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2/06(第三四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7.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张雪昆:对小鸟说         §                  §     【牛肆】             §    对小鸟说                  § 黄明红:由戴口罩想到的      §    ·张雪昆· 李威霆:俄罗斯是鸡蛋还是高墙?  § 夏 沙:丛林社会里的中国人    §  掌心有你的那天起                  §  我懂了世界 【丝露集】            §  你扑腾翅膀的那天起                  §  我懂了父母亲 椿 楸:过郑州          §  让我的热泪跟随你 文 远:小镇钟表匠        §  歪歪斜斜学飞 陆思良:得失之上         §  找一方清水池塘                  §  倒映你叽叽喳喳的身影 【网里乾坤】           §                  §  我愿很小很小的你 猪小小:从神龙教和洪安通的结局  §  有很大很大的天空       探讨邪教权力的基础  §  我愿很弱很弱的你 紫 弦:资本主义碎了?      §  有我的胸膛和春天包容                  §  我的心 【网萃】             §  已和你一样毛茸茸                  § 程 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卅五~卅六)      §                  § 【网讯】∽∽∽∽∽∽∽∽∽∽∽∽∽∽∽∽∽∽∽∽∽∽∽∽∽∽∽∽∽∽∽ ◆ 镜像点newxys6.com被中国屏蔽。启用新镜像点:newxys7.com 【牛肆】∽∽∽∽∽∽∽∽∽∽∽∽∽∽∽∽∽∽∽∽∽∽∽∽∽∽∽∽∽∽∽ ◆             由戴口罩想到的               ·黄明红·   我的家离公司不远,走路只需不到15分钟,所以我每天穿行于组屋楼下上下 班。   有一天,我遇到一位uncle(我女儿小学同学的爷爷)在组屋楼下刷墙,就 站着和他聊了一会。Uncle是做建筑的,以前是包工头,后来退休了又闲不住, 就到政府的Town Council打工。Uncle的工作是负责一片组屋区公共区域的修修 补补,有时我会看到他在用水泥修补地板,有时刷墙,有时骑着车在转悠检查。 Uncle工作认真,我走过的地方正好是他负责的区域,总是利利落落的。Uncle说 着他的工作范围,看着我,突然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闪出调皮的意味,笑着说: “我还应该早点抓没戴口罩的人。”我大笑,说:“Uncle,你现在抓不了我 了。”因为这是3月29日后的事。之前也碰到uncle,我常把口罩提在手上, Uncle看到了总是提醒我,我说:“Uncle,你看我走得满脸是汗,也算运动啊。 而且,我特意离你这么远呢。”Uncle说:“有人问你,你就说你喘不过气。” 我知道uncle是好意,心里有点为他的善良感动,又觉得好笑,就谢了他走了过 去。现在,新加坡已经放开了,我自然无需顾忌什么了。我反问Uncle,“Uncle, 政府已经跟你说可以不用戴了,你怎么还戴口罩啊?”“还是小心一点好啊。” 我故意说:“Uncle,你这不是不听政府的话吗?”“政府是说可戴可不戴啊。 还是小心一点好。”Uncle又重复一次。“戴着不难受吗?”“已经习惯了。”   有一天和小伙伴们出去公园做瑜伽,拍了不少照片。期间一个小伙伴戴着口 罩走来走去,另一个小伙伴就问她为什么要戴,她说:“我一时没有习惯不戴口 罩这件事,每次去公园跑完步就又戴上,条件反射。”又是习惯使然。   政府宣布3月29日放开在室外可以不用戴口罩之后,我自然是很高兴的,总 算可以心无挂碍了。不出意料的是,我每天在外面走,还是看到很多人戴口罩。 出乎意料的是,继续戴口罩的居然是大多数,目测超过95%以上。   新加坡政府继续在4月26日进一步放开疫情管控措施,除了在公共交通和室 内要戴口罩,室外或开放空间继续不需戴口罩,进入绝大多数的场所也不再需要 Safe Entry,进大商场终于可以出入自由,不用绕半天路去找大楼唯一的入口了。   但即使这样,走在室外,大部分人还都是戴着口罩,甚至一些正在运动的人。 我走到组屋楼下打包饭菜,就我没有戴口罩,收银员指指他自己的口罩,示意即 我应该戴上。我说现在放开了,这里不是封闭空间可以不戴啊。他说哦,最好哪 天也通知我们也不用戴。因为,按规定,小贩面对客户还是要戴的。我想以现在 的情形,即使政府宣布所有场景下都可以不用戴口罩了,只要把戴口罩还作为一 个选项,也还是会有不少人继续戴的。直到大部分人都不戴了,他才会左顾右盼 之后把口罩脱下来。   我仔细想来,所谓“还是小心一点好”, “已经习惯了”,“戴总比不戴 好”归根到底是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恐惧,担心自己中病毒。另一个是思维懒 惰,不去用头脑思考,而是让自己凭着本能去生活,不去了解以前为什么需要戴 口罩,现在为什么可以不需要戴口罩后面的逻辑。   懒惰是人的天性,人们也早就认识到不克服懒惰就一事无成,于是人们就动 起来,去工作,去干活,去运动,至少肉眼可见地克服懒惰。但是,思维的懒惰 则是隐形的,并往往被遮掩在身体的勤快中。   思维懒惰的例子在工作生活中比比皆是。当你新加入一个公司,你有很多问 题,你问同事为什么这个这么做那个那么做,能给你解释清楚的人不多,往往回 答你别人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为什么,你常会听 到大人回答:“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思维懒惰的人多半也缺乏好奇心,缺乏探求真相的欲望,别人说什么是什么, 这也是大多数人从众的根源。思维懒惰的人的头脑是封闭的,喜欢以自己有限的 认知去评判,因为TA不愿意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思维懒惰的人喜欢别人服从TA, 不愿意听到不同意见,因为不同意见要逼着TA去思考。思维懒惰的人作为领导者, 就会采用独裁者手段,蛮横行事;作为家长,就会采取威权;作为下属,会是唯 命是从的员工,没有创造性;作为孩子,就会唯唯诺诺,眼神泛散,没有生气。 总之,思维懒惰连接着封闭内卷、静止静态、蛮横霸道、死气沉沉,而思维活跃 则连接着自由开放、生机勃勃、友善开朗、包容向上。   大多说人或者说庸众们是懒惰的,他们为了生计让身体勤快起来去谋营生, 但是思维能懒就懒。如果有自由开放的环境产生良性刺激,他们的思维也会被刺 激得活跃起来。但如果社会封闭,由思维懒惰者主宰,庸众们就会盲目行事,做 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看到一个流传的短视频,一个国内中年女子展示政府送的物资,包括餐巾纸, 两包盐,酱油,牙膏,香皂等等,就好像没有看到食物。她边展示边哭哭啼啼, 嘴里念念有词:“发了餐巾纸,我好久都没有餐巾纸用了, 一张分成两半用…… 收到这些物资,我心里多么温暖,多感动。我就想哭,想着政府想得这么周到, 我要给他们磕头。我们困了一个多月,我钱挣不到无所谓,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 党和政府伸出他们的援手,这一份恩真是大如山啊。”   看到这种视频我就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还觉得有点恐怖。我甚至觉得这样 的人已不再是人,因为她不仅思维懒惰,甚至连头脑都不是自己的,不过行尸走 肉而已。   不过,仔细想想,国内会有很多这样的人也不奇怪。新加坡政府是个理性开 放的政府,尊重科学,政策是把人向善向上引领,但是民众依然还是很难摆脱他 们的本能恐惧和懒惰。那么,当一个政府趋向封闭保守,只想维护自己的政权和 利益,它势必就会利用民众的这些本能弱点来为自己服务,那么那些思维懒惰的 人自然就成了它利用的工具,随它的指挥棒起舞。可怜的是那些有头脑还在思考 着的人们,他们在这种环境下的处境多么艰难啊。他们会“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吗?发出声音很难,但是不发出声音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沦为工具。发出声音, 才会刺激工具慢慢产生意识回归成为人,只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凝聚成的活力才 能对抗僵尸般的政府。   所以,我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使声音微弱,但它是活人的声音,我相信 是有力量的。 ◆         俄罗斯是鸡蛋还是高墙?               ·李威霆·   站在博弈论的角度来看,当鸡蛋与高墙发生冲突时,我们应该选择先站在鸡 蛋一边。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策略。墙有很多次机会,但鸡蛋的机会只有一次。   方舟子在《站在鸡蛋一边》一文中曾深刻地阐释过这个道理,写得在情在理, 让人深有感慨。我们可以带着这个视角再来看看今天的俄乌战争。   俄罗斯拥有地球上版图最辽阔的国土,面积横跨欧亚大陆。俄罗斯拥有地球 上最多的核武,可以一键毁灭地表文明20次,它当然也可以轻易地摧毁任何一个 入侵他的国家。俄罗斯五百年来不断在侵略扩张,曾发动意图推翻全球政府,统 治世界的战争。   在核武世代,所谓“俄罗斯被威胁论”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伪命题,世上 没有一个国家能威胁俄罗斯。   俄罗斯的生存空间被挤占?俄罗斯的生存被邻国威胁?俄罗斯一亿四千万人 口,和小小爪哇岛上的人口差不多,但俄罗斯国土面积是爪哇的130倍大,它拥 有最多的人均土地空间。   站在世界地图前看,与其说俄罗斯生存空间被挤占,不如站在鸡蛋一边,说 东欧诸国的生存空间长期被俄罗斯挤占,就如同战国后期的诸国,天下苦暴秦久 矣。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些国家都争先恐后地主动要加入欧盟和北约。 如果非要说他们是被人“逼”的,那么逼他们的其实是俄国,不是美国。   谁才是迫害者,东欧各国的人民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更有发言权。   俄罗斯除了拥有最多核武,他还可以仅仅凭“猜测”邻国有可能会加入北约, 就直接发动侵略,侵占邻国,让生灵涂炭。他怕谁?他是最不适合演受害者角色 的国家。仅普京个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就高达两千亿美元,他值得被同情吗?   历史上俄罗斯是侵占最多中国土地的国家,侵占的土地面积是台湾的45倍大, 足足150万平方公里。   我真心希望那些支持普京入侵乌克兰的人只是一时糊涂,不是坏。   我们有必要认识到当前我们所面对的网络舆论场也是战场延伸出来的一部分。   很多简单的事情被某些极权大国在后面散布谣言混淆视听,加上坊间人云亦 云把水搅浑,会变得极其具有迷惑性。但我们只要愿意用一些基本的常识去独立 思考,逐一排除不合理的因素,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回到鸡蛋与高墙的比喻,如果帮错了鸡蛋,高墙还有很多的机会。但是如果 你选错了高墙,你将没有第二次机会做选择。   如果我们选择了让世界上出现更多权力不受限制,用个人意志可以凌驾一切 的独裁国家拥有核武,哪天独裁者为了一己私欲发狂按下核按钮,我们可能将不 会有第二次机会。 ◆           丛林社会里的中国人               ·夏 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已经逐渐失去了对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我们曾经拥有的对这个世界的道德感,正在逐渐丧失。近些年来,我们的道 德底线已被一再突破。曾经热爱和平的我们,开始为俄罗斯这样的侵略者叫好; 曾经向往自由的我们,开始认为对自由的渴望本身就是一种犯罪;曾经厌恶个人 崇拜的我们,开始热情歌颂一个独裁专制的领袖。我们不仅普遍接受了丛林法则, 而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丛林法则才是人类社会的真相,我们坚信除了丛林法则之外 的一切道德都不过是虚伪的表象,都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表演。   我们不再同情在无情炮火下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无辜的乌克兰人民,反倒 冷酷地认为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真相;我们不再谴责野蛮强横的侵略行为,反 倒赞许强权就是真理,野蛮优于文明。我们和文明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 退化为残忍嗜血的野兽,以不顾廉耻、不择手段达成目标为荣,我们不再同情在 野蛮封城中失去自由、忍饥挨饿、死于非命、自杀离世的国人,反倒是麻木不仁 地把他们的痛苦和死亡当成必要的牺牲,以眼不见为净的心态,拒绝看见他们的 痛苦,拒绝听见他们的呼救,人性仿佛已经从中国人身上被剥离干净,只剩下独 善其身的自私念头,我们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满脑子野蛮人的歪理却还自诩高 明,我们都成了过一天算一天的行尸走肉,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善意。   我们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和互相利用,还相信这就是人与人之间该有 的相处状态,却不敢想象一个有社会信用、人民公约的世界;我们接受政府的言 而无信和反复无常,接受白卫兵们对普通民众的暴力殴打,却不敢想象一个有社 会监督、权力制约的世界;我们接受言论遭受严格审查和个性普遍遭受打压,却 不敢想象一个思想自由表达、个性自由张扬的世界。我们接受被关在家里坐牢和 被逼跳楼上吊,却不敢想象一个工作生活有序、市场运行正常的与病毒共存的世 界。我们以为我们所处的非人的警察国家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我们大多在他们的洗脑宣传和信息过滤下相信了这个世界就是可以被强权和 宣传操控的,什么民主、自由、人权都是骗人的鬼话、虚弱的理想,国与国之间 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只有国家强大才会有个人的幸福。为了想象中的集体利益 和国家安全,我们可以牺牲一切的个人自由,交出所有的个人利益,只有配合, 只有服从,只有听话,只有相信,把一切权利和自由交给国家,交给政府,我们 才可以在这个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丛林世界里得到生存。   然而这个世界真是他们所描述的样子吗?我们真的无法建设一个更加美好、 自由、和平的世界,而只能在无尽的野蛮、专制、无序中循环吗?事实并非如此。 乌克兰人民的奋勇抵抗得到了全世界大部分人民和政府的支持和援助,世界各国 的军事、经济和人道主义物资正源源不断地送往乌克兰,俄罗斯的入侵则受到了 国际社会的普遍谴责,正在遭受世界各国和各个组织规模空前的经济制裁。2022 年3月,联合国大会第十一届紧急特别会议以141个国家的多数赞成通过了谴责俄 罗斯侵略乌克兰的决议,国际法院裁定俄罗斯“必须立即停止在乌克兰的军事行 动”,欧洲委员会和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驱逐了俄罗斯的代表,国际刑事法院也对 俄军在乌克兰的战争罪行展开了调查。大多数具备常识和人性的人类在经历了无 尽的战争伤痛后,已经深刻领悟到战争的恐怖与和平的可贵,对发动侵略的战犯 只有彻底的厌恶和憎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在国内的洗脑宣传和信息过滤下,那些为战争欢呼、为侵略叫好的好战分子, 他们也并非都是天生的嗜血野兽,而是被国内长期的民族主义教育和虚假新闻宣 传所洗脑了。一个再怎么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维的人,在这种长期且单 一的洗脑宣传的轰炸下,也很难保持基本的独立思考和道德底线。在国内的无耻 宣传里,乌克兰非但不是备受欺凌的受害者,反而是滥杀平民的纳粹国家;俄罗 斯非但不是恃强凌弱的侵略者,反而是锄强扶弱的正义之师,我们的政府就这样 利用人民授予的权力,对我们的人民进行如此的欺骗与愚弄,并且将来还要人民 为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丰功伟业抛头颅、洒热血,去杀害那些与他们素不相识的 一样有至爱亲朋的普通人们。在这么多年的军国主义思想教育下,嗜血好战的中 国人早已成为文明世界之外的孤儿。反对战争、热爱和平本该是现代文明世界的 基本共识,那是人类付出了无数牺牲所换来的深刻教训,也是人类摆脱蒙昧和野 蛮后走向理性和文明的标志,更应该是曾经遭受过日本侵略的中国人的共同呼唤。 然而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却在国内遭到封杀和打压,能做出这种野蛮行径的决策 人无疑是反人类的牲畜。   与爱好和平的世界文明秩序相对抗,培养为战争欢呼的好战分子如同养蛊, 发动战争则无异于自取灭亡,如今深陷战争泥潭、付出重大军事伤亡、经济遭受 严重打击并将沦为三流国家的俄罗斯就是最好的例证。不再重蹈二战时期被战争 机器所绑架的德国、日本的覆灭结局,重回文明世界的行列,谴责战争暴行,用 自由开放、民主法治的现代文明国家形象来集聚人心和争取统一,才是当前内外 交困的中国政府最理性和最现实的选择。   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和病毒共存了吗?除了野蛮落后的清零政策就没有别的出 路了吗?世界各国面对病毒的时候真的只是躺平了吗?事实并非如此。世界各国 对新冠病毒的应对策略是基于理性和科学所制定的,首先是积极鼓励并组织有效 疫苗的接种。不论是辉瑞和莫德纳的信使RNA疫苗,还是阿斯利康的腺病毒载体 疫苗,它们都具有远超科兴、国药这样的灭活疫苗的保护力。因此充分利用有效 疫苗,坚决弃用低效疫苗是和新冠病毒共存的第一步;其次,各国政府都评估了 严格防疫对社会运行所造成的破坏,因此都只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提倡保持 社交距离,限制大规模群体聚集和取消大型活动。但并不因此阻断社会流动、出 行自由和经济运行,不采取一刀切式的懒政恶政,尽可能地维持疫情防控与社会 稳定之间的平衡;最后,各国政府都在科学决策的基础上意识到了只有形成群体 免疫才能真正渡过疫情,或者更进一步说,各国人民和政府都接受了新冠病毒将 像流感病毒一样与人类长期共存下去,我们将有很大概率不能像消灭SARS病毒那 样消灭新冠病毒,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冠病毒会出现传染性更强,死亡率更 低的变异毒株,因此只要新冠病毒的危害性已在人类的掌控之中,我们就不必再 将其视为洪水猛兽。   通过暴力封城强行阻断病毒传播的方式来进行防疫只是将眼前的疫情延迟到 了将来再爆发,却不能从根本上消灭疫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清零政策的防 控难度和对经济社会的伤害只会越来越大,也会导致越来越多的次生死亡和人道 主义灾难。与此同时,其他国家都已经逐渐走出了疫情造成的影响,新发病例数 也都已经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由此可知与病毒共存其实是一个比清零政策更 理性、更科学、更可行的方案。   已经习惯了岁月静好的我们,还能重新找回我们的人性吗?自认为可以独善 其身的我们,还相信铁拳绝不会砸到自己身上吗?如果你现在不为被铁拳砸到的 人发声,将来铁拳砸到你身上时,也就不会再有人为你发声了。让我们重新找回 人性中的那些美好,重新为遭受侵略荼毒的乌克兰人民报以同情和支持,重新为 在封城中痛苦挣扎的人民报以声援和帮助;让我们重新找回对文明世界的向往, 重新为争取自由和开放而努力呼唤,重新对独裁专制和野蛮侵略进行坚决反击。 如果我们都把丛林法则当做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律,接受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 义,我们也就永远无法建设出一个自由法治的现代化国家;如果我们依然用政治 绑架科学,用冷漠取代共情,用兽性泯灭人性,我们也就只能永远在“欲做奴隶 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里循环。 【丝露集】∽∽∽∽∽∽∽∽∽∽∽∽∽∽∽∽∽∽∽∽∽∽∽∽∽∽∽∽∽∽ ◆              过郑州                ·椿 楸·   “关于郑州,我知道得不多……”   每次经过郑州,脑海中总会响起李志的那首忧伤的民谣——《关于郑州的记 忆》。依照刻板印象,中原地区的人们淳朴善良、吃苦耐劳,但背后似乎总缺了 那么一丝浪漫和诗意。在我心中,李志的歌为这座宏大而忙碌的中原要塞增添了 一抹细腻与温柔。   关于郑州,我的确所知甚少。每次我都是匆匆路过,从未滞留,因为望见郑 州,我日夜期盼的回家之路也就所剩无几了。昨晚南宁的大会刚一结束,我便迫 不及待地飞向北方。然而,在抵达郑州后,我错过了开往家乡的最后一列火车, 于是只好在车站近旁将就一晚。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过夜。我与她的故事,也就此开始。   我从新郑机场乘巴士前往郑州火车站,抵达终点时已是午夜将近。刚一下车, 我便被众多黑车司机、旅馆线人不停地跟随、搭讪。在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里,繁 华之下都藏有他们的身影,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折射出无奈的现实,提醒着我 们生活的不易。我不敢理睬,只是低着头拖着行李快步前行,却因此走错了路。 等折回到停车点时,免不了再次遭遇他们,自然又是一阵推推攘攘。好不容易冲 出“包围”,我抬起头,远远看到自己酒店的霓虹灯在空中闪耀,才稍稍舒了口 气。   “先生——”   我听到侧旁有人轻声叫我,扭头一看,是两位妙龄女子。我认得她们,她们 也是刚才机场巴士里的乘客。下车时,我似乎还随手帮助她们中间的一位卸过行 李。   “怎么了?”我问。我瞥见了她们的疲惫和无助,看来她们方才也被纠缠得 不轻。   “我们想问一下路,请问‘二七广场’怎么走?”   “对不起,我也不是本地人。”我说,“要不然我帮你们问问?”   我看到旁边房角坐着两位老妇,便径直走了过去。我用中原官话问她们“二 七广场”的位置——其实我并不会说河南话,但由于我的家乡距离河南不远,我 只需要把家乡的方言撇得再悠长一些就能蒙混过关。   其中一位老妇用手往远处慵懒地一指,说就在那边儿,却也道不出个远近。 我心生狐疑,不再理会。等我折回时,两位女孩已决定改变计划,她们现在要去 另一个地方——“万达写字楼”。   我手机尚有余电,导航一下发现,该地离火车站有五公里远。   “太远了,你们恐怕得打车去。”我建议道。   她们中的一位一听“打车”便有些犹豫,见故,我已猜中八九。去年,在郑 州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网约车杀害空姐案,当时司机对年轻美貌的空姐心生歹意, 后将其凌辱、杀害,抛尸荒野。当时我人在国内,事发的第二天还恰巧路过郑州。 今日距离悲剧发生的那天尚不足一年。   “你们不要坐黑车。没事的,我送你们上计程车。”我说,“放心吧,我到 时会把车牌号记下。”   我们穿过半个火车站广场,终于摸到了打车地段。其间,一位女孩主动和我 聊天。她问我刚才是不是坐了银川那次航班。我说不是,我从南宁飞来。   她说,她们两个来自宁夏,这次来郑州找工作,明天就要参加一个面试,在 “万达写字楼”附近。   我祝你们好运,我微微一笑地说。   之后,我们不再说话。   车来了,车主是一位年轻男子。为了保险起见,等她们都上了车关了车门后, 我举起手机、拍了车牌,并故意让司机看到。然后,等司机快要开动时,我向车 内挥手道别:“到了报个平安!”   当然,我们并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之间本来就 是陌生人,将来也是。   车里,两位女子也挥手与我道别。我看得出,她们十分感激。   我相信这次她们会平安到达。而且,因为这件事,说不定她们会喜欢上郑州 了呢。   我走完最后一段路,到达酒店。   酒店大厅的设计颇为精巧、雅致,空气中充盈着柔和的灯光,二者甚是搭配。 耳边还传来舒缓、轻柔的钢琴旋律,令我心扉舒展,疲意全无。前台站着一位笑 容像羽毛般柔软的年轻姑娘。那笑容令人愉悦。   我们用普通话交流,听其口音,她应该是本地人。   “先生,您订的这间房可是没有窗户的。”确认入住信息之后,她抬起头来 望着我。   “哦,是吗?”我摸了摸脑门,“我刚才下飞机后匆忙之中订的,没有仔细 查看。”   “没有窗户的房间,可能会闷一些。”她说。   我耸了耸肩,只好自认倒霉。   “那……先生,您只住这儿一晚吗?”   “嗯,我明天就坐火车离开。”   “好的,那我帮您升级到有窗的房间吧。”   我刚要询问价位,只听她又补充道:“这次给您免费。”   我内心涌起一股暖流,看来我遇到了天使,让我在我回家的前一天,能够在 异乡的床心美美地睡上一觉。   “姑娘,我想用我的方式感谢您。”我说。   姑娘有些惊讶。   我指了指大厅的上空:“您知道这首背景音乐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那双杏目微微一张。   “这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您仔细听一下,它旋律简单,却极致梦 幻。”   姑娘微微点头,开始仔细地聆听。   之后,我们不再说话。   空气中微微的光,映着她恬静的脸。那脸颊没有一丝沧桑和忧郁,无限美好, 令我联想起了那位旁听了贝多芬演绎此曲的盲人姑娘,即便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整个大厅里,只有我、她和贝多芬。我们都在做梦,直至曲终。   离开时,我轻轻说了声“再见”,声音低得或许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我悄 然离开大厅,前往客房。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这是一份美好的礼物,来自郑州。   起床后,我回忆着昨夜这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美丽故事,并感慨自 己的幸运:每一次,当我把“玫瑰”送给了一个陌生人时,总会有另一个陌生人 再把“玫瑰”转送给我。   世界不正是因为这些互赠的“玫瑰”,才变得令人留恋么?   在离开郑州的火车上,我特意去听了一遍李志的那首歌,并低声吟唱:   “时间改变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   让我再一次拥抱你,郑州……”   2019年4月15日于郑州火车站及陇海铁路上 ◆             小镇钟表匠                ·文 远·   小时候上学时从县委大院出来左拐一直走过饭店的镇中心十字街头,走过原 来的新华书店门口后往右拐进老圩亭,在圩亭的右手边有一个常年的固定摊位 ——这就是韦叔租着的钟表修理铺。   01   我的同学韦文一他父亲韦叔当时是镇上唯一的钟表匠。那个年代小镇人口不 多,需求不大,很多行业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就像我在另一篇文章《钟家相馆》 里所描述的一样,唯一的一家相馆、唯一的一家理发店……   钟表修理在那个年代就是一门独门手艺,是韦叔和一家人可以赖以生存的工 作手段。与大多人的工作手段不同,修钟表不用下田种地,不用面朝大地背朝天, 晒着毒辣辣的太阳;可以穿凉鞋布鞋,不用像农民一样整天打赤脚。大多时候他 可以穿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衣服,工作起来看似悠哉悠哉的,很清闲。   韦叔每天准时来到他的钟表铺上班,笑眯眯地对遇到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 那时的韦叔头发还很黑,步履坚定而自信。他的钟表铺看似简单,仅仅有一个带 玻璃框架的桌子,玻璃框架用来隔尘,桌下有一抽屉,所有工作在桌面完成。所 用修理钟表的工具不外乎小镊子、小钳子和吹风吸球之类的东西。每次修表收个 三块、两块钱的,一天下来可能只有三两个顾客;可能也不是每天都有人来修钟 表,没人来的时候那天就没有收入。在文革那个年代,猪肉八角五分一斤,素米 粉八分一碗,肉粉二角一碗,大米一角四分一斤。   02   韦同学他跟我一起上的小学,读的初中,后来他读到中学毕业,我升高中。 他回乡参加劳动。我高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再后来我被推荐到一所工科专业学 校读书,毕业后又分配在省城,才很少与他见面。   韦同学算是有些小聪明而调皮的那一类人。   我们曾经很要好,同过桌。前排座位是驻防在当地野战军部队家属子女一位 姓由的女同学。我对这个文静的女同学很有好感。韦同学在上课时不时拉扯人家 的小辩子或弄些什么声响以引起人家的注意,我却不敢。现在看来,这就是性格 的不同了。他以后敢于创业,改革开放初期就贷款买车自己出来跑运输,不是偶 然的。而我却一辈子大多时候呆在单位里打工,不敢动弹,生活虽然稳定但也缺 少某些生活的浪漫和刺激。这些都是后话了,言归正传。   韦同学他还曾送过我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花狗。   韦同学家养的狗母生了四只小狗,有一天他说要送我一只小狗。某天的放学 后,我就跟他一起回他家选狗。   韦同学的家在镇子西头一个叫新田村的地方。出了何家上一个坡一直往西走, 过了农技站,拐向左边下一个斜坡再往右就进村了。一路上稻浪滚滚,稻花芬芳, 鸟儿呜叫;竹林葱葱郁郁,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荡漾……   在河道的一个U字型转弯处有一颗吊棒果树,我摘下几片肥大的树叶扔下河 中,看着它们在九曲十八弯的河水中飘浮而下,调皮的小鸭子追逐上去并啄上几 口。   韦同学虽然答应送我一只小狗,但却舍不得把他认为是最好的狗送我。那什 么是最好的狗呢。我的家乡有一句俗语叫做:“一黄二黑三花四白”,意思是说, 黄色是最好的狗,黑色次之,花色勉强,白色最差。   韦同学对那四只小狗摸来又摸去,抱起又放下。看他那样子对要送我的狗狗 也是难舍难分,哪一只也舍不得。好久,好久,等得我都不大耐烦了。他最后才 下定决心把那只花色的小狗送与我。   我虽然心里有所保留,但也很高兴了。   我把那有着像梅花鹿一样斑点的小花狗紧紧地抱在怀里,欢快地一路像踩着 弹簧腾云驾雾般地回家。   同学送我的那只小花狗曾给我带来许多快乐。我们曾经一道沐浴着田野上的 风,一道追逐过稻穗上的红蜻蜓,一道洄渡过镇上那条清清的小河……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小花狗摇着尾巴抬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看 我手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有时候我拿着的是食物,一抛开食物它就会奋力跃起, 张开嘴巴准确地接住抛上掉下的食物;有时候我手里又是拿着一个飞盘或小球之 类的东西,我朝远处掷去,它又会撒开四蹄追寻而去,在那乱草丛中把那个飞盘 或小球叼回给我。   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你就会心情快乐无比。原来柔柔弱弱的它,不久就健步 如飞,疾走如风。在你出行时,马前鞍后地跑,帮你打探道路上的一切。只要有 一点异常现象,它就会嗅来嗅去。毒蛇猛虫见了它也赶快躲开,小鸟蝴蝶也纷纷 扬扬地飞到附近的树上暂歇,好奇又不解地打量着我们。   少年有时候是孤独和寂寞的,寂寞地思考,孤独地往来。尤其是像我这样内 向的人,但有了小花狗,一切都不一样了。孤独的生活因了它而生动活泼起来, 寂寞的我有了许多的欢声和笑语。   以前人们没有宠物的概念,但实际上我养的小花狗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宠物。 现在我对人们养宠物和行为能够完全理解就是来自于当年我自己也有过养小狗的 生活体验。那是没有养过小动物的人不能体会的一种快乐和安慰。   后来镇上发现了疯狗,镇政府颁布了《打狗令》。无奈之下,我父亲叫一个 亲戚把我的小花狗带走后宰杀。我一个人偷偷地难过了一个晚上,重新陷入一种 孤独和寂寞的生活状态。那种难以想象的孤独感至今想来也难以释怀。   03   现在想来我与韦同学友情相好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一个原因是同学,又是同 桌。韦同学虽然有些调皮但还算有节制,有些小聪明但仅限于修表,读书没有看 见他有出色表现;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父亲与他父亲韦叔也是朋友。我父亲出生贫 寒,虽然在机关工作但他却喜欢结交一些像他父亲一样出身的朋友,可能父亲经 常去韦叔那里修表,互相就认识了,也聊得来。   我父亲与韦叔的朋友关系好到可以生命相托的地步。   记得当年文革打派仗热火朝天,两派据点时有互相攻打。我们住在县委大院 里,属于联指派;另一派叫造反大军驻在县文化宫。我父亲曾与我商量,说如果 打起仗来要不要把我送去新田村韦叔家避难的事情。   我当时才十一、二岁。   这就是说我父亲把新田村的韦家当成了可以托付我生命的避难所,可能事先 也与韦同学的父亲韦叔商量过这件事,而韦叔也答应过照应我。要不然,我父亲 也不会与我商量去不去他家避难的事情。虽然最后派仗没打起来,我也没去成, 但他们两人的关系之铁,可见一斑。   04   本来韦同学应该是子承父业的。有时在上学途中,有时又可能是在放学之后, 我会跟着同学顺路到修表店看韦同学修表。韦同学在一边眼睛的眼眶上撑有一个 放大镜,手里拿着修表的小镊子或小钳子;有时又拿起一个皮球小吹风,呼哧呼 哧地吹掉钟表里的灰尘。有时他会拿着一个迷你小油壶给钟表零件上油。看着他 维修钟表时的小心翼翼和专心致志,你会很着迷,心里会暗暗地佩服他,觉得他 真能干,会把一大堆看起来杂乱无章的零件一件件地组装起来,整个过程好神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文革结束后国家搞改革开放,是真正的 经济上的改革开放。一切肯动脑筋的人,肯干的人,都充分发挥了他们的特长。 一时间镇上百业兴旺。修表业也不是什么可以挣大钱的活儿。家里可能支持他些 资金,韦同学就自己贷款买了一部卡车跑起了运输。家里一下子就红红火火起来。 老婆在家打理生活,服侍公婆,为他生儿育女,幸福生活。   常言道,好花不常开,好事不常在。   有一次韦同学的卡车抛锚了,停在马路边,韦同学钻进车底修车。不幸的是, 被另外一部卡车撞击,卡车移动时压住了他当场毙命。   我不知何时,反正是事后才听说这件事的,心里非常难过,一下难以接受这 样的噩耗,一直不愿相信韦同学那么年纪轻轻就撇下一家老小自己走了。但生活 有时候就是那么残酷,生命无常。   韦同学遇车祸去世后,韦叔不甘心韦家修钟表的手艺失传。有一段时间曾叫 韦同学的一个妹妹出来学艺。但不知什么原因没学下去。   韦同学的父亲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修表匠,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 修钟表倒也是一份可以挣钱养家的职业。修表的时间久了,可能农活他也不会, 也不屑于干了。自从韦同学中学毕业,他就逐渐把修表的业务交给韦同学打理。 韦同学买车搞运输之后,韦同学的一个妹妹在帮助他父亲在打理生意。但韦同学 因车祸身亡之后,这个韦叔不得已自己又出来摆摊,重操旧业。韦同学是他唯一 的儿子,下面还有几个妹妹。可能那时,那几个妹妹又各自出嫁了。   05   有一年我回家看到韦叔自己又出来修钟表。铺子已转移到镇东头的汽车站对 面马路边一栋公寓楼前面,摆了一个不固定的小摊。他原来在圩上的门面可能租 不到了,租金贵了。他只得在灰尘很大的大马路旁边摆着他的钟表摊。   又出来修表的韦叔佝偻的身躯越发瘦弱,完全花白的头发显出他的苍老来。 他神情疲惫,眼睛里充满着血丝。混浊的眼珠,眼睛里含着似乎是钟表匠那种常 有的因长期戴着放大镜而造成眼疾的泪水。我走到他面前,跟他搭腔,他也认不 出我来了。   我对他说,我是你家文一的同学,谁谁谁家的孩子。韦叔对我有点印象。我 说起我过去跟他儿子的关系来,他才艰难地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尴尬地笑了 笑,说了声:“哦,是吗?”他语速很慢,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完 就再也没有其它的话了,垂下头又忙着修理他的钟表去了。   钟表匠韦叔的手艺终究没能传承下去。   韦同学去世后留下一个的年幼的男孩,听人说,他老婆已改嫁回原籍了,不 知是真是假?韦家的房屋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新田村附近的竹林还是那么葱绿吗? 村前那条小河的流水是否还有那么清澈?   ……   06   时过境迁,有些事弄得清,有些事却再也弄不清了。   我一直有一种念旧的心情,想在下次回家省亲的时候,顺道去新田村拜访一 下韦家,到韦同学的坟上烧一柱香,以寄托我的哀思。   有一年清明节,我回小镇给我父母亲扫墓。在忙完我们家的事情之后,我清 理了一下我的思绪,决定到新田村韦叔家里去拜访一次。   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向西走出小镇。眼前的光景依然如故,大片的稻苗青葱可 爱,村前的那条小河依然如我童年时的曲水流觞,那颗吊棒果树依然在小河的转 弯处挺立,树上结满了青红相间的小果,依稀还可看到有些小鸟在树上啄食,久 不久从树上掉下几片树叶,随波逐流。   我兜兜转转找到了韦叔的家。进得门来,向两位老人问了好。韦叔对我的远 道而来表示了感谢,对我心中的疑问一一解答。并热情地引我出门向韦同学的墓 地走去。   我随着他转转兜兜,却总是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们都有些着急,天快要黑 了,西边的太阳已经降到了山尖,近处的山楂树上吱吱喳喳的都是回巢的鸟叫声, 突然,一只小花狗猛然从我的脚旁跑过,重重地蹭了我一下。那不是韦同学送我 的小花狗吗?怎么会在这里?我跟着它跑呀跑,跑呀跑,转过一个岭角,就再也 不见了那条小花狗。只见岭那边夕阳西下,留下灰蒙蒙的一片暮色苍茫……   这时,我突然醒了。原来只是一个梦境。   世上的事情,有些愿望可以实现,有些却不能。就像我一直想去祭拜韦同学 一样,虽然有心,但诸事繁忙,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我与韦同学生前 友谊相好,同学去世后也一直心心相念,时刻不忘同窗之谊,故友之情。   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尘世的时光中忘却了,只有他还一直留存在我心中,让 我忆起生活中还有一段美好。 ◆             得失之上               ·陆思良·   “得失之上”的意思,就是超越“得失之间”,凌驾“得失之外”。   孟子说过:“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 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得失之上”的尊卑和难易在此。   另外,孟子所主张和提倡的“舍生取义”,恐怕是“得失之上”的最古老最 高尚的境界了。   让我从一件平凡的事情说起。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76年,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制度。那时我正值中学毕业, 听到消息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过后填写报考志愿,我征求家长的意见。妈妈无所谓,说是能够考上就好。 爸爸却是有态度的,坚决要求我报考理工科类的专业。可是我当时想要报考的是 我喜爱的文科,比如中文系或历史系,我把我的想法向爸爸表露,同他商量,以 期得到他的谅解,但他固执己见,始终反对和否决我的报考志向。   爸爸出生于民国早年,从小在浙江的乡村务农,还做过“放牛娃”。少年时 由大家族内部接济,接受过些许私塾教育。青年时随乡人结帮跑去上海滩闯荡, 先做工厂的学徒,同时上夜校刻苦攻读新式学科,包括初等数学∕物理和实用制 图∕设计,不断提升自我,后来机缘巧合而出人头地,成为一家铁工厂的厂主, 兼管工厂的生产技术。   爸爸理所当然以他“自学成才”的学问和成就为傲,并殷切希冀“术业有专 攻”的基因在家庭内部能代代相传。我是他的小儿子,更被加倍寄予厚望,子曰, 父在观其志嘛。   新中国早期,爸爸经营的那家铁工厂被“公私合营”收归国有,所以,从实 体意义上来说,我已经完全不可能接手爸爸创办的那份产业了。不过另一方面, “公私合营”后爸爸被破格延用,继续担任技术厂长,在厂子技术问题上仍然一 言九鼎,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被打倒(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 命群众说成是“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还很自鸣得意),就是说,他头顶还 有那么一层相对牢固而脆弱的技术光环。所以,退而求其次,我若能有出息,继 承他的专业衣钵,那依旧是他放不下的念想。然而江河日下,文化大革命十年, 知识贬为粪土,爸爸自身的技术学问无用武之地,整个国家社会的格局趋势更是 越来越极端反智,爸爸的念想一点点破灭,濒临绝望。我渐渐也对他的不识时务 不以为然。   想不到时来运转,我突然有了考大学求深造的机会,爸爸的念想也跟着死灰 复燃。对于我的“误入歧途”想要修读文科专业,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爸 爸不像妈妈,绝对不会动辄发脾气打骂不听话不服从的子女,他倾向施展软的一 手,诉诸于耐心平等的说服教育。   有天晚饭后,爸爸叫我在他面前站立,他自己则正襟危坐,苦口婆心陈述反 对我填报文科志愿的种种理由。他按捺下他的“私心”不表,只跟我讲大道理, 他大半辈子的沧桑阅历所参透领悟的大道理:你瞧,“解放后”国家接二连三搞 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运动中首当其冲最倒霉的那些人,那些著名的知识分子, 那些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大头冤家,多是文科出身。学文科的最容易犯事,以前这 样,以前的以前(历朝历代)这样,难保以后不会照样这样。学理工科嘛,则相 对安全,不易犯政治错误,且有很大机会保证“有饭碗可端”,他之能在“解放 后”继续长期担任技术厂长就是一个实例。再说下去,爸爸竟然把他在旧社会某 个时期所推崇的“实业救国”那一套也翻出来炒冷饭了。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 情……   说了半天,看我依然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爸爸愤然,他忽而灵机一动,压上 “最后一根稻草”:你忘记你小时候我给你仔细讲过的那支金笔了?金笔所包含 和呈现的所有的道理和奥妙,你永远不想弄懂了?   这下打中了要害,我浑身一震:金笔!   内心恍如猛地打开了闸门,顿时思潮翻涌。   我至今总还会时不时回忆起半个世纪前我们家“曾经拥有”的一支金笔。   那是一支老式的派克(Parker)金笔,很早的从前,上海商界的一位朋友把 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爸爸。很早的从前,指的是“解放前”的旧中国。我懂事时, 早已是“解放后”的新中国了。在风雨如晦的成长过程中,那支派克金笔像一根 小小的魔棒,屡屡给予我有益有趣的启迪;春晖寸草,那其中也透露了爸爸妈妈 家庭教育的用心良苦。   在我“粗通文墨”认字写字的起步阶段,爸爸就寄意于物,因势利导,反复 向我灌输不同程度的科学观念和应用理论,那是“反潮流”的举动,因为那时社 会上大肆宣扬的教条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派克金笔很好用,由爸爸揭示和解说的几个特性,让小小年纪的我耳目一新。   一,金笔的笔杆是空心的,旋开顶上笔帽,看得见内部有个透明胶囊,用于 储存墨水。墨水用完了,胶囊就变成空空如也的气囊,此时将突出顶端的一根泵 柱轻轻往下一按,排挤出胶囊内的空气,同时按住泵柱,把笔尖浸入墨水瓶中, 然后放松手指,泵柱慢慢弹回,大气压力使得笔尖产生抽吸作用,胶囊就重新充 满墨水。我起劲而笨拙地玩弄那套装置,颇觉神奇,爸爸对我解释,这相当于一 套精致小巧的“气压系统”;二,金笔写字时,墨水是从胶囊通过十分细小的管 道渗入到笔尖(同样的管道也“反向”用于前面所述的抽取墨水),再由笔尖适 当接触纸张,墨迹随笔尖倾泻划动,在纸面上形成线条流畅的文字。印象中,长 久频繁的书写使用,金笔的出水效果一直很顺畅又很节制,从未发生过墨水在笔 尖堵住写不了字(要知道那时国产墨水质量一般,粘度等指标不一定合适,甚而 难免含有细微杂质),或是笔尖冒出过多墨水导致字面沾染的事。爸爸说道,这 里边的管道阀门过滤密封导引等的设计制造,又跟“流体定律”有关;三,金笔 青黄色的空心笔杆,外径不到一厘米,壁厚仅几毫米,却很结实。爸爸“吹嘘” 说,这中空笔杆,人手使上再大力气也掰不断它。我听后将信将疑,有次家里只 有我,我就拿金笔做了冒险试验,心想真掰断了也怪爸爸信口开河,结果双手用 了吃奶的劲也没有把它掰断。后来爸爸似乎知道我私底下试过了,不说破而已, 只笑嘻嘻指出,笔杆选用的坚固材料很重要,而笔杆中空断面的几何形状也有讲 究,这涉及“材料力学”;四,金笔金笔,顾名思义,它的笔尖应该是金子做的, 爸爸告诉我,是合金材料,比如铱金做的。金笔的笔尖不管金子含量多少,不管 合金成分怎样配比,反正非常耐磨,用了许多年,写出来的字迹照样挺括细腻, 抗磨损的岁月无疑是“金子般的”岁月。爸爸说,相关的课题叫“金属材料” (包括材料涂层);五,……   哟,一支“不起眼”的金笔,却林林总总,内藏乾坤,包罗万象!   实际上,爸爸教导我以上诸多的密法机杼,涵盖了我的小学和初中阶段。名 目是强记下了,可是要理解那些弯弯绕绕的深奥内容,于我差不多是对牛弹琴。 哪怕我中学里学了所谓的物理(文化大革命中,物理课目改称“工业基础”), 仍然似懂非懂。但是,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在我懵懂的头脑中所建构的“先入为主” 的基础框架,却肯定对我以后怎样走向我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   爸爸头脑中储藏的“机械设计”和“机械原理”等学科知识是靠在旧社会艰 辛的半工半读获得的,他再将学到的东西与他的工业实践紧密结合,加以融会贯 通,取得扎实成果,是为白手起家学以致用∕致富的典型案例和代表人物。此所 以他能够对派克金笔的内部构造和运作原理兴趣盎然,如数家珍。那位送他金笔 的朋友也必定是投其所好的业内知音。   而爸爸从小就对我不厌其烦地进行学术“洗脑”,除了他的惯性思维作怪, 无非是想预防我追随“文盲”和“白卷”思潮,而要我做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另外的隐衷,就是前面说到的,可能是痴心妄想,要我这个小儿子将来有一天能 够全盘承接他的“事业遗产”吧。   爸爸拿金笔敲警钟的策略奏效,我欣然听从爸爸的劝导,报考了理工科专业, 结果被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录取。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那天, 爸爸喜笑颜开,数十年积怨一扫而空,顿感扬眉吐气。   如今我回顾反思,在新旧中国皆然,爸爸这样“理工科出身”的过来人,尤 其包括比他资历更大牌正宗学问更博大精深地位更显贵荣耀的许许多多智者行家, 大多对科学∕理性怀有相当执着和坚贞的信念,然而显而易见的,也遗憾地带有 强烈的“物化”色彩,以及未免在行为逻辑上很有些迂腐幼稚。   说回我自己,读大学本科的“机械工程”专业,“气压∕液压系统”、“流 体静力∕动力学”、“金属材料∕材料力学”等都是必修课目,我终于在四年的 学习中把它们的精髓要义统统搞明白了一遍。可以说,对那支金笔的里里外外枝 枝节节,我终于能够了然于胸,也终于能够在抽象情节上感到释怀了──其时它 已经不告而别离开我们好多年了。   归根结蒂,感谢那支金笔,枯燥贫乏的悠悠岁月,它甘愿做了爸爸的实证附 庸,也真心做了我的青春“笔友”,给了少年的我追求知识探索无限改变人生的 原始动力和直观启蒙。   至于我那时是选择了理工科还是文科,我以后慢慢觉得,若从整个人生过程 来衡量,得焉?失乎?殊难把握和定论。   最为重要的是,得失之上,总有更崇高的真理。   当我在这篇文章开首写下题目时,心里头是有重点的,更有痛点。   我想说的是,那支金笔本身的故事和结局,是对“得失之上”这寥寥数字的 最好的延申阐释。   这是因为,在世道家道最艰难低落的日子里,金笔以它所展示的独特的“自 身价值”,别具一格,使得小小年纪的我能够在心气、趣味和意识上自主自明, 避免了与泛滥成灾的愚昧和凶暴,以及自甘堕落的平庸和粗俗同流合污。   那也就附带要提到妈妈的现身说法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生计所迫,我们差点失去那支派克金笔。   那时,爸爸作为阶级斗争对象,受到工厂造反队冲击。造反队的斗争政策和 胁迫手段高度地身心结合,不但把爸爸下放去了厂里的“木工间”做了一名普通 工匠,而且强行把爸爸的工资扣除百分之七十以上,实施株连家属的“经济制 裁”。   爸爸是工厂的技术官僚,家务一窍不通,惯于袖手旁观。家政是妈妈这个 “家庭妇女”的事。面对日常开销捉襟见肘,妈妈迫不得已,隔三岔五要去旧货 商店典当变卖各种物品。   典当变卖有两种办法,一是立刻兑现,通常卖得的钱比较少,通俗讲打的折 扣比较大。另一是寄卖,东西先给店里,店里订个价放在那儿卖,啥时卖掉,啥 时通知取钱。寄卖打的折扣小(“损耗”小),套现比较多,但是必须等上一段 时间才能拿钱,等的时间长了就不能应急。等待时间长短,取决于物品的身价和 行情。   那段日子我陪同妈妈跑遍了市中心的各家旧货商店(变卖也常常要“货比三 家”),记忆中做估价工作的营业员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们的眼力和 手上功夫十分了得,倒又颇具同情心,一看见成色好质量佳的东西,便会好言劝 说妈妈稍微有点耐心,选择寄卖,说是很快会卖掉的。事实上也是,东西放店里, 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就会收到取钱通知。出货快捷带来的“副作用”是,激起妈 妈的怀旧虚荣,她会关起门来唠叨:“你父亲那条裤子的全毛花呢料子是‘老介 福’买的,多么厚实!”,“我那件对襟丝棉绸袄以前是‘鸿翔’定制的,做工 无可挑剔……”她的语气带着酸薄的炫耀和颓废的伤心,结尾则是那句看破红尘 的总结语:“唉,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识货的。”   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训诫,真不是社会底层受穷遭难的凡夫 俗子可以说到做到的。   有次家里急等现钱缴付稍许逾期的煤气费,否则要面对煤气公司动真格来人 封掉家中煤气管道的后果。像样的衣物等已变卖殆尽,走投无路之际,妈妈想到 要把那支派克金笔“充数”拿了去卖。当时,我已经习惯使用金笔写小楷作业, 写作文,写“红色日记”,更写大批判文章,用得很得心应手灵犀相通,所以就 竭力反对妈妈的决定。我哭诉道,我要是同意“放水”,那岂不是出卖亲密贴切 的伙伴和朋友?但是,事到临头,印证了妈妈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文钱难死 英雄汉”,她这个当家人别无选择,只能力陈利弊劝我忍痛割爱,我也只能含泪 应允。那回我失魂落魄的,也没有如平常那样陪同妈妈去寄卖商店。   因为急用,没有寄卖而是要的现款,想不到状况良好的“小家伙”还蛮值钱 的,卖得的钱足以支付煤气费还略有结余。缴付了煤气费的当天,也许是受了我 恶劣情绪的不良影响,妈妈忍无可忍又跑去福建路上那家旧货商店大堂,趁人不 注意贼溜溜瞄一瞄,玻璃柜台里果然放着那支金笔,它已经被整旧如新,标价竟 是她拿到的现款的两倍还多,她因而感到那支金笔格外的熠熠生辉。她十分懊恼 地回家,当着我的面骂道,那家店心狠手辣啊!那也可能是利用同理心来安慰我。 恰巧那天哥哥就读的中专发了一笔小额津贴,晚上回到家如数交给了妈妈,她咬 咬牙再去问隔壁邻居借“高利贷”凑了个数,隔天一早屁颠颠坐电车跑去等开门, 把那支金笔又买了回来。她手捧失而复得的金笔,进屋时的表情是何等的心满意 足,甚至怀有一丝反败为胜的傲慢!   我也为妈妈的举动惊呆。   妈妈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去,郑重将金笔“归还”给我,并轻声说,妈妈见到 你那么心疼在意这支金笔,我不得已卖掉它的时候,感到实在对不起你!今后望 你好好善待它,并要引以为戒,懂得做人要有骨气要有决断!任何钱财珠宝,只 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唯独你自己心仪的东西,你一根筋认准了的东西,才是 “价值连城”的,才是不可轻易放弃的!妈妈向你起誓,以后再也不会打这支金 笔的主意了。   人的价值,非要通过事物的价值才能体现和体会,这理解起来有点难,也有 点功利。   我默默地点点头,收下了金笔,也收下了,并且勉强认同了,这“得失之上” 第一课的平铺直叙。我长大后回想,妈妈的说法显得虚无,尤其是在那种情形下, 可是不虚伪。   遭逢乱世,乃至陷入世事轮回,守住个人的心理底线不易,而毕竟只有我们 自己的良心和良知才具备真正“识货”的潜能。   这件事,爸爸从头至尾不动声色。“物是人非”的荒谬是否如麻利的笔尖深 深戳痛了他的心肝肺腑,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时节,他的空洞 的内心已经不存有任何“礼物”的概念了。   然而,命运多舛,文化大革命后期,那支金笔还是丢失了,被我丢失的。   1967年,我的哥哥中专毕业,被分配去了大西北的一家国营工厂做工人。他 们的毕业分配恰在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前完成,得以幸免 “一片红”,就是全国所有各类学校的毕业生一律被送去各地的农村农场。比起 当农民,在落后贫瘠的土地上花大力气挣可怜的工分,能在城市工厂每月拿固定 工资,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   但是,哥哥才二十岁出头,从上海这样生活惯了的沿海大城市去到闭塞的边 陲小地方,还是会有很多不适应和挫折感。他给家里的来信大体上“风平浪静”, 要爸爸妈妈放心,表示他能够克服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爸爸对哥哥的处境并没 有显得过分担忧,他认为年轻人吃些苦头不值得矫情。妈妈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 抱怨和申诉,屡屡表示心中很“舍不得”:明摆着的,青春期的哥哥遭遇的艰难 困苦需要他自己去“努力克服”,同时也期望大后方的老家全力支援。家里子女 只有我们哥俩,我也对唯一的哥哥在远方的处境牵肠挂肚的。   聊以补救的办法是定期给哥哥邮寄一些包裹,里面是我们省吃俭用攥下的日 常用品,更多的是食品。哥哥工作后,每月把工资的一小部分寄给妈妈作“保留 花费”,基本上都补贴在这些包裹内容上了。   七十年代某天,我和妈妈去邮电支局寄包裹,那会儿我大概是中学三年级的 学生吧。   邮电支局机构小,邮寄包裹的程序却制定得非常繁琐非常衙门:我们要先去 中心柜台领取印好的连体表格,分门别类详细填写;填写好的表格和还未缝上封 口的包裹一起,去递给第一分柜台的营业员,营业员打开包裹,参照表格上填的 项目仔细检查一遍,核实无误亦无违禁品,就在表格上敲一个章,吩咐你去边上 把包裹缝上(一旁有人监看,以防你夹塞什么东西);缝完包裹后去第二分柜台 称包裹重量,按照重量和地区单价算出总价,然后付钱,付完钱,表格上又得到 第二个章;这还没有完,我们得拿着称了重的包裹和有了两个章的表格,到第三 分柜台交上它们,那里的营业员收下包裹后摸摸这里敲敲那里,再次进行装模作 样的核准,之后把包裹放入专门的邮政大口袋,再在表格上敲下第三个章。表格 有三个章的上面一张邮局收存,下面复写纸复印的那张撕下来交回我们作为收据。 一个中心柜台几个分柜台转圈跑下来,才算办理完毕,够劲给力。   我和妈妈分工,我填写表格,妈妈缝包裹。邮局不提供填写表格的笔,我自 带的就是那支用旧了用顺手了的派克金笔。我们家经历了种种“笔墨”难以形容 的外患内忧,那支金笔还幸存着,还不时握在我的手中,不啻是奇迹也是缘分。 可是,那天它也注定“满报”了,要“舍近求远”离开我们了。   我埋首在邮局桌子上用心填写表格将近完事的当儿,看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 太太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以为她想要我帮她写信,就用眼光询问她。 不料她指了指拎在手上的包袱和表格,说她也是来给身在边疆的儿子寄包裹,忘 了带笔,看到我快填完了,所以等候着,想问我借笔一用。虽然妈妈先前叮嘱过 我,要我保管好这支“金贵的”笔,防止别人偷去也不要借给别人,但是,老太 太和妈妈同样的对远离身边的儿子的一片“舍不得”的苦心打动了我,而且她孤 身前来,“独生儿子”可能上山下乡在偏僻山村,条件比哥哥更不堪更“作孽”, 我就没有犹豫,把笔借给了她。她马上坐在我让出的位子上,抖抖索索填写起表 格,一时三刻也填不完。我便拿着填好的表格,前去和妈妈会合,轮番跑几个分 柜台走过场。走去第一分柜台的途中,我还回过头望了不远处的老太太一眼,她 正低头伏在那儿,专心致志对付纸面上横竖交叉的细节内容,嘴里在深切念叨着 又像是费力咀嚼着什么。我为我竟对这样一幅人伦至情的画面起疑心而感到羞愧 和过意不去。等我和妈妈办完邮寄手续回到那张桌子边,老太太和那支金笔都已 不见踪影。我急忙追出邮局,晚了,物我两空。   从小到大,爸爸对我一向比较宽容甚至纵容,那次填报高考志愿的事是例外, 妈妈对我的管教却从来严格严厉。当场我想,这件失职丢物的事,我要挨打受骂 了。但是这次妈妈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了两个字“算了”。对待 这事她似乎有一种大局观,为了社会整体性的礼崩乐坏而愤世嫉俗,不仅徒劳, 也显得个人心胸狭窄。她也许又早有预感,这支“旧中国”里别人一本正经赠送 给爸爸的礼物,终归会在“新中国”的哪天功成身退地离别我们,这里面包含了 大量的长远的颠颠倒倒的因果背景,而由“物我两空”达致“物我两忘”,正是 理想的结局。爸爸处事十分认真务实,相对而言妈妈有时很超然物外,女性更具 备“文科”的素质。   妈妈的息事宁人反而使我感到这次犯了个重大的错误,原谅是最苛刻的惩罚。   “我没有想到那个老太婆会……”我对妈妈懊恼地咕哝。   “没有想到她会拿走你的笔?”妈妈问。   “不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知道那支笔很‘值钱’。”我强调。   “喔,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识货的。”妈妈再次严肃地老调重弹。   然后,妈妈还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跟她上次向我阐述的意思有连贯性 辩证性:你心仪的东西,不一定能一辈子保住。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倒是不能一 根筋。   “得失之上”的又一课!这一课超脱了功利。   唔,金笔丢失了,可是我感觉,人生第一次的深切感觉,竟然有所得到。金 笔以它“约定的”慷慨赴义,成全了少年的我,我在患得患失的意义上开始成熟 了。   以后我每每想起同那支金笔有关的往事,始终难以领会贯通这当中的不可思 议:世间的“人格”和“物象”,是如此紧密地互相对照互相呼应的!   是否又如此永久地无法分拆,哪怕物换星移?   那天邮寄包裹回家后,我对爸爸坦白了丢失金笔的事情。也许爸爸偶然心情 好,他居然笑问,你不是故意弄丢的吧?我气得干瞪眼,我怎么会故意把它弄丢? 是那个老太婆……   爸爸摆摆手,好了好了,丢了就丢了,那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我很惊讶,这次爸爸和妈妈好像在合伙唱双簧。   他老人家又若有所思地回忆,二十多年前,他的铁工厂将要被“公私合营” 了,他深感惶恐无助,就去征询一位高僧的意见,高僧开示他八个字:推己及物, 物各有主──瞧,爸爸开导说,大到一家铁工厂,小至一支金笔,道理是一样的 平常。   这段话我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完全听懂,爸爸也没有进一步解释。那种时局 里,仿佛他暗自思忖,我成年后再去懂得不迟。   这是不是“得失之上”的经典版本?   嘿,它还有“终极版本”呢。   爸爸接着说道,你知道的,这支金笔,是一位朋友以前送给我的。我喃喃, 嗯?   爸爸往下感叹,我那位朋友的身世曲折离奇,而它,这支金笔,曾经和我朋 友形影不离几十载,甚至还救过“主人”的性命。要说这金笔的“上一辈子”, 它也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呀。   见我愣住,爸爸神秘兮兮地问,你想不想听听这支金笔详细的来龙去脉?   我脱口而出,当然想听。   于是,爸爸对我娓娓道来…… 【网里乾坤】∽∽∽∽∽∽∽∽∽∽∽∽∽∽∽∽∽∽∽∽∽∽∽∽∽∽∽∽∽ ◆     从神龙教和洪安通的结局探讨邪教权力的基础               ·猪小小·     暴秦尚能传至三世,而星宿派、神龙教这两个邪教组织都是创始人还没死就 覆灭了。和丁春秋的玩票性质不同——丁春秋既无远大追求也没什么管理才能, 他只满足于每天能听到阿谀奉承,洪安通武功强天分高,管理能力出众,政治手 腕娴熟,对内控制严密,对外派出各种任务团队,其卧底甚至成功假扮了清宫太 后,他还北通沙俄……,神龙教是有政治野心的。   要在金庸笔下的江湖中取得成功,武功高强一直是必要条件,韦小宝毕竟只 是个案。整部《鹿鼎记》,洪安通武功可排第一,他不仅武功高,还能随心所欲 创新招,虽然金庸没有安排他和书中另一个高人九难尼姑交手,但多数读者都同 意,九难应该不是洪安通的对手。   神龙教在何时因何而创,金庸没详细交代,只说最初由一千零二十三名 (2^10-1)老兄弟“起事”,推测其年代,无非在明末清初天下大乱时,这群人 想趁势而起,达则据有天下,不达也足以偏安一方过过土皇帝瘾。   韦小宝登上神龙岛,他见到的是一个组织严密、人数众多的教派。由于处在 相对独立的海岛上,神龙教宛然一个微型国家。这个微型国家是独裁的,洪安通 和其代言人苏荃掌握了全部权力,中层管理人员如五龙使基本分享到不到什么实 权,只是论功行赏、论忠行赏的官位。各使分管数十名老教众和一百名少年男女 近卫军,以及数百名寻常教众(有迹象表明少年男女也受教主夫人苏荃的领导)。 神龙岛上能够在议事大厅列席的大概五六百人,加上寻常教众和驻在北京或其他 地方的专项任务团队,神龙教有几千人,可谓人多势众,即使对于清廷也是一股 不可忽略的势力了。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想,洪安通是如何掌握整个神龙教的权力呢?不是社会 学家也完全不懂政治的我只能基于自己的认知试着列举一下。   首先是建立在信任和忠诚基础上的权力让渡,或者说一种契约。在神龙教创 始和发展过程中,洪安通以他的武功、文才和管理能力,自然地成为了这一帮人 的首领,长期的斗争中,老兄弟们对他信任、效忠而自觉拥戴,集体赋予了他教 主的权力,就像无根道人说的:“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 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套用一句话,洪安通在神龙教的领导 地位是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确立的,是符合历史趋势的、合理的、牢固的。这种 让渡和契约是最没有强制力、在某些人看来也是最不稳固的权力关系,但在我看 来其实是最健康的。   二,严密的组织管理,五龙使虽然都是洪安通信任的人,但他们之间想必也 有互相监督牵制,韦小宝之前的五龙使中既有真本事的人如许雪亭,也有马屁精 如殷锦,这几个人互有腹诽肯定不是铁板一块。至于教主或夫人另在各门中安插 亲信暗中监视,也是很自然的事。   三,枪杆子,洪安通是武功高手,远高于教中侪辈,也就是说,他本人就至 少是一部分“枪杆子”。此外还有数百名少年男女组成的近卫军,他们头脑简单 好洗,容易被煽动,虽然不太好用,但经过夫人甚至教主本人亲自指点武功,再 提拔几个给予高职位,关键时候是能制约老兄弟们一下的。   第四个、也是最直接、最厉害的控制手段是豹胎易筋丸和其后期版本百涎丸, 这是对关键教众的生死掌握。谁不怕死呢?   上述诸因素外,神龙教之所以称为“教”,是有超自然理论基础的,即神龙 图腾、也就是对蛇的崇拜,以蛇为尊、对蛇立誓,变成了一种类似宗教的仪式, 有了神秘和超自然色彩。而教主作为神龙的代言人,他的权力也就有了宗教意义 上的合法性。   有了这一套各种方式的组合,洪安通对神龙教的掌握控制应该固若金汤稳如 泰山了吧?然而,洪安通在活着时就看到了神龙岛被炮轰、神龙教瓦解、老兄弟 跟他同归于尽、老婆弃他而去,演示了典型的众叛亲离。洪安通最后不仅死了, 还死得很难看、很没有尊严。   那么洪安通是如何失去权力的呢?   首先,基于让渡和契约的权力也最容易被收回、撕毁。我前面说,这种看似 最不稳固的权力基础其实最健康,是因为“合则留,不合则去”、“能过就过, 不能过就离”、“好聚好散”。民主选举就是这样,昨天投你一票,你没让我满 意,今天就把你投下去,没什么大不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都按这套规则玩, 不会导致流血、生死存亡的事情。   但洪安通把这条路堵死了,他神化自己、搞个人崇拜、强权统治,这样做的 唯一结果是:只有死才会丧失权力,但也意味着,丧失权力的同时就会死。   第二,洪安通是如何失去枪杆子的?   有人说,掌握了枪杆子的人或组织就不可能被颠覆,这当然有道理,但不要 忘了事物发展变化有客观规律。这个规律是,任何实体都有生命周期,事物不会 一成不变。比如神龙教的现实是,枪杆子并非全都直接握在洪安通手中,而是在 一个个具体的手下人手里的,这些人不仅有握枪的手,他们还有脑子,而脑子是 会受一些因素控制和影响的:价值观、立场、利益,理性乃至感情,都能对脑子 施加影响。所谓的效忠、拥戴、三忠于、四无限都不是无条件和永恒的,是会变 的,今天效忠于他,明天可能就会变。二月河笔下的隆科多被两方势力拉拢,八 阿哥许诺了兵部尚书职位,而支持四阿哥的康熙皇帝直接给了上书房大臣、太子 太保、领侍卫内大臣的顶级offer,隆科多这根“枪杆子”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他又不傻。   暂时合上《鹿鼎记》,翻开《西游记》,我觉得唯一不可能被撼动的只有如 来佛一个,不是因为他“掌握”、“控制”了其它神仙罗汉菩萨或佛兵天将,而 是他自己就有大神通大法力,时间上知道过去未来,空间上洞悉大千世界,翻云 覆雨法力无边,超越了客观规律,所以谁也弄不过他。除了他,就连玉皇大帝的 位子也不是稳如泰山,别看他手下那么多天兵天将。洪安通无论再努力神话自己, 他也只是肉身凡胎,武功再高也比不上如来佛的法力神通,搞掉他只是匹夫一怒、 血流五步的事儿。   三、内忧和外患,一个系统的覆灭,直接原因无非内外部各种因素叠加共振 导致。神龙教的内忧,原因之一是严苛的治理方式:任务必须要完成,否则会被 严厉追究责任直至处死,而完成任务的奖赏只是免于受罚,甚至完成任务后不能 即时归报也会有生命危险。神龙教成员的前景黯淡,“老兄弟们”仿佛手里握着 一张卖出期权:收益有限、风险无限。神龙教这是哪来的自信呢?我一直想不通。 而清廷的做法就高明多了,有过罚有功赏,赏高官厚禄、赏房赏地赏女人,康熙 从来不吝啬。当然康熙拥有的是举国财富,物质资源和可提供的官位数量都远非 神龙教可比。无根道人、许雪亭、陆高轩、胖瘦二头陀那样的人才,到哪里都是 香饽饽,何必战战兢兢毫无人格尊严和自由地在一个小岛上苟且?   严苛的治理方式的另一个表现是非人性化的管理:个人崇拜、独裁、对下属 的不信任(甚至要用药物控制)必然导致有实力、有独立思想和价值观的下属的 不满和反弹。   内忧之二是上一条的结果:因其严苛的治理方式导致嫌隙已生、人心思变、 思退。然而和所有其它邪教一样,神龙教没有退出机制。我一直认为:没有退出 机制的关系必定是邪恶的。苏荃说“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 的”,这种不给人退路而形成的关系看似稳固,其实是最脆弱的:离婚率可以控 制为零,但没法控制家庭失和同床异梦,成员数可控制只增不减,但管不了离心 离德各自肚肠。“你不给我退路,我也就不给你退路”,白龙使钟志灵和青龙使 许雪亭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做生死一博,虽然事后洪安通指蛇发誓不再追究,大家 和好如初,但以前坚固的组织就像一个裂了缝的碗,虽被修补得看似完好,但其 实谁都知道神龙教已不复上下一心了。   一个网友讲过一桩因闹离婚而出人命的事:一个男人把老婆杀了,起因是他 想离婚,女方不答应,男方坚决要离,女方坚决不答应,女方甚至把公婆绑在椅 子上浇了汽油手拿打火机:你再说一遍,还离不离?男方只能说不离、永远不离, 但之后不久他就杀掉了老婆。杀人当然不对,然而这就是没有退出机制、或实际 上不允许退出造成的悲剧。这个男人当然知道杀人要偿命,但他还是宁愿选择同 归于尽也不想再延续婚姻关系,可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同理,当洪安通的属下 有这样的同归于尽心理时,控制生死的药物也就失效了。   外患未至,内忧尚可被压制一时,然而韦小宝一顿炮轰毁了神龙岛大本营, 也同时杀死了岛上大量蛇虫,顺带破除了“神龙”的神秘色彩。少年近卫军也或 死或逃散得一干二净,洪安通不得不带着几个老弟兄东走西窜如一群丧家犬, “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语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到一次。此时的神龙教内外 交困,虽然洪安通权衡利弊果断诛杀了马屁精殷锦,但毕竟为时已晚,而且他仍 不愿放弃对仅剩几个下属的药物控制:一颗药丸就能制住人,这种简单的方式会 上瘾,终于导致已经很脆弱的组织迅速瓦解消亡。   最后,也可以用“天时-地利-人和”模型来讨论一下:小说中,当时康熙皇 帝还算英明,清朝统治逐渐稳固,从明末清初的天下大乱已经开始走向小治,天 时已倒向清朝一方,所以神龙教、天地会及背后的台湾郑家都已没有天时加持; 地利方面,小小神龙岛远不如大台湾岛、只比天地会略强;人和方面,都用药物 控制成员了,哪还有什么“和”可言?根据这个模型,这几个组织的覆灭都是大 势所趋非人力能逆转,然而陈劲南和郑成功毕竟还能被台湾人立庙塑像纪念、被 韦小宝和天地会会众怀念。洪安通随神龙教烟消云散后,他不会被任何人记住多 久的,包括和他曾经同床但从未同梦的夫人苏荃。这就是搞神化、独裁、强权统 治、个人崇拜的下场。 ◆        资本主义碎了?韦尔奇很无辜               ·紫 弦·   读《一个打碎资本主义的人:杰克-韦尔奇是怎样掏空美国的心脉,粉碎美 国企业的灵魂—我们如何清除他的恶果》(The Man who Broke Capitalism: How Jack Welch Gutted the Heartland and Crushed the Soul of Corporate America,--and How to Undo His Legacy)作者:David Gelles, 264页; 出版: Simon & Schuster, 2022,定价:US$28.00   杰克-韦尔奇从1981年起掌管当时全球最强的企业“通用电气”,他很快就 成为美国“管理”阶层崇拜的偶像。在其后40年他通过演讲,写作,电视把他的 观念推向社会每一个角落。他不单成为企业管理的“伟人”,还是很多人的人生 导师。社会对他寄以重望,他就任当年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就专题报道他的 成功经历。韦尔奇是多媒体“明星”管理人的开拓者,也是川普通过娱乐玩政治 的带路人。最近马斯克迈进新媒体的作势也不过是韦尔奇用过的招数。   历史上美国管理精英大多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偶尔出名的也多是创业的管 理者,如福特汽车的福特,标准石油(现埃克森)的洛克菲勒,沃尔玛的沃尔顿; 或发明家创业管理者,如通用电气的合创人是爱迪生,侯斯顿,汤姆森,柯芬, 和摩根;或成为政治人物之后,如肯尼迪和约翰逊的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 拉(前福特汽车的总裁)。管理企业的目的和标准也是平淡无奇地追求平稳增长 和逐步技术创新。在财务管理上公司的现金储存足以应付短期的经济不景而无需 申请破产保护或大幅度裁员。在罗斯福“新政”后大企业大量雇佣工会成员,工 人也因此获得一些基本保障,甚至能够通过罢工等行动争取更好的工作条件和福 利。跟70年代前的华尔街一样,大企业的管理很“乏闷”,管理人的首要任务是 守业,是实实在在的保守主义者。他们过着平稳舒服但不引人注目的生活。美国 六十年代的战争间接改变了这一切。   越战期间美国花费大量金钱外援,并在海外租用基地和维修装备来补给美军 在远东的运作。美军士兵在海外的“度假“(R&R)消费也把美元留在当地。这 些开支导致海外持有美元量超过美国境内的黄金储备。也就是说,如果所有的海 外美元按黄金价格兑现,美国没有足够的黄金支付。尼克松政府为了对付这些庞 大外援和开支在1973年放弃了使用了28年的美元外汇跟黄金价格挂钩的“固定汇 率”(布雷顿森林体系)让美元“浮动“(贬值)。此举让美元取代黄金成为国 际兑换的价值标准,带动了外汇交易投机,也为美国通过货币发放使用宏观调节 把价格压力转移到出口国打下基础。脱钩之后的海外美元不但没有危及美元的信 誉,反而增加对美国产品的需求。   外币交易的利益让那些在华尔街股市交易所的投资人眼红。他们以投资者的 立场要向这些大而稳的企业索取更大的价值。但一九七三年的石油禁运耽误了华 尔街和企业管理人的这场联合美梦。国际政治(美国支持以色列的中东军事行动, 阿拉伯为首的欧佩克对美国实行石油禁运)启动了长达3年的美国经济衰退。随 着汽油短缺油价上升,通货膨胀诱发大众对罗斯福遗留下来30年“新政”和约翰 逊10年前提出“伟大社会”政策产生怀疑。失望情绪烘托出80年代的里根个人主 义至上的“新经济”(供应方经济一直要增加生产,就会带动需求,增长经济)。 管理人面临一个选择:保守地对付经济危机还是打碎为冷战建立的社会默契?   八十年代前多数企业管理人不敢想象他们要把握经济危机来索取暴利。但有 一个人敢想敢干。《一个打碎资本主义的人》描写了这个始作蛹者杰克·韦尔奇 (Jack Welch, 1935年11月19日--2020年3月2日)在通用电气公司的历程和影响。 全书分八章,加上引言,鸣谢和索引。作者杰勒斯是《纽约时报》“老总办公室” (Corner Office)专栏作家,过去9年写作介绍各种企业领导人。   《一个打碎资本主义的人》(简为《打碎》)第一和第二章叙述了韦尔奇一 开始如何通过在基层工作成绩获得GE高层的注意,后来如何通过公司的培训制度 形成一个思想统一的班子。他的学徒很多成为美国其他企业的CEO,进而打碎了 杰勒斯认为本来“美好”的资本主义。这种旧资本主义体现在民众对企业的信任, 和企业自我约束的宗旨。比如八十年来一直立在各个强生大楼的入口的“强生公 司信条”:“本公司的第一责任是对顾客负责”(包括医生,患者和普通用户), 其次是对员工负责支付公平的工资,跟着是对管理层负责保证只任用有才能,有 教育背景,有经验和能力的管理人;最后是对股东负责,建立新生产能力让投资 人得到公平的回报。作者在最后一章描写的要恢复的资本主义很接近这个宗旨。   《打碎》开始就介绍了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来源。作者观察到它们不来自宗教 领袖,不来自哲学家和科学家。“我们把股市价值看得比重大医学突破还重要, 我们把最富有的人当作我们的道德楷模,让首席执行官(CEO)的观点成为我们 看待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指导。”(p.2)这个社会环境让韦尔奇成为最“杰 出”的企业领袖。他在20年间,把一个价值160亿美元的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 简称GE)变成世界上当时最值钱的公司达6千亿美元 (p.68)。用这个 价值标准来看,韦尔奇的确是巨人般的英雄。杰勒斯在介绍他的书的时候引用华 纳的CEO,韦尔奇的入室弟子扎斯拉夫(Zaslav)的话“现在公司使用的就是他 在通用电气建立的管理原则。”(杰勒斯的介绍见《纽约时报》2022-5-21;书 中具体介绍扎斯拉夫与韦尔奇的关系,p.176)   韦尔奇是怎样改变GE的?   通用电气创立于1892年,是一个以制造电灯泡起家的企业。五个创始人都是 传奇人物:发明电灯的爱迪生,和以平等股权加入的拥有多种电力器材专利的发 明家汤姆森和侯斯顿教授,著名的财团创始人J.P.摩根,和第一任总裁柯芬。柯 芬在一个制鞋厂干了20年,后来加入汤姆森-侯斯顿的公司。他的传奇是首创公 司内的培训制度,他在GE大力推动技术开发和员工及管理人员的系统培训和提拔, 为公司日后的稳定发展奠定基础。公司一直给员工稳定的工作环境和福利,稳定 发展让员工有稳定的工作。   GE自建立以来一直通过柯芬建立的训练基地精心培养和选拔接班人。这个做 法保证公司的一贯性。韦尔奇在1960年获得化学博士后加入GE, 成为麻省一个小 塑料厂工程师,年薪一万零五百。他在这个地方工作一年后认为他的贡献比其他 同事多,不满意跟其他工程师一样获得标准的10%提薪(评:GE真是好雇主), 宣告辞职。韦尔奇这一招让他有机会例举他的优异成绩,得到赏识和获得额外加 薪20%的挽留。他很有满足感,“我值得。”韦尔奇走出的第一步说明GE在他执 掌CEO之前的20年已经在价值观念已经改变。   六十年代是塑料起步发展的10年,韦尔奇在GE通过创造新产品赢得新利润, 他也因此步步高升。到1968年,他领导的塑料新产品产值达到十亿美元,赢得总 部的赞许。之后他掌管医疗器械部门,提高了CT的技术领导地位。到1977年,韦 尔奇成为6个候选接班人之一。当时的CEO琼斯(Reginald H. Jones)为了考验韦 尔奇把他安排到家电部门。与之前靠产品提升自己不同,韦尔奇知道要突出自己 只能用新招:裁员提高利润。这个计划获得批准时韦尔奇马上反客为主,称赞他 的高管上司“有勇气”。当年韦尔奇是一个两面人,他对部下的“严格要求”是 把他骂人的“个性”发挥到淋漓尽致,他越骂越盈利。只要能够增加盈利,管理 作风最多就是一点点“瑕疵”,说不定还是能干的体现。琼斯决定让韦尔奇当他 的继任人。   那是1981年,韦尔奇45岁。当年里根上台,改变了美国。韦尔奇改变了美国 的企业。   如果韦尔奇仅仅满足于成为通用电气的CEO,一般人会认为他在掌权后会收 敛一些,起码在风格上妥协,让华尔街的分析师满意。相反,深谙人性的韦尔奇 明白华尔街的弱点。他在第一次与华尔街见面时仍然高谈阔论,不回答分析师提 出的具体经济,原材料价格与生产成本问题,反而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听他的远大 “理想”。他要把GE变成一个单一企业:赚钱。几个回合,加上GE的成绩,华尔 街就按韦尔奇给他们的节目单来欣赏他的表演。   企业经营的成绩有很多外部因素。经历了七十年代能源危机让韦尔奇吸取 “教训”:靠产品销售赚钱受成本限制。他决定让GE改变方向,把“通用电气 资本”(GE Capital)改造成为最大的盈利中心。韦尔奇在过去管理GE信贷时就 发现靠钱赚钱最容易,没有研发和厂房的需要,(评:可惜他生不逢时,晚30年 通过算法还可以不需要人工)甚至不用企业策划。韦尔奇坦承,他的目的就是逐 利,他不需要任何经济计划(p.59)。信贷租赁可以把其他厂家的产品价值用来做 自己的价值杠杆,韦尔奇的GE利用生产部件的机会成为飞机(GE制造飞机发动 机),铁路机车(动力装置),汽车的租赁公司。在财务报告上,他推翻了华尔 街对上市公司的常规报告要求,只是给一个整体数字。投资者无法看得到GE内部 如何运作,反正华尔街相信就够了。韦尔奇把财务部的优秀者放在“投资者关系” 部门,让他们不断推出GE成功的新“故事”来拉动股价。股价成为每个雇员的成 绩指标。   GE要赚更多钱,就需要一减再减开支,第一步就是裁员。中子弹据说杀人留 物,韦尔奇的外号是“中子杰克”。韦尔奇嘲笑欧洲雇主与员工的“忠心”关系, 认为他们太天真,任何雇佣关系在他看来最多是一种雇主与员工之间的不情愿交 易。雇佣关系一旦不能承受竞争市场,特别是新国际生产链带来的成本压力,韦 尔奇就很有理由把这些雇佣包袱甩掉。他一上台就在GE实行每年末位淘汰10%的 员工,迫使企业内竞争。他无法忍受GE这条奢侈的“玛丽女皇邮轮”,他要冲锋 艇,他要破坏这个旧制度。   八十年代也是美国观念大改变的年代。里根的“小政府”理想让拥有资源的 人行使最大的权力,让经济成果慢慢往下渗透(trickle down)。不择手段的“中 子杰克”不但没被谴责,反而是英雄,是仿效的榜样。因为他为股东从员工和市 场争取最大利益。没有这个大环境韦尔奇最多就仅在GE里称王,接受华尔街或小 圈子内管理人的膜拜。   韦尔奇深知他改造世界的使命不能单靠靠徒子徒孙。传播思想最有效的工具 是媒体和学界。管理学的旗手哈佛商学院更是把韦尔奇当作神(跟学院有关系的 《哈佛商学评论》的原主编——按商业语言应该是首席编辑官——后来成为韦尔 奇的第三任妻子)。更有刊物把韦尔奇推崇为世纪的管理家(p.91),在2000年 吹捧他的各种文章多达8000篇。他的信徒遍及美国商界而且生生不息。今年4月 的一个大电子媒体的职场生涯辅导讲座上,一个企业领袖总结他的成功经验时自 豪地说:韦尔奇自传是他读的最后一本书,如果他早读这本书,根本就不需要花 十几万美元学费读常青藤MBA学位。他悟出的韦尔奇原则是:人生赢家就是管理 (使用)他人朝着股东和个人利益狂奔,其他的不过是点缀。   韦尔奇不愧是明星管理人,死后仍有强大的号召力。但他不是唯一的明星。 克莱斯拉汽车的李·艾柯卡(Lee Iacocca)也是以裁员取利出名,韦尔奇的同代 人登纳普(Dunlap)用同样的方法“翻转”了司戈特(Scott)造纸,后来又试图 用财务手法玩转Sunbeam。他也是从裁员走向暴利的玩家。韦尔奇比他们幸运。 到90年代艾柯卡已经过气,而登纳普功败垂成。登纳普在2001年因财务报告误导 股东被证监所起诉。而韦尔奇退休后还发余热和新(第三任)太太一起著书演讲 诲人不倦。在2017年韦尔奇与其他现任的CEO一起成为川普总统的“战略与政策 论坛”的一员。   《打碎》的第三到第六章介绍韦尔奇的接班人和门徒如何带着GE的光环到各 大企业实施韦尔奇管理,又如何惨淡失败(包括间接导致波音737-Max的灾难)。 第七章介绍韦尔奇,川普和电视媒体的关系。川普在2004是通过当时属于GE的 NBC节目《入室弟子》(Apprentice)进入大媒体,让“我要炒你!”成为他的 招牌豪言历时十五年直到他成为总统。作者在最后一章介绍了负责任的资本主义 模式,比如联合利华的珀里文(荷兰人),贝宝(Paypal)的新领导索尔曼,甚至 黑石集团的领导弗林克倡导的“善良理想”和“对员工负责”的管理方法。   杰勒斯在《纽约时报》专职采访“老总”们的9年经历让他对这群人充满温 情。的确,如果记者接触一个阶层,关注一个特定的人群就很容易对他们的观点 了解多一些,同情多一点,理解深一层,观念更接近。因此杰勒斯对现实资本主 义的批判只是要回到韦尔奇“打碎”前的状态。如果我们对作者的批评仅止于此, 也不超出“近朱者赤”和“人之常情”一类的评价和宽容。但资本的历史和现实 却非如此。抛开卡尔·马克思的理论和观点(资本的自然归宿是自我毁灭),杰 勒斯想象的韦尔奇之前的“温和资本主义”在第二次大战前没有出现过。   美洲殖民地有史以来一直对黑人和移民实施“合法”歧视和排斥,而白人无 论哪个阶层一直拥有心理上的优势。一九二九年开始长达十年的大萧条也让大批 白人工人包括原来中低层的管理人失业,老无所养,失去尊严。罗斯福倡导的新 政直到1935年才开始建立“社会保险制度”以保障退休人口的基本生存福利。在 之后的冷战环境中,资本家跟政治家合作形成共识让“资本”披上温和的外衣。 因为他们要收拢大众共同对付政治和经济上的敌人:共产主义。   四十年代末以后的30年,美国资本阶层跟政治社会达成一个很明确,不分党 派的目标:与苏联体制竞争,比福利,争“人气”。杰勒斯看到的GE在韦尔奇前 的资本主义黄金四十年反映了这个社会价值,西方不能在大众福利上输给苏联 (尼克松和赫鲁晓夫1959年在国际贸易展览会的厨房辩论是例子之一),只有这 样才能显示民主(资本主义)的优越性。这就是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 在1942年指明的方向。   每次经济变动都是资本增加获利的机会,疫情,战争都使得原来拥有原材料 资源的资本首先得益。有资源带头提价的就成为真正的“造市人”。下游企业应 对通货膨胀的手段有限,往往只能用削减开支来应对。但韦尔奇一代管理人把提 价和裁员玩得翻转。他上任第一年就不担心金属价格上涨,很可能他还期望价格 再涨一些,他就可以带头提价加裁员来增加利润。平稳对于这一代管理者没有吸 引力,他们只有不断重组在企业内挑起冲突才能制造机会展示他们更大的“领导” 才能。如果没有危机,管理人也会轻易地制造一个。通常的手段是提高收入指标 向下施加压力。如果达到了,这些管理人就往自己的帽子上加个花翎:我这天才 真的世间罕见,千万报酬我值得。如果开始不成功就是翻转的好机会。管理人在 差不多完成指标时候实行裁员来增加盈利比重(这就是常见的“感恩节,圣诞节 大屠杀”)。这些管理人也同样拿到一朵小红花。很多美国的所谓“翻转”(扭 亏为盈)管理人(turn-around manager)就是拿着灭火筒的纵火犯。现在的管理 人都以翻转能力作为他们的最高技巧,使用一两次就自诩为“翻转艺术家”。大 众媒体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介绍这些超人,采访,为他们拍摄专辑,甚至整 套节目。   美国的资本主义碎了,但裂痕早已出现。里根经济改变了企业与员工的关系, 他的政策改变了在生产关系上的企业责任。雇员是企业利润的负担,而另一面每 一次企业盈利都是CEO为股东做出的贡献。里根后的新经济(新自由主义)打破 以往的价值模式,当价值来自预期,制造利润自然就不需要实质的投入。里根主 义下的经济放弃大角度来考虑企业行为,后果必然是制造整体成本转嫁到外部和 将来。里根政权以后美国的立法基本由利益团体引导充分体现了“利润我收,你 们买单”的方向。在环境污染,全球气候问题上企业如果只是考虑股东盈利就只 能装个样子,做点公关而不会参与解决大环境问题。利润是今天自己的,成本是 以后别人的。韦尔奇不过是在这裂痕大厦自我暴露的一角。   杰勒斯认为推倒韦尔奇的偶像美国的资本主义就完好如初了(第八章)。其 实不然,韦尔奇本身就是美国的企业灵魂,他没有创新任何概念和方法。政治领 导者四百多年前就知道“让他人害怕你比让他人爱戴你更容易”(马基尔维里)。 但韦尔奇之前的管理人没有采纳也是一个奇迹。清除韦尔奇的影响需要一个社会 道德和价值的根本改变和社会制约。但作者列举的策略(如加税等)无法完成如 此深刻的变化。   尼克松,里根通过华尔街为美国资本主义建立了一个新世界。没有他们,韦 尔奇的影响力不超出GE。如果GE董事会有一点良知,他的任期也不会长达20年。 如果华尔街不是天天为他鼓掌,他的徒子徒孙也无法攻陷其他大企业的董事会。 如果没有媒体鼓动,人们也不会把野蛮管理崇拜成人生目标。说韦尔奇打碎美国 资本主义是有点冤枉,毕竟韦尔奇是琼斯和GE的最高层提拔任命的,他没有搞阴 谋。他在GE的前20年也是按公司的原则来管理企业。而且最令人瞩目的是GE的工 会在韦尔奇上任前后基本上配合他的做法,没有采取任何罢工等抵抗行动。也许 新自由主义和国际化“外包”才是打碎美国旧资本主义的重锤。里根、韦尔奇等 认为他们建立的才是纯正的自由资本主义。说韦尔奇打碎了资本主义,他会觉得 很无辜。   美国的企业管理跟其他国家的有很大区别。这里管理硕士是成为企业管理人 的捷径。所谓“科学管理”一百一十年前起源于居住在费城北边的泰勒 (Frederick Taylor),经过若干心理学者改良后到1970年代上升到“领导学”。 直接地说,被领导者要成为“优秀人物”就必须把人生目的融入企业目标。这 100年的商学院教育为韦尔奇成为上世纪最伟大的CEO作了最好的铺垫。   管理学让人相信企业成功是管理人的成果。但明星管理人的盈利成绩很多来 自时机。韦尔奇毕业后在GE工作恰逢聚酯塑料研发成熟并开始大规模商业化时期, 他不是塑料行业的创始人但他的机遇最好(“At GE, he was in the right place at the right time.” https://www.plasticsnews.com/article/20060619/NEWS/306199972/welch-rem embers-his-roots-in-plastics, 2006)。他管理GE医疗器械时也刚好遇到电子 技术特别是集成电路开始进入应用阶段,1970年的技术突破提高了医疗器械的性 能。这些成功通过反复自我宣传就成为某个商业精英的英明伟大。这一点韦尔奇 的确是独一无二(川普是后来居上)。   东方文化在企业管理上一直没有明确的指导理论,甚至缺乏哲学层面的思想。 中国在“学习”过程中刚好赶上了80年代的美国风潮,通过语言转换全盘接受当 时盛行的管理概念,特别是成功学的糟粕。九十年代开始用“首席执行官”取代 了毫无膨胀感的“总经理”,跟各种“总”和“官”一起让管理人共同“嗨”起 来。二000年后出现的一批电子行业和通过寻租获利的地产业更是让拜金者把CEO 作为偶像。韦尔奇对中国新崛起的企业家影响巨大。所谓996文化,华为强制性 10%的末位淘汰都无非是抄袭韦尔奇的“作业”而已。看看GE的命运,我可以大 胆预言这些企业黯淡的未来。不过,对于资本而言,它不需要未来,资本只有今 天。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卅五~卅六)               ·程 鹗·   (卅五) 分崩离析的裂变   EPR论文发表的1935年,67岁的索末菲退休。他在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诉说纳 粹的上台摧毁了自己一辈子的爱国情操。现在他宁愿看到德国不复存在,并入一 个崇尚和平的欧洲。   索末菲的退休是海森堡在莱比锡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他梦寐以求回返慕尼黑 接替导师的席位。然而他生不逢时。在那之前几年里,海森堡没有参与斯塔克和 萊纳德的“德意志物理学”运动,反而支持、协助了劳厄的抵制行动。海森堡坚 持物理是客观的科学,无论其理论是否来自爱因斯坦或别的犹太人。   斯塔克没有忘记。为阻扰海森堡的升迁,他发起大批判揭露海森堡的不坚定 立场,还给他戴上“白犹太人”的致命高帽。海森堡措手不及,不得不求助与他 家有往来的纳粹高级领袖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希姆莱及时地为海森堡 提供了保护,但也严厉警告他必须说话小心,不可造次。在那之后,海森堡吸取 教训,不再轻易提及爱因斯坦等犹太物理学家的名字。当然,他的慕尼黑梦想也 付诸东流。   EPR论文问世之际,狄拉克正好结束他在高等研究院的短期访问。   相比众望所归的海森堡和薛定谔,名气不高的狄拉克在1933年获得诺贝尔奖 时只有区区两个提名。其中之一来自在1925年因X射线衍射实验与父亲共同获奖 的布拉格。那时才25岁的布拉格迄今还是最年轻的科学奖获得者。狄拉克得奖时 31岁,成为历届获奖者中最年轻的理论物理学家(这个记录在1957年被还不到31 岁的李政道(Tsung-Dao Lee)打破。(如果按照所得的1932年奖来算,海森堡 比李政道还会更年轻几天。但他是在1933年才得到那个奖。))。   在高等研究院,狄拉克重写他的《量子力学原理》,推出大为改进的第二版。 他那套符号表述还没能得到广泛接受,但至少在他手里已经圆润成熟。然而,美 轮美奂的数学背后,计算结果中出现的无穷大问题依然让他束手无策。   至少在同行眼里,年过而立功成名就的狄拉克不再是过去那个心无旁骛孜孜 不倦的勤奋青年。他上班时经常在活动室里钻研各种棋局,包括充满异国情调的 围棋。似乎数学公式及其中的困难都已经不再能拴住他的身心。   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一向不近女色,过着僧侣般日子的狄拉克居然坠入了 情网。一次午餐时,狄拉克偶遇研究院朋友维格纳(Eugene Wigner)从欧洲来 探望的妹妹曼琪(Manci),一见钟情。曼琪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刚刚摆脱 了一场梦魇般的婚姻。她为人爽快健谈,性格活脱脱是狄拉克的反面。   结束在研究院的访问后,狄拉克与六年前一样乘火车横越美国大陆,在旧金 山搭乘邮轮经日本、苏联到东欧去看望曼琪。这是他的第二轮环球旅行。   曾经在芝加哥师从康普顿的吴有训已经学成归国,在清华大学担任物理系主 任。他得到消息后立即与同校的周培源教授一起邀请狄拉克顺路访问中国。1935 年7月12日,狄拉克从日本乘船到天津,然后在北平逗留了一星期。   他游览了长城、故宫等名胜,也在清华大学做了两场关于电子、正电子的讲 座。随后,他乘火车由东北转西伯利亚铁路至莫斯科,继续他的行程。   虽然与院长关系紧张,爱因斯坦对普林斯顿的环境还是很满意。他在1935年 5月专程出国,按规定在美国境外的领事馆递交了归化申请。这是他继瑞士、奥 地利、德国后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更改国籍。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美国。   他和妻子艾尔莎在小镇僻静的街道上置买了一栋普通小楼,与一直跟随着他 的秘书杜卡斯合住。他们的小日子不幸非常短暂。艾尔莎的身体每况愈下,在 1936年底去世。随后,艾尔莎的二女儿和爱因斯坦的妹妹相继从欧洲来到美国, 与杜卡斯一起照料这个举世闻名的鳏夫。(曾担任过爱因斯坦秘书的那个艾尔莎 大女儿也已经病逝。)   爱因斯坦与前妻玛丽奇的大儿子也来到美国。他在父亲母校苏黎士理工学院 获得工程学位,已然成家立业(爱因斯坦曾经像自己父母拒绝玛丽奇一样强烈地 反对儿子的择偶选择)。在其后的年月里,他逐渐修复了因为父母离异、父子隔 绝而对父亲的怨恨。爱因斯坦和玛丽奇的二儿子患有精神疾病,只能留在欧洲继 续由母亲照料。   年近花甲的爱因斯坦是在艾尔莎病重后才真切体会到自己对这个保姆式后妻 的依赖,一时间急剧衰老。妻子去世后,他更加任性地不修边幅,由着那一头白 发在风中狂乱飘逸。他沉默寡言,试图独自沉浸在钟爱的物理之中。但除了他自 己,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学术上已是勉为其难,不再有睿智的思想火花。   当玻尔在1937年初来到普林斯顿时,他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激情不再的爱因 斯坦。那还是他们1930年索尔维会议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在与薛定谔、玻恩等 人热火朝天通信来往时,爱因斯坦与这位老对手完全没有联系。索尔维会议后, 埃伦菲斯特作为两人的共同好友曾一度居中传话,试图澄清误解。那个别扭的渠 道早就随着他的自杀消失。   尽管爱因斯坦和玻尔在两次索尔维会议上的唇枪舌剑中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姿 态,那天长日久的争执也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个人感情。这次重逢,他们寒暄依旧, 却不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玻尔也只是在他的环球旅途中路过普林斯顿。日本的物理学家在爱因斯坦、 海森堡和狄拉克相继访问后已经花了十年时间在邀请、期盼玻尔来访。奈何玻尔 日程繁忙,曾几度推迟行期。1934年,他与大儿子和朋友出海游玩时遭到风浪, 儿子落水遇难,给这个和睦的家庭带来沉重打击。这样直到1937年,玻尔才得以 携妻子玛格丽特和二儿子踏上旅途。他们在普林斯顿短暂逗留后也横穿美国大陆, 乘邮轮前往日本。   吴有训得知后又赶紧委托在美国的周培源向玻尔发出顺路访问中国的邀请。 (周培源在加州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后在莱比锡和苏黎士分别担任过海森堡和 泡利的助手。在他们的推荐下,他曾到波尔研究所访问,是那时去过那里的唯一 中国人。)玻尔欣然同意,于1937年5月20日从日本乘船抵达上海。他们一家三 口先后访问上海、杭州、南京、北平,拍摄了大量照片甚至一段彩色电影片。沿 途,玻尔也做了多场演讲、座谈,向中国的物理学家、知识分子讲解互补原理以 及最新的原子核理论。   直到6月7日晚,他们才从北平乘火车出山海关,与狄拉克一样取道苏联返回 丹麦。   一个月后,北平郊区的卢沟桥发生事变。短短半年后,玻尔曾经流连忘返的 那几个城市相继沦陷于日本军队的铁蹄之下。中国进入全面战争状态。   当薛定谔在1936年10月回到阔别十多年的故乡时,那里已物是人非。奥地利 名义上还是独立国家,但已经沦为德国的附庸。虽然薛定谔既不是犹太人也不热 衷政治,他在荣获诺贝尔奖前突然离开柏林大学的行为让德国政府和纳粹党徒大 光其火,曾经在报刊上大肆批判。回到矮檐下的薛定谔只好低下头,专注于自己 的教学任务和学术研究。在跟着爱因斯坦纠缠了一番猫的死活后,他又对爱因斯 坦与爱丁顿正在研究的统一场论产生起浓厚的兴趣。   他的个人生活恢复了“正常”,又可以在妻子安妮、两个情人和小女儿之间 如鱼得水。作为一个小小的象征性反抗,普朗克还主持将1937年的普朗克奖章授 给了薛定谔。那正是薛定谔自己八年前为德国物理学会设立的大奖项。   然而,不到半年后,德国正式吞并了奥地利。这个也是希特勒故乡的传统小 国成为德国的一个州。一时间,奥地利的犹太人成为被清洗、驱逐、羞辱的对象。 薛定谔也成为眼中钉,言行受到紧密的监视和控制。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职位, 他向校方递交了一份“自白书”,承认自己过去的认识错误,无保留地宣示对德 国和“元首”的效忠。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件立即出现在德国和奥地利报纸的头版, 并通过英国报刊的转载传遍全世界。在伦敦,林德曼和牛津大学的同僚们为之气 愤、痛心。   对薛定谔来说,更糟糕的是他还不得不舍弃那个交往不久的新情人。因为她 是犹太人,他只得断然终止关系并要求她将以前的情书尽数焚毁,不留痕迹。   他的高调表态一度改善了处境。1938年春天,他被许可到纳粹德国的首都柏 林参加普朗克80岁生日庆祝。夏天,他又带着老情人希尔德去拜访普朗克夫妇, 一起在阿尔卑斯山中度假。然而,薛定谔回家后就收到了被解职的公文。奥地利 已经不再是他的容身之地。他和安妮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路,在费米的帮助下取 道意大利逃出法西斯领地。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从英国赢得独立的爱尔兰那时正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文化、 科学地位。他们模仿普林斯顿的高等研究院在自己首都创建一个同样的学术机构, 连名字也完全照搬:都柏林高等研究院。薛定谔还在奥地利时,爱尔兰人就已经 通过玻恩与安妮辗转地秘密接头,希望能有这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去当新研究院的 带头大哥。于是,薛定谔在一番折腾后阴错阳差地获得了他求之不得的理想职位。 他不再需要花时间站讲台授课,还有了个至少在名义上与爱因斯坦平起平坐的位 置。(在其后的1940年代,玻恩所在的爱丁堡和薛定谔的都柏林成为美国之外中 国学生的聚集地。计有彭桓武、程开甲、杨立铭、黄昆、胡宁等人曾在那里学习、 进修。)   已经屡次被薛定谔行为激怒的林德曼也再次伸出援手,为他们提供了行程便 利。在牛津和比利时临时任职等待一年后,薛定谔和安妮在1939年10月初到达都 柏林安家。他们还带着玛奇已经“送还”的希尔德和小女儿。薛定谔另外的那个 情人自己逃离奥地利后也与他们再度汇合,重归于好。   他的生活又一次恢复了正常。   1939年初,玻尔再度来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已经永久性地聘请他为访问 成员,拥有随来随去的特权。这一次,他在研究院中驻扎了半年之久。然而,爱 因斯坦似乎有意回避远方的客人,他们只在所里的聚会场合有过几次碰面。其间 爱因斯坦做过一次统一场论进展的讲座,玻尔躬逢其盛。爱因斯坦一如既往地坚 持那才是有望解决量子力学问题的最佳途径。但他又直视着玻尔强调他不愿意再 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被噎住的玻尔甚是不快,无可奈何。   其实玻尔这次也不会有多大兴致继续那个争论,他有着更紧迫的现实问题。 就在丹麦的码头上登船那一刻,他得知了来自柏林的最新实验结果:当铀被中子 撞击时,出现了质量不到铀一半的钡。因为犹太人身份逃离德国的迈特纳(Lise Meitner)和侄子弗里施(Otto Frisch)认为那是铀原子核被打击后分裂成两个 质量差不多的碎片,钡是其中之一。   卢瑟福早就确定了原子不是一成不变的“元素”。质量重的原子核可以自发 衰变为另一种原子,轻的也能被考克饶夫和沃尔顿的加速器中出来的质子打开, 发生人工嬗变。但原子核整个地一分为二却还是非同小可。弗里施借用生物学中 细胞分裂的术语把它称作“裂变(fission)”。   还在横渡大西洋的邮轮上时,玻尔已经认定伽莫夫的液滴模型是理解原子核 裂变的有效工具。自然地,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年轻助手协助他完成具体的计算并 撰写论文。事有凑巧,在纽约港口迎接他的是曾在哥本哈根镀过金的老相识惠勒 (John Wheeler),立刻就抓了他的差。惠勒已经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助理教授, 正好天时地利人和。师徒俩一头扎进这个新课题,短短几个月间奠定了原子核裂 变的理论基础。   相比之下,爱因斯坦的纠缠和薛定谔的猫不是那么急迫。   那年7月,玻尔结束在美国的访问回到哥本哈根。两个月后,德国军队发动 闪电战大举入侵波兰。欧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揭开序幕。   那个夏天海森堡也一直在美国巡回访学、出席学术会议。尽管他刻意回避, 他们的话题总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一触即发的战争形势。在罗切斯特,他过去的助 手威斯科夫(Victor Weisskopf)和老相识贝特(Hans Bethe)都强力劝说他在 美国留下。但海森堡立场坚定。他相信纳粹会赢得这场战争。虽然他本人对纳粹 并没有好感,却也必须为国效力。   一站又一站,海森堡的老朋友们听到的是同一个回答。在8月份的会议上, 他没等会议结束就匆匆辞别。因为他必须赶回去参加机关枪射击训练。   短短三年后,贝特和威斯科夫不得不向美国政府提议在战争中寻找机会以绑 架、轰炸甚至暗杀的形式对付他们这位过去的导师、朋友,“否决敌人的大脑 (deny the enemy his brain)”。   其后两年中,美国军方做了多次尝试,只因种种缘由未能奏效。1944年12月, 海森堡到中立的瑞士讲演。他不知道听众席上正坐着一位怀中揣着手枪的美国间 谍,其使命是只要听到海森堡透露出他们在核武器上有任何进展的迹象就不惜任 何代价将他当场击毙。海森堡的那次演讲却是纯学术,讲解他为解决量子问题新 发明的“散射矩阵(S-matrix)”理论。为了避免外交纠纷,间谍没有采取行动。 (这位间谍名叫伯格(Moe Berg)。他原来是美国职业棒球明星,也是普林斯顿 和哥伦比亚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因通晓七国语言在战争爆发后投身地下工作。)   海森堡侥幸活到了战争的结束。与贝特和威斯科夫一样,当年在一起探索自 然秘密的物理学家都因为战争归属了敌对的两个阵营。发现电子自旋后就到美国 工作的古德斯密特受命在战场上搜捕参与核武器计划的德国物理学家,将他们统 一关押于设在英国的特殊营地,通过监听手段获取他们的机密。海森堡、劳厄、 萊纳德等人都成为那里的阶下囚。他们是在那里听到原子弹在日本爆炸的新闻才 知道美国、英国已经超越德国,获得了他们未能攫取的成功。   87岁高龄的普朗克也被古德斯密特追踪捕获。他没有被送往战俘营,而是获 准自己养病。普朗克深受脊背痛苦,已然伛偻龙钟。在80岁生日之后,即使德高 望重也因为立场不坚定被指为“白犹太人”的他决定彻底退休,不再过问政事。 临别之际,他还做主把1938年的普朗克奖章授予德布罗意:一位追随“犹太物理 学”的法国人。   普朗克曾在一战中失去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在法国战场上被俘而幸存。战后, 那个儿子逐渐成长为政府中的部长助理,但在希特勒上台那天辞职。1944年,已 经败像毕露的德国军队中发生政变,部分高级官员刺杀希特勒失败。在随后的大 清查中,普朗克的儿子也涉案被捕。年老的普朗克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希姆莱、 希特勒求情,但儿子还是被处以绞刑。(在哥本哈根改编《浮士德》的德尔布吕 克的妹妹、妹夫和妹夫的弟弟也在那次事件中牺牲。)   卢瑟福没能看到原子核裂变的发现。他在那之前的1937年一次手术中意外离 世。作为原子核嬗变的鼻祖,卢瑟福清楚核反应时会释放能量。但他认为那能量 过于微弱,不具备实用价值,只是所谓的“月光(moonshine)”——不切实际 的痴心妄想。   裂变是剧烈的核反应,释放出比卢瑟福看到过的嬗变中大很多的能量。那却 也不过是稍微明亮一点的“月光”。匈牙利物理学家西拉德(Leo Szilard)却 一直坚持着一个可能性。铀原子核裂变时还会产生几颗中子。如果这些中子又能 碰到另外的铀原子核如法炮制,便可以形成持续性的“链式反应(chain reaction)”。这样,微观世界那微乎其微的能量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聚集,在宏 观世界中宏伟壮丽地爆发,甚至成为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巨型炸弹:原子弹。   西拉德也是众多从欧洲逃到美国的犹太人之一。他人微言轻,只好联合同是 匈牙利人的维格纳和泰勒(Edward Teller)说服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出面。 (他们三人后来被戏称为促成美国核武器的“匈牙利阴谋”。)他们一同起草了 一封致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的信,提醒政府注意这个潜在的 威胁和机会。信由爱因斯坦签名送达白宫时,德国刚刚入侵波兰。   那年年初在纽约港口迎接玻尔的除了惠勒还有费米。因为妻子是犹太人,费 米在意大利也处境艰难。正好,他因为核物理研究的成就获得了1938年诺贝尔奖。 在斯德哥尔摩领奖后,费米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以奖金为路费直接来到了美国。   三年后,费米和西拉德所带领的团队在芝加哥实现了人类第一个链式核反应。   1945年8月6日和9日,两颗不同型号、设计的原子弹分别在日本的广岛、长 崎上空爆炸。8月15日,作为法西斯轴心国最后堡垒的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次 世界大战结束。   作为德国研制核武器的“大脑”,海森堡虽然逃过了反法西斯同盟国的追杀, 却没能为他的祖国建造出原子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的物理学在普朗克 坚定、稳健的领导下重新崛起,在最尖端的量子力学、核物理上傲视全球。海森 堡没能在核武器上取得突破,也始终确信敌对方更不可能有所成就。直到在战俘 营中听到原子弹爆炸的新闻他才如梦初醒。迫于形势,他极力改写历史,为自己 塑造出一个在内部消极抵抗纳粹,故意拖延原子弹进程的新形象。   原子弹的爆炸再一次将爱因斯坦推上举世瞩目的前台。卢瑟福的“月光”在 一瞬间变作史无前例之“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释放,充分展示狭义相对论所揭 示质量转化能量的威力。   因为那封给罗斯福的信,爱因斯坦也经常被看作原子弹的始作俑者。其实, 他的信只得到一般性的注意。美国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是在那之后两年 多才开始实施。那时日本已经轰炸了珍珠港,将美国拖进大战。原子弹的初步研 究也已经在英国完成。   由于还有着同情共产党和反战的嫌疑,爱因斯坦没有获得接触最高机密的资 格,与曼哈顿计划无缘。而对原子弹举足轻重的也不是他的相对论,而是那同样 由他首创,却始终让他爱恨交加的量子理论。   真正领衔实现了海森堡未能做到之壮举的却是一个由他过去同事、朋友和学 生组成的强大团队。他们中的主力正是包括西拉德、维格纳、泰勒、弗兰克、费 米、贝特、威斯科夫等一大批因为纳粹迫害而逃离欧洲的犹太物理学家。他们也 有着如斯莱特、惠勒那些曾经在欧洲的量子力学圣地游学、镀金的少壮。当然, 还有曾在美国各个大学校园中聆听索末菲、玻尔、玻恩、海森堡、狄拉克等人巡 回讲座的年轻人。而最为出乎意料,他们这一方的“大脑”竟是曾在剑桥和哥廷 根镀金,与狄拉克相交甚欢的那个纨绔弟子奥本海默。   毫无例外,他们都是以玻尔、海森堡为代表的哥本哈根学派的成员,或者是 在其熏陶下学习、掌握量子力学的新一代。   原子弹的爆炸不仅宣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也标志着人类进入核能量 的新时代。从世纪之初贝克勒尔在铀矿石中发现放射性,经过卢瑟福、玻尔、爱 因斯坦、海森堡、薛定谔等人的不懈努力,量子的概念不再只是为了解释黑体辐 射、光谱数据的权宜之计,也不再局限于看不见摸不着的微观世界。它伴随着原 子弹那眩目的闪光、骇人的蘑菇云进入了寻常人家的视野。   原子弹的成功又一次无可辩驳地宣示了量子力学的正确性。而在那战火辉煌 的年代,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完备性的质疑只是杞人忧天,无人再问津。   惠勒只是愧疚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他的哥哥曾在1944年惨烈的意大利战 场上寄回一张明信片,上面只写有两个字:“快点(hurry up)!”拥有历史学 博士学位的哥哥了解弟弟曾经与玻尔一起研究过原子核裂变,早就猜想到他是在 后方参加研制威力强大的新武器。但哥哥已经等不及了。明信片寄出几个月后, 他在战场上捐躯。   (卅六) 费曼的路径积分   当惠勒被玻尔临时抓差去研究原子核裂变时,他正和自己的学生在钻研一个 有意思的课题:超距作用。   惠勒出生于美国的一个普通家庭。他父母都是图书馆职员,家里富有的就是 藏书。15岁中学毕业时,惠勒争取到州政府奖学金进入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 他选择的是工程专业,期望将来容易找工作。但上学不久,他在图书馆中翻阅到 物理期刊,在几个老师的影响下迷上了新兴的量子理论,遂转学物理。   那时,约翰斯·霍普金斯还是一所成立才半个世纪的新学校,也是最早引入 德国式强调科学研究的美国大学之一。它鼓励本科生参与科研,可以直升研究生 院。惠勒在那游刃有余,本科入校后不久就开始发表论文,总共只用了六年就获 得博士学位。那是1933年,新量子理论随着泡利“新约”综述的发表大功告成。 那年年底,海森堡、薛定谔和狄拉克获得诺贝尔奖。其时还不到22岁的惠勒只比 狄拉克小九岁。   毕业后,惠勒又赢得政府奖学金。他先在纽约大学做了一年博士后,再负笈 海外到玻尔研究所继续深造。为了节省开支,他搭乘的是远洋货轮。那正是玻尔 痛失大儿子后不久,研究所的气氛大不如前。即便如此,惠勒在那一年中依然大 开眼界,亲眼目睹玻尔如何引导一群年轻人多方位开拓物理学的前沿。在那个熙 熙攘攘的物理中心,他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众多名家和后起之秀。   在玻尔的指导下,惠勒也成果甚丰,一年内完成了三篇论文。不料,玻尔却 以不成熟为由直接“枪毙”了其中两篇。惠勒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对导师更为尊 敬甚而崇拜。他已经成为哥本哈根大家庭中的忠实一员。   回国后,惠勒顺利得到北卡罗来纳大学的聘请。三年后,他放弃已经到手的 终身教授位置,在1938年秋季转入普林斯顿大学继续担任助理教授。那学期开学 前,一个也是刚刚到校的研究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费曼(Richard Feynman)那年大学毕业,本来准备留校继续攻读博士。他 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作为本科生已经发表了两篇有影响的论文。然而,他所在 的麻省理工学院虽然是与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几乎同龄的年轻学院,却有着完 全相反的政策。麻省理工希望自己的学生毕业后离开,去其它学校拓宽视野,体 验不同的学习、科研环境。这让费曼很失落,他早已认定麻省理工是美国最好的 学院。   费曼的导师正是那里的物理系主任、曾在玻尔手下吃过苦头的斯莱特。他爱 才惜才,一边毫不留情地禁止费曼在自己学校继续读研究生,一边直接与普林斯 顿大学的物理系主任联系,极力推荐。普林斯顿对犹太学生有着名额限制,但经 不住斯莱特的软硬兼施终于接受了费曼。   费曼倒也觉得普林斯顿是麻省理工学院之外的最好选择。那里人才济济,拥 有维格纳和冯·诺伊曼这样的物理、数学名师。高等研究院也设立在那里,有着 刚刚来到的爱因斯坦。费曼希望能师从维格纳,普林斯顿便安排他第一学年担任 维格纳的助教。   然而,当费曼来到普林斯顿报到时才发现他被临时调换,为一个从没听说过 的新教授当助教。当他悻悻然地走进惠勒的办公室时更觉诧异,这个教授看起来 就跟他一样的年轻。   惠勒看到费曼进来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放在桌子上。这是他成为 教授后培养的习惯,在与学生面谈时注意控制时间。两人商谈后费曼告辞。   几天后,他们再次见面时惠勒又照例掏出怀表。对面的费曼不紧不慢,也从 兜里掏出一只新买的廉价手表,正正经经地放置在桌上自己一方。教授出乎意料, 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惠勒终于忍不住先笑出声来。两人随后都开怀大笑,无法 再讨论正事。自那以后,这两个年龄相差不到七岁的小伙子不再拘泥形式,更像 是一对师兄弟。   费曼也改变了主意,选取惠勒为他的学位导师。惠勒在北卡罗来纳大学的三 年里已经培养过几个博士,却还从未遇到过费曼这样的学生。   费曼在麻省理工学院读本科时已经自己阅读了大量的经典著作,最崇拜的是 逻辑简洁数学优美的狄拉克。他对狄拉克在《量子力学原理》书中最后一句话记 忆犹新:“看来这里需要某种本质上的新物理思想。(It seems that some essentially new physical ideas are here needed.)”对费曼来说,这个让 全书戛然而止的悬念比任何电影都更为惊心动魄。   狄拉克是在描述他那量子电动力学所遭遇的无穷大困难时无可奈何地以这么 一个期望结束他的教程的。其实,那个问题并非量子理论所独有,它在经典电磁 学中同样地存在。   一个多世纪以前,法拉第为了避免电磁现象中的超距作用引入了“场”的概 念。带电的物体会在其周围的空间产生一个电场,以此与一定距离以外的另一个 带电体发生作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概念经过麦克斯韦的数学描述和赫兹 的实验证实在19世纪获得广泛接受。   这样一来,电子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粒子。它的周围永远伴随着由它的电荷 产生的电场。电子运动时会连带着改变这个电场,也就有着额外的惯性,叫做电 子的“自能(self-energy)”。如果把电子看作是一个没有大小的点,它产生 的场在那个点上有着无穷大的强度。相应地,电子的自能会是无穷大。   当然如果电子即使非常非常小也有着一定大小,那么就可以避免这个数学上 的困难。还在具体计算中的自能只是作为“背景”出现,可以忽略而不影响结果。 至少在经典电磁学中如此。   狄拉克发现他的量子方程也能忽略自能的影响,进而得出与实验相当符合的 精确结果。但那却只是理论的最初级近似。如果精益求精地包括更高阶的修正, 那么每个修正项中都有着类似自能的贡献而成为无穷大,导致这样的计算完全没 有物理意义。这个荒谬的结果说明他的理论存在着致命的缺陷。他无计可施,只 好求助于未来“本质上的新物理思想”。   新思想正是作为大学本科生的费曼之强项。他觉得电子产生的场反过来作用 在自己身上很荒诞,类似逻辑上的循环论证。于是他认为只要硬性规定电子只能 与其它电子作用,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可以避免这一困难。在与惠勒的一次 讨论间隙,他壮起胆子向新导师提起这个念头并陈述了自己已经做过的一些推导。   没想到惠勒当即告诉他洛伦兹早就发现无线电天线工作时存在“辐射阻尼 (radiation resistance)”,那正是电子产生的电场作用于自身的表现,已然 被实验证实而毋庸置疑。他接着又不假思索地指出了费曼推导过程中的几个致命 漏洞,让这个只是稍微年轻的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更让费曼出乎意料的是惠 勒并没有因此否定他这个显得稚气的想法,反而当场提出了能够弥补其逻辑缺陷 的新思路。   费曼是后来才逐渐意识到惠勒并不是像他怀疑的那样自己事先也做过这些推 导。有经验的导师完全可以凭借物理图像和直觉看出那些问题。但惠勒的确也曾 有过同样激进的想法。   惠勒进入物理学时正是核物理大发展之际。中子、正电子的发现,介子概念 的提出让原来很简单的微观世界突然变得繁杂无序。他觉得如果假设质子、中子 等等都是由最简单的电子、正电子组成,就可以大大简化。然而,如果中子由电 子和正电子组成,它们就会有着卢瑟福原子模型同样的困难,不可避免发生辐射 而不稳定。费曼的幼稚想法引起了他的共鸣。如果只是这些粒子之间有直接的相 互作用,中间却没有那作为媒介的场,那么就不再会有自能、辐射这些困难。   于是,惠勒带着费曼一起进入了他称之为“一切都是粒子(everything is particles)”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场、没有波,只有电子、正电子 这样的粒子。它们可以相隔很远地发生相互作用。但他们这个超距作用不像爱因 斯坦的那般鬼魅。它不是瞬时发生,不违反相对论,也不会与已有的理论冲突 (因为时间方向的对称性,他们的理论中也有着“超前”的相互作用)。   虽然惠勒在哥本哈根待的时间并不长,他已经对玻尔的风格耳熟能详,也经 常刻意地模仿。无论是在北卡罗来纳还是普林斯顿,依然年轻的他身边总会有许 多更年轻的学生。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会出现各种荒诞念头,总是急不可待地与 学生分享。在他后来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几代学生都异口同声地标榜他们的老 师是个“疯子”,并引以为傲。   费曼住在学校的研究生宿舍,只在大厅设有公用电话。惠勒经常会没日没夜 地打电话找他商讨。爱促狭的费曼便在这头唯唯诺诺地回应,假装对方是爱因斯 坦教授,让他的同学们深信他日常性地在与国际大师探讨科学难题。   一个晚上,惠勒又极其兴奋地来电话:“费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电子 都有着相同的质量、电荷了!”费曼赶紧问那是怎么回事。惠勒答,“因为,它 们就是同一颗电子!”在他那突然大开的脑洞里,电子既可以随时间从过去走向 未来,也能逆着时间从未来穿越回到过去。同一颗电子这么没完没了地来回穿梭, 每次经过不同的空间位置。这样在任何一个时间点,我们能观察到空间中到处都 是电子,近乎无数。那其实就是在顺着时间跑的同一颗电子。至于那些同时也在 逆着时间跑的,就是我们看到的电子背面:正电子。懵懵懂懂的费曼倒没有让导 师完全绕糊涂,他问道,“可是大教授,并没有与电子数目相当的正电子啊?” 惠勒不在乎这个细节,只搪塞说也许正电子还都藏在质子内部。   惠勒不仅具备玻尔那思想活跃不拘一格的一面,还类似地不擅长数学演算。 那也是费曼的专长。从中学到研究生院,他总是以能得心应手地计算各种繁复的 积分著名。在惠勒的指导下,费曼很快理清了他们“延迟的超距作用”背后的数 学,证明那是一个逻辑自洽的体系,可以与传统的麦克斯韦理论分庭抗礼。   兴奋的惠勒立即在系里安排讲座,让费曼自己上台讲解。主持的维格纳专门 邀请了冯·诺伊曼、泡利、爱因斯坦等名家出席。那还是费曼第一次上台,不禁 忐忑不安。惠勒和维格纳自然是一番安慰、打气。泡利还是泡利,他立即指出这 个理论肯定无法成立。但他倒也没忘了客气地征询爱因斯坦的意见。爱因斯坦慈 祥地回应,不,这个理论看起来有着合理性,只是与引力可能不合拍——他还只 是惦记着自己的统一场论。年轻的费曼大松一口气。   他们这个新理论还只适用于经典的电磁作用。惠勒告诉费曼下一步的量子化 不过举手之劳。他预定了下一场讲座时间,准备自己动手完成后就宣讲。泡利却 私下告诉费曼他的导师只是在说大话。这次,他猜得没错。惠勒无法找到量子化 的途径,不得不取消了讲座。   如何将经典的理论量子化那时候已经有了一套现成的程序。惠勒在掉以轻心 后才发现他们的新理论极其地不传统,无法按既定方针办。泡利却在讲座中一眼 就看出了这个问题。   费曼只好自己另辟蹊径。一天晚上,他郁郁寡欢地来到镇上小酒馆喝酒,不 期相遇一位刚从欧洲逃难过来的物理学家。那人告诉他狄拉克曾经写过一篇论文, 用拉格朗日量描述量子系统,可能对他有帮助。第二天,他们一起跑进图书馆, 在一本不那么知名的刊物里找出那篇没人留意过的小论文。   牛顿的经典动力学有着一个非常直观的物理过程:一个物体处于某个位置, 受着一定外力作用。外力造成的加速度和物体本身的速度一起决定它在下个时刻 会处在的位置。那里的外力再度施以加速度,改变其运动方向、速度。这样,物 体在外力牵引下一步一步从起点走向终点。它的轨迹由初始的位置、速度和沿途 所受的外力完全确定。无论是我们手里抛出的石头还是绕着太阳公转的地球,它 们都如此这般地运动着。   为了这样逐步地推算物体的运动轨迹,牛顿专门发明了微积分作为数学工具。 但在18世纪,欧拉、拉格朗日等数学家发现另外一个窍门,可以省略这个渐进的 步骤。他们把物体在每个点上所受的力改换成空间分布着的势场,物体在这个场 中的运动轨迹就是一个简单的极限选择:一条能让一个叫做“作用量(action)” 的物理量有着最小值的曲线。这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   物理学家对这样的原理并不陌生。费马(Pierre de Fermat)在欧拉的一个 世纪前就总结出“费马原理(Fermat's principle)”:光线在反射、折射时走 的是花时间最短的路径。最小作用量原理是费马原理在力学中的延伸,也是一个 普适的规律。当爱因斯坦发明狭义相对论时,普朗克便立刻去证明了这个奇异的 新理论满足最小作用量原理。   欧拉和拉格朗日的描述与牛顿方程完全等价,只是数学上更为清晰、便利。 但它也带来一个有意思的新视角:物体不再是如牛顿所描述一步步被外力牵引从 起点到达终点。它似乎是在仔细勘测了两点之间所有可能的途径后“选择”了作 用量最小的那一条“理想”捷径。   也许是出于数学上的好奇,狄拉克也试图构造了量子力学中的拉格朗日描述。 他在论文中指出这个作用量在经典和量子世界之间存在着直接的类比。费曼对这 个语焉不详的描述发生了浓厚兴趣,当即在图书馆的一块黑板上进行了演算,发 现所谓的“类比”就是简单的正比关系。由此,他找到了将他和惠勒的电动力学 量子化的途径。   在量子世界里,粒子可以同样地勘测起始两点之间所有可能路径的作用量。 但它不再只是选取作用量最小的那一条而对其它路径视而不见。这时,所有的路 径都对粒子的运动有着贡献,其大小取决于那条路径的作用量。   或者说,粒子还是在按照作用量的大小选择路径。作用量越小的路径“获选” 的可能性越大。作用量大的路径被选上的几率很小,但也不再是零。   这样,粒子的运动便是这所有可能性的总和或平均。因为这样的路径数目无 限地多,这个加法其实是一个积分。费曼把它称作“路径积分(path integral)”。   这依然是他们那个“一切都是粒子”的世界,没有场也没有波。但因为不同 路径的可能性是一个复数,它们相加时也不是简单的累计,而是有时相互叠加, 有时互相抵消。这样,它们也会在结果中自然地出现类似波动的干涉、衍射图像, 与薛定谔的波函数无异。   正如最小作用量原理与牛顿动力学方程等价,费曼也证明了他的路径积分与 薛定谔方程完全等价,是继矩阵、波动之后量子力学的第三个表述。   惠勒深为折服,只是不满意费曼所用的那个平平淡淡的名字。惠勒自己把这 个量子力学新表述叫做“对所有历史求和(sum over histories)”。在他看来, 费曼的发现表明量子世界的粒子的确是在仔细勘探了每一条可能的路径,才依照 作用量的权重决定其运动状态。这相当于粒子在每条路径上都已经走过,具备所 有路径的全部“历史”知识。   以这个眼光再去看那曾在索尔维会议上让爱因斯坦、玻尔等人绞尽脑汁的双 缝实验似乎便可以豁然开朗:光子、电子在运动时已经有了从源头到屏幕所有路 径的历史信息,所以它们的确“知道”有着两条缝隙的存在,故而可以在屏幕上 形成干涉条纹。它们并不是单纯地从某个缝隙中通过。   假如在缝隙的背后设置障碍或测量仪器,那么光子、电子所掌握的历史即被 改写。它们求和而得到的运动便会截然不同,不再有双缝的干涉条纹出现。   有了这一重大进展,惠勒带着费曼兴冲冲地来到爱因斯坦居住的小楼。这已 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了。爱因斯坦很喜欢这一对朝气蓬勃的小字辈,总是热 情、耐心地接待他们。他俩向大师详细地介绍了这个量子力学新表述,强调这是 经典物理的自然延伸,不像海森堡的矩阵、薛定谔的波函数那么突兀、人为。惠 勒满怀期望,这是否足以说服爱因斯坦改变他对量子力学的深刻抵触?   爱因斯坦却一眼看穿费曼只是把量子力学中的随机性从波函数转移到路径的 选择上,并没有本质不同。他悠悠地作答:“我无法相信上帝会掷骰子,但也许 我已经赢得自己犯错误的资格了。”   (待续)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4.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