盖,我还从不知道自己的皮 肤这么细白,细白得就象汉白玉;更不知道自己的两条小腿竟有这么柔美的曲线 ,柔美得就象在乔谦那儿见过的油画中一只临死前的天鹅。我瞟了一眼自己的脸 :我的脸很沉静安祥,两只眼睛望着黎明时的天空,眼里竟然没有恐惧,也没有 悲哀,没有怨恨。我的嘴唇微张着,嘴角边流出一股殷红殷红的血…… 跳的那一刻,我虽然很害怕,我有恐高症,可是又感受着一种从没体验过的 快乐,真的,一种人间的语言无法表达的快乐。 我在塔下静静地躺了一个时辰,大地开始有了轻微的骚动,炊烟袅袅,地瓜 米稀饭的香味一定也飘到了山上。我从昨天下午起就没有吃东西了,如果活着的 话,一定非常饿了。然而我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所属,我的存在,不如说不存在, 是人间所无法了解的那种。只有真正经历了死亡,才能知道越过了死亡线之后的 滋味,死亡并不可怕,它是一种超脱,就如此刻的我,超脱于人间之上,将那下 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扛着锄头的农民上山来塔边的一畦地瓜田里翻作,发现了我的尸体,吓 得扔下锄头就跑。没跑多远又跑回来,用手在我的鼻子前试了试,相信我确是死 了,才又向山下的镇子里跑去。一会儿来了一群人,其中包括一个穿公安制服的 。穿公安制服的那人解开我的挎包,看到了我的绝命书。我一向对穿制服的人有 着畏惧,也许因为他们有着特权,掌管着生杀奖惩。不过现在我从死亡的背后看 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甚至几乎看不见他们身上的制服,只看见他 们的内里--实实在在地与所有的芸芸众生没有两样。这人与旁边的几个人嘀咕 了一阵,就将挎包里我事先早就准备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床单张开来,铺盖 在了我的尸体上,将我抬下了山。 他们一定根据我的绝命书上所交代的去做了,因为下午的时候,我的好朋友 万舒萍匆匆赶来了。舒萍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乔谦也来了。 公安局的那个人问: “你是万舒萍?” 舒萍点了点头。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她的父母呢?” “她没有。” “亲戚呢?” “也没有。” “没有?都死了?” 舒萍没有回答。 “你的朋友是自杀,我们在挎包里发现了绝命书。起先我们怀疑她的自杀是 被迫的,因为即使自杀也都有原因,特别是年轻的女……女同志,不过,验尸的 结果,不是。” 舒萍和乔谦不解地互相看了看,那人仿佛明白他们的困惑,便又小声地补充 了一句: “处女膜没有破。” 舒萍的脸红了一下,乔谦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人把床单掀开,我的尸体还新鲜,脸色虽然惨白,嘴角边的血也已结了痂 ,却有一种圣洁的美。他们两人一见到我的尸体,便哭了起来。乔谦的眼泪啪哒 啪哒地掉下,有几滴还掉在我的脸上,有一滴流进了我的耳朵里,可惜我已感觉 不到了。不过我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楚,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悲壮之感。 “小沁,没想到你真的去跳塔,偏偏又是青云塔,”乔谦小心地触摸了一下 我的一只手,“八年前的那天我怎么会预料到此刻,到塔下为你收尸!我当时讲 的,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编织出来的故事,你就真的信了,还真的去做了…… 唉,和你一比,我们都是蛆虫了……” 我在乔谦的头顶上盘旋,听到了这些话,有些吃惊,怎么回事?多年来我一 直在追求的形像,那个感动了他,也感动了我的跳塔少女,以及关于她的美丽故 事,原来只不过是他的信口开河,主观编造!难怪茅屋中那仿佛无所不知的老妇 人从未听说过什么“少女塔”、“处女塔”的。不过,这又怎样呢?我迟早是要 走这条路的。我不怪乔谦,也不后悔。如果那个故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编造, 那么今天,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新的传说正在诞生出来,随着我的死。 事情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自从父亲被关进大牢里去,我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地狱一般。光是大字报和 大标语所造成的气氛就足以让人窒息,更不用说人们对母亲和我的态度了。人们 的态度变得真快,好像我们母女俩忽然染上了麻疯病似的,都避得远远。父亲犯 的是“现行反革命”罪,是政治罪,也难怪大家害怕。这个罪可比一般的偷盗、 强奸、行凶等刑事犯罪要严重得多,因为政治罪是思想意识形态上的不法,对无 产阶级专政造成威胁,最危险。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将要在孤独和耻辱中度过了,我还不敢想象前途,光是 眼前的日子就不好打发。如果过去的朋友和熟人都不与我来往了,那么我以一个 “现行反革命分子”女儿的身份,又能建立多少新的友谊呢?没有人愿意将自己 与“黑五类”的眷属联系在一起。这时我刚满十六岁,我已经开始在心里秘密地 憧憬爱情了。不过,上苍保佑,那天万舒萍居然登门来找我。舒萍虽然比我大三 岁,可是我们却很谈得来。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父亲事发前,那时我的朋 友还不少,我并没特别珍视舒萍对我的友好。记得那次她提到过一本叫《牛虻》 的书,说她正在看,等看完后便会借给我。就在接下去的那几个星期里,父亲忽 然被铐上手铐从家里带走了,罪状很快就宣布,又判了刑。我根本不知道父亲这 一年多来在暗中进行着“走南斯拉夫式的社会主义”的活动,还秘密地成立了一 个“反革命组织”:铁托党。为了这些,他被判无期徒刑,不仅他自己遭难,还 断送了母亲和我的前途。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母亲说,我是拣来的孩子,是被人遗弃的婴儿。那位将 我悄悄地留在他们门前石阶上的人--或许是我的亲生母亲,或许是我的亲生父 亲,天知道是谁!一定打听了这家的情况,知道他们多年不育,知道他们企望孩 子,哎,多少还算有点良心,愿望着婴儿被收留--婴儿真的被收留了,不但被 收留,还当作宝贝。母亲认为这是天意,她疼我,把我当作自己生下的一样看待 。而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能有别样的母爱。当母亲把我捧进屋,打开襁褓 细细地检查的时候,她除了发现婴儿是个女孩之外,还发现了我的一个特殊之处 --我的左脚上有六个脚趾头。我两三岁时,母亲抱我上医院将那个多余的脚趾 头给割除了。要不是从母亲的嘴里,要不是左脚外侧的那个隐约可见的小疤痕, 我真的不相信自己的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多余的趾头。感谢母亲,我和大多数 人们一样了,每只脚上有着不多不少的五个趾头。然而,在我心的深处,我历来 有着一种难以克服的、仿佛被排除于大众行列的“外人”之感,没有人可以医治 我的这种孤独,医生不能,母亲也不能。 我听到敲门声,便去开门。是舒萍!她手里拿着那本《牛虻》。 “这本书太好看了,我看了两遍,所以给你送来迟了。”她一进门就解释。 仿佛父亲的事并没有发生,她对我仍象几个星期前一样。 “不过你要抓紧时间看,因为乔谦在催了,他一个朋友也想借这本书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乔谦的名字。 “你知道什么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舒萍问我。 我摇摇头。 “‘柏拉图式的爱情’就是精神恋爱。”她说。 “精神恋爱?” “对,精神恋爱,精神恋爱就是……精神上的恋爱,不是肉体上的那种…… ”舒萍有点吃力地解释道。 “乔谦说,精神恋爱是高尚的恋爱,爱得更深,更广,也更自由。因为它是 发生在精神领域里的,所以并不受限制。而平常的那种有肉体和性欲参与的爱情 则不一样。一个人在精神上不需要限制,而且说实话也限制不了,在肉体上却需 要约束。如果在肉体上放荡了,人的道德就会堕落。而精神领域里的丰富却决不 会造成道德上的堕落。相反,精神生活充实了,肉体生活贫乏了,倒会促进道德 上的自拔和升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精神恋爱”,非同凡响。仿 佛在沉重的、演奏了很久的大型管乐声中,有人忽然奏出一支悠扬的小提琴独奏 曲。 “他多大?”我终于问。 “六六届高三,大概二十、二十一吧。”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曹易武是同学,我弟弟舒强和易武的弟弟易贤是同学,我们都在‘红 色井冈’一起战斗过。后来我们都成了逍遥派,就经常到易武他们家去发牢骚。 易武的妹妹蔓子与我挺好的。而乔谦的父母与曹家父母又是老朋友,两家孩子从 小就玩在一起,乔谦和易武的哥哥易文同岁……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舒萍说,乔谦虽然有不少女友,但心里真正爱的是蔓子。他们从小就认识, 也算是青梅竹马吧。但是不知为什么,虽然两家是世交,但蔓子的父母亲对乔谦 仿佛有着深的偏见,大概觉得他这人太浪漫,不切实际。每每乔谦去找蔓子,蔓 子的母亲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借口,将他支开。 “那么蔓子呢?她自己怎么想?她也喜欢乔谦吗?”我很想知道个究竟,就 发问了。 “蔓子还小,才十六,大概还不太清楚什么是爱情吧。”舒萍说。 “十六?和我一样大,不小了。”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好在舒萍并没有注意。 看完《牛虻》,我从舒萍那儿又得到了《简·爱》和《呼啸山庄》。将这两 本勃朗蒂姐妹的名作读完后,我的读书胃口大开,我简直就是迫不及待地等候着 舒萍的每一本书,而每一本书的狼吞虎咽又都让我的胃口进一步变大了。就这样 ,我一口气地吞咽下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叶甫盖尼·奥涅金》、屠格 涅夫的《罗亭》、《父与子》、莫泊桑的《一生》、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 的《巴黎圣母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巴尔扎克的《悲惨世界》、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据说这些书都是乔谦的。不知怎的,随 着这些书的读完,从没见过面的乔谦在我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神秘了。 清明之前的有一天,舒萍来找我,对我说: “你想去看海吗?乔谦要到乡下给他祖父扫墓,邀我们一道去海边玩玩。” “他也邀我了吗?”我不知怎地,竟脸红了。 “当然,他特地让我叫你一块去的。” “他怎么知道我?” “我对他说过你,还有你们家的情况……他说,想认识认识你。” 乔谦正如我心中所想象的那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除此之外,还有一 双令人难以猜透的、梦幻般的眼睛。他的脸白净,但并不是美男子,然而却具有 磁铁一般的力量,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一看见他,就 知道他是那种要么让人喜欢得不得了,要么让人恨得不得了的人。他没有对我笑 脸相迎,象头回见面的人们那样,只是用眼睛专注地审视着我。 “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只翘鼻子。”他坦率地说,坦率得令人不舒服。 我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无法控制自己脸红,羞恼地瞪了旁边的舒萍一眼。 “不要怪舒萍,她从来没有对我描述过你的外表。” “你一定在哪儿见过小沁的照片。”舒萍颇为肯定地说。 “照片是绝对没有见过的,画像吗,也许。”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这是不可能的,就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没被画过一张 画像。即使在有记忆以前被画过,也不可能画出我现在的鼻子来。 “我是开玩笑,不要在意。”乔谦笑着说。 “不过,说真的,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他补充道。 我们搭了汽船,两三个小时后就到了乔谦依山傍水的老家。上船时天还下着 蒙蒙细雨,我们都带了伞。可是下船时却雨止天晴,太阳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 我们走了差不多两里路,绕过了一个小山头,就看到前面一个山丘上挺立着一座 孤零零的古塔。这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但却强烈吸引着我。也许是 座落在了山与海之间的高地上,显得尤其地突出;也许是因为每当南风将海潮的 气息送来时,必得先造访了它;也许,也许是在地球的这块角落里,我感到一种 久违了的、不可解释的熟悉……我象长途跋涉之后的朝圣者见到心中久盼的圣地 ,不禁停止了脚步,双膝瘫软,跌落在土地上。我的眼睛一定狂热地流露着贪婪 和激动。 “小心!看着脚下走路!”舒萍叫道,弯下身来搀扶我。 “喂,这是什么塔?” 大概是我眼珠里闪烁着的古塔的神秘影子引起了舒萍的好奇,她对走在前面 的乔谦大声喊起来。 “这是青云塔,据说天气好时,从塔上可以看到忘乡岛--一个很小很小的 敌占岛。”乔谦转过身对我们说。 这时刚好一道彩虹出现在雨过天晴的苍穹,一端架在青云塔的腰间,一端消 失在了天空的无极里。 “可以上去吗?”我问。 我当然只是问问,我自小就很害怕登高,即使可以上去,恐怕也是不会去登 那座塔的。 乔谦有点异样地看看我,说: “你真想上去?” 没想到他倒把我的问话认真对待,我咬了咬牙,打肿脸蛋充胖子地说: “当然。” “好也!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想上青云塔的女孩。不过你得知道,这塔很难 上,也很危险。自多年前一个女孩从塔上摔下来后,就从没人再上去过。当然人 们始终不知道那女孩是不小心从塔上摔下来的,还是有意从塔上跳下来的……你 看那塔身四周没有栏干,特别是到了高层后,塔身变小,即使躲在塔里不往外探 头,也晕眩。要是一阵海风吹来,你不想倒也得倒。从上面跌下来,肯定摔死。 这里人们有一句俗话:想死吗?上青云塔去……”说完,他竟神经质地哈哈大笑 起来。 “你骗人!”我说。 “我要是骗人是乌龟!” 他说这话时倒没有笑,望着我的眼睛。然而在他一本正经的眼里仿佛又闪动 着几乎捕捉不到的玩世不恭。我的眼睛在他深棕色的眼球里搜寻着,想要找到那 个介于玩世不恭和一本正经之间的东西。这样做着的时候,我竟从他半开着的灵 魂的窗子里飞了进去,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视察起来……不过那里很曲折复杂、纵 横交错,我很难探测到他的真实。 “舒萍,你也想上塔吗?” 我听见他这样说,便从他的内心世界里飞了出来,他的眼睛一眨,“忽”地 关上了灵魂的窗子。 舒萍坐在路边的一块石板上,抬头看了看塔,说: “我更喜欢海,不太喜欢爬高。” 我和乔谦撒腿就向青云塔跑去。我知道自己是豁出去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 量,登高的恐惧消失了,不如说是被虚荣心所压下去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塔 下,抬头一看,呵,好高的塔,没想到从脚下看青云塔这么壮观。塔的底座上这 儿那儿地残留着没有了脸面的浮雕和推倒了的石像,给人一种步入废墟的感觉, 仿佛置身于一个远逝了的时代。要不是在石墙的一方某人用碳黑歪歪扭扭地涂写 了一句“孙宝贵到此一游”,我真的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世纪,或者另外一个世界 的场景。我们绕塔转了一圈,找到了塔门,然而却是封闭着的。尽管破旧不堪, 甚至还有企图砸烂的痕迹,木制的塔门厚重严实,撼动不得。 “一定是乡里的人们害怕小孩子跑进去,将它封了。去年清明我来的时候, 还是开着的。”乔谦推了推如山一样的塔门,说。 在暗中庆幸的同时,我又感到一阵深的失望,仿佛朝圣者来到了圣殿前却见 不着圣殿的真实和辉煌。极度的兴奋和失望,还有些许的庆幸混合在一起,搅和 成一种奇怪的感觉,竟然将这座石筑的塔放大、拔高,膨胀成高入天庭的云柱。 这当然是幻觉,不过有一件事我却很清楚,那就是,我知道有一天我将会登上它 的高端,从那里,一个极为美丽的世界将会为我敞开,仿佛那便是我生命的目标 …… 我们往山另一侧的墓地走去,遍地开放着粉红色的野杜鹃。这一带,包括城 里的山丘上,每年春天都杜鹃盛开,可是以往我从没对那些花心里凝聚着犹如斑 斑血迹一样的野杜鹃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不知怎的,这天它们却使我想哭。舒萍 采集了一大把,将它们放在乔谦祖父的坟上。野杜鹃们便象无数流着血泪的眼睛 那样,从青白的墓石上向我们张望。那坟已经扫过了,周围的杂草也都拔除了, 看上去很干净整洁。乔谦说,这一定是他的远房二叔孝顺的结果。 我们跑到海边去,拣了不少贝壳。又去海水里弄潮,追逐着正在退下去的海 浪往海水里跑,又猛地回头逃开汹涌地扑上来要席卷一切的浪头,我们往往逃不 及,便被海浪打了个透湿。后来我们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让春天的太阳晒着我 们,好让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快点干。我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朝向了青云塔,从海边 看它,它有一种特别的美。然而我却感到乔谦的目光投在了我的赤脚上,他一双 眼睛的焦点仿佛就聚集在我左脚外侧的那道隐约可见的疤痕上。我痛切地感到那 在没有记忆的时代就早已被割除了的小趾头正在他的审视下屈辱地、一点一点地 长出来。我甚至在头脑里看见它与其它没有被割除的幸运的脚趾头们一样,在机 会给予它的生存当中健康地、正常地发育着、生长着,有着淡红色的指甲,甚至 有着一个小小的关节,然而它却如同赘瘤一样地不需要--它实在是多余的,实 在应当割除! “这座塔应该还有一个名字,一个不太为人知的名字,叫做……”乔谦忽然 说,仿佛自言自语。 我舒了一口气,抬头看他,他沉浸在思绪里。 “什么塔?”舒萍迫不及待地问。 “处女塔……”他说,很轻声,好像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名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感到脸上有点热。舒萍 大概没有听清是什么,便大声问: “什么?什么塔?” “少女塔,”乔谦说。 我有点吃惊地望他,他刚才不是明明说的是“处女塔”吗?为什么现在又是 “少女塔”了呢? “噢,少女塔,”这回舒萍听清了。 “四十年代末,山下的渔村里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好不容易获得两 家父母的同意,定了亲。可是不久男的就被抓丁,离开了村子,临行前他匆匆忙 忙地向少女告别,山盟海誓,永不变心。后来非常凑巧的是,那个男孩和与他一 起被抓丁的另一个同村青年所在的部队竟然被派驻到忘乡岛上。他们俩过去都曾 经多次来到过忘乡岛,对这一带的地势海情很熟悉,于是便暗中计划着偷渡回乡 。只是忘乡岛之所以叫做忘乡岛是有它的缘由的。世代传说,这岛上唯一的水源 是一股叫做‘忘归水’的清泉,这股泉水非常甘甜,而且有魔力,凡是喝了它的 人便不想离开了。不过这泉水的魔力要到第三天以后才发作。留在岛上本也没什 么不好,只是据说那岛是座石头岛,除了岩石还是岩石,一寸泥土都没有,留在 岛上无法生存,只有死。因此,自古以来凡是上岛避风或有其它事的人都要想尽 办法尽快离开那里。那男孩大概是忘记了渔村世代相传的这个说法,要不就是忽 然间蔑视起了这个说法,他定了一个计划,打算在一个月当中忘乡岛这边的潮水 最低、而渔村那边的潮水又正高的那一天下海,当然这样做成功的机会最大。不 过他那个同乡青年比他年长几岁,仍然恐惧着那三天便会忘归的说法,因此在到 达岛上的第三天,他瞅中一个机会,偷偷地潜入海水逃走了。当他逃回到渔村, 告诉那个女孩她的未婚夫不久也会像他一样地渡海回来时,那男孩在岛上呆的时 间已经超过了三天,那女孩知道她的未婚夫从此不会回来了。不过,她还是抱着 侥幸的心理又等待了几年,天天爬上青云塔去望海─眺望对面的忘乡岛,直到有 一天,海滩上漂来一具身穿国民党军队制服的男尸。看那样子,这位不幸的士兵 是在下海偷渡时被击毙,后来海浪将他的尸体冲到了渔村前面的海滩上。那天正 是一个月当中渔村这边潮水正高、忘乡岛那边潮水最低的日子。于是那女孩便穿 了一身白衣,腰上缠了一条红绸子,披散了头发,从青云塔上飞了下来,对,飞 了下来。人们发现她的时候正是清晨,朝霞刚刚从海平面上射出,天空淡红淡红 ,海水紫蓝紫蓝……从此青云塔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处女塔。” “处女塔?你起先不是说‘少女塔’吗?怎么又变成了‘处女塔’了呢?” 舒萍不解地问。 “少女塔就少女塔吧,我也记不清楚了……”乔谦尴尬地说。 “你可得问问清楚,到底是‘少女塔’还是‘处女塔’,因为少女和处女是 不一样的。少女不一定都是处女,处女也不一定都是少女……” 那天不知为什么,舒萍特别地认真。 “唉,你们还记得莫泊桑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密斯哈…》,密斯哈…… 什么来着的?” 舒萍望望乔谦,又望望我,期望得到我们的帮助,然而我们俩都沉默着。 “啊,对了,《密斯哈蒂》!密斯哈蒂不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吗?” 舒萍停了下来,看我们没有什么反应,便也不响了。于是我们三人都沉默着。 从那天起,跳塔少女的形像便如同烙进我大脑里的印记一样,再也没有离开 过。乔谦的“少女塔”使我看到了一个人间所难以寻找到的美和情操,正是这样 的美和情操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打动了我。只是,我从乔谦苍白的脸和入化的眼 神里感到的还有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当他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 的眼睛变得深澈透明,他的灵魂之窗大大地敞开着,我在那里看到了他的真实。 我知道,为了追求那个人间难以寻找到的美和情操,他可以献出一切。从那一刻 起,我的人生目标便是去达到那个人间难以寻找到的美和情操。 在乔谦简陋的阁楼上,我看到了蔓子的相片,一个天真无邪的可爱少女,从 镜框里纯洁地笑出来。镜框下方的空白里,有人,不用说一定是乔谦,用钢笔涂 写了两三行诗: “你在我的眼前消逝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立刻认出这是普希金,可是又不尽然。“我记得那一句应该是:‘你在我 的眼前“出现”,而不是‘你在我的眼前“消逝”……’”我坦率地指出。 他沉思了片刻,反问我: “昙花一现不是转眼即逝吗?” 我点点头。 “你在我的眼前‘出现’,你在我的眼前‘消逝’,在我看来,消逝更确切 ,消逝是绝对的,出现是相对的……在消逝的永恒里,在消逝的长夜里,出现只 是几星火花……” 我无言以对。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蔓子,她的确是个极为可爱的女孩,无忧无虑而且温文尔 雅,一张俊俏的小脸。蔓子有三个哥哥,象三个骑士那样地保护着她,她象城堡 里的公主,当然可以无忧无虑、温文尔雅了。我并不嫉妒蔓子,只是羡慕她的得 天独厚。 春天好像把爱情的种子到处散播着似的,连舒萍这么书呆子气的人都开始发 出柔情蜜意的芽来,她与蔓子的大哥曹易文好起来了,到我家里逐渐地少了。母 亲开始念叨起舒萍来,因为过去每次她来,母亲总把自己的忧愁和焦虑都对她说 。舒萍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使上一辈的人对她推心置腹。 父亲关进大牢里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三个月来,母亲的头发一下子花 白了,眼皮也耷拉了下来。无期徒刑,这意味着父亲将要在牢里呆到死的那天。 由于监狱里的恶劣条件,他的健康将会迅速恶化,死的那天其实不会很远的。母 亲一向做人小心谨慎,从不敢得罪任何人,因此我们虽然被瘟疫一样地避开着, 却并没有被太过份地作践。母亲依然在商店里的棉布柜台操着剪刀量扯花布,只 不过由于她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每天都得打扫她们那一层楼的地板。 即使这些也都不算什么,身体再累,她都能吃得消。母亲最担心的是父亲的老胃 病,过去在家时热饭热汤都还保不住他经常要犯病,如今住在餐餐冷饭的监狱里 ,听说那里是有上顿没下顿,菜里没有一星油水。看守动不动就打人,把犯人不 当人待。 有一天,舒萍带着乔谦和一个陌生人来了。 “阿姨,这是乔谦,这位是乔谦的同学卓田,他们特地来看您。” 母亲从舒萍和我的口里早已听说过乔谦,便连忙请他们进屋坐下。原来乔谦 的同学卓田有一位表哥,就在关押父亲的那所监狱里工作,虽然并不亲自管理犯 人,但可以通过私人关系交待看守关照,至少不对父亲进行虐待。通过卓田的表 哥,我们还可以偷偷地捎进去一些医治胃病的药。母亲高兴得什么似地,千感谢 万感激,离别时紧紧拉住乔谦和卓田的手不放,好像他们便是救命恩人似的。 从此,卓田每隔两周就来家一次,不是报告父亲的情况,就是来取我们为父 亲准备好的药物。那年国庆后的第三天,卓田带来一个极坏的消息:父亲被监狱 里一个外号叫做李屠夫的犯人揍得很惨,几乎要了命。原因是,为了欢度国庆, 监狱里开了个斗争大会。当然批斗那些杀人行凶的罪犯是没有多大的政治意义的 ,因此他们就把“现行反革命”的父亲作为斗争对象揪到了台上批斗。然而父亲 ,我可以想像他那历来就令可怜的母亲头疼的固执,竟然象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一 样,又臭又硬,死不低头认罪。台上主持大会的人下不了台,恼羞成怒,横下一 条心非要压下父亲的“嚣张气焰”不可。于是就对那个胸膛上长着黑毛的李屠夫 一招手。李屠夫一上台,三脚两拳,就将父亲的“嚣张气焰”给杀了下去……父 亲是被两个看守拖回班房去的,一路淌着血。母亲听着,用手帕捂着脸抽泣。我 躲在母亲的背后,把头靠在她羊毛衣的粗糙纹道里,泪水就顺着那些纹道扩散, 扩散……母亲找到一小瓶云南白药,托卓田交给他的表哥捎进监狱。 社会上兴起了“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山下乡运动。舒萍和曹 易文开始酝酿起到山区去插队落户的事,舒强、易武、还有易贤准备跟他们一起 去。后来他们的队伍不断扩大,乔谦、乔谦的弟弟乔尚和卓田的妹妹卓梅也参加 了进去。到一九六九年春夏之际,他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城市。 我不愿离开母亲,自从父亲事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她抱怨眼睛不行, 将父亲留下的一副老花镜戴上,也不起作用。有一天她竟然在扯布时将一匹布料 都给剪坏了,好在同柜台的秀华阿姨替她包涵了下来,否则真不知道她将受到什 么样的处置呢。 “小沁,我怎么看不见了?小沁,你在哪儿?”那天一早母亲起床就喊叫。 “妈,我在这儿,就在你身边。”我说。 “小沁,我看不见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瞎了?” 我害怕极了,马上领母亲去医院看病。我们自然去看眼科,眼科医生问了病 情,检查了一番,就开了两张条子让母亲去化验室抽血,再去放射科拍片。第二 天我去医院看结果,医生对我说: “你母亲得的是脑瘤,而且已是晚期。” 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昏倒,那医生把我搀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还能活多久?”我哭着问。 “少则三个星期,多则三个月。” “我们该怎么办?” “其实没任何办法,已经病入膏肓。不过你可以送她来住院,顶多是延长一 点时间罢了。作为家属,总希望病人多活几天,不过,说实话,也是白花钱。” 我昏头昏脑地走出医院,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不愿意回家向等候着 我的母亲报告这个可怕的消息。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就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来 走去,心整个地空了。有一刹那,我真不想活了,一辆大卡车迎面开来,我就一 动不动地站立街心,没有一点恐惧,没有一点惊异……然而那辆大卡车“嘎吱” 一下在我的鼻尖前面停了下来,开车的探出头,口沫四溅地朝我大骂: “X你妈的,不要命了!” 我一点也不生气,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看看他和他的卡车,又往前去了。 我不知道该向谁去求救讨教。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卓田的家门口。卓田还 没有走,原因是他的大妹走了以后,他病弱的父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妹没人照顾, 她的母亲天天得去上班。 “是小沁?进来吧。” 卓田出来开了门,把我让进屋。 一看见他,我的眼泪就象两股喷泉一样涌出来。 “怎么了?”他惊诧地问。 我泣不成声地向他报告了母亲的检查结果。 卓田沉吟了一会儿,说: “这样,我陪你一道回家去,就对你妈妈说,她的眼睛有毛病,可能要开刀 ,医生让她去住院,先住了院再说。你看怎么样?” 我天天在医院照顾母亲,就连晚上也睡在那里,和母亲挤在一个床位上。卓 田每天都来看一次,帮助煎药、熬汤、买东西。母亲虽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脑瘤 ,但病情的严重和身体的极端虚弱,使她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可怜的孩子,唉,苦命的孩子,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母亲时 常这样说。 “我和你爸都是外乡人,在本地没有亲戚,谁来照顾你?我们又不知道你的 亲生父母是谁,要知道的话,你还可以去投奔他们……别提了,他们要是有良心 ,也不会把你给扔了……” 母亲这样唠叨着的时候,我便难受得不得了,我不能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 我不愿相信她真的就会离开我。 蔓子来了。她悄悄地把一网兜水果放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我向母亲介绍 了蔓子,母亲看不见,就伸着手说: “孩子,让我摸摸你。哎,都是你们好心的年轻人来看我,小沁有你们这些 好朋友,我也感到放心。” 蔓子是特地来替换我的,她知道我这两个星期来天天睡在医院,需要休息。 那天晚上我回家去睡了个安稳觉。以后蔓子主动提出和我轮流守夜,我谢绝不了 她的好意,而且也真的需要她的帮助,就答应了。到这时,我才算真正了解了蔓 子。 三个多星期过去了,母亲的情况竟然有了好转,我在心里庆幸。不过医院里 又挤又脏又吵,母亲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呆得很有些腻了,想要出院回家。就 在要出院的前一天早晨,母亲忽然惊喜地叫道: “我可以看见了,我又可以看见了,没想到我又可以看见了!” 真是奇迹出现,母亲竟然在瞎了三个多星期以后重见光明。不光如此,她的 气色也变得很好,脸上甚至有了红晕。胃口也大开,不仅将医院里的早餐都吃完 ,还多吃了两个蒸蛋,上午时又吃了几片西瓜。下午,我领着她到病房外边的园 子里散了散步。看见母亲的情况好转,我心里一下子轻松开朗起来,仿佛一切的 灾难和苦恼都象恶梦一样地过去了,生活变得美好了。 傍晚时,乔谦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是回城来有事,听说母亲住院,便来看望 。正好卓田也提了母亲的中药来了。然而母亲的精神开始不支,大概是兴奋了一 天,感到累了。她抱怨眼睛又看不清了,心慌头疼,于是便睡去了。我们三人坐 在她的床边,守望着她。 蔓子来医院替换我,我不放心母亲的情况,想要再多呆一会。母亲醒来了, 脸色苍白,呼吸沉重。卓田立刻跑去叫护士。母亲抓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 “小沁,我怕是不行了,你还记得……《红楼梦》里贾母临死前的,回光返 照吗?我今天白天精神那么好,一定是,回光返照……” 我呆呆地望着母亲,不愿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那奇迹般的“好转”的确蹊 跷。 卓田叫来护士,匆匆忙忙地进了屋。母亲大概听到了卓田的声音,便说: “小卓,过来。” 卓田走到病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哆嗦着将卓田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孩子,如果发生什么事,如果,我不在了,就请你,照顾小沁了……我的 小沁不难看,心也好,手也巧,如果你不嫌弃,就让她,做你的媳妇吧……请你 ,多担待了……” 我泣不成声。 卓田哑着嗓子答应道: “阿姨,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小沁的。” “乔谦,蔓子,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就给我们,给他们两人,作证吧……蔓 子请你,把我脖子上的,这条项链脱下来,乔谦请你把它交给卓田,让他,给小 沁戴在脖子上。” 蔓子遵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了,默默地把那条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金项链脱了 下来,交给乔谦,乔谦又把它交给卓田。卓田也遵照母亲的吩咐,把它戴到了我 的脖子上。母亲听着这一切的进行,一边大声地喘着气,一边发问: “戴上了没有?” “妈,戴上了,”我抽泣着说。 当天夜里,母亲就去世了。在卓田和乔谦,还有蔓子的帮助下,我们简简单 单地办了母亲的丧事,决定暂时不把母亲病死的消息让牢里的父亲知道。母亲留 下一些钱,够我花一阵子的,家里还有一些家当,将来也可以卖了换生活。 街道和居委会又开始到各家各户去动员和催赶那些还没有去农村落户的知识 青年,卓田为了避开麻烦,就暂时与蔓子一起到曹易文和舒萍他们所在的山区去 小住。按照政策,每家只可有一个孩子留城,卓田的大妹卓梅虽然已经去了山区 ,但他们还有三个弟妹在家,卓田是必须去上山下乡的。奇怪的是,我以为街道 和居委会会来纠缠我,便做好了去山区的准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人 来登门。也许因为我是唯一孩子的缘故,也许因为母亲做人好,早已从菩萨大人 那儿买通了他们。留在城里也好,我还能多少,尽管是间接地,照顾牢里的父亲 。我的房间里摆着母亲的骨灰盒,每天我都要对着骨灰盒哭上一场,我几乎被悲 哀和孤独所吞没。要不是乔谦,那一段岁月是熬不过去的。乔谦在城里呆的时间 超过了他的事假期限,他便向生产队写信又请了病假,当然,他是没有病的。 我们又去了青云塔,这回只有他和我两人。汽船上很拥挤,不断增多的乘客 将我和乔谦之间小心保持着的一点距离给挤掉了。我把上身往前靠了靠,这样我 们的胳膊就不至于紧紧相挨,然而很难移动的大腿却不可避免地相碰着,我可以 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裤子向我侵袭而来。我的脸一定羞红了,对面的一个 乡下孩子异样地看看我,又看看乔谦,我们一定显得极不自然。整个航程,我都 紧张地僵坐着,一动不敢动,也无心去欣赏舱外的江水和帆船。 靠岸时,船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码头,本来就吵杂的人群更加骚动了,我被 惯性弹进乔谦的怀抱,他伸出手臂将我轻轻一拢,我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震颤,刹 时贯流全身。 从码头到青云塔,我们一路上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到塔下,发现那塔门 居然大开,乔谦一个箭步跨进去,飞一样地就往塔上跑,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 我跟着他上塔,很快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等等!”我喊道,心里有些害怕。 塔身越来越小,不断地旋转上去,仿佛没有终端似的。我感到有点头晕,往 外一看,见到的是渔村和大海的鸟瞰,地平线飘忽起来。我忽然想起了乔谦说过 的“想死吗?上青云塔去……”的话,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乔谦,等我一下,我害怕……”我喊着,竟哭了起来。 可是他不是听不见,就是故意不理睬,塔里静悄悄的,除了海风的呜呜声, 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等了一会儿,又朝上喊了几句“乔谦”,还是没有回答。 一阵恐惧抓住我,我放开嗓子大声地哭叫起来。 也许是我的哭声搅动了平静的气流,海风开始呼啸,越来越响。我想要压住 呼啸的海风,便歇斯底里地哭叫,然而海风象是和我竞赛似的,毫不示弱,一会 儿,便分不清哪是风声哪是哭声了。不过我越哭越痛快,好像要把肺腑里有生以 来的痛苦都一下子哭尽似的。海风象无数只巨爪一样要将我的衣服撕开,仿佛要 将我在从塔里扯出去之前,先剥一个精光。我勉强压下前身的衣襟,顾不着背后 的。我只好紧挨着塔壁慢慢地往下滑,蹲坐在那里。我不敢往上爬了,那海风好 像有着意志,铁了心一样地要将我推出塔去,在我的两耳狂啸,在我的周围乱舞 ,一会儿凶暴得象一群阎王爷的鬼差,一会儿放肆地象刚从天堂逃出来的狂欢者 ……就在晕头转向之间,忽然,我看到塔外的蓝天上悬挂著一颗闪烁的星星。晴 天白日的,怎么会有星星呢?我眨了眨眼,再一看,不错,是一颗星,那星星又 明又亮地从蓝天上望下来,只差摸不着了。它象钻石触着光线似地一闪,天地一 下变得五光十色,缤纷斑斓。我不由地直起身,要去随那明星。刚才的一阵狂风 恶作忽地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如同漫步在宇宙的深处,我漫步向那星星走去…… “站住!”忽然一声大喊将我惊醒,我回头一看,是乔谦。 他冲上来一把将我从塔沿上拦腰抱住。 “你这是干嘛?!要跳塔?找死?” 他惊吓成青白的脸抽动着。 “天上有一颗星,很亮很亮……”我说。 “小沁,小沁,你是怎么了?” 乔谦用力摇晃着我。 “真的,天上有一颗星……”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用手指着塔外的蓝天,要他向那里看。然而那里什 么也没有了,除了蓝天之外还是蓝天。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乔谦的拥抱中。我一 下子瘫软了,他扶着我坐下,我感到全身发冷,牙齿打颤。他举起一只手,用手 指轻轻地拍抚我的额头,我闭上眼睛,真想好好地睡一觉。他的手指沿着我头顶 的发线一路向下划去,一直划到我的颈项。我可以觉察到他手指的颤栗。他捧起 我的脸,用一个手指触着我的鼻尖--我那翘翘的鼻尖。 “你知道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他极为温柔地、耳语般地说。 “不知道,我只记得看见塔外有一颗星星,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你就打算跟了它,以为真的就可以捕捉住它?” “要不是你喊我,说不定……” “是的,要不是我喊你,说不定你就真的……” 乔谦往塔下伸了伸头,“你就真的迈入了永恒,美的永恒……” 他又抬头看了看塔外的天,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看不见那样的一颗星星呢?很亮很亮的星,亮得可以 让人去跳塔的?” 他猛地伏下头,在我的嘴唇上狠命地吻起来。我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用力地 将他的头一把推开。他瞪大眼睛,惊异地望着我,眼里闪着从没见过的火焰。我 感到一阵失望,爱情来得太轻易,太突然,也太平庸粗俗了。 回程中,乔谦跑到船尾的甲板,靠在栏杆上盯着那犹如开锅似的滔滔白浪永 无休止地向后奔去。风把他的衬衣吹成一张大鼓,使他看上去颇象小说《巴黎圣 母院》插图中的那个驼背夸西莫多,只不过他背上的那块“驼峰”很不安分,不 停地滚动着。我远远地望着他,心里很是懊悔。 他送我回家,我煮了一小锅汤面。在我的目光下,他先是有些踌躇地把面条 送进嘴,朝我看了看,仿佛害羞似的,慢慢地嚼着。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没有必要 做作,而且做作也不是他的天性,便张开大口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给吃干喝尽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着很好的胃口和很白很坚实的牙。我替他又盛了一碗, 他几下子又吃光了。 “很饱了,谢谢。”他说。 他站起身要走。 “还早呢,再坐坐。”我说。 “天大黑了。”他探头看了看窗外,说。 他还是坐下了。我把碗筷收起,拿了一块抹布擦桌。他幽幽地看着我做事,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擦桌的手开始笨拙起来。我的手移近他面前的桌面,他把一 只手盖在我擦桌的手上,我向后收缩,他紧紧地压着。我的心砰砰地跳,他伸出 另一只手,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拒绝他了,我知道我爱他, 我也知道自己并非不渴望他的肉体。我解开他胸前的钮扣,又拨开他内衣的领口 ,把脸贴在他的心上,我渴望和他融为一体。他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一只 手从我的后背一直抚摸下去,直到两腿分开的地方。我切切地感觉着他隆隆的雄 性和它传递出的信息。他在我的脖子上吻着,仿佛要把我象刚才吃面条那样地几 口吞下……就在这时,“绷”的一声,我脖子上的那根金项链松开了,掉落到了 地板上。我们不约而同地蹲下,那项链如一条金色的细蛇一样盘绕在地上。乔谦 伸出手,把它捡起来,交给我。他摇摇头,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却终于没 有说出。 “记住,我是爱你的,然而我不能,我们不能……”他的眼睛看着我时的神 情这样说。我站在房间的中央,直直地瞪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灵魂的窗子里飞 进去,探讨他的真实。他站立在离我两米之远的一个橱柜的阴影里,和我一样地 直直地瞪着我的眼睛。我们就这样地在互相的灵魂里遨游着,接触着,拥抱着, 亲吻着……我闭上眼睛,发现他已完全地进入了我,我们融为了一体。我感到一 种从未经历过的极乐,一种灵交的兴奋顶点。 卓田回来的那天,捎来一封蔓子给乔谦的信,信纸是粉色的,里头还夹着几 朵压扁了的野花。第二天,乔谦走了。 卓田遵照母亲的遗愿,关照着我。尽管我们之间不乏好感和友谊,却不存在 着激情和火焰。尽管我们两人谁也没提起过母亲临死前的话,我们心里都明白, 人们已经把我们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一对”,就像人们看待舒萍和曹易文,蔓子 和乔谦那样。既然母亲这样地愿望了,人们也这样地看待了,我们仿佛就真的应 该是“一对”了。 当街道的人们又一次来追他的时候,卓田不得不去上山下乡了。我帮助他收 拾了行装,又送他上了火车。在车站上我们握手道别。 “我到那儿后,会给你写信。我不在,你自己多保重了。”他临上车前对我 说。 “如果不想做饭的时候,就上我家去吃,小妹现在会做饭了。”他上了车以 后从车窗里又探出头来说。 车厢渐渐远去,我向他挥手。 我被分配到一个街道工厂去做纸花,工作很枯燥,但是我很兴奋,因为我终 于可以用自己的手挣钱了。父亲关进牢里去的第四年,也就是林彪事件以后的那 年,我第一次去探了监。父亲完全地变了,又黄又瘦,俨然是一个小老头。他的 胃病很严重,得不到医治。 “我的日子不长了。”他说, “别这样想,你要活下去,为了我……” “你妈怎么没来,她还在吗?” “在,在,她病了。” 父亲疑惑地看着我。 第二次探监,我不能再瞒了,就对他说了实话。他听着,闭上了眼睛,一颗 眼泪顺着他干瘦的脸颊流下来,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后来在余下的探监时 间里,他就不断地摇头。父亲知道我有了男朋友,问了他的名字,问了他的家庭 ,他的为人,我都一一回答了。 “只要有人疼你就好。”他说。 我把卓田的家看成自己的家,虽然我不住在那儿,但每隔几天就要去看看。 卓田和我书信往来并不频繁,但总没有断过。当他从山区回来探亲时,我们两人 就一块去看电影,有时带上他的弟妹一起去公园玩。卓田两个淘气的弟弟最爱和 我们恶作剧,我们两人坐在一起时,他们常会从天而降地突然一边一个将我们往 当中一推,我和卓田不得不狠狠地相撞,两个捣蛋鬼便得意地大笑而逃。有时我 们在屋里呆着,他们便趴在窗外偷看或偷听。其实我和卓田之间连接吻都还没有 过呢。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感到这样做的需要,也没有那种欲望。当我们的身 体无意中相触时,没有电流通过。我仍然在梦中想念着乔谦,几年来在我的灵魂 深处,我已经与他进行了无数次交融,说真的,在精神上,我早已不是处女了。 卓田的父亲终于在久病之后亡故了。卓田的母亲在料理了丧事以后便懊悔没 有及早重视她儿子和我的事,如果她能预料到事情的发展,她便会将我们俩的婚 事趁早办了。现在,三年孝期以内儿子不能办喜。她倒不一定是急着要抱孙子, 她是为儿子的前途担忧。卓田已在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工作,如果还想调回省城, 便需要有一个在省城工作的老婆,即使这样,调回省城仍然困难重重。然而如果 没有一个在省城工作的老婆,调回来的事连提都没有理由提。现在卓父刚死,一 等就是三年。不过,三年也并不是无尽的期限,如果头尾一起算,真正的孝期也 只有两年多。再说,办理终身大事也得从容地准备,两年多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只是,卓田回城的请求得等到两年之后才能提了。 从此,卓田母亲的生活重心和兴趣便是为长子的婚事做准备。她让卓田从山 区弄回来整块的木料,再找了木匠打成家具,又托人去采购紧俏的绸缎被面和丝 绣枕套。我和卓田的婚姻大事已是定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旦三年孝期 满,我们便洞房花烛夜地成为夫妻了。不过事情的发展却不按照人们的计划去进 行,特别是在这个变幻万千的时代。 一九七五年,卓父去世的第二个年头,形势略微好转,我向上头递交了请求 为父亲减刑的申请。有一阵子,父亲很快就要出狱的风声很大,我们都很兴奋, 特别是卓田的母亲,她似乎历来对未来儿媳出身的“黑”耿耿于怀。如果父亲出 狱了,这便意味着父亲不是现行反革命了--如果是现行反革命,怎么可以得到 自由呢?她的亲家便不“黑”了,至少不那么“黑”了。就在这年,上面对知识 青年的政策也突然放松,出现了“顶替”的做法,卓田便乘了这股东风,以“顶 替”他死去的父亲,回到了省城。他被分配到他父亲那个单位的食堂里去烧锅炉 ,虽然是个极为平凡的工作,他却有了省城的户口,身价陡然提高。当然,忠厚 的卓田自己并没有这样想。随着一九七六年的到来,父亲的事逐渐地没有了声音 ,他仍然关在大牢里,仍然是现行反革命。这时,卓父死去三年的孝期满了,卓 母几年来天天盼望的、精心准备的婚期随着孝期的结束到来,然而,卓母却踌躇 不前了,婚期被推迟。 形势越来越糟,父亲的事看来没有了希望,卓母对我开始冷淡。现在卓田已 经平安地回了城,有了工作,她便不急了。她未来亲家的“现行反革命”身份在 她看来越来越碍眼了。我的同事们早为我和卓田的婚礼准备好了礼物,经常打听 什么时候举办,大家都等待了很久,仿佛有点不耐烦了。 这些年来,我仍然与舒萍保持着联系。舒萍与曹易文分了手,各人后来又都 找到自己真正的所爱。乔尚与卓梅成了一对,乔谦也终于为曹家父母所接受。只 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回城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快活。舒萍在省城的一个工厂 当工人;曹易文调到山区的一个煤矿里搞文艺工作;蔓子一直就没有去插队落户 ,后来分配到一个民办企业当会计。乔谦呢,几年来在乡下的一个小学校里教书 ,直到她母亲为了他而特意提早退休,将他以“顶替”的名义调了回来,他现在 区上做一名小职员。许多年没有见到乔谦,偶尔从舒萍那儿听说他,知道他变得 有些颓废,对回城并不积极,要不是他母亲的奋力奔波,要不是蔓子的不断催促 ,他说不定还在山沟里教书呢,而他对在山沟里教书并不介意。这些年来,蔓子 从情窦初开到情意深长,成长为一个懂得爱,也会爱的女子。她的父母被女儿的 爱所打动,终于妥协了,听说他们不久就要结婚。 卓家的一位中年女邻居悄悄对我说,近来有人领着年轻的女孩到卓家来相亲 。那邻居替我打抱不平,建议我敦促卓田赶紧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婚事办了。 见我并无积极的反应,她凑近我的耳朵,为我出了一个颇为可爱的点子--尽快 与卓田发生关系,怀上一个孩子,将生米煮成熟饭!她觉察到我脸上的惊愕,便 捅了捅我的胳膊,神秘地说: “你们好了这么久,不发生那样的事也没人相信。” 对她的馊主意,我哭笑不得。但对她的一番好心,我很感激。她把我对她的 感激当作对她那精明的馊主意的赞赏,得意地撇起嘴来。 我与乔谦又见面了,他原先白净的脸粗糙了,眼角边有了几道淡淡的皱纹, 没有剃刮的胡须从腮帮和上唇野野地冒出来。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往日的梦幻, 然而却一样地猜不透。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都在想什么?”他出其不意地问。 “哪天晚上?” “那天从青云塔回来,到你家吃面的那晚……” “你都想了些什么?”我好奇了。 “我想占有你。”他说,并不回避我的眼光。 “我现在仍然想,就在此刻,我可以感觉到,我仍然在想,不可救药地想占 有你!”他说完,把眼睛望到窗外。 “我怎么就看不到那颗星,那颗又明又亮的星?”他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知道不知道,天空中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肉眼所能看见的最明亮的天 体是什么?”他忽然象教授那样地考起我来。好在我并不孤陋寡闻。 “太白星。”我回答。 “你知道太白星还叫做什么?” “金星。” “金星是罗马神话中的哪个神?” 我被问倒了。 “维纳斯。”他说。 “有时大白天也能见到维纳斯。”他加上一句。 分手时,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个孩子?”我也发了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 他困惑地,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我早就属于你了,我们的孩子已有成打。”我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监狱里派人来通知,父亲死了,要我去领尸。舒萍和我一起去了监狱,又去 了火葬场。现在我的房间里摆着两个骨灰盒。 我还留恋什么呢?生我的父亲母亲遗弃了我,养我的父亲母亲又离开了我, 我真正爱的人要与别人结婚,我应当嫁的人又拖延着婚期……实在没有任何值得 留恋的了。我不怪任何人,我已经尝受过了我的生命所能尝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我爱过。我想起了青云塔,其实多年来它一直象座灯塔一样在我的意识里闪着领 航的光,召唤着我。是的,那便是我的归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以后,我感到一 种说不出的轻松。一个人的死,怎样死,仿佛比他的生和他活着的一辈子都重要 ,特别是对我和我们这代人来说,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作为,未来的时代里谁还 会记得我们?没有留下一座丰碑,没有写下一部史诗。生时的平庸就更需要用死 时的辉煌来弥补了。由于死,我的生命将会成为一道彩虹,一颗流星,一朵火花 ,至少辉煌了一次。就让我死得年轻,死得美丽,让我以独特的方式留芳人间。 我开始着手为那个时刻做准备:白衣白裤,红头巾,白床单,当然还有绝命 书。仿佛除了非说不可的以外,其它的一切都是废话,绝命书写得很简单: “我走了,去捕捉天边的星星……好心人,请将挎包里的白床单盖在我的尸 体上,请通知W市阀门厂电工车间的万舒萍同志来为我收尸。我的灵魂将在高处 为你祝福。我的遗物(如果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的话)请全部归于万舒萍。” 我来到离青云塔还有一里多路的田间时,已是黄昏,天空忽然响起了炸雷,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脑地打下来,闪电象断裂的巨大树根,在骤然黑沉下来的天幕 上狂乱地抽搐着。不一会儿我就淋得透湿了,向四周一看,不远的山脚下闪着一 团鬼火似的光。雷电曝亮之际,我看见那是一间破旧的小茅屋,便一脚高一脚低 地朝小屋去。我用指关节得得地叩门,没有反应,便改用拳头咚咚地敲,仍然没 有反应。我踩着几块破砖,踮起脚探着头,往那泄出鬼火般灯光的窗子里看去。 一个老妇人驼着背坐在竹凳上搓草绳,旁边一盏跳跃着的、昏暗的小油灯。不安 分的灯影把老妇人的脸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扯扁,令我想起《聊斋》中魔鬼披上 画皮后变成了的老妪。雷声和雨声又猛又响,专心搓绳的老妇人一定没有听见我 的敲门声。我捡起一块破砖,照着那扇门捶去。我等了几秒钟,门开了,老妇人 惊愕地探出头来。 “能在你这儿避避雨吗?”我大声问,几乎是央求。 老妇人将我上下打量,犹豫不决。 我从挎包里掏出身边仅剩下的一张伍元钞票和几枚硬币,塞进老妇人手里。 她张开没有牙的嘴,由衷地笑了。 “雨一停,我就走。”我说。 她将我让进屋。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炉膛口,往里扔了一把干草,炉膛“哄”地一下燃亮起来 。她招呼我过去坐在炉边。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在烧旺了的炉火前,她那浑 浊的眼睛,那没有了牙以后干瘪的腮帮和尖尖的下巴,她脸上的每一块凹陷,每 一条皱纹,每一片老人斑,都象特写镜头一样地放大了,分明了。我还从未见过 这么苍老,这么久经风霜的脸。 “老迟的了,你来这儿做什么?”她从没牙的嘴里发问,声音显得很空洞, 也很含糊。对这样的问题,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哦,我是,我是路过这儿……”我搪塞着。 她从烧滚的锅里颤微微地舀出一碗开水,递给我。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碗, 忽然隐隐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你一个人住?”我打量着小屋的简陋,问道。 “就是啊,一个人。”她说。 “谁养活你?” “没有人!” “那你怎么……” “我给人家接生孩子。”她说,有点骄傲。 她指给我看墙上挂着的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又拿起那很不安分的油灯,驼着 背,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整个世界便好像跟了她的油灯一起移动了。在一具没 有漆过的棺木旁边,她照给我看一只散了架的大木桶。 “你给人接生孩子?” 我不敢相信,那生了锈的剪刀,那散了架的木桶,那老得没牙的她…… “现在乡里的人已经不来找我了,不过,偶尔也有年轻的妹子,没有办法的 时候,还来。” 她说着这话时,对我神秘地一笑。 “依婆,海边的那座青云塔还有别的名字吗?”我换了一个话题。 她仿佛不明白我的问话。 “青云塔也叫少女塔,是不是?”我直截了当地问。 她摇摇头。 “处女塔?” 她又摇摇头。 “很久以前,有个姑娘从塔上跳下来,对吗?”我不甘罢休。 她还是摇摇头。 我感到有点失望,连乔谦,一年最多回乡一次的乔谦都知道的传说,她怎能 不知道?她一定是老得昏头了。她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咕咕”地响了一阵,往 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记得有一件事,非常清楚。”老妇人突然说,仿佛知道我心里对她的想 法,要证明自己的没有老得昏了头。 “每当月亮出现的夜晚,有人看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仔,谁也不知她名字, 谁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妹子,从哪个村子哪个镇上来,只看见她半夜三更跑到青 云塔上。乡人传说她去那儿私会野男人,有大胆的便跟踪了去,一直跟上了塔, 只见她呆呆地独坐塔上。乡人便说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鬼,再也不去惹她了。 有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雨,雷电大作,我早早就上了床,睡梦中被一阵 砸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外一个妹子倒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块敲门的破砖。我 把她拉进屋,她要养孩子了,可是已经没有了力气。我替她使劲,替她推,还是 不行。我可以看见婴儿的头,黑黑的粘呼呼的头发,可就是卡在那儿,出不来。 眼看着她要断气,可婴儿还在她的肚里,她要是死那婴儿也完了,两条人命!我 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剪刀就往那儿剪,将婴儿硬是扯了出来。那妹子死了,婴 儿活了,还记得是个女婴。可是我却揽下了麻烦--我不知道这妹子是谁,乡里 也没人知道。没人敢收留那婴儿,都说是女鬼的孩子,养了女鬼的孩子不吉利。 没办法,我只好托人带进城去送了人家。” “送了哪家?”我问。 “谁知道送了哪家,只是听说那家人收留了孩子。” “还活着吗?” “要活着的话,也有二十几岁了,天知道还活着不活着……” 我怔了一怔。 “我已经快九十了,好多年前我就开始等死了,到现在还不死,越活越健壮, 哈哈,一定是做了这件善事积了德……” 我沉默着,对那婴儿的命运怀着深深的同情。我把碗里的开水喝完,听见外 面的雷声止了,雨声也小了,就站起身,按照计划,我将要在青云塔里度过我人 生的最后一夜。我向老妇人告别,朝门口走去。 “哎呀,对了,我想起来了,”老妇人忽然象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那样地 ,大声叫道。 我从门边转过身。 “那个婴儿有六个脚趾头!”她说,脸上一亮。 她伸出五根张不直的手指,外加一根短短的裂着粗口子的拇指,在我的面前 比划着。 “六个脚趾头?哪只脚?”我失声喊道。 “不记得了,这哪能记住?只记得六个脚趾,稀罕……乡人说那妹子是女鬼 ,女鬼怎么会生孩子?我说她呀,是和塔里的鬼,要不就是塔里的神,搞上了, 天知道她和谁搞上了……” 我离开老妇人的茅屋,向我的归宿之地青云塔走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青云塔,难怪你吸引我。你是我命运的灯塔,你将我带到世界,卑微地、无人知 晓地,为的是要创造一个传说,一个几乎不真实的故事,让我做它的当事人,做 它活生生的见证。用我的生命来讲这个故事,谁能不信?用我的死亡来证实这个 传说,怎么能没有说服力?然而,也许是最后一个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传说了。 从跳塔那天算起,人间二十年过去了,青云塔竟然有了一个比它的正名更为 响亮,更为神秘,也更为人知的别名--“处女塔”。当我再次翱翔在它上方, 造访当年逃离人间的地点,我有点惊异地发现,塔下香烟缭绕,游人熙攘。青云 塔成了旅游景点,口齿伶俐的青年导游们振振有词地讲述着走了样的我的故事, 是的,我的故事,我的传说。 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没人可以将那样的经历再用今天的语言来描述, 没有人。只是,如果乔谦们依然还记着这样的诗句,请在夜深人静时偶尔吟诵: “你在我的眼前消逝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3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