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2/04(第三三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6.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午游圣帕特里克                  § 陈 苦:午游圣帕特里克      §     ·陈 苦·                  § 【牛肆】             § 一只白鸽                    §  停在路边苍黑的树干上 周 宏:骂鲁无非真小人      §  一样孤独地等待着 李威霆:俄乌战争当中的功利视角 §       和自由视角      § 闪金烁银的五大道上    静言思:“长平之战”演绎     § 会不会有另外一粒粮食 刘晓峰:老邻居讲的故事      §  或者只是人类有意或者无意                  §  遗落的一些面包屑 【丝露集】            §                    §  衣衫褴褛的无家可归者 訾 非:2022年的新春祝词     §  跪在路边和太阳下 椿 楸:艾米丽的早餐       § 拜读厚重的《战争与和平》 陆思良:楼房深又深(下)     §                    §  (我忽然疑惑他是不是更幸运的那一位) 【网里乾坤】           §                    §  烛光挨着烛光 黄明红:历史没有年代       §  长椅接着长椅      ——读束星北的故事有感 § 人群随着人群 王庆民:被误认的戈尔巴乔夫    §  用缤纷又沉默的语言 离家民:人与人的是非判断     §  祷告了一遍又一遍  为何如此分裂?    §                    § 眼里是下了又下的雨 【网萃】             § 耳中是听了再听的歌                  § 彩色长窗里 程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那些被反复描绘过的命运      (卅一~卅二)      § 其实不过是走进教堂和走出教堂                  §                  § 那一只白鸽早就忘记了                  § 她需要衔回一叶春天                  § 或者一枚橄榄枝的使命                  § 【网讯】∽∽∽∽∽∽∽∽∽∽∽∽∽∽∽∽∽∽∽∽∽∽∽∽∽∽∽∽∽∽∽ ◆ 曾在本刊连载的程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已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书 名为《宇宙史话:人类如何认识宇宙的故事》。 【牛肆】∽∽∽∽∽∽∽∽∽∽∽∽∽∽∽∽∽∽∽∽∽∽∽∽∽∽∽∽∽∽∽ ◆ 骂鲁无非真小人 ·周 宏·   疫潮退去,饮食店逐渐开张,能说得上话的几个朋友兼同事就约了去喝酒聊 天。席上一好友忽发大论:近日有时间终于把《鲁迅全集》读了一遍,竟然发现 这个家伙几乎骂遍世上所有人,唯独不骂蒋介石。   鲁迅骂过的人固然不少,但距离世上所有人差距也太大了。先不论无数的与 他没有什么交集的人他骂不上,那可数的有交集的人他也很难骂遍——他并非孤 家寡人,他有亲朋好友,是否唯独已无需证明了,至于骂不骂蒋介石,还用通读 《鲁迅全集》才知其真伪吗?翻一翻学过的中学语文书:像《友邦惊诧论》,骂 的不是蒋介石政府?骂蒋政府不等于骂蒋?   要我看,这位朋友读的恐怕不是《鲁迅全集》,而是“骂鲁全集”——那些 为了黑鲁而暂时聚集在一起专门捏造鲁迅花边新闻的子虚乌有帖,喝酒吹牛逼时 为了抬高档次,硬把骂鲁造谣帖吹成了《鲁迅全集》。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就 去搜搜。输入“鲁迅骂遍……唯独不骂……”,果然跳出一个帖子,《大文豪鲁 迅骂人无数,为何从未骂过这三人?而且还有些肯定》。   帖子中列出的所谓从未骂过的三个人,一个是慈禧,一个是袁世凯,还有一 个就是蒋介石。除了捕风捉影地扒了一些所谓的历史秘闻,做了一些自以为能够 自圆其说的解释,然后就不管合不合逻辑地贴上“和世界上的一切黑暗做斗争。 他是真正站在老百姓这一边的,而且每次都是一针见血”这些正能量标签,就绕 过了智障网警的“严格”审查,让一篇故意抹黑被太祖册封为文化革命主将的谣 言帖,流毒全网。   论人数,鲁迅从未骂过的绝对碾压他骂过的,更何况,他主张“辱骂和恐吓 决不是战斗”。只有低智商的人,才会制造这种低智商的谣言;也只有低智商的 人,才会相信这种低智商的谣言;智商正常而造此类谣言或做出深信不疑状到处 传播的,必是品质下流之辈。我觉得后者居多。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居然知道, 人们日常交流,很少对“骂”做出明确界定:有时将人身攻击说成“骂”,有时 将高声呵斥说成“骂”,有时将严厉批评说成“骂”……而他们则将这些不同的 概念偷换来偷换去,只为制造一个低劣的谣言去攻击目标。   比如我一开始将鲁迅骂人的“骂”理解成“批评”,说鲁迅“骂遍世上所有 人,唯独不骂蒋介石”,我首先想到学生时代学过的课文,便能判断此乃谣言。 孰料传谣者抑或造谣者后来又抛出“指名道姓”的要求,说得好像鲁迅一旦开 “骂”,必指名道姓似的,抑或国人对“骂”都统一了认识,不指名道姓就不算 “骂”,“指桑骂槐”要从现代汉语里被抠去了似的。鲁迅骂没骂蒋介石最有发 言权的还是蒋,不过蒋不善于用发言的方式针对骂他的文人,而是喜欢采取直接 行动来表明自己的不满:一是禁他的书,二是放出要抓捕的风来逼他东躲西藏……   内山完造的那个书店就是鲁迅的避难之地。提到内山完造这个日本友人,传 谣者抑或造谣者马上以“莫须有”的思维方式推出一个无稽之谈,说幸亏鲁迅死 得早,如果挨到抗战爆发,肯定会像周作人一样做汉奸。这话说得好像周家只有 鲁迅和周作人俩兄弟,而且两人高度相似高度默契似的。周家还有一个兄弟叫周 建人,这兄弟跟周作人本是俩连襟,都娶了日本女人做老婆,后来被日本嫂子略 施小计,也净身出了户,他想学大哥出门带走大嫂那样也把自己的妻子带出去, 可惜不成……这个跟着大哥跑的兄弟没做汉奸,凭什么说大哥会像不再跟着他足 迹走的老二那样去做汉奸?   说到老大和老二的矛盾,传谣者抑或造谣者马上又以“你想别人怎样待你你 就怎样待人”这个黄金定律推断,老大选择净身出户,必定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 得人的事,比如偷窥弟媳洗澡。看没看到我不知道,但是不是“偷窥”,不换位 思考一下是很难坚信不疑的。想必周作人对着镜子严肃地问过自己:换做是你, 你会放着身边一个女人不动,却去惦记着自己的弟媳吗?很悲哀的是,周作人用 行动做出了回答:我会,一定会!难怪周老三出门的时候要求老婆跟自己一起走, 被婉拒后一个人在上海忧思成疾,给家中女人去信要求她来沪照顾不果之后,干 脆断绝了和日本女人的一切往来。   在诋毁鲁迅的人群中,胡适算得上是重量级的人,我偶尔听到他一段谈鲁迅 的录音,大致内容是说鲁迅一开始用文言文翻译外国小说,总共才卖出去了20本, 卖书者混在人群之中买了一本自己的书,也不过使总数上升到21本——据说这炮 弹还是周作人递给他的。所以后来鲁迅才用白话文写小说,而且获得了很大成功, 获得成功后就不理他们这些过去的同事了。我竟然听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特 别是说到周氏兄弟用白话文从事文学创作时,老胡强调他(们)那时候都不屑于 干这活——贼酸贼酸的,而且很不老实!   胡适没尝试用白话文从事文学创作么?那“两只蝴蝶”是谁放出来的?在用 白话文从事文学创作方面,他老先生其实抢了很多第一的,只是质量较次,为人 诟病者多。当时复古派就评价其为“胡(适)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其必 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将死,必精神失其常 度,言动出于常轨。胡君辈之诗之卤莽灭裂趋于极端,正其必死之征耳。”后来 余光中亦认为“胡适等人在新诗方面的重要性也大半是历史的,不是美学的”。   当刘半农和钱玄同用一场双簧戏点燃了新旧文化之战时,轻轻飘飘的“两只 蝴蝶”不够看了,应钱玄同之邀,鲁迅的“狂人”一马当先杀了出来,给旧文化 一句“吃人”的断语,其振聋发聩之处乃是立足于艺术圆满成熟之上,老胡自知 难以望其项背,这才逐渐断了用白话从事文学创作的念头,而专事捧周老二去与 周老大争锋。   老大就是老大,明知自家老二有了“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的野心,却 时时避其锋芒,碰到有人攻击他家老二,还用各种笔名代老二应战。最令人动容 的是,《语丝》被封,他担心老二安危,给朋友写信,希望老二南下。平津地区 教授联名救国,他从上到下搜寻老二名字,失望之余让老三带信给老二,“遇到 此等重大问题,亦不可过于退后”。老二似乎也明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的道理:老大被通缉,他通风报信;老大跟人家打笔墨官司,他毫不犹豫站队自 家老大这边;老大都不再称其为二弟了,他还在人家面前一口一个叫老大为家兄。 最令人费解的是他称自己的母亲为“鲁迅的老太太”,看来导致老二失态到要跟 老大撕破脸皮的,是自己的母亲竟然舍弃自己选择老大,哪是那个莫须有的“偷 窥”和“偷听”啊……   胡适以为那21本的故事是周老二送给他的炮弹,能够理解周老二用意的除了 他家老大,应该还有人在,但胡适未必明白,他毫不犹豫地放出来,反让我明白 了,鲁迅的成功绝非偶然,他不仅用科学理论做指导,还用踏踏实实的实践做了 支撑。同时也让人看到了,胡适此公非良善之辈,“实为一个最无品格之文化买 办,无以名之,只可名曰‘狐仙’,乃为害国家、为害民族文化之蟊贼。最无品 格之文化买办、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这是蒋中正凭心而论在日记里头给他 做的评价。一个权柄在握单凭公器私用一下即可让所有对手灰飞烟灭的主居然躲 到日记里去骂一个人,足可见小人之可怕。 ◆ 俄乌战争当中的功利视角和自由视角 ·李威霆·   不知为什么,作为一个马来西亚华人,每当我在谈论这个问题总会有一种隐 隐的羞愧感——自由。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即便生活在马来西亚这样资讯和言论相对自由的国度,我 们却依旧有太多华人对国际局势的观点和墙内人没差,甚至连价值观都惊人的同 步。   就在普京开始失去耐性,对基辅进行各种狂轰滥炸,并试图炸毁基辅后方的 运输补给线时,捷克、波兰、斯洛维尼亚三国的总理风尘仆仆的乘搭着火车亲自 来到炮火连天,随时都有可能被飞弹荡平的基辅。   喂!这么戏剧性?不是《魔界》小说中“圣盔谷之战”和“帕兰诺平原战役” 才会出现的情节吗?   枪林弹雨、炮火连天,东欧三国总理需不需要亲自到重灾区的现场喔?派个 代表不行吗?他们哪里来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   我想起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就不少人嘲讽说“泽连斯基就是一个小丑”。 我想,如果连一个小丑居然都有勇气能为了捍卫自由,甘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和自 己的选民站在一起,面对俄军来势汹汹的轰炸,那我们这些嘴炮侠算什么?   现如今东欧三国总理居然也甘冒随时粉身碎骨的风险来了,只是为了替乌克 兰人打气?   “我看有其他阴谋!”、“背后是美国挑拨”、“哈哈!他们逢场作戏的 吧?”、“他们只是怕唇亡齿寒吧!”、“又是几个傻子疯子”。他们继续解读。   你看,这就是价值观不同所导致的认知差异,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有一种解读历史的方式,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行为背后都是为了“利益”。 一切复杂、看似高尚的人类行为,都必须分解到背后的“利益动机”层面来解读。 不存在其他影响因素。   他们带着这个视角,自然什么“人权”、“理念”、“价值”在他们眼中都 是套话。背后都是为了利益。拿着锤子的人只看得到铁钉,看什么都能看成钉。   这种解读问题的方法是动机上的一元论,是功利主义。   这个说法对吗?对,也不对。如果你的“利益”只是纯粹的经济利益,那么 历史上有太多非理性的、为理念、为信仰而牺牲的人的行为,这个理论无法解释。   现成的例子,用这个理论我们就无法解释泽连斯基和那些坚守在乌克兰的人 民反抗军宁为玉碎的精神,也无法解释从各处自费涌入的义勇军。   当然,我们可以简单粗暴地说他们就是“愤青”、“冲动”、“傻”。不过 这种解释等于没有解释。义勇军很多都是深谙世事的退役老兵,人家图什么经济 利益?难道不图经济利益就是“傻”吗?   如果大家还记得经典经济学当中“理性人假设”的错误,就很容易理解为什 么用“经济利益”理论不足以解释人类这些复杂的行为。   我们不能假设每一个人都是完全理性的纸片人。没有情感价值、没有情绪波 动、没有其他多元价值体系的人类群体,那才是完全的理性。   幸亏人不是和电脑AI一样完全理性的生物,因为完全的理性,实际上就意味 着“绝对的自私”和只会数据地考虑“经济最大化。”   如果人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每个人做一切的动机都只考虑各自的利益最大化, 那么这样一群自私自利的人所构成的社会,就是一个巨型的修罗场,每个人都陷 入“囚徒困境”,我们的物种就成了没有进步,没有希望的垃圾。   很多人信奉的动机一元论的简单解释,将人性单一化、扁平化、数据化,只 用利益的量化视角来看问题,不仅无法客观全面的看清问题,也无法充分的解释 问题,并且还是对人性的践踏。   我自己认为用这种方便而简化的价值观看世界的人,是悲哀的。因为这个逻 辑推论到最后,必将指出自己身边所有人都是为了利益和自己在一起。这是典型 的反被思维工具所困缚。   对于泽连斯基本人和他的家人来说,比起待在基辅,时时可能遭受背叛、暗 杀、和被炸死的风险,他最理性的选择,应该是离开基辅和投降。这样对他和家 人都是“利益最大化”。他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被唯利的思路所限制。尽管他和 家人很可能牺牲,但他赢得了另一种更宝贵的,非经济的价值,他呼唤出某种更 强大,跨社会的人性尊严光芒。   你看我这里并非否认“利害关系”是人类行为最大的驱动力,而是说,对于 什么是“利益”,我们不能看得那么浅薄。   利益于每个人而言都有所不同。对于很多人而言,成全他们所信奉的理念或 情感,就是他最大的利益,尽管代价很可能是财产和性命的损失。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去看东欧三国总理的行为?   我觉得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昨天对乌克兰人民喊的话很能说明一切,他说:   “我们永远不会让你们孤军奋战,我们与你同在。因为我们知道你不仅为了 你的家园、你的自由和安全而战,你更是为了我们而战。”   我的天!这根本就两千多年前“波希战争”的再现加强版。古希腊著名的历 史学之父希罗多德记载过一段这样的对话,   当时的波斯国王居鲁士大帝问一个斯巴达人,“在我强大的波斯帝国军团面 前,你么希腊诸邦如此渺小,根本毫无胜算,你们为何不投降?”   斯巴达人坚定不移地说:“我们希腊绝对不会接受你们的投降条款,因为投 降就等于把希腊人都变成奴隶,无论我们多么弱小,我们都会血战到底。”   我们把这段公元前499的对话角色,直接插播成今天泽伦斯基和普京的对话, 毫无违和感,内涵完全相应;   自由绝不向专制和奴役投降。这背后带出的就是整个西方文明数千年一脉相 承的核心价值——自由。   两千年前那段对话还有后续,斯巴达人接着向居鲁士大帝说:   “斯巴达人是自由的,但也不是任意的什么事都能自由地做。我们受法律的 统治,我们对法律的敬畏比你的臣民对你的畏惧更甚!”   这一段就牵涉到自由真正的含义;自由是遵从法治,服从城邦的法律,而非 服从统治者的意志,才是自由人。   也就是说,西方的自由主义,不是说人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是人人都遵循一 种社会规则,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次序,在这个 次序的基础上,个体的自由才有可能实现。这也是契约精神得以成立的基础,人 人平等。   放在今天 ,就是宪法、司法独立、联合国的国际法宪章——我们所谓的国 际规则。   所以不了解古希腊的核心价值自由,就不了解西方,也就不了解现代世界的 基础。普京现在踢到的铁板,就是西方价值观的底线。   因此西方瞬间变脸,从平日里唯利是图的样子变成另一副出钱、出力、出命 捍卫自由的面孔。因为那本来就是西方的内核,现在也是国际社会的基本法则。   普京现在公然地破坏国际次序,其实质就是在侵害我们整个自由世界。一旦 这个规则可以被公然践踏,国际社会陷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到时候受到侵害 的就不止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人民,也包括我们所有的人。   我听过有些人是这样来扭曲自由的含义。他们会说:“对啊,人人自由,所 以我们就不要干涉俄罗斯的事情,让普京自由实现他的意图。”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自由不是为所欲为。如果一个人想要的自由是“剥夺其 他人的自由”,或者“杀害其他人”,那么为了所有人的自由不被侵害,那人就 应该被投入监狱。因为他的“自由”违背了自由的本意,他就不值得拥有自由。   用当代最重要的自由主义学者以赛亚·柏林的话来说,每个人的“消极自由” 都应该受到保护。   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你有不被人强迫去做你不想做的 事的权力。   每当我听到一些大马华人,尤其是长辈们说“自由民主能赚钱咩!?”, “自由能当饭吃吗?”我真的不会回答,只想找个地洞把头钻进去。   是什么人如此习惯了铁炼和枷锁?不在乎,甚至睥睨自由?你知,我知。   在今天,自由、平等、多元,是现代世界文明的基石,是不分肤色种族人类 共同的宝贵文化资产。   就算我们只从物种生存的利益角度来看,这些非经济利益的价值带给我们这 个物种的生存优势,远比眼前的发展效益和经济利益来得长远。   我看这才是捷克、波兰、斯洛维尼亚三国的总理踏足基辅的真正历史含义。   现在普京逼迫俄罗斯士兵上前线当炮灰,导致了数千万乌克兰人家破人亡、 流离失所。他的所作所为,实质上正在摧毁自由世界最宝贵的核心规则。普京还 多次地对我们发出核威慑,我们永远都应该记着,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 “长平之战”演绎 ·静言思·   公元前260年,秦昭王命王龁攻赵,秦与赵相持在长平,廉颇“拖”字诀, 坚壁不出,王龁拿廉颇没什么办法,一直拖下去秦军很危险,范雎出“离间计”, 散出流言,秦怕的是赵奢之子赵括,如果赵括为赵将,那么赵军就不会被秦围着 打了,廉颇只会躲,乃是徒有虚名。赵惠文王已死,赵成王新立,对廉颇的积极 防守不理解,蠢蠢欲动。范雎散布的流言蜚语给了愚蠢的成王最后一个借口,要 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换掉廉颇!   蔺相如已经病得很重,但还是劝成王:“战争是视战场的细微变化而你来我 往,赵括只会纸上谈兵,犹如堵上耳朵抚琴,只有空架子,完全不能与人与物产 生共鸣,如何识得风吹草动?这不是送死吗?”   赵括的亲妈也找到赵成王说:“不能用赵括,当年赵奢当将军的时候,民众 自发送衣送粮,大小将军都平起平坐,热烈地讨论各种问题,赵王赏给赵奢的所 有赏赐,赵奢全部分给士兵,士兵个个舍生忘死。打仗时,赵奢更是心无旁顾, 从不问家事。而赵括呢?你赏点钱他就买土地,大小手下每天就知道磕头,一群 奴才,怎么打仗?你成王要是执意用赵括,如果赵军惨败,我概不负责,到时不 要连坐到我老太婆的头上。”成王执迷不悟,答应赵括亲妈,没你的事。   就此,赵四十万士兵的命运已经注定。   赵成王撤了廉颇,换上赵括。秦知道了这个消息,“志在必得”,秘密调来 白起,王龁做副将,并立下“军令状”,谁泄露白起是主将这个事,斩。赵括迫 不及待,主动出击,白起且战且退,诱敌深入,赵括以为秦不堪一击,孤军深入, 一直被引诱到绝壁之下,赵括还要攻城,白起坚壁不出拖时间的同时,集结二万 五千精兵断了赵军后路,此时赵军已被合围。待合围之时,秦又出五千骑兵冲断 赵军队伍。至此,赵军粮道已绝,队形更被秦的铁骑冲得七零八落。人类最惨之 一的突围战开始了。秦国更是发动河内十五岁以上的人,全部“诣”长平,断赵 粮道。赵军也是顽强,从七月突围到九月,“赵卒四十六日不得食!”“人相杀 而食”。赵括自己冲出来,被乱箭射杀。余赵卒投降。白起不相信赵人,全部坑 杀,史说有四十万之多。   惨烈的、吃人的长平之战结束了。战争结束了,可“长平之战”的冤魂却始 终萦绕在每一代中国人的头脑里,久久不肯安息。中国人一代一代地诉说着长平 的故事。骂成王的昏庸,笑赵括的无知,恐惧白起的冷酷。似乎永远也说不完。 就是没有人去骂那吃人的封建制度,骂那埋藏在人脑中“你死我活”的原始思想。   长平的胜者白起,最后又怎么样了呢?秦王让他乘势拿下邯郸,白起不肯: 秦卒也死伤过半,需要休养。冒然进攻,其他诸侯如果断秦后路,秦军将和赵一 样下场。秦王不听,执意围邯郸,最后被魏公子无忌抄了后路,死伤惨重。白起 对秦王说:让你不要冒然行动,结果怎样?秦王把白起发配为平民,走在路上时, 赐了一把剑,干什么?让他自杀。白起自刎而死。白起又怎么样,生命就是皇帝 的一句话。有时候真怀疑,也许白起只能团灭像赵括这样的宫宦子弟当将军的军 队,但凡一个正常思维的经过生活历练的平民当将军,也不至于弱智到如此地步, 赵卒也不至于死得如此的惨。赵国士兵粮道被断,被围困,“四十六日不得食”, “人相杀而食”,居然没有“哗变”,居然没用“倒戈”,赵士兵“四十六日不 得食”,还不断突围,最后还能剩下四十万,这是何等优秀的士兵!何等忠诚! 要有何等狂妄、何等弱智、何等麻木的将军才能把这样出类拔萃的军队葬送得如 此彻底!赵卒“死不瞑目”。现在居然还有人在说赵括不是真的无能!……去他 妈的君君臣臣。   古战场早已不再兵马嘶鸣,浸满血泪的尘土也已换了新颜,可长平之伤却时 时隐隐作痛,绵延上千年,不可断绝。 ◆ 老邻居讲的故事 ·刘晓峰·   老邻居现在七十多岁了,移民到美国也二十几年了。今天晚上听老邻居讲故 事。老邻居大学毕业后搞四清,在沂蒙山区呆了十个月。下面是一些他讲的小故 事。   革命孤儿   邻居的父亲是1926年入党的老地下党,正式身份是医生,被日本鬼子和汉奸 把头砍了挂在无锡市城门上。他的母亲也给抓进去了,后来给他舅舅保出来了。 出来后继续搞地下工作。有次送军火给太湖游击队,先天晚上住太湖边一个亲戚 家,入了太湖就再没有回来。母亲比父亲晚牺牲几个月。他那时在上小学,排行 老三,最大的大姐十四岁,把三个弟弟带大。父母死得早,连自己哪月哪日生的 也没有人记得。那时做地下工作,有人来联系,来人把一个石头扔到屋顶上,石 头从屋顶骨碌碌响着滚下来。这个时候姐姐就会跟弟弟们说不要说话。一直不知 道母亲怎么死的,后来搞四清,对共产党多了些了解,开始怀疑母亲是不是被太 湖游击队干掉了,因为共产党对被俘过的人不放心。真相不可能知道了。   独存的地主   到沂蒙山区一个村子的时候,发现地主都差不多没有了。地主和他们的家属 包括小孩都已经被杀光了,只有一个例外,是一位解放军团长的家属。抗日的时 候八路军在中学里把他抓了,要不参加八路,要不把全家杀了。结果参加了八路 军,后来是解放军团长。可是到底是地主,怎么清算呢?工作组第一天把一个 “军属光荣”的牌子送到地主家,第二天就叫地主出来扫大街。   内定反革命的老党员们   村里的老党员们资格是真老,有四个都是37或38年的地下党。他们喜欢骂老 毛是王八蛋。民间谣传老毛是王八蛋变的。说修水库吧,千把亩的良田变了水库, 地势最低,水放不出,群众都有怨言。骂毛主席这在北京城里是立马要杀头的。 报了上去,上头说,抓一两个内定反革命,不坐牢。为什么不坐牢?因为他们已 经够穷了,每天吃白薯干,还有比这更苦的?这个内定反革命据说是康生搞出来 的:不坐牢,平常干嘛还是干嘛,不能担任党政部门一把手,自己也不知道。如 果老蒋反攻大陆,先杀内定反革命。有位领导做副职干了十二届,曾经和他开玩 笑,你是不是内定反革命?   忆苦思甜   经常开忆苦思甜的会。请了老农民上去讲,不到五分钟就在台上开始大骂共 产党。给地主干活晚上还要请我们喝酒吃肉,现在给支部书记干活,还要扣工分。 四清工作组的人派村里的积极分子赶去把老大爷请下来,然后积极分子自己在台 上诉苦。   要求替丈夫申雪的寡妇   这个村在抗日的时候有八百多人。日本鬼子经常下来扫荡,抓地下党和武工 队,当地的百姓和组织颇以此为苦。后来想了个办法:组织凑了一些钱买了猪羊 和别的许多东西,请一个胆子大的小溜子把东西送到日本人那里,日本人给了收 据,这个村子以后就算是良民村了,日本人也不来扫荡了。这个小溜子送完礼物 在回家的路上被武工队打死了,收据也撕掉了。后来地下党和武工队在这个村子 里呆得很好。解放后这个小溜子的寡妇一直找共产党和政府要求申雪,但是支部 书记死了,武工队长死了,尽管本地人都知道,这个案子四清工作组也没有办法 搞清楚。   台风来了要割麦   台风要来了,上边发文件说要动员群众赶紧割麦。可是麦子还是青的,割了 秋天什么都没有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天没亮就把大家叫了起来,来到一块小地里, 命令,“台风要来了,大家把麦子割了”。这样把麦子保住了。   富农   到处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农民们真的是太穷了。有个村有个富农,脑袋比较 灵光,带着大家搞点副业,拿些粮食什么的到城里换钱,再买些别的,那个村里 的人生活稍微好一点。   四清运动的教训   四清比较苦,和农民兄弟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动,看到农民的困苦不是亲见 难以想象。一人一年只有十多斤口粮(粮都征走了,不是产量高吗),主要是吃 红薯,五六口人一家冬天一起盖一个被子,有的还不如,人均裤子不到一条。给 住的农民一天五毛钱,农民很喜欢。大学生们天天吃红薯受不了,好多全身浮肿, 还有几个胃出血回北京治病了。后两个月大家住县里招待所搞吃喝不下去了。参 加四清运动工作组回来后,几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去四清工作组的大学生 们全做了逍遥派,既没有整人也没有挨整,安全度过了文化大革命。四清运动在 农村吃的苦值得!   江青的儿子   单位有个年轻人说自己是江青的儿子。红卫兵说这不是污蔑伟大旗手吗?开 始斗这个年轻人,喊口号不太好喊,反革命吗也不是,就喊,“你对不起江青同 志,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后来打听到南京的监狱里有个囚犯可能知道底细, 就派人去调查了。到了监狱那边,那人说,这个你们也敢来调查?去的人吓坏了, 就把囚犯的档案全烧了,和他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没有说过话。回来后把江 青儿子放了。他后来调到北京市去了。江青的儿子名字叫陆兆康,南京监狱里的 人是陆兆康的父亲。   516分子   老干部们回来了,把好多以前积极整他们的年轻人打成516反革命分子。内 蒙古的乌兰夫搞得尤其厉害。后来有个年轻人,反咬一口说是单位老干部引导自 己加入的。这个风气传到了北京,大家都这样,很快516运动就搞不下去了。   周恩来的第一个清明节   大家都到天安门去看热闹。他也和朋友原北京军区副司令的儿子一起骑了自 行车到天安门去了。到了下午5点多人越来越多,就和朋友说,这里太危险了, 要回家吃饭去了。朋友说我还要玩一玩。当天晚上就有了天安门的血洗。第二天 问朋友什么时候走的,说是9点多,北京市长吴德说,“革命的群众请尽快离开 广场”。听了就走了。北京本地的人基本都走了,剩下的是远地来的中学生。这 些人牺牲的最多,打人的是远郊请来的农民,拿木棍打。北京本地的工人还下不 了手啊。   漯河的惨案   漯河连着下了许多天的大雨,先几天在漯河五七干校的一个亲戚和别的人连 夜转移逃回北京,当地的老百姓没有人知道。晚上水库垮了,不只一个,都是大 跃进时候修的水库,京广线上的电线杆都淹过了。死了可能有三十万。大水涨到 了安徽,安徽人修堤挡水。中央打电话去了,赶紧扒了堤,不然派飞机去炸,京 广线还要不要?安徽人只好把堤扒了。可怜漯河本地的农民,上边知道要出事, 没有告一声,不然爬到小山坡上也可以救好多人命啊。 【丝露集】∽∽∽∽∽∽∽∽∽∽∽∽∽∽∽∽∽∽∽∽∽∽∽∽∽∽∽∽∽∽ ◆ 2022年的新春祝词 ·訾 非· 1 2021年, 我家楼上的孩子 不再弹钢琴了 而是隔三差五的 和她妈妈吵上一架, 透过水泥的楼板 我都能听到楼上 鸡飞狗跳的声音。 我也许该上得楼去 对他们说: 痛苦终将过去 就像欢乐一样 如果有时间 就让孩子弹弹琴吧。 然而我只是把这念头 塞到诗里 就像那孩子的青春期、 大概也只能写进 上了锁的日记本里。 其实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她小时候,弹过肖邦 把同一段曲子 来来回回按了好几年 它就像谎言一样, 被重复了一千多遍 变得越来越美丽, 于是一小片肖邦 穿过水泥的楼板 融入我苍老的灵魂。 2021年,我具备了一个老年人 应有尽有的心态: 越来越喜欢晒太阳 在街上见到小娃子 总会多看两眼 也对每一种过去的声音 产生怀念之情。 ——最不可思议的, 是看着熟悉的人, 也常常想不起名字。 洗脸的时候 转眼就忘了眼镜搁在了哪儿。 2 这一年我没在网上讲过一句 值得警察来家敲门的话 甚至课堂上也没有 作为一个客人, 已经学会沉默不语 低头吃菜 抬头饮酒 饭后喝茶 烟嘛,能不抽, 就不抽了。 2021年我读过一本 写得很好的小说 作者隐晦地说: 正义是一种 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有土匪心口如一。 他的笔锋锐利 幸好,他已经死了 等待他的那些不幸 突然都没有了着落。 3 2021年, 我还冲了一杯淡咖啡 到2022都没有喝它 现在我把它当作 一杯隔夜茶 等天气晴朗的时候 我要用它 浇我的茉莉花。 失眠的夜晚愈来愈多, 不论来自哪个方向的咖啡因 都不能拯救我的思必瑞特 当我迷糊糊走在被清理过的大街上 老想趁势趴在什么地方 睡它一觉 像个烂醉的东北汉子 倒在靠山屯 和蘑菇屯之间的小路上。 小路,曲曲弯弯漫又长 风吹过来的时候 我总想起 那个已经没几个亲人的故乡: 2021年雨水过于辽阔 果园里的梨子 全都长得像苦瓜一样 ——这种原本甜蜜的水果 突然和这一帆风顺的世道抬上一杠。 (而我的思念早已失去锋芒。) 4 我还记得小时候 一个人在果园里逮蚂蚱 碰倒了许多打碗碗花 后来我就飞到 村东头的坟地上 追逐飘忽的白蝴蝶 在它们仓皇逃窜之后 我又去捕捉蓝幽幽的甲壳虫 直到夜幕低垂 直到不老的炊烟冉冉升起 ——于是我望着,四下里聚拢的暮霭 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回家吧,回家吧, 不止你一个人在流浪! (2022, 1-3月) ◆ 艾米丽的早餐 ·椿 楸·   我与艾米丽仅见过一面,在十五年前。那天我们一起早餐,并肩坐在圆桌的 一侧,倘若我的位置代表六点,那她就是八点。   那顿早餐是我们人生中的唯一交集,前后仅有三、五首歌的光景。尽管我们 离得很近——她的右肘不时会撞到我的左手——却没有互相交谈,所以也就不存 在友谊,更没有什么不舍的别离,但我却永远记住了她的故事。   多年以来,我迟迟不想用双手在键盘上弹奏这个故事,一来不愿意把一个人 的遭遇变成令另一个心碎的舞曲,二来因为很不凑巧,我因过于在意故事的梗概, 竟忘记了主角的姓名。   是的,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当年确有听到过,可惜没有记住,为此我 还特意翻过当时的日记,但毫无线索,所以这里就管叫她艾米丽吧,尽管叫蒂凡 妮更顺口——赫本不是演过一部电影名叫《蒂凡妮的早餐》吗。只是这些年我在 法国认识的所有的蒂凡妮都偏瘦,而所有的艾米丽都偏胖,艾米丽无疑更符合她 的样子,所以我心里就一直管她叫艾米丽了。   那时我刚到法国留学,在法国中部的小城维希学习法语。维希有一个有名的 语言学校,能安排学生住进当地法国人家里,并与房东同吃同住——这有利于学 生感受纯正的法语,以快速提高法语水平。就这样,我认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房 东,更准确地说,是一对房东。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当地人,男的叫弗朗克,三十出头;女的叫莱特西娅, 二十五六;他们有一对儿女,一个四岁,一个两岁。他们家由一座精致的两层小 楼和一个漂亮的花园组成。房子所处地段极佳,既离市区不远,又远离市井喧嚣; 周围环境也好,早晨空气清新,夜晚星空璀璨。我刚到时觉得房东是有钱人家— —在我眼里,这洋房别墅田园美景实在令人羡慕,毕竟国内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 也无法拥有。但没过几天我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在法国相当普通,甚至有些 拮据的家庭——弗朗克在当地一个麦当劳餐厅当经理,并不会有太高的收入;而 莱特西娅无业,在家当全职妈妈。所以,接受语言学校的学生并从中收取房租和 餐饮费用,是他们全家一笔举足轻重的收入。   我并非唯一的房客,他们家房间很多,还住了一位日本男生和一位土耳其女 生,均来自同一所语言学校。土耳其女生的法语很好,人也勤快,她总能一边帮 厨,一边跟莱特西娅聊个不停;而我和日本男生法语很差,日常交流都成问题, 所以我们一般总是害羞地躲在各自房间里,不到吃饭时间不出来。   我住的环境虽然舒心,但每天的餐饮却是噩梦。每天晚饭,我们三个学生和 房东一家在花园的草坪里用餐,就是噩梦的开始。法国人的晚饭常常能吃一两小 时,他们边吃边聊,有说有笑,而我和日本男生由于法语不好,插不上嘴,就显 得异常多余。比起我,日本男生可能还要更认真一些,毕竟每次他都认真在听, 且坐得笔直,而我就经常自暴自弃。女房东莱特西娅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我厌 烦她说法语——她语速不快,但说话时跟不需要换气似的,所以她的句子总是很 长,我常常跟到一半就走神了。   相比起来,早餐就清净多了。莱特西娅早晨起不来,所以总是弗朗克招待我 们,毕竟他要上班。弗朗克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加上大家刚刚起床、倦意犹存, 于是众人总是各自闷头吃饭,鲜有聊天。这正合我意。不过,耳朵虽然不受罪了, 却又轮到胃在倒霉。房东家的早餐千篇一律,每天都是硬得要死的烤饼干和甜得 齁人的草莓果酱,实在难以下咽,这令我无比想家,怀念国内的豆浆油条。   见到艾米丽正是在这难吃的早餐期间。   那天我起床后走进厨房,发现大家都在用餐,连莱特西娅都在,令我颇感意 外——这几乎是唯一一次我在早餐时分碰到女房东。我随即发现,自己平时爱坐 的位置竟然被一个黑头发的白人女孩给占了,她就是艾米丽。   我并没把她当回事——毕竟是暑期,前来维希学习语言的外国学生很多,房 东家来了新房客实属正常。我向大家说了声“早安”,大家纷纷回了我一句,除 了她。但她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她看我的时候,我也在看她。她体型偏胖,或者说很丰满,加上那宽松的上 衣,显得身材十分臃肿。不过她有好看的面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浓浓 的眉毛,眉宇之间虽存有一丝倦意,却掩盖不了那份动人的清秀,加上她双腮圆 润、皮肤白晳,令我不禁联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或是因为丰满会令人 显得成熟,我猜她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应略略比我年长,但看到她上衣上面 的卡通图案,又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我见她旁边座位没人,就走过去坐了下来。这一坐方知不妙——她偏胖的体 型占了很大的空间,使得我连手脚都伸展不开。我努力地调整坐姿,却依然难免 碰到她的身体,我不停地说着“抱歉”,但每次她只是趔了趔空,并没有回我, 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   维希的早晨有些微凉,我咬了几口干饼干之后,发现大家不但沉默,而且拘 谨。即使莱特西娅在场,也未能改变僵局。这太过反常,弄得我不大习惯,我甚 至希望有人能说点儿什么,打破屋中的冷清,让空气温暖起来。莱特西娅似乎也 有同感,于是起身放了些音乐——又是那些悲伤的法国香颂,她经常在家播放的, 而那时我只听古典音乐,对这种甜腻的情歌颇为不屑,所以这让我又多了一份煎 熬。   这期间我曾怀疑:这女孩老不说话,会不会是聋哑人?但一想不对:若是的 话,那莱特西娅开音乐又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她只哑不聋?但这仍然经不起推敲: 聋哑人会来语言学校、住法国人家里练习法语听说吗?   莱特西娅忽然开口跟女孩说话了,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让她多吃些东西。   女孩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吭声。我这才确认她并非耳聋。接着,她缓缓伸出 一支粗胖的白色胳膊,那胳膊像蟒蛇一样从我眼前爬过,擒住了一个猎物后,将 食物带回“巢穴”。   她的“猎物”自然也是饼干。她把几块饼干放入盘中,但紧接着并未去取果 酱或黄油,而是拿了牛奶,并将奶倒进盘里,让饼干变成了方舟。然后,她又拿 起叉子,将饼干在牛奶里捣碎成糊。捣的时候,她胳膊肘下厚厚的脂肪在我眼前 微微颤动着,像充满了水并随时可能爆裂的气球,令我屏住呼吸。稍后,她拿起 勺子,舀着面糊往嘴里送。这一切的动作都十分缓慢,像一位老态龙钟的指挥在 指挥一首葬礼乐曲。   看到她怪诞的吃法,我隐隐有些反胃——那盘里的面糊活像是吐出来的,以 至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根本不敢朝她再看一眼,否则,恐怕我自己真会吐到自 己盘中。   渐渐地,桌上的人相继吃完并先后离去,只剩下我和她。其间,我趁机挪了 挪椅子,总算不会再碰到她。同时我也加快咀嚼的速度,以便早些逃开饼干、逃 开音乐、逃开这女孩。待我离开时,餐桌上只剩她独自一人——她还在那里用勺 子舀着盘中的面糊。   上学出发前,我路过厨房门口时听到莱特西娅在里面滔滔不绝,那声音很低, 但语速超快,根本不是平常她跟我们说话的那个语速!我往里面瞅了一眼,发现 女孩还在那儿傻坐着,莱特西娅就站她身旁。   我往里面打了个招呼,莱特西娅也跟我摆了摆手,但女孩只是看了我一眼, 再次没有任何反应。那一眼,也是人生中我与女孩的最后一次对视。   上学的路上,我忿忿不平:这女孩好怪异,且傲慢无礼!但我又不得不佩服 她的法语听力,居然让莱特西娅在她面前使用了那么快的语速。那……她真是来 学法语的吗?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上课呢?她倒底是谁?在那个炎热的夏天, 我疑惑的雪球却越滚越大。   好在当天傍晚我就知晓了全部答案,那也是我在维希逗留的那一个月中比较 难忘的一晚。   下午放学后,我看到莱特西娅厨房里准备晚餐,日本男生照例躲在自己房间 里,土耳其女生还没回来,艾米丽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回到自己卧室,本想关 门赏乐,但想起早晨的事情,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决定出去问问房东。   哪知我刚进厨房,莱特西娅就率先跟我讲话了,用的又是我平时熟悉的慢语 速。她说,你想问那个女孩的事吧?   我笑了,点了点头。   她见我笑了,也笑着说,看来昨天晚餐时你又在月亮上了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法语里面说某人在月亮上是指某人走神的意思,莱特西娅 前不久才教给我的。我心想,原来女孩的事情昨天晚餐时她就提过,怪不得大家 今天早上都默不作声,只有我还蒙在鼓里。   那她怎么了?我问道。   你发现她怀孕了吗?莱特西娅反问我,还用双手在肚子前面比划着。   我“哦”了一下,心想,怪不得女孩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   是的,她怀了个孩子,但她才十七岁,还未成年呢,莱特西娅说。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我以为她起码有二十多岁了。随后,在莱特 西娅的耐心解释下,我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艾米丽是法国人,法语是她的母 语,所以莱特西娅跟她说话自然不需要降低语速;艾米丽生活在当地一个离异家 庭里,由于长期遭受家庭暴力,不堪痛苦的她就逃了出来,等她再次被找到的时 候,竟然怀了孕,孩子都好几个月大了,她那时精神濒临崩溃,显然受过惊吓, 很可能是因为被人强奸过。   记得当时我尚未学到法语“强奸”(le viol)一词,当莱特西娅讲到故事 后面,看到我满脸困惑,便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但我就是领会不到含义,只是 听着熟悉,跟“中提琴”(la viole)一词很像——初到法国时,我老听法国作 曲家的作品,包括柏辽兹的那首中提琴与乐队交响曲《哈罗尔德在意大利》,所 以反而首先知道了很多关于乐器的法语单词。我心中纳闷:女孩与中提琴有什么 关系?莱特西娅眼看无法跟我解释清楚,就叫我去查字典。当我拿来字典查到这 个词的中文含义时,整个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眼眶随即湿润。   我的心酸除了因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还因为我想起了远在安徽老家的表 妹。表妹小我两岁,是我姨唯一的骨肉,在她咿呀学语的年纪,我姨就离婚了, 表妹被判给了男方,只在每个周末与我姨团聚。大约是表妹开始上学那会儿,我 姨又嫁了个男人,男人婚前百般体贴,婚后却变了幅嘴脸,开始阻挠母女二人的 合法团聚。表妹自然无法接受,男人就对来见母亲的表妹百般折磨:冷脸、嘲讽、 指桑骂槐是常有的事,最后竟发展到人身威胁:听家人说,有一天男人竟然半夜 起床磨刀,表妹听见声音后吓到半死;还有一次,男人撂下狠话,说再这样下去, 他会让我姨既后悔终生,又有难言之隐——姥爷得知此事后,害怕男人或会对表 妹使坏,便极力劝我姨离开这个男人……后来我姨终于决心再次离婚,表妹的安 全虽由此得到保障,却也落下了严重的失眠和抑郁症状,我想这与她先前遭受的 长达数年之久的精神折磨不无关系。   当时我多想把表妹的故事告诉莱特西娅啊。但这是一段需要大量用到法语中 的一般过去时和未完成过去时的故事,可惜我可怜的法语糟糕得连一个要用过去 时态动词变位的完整句子都造不好,况且故事里面好多单词我也不会说。我动了 动嘴角,只好重新把故事咽回肚中。也就在这犹豫的时刻,我突然冒出了个恐怖 的念头:女孩是不是也有继父?那孩子会不会是她继父的?   我没敢问,毕竟我的猜测毫无根据,况且我也不知道“继父”用法语怎么说。 只是那一霎那间,我的心中沮丧至极,悲伤、焦急、激动、愤怒充斥着五脏六腑。 我无法用自己蹩脚的法语表达我内心世界的强烈感受,而那一股股中文句子如同 滚烫的岩浆一般翻腾在胸口,几乎快要从嗓中迸射而出!   莱特西娅看到我情绪产生波澜,竟放下厨具,走到我面前一把搂住了我。这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而我接着竟然也搂住了她,并把脸埋在了她棕色的头发里— —那一刻,我一个二十出头、到法国后连吻面礼都羞于接受的中国小伙儿,觉得 被人抱住是那么地幸福、治愈。我胸中的岩浆渐渐平息了,但眼眶的洪水却决堤 而出。那是我来到法国后第一次流泪,在我的第一个房东家里。   平静之后,我请求莱特西娅把故事讲完。她告诉我,女孩昨天是被一个社会 组织送到家里的,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她脑子很乱,不愿搭理人,但今天上午 有所好转。   听到这,我回想起早晨莱特西娅跟艾米丽讲话的情景——她多半是在宽慰、 疏导她吧。我忽然对莱特西娅充满了尊重,同时也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之前 我居然厌烦听她讲的法语。而我上午对艾米丽“傲慢无礼”的耿耿于怀更是烟消 云散了。我有些后悔:倘若头天晚上我认真听大家在餐桌上聊天,说不定就能事 先知晓她的故事,这样一来早餐时我起码也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她,再不济, 至少也能为她倒杯牛奶、递上饼干吧。   莱特西娅还告诉我,女孩现在已经不在家里住了,她就住昨天一晚,中午又 被人接走了。至于原因,记得莱特西娅当时是有跟我解释过的,但很可惜我没听 懂,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答案。我自离开维希之后就几乎不再跟房东一家联系, 多年来我辗转各地,原先互留的电话号码也早已丢失。退一步说,即使今天联系 方式还在,我也不可能去唐突地联系他们并就一件十几年前的往事刨根问底。只 是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将永远成谜了。不过,后来我倒是做过种种猜测: 她可能身体或精神不好,需要被送到医院治疗?原生家庭得知了她的藏身之地, 为了安全起见,她需要换个地方?房东家里的学生已经很多,不利于有身孕的她 好好休息?……   我有问过莱特西娅,像艾米丽这种情况,她将来会怎样,她会要这个孩子吗。 莱特西娅没有立即回答我,她似乎也流了眼泪,并转过身去。可惜我过于矜持, 没有像法国人那样的勇气和热情去主动拥抱她。过了好大一会儿,莱特西娅才转 过身对我说,政府会管她的,包括伙食、医疗、学业,将来还有她抚养孩子的费 用……   听到她略有哭腔的声音,我又几近掉下泪来……   当天晚餐时,我开始专心听他们聊天,虽然依旧插不上嘴,但还是收获不少。 例如,我得知莱特西娅与丈夫不仅接待像我这样在当地语言学校学语言的外国学 生,还接待像艾米丽那样需要保护的法国未成年人,这既能为他们增加一些微薄 的收入,也让那些切实需要保护的孩子们多了一个温暖的安身之地。为此,他们 曾接受过一系列培训,并时刻做好准备。他们的话令我肃然起敬,但更重要的是, 它有令我想到中国——我发现自己虽在中国长大并一直呆到二十出头,但当年的 我并不了解我的祖国,我不知道像艾米丽这样的情况倘若发生在国内将被如何处 理。   十五年来,每当与朋友们聊起维希这座城市以及我初到法国的经历,我就会 不由地想起艾米丽,只是我从未向人讲述过她的故事。毕竟有些故事,讲出来是 一种解脱;而有些故事,讲出来是一种枷锁。艾米丽的故事就属于后者。每想起 她,我就会胡思乱想,幻想着她当年的孩子和近来的生活:她情绪有没有好一些? 她有没有鼓起勇气面对余下的人生?她又该如何面对孩子并解释当初发生的一 切?……这些问题如此棘手,以至于一旦陷入思考,足以令我失眠一宿。   六年前,我拔了四颗智齿,腮肿得很大,整个脸都变圆了。那一周里,我嚼 不动任何食物,只能吃流食,早餐时竟不得不将面包泡进咖啡中。忽然,我就想 到了艾米丽:那天她吃流食,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嘴中也有伤呢?   艾米丽对我后来在公共政策方面的观点也是有影响的。法国是个高福利、高 税收的国家。这些年里,在法国工作、生活的我偶有听见身边有朋友抱怨这个国 家税收颇重,我对此并不否认,却也不会附和他们。我知道,这个社会上应该还 有不少艾米丽,她们的美好生命在花季时分就凋落了,而政府能够通过支出分配 将纳税人的钱多多少少地花在她们身上,从而让她们活得更好一些。每每想到这 里,我不但不会像朋友那样抱怨纳税,而且会觉得纳税是一种很神圣的行为,甚 至认为自己多纳一些也未尝不可——穷不了自己多少,但没准真的可以多帮一个 艾米丽呢。   2021年12月11日至28日之间,M城家中 ◆           楼房深又深 (下)(7-10) ·陆思良· 7.造法 先来揭开那诡诈的管道楼梯的秘密。 “薄责楼”客厅内的这架楼梯管道,包括圆筒形弯曲管壁,包括内部层叠构 造的梯级,均采用一种非常古老的木质材料,叫“回木”的做成,而且是整根木 料浑然一体打造而成。 回木在近代已几近绝迹,难以寻觅。当年公孙双修从一个在十里洋场发达了 的犹太富商手里买下这座三层洋房,准备做他的新居大本营,预先要大事重建和 装修一番,还要布置一些精妙的法术体系,就需要筹措各种建筑材料,尤其是一 些稀有材料。其时正巧国清寺藏书楼地下占地百余平方米的“大慧库”原先长着 的一棵两三丈长度(回木的植物姿态很怪,基本上是朝横∕斜向弯曲盘旋生长的, 占面积不占高)、树干达几人合围粗的回木老树,也许已达天年,无缘无故开始 出现了枯萎凋谢的苗头,听物大师前往地下仔细视察,眼见无法妙手回春,便想 着,与其让这柱稀世之宝最终无谓地从里到外全部枯败,不如赶快用某种蕴含法 术法理的方法把它砍伐下来,做些处理,然后当作人情送给深谙此道的“灰精”, 也好让这世间所剩无几的巨贵木材派上不凡的用场。“灰精”当时是怀着“受宠 若惊”的心情接受这礼物的,他甚至觉得,那一次听物大师的礼数有些太过于举 重若轻了。 后来,“灰精”果然没有辜负大师的一片心意,他把那一整棵弯曲生长而成 的回木,放置于“薄责楼”的一夫当关之处,建造为从客厅去到二楼的整段管道 楼梯。 回木的最特异之处,就是它的通体材质具有连贯两界的一致性。这一致性和 “薄责楼”花园里那些植物的生态性质又不一样,花园里的那些两栖植物具有两 套不同的面貌,分别生长在世界里和K-界里,所谓“分身有术”。而回木的肌理 则无所谓分身,它只有如假包换的一具通贯两界的面貌和本体。就是说,它既生 长在世界里,也同体同貌地生长在K-界里,即使它被砍伐下来也不会改变独特的 外观相貌和内部结构(当然如前所述,砍伐回木是一项艰巨的法术工程,需要运 用相关的一套深奥法理,否则它就败死了,也就在两界解体腐烂),之所以,作 为延申效果,一般的人们或鬼类观看回木的时候,两界轻微混淆,总会产生“视 觉重影”。 对于回木的这种一致连贯两界的独特性质,近代以前,还没有人,包括那些 权威的法术宗师,能够给出确切合理的解释,中外皆然。不过,有一册百科全书 式的中国宋代法术古本上提到过“回木”,记载了牵强附会的解释,说是,回木 生长在世界里的植物躯体是“实”的,而它在K-界里的植物躯体则是“虚”的。 直到近代西方科学兴起,有专家对回木材料作了精细的显微分析,才发现回 木在分子结构排列上的“完美造相”。简单说,它具有在世界和K-界,两界相互 全方位的立体对称性,即是说,在回木的核心内,若任何一点有一个世界的分子, 那么在这一点的全方位立体对称位置,就有一个同样性质的K-界分子与其对应; 反过来也一样,即若任何一点有一个K-界的分子,那么在这一点的全方位立体对 称位置,就有一个同样性质的世界分子与其对应。这么一来,在分子水平上,回 木的结构肌理组成,就又是世界的又是K-界的,立体观照上就“无法”把两者区 分开来。 不过,宇宙中的事物,其性质都是相对的,回木分子构造上的这种“完美性”, 也同时带来了它分子构造上的不稳定性。也就是说,太完美的东西,通常是不稳 定的,暂时的。 其不稳定性和“暂时性”表现在:即便没有外界的任何干扰,每过一段时间, 这时间也不固定,可长可短,从几个月到几个星期不等,它自身就会在分子结构 层面上发生一次全面的错位、调整乃至重塑,历经长则几分钟,短则几秒钟,然 后再达致新的暂稳状态,表面上又一切如旧,内里也一切如旧,就好像绷紧的弹 簧,释放掉一些能量,再被重新绷紧。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变异过程中,通常 会伴随一阵回木本体的剧烈震荡和响动,还会从核心内部散射出一种类似于放射 性射线的声光电波,强度非同寻常,对在它近处的两界生物都具有很大的杀伤力。 所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对外伤害,原先国清寺里的那棵回木是种植在地下 隐秘处的。 回木被砍伐下来适当处理后,并没有立刻在两界完全“死亡”,而是会存活 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比如说,一年半载的,砍伐的若是绝世行家,更可以在多年 之内保存不死之体。而在那“假死”期间,它还是会阶段性地发生错位、调整乃 至重塑,不过毕竟“命脉”不再持续雄厚,间隔周期要长得多,强度也相对较弱。 说“灰精”没有辜负听物大师的一片心意,是因为,他艺高胆大又苦心孤诣, 运用精妙手段,把那截“苟延残喘”的回木,极大地延长了其寿命,并增强了其 功能,既做成了天衣无缝的管道楼梯,又成功地变为了一件生动威猛的法器。 据说,那截砍伐下来的回木离开国清寺移至“薄责楼”前,它先是被存放在 一个秘密的清净场合,“灰精”在那里同它几乎每天见面,每次单独相处好几个 小时,有时甚至是整日整夜,名为与它密切“谈心”,实际上是依靠艰深的法术 和“心理治疗”,循序渐进地与它进行灵性沟通。精诚所至,几个月后,他与它 建立了深刻的默契,到了那时,“灰精”才将它搬运到洋房客厅,就地实施精密 高超的两界加工改造。 另外,“灰精”是一个笃信科学教条的人。施工之前,公孙双修花了长时间 去做准备工作,并让他的几个弟子做了很多相关试验,施工时严格地参照那些试 验结果,再反复仔细地悟透《命命注》中关于“皮理”的那一章,使用了公孙家 祖传的中型工程法器“乾刮”,最关键的是,得到了一些权威人士的现场悉心指 导,这些人士有:听物大师的三个高徒、一个西班牙传教士和两个英国的科学家, 另外还商借运来了一些外国实验室的贵重仪器设备,用了超过五个月的时间,齐 心合力完成了这段举世无双的两界通道。 建成的管道楼梯,基本上保持了那棵回木的体型外观,让它从客厅地面弯曲 盘旋而起,向着二楼“生长”,自然而然衔接到二楼入口;圆筒形外壁涂了特制 的强化漆,再将外径超过两米的实心树木,挖成内径为一米多的空心管道,在空 心内部粗凿浅雕十几级楼梯,木质本身则做了深层的“防腐提升”。可以说,它 又是一件返璞归真的工艺杰作。 最重要最本质的,它还是一具威力强大的法术装备。“灰精”等人的文章就 做在它原本定期发作的内部调整和能量发射上。通过深入的法术沟通和艰巨的再 造工程,“灰精”为这段已然奄奄一息的回木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并且让它的调 整∕发射从定期随意的模式改变为能够接受主人的严密操控。 具体说来,除非得到主人的命令而迅即发动,这段管道楼梯平时处在“偃旗 息鼓”的状态,若是它所熟悉的楼房主人和外来客人通过,它“隐忍不发”;但 是一旦有不怀好意的两界陌生者入侵管道,它马上就能感知,及时作出外部姿态 和内在结构的紧急“调整”,轰隆隆隆,噼噼啪啪,朝空心管道内的上下梯级发 出散乱猛烈的光电放射线,一举将来犯者迅速击毙。 那群擅自闯到封闭楼梯管道内的鬼类,数量众多,相当于很强的外来干涉, 引起的反应和后果也就相当剧烈,使得它们立时陷入困境,迅速被消灭了七七八 八。后来哪怕活着的鬼类按照七疯婆见机行事发出的命令,胆颤心惊站着不动, 先前所发生的“地震”的余震仍然一波接一波来临,还是要了它们的命。 这也有点像是由高超法术设计和制造的“时空地雷”,那些不幸“中了雷” 的鬼类,它们在K-界的能量形体被威力强大的“时空爆炸”消灭至无形,波波, 拜拜——火花一闪而一去不复返了。而少数有形的世界躯壳,则被炸碎爆裂,遗 散搁置在楼梯上,成为遭罪横死的样品。 至于那幅大型壁画,则是另一件“造法”的登峰造极之作。 作画的是民国时期的一位著名画家,风一僧,也是一个声誉显赫的法师。他 和“灰精”是多年的挚友。当时还年轻气盛的他,于“薄责楼”落成前夕,在客 厅现场花了三天三夜,绘制了那幅北伐战役的生动壁画,当然也在画面中揉入了 犀利精湛的法术,使得它成为有备无患的防范项目。这次“灰精”临当离开“薄 责楼”之际,对回木楼梯和大型壁画都亲自做了吩咐,口授了法令。“灰精”离 开后,它们就像是恪尽职守的“哼哈二将”,将客厅防守得滴水不漏。 顺便一提,这位风一僧也曾经是蒋介石的座上宾。举凡历史上的“帝王”和 “领袖”周围,总少不了一些手段高强的法师,他们是另一种高级保镖或顾问, 为着时时需要防范来自K-界的阴险狡诈的鬼类对“重要人物”的偷袭和暗算。当 然,历史上也发生过不少通天坏法师勾结极恶鬼类,大肆蛊惑并操纵皇帝或领袖, 以祸害天下,造成冤魂遍地的事。比如,古代的商纣王、秦始皇和隋炀帝等,都 可以在他们身旁找到这样的邪恶影子。据说近代的袁世凯称帝,也有这种陷害背 景。至于“解放后”的新时代,发生过短短一个时期就饿死几千万人的事件,你 说,那背后有没有无道恶鬼在作祟,有没有超级坏法师在兴风作浪?至于“文化 大革命”的罪孽,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之所以公孙双修要对儿子深切感叹道: “我们这世界,历朝历代都无可避免地受着K-界妖孽的无形牵累,难以摆脱啊!” 后来风一僧追随老蒋去了台湾,长期担当重大的护卫责任,在风雨飘摇的年 月里,与其他流落岛上的法师联手,连番追踪和除掉了好几个“偷渡”海峡、试 图接近老蒋和其他军政要人的鬼类杀手,帮助稳定了岛内政局。老蒋因病故去后, 并没有入土下葬,棺木存放在慈湖的灵堂里,而据称因为老蒋生前笃信基督教, 死后其灵魂有一段所谓的“附体”日子,那是灵体充满了安危与否的“风险期”。 所以,灵堂一侧角落,不过分显眼之处,那时就挂着一幅风一僧紧急完成的兵器 油画,实际上那是一幅精心制作、用以加强守灵的法术作品。后来“风险期”虽 然过了,画作仍然在那儿挂了好多年。 风一僧晚年离开了台湾,去了中美洲某地,过后与所有认识的人断了音信。 他遗世的法术画作寥寥无几。 8.苦练 前面说过,公孙双修和儿子移居“薄责楼”,也是因为这座楼房可作为公孙 兵的法术训练基地。在这个基地里,回木管道楼梯就是一套很好的训练装置。 公孙双修曾向公孙兵示范过一个实验,“活体”实验,以便让儿子明白,他 的法术动作需要多快,才能在管道楼梯的“时空地雷区域”被他的第一踏脚步干 扰发动后,于“雷爆”前的一刹那,他的最后一踏脚步能够提前安全离开管道阵 地,从而避免被射伤或炸到。 公孙双修先是让一只健壮的母猫去穿过回木楼梯管道,母猫进入管道前故意 让它受到严重惊吓,它没命地全速窜入管道向上疾穿,管道弯弯曲曲,全长大约 十几米,以那只猫的逃命速度和柔软身法,它应该在二到三秒内冲刺出管道到达 楼上,而楼上在管道楼梯的出口,“灰精”安装了一个精密传感器,一旦猫穿出 管道,传感器就会马上发出一个对应信号。可是,那只猫逃入管道后,过了半分 钟,只听见回木管道“发作”的声响,传感器却没有发出信号,那证明猫的逃命 速度还远不够快,它遇难了 (后来果然在楼梯的夹道中找到了那只猫的残碎尸体) 。 接着,公孙双修从一个布袋里放出一条眼镜蛇,那是别人从非洲捉获的名种 眼镜蛇,据称爬行速度奇快。公孙双修说,像这样高级品种的蛇类,有其它动物 不可比的优势,它们的体内有一套红外探测系统,一旦探测到像回木楼梯那样的 危险境地,它们的身体会迅即自动作出必要的调整收缩,作出可能远远超出它们 平时体能极限的发挥。那条眼镜蛇被放在了管道口,“灰精”凶狠地驱赶了它, 它稍一犹豫,忽的逃入了管道,公孙兵的眼皮还来不及眨一下,管道楼梯的声光 电波才起未起,就听见楼上“嘟”的一声,传感器响了。眼镜蛇成功穿过了回木 管道上了楼,“时空地雷区域”奈何不了它。 那个印象有些残酷的“活体”实验过后,公孙兵就在公孙双修指导下进行艰 苦的训练,以期练成像非洲眼镜蛇那样的“蛇游”步法,那也是要成为一个杰出 法师的必备功课。训练起步时,公孙兵身着一套特制的轻便防护衣,隔衣隔层的, 管道楼梯会把他当作“外人”,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要练成“蛇游”,关键是怎样利用法术的“意念”,加上一些极其细微的法 术步调,来平衡协调灵魂能量和身体动作,能够达成“自动导航”,快闪而过。 公孙兵穿着防护衣练了差不多两年,终于练到能将灵魂和躯体在半秒种不到就从 楼下入口送往楼上的出口。他再继续练了一年,练到动作完善练到运用自如了。 十一岁的某天,他要求他老爸用法令预先开启管道楼梯的警戒开关,让它不把他 当成“自己人”,他脱掉了防护衣,一次成功穿行而上。 这里有个投机取巧之处,他常年一遍又一遍地上上下下通过圆形管道,那样 反复通过,说是练习,实际上久而久之他心里头已经对管道内的弯曲走向默然浑 熟,“习惯成自然”,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此产生了行动本能。话说回来,经过艰 苦练习,他的心力步伐和法术功夫毕竟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在任何的别处, 他若起意而行,两界的动作和身法也会大大快过常人。虽然断断续续花了三年练 成,公孙双修认为他的小儿子练得还算快的,领悟和成就颇有点出乎老人家的意 料。 不过,老人家又向儿子泼了一瓢冷水:最高的境界不是“蛇游”,而是“心 游”。 所谓“心游”,并不是让人的身体真的游动得比那条眼镜蛇还要快,那是做 不到的。这“心游”解释起来有点玄乎,要做到的是,让身体内的全部灵魂能量 和全部生物能量,纯粹由“心念”带领,先期(一刹那,不,半刹那)越过管道 到达出口,叫做“神离貌不离”,然后,真实的身躯再“盲目”追随灵魂,“行 尸走肉”飘飘然跟上,此时回木管道感应不到空壳身躯散发的能量,就不会触发 “时空地雷”,身躯就能安然地逃离管道,再在出口那儿与先期到达并“等待” 的灵魂能量和生物能量会合,完成步骤。当然,整个步骤一气呵成,也非常快闪。 公孙双修告诉儿子,当代国内的法界里,无论是法师还是鬼类,练成“心游” 身法的,应该不超过五个。儿子问老爸,你是否具备此等功法?“灰精”笑而不 答。 9.高手 回木楼梯的“时空地雷”猛烈起爆,以及大型壁画的枪火连番扫射后,鬼类 的“第二突击队”全军覆没。 一切又平静下来,而此时,“薄责楼”真正的考验才来到了。 花园的木格大门外,悠悠晃晃,先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鬼类和一个法 师,鬼类名叫博士,法师叫清明,两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先说博士,它是一个鬼类中独来独往的专业杀手,功法出类拔萃。它生前是 一名教师,乱世之年身亡后,其灵魂被K-界教父“天王星”的组织网罗,成了高 端“专业”性质的K-界鬼类。由于绝顶聪慧,领悟能力超强,经过数年的精心训 练和培养,它很快成了一名法力超群的鬼类刺客,出过几次大的任务,利落地帮 助“天王星”除掉了很多世界和K-界中的死硬对头,逐渐升到了“敢死队”队长 的职位,深得教父的赏识和重用。但是,天性使然吧,后来为了一件鸡皮蒜毛的 小事情,它犯了书生的楞脾气,公然跟“天王星”当面闹翻了,而堂堂“天王星” 居然也念旧情并惜才,大度地没把它怎样,只是解除了它在组织内的职务,将它 逐出所属的“天王警卫团”的分支,随它之后“浪迹天涯”,去做了无主的单干 杀手。 不过,也有似真似假的传言,说“天王星”其实暗地里分派了博士在K-界去 实施一项长远的机密行动。 再说清明,他也是个法师世家的子弟,更是个技高一筹、无所顾忌的师爷。 照理说,“中华全国法师总会”的最高理事会已经发布了红色等级的命令, 没有什么法师再胆敢违抗,独自前往“薄责楼”挑战,为什么这个清明执意要出 轨呢? 说起来,清明的母亲正是最高理事会的其中一位理事,排名还相当靠前,也 正是他母亲唆使纵容他前去冒险。一是因为,她的丈夫,也就是清明的父亲,当 年是被“灰精”公孙双修错手所杀,她要儿子去报私仇;二是,她和最高理事会 的理事长私下达成了协议,为她儿子的此次冒险拿到了一块“免死牌”;三是, 她亲手给了她儿子一件重头武器,足以让他有恃无恐。 博士先行一步,它像所有那些超级鬼类,早已有了“两界合一”又随时随地 可以转换的形体,黑暗的夜色中,它瘦小的身影施施然通过了小花园,那些死亡 之地的植物已经根本没有能耐对付这个后发制人的大腕了。 它从门洞进了门,站立在门口,上下左右、左右上下,打量了一下仍然有日 光灯照耀的“卡通景观”的客厅。它的苍白不变的脸色像塑料面具一般,对看到 的一切毫无反应。 然而,所谓“人同此心”、玩性不改,博士忍不住也先要耍一耍身手,便摆 个身姿,从圆锥形空荡处腾飞而起。 前面说了,虽然“合二为一”,博士是具有K-界和世界两副形体的,只不过 它的两幅形体都很瘦小(也都很标致),形体的内在能量都很大。它从客厅底部 一个舞步起跳,小心缓慢地飘然上升,升了一会儿,它就轻轻碰到了“障碍”或 “阻隔”,它迅速分辨出那是K-界的某种断层,便立刻把它自身在K-界的能量和 形体全部“关闭”,暂且只剩下世界的能量和躯体,等于是暂且变成了一个纯粹 世界里的“假人”,“绕”过了K-界空间,仅从世界空间“借空”而过,它成功 了,得以继续缓慢上升。接下来同理,它又轻轻碰到了世界的空间断层,如法炮 制,绕过世界仅从K-界借过。交替变换——它知道宇宙中不可能同时存在世界空 间和K-界空间两者一起断裂空缺的所在,那违反宇宙空间构造的基本规律,只可 能两者取其一。尽管以博士的相当高段的功力程度,它完全关闭自身某一界能量 形体的时间长度也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分钟,不过这对于它通过圆锥形空间中那些 两界断层来说已足够了(别的那些功夫肤浅的,像先遣进攻的“突击队员”,它 们连一两秒种的关闭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撞墙”跌落下来) 。就这样,博士像 一条在空间游泳的鱼一样悠然自得地“游升”上了高处,一直到了非常狭窄的顶 部,接近那扇八角形天窗的地方,空间很局促,几乎难以转身,……就在这时, 它猛然看见它右边的圆锥形墙面上,用透亮的白粉写着一行大字:博士先生,适 可而止,不要再玩了,以免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八角形天窗是一个永远达不到的高度。 却原来,那行警告的字是预先为它“量身定制”写在这儿高处的!博士何等 机敏又何等节制,马上醒悟,这圆锥形空间是一个法术罩盖,只是因为有什么忌 讳,主人家没有预先启动,否则他也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升到此地的高处。于是, 它一个漂亮翻身,就慢慢“游”了下来,回到地面。它在心里笑道,这个公孙老 怪,果然名不虚传、神机莫测! 博士落地后,停了半刻,转而走到那幅大型壁画前,伫立良久,似乎洞察了 什么,突然对着画中的一个腰里别着手枪、转过头来看向它的军官,闷声喊了一 句“切口”(暗号)。那个军官接到信号,神情大变,在画里立刻站直身子,叫 起了响亮的口令:“全体解散!”“休整待命!”于是,画里另外那些持枪对阵 的军人纷纷跟随那位长官躲入了工事和碉堡,片刻之后,画上竟然再也看不到一 个露面的军人。僻静的战场,“战役”无声无息中止了,至少表面上暂停了。 博士哼了哼,离开画面,又笑眯眯漫步来到那截管道楼梯前,站停打量。偌 大偌高的空旷客厅,它有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感觉。 它在管道入口那儿似乎和回木楼梯紧张对峙了几秒钟,然后只见它毫不犹豫 地起步,也不见它作了什么大动作,瘦小的身形却已经出现在“薄责楼”二楼的 出口处。它使用的,不是“蛇游”闪身,而是绝妙的“心游”飘忽! 博士站立在二楼楼梯出口外的小平台,二楼靠左的整条走廊暴露在它面前。 走廊十几米长三米宽,左边是房屋的外墙,右边是房间的隔墙。隔墙上装了 壁灯,壁灯闪闪烁烁亮着。在走廊的中间位置,也就是距离博士站立的小平台大 概十米不到处,有一扇紧关的房门,房门里的大房间,我们知道,博士也猜到了, 就是“灰精”公孙双修的卧室,此时应该是人去房空。再朝这扇房门后边的走廊 深处看去,靠近末端,迎面的横向,又有一扇铝合金拉门,若是拉上关闭,走廊 就到此不通。不过,此刻铝合金门拉开着,过了此门,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不大 的书桌,以及一张有靠背的皮面椅子,宽敞的走廊两边靠墙,放着两排书橱,嘿, 门后那儿被布置成一间紧凑的书房。再看过去,看得见书房后面有另外一截楼梯 通向三楼的顶楼房间,除此而外好象没有另外的通道去顶楼 (阁楼) 了。 看久了,视界有点逼滞,但毕竟观看清楚了,博士举步进入了走廊。 它径直朝走廊后部的书房迈去,并没有如它想象并提防的,遇到任何“障碍”。 路过走廊中间的那扇房门时,它没有产生推开门看看房间里边的念头,因为在它 来说,对“灰精”怀着一份尊重,以为在主人离去后擅自打扰他卧室的清净,是 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它身为博士,有所不为。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大半段走廊,然后跨过铝合金门,正大光明进了书房。 门后的那张书桌一米长半米宽,清洁的桌面上有些文具,还显眼地摆放了一 套四五本的精装书。那套书的摆放格式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博士本来 对书桌上的那套书并没打算看一眼,它想从书桌旁速速走过去,最多谨慎行事, 衡量一下,再有什么地方可能存在什么样的法术机关,如无其它干扰,就直扑书 房后面的楼梯,然后上到顶楼,找到“灰精”的小兔仔。他倒没打算伤害那小兔 仔,而只是想问他一些话,一些和“灰精”的深度秘密有关的话。它站在拉门边, 正这样盘算着,但是它的双眼却不自不觉被那套装帧美轮美奂的精装书本吸引住 了,欲迈出的脚步半空停了下来——然后,不可思议的,它的瘦小端庄的两界躯 体还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去,软软堪堪,拿起桌上那套书最上面的一本聚 精会神读了起来…… 当半个小时以后,跟踪进击的清明同样也上到了二楼,穿过走廊,来到书房 门口,看到博士舒舒服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高背皮椅上深入阅读、执迷不悟的反常 举动,大吃一惊,猛然刹车停住了脚步。 博士用“心游”穿过管道楼梯上到二楼时,公孙兵仍然深陷于昏睡的热梦中。 这回他却又梦到了极其紧张的另一幕,他看见老虎大遣从外面某处玩够了, 慢吞吞摇头摆尾地回“薄责楼”来了。 大遣每次都是通过洋房的秘密通道,一个地下洞穴连着地下室,进出“薄责 楼”的。而梦中这回,那条负责看守地下洞穴的巨蟒“绵色佬”对大遣好像分外 不友好,大遣刚探头探脑进入地下洞穴的洞口,“绵色佬”那条直径超过半米的 尾巴已经迎头痛击地扫了过去。 “薄责楼”所在地带的附近,是一片不高不矮的小丘陵,楼房的地基层坐落 在丘陵下坡的一个平坦处,而丘陵的地下,有个几十平方米的天然洞穴。“灰精” 接手洋房之前,那犹太富商并没有提到这一层“地理” (也许知道但是没有透露 也不一定,因为富商要了公孙双修很高的价钱,可能就是知道公孙双修看中了内 行才通晓的地理环境,犹太人在做生意方面是非常精明狡猾的) 。公孙双修重修 洋房时,就扩建了洋房的地下室,使之与丘陵下的洞穴打通,洞穴的对外出口则 连接到一条废弃了的地下排水沟渠,附近野草茂密,灌木丛生,更兼有一棵歪脖 子老枫树和一块倾斜的大石头,出口被很好地掩盖了。一米多宽的排水沟渠由 “寿阳里”一直通往隔壁那条小弄堂“长阳里”,下大雨时会变成小河浜,平日 里荒芜得并不引人注意。 这个洞穴连通地下室,再通往两个方向,一个是不易被觉察的活门翻板,翻 板倒转,可去到客厅到达正门;另一个则顺着墙角落,可垂直钻入洋房同样废弃 但经过了改造的烟囱通道,再由烟囱攀登到楼房的顶层(三楼),就是现时公孙 兵昏睡着的卧室。 地下室连通的地下洞穴是洋房的“安全退路”。被“灰精”安排在地下洞穴 担任防卫任务的,是两头被法术“拴住”而终年潜伏着的爬行动物,巨蟒“绵色 佬”守卫世界(兼顾守K-界,因为蛇是通两界的),另一头叫“觅兆”的精灵巨 兽守卫K-界。 绵色佬和觅兆当然已经被“灰精”驯服已久,老虎大遣个子还没长大刚接受 训练时,每次若有需要通过地下洞穴进出洋房,都是由公孙双修带着它,以让那 两头巨型爬行动物慢慢熟悉它善待它。后来老虎大遣个头长大了,胆气和本领强 壮了,它就不要主人陪伴,自个进出地下洞穴,两头潜伏巨兽会时不时趁机为难 它欺负它,更经常“出面”的,是好战的绵色佬,可是老虎大遣天生勇于接受挑 战,很顽强凶悍地回以颜色,它们三个家伙堪称是两界最厉害的动物,不打不相 识。老主人公孙双修也就乐得睁一眼闭一眼,不去干涉它们之间的微妙关系。 可这回公孙兵的梦中,绵色佬的巨尾对着大遣直扫过来却满含敌意。因为是 在梦中,公孙兵也无法出面阻止它们之间的战斗(即使他出面,恐怕也控制不住 场面)。他本人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否则是从不走地下洞穴的,故他与 那两头他称之为巨型怪物的家伙从未有过“正式的”接触沟通。梦景继续,只见 大遣一个及时的漂亮滚翻,避开了巨尾迅猛一击,并且顺势伸出尖锐的爪子快而 准地划了那表面粘滑异常、酒筒般粗的尾巴一记。不料,绵色佬的尾巴进攻落了 空,有篮球两倍大的滚圆脑袋却于此同时游过潮湿的地面,张大的巨口迅即抵近 了大遣的脑门,老虎已来不及躲让,只得正面昂起头颅,脑袋迎脑袋对着巨蟒, 双方鼓涨的厉色眼珠盯紧着对方,白森森的獠牙滴下浓厚的唾液口水,鲜红的舌 头吞吐着,嘴里喷出污浊灼热的杀气……两头如此剑拔弩张的巨兽顿时使得几十 平方米的地下洞穴显得过于狭小,大有天崩地裂的态势。公孙兵猛的打了一个冷 战,脱离了那个梦。他这辈子不用说没看见过,连想也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等具 有骇人气魄又势均力敌的缠斗场面。不过,醒来后他好像记得,梦里巨蟒和老虎 天崩地裂地开战,躺在它们旁边的“觅兆”却依然不为所动酣睡未醒。 如前所述,那个师爷清明随后也来到了“薄责楼”的二楼。 清明是怎么通过回木管道楼梯的呢?他也会“心游”或者“蛇游”?不,他 都不会。 但是,他有一件他母亲交给他的绝命武器,“顺序弹”。母亲告诉他,这 “顺序弹”是枚法术炸弹,是他父亲生前奉命制作的,他父亲是这方面数一数二 的专家,当时利用供给的材料(大多是K-界稀有材料,他父亲自己无法凑齐)一 共制作了两枚“顺序弹”,一枚已经上交,据说用掉了,剩下的这枚是他父亲私 藏的。 “顺序弹”是一种K-界炸弹,顾名思义,专在K-界爆炸,虽然震爆半径不大, 但是爆炸威力强大。所谓K-界炸弹是指其威力和破坏性只涉及K-界的地界和空间, 不过爆炸后果多多少少也会波及世界范围。清明虽然身为他父亲的独苗儿子,却 没有继承这门家学,也从来没有实际见过“顺序弹”是个什么东东。他母亲交给 清明“顺序弹”时,教了使用方法,也告知他,这炸弹可以将震中小范围内K-界 的时空顺序彻底破坏和颠倒,因此有“顺序弹”的美名。他母亲这次为了报仇雪 恨,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了,她知道,她和死去的丈夫合谋私藏这枚炸弹,再由儿 子“违规”引爆炸弹,事情捅出去,将来一定会遭到法界有关各方特别是最高理 事会的严厉追究。 清明原先躲在“薄责楼”后面丘陵上的树林里,对接下来私闯洋房的行动有 些迟疑。夜色浓了,还下着雨,树林里的乌鸦都缩起脖子睡觉了。他居高临下, 借着“寿阳里”的路灯光,看着博士进了楼(他认识博士,那鬼怪小子进楼前还 朝他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像发现了躲在小山头上的他),好半天似乎也没有 在楼内引发大的动静。夜色愈诡异,雨有点停了的意思。他终于按捺不住,下了 小山头,绕道来到弄堂底部,快速通行花园,穿过门洞,见大门开着,便信步进 入到半圆形客厅。 壁画上方的日光灯依然亮着,清明站在门口,僵硬地转动脑袋,打量着篮球 架、壁画和管道楼梯,再抬眼望望圆锥形空间和八角形天窗……他的嘴角也僵硬 地挂上了阴险的笑容。 他从特制的背袋里摸出了“顺序弹”。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炸那幅壁画,因 为他一看就知道那幅画大有来头深藏杀机,可是他再仔细一瞧,发现那幅画的画 面里尽管有工事和碉堡等,却没有一个活动的军人,也找不到一件能够开火的武 器,“战场”被扫清了。唔,他明白了,一定是先前进来的博士用它的法力暂时 “冻结”了这幅画(这小子忒厉害!)。那么好吧,他也可以不劳而获,暂且不 用理会这幅高风险的画。 他又拖着脚步来到管道楼梯口,他毕竟是有深厚法力功底的,马上意识到了 危险。这回他毫不犹豫,打开了开关,使劲地把“顺序弹”扔进了回木楼梯管道, 然后疾步退到了大门边,等待爆炸发生。 他隐约感到K-界传来一阵巨大深沉的震动,整座“薄责楼”似乎都轻轻摇晃 了一下,他甚至看到了由管道内穿越管壁而出的几丝闪耀的电光,那盏日光灯的 灯光也摇曳了几秒钟。又等了一分钟左右,他估摸爆炸后果已经稳定下来,就再 次来到管道楼梯口。 哇,破坏效果惊人:“顺序弹”本身的剧烈爆炸,还有连带引爆了楼梯管道 内的“时空地雷”,产生了一连串猛烈的K-界爆破,整条回木楼梯管道内的“时 空地雷区域”因而被彻底摧毁,弯曲管道呈现一片狼籍。因为回木独特的分子结 构,它的K-界质料被摧毁的同时,它的世界质料也就随着一起被摧毁了。本来经 过“灰精”的精心调理和法术修正,这段管道回木或许还可存活几十年,甚至上 百年,现在经历了这场旷世爆炸,它的两界生命也就在刹那间停止存活了。 清明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切,嘿嘿怪笑,正笑着,他面前整架长长弯弯的回木 楼梯管道就轰隆一声毁坏倒塌了。 二楼的平台处,显现一个比八仙桌略大、边缘锯齿、形状极不规则的缺口。 清明颠着脚尖,用一两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轻功动作,跳跃到了二楼平台。他 从小在安徽老家就开始练,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底子扎实,招式锐利。就是说, 他既是法师,也是武术家,是通吃型的人物。 他举步进入走廊,在关着的“灰精”卧室门前,他停顿了一下,把手搭在门 上,侧耳倾听,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站在门边 想了想,摇了摇头,便松开手继续前行,快步朝那扇开启着的铝合金拉门走去。 顶楼里的公孙兵猛地张开了眼睛。 虽然在世界里是几乎听不到“顺序弹”的爆炸声音的,也基本上感觉不到任 何爆炸引起的震动,但是公孙兵是具有K-界感觉的人,爆炸在一瞬间差不多将他 沉迷的阁楼睡梦也炸碎炸醒了。 他觉得自己的体温有所回降,头脑清爽些了,强烈感到要立即起身采取些什 么行动。 10.算惑 清明站在铝合金门边看着博士坐在书桌旁,专心致志钻研起原先在桌上放着 的书本来,心头一愣。他收住脚步,仔细审察情势。 清明也是出身法师世家,他家族里有个姑父,是个“万事通”,对法界的掌 故、沿革和变迁如数家珍。很早以前他从姑父那里听闻过一个传说,说的是有一 种极为厉害的法术,称做“算惑”,能将人或鬼类诱入两界通用的防御陷阱。 “算惑”或者“字惑”是一门很古老的防御术,法门中已无多少人通晓这门精湛 工夫,更不用说精熟应用了。人或鬼类,误中了惑,通常就是由目所能及的某本 书或某张纸,以及深入书中或纸上的内容而中惑,惑在了书里纸内,不能自拔。 中了惑术的人或鬼类会情不自禁地去按照书本∕纸张上列出的那些“惑题”,津 津有味地做猜字谜或者做算术的游戏,一直做下去,只要没有得到全部正确的答 案就不得脱身。可想而知,如果此种惑术中被布置的惑题内容是包罗万象或者深 奥异常,那么中惑的岂不永远不得脱身!其实也不尽然,一是布置惑术内容越是 庞杂越是艰难,则要求布惑的人主∕鬼主功力越是要高深;二是布惑者自己要先 实际上通阅并理解,甚至还要亲手解答一遍所有预备布置的惑题来做验证;这样 的二者条件缺一不可,那么就有了相当苟刻的限制。所以,那位姑父感叹,自己 在K-界油滑鬼混了很多年,以自己的阅历和亲身见识,还没拜见过谁真的会玩这 套“算惑”,很可能它已经失传了。 现在,从堂堂的博士坐拥书本,那样“呆若木鸡”、“任人宰割”的情形来 判断,清明怀疑它是中了此道。 清明猜得没错,博士是中了“算惑”。老法师公孙双修在他的书房里布置的 这个惑井采用的方法还是遵循古老的法术原理,但是内容却做了变新——他曾是 数学讲师,书桌上放的是一套四卷的精装本,由德国著名数学教授兼数学教育家 R.罗德所遍写的大学教程“高等数学”(Hobere Mathematik)。这个数学陷阱 独树一帜:中惑者非得把教程中每一章所附的习题和第四卷的整卷习题集全部正 确无误地解答完毕,方才能解惑而“清醒如常”地起身离开书桌旁的高背椅子, 否则就被困死在那里了。“被困”在惑井中,就是其世界形体只能在小范围内动 弹,K-界形体也被基本锁住,只有脑子∕灵魂还能“全速空转”解题。公孙双修 不愧为中国近代法师的一代大家,他的操作够“全盘西化”的,“洋为中用”颇 为得心应手。 而这次也是机缘凑巧了,布置的陷阱和陷入其中的鬼类可谓棋逢对手。 你道博士那“博士”头衔是如何来的?绝非徒有虚名!它生前可是正儿八经 上海复旦大学数学系1963年招收的“四年制研究生”,兼做数学助教,研究“泛 函几何”等课题。由于他才华横溢、成绩突出,而且之前中国大学研究生培养体 制仿照苏联,曾经有过“副博士学位”,是故教师和学生就戏称他为“博士” (善意地把“副”字拿掉了)。不过命运多舛,他的研究生课程将读完没读完, 学位将拿还没拿到,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就开始了。他不但学 业中断,师资作废,课题搁浅,还被革命小将拉出去批斗围殴,折磨侮辱,脑子 一根筋,实在受不了,服毒自杀了。也许是自诩太高怨孽太重,博士死后灵魂停 在K-界久久不得离去,歪打歪着成了一名无处游荡的鬼类。另外一方面,那年头 无辜被迫害致死的人太多,造成K-界的广大氛围也极不正常,尤其是,那年月 “知识分子型号”的冤死者众多,积怨奇深,K-界发生了数不清的跟博士情况类 似的反常“逃逸”事件,“超额”留存了很多高智商高学历、术业有专攻的鬼类, 引起了各个妖魔鬼怪组织的关切和注意,成了它们扩展势力招兵买马的大好时机。 “神州大地”上的事情荒谬到了极点——人间成了地狱,倒反而是K-界的妖魔鬼 怪比较尊重知识和人才。那位K-界教父“天王星”,更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领袖, 它适时成立了一支机要别动队,专门负责协调落实去各个大学和研究机构的相关 场所,猎取收罗高智商的“逃逸”鬼类为己所用,收获很大,博士就是其中一员。 好啦,话说博士深入研究了罗德教授的“高等数学”教程,来了极大兴致。 死亡之后这么多年,隐埋心中的对数学的满腔热情突然间喷勃而发,竟使它顿时 丧失了一个独步天下的鬼类杀手应有的高度警觉和机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套放 置在书房门口的教程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这可能也跟“灰精”布置“惑井”的 手法高超不露痕迹有关系,或者这也说明布置惑井的公孙双修的法术功力要比博 士强,至少稍强吧。博士的世界身体坐舒服了,K-界形体也似乎很逍遥,它的手 指关节居然非常灵巧,迅即翻开教程,一页页看下去,边扫描正文讲解边把每小 节后所附的题目一路做下去。数学它虽已荒废了很多年,但它扎实的复旦数学底 子还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相比它从前作的研究课题和教学内容,教程里所谓的 “高等数学”讲解对它来说实在只属于中等偏低难度,它一口气做去,只花了半 小时多一点,已经做完了教程第四卷的大部分习题,接近到“习题总集”的最后 一分册第三分册的最后几道偏微分方程的题目。 先按下博士不表,看看清明的情况。 清明站在二楼书房铝合金门外的走廊边,他琢磨着,如果博士真的中了“灰 精”那老家伙的“惑井”,那么一时三刻它是脱不了身的,它就无能挡道,自己 得趁机赶快行动。 清明此番来“薄责楼”,一是要趁公孙双修归去天台之机来占“灰精”后人 的便宜,报个私仇(他觉得那是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他自己对父亲可没有什么 好感和怀念);二是,这才是他打的私己小算盘,他想在这座“灰精”的老巢里 寻找并捞取一些有非凡价值的珍奇典籍和名贵法器。事因有次他“应邀”出席某 一届妖魔鬼怪召开的年度大会,有个身居高位的鬼类在讲台上高谈阔论,说“灰 精”在他的堡垒“薄责楼”里收藏着不少独一无二的强大法器和公孙家的独门法 术专著,要收罗齐了那可不得了,那是“对K-界的一个巨大贡献”。当时他听了 这番发言就暗暗下了决心,有朝一日定要实现这一宏愿,以展自己的抱负。 以清明的两界功法,若是博士被困,他就没有了很大的顾忌,于是他抬脚跨 过铝合金门槛,进了书房,静静地站在长方书桌边。他不理博士怎样,而博士正 在开始热火朝天地解答第三分册最后几道偏微分方程的题目,也没理睬他。清明 已经初步断定,除了书房后面的楼梯,没有其它通道到达顶楼。现在他站在“薄 责楼”的书房里,再次理清思路和计划,先解决掉“人患”为好,人解决了,东 西是不会跑掉的。于是乎,他仰起头来,又一次打量起书房∕走廊的房顶来,唔, 这书房的楼上就是顶楼无疑,这房顶么?……他吸气安神,闭起了“世眼”运起 “法眼”,试图寻找和发现楼房结构有迹可循的任何“漏洞”,以便他能先行刺 探顶上阁楼的情况,窥视一下“灰精”的宝贝儿子是否还在重病昏睡,睡卧在什 么方位,还有,要确信那头老虎真的不在。 不愧是清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漏洞”,那是房顶的几大块K-界的构成材 料拼接时留下的缝隙,一个小小的K-界圆洞,硬币大小。他心中愉快地暗哼了一 声,立即施展开了家传法术“十七段锦”的第七段锦,将世界之身稳住,然后聚 集精气神,伸展K-界形体,那形体收缩得像一条香烟般极细的蛇,生生穿透了那 个“漏洞”,将脑袋从阁楼的地板缝处唆的昂起,如同一架K-界的潜望镜,旋转 一圈搜索阁楼敌情。哈哈,清明伸出顶楼地板的法眼一观之下大喜,阁楼房间内, 靠近他的细蛇法身,躺在地板上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母亲的老冤家的宝贝儿子 公孙兵。而且,谢天谢地,那头老虎的确不在阁楼内。嘿嘿嘿,他这场复杂的 “两界体操”做的大为值得! 公孙兵这天大部分时间依然昏睡着,但几分钟前那场“顺序弹”的强烈K-界 爆炸将他一下子惊醒了!他躺在地板上作了一次深呼吸,摇了摇头,发觉好像没 那么难受了,那么说他的身体状况正在好转。他想即刻起身,可是还没等他进一 步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他面前顶楼的地板“窟窿”里突然冒上来一截 鬼鬼祟祟软软索索的K-界形体。 “第一时间”——这是他老爸公孙双修从小就反复训练他的条件反射——先 别管那伸上来的K-界形体是什么是谁,又是怎么伸上来的,伸上来有何贵干,等 等,公孙兵以标准的海军陆战队精锐小分队的反应动作,一个鹞子翻身跳起身来, 同时那柄时刻紧握在手中即使昏睡时都不自觉地没有松手的“紫叶”刷的递了一 招,那是公孙家的祖传招数“投石问路”,不过公孙兵这小子学会了后自己又作 了些改进,变成了“投石开打”,因为他想啊,危急关头必须掌握要命的“第一 时间”你还问什么鸟路啊,应该问都不问立即开打才对啊,打对了赚到,打错了 再道歉纠正不迟嘛。 这个实战性极强的改进在这一性命攸关的时刻救了他,师爷清明K-界的细长 “脑袋”伸出顶楼地板刚好旋转了一圈,正在窃喜搜索到的情况对自己非常有利, “紫叶”的K-界激射已经准确地击中他的“毒蛇”脑门,嗡的一声,他身上用 “第七段锦”聚集起来的K-界能量顿时被消去了一大半。“紫叶”着实厉害!另 一个原因就是每次公孙兵发病痊愈后法术上的功力都会奇迹般地增长一大段。清 明的K-界形体带着剩余的小部分K-界能量趴的缩回了书房里的世界躯体,等到他 留在书房世界上作后备的脑袋连着身体勉强反应过来合在一起时,他全身还在发 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公孙兵一招得手,迅即从顶楼的楼梯冲下了书房,用的可是“蛇游”身法! 他想要乘胜追击,巩固战果。 他下了楼来,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看到书桌旁的高背靠椅上端坐着一个深灰 的影子,以公孙兵的法眼,分辨得出那是个鬼类,不过这个鬼类的K-界形体和世 界形体合二为一了,而它的“二合一”形体坐在椅子上,很低矮很瘦弱但却蕴含 很实在很稳妥的功能,这是一个功法极为高强的鬼类!此刻,它似乎正在聚精会 神做那套罗德教授“高等数学”教程的习题,看样子整套习题快做完了,俨然像 一位有高深数学造诣的教授,虽已接近尾声,然而仍然在笃定琢磨苦苦思考。这 个鬼类对公孙兵的出现毫不在意,看来刚刚伸出顶楼地板来偷窥情势的也不像是 它。 公孙兵不知道,师爷清明也是反应神速,受到那一击,预计楼上的人会下楼 追杀,连忙一闪身退出了书房铝合金拉门,又运用武术的缩骨功,躲进了墙旮旯。 师爷清明刚才遭受了“紫叶”的打击后着实心有余悸,他也是狡猾地想先看一看 公孙兵和博士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说不准他可以顺势而为,渔翁得利。   11.屈战   博士那天其实大概花了大半个小时不到,就把罗德教授的“高等数学”教程 的习题集,包括那些对一般数学系大学生来说都感到艰难的偏微分方程题目,一 丝不差地做完了。博士对自己解答的准确率有信心,它也凭意志和功法在潜意识 里渐渐认识到,它可能是陷在了某种迷井里难以自拨,对此它又确实无计可施, 但它却在意识深处知道,一旦它正确完成了书里的全部习题后,迷井就会自然解 除。但是,此刻当它做完了教程里的所有习题时,它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套精装 本教程旁边,原来准备了一厚叠可以写上答案的白纸,博士拿着那叠写满了习题 和答案的白纸时,心情却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就是说它实际上依然被困着,没有解脱。它隐隐约约感到哪儿不对头。它猛 的想起了什么,忙放下白纸,把习题总集的第四分册翻到最后一页,瞧,他妈的, 狡猾的老家伙!就在第四分册的封底上,有人用手写了另一道偏微分方程的题目 在那儿!好险!它内心再一次隐隐约约地升起希望,看来布局的人加了料,得把 这道手抄题目解出来才算破局。   于是它振作精神,定神审视那道题,当然那是布题的老前辈从别处弄来,并 在任何一版的罗德教授的“高等数学”习题集中不曾出现过的。博士究竟是个数 学家,它知道那是一种叫做“欧拉—高斯”型的偏微分方程,通常要先求出这种 方程的全部的所谓“特解”,然后分别求出和各个“特解”相对应的加权系数 (函数),再将所有这些“特解”配搭它们的系数综合起来,形成方程的所谓 “全解”。“全解”才是方程的最终解答。博士就是博士,它运用它丰富的知识 储备和高速运转的大脑细胞,迅速找到了封底那个偏微分方程的两个“特解”及 其相关系数,它自信地用笔把两个“特解”和系数相加起来,明明白白写在了封 底的空白处。嗯,不行!它觉着它的形体还被“困”着,说明它刚才写的“全解” 不对。它叫自己不要急躁,静心检讨了答案,觉得很可能还漏了一个“特解”, 再往深处想想,它一拍脑袋,对了对了!伟大的老师啊,我的确漏了一个很容易 疏忽的“特解”!而且这个“特解”没有系数。它想好了,就在原先的“全解” 答案上添上这个不需要系数的“特解”,再等待了漫长的两秒钟,奇迹并没有出 现,它和它的形体还是被困着,身上的K-界能量无影无踪。这下它有些纳闷了, 凭它所学所记,那道屌样的“欧拉—高斯”型偏微分方程实在算不上是难题,经 过再次的深思熟虑,它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把握,它写在封底上的答案是 正确的。   那末那更加屌样的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问题出在哪儿呢?   没有问题才是问题!   正在博士继续不得要领冥思苦想的当儿 (它完全不知道它开始做题目以后这 座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甚至“顺序弹”的爆炸也只是非常轻微地让它的神经震 动了一下) ,公孙兵正好从顶楼冲下来走到了书房中间。除了博士,公孙兵没有 发现书房里有其它的人或鬼类。他停在博士身旁想了想,好像心里作出了一个决 定,于是没有再追出书房拉门外去搜寻。   公孙兵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俯下身来,也毅然进了那个数学 “惑井”。他用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了些公式和说明,推到博士面前,然后他 就同博士面面相觑。博士仿佛受了公孙兵眼神的感染,一拧大腿,啊想通了!他 妈的,想通了!屌样的,解了!   原来,那道偏微分方程题的确有三个“特解”,而第三个“特解”也的确不 需要系数,这些答案都对。但是问题在于,当你把三个“特解”配上系数综合起 来作为“全解”来解读时,深入仔细研究一下会发现,那第三个不需要系数的 “特解”和先前两个“特解”在解的区域上是互相矛盾的,也就是说,你在数学 上不可以将它们作为一个统一的“全解”放在一起,那样不成立。那道题的正确 的解答就是: 它没有所谓的“全解”,只有三个分别成立的“特解”。它在封底 上写下的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正确”的答案,是画蛇添足!   博士拿起笔来,三划两划涂抹掉了那个“全解”的答案。“惑井”立刻就松 绑了,博士如大梦初醒,它的两界形体默默舒展着,定睛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有 点不知所措。   “哦,刚刚你是不是救了我?”博士叹了一口气,问。他还有些沉迷在数学 游戏中,每个问出口的问题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等待着的“解答”。   公孙兵很真诚地笑了笑。他听他的父亲公孙双修说过,如果法界有什么人或 鬼类能破得了书房里的“罗德高等数学教程迷井”,那非是那个外号叫“博士” 的顶级杀手莫属!然后父亲又严肃地叮嘱道:以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碰到那个 博士,要千万当心,以我对它的了解,即使是我和它个别对阵,也可能只是打个 平手。当然若是十多年以前我没受过重伤,那又另当别论。公孙兵当时感到父亲 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儿子面前挽回些不良影响而已。老爸叮嘱的话只有一个意思, 肯定的,对博士轻敌就等于自杀。   “你刚才为何要进去迷井救我呢?再给我十分种我自己也出得来。”博士恢 复了它的趾高气扬。   “是的,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不过,我也可以十秒钟也不给你。”公孙兵 马上机智地接过话头。   博士愣住了。是啊,它倒忘了,刚刚如果这年轻人趁它深陷迷井不能自拔时 施与法术的杀着,不要说他是响当当的“灰精”的儿子,即便是普通的法师或鬼 类出手,都能轻易击伤击倒它。想到这里它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在博士是绝少有 的表现,当年它当面和“天王星”闹翻吵架,教父曾作势威胁要收拾它时,它都 没有感到一个“冷”字。   罢了!博士突然感到兴意阑栅。   二十多年前刚刚滞留K-界不期然成为鬼类时,它的记忆被洗刷掉了大部分, 后来,随着它变成高强的鬼类杀手,它的记忆又逐渐一点一滴地回来了。不过, 今天才是它整个记忆呈现得最清晰最流畅的一天。   而它的全部杀气,仿佛都被这清晰的记忆暂且消耗了。   它对公孙兵一抱手,说了声: “幸会,那么说你就是‘灰精’的儿子了? ” 说着从那张高背椅子上站起身来,它坐得蛮久了,仰或太深入数学世界了,那一 小截世界的形体竟然有些微的麻木。那在它也是绝少有的情况,它今天怎么了?   公孙兵友好地回道: “我是公孙兵,公孙双修的小儿子,我爸爸回天台老家 了。”   博士又说: “本来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些问题的,现在没兴趣问了。我只问 一个现场的问题,为何你爸爸会放置这样一套高深的数学教程在这儿,我中了他 的奸计了,是吗?”   “中计之说是无稽之谈,只能说是姻缘巧合罢。我爸爸曾经对我说,K-界有 本事能轻易闯进‘薄责楼’书房这扇铝合金拉门的,算起来没有几个,其中有一 个职业杀手外号叫‘博士’的,生前是个满腹经纶的数学天才,是解疑难数学问 题的高手,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一定是一位大有成就的数学家,我想那就是你 了。我爸爸说我们家这套精装本罗德教授高等数学教程与你有一段未了之缘,所 以他那时,大概是1980年吧,就把这套书放在书桌上恭候你的大驾了,五年了, 事实上你来晚了。”   “这套书和我有缘,从何说起呢?”   “你知道这套书是谁送给我爸爸的?是你们复旦数学系的高纪华教授,他和 我爸爸是多年至交。”   博士大惊失色: “高教授!他以前是我的研究生授业导师。难道他还是一位 法师?真没想到。”   博士受到了感动,不管是法术性质的感动还是数学性质的感动,它不由得伸 出了世界形体的那双清白的小手,公孙兵立刻也伸出双手,双方握住了,顿释前 嫌。   啪,啪,啪,有人鼓掌: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敌人一转眼就变成了握 手言和的朋友。”师爷清明响亮鼓噪着从铝合金拉门背后转了出来,博士和公孙 兵都吓了一跳。两个分别警惕地望着他,博士是和清明前后脚踏入“薄责楼”的, 但比清明先上楼,被“惑井”捕住,不知道清明在后面捣了什么鬼,尤其是不知 道他还用“顺序弹”搞了一场大破坏,所以看到他突然出现就有点吃惊,而公孙 兵则明白了,此人就是刚刚偷窥顶楼被他用“紫叶”伤着的,这人比起博士要来 者不善得多。   公孙兵不客气地问: “你进来我们家有何贵干?如果没事,请你离开。”   师爷清明哈哈笑道: “我们之间好像还有一笔账没了?你应该请它先离开, 我们俩再慢慢聊。”他指了指博士,他是嫌博士在场碍事,他吃不准这亦正亦邪 的鬼类杀手到底立场如何,看刚刚它和“灰精”儿子那握手的热乎劲,还真难说。 他不想摊上这么个敌对帮手,所以他想让博士尽快离开,以便他和公孙兵那小赤 佬单打独斗。这是他眼看“渔翁得利”不成而赶快现身的目的。   博士倒也爽快,朝公孙兵拱拱小手: “好吧,既然有人不欢迎我在此,我就 不打扰了,你们聊,我们后会有期。”   公孙兵也和气地说: “那么好,再见!”   博士又说: “先别忙着说再见,请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什么事?”公孙兵很大方磊落。   “等一会儿我走了后,你不许向这位师爷使用你的这柄小棒棒。”博士指着 “紫叶”,刚才公孙兵帮它解答数学难题心急,竟随手将“紫叶”搁在了书桌上。   博士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件何等犀利的法器。   公孙兵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博士这样做用意何在。不过,他生性豪爽,也没 有再争辩, 却点头答应了。他拿起了桌上的“紫叶”,把它放入衣服口袋里。   博士像长辈般对公孙兵做了一个赞许的手势。   博士然后转向清明: “到你了,师爷,给我面子,也做一件事。”看来博士 也认识这个清明,听起来它完全是一付发号施令的口吻,同和公孙兵讲话判若两 人。   “您请吩咐。”清明不痛不痒地回答,他心里在飞快地动着念头。   博士说: “把你的随身法器也拿出来,让我带走。我这么做是力求保持中立, 公平。”   清明心里一格登,娘的,这家伙贼爱管闲事!清明怀里果然揣着一柄独门法 器“青玉算盘”,本想等一会儿跟那小子“算帐”时使用的,想不到博士居然提 出要将它收缴!它仗着什么提这要求?保持中立公平?屁!清明心头无名火中烧。   但是——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博士可是教父天王星都最后放它一马没 有动它一根毫毛的,没人完全知道它的深浅!再说啦,它也不先要那小子答应不 向我使用那根神奇棒棒嘛,所谓各打五十大板。想到这里,清明瞟了瞟博士那冷 冷的倨傲的神态,脸上堆了谦逊的笑容: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这柄算盘是 家父留给我的,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了。那么就先保存在您那儿,改日有机 会呢,您一定要还我。”他从怀中取出“青玉算盘”,躬身递给了博士。   好一柄“青玉算盘”,通体透亮,算盘圆珠颗颗青光逼人。   可是博士看都没看那“青玉算盘”一眼,大大咧咧拿了,夹在腋下: “今天 本人算题目已经算得够多够累的了,不想再‘算’任何东西了。”然后它大踏步 跨过了书房的铝合金拉门,走了出去。   12.插曲   再交代一下接下来发生的和博士有关的一段惊险而精彩的插曲。   博士出了书房,把“青玉算盘”放入怀中,插在腰带上(它的腰带可也是武 器),快步穿越了走廊,停留在原先是管道楼梯出口,现在是显现一个巨大缺口 的平台边,通过缺口往下看。那支日光灯还亮着,灯光好像比之前暗淡了。博士 看着底楼被“顺序弹”摧毁的管道楼梯残骸以及一塌糊涂的客厅,瞪大眼睛,悲 切地摇了摇头。它以前也听说过有K-界炸弹那玩艺儿,可是从未亲眼见过爆炸后 果,今天却让它开了眼界。   而且,博士仔细环顾,嗯,客厅从底楼起直到屋顶八角形天窗的整个圆锥形 空间的“K-界真空罩”也被那颗威力无比的“顺序弹”炸得不说是支离破碎,也 变得是面目全非。它再次惋惜地摇了摇头。看来这次“薄责楼”是注定难逃一劫 啊。   它没有心思像一条鱼一样悠游下去了,而是一个“展翅”,飘落到了客厅的 一方水磨地板上。   客厅的地面散落着很多爆炸过后的物件和碎片。博士跨过这些东西,又不期 来到了那幅壁画前,“顺序弹”的爆炸也给壁画造成了一些损坏,不过不严重, 画中所建立的法术体系依然有效。博士朝壁画又喊了一句“暗号”,画面里,一 小队一小队的军人便陆陆续续从工事、沙包和碉堡后面走了出来,有几个还对画 外的博士指指点点,那个腰里别手枪的军官也出现了。画里的军队正要重新“占 位”,博士正准备离开,突然,画面深处“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火光一闪。紧 接着,博士眼快,瞅见壁画的背景远处的树林后方居然凌空射过来一发炮弹(那 儿有个炮兵阵地吧),嗖,眼看炮弹飞出了画面,直奔博士而来,它立刻双手一 拢,抱住了飞来之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红棕色的篮球。   它有点明白什么了。它转首看向旁边一侧的篮球架,再低头一瞧,可巧,它 正好站立在“罚球点”附近的位置。博士心里计较,看来这壁画和这篮球架还是 “联动”的法术装置,它要想安然离开客厅,必须抓住机会再另外破一次“陷 阱”,而明显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没有难住博士,它生前还是复旦大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担任“控球后 卫”。多年没碰球了,自信基本功还在。它把球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头屈肘, 手腕后仰,上体放松后倾,依势伸腰展腹,……一个标准投篮动作,球划了一道 美妙的高抛弧线,进了,而且是“空心蓝”!不过,球并没有落地,而是在篮筐 里“凭空消失”了。   噼噼啪啪,画里的军人在军官的带领下,集体热烈鼓掌,称赞博士的精湛球 技,也欢送它离开“薄责楼”。   它从此再没有光临过这座洋房。   话说博士刚走出大门,马上停住了脚步,它的岿然不动的苍白脸色终于起了 变化,变得比夜色更严峻更冷寒。   花园里靠近门洞处,一男一女扶着一辆童车,好像是在等人。车里坐着一个 看上去只有一两岁的婴儿,这会儿那婴儿并没有吵闹,相反,还咬着自己的手指, 朝博士嘻嘻笑。读者朋友们知道,这就是之前第一梯队自杀式进攻洋房花园与树 木花草同归于尽后,第二梯队还没有发动时,在大雨中推着童车在“寿阳里”弄 堂底这儿“迷了路”的那对年轻夫妇和车里载着的婴儿。   博士立刻认出了,那童车中端坐着的,也是具有“两界合一”形体的调皮 “婴儿”,正是和K-界教父天王星齐名的华夏大魔头,号称“邪妖管家”的米小 辈!推车的是米小辈的男女护法。之前埋伏在弄堂里的那些妖魔鬼怪,毕竟功力 浅薄,居然没有一个认出童车里的米小辈本尊。   米小辈见到在博士面前没法继续伪装了,就索性一骨碌从童车里翻起身,一 阵风似的飘到了博士跟前半米处站住。它的形体瞬间长大了几尺,从婴儿变成了 顽童。它阴阳怪气地开口问:“博士,你要走了,不多耽搁了?”   博士没有回答米小辈的问题,只是简短地关照:“你可别伤害那个孩子!”   米小辈把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顽童变成了“小凶兽”:“你,你这是在跟谁 说话呢?”那两个童车旁的男女护法迅速反应,好像要做出什么动作,博士刷地 从怀中掏出那把“青玉算盘”,准备应战。   场面紧绷。“青玉算盘”在博士手中愈发寒光逼人,把周围的夜色完全压了 下去。弄堂底的气氛竟也似乎凝聚成了一把冰凉钝挫的凶器。   相持了几秒钟,米小辈挥手对男女护法做了一个制止的举动,笑看着博士说 道:“你给我一个理由,我,我为什么要伤害‘灰精’的孩子呢,那不还是一个 小毛孩吗?”   博士抱拳:“那么,拜托了!”刷地收起“青玉算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米小辈对着它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   米小辈深重地叹了一口气,吩咐男女护法等在花园里,自个转身进了“薄责 楼”大门。   客厅壁画上的日光灯依旧亮着。神灯。   米小辈先朝那个篮球架看一眼,漫不经心叹了一声,年久失修啦,好像是说 给篮球架听的。接着,它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轻轻吹响,只见一只篮球应声 从篮网掉下,篮球架则应声倒下了。   更奇的是,那幅壁画里的军官听到米小辈吹出的哨子的那声轻响,居然在画 里大惊小怪地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只见画里不管是哪个阵营的,一 小批一小批的军人从各处跑步出来,齐齐地站在画面前方的草地上,迅速排好队, 一起向着画面外举手敬礼。好像那米小辈是来前线视察的蒋介石或是吴佩孚。   大人物米小辈朝着壁画里的军人随便挥了挥手,不再理睬他们,便向客厅的 别处走去。画面里的军人们就那样举手敬着礼,僵持不动了。   米小辈又看了看管道楼梯的残骸,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它的眼睛注意到了 刚刚从篮网上滚落的那只篮球——篮球滚到了客厅的一方墙角边,而就在墙角和 地板的连接处,露出了一个直径差不多有一米的圆洞,旁边翘着一块脱落的翻板, 洞口里面则黑不见底。   米小辈猜想,也许这个洞口原先是被那块翻板巧妙掩盖着或者关闭着,不易 被发现,后来炸毁这段楼梯的猛烈爆炸也使得洞口的掩盖物被气浪掀掉了,洞口 才露了出来。   洞口冒出一股冰凉的寒气,连米小辈都感到鼻孔发痒。它踮起脚步朝洞口走 去,直觉告诉它,此时,这个露出洞口的地下场地是一处可疑且可怕的所在。它 思索着什么,来到洞口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它的“鬼呼吸”紧了起来。   话说“顺序弹”的猛烈爆炸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却彻底惊醒了地下洞穴里那 头整日沉睡的K-界大怪物觅兆。不但惊醒了它,居然还使得它暂时挣脱了法术枷 锁,疯狂爬动起来。这一方面也是“顺序弹”的爆炸把法界的秩序极大地破坏打 乱了的缘故。   觅兆是一只纯粹的K-界动物,但它却是世界动物的杂交产品——它是巨型的 印度尼西亚湾鳄和同样巨型的马达加斯加海龟杂交出来的后代。中国法师历来将 这种稀有的鳄和龟杂交的后代品种称做“鲨”,这显然和现在通用的鲨鱼的含义 不一样。在鳄和龟杂交的情况下,一般几十只海龟下的蛋里(那是真正的海龟 蛋),其中有一颗,在世界看起来是“死蛋”,蛋壳里是一个死胎,但其实那蛋 壳里还孕育了另一个在K-界才看得见的活胎,那就是几十颗海龟蛋里唯一的一颗 受了鳄鱼的“孕”而产生的“鲨”。   觅兆体形和能量巨大,这方面是继承了它父母的遗传。它生性极其凶猛,这 方面也是继承了它父母的遗传,读者可能知道印度尼西亚湾鳄很凶猛,但你知道 吗,马达加斯加海龟是世界上最凶猛的水中动物,它有时在深海可以和凶恶的大 白鲨 (当心,那不是中国法师所习惯定义的“鲨”) 打个平手。   “鲨”在K-界的一个突出的生物特性是,它喜欢在阴凉之地常年睡眠,除非 被意外的K-界事件吵醒,或是K-界有重大入侵者进犯到它近旁。今天,觅兆被 “顺序弹”爆炸惊醒后,显得非常激动不安,以至于巨蟒绵色佬都跟着不安,因 为蛇类是有K-界感觉的,虽然平时巨蟒绵色佬和巨鲨觅兆在空旷的地下洞穴内互 不干扰、相安无事,而且多年来它们被“拴”在同一个场地担当守卫,也从来没 有发生过争执 (可能是“灰精”严格训练它们的结果,也可能是它们基本上处于 “互不搭界”的情形),但是出于第六感,巨蟒绵色佬是始终有点害怕同穴一处 的巨鲨觅兆的。   挣脱了法术枷锁的觅兆烦躁不安地爬动起来,它罕见地要爬出躺卧的洞穴场 地。当米小辈接近客厅里显露的洞口时,巨鲨觅兆也刚好由地下洞穴的通道慢慢 地爬到了地下室的洞口下,若以它平时的性情,它一下子就要蹿升洞口到达客厅, 如果那时让它撞见先前的第二小队,它能够眼睛不眨一记,一口气把那十多个鬼 类吞吐干净。   但是,此刻身在地下的觅兆,却感觉到了洞口上面传下来的K-界的非凡气场, 那气场竟然压制住了觅兆想要一下子窜出洞口的勇猛势头。觅兆只能紧张地从伏 卧状改变为半蹲状,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洞口上下的气场互相激烈惊险地纠缠 碰撞,洞里洞外,地上地下,隔着神秘的洞口,米小辈和觅兆双方都预测到各自 的对手是平生难得一遇的劲敌。   米小辈觉得,在这样的长久的对峙过程中,它终究稍微开始占有一点点上风。   米小辈甚至有点得意洋洋起来。   但是别高兴得太早,米小辈马上感觉到,下面的地下场地,最初出现而现在 跟它对峙的那个强劲对手的后面,又紧接着尾随出现了另一个力量强劲的大敌。 原来是巨蟒绵色佬,它虽然害怕觅兆,却又十分仰赖觅兆。它的法术枷锁也松散 了,被挣脱了,看到觅兆爬走了,就也紧紧跟随觅兆爬去。到了洋房的地下室, 它发现觅兆紧张蹲伏着,便明白觅兆可能面临大敌了,就立即加入了战局,准备 随时同好伙伴觅兆一起,投入一场空前的激战。   米小辈对峙两头暗中尚未面对面的两界巨怪,被意外激发起了许久以来不曾 遭遇对手也就不曾昂扬奋发的斗志。它暗自思忖,不管这下面是什么样的两只怪 物,今天在这“灰精”老巢内,老子就干一场大的,大不了与彼打个平手。   况且,大门外还有两个以逸待劳的护法。   就在这时,米小辈又听到楼上什么地方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闷吼,哦,切, 它不用抬头就知道,一定是那头久闻大名的大老虎啦!老虎居高临下,也发出了 对于外敌的严厉警告。   情势不妙!这下米小辈有些斗志涣散了,它产生了退意。如果遭到三头经过 “灰精”精心调教的巨兽的夹攻围攻轮番进攻,它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使门外的 那两个加入战斗,它也没有把握。   邪妖管家米小辈在彼此释放出的异常强大的立体气场中面对那三头灵兽,终 于泄气了,很不情愿地放弃了跳入洞口、放手一搏的想法,受场面所困,它也不 可能上楼一窥究竟了。它勉强苦笑一声,小心翼翼,腾空飘起,离地半尺,面向 前,倒着飘出“薄责楼”的门洞,一直飘到大门外,见到并没有任何人和兽从楼 房内追击而出,终于舒(输)了一口长气,落魄着地,转身,一边小声嘟囔着 “公孙小子!”“公孙小子!”,一边朝在那儿恭候着的童车走去,生气地一屁 股坐到了童车里。它那是在痛骂“灰精”呢。它是明朝嘉靖年间就“落草”为鬼 的,已经是“五百岁”的老妖了,理所当然称公孙双修为“小子”。   它一落座,那两个男女护法立马起步,推着那辆童车飞快地离开了“寿阳 里”。童车来到了弄堂外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只听见管家大人还在车里继续嘻嘻 哈哈幽幽怨怨地自嘲,引得深夜人行道上三俩晚归的路人对这个“婴儿”惊讶侧 目。它叫喊的是:“哎哟哟,三英战吕布!”“哎哟哟,三英战吕布呀!”   米小辈今日心气大伤。想到先前它面对博士时也没有果敢出手,它感到今日 是何日,分外晦气。   它也从此没有再光顾“薄责楼”。   13.饶恕   “将门虎子,果然不同凡响!”博士走了,师爷清明定下神来,对着站在他 面前毫无惧色的公孙兵感叹道。他的眼里露出了凶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公孙兵本能地掏出口袋里的“紫叶”,指着清明大声问: “你想怎么样?告 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他到底还是个生嫩的少年。   清明嘿嘿笑着回答: “听好了,我没空和你背诵语录浪费口舌,我要马上把 你这小家伙弄死,然后我要去到公孙双修那老反革命的卧室,作彻底的搜查,听 说那里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说完向公孙兵跨前一大步。   公孙兵挥了挥“紫叶”,正想发动,这才想起,他刚刚答应过那个博士的, 不能对他面前的这个无耻之徒使用手上的“紫叶”,他觉得自己答应得有些糊涂, 但“君子无戏言”,他只好又将“紫叶”匆忙塞入裤子口袋里。公孙兵塞得手忙 脚乱的,不小心从裤袋里带出了一件东西,掉落地上: 公孙家那本祖传的宝典 《命命注》!书一掉落在地上,公孙兵暗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师爷清明看到封面题字,《命命注》,眼睛顿时发亮。   两个人同时扑向地上的书本。师爷清明手快手长,比公孙兵先碰到书本,只 听他怪叫了一声,仿佛被高温烈火烫到了一般,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公孙兵顺势 把《命命注》抢在了手中。   清明顿时明白了,这本《命命注》也是一件绝妙法器!看来公孙家的历代祖 先为了防止外人外鬼抢夺这本宝书,早在书上布下了密法,刚刚他手一触及书本 就遭到了这个古老家族密法的暗算。经这一下,他身上刚刚遭受过“紫叶”突然 袭击后剩余的K-界能量几乎被切削殆尽。   清明闭了闭眼睛,原地作了几次内吸调整。   公孙兵捧着《命命注》不知所以然地看着清明,他看到了刚才《命命注》又 给了清明一次打击,所以他希望清明知难而退,他不想乘机再占对手便宜。   可是清明又岂会轻易罢休,他一个呼啸跃到公孙兵身前,劈手夺过《命命 注》,将它扔到了长方形书桌上。他弯下腰来笑容可掬地对矮他一头的公孙兵讥 笑道: “你看,这破书现在伤不了我了,是吗?你知道为什么?告诉你,小宝贝, 我刚刚自发地把我身上的K-界脉水全部放掉了,那是我家门独技“十七段锦”中 的第九锦。你和你的棒棒还有你们家那本破书厉害,啊,厉害!不过不要紧,我 暂时没了K-界附身了,你的厉害棒棒厉害破书就奈何不了我了!啊,对吗?我现 在是以一个练过武功的大人的‘身份’,来对付你这大病缠身的小赤佬,我根本 就不需要什么K-界脉水!等我收拾完了你,我再用第十一锦把脉水慢慢招回来。 现在,我就是想这样简简单单、痛痛快快地在世界里把你卡死,卡死,死啦死啦 的!啊,你的,懂了吗?”他竟然学着“地道战”、“地雷战”等抗日剧中日本 鬼子的腔调,双手在公孙兵的颈项处作了个凶狠的合围手势。   公孙兵懂了,懂得有点晚。对于非常浅显的道理,却懂得非常慢非常晚—— 这是他老爸一直以来反复指出的他的缺点。啊,他的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地痛了起来,他病得太虚弱了,世界之身根本无法反抗。他在细细体会,绝望是 否是富于诗意的。他镇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诗意真的来了!他忽然听见从走廊那头,透过房门,他老爸的空卧 室里传来了勃拉姆斯第四交响乐的第一乐章!那是他老爸临走那一天晚上播放的 音乐!呀,勃拉姆斯在悲伤地向他倾诉,倾诉着说他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使命在等 待他,说他今天肯定有救了!略为响亮的音乐声也使清明浑身一震,似乎他也猜 到谁喜欢听这段勃拉姆斯的音乐,猜到勃拉姆斯应该是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从弯腰发力状笔直站起来,转过身体朝四周张望,他顿时就看见了一 个巨大稳重、威风凛凛的毛绒绒头颅正贴近地对着他。   老虎!他完全傻了眼,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受到突然惊吓了,算他不走运。   师爷清明的运到了头。以纯粹的世界之躯,哪怕身怀绝技 (从小在徽州老家 就开始苦练了几十年的功夫),他是无论如何对抗不了一头训练有素的看家大老 虎的。你的,死啦死啦的。   清明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阴沟里翻了船”。   照老虎大遣的意思,是要把这个吓傻了的废人拖到地下洞穴去,活活喂了巨 蟒绵色佬。老虎平日出去,会找吃的,也时不时给巨蟒捎带回吃剩的零头(觅兆 不用管,它不食“人间烟火”),今日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公孙兵阻止它那么做, 他放了清明一码,将他驱离了。   饶恕恐怕也是一项干净的法术。   后来,清明回到了家里,就那样维持着一直装疯卖傻的。他母亲请了不少名 医和名法师来医治他,他却再也没有好转,当然也没有人再去追究他私闯禁地的 罪过。   说回那晚“薄责楼”里的情况,此时已是后半夜时分了,整条“寿阳里”弄 堂早就归于安静,甚至隔壁的小弄堂“长阳里”,甚至弄堂外面的庆阳路,还有 附近的那些公交车的车站,还有许多住房,商店,都早就安静下来,甚至比平时 更安静,这是就无论是世界还是K-界来说的。   好像时辰到了,楼房接到了某个“回归”指令:“薄责楼”的朱漆大门终于 又关上了,觅兆和绵色佬也一前一后本分地回到了地下洞穴里,重新静卧酣睡。   确定这一天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危险了,公孙兵着手整顿内务:他把 老虎大遣痛骂了一顿,他妈的你这像蠢驴一样的老虎,不,你就是一头不折不扣 的蠢虎!你逛到哪里去了不要守家?害得我差点被坏人杀掉!你看看家里被外面 进来的坏人搞得天翻地覆,小花园完了,你去看看那些可怜的树和花草,全部焉 黄了!管道楼梯毁了,那根可怜的老回木,老爸好不容易让它起死回生,又被人 害死了。你要是守家它们敢吗!你知道你在外面鬼混回来经过地下洞穴时,那条 巨蟒为何要发怒教训你吗?它也看不惯你的糟糕表现!你连头驴连头猪都不如! 不是看在我老爸的份上,或者看在你老妈霄霄的份上,我非得把你赶走不可!   公孙兵甚至气愤地从裤袋里掏出并摇了摇“紫叶”,朝着老虎威胁道。   14.遗嘱   公孙兵让老虎大遣自愿在公孙双修的卧室里“关禁闭”三天,不许出房间半 步,而且玩真的,绝食反省。三天将近尾声时,老虎一度饿极了,有点凶相毕露, 致使他俩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老虎大遣后来用某种方式认了错,而公孙兵及时 原谅了它。他知道有很多人为了某些事甚至不为什么事就对亲朋好友记恨一辈子, 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等到他和它和解后,公孙兵想起一件事,他就问老虎大遣: “那天那坏法师 差点要卡死我时,我听到房子里有勃拉姆斯的音乐响起,是你放的音乐?你这家 伙居然会使用老爸的唱机了? ”   “播放那台破唱机有什么难的?”老虎大遣满不在乎地用特有的灵界语言回 答。公孙兵听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长毛贼胚,真牛了去了!   他拿它没办法。   “不过那天唱机不是我播放的。”老虎大遣这句回答才真的使公孙兵吃惊不 小。它又解释: “我是通过地下洞穴经过烟囱到达顶楼,再从顶楼直接冲下来救 你的。”它加重语气,特别强调了那个“救”字。   怪了,那是怎么回事,又可能是谁呢?   这是那天“薄责楼”里发生的第二起神秘事件。   三个星期后,天气已经进入了冬天,公孙双重风尘仆仆回到上海,告诉公孙 兵他爸爸已经在家乡天台山“归去”。   经过来回的长途跋涉,公孙双重好象更加身心薄弱了,甚至更加神态卑微了。 他比他弟弟公孙双修要大整整九岁,但你从外貌上一点都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仿佛拙劣的外貌把实际年龄“双规”冻结了。   看到“薄责楼”经历了一番“鏖战”后所遭受的严重破坏情形,公孙双重有 些惊呆了。他对侄儿说,还好你人没受伤。他会找“灰社”的人来办理修复“薄 责楼”内外的事宜。   公孙双重把一封公孙双修亲笔写的遗书交给了公孙兵,遗书很短,用粗体大 字关照道,自即日起的二十五年内,也即他公孙双修百岁冥寿前,公孙兵不准探 听他爸爸公孙双修的墓地所在,也不必以各种方式祭奠,只当他老人家也是去到 一个隐秘遥远的地方闭关修炼了。切切!   待到二十五年后,天台老家自会有人前来告诉公孙兵他爸爸遗体的下落的。   还有一件事,这是由公孙双重口头传达的,即公孙双修临去前重申,要公孙 兵牢记,绝对不许周密计划为老爸报仇的事。   “最贴切的报仇之法就是完全不去想报仇。”公孙双重末了对他的侄儿规劝 说,他没明确说明,这句话是他的发挥还是他归去了的弟弟的原话。 【网里乾坤】∽∽∽∽∽∽∽∽∽∽∽∽∽∽∽∽∽∽∽∽∽∽∽∽∽∽∽∽∽ ◆        历史没有年代——读束星北的故事有感 ·黄明红·   今天读了一篇群友转的文章《束星北:被荒唐年代埋没的天才》,无限唏嘘, 泪如雨下。   “束星北,曾师从世界一流的学术大师,惠特克、达尔文,之后,还跟随世 界一流的,天体物理学家爱丁顿,参与了著名的狄拉克方程的推导。   仅仅一年时间,他就分别获得了英国爱丁堡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硕士学 位。   他被誉为‘中国的爱因斯坦’,他还是中国的雷达之父、无线电之父。”   这样一位天才人物是怎么被埋没的呢?原来,他在1931年25岁时回国到浙江 大学任教。这期间,他非凡的授课吸引了李政道从电机系转到物理系学习。   然而,他在1958年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去接受改造。三年后他接着道青岛医学 院打扫厕所继续接受改造。他的天才让他连打扫厕所都整出一本如何把厕所刷得 又快又干净的心得体会。   “1962年年初,他的一个学生悄悄找到他,愿为他安排出逃海外。他自然很 想出去,去做自己真正想做,值得做的事。可惜最终他还是拒绝了。”   一个多好的机会。是他头脑里的是非观念限制了他啊。   他就这样继续改造。“他曾给组织写信:‘我今年已经64岁了,改造了十几 年还没有改造好吗?岁月蹉跎,心中焦急,如果再过十几年, 即使我改造好了, 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我还能有什么用呢? 究竟该怎么办,我才能得到党 和人民的宽恕、谅解和容纳呢?恳请党领导、军工宣队能拉我一把,在我未死之 前, ……(让我) 回到人民内部,尽自己的力量,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去服 务……’”但是他的申请却一次次的落空。   一个多么善良的人,想着都是对社会做贡献,还想着“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去服务”。   1971年的一月,一场大雪后的早上,女儿带着孩子去看他,他当时正在医学 院门口扫雪,“他的女儿才发现,路两旁的雪地上,竟是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 演算符号!他经常一个人在雪地里,不停地运算,写字,扫帚就是他的黑板擦, 他害怕自己脑子长期不用会废掉。这是他自己发明的独一无二的脑力劳动。”   一个多么聪明的被浪费了的脑子啊。   “直到1972年李政道访华,向周恩来提起自己的恩师,他才被注意,而得到 了一个摘掉帽子的机会。但之后,也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或者机构敢聘用他。他 已经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了,他每天都抓紧时间搞科学研究。有时候,半夜灵感来 了,他会突然从床上爬起,在似睡非睡中挥笔疾书。第二天早上,亲人看到纸上 写满的字,都泪流满面,因为纸上写的,竟然是他的检讨与自我批判。……20多 年的改造,将他的人格摧残致分裂,自我检讨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而无法走出这 个阴影。”   看到这里,我泪如雨下。专制把一个天才摧残成什么样了?   “这二十年里,他的学生李政道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他的好友王淦昌也成 为了两弹的元勋。而他,却一事无成……”   “1979年年底,中国第一枚洲际导弹,需要计算弹头数据舱的接收,和打捞 最佳时间。整整一个国家,竟然找不到一个专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有人推荐 了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人,上面为这个任务拨款100万元,老人却分文 未取,凭着手里的一支笔,一摞纸,准确无误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1983年10月,束星北病危,在临走之际,他交待家人:‘我的遗体千万不 要火化,火化是浪费,对社会无益。现在青岛医学院的尸体标本非常缺乏。将我 的遗骨穿成骨骼标本,供教学使用吧。’他还说:‘我70多岁,脑子还像二三十 岁那样灵活,可以供解剖来研究用一下。’”   就这么一个善良无私的遗愿,青岛医学院居然把他的遗体遗忘直至腐烂不堪。 现实是多么讽刺啊!   当我想着束星北的一生,心里觉得好难过。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个例,这 样的例子千千万万,不仅在“荒唐的年代”发生,现在也还在发生,而且,会越 演越烈,“荒唐的年代”不过换汤不换药地依然是“荒谬的年代”。   虽然束星北的脑子这么灵活这么好用,但是他没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一部分脑 子交给了“组织”,交给了没有人性的机器。他看不到自己的盲区,他甚至从来 没有去质疑“组织”可能冤枉了他,就这么默默忍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写到这 里,我不禁又留下了眼泪。我其实都不忍心去指出善良的老人的思维偏差,他的 一生本来是可以多么恣意灿烂,本来可以给人类留下多少财富啊!   前几天,看到方先生的一条推特:“何祚庥院士相信美国在乌克兰和世界各 地搞生物武器这个阴谋论,对我的科普很不以为然,公开要求我讲清楚。有何院 士这种看法的中国院士、教授不在少数。” 并分析说“何院士是深陷于‘今日 头条’‘一点资讯’害人的智能算法,大量转发‘爱国流量主’散布的反美谣言、 阴谋论。”何院士是一位很有科学精神的科学家,可是他其实也和束星北先生一 样,也像他们那一代的科学家中的很多人一样很难避免地把自己的一部分脑子交 给了“组织”,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对人类的贡献被限制了。   我们无法逃脱时代的局限,但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我们有脑子,如果 能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开放的心,带着批判性思维去思考、去反省,就可以尽可能 地避免盲区。我在《非暴力沟通》读到一句话:“一旦意识不到我们是自己的主 人,我们就成了危险人物。”联想到束星北,如果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自己的主 人,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把自己交给了“组织”,那么,他是不是就会 抓住1962年的那个机会?或许他的人生境遇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问题是,他的思 维里有一个盲区,根本没有产生这样的意识,所以就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结 局令人不胜唏嘘。   当前形势下还有多少人还有自主意识呢?在世界疫情趋缓、中国疫情却汹涌 的当下,国内荒唐的政策层出不穷,因为一个病例封一个小区、人挤人测核酸、 因没测核酸就被摁倒在地,癌症病人因小区被封无法看医生其妻跪着求救,各地 封城还美名曰“慢生活”。另一方面,有人在解封后感谢政府的投喂之恩,活生 生把自己的整个脑袋交给了政府,把自己变成了猪。猪们反正已经没了自己的脑 子,是过着猪的幸福生活还是任人屠宰,他们反正已经没有意识了。但是,还有 那么多活生生的想活下去的还保存着自己的脑子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鲁迅先生说:“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 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想活下去的人们,该是唱国歌的时候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写于2022年3月19日) ◆ 被误认的戈尔巴乔夫 ·王庆民·     在中国互联网上,一谈到戈尔巴乔夫,就几乎是一边倒的谩骂嘲讽之声。诸 如戈氏是“把苏联搞解体的罪魁祸首”、“导致俄罗斯衰落的历史罪人”、“西 方扶植的傀儡”、“社会主义的叛徒”等言论铺天盖地,似乎戈氏真的是个十恶 不赦、一无是处的大奸大恶之徒。中国官方也将戈氏当成反面典型。“中国不能 走戈尔巴乔夫的老路”,成为中共政权和中国国家主义者经常念叨的口头禅。   那么,事实真相真是如此吗?戈尔巴乔夫真有这些“罪过”、真的这么不堪 吗?   答案不仅是否定的,且真实情况与上述这些流言和评价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 反。   首先说众所周知的一面。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后,推行“民主化”和“公开性”, 力倡“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推动苏联民主改革和思想解放,将沉疴既久的 “斯大林体制”推翻,结束了从列宁-斯大林时代以来苏联罪恶的专制与暴政, 让苏联人民知道了历史真相、得到了真正的民主权利。仅凭这些,自由派阵营就 足以将戈氏称为伟大的人物。   不过,对以上这些,极权主义者、国家主义者、列宁—斯大林主义者们不屑 一顾,甚至将这些成就认为是毒瘤。他们仍然将“搞垮苏联”、“西方傀儡”等 帽子扣给戈尔巴乔夫,认为戈氏让苏联这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轰然解体。仅仅 “导致苏联解体”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些人从根本上否定戈氏。   可事实上,这些可统称为“非自由派”群体的指控从事实本身看同样是不成 立的。上述那些中国官方与民间对戈尔巴乔夫的指责,不仅从价值观角度是反动、 落后、愚蠢的,从事实层面也是错误、荒谬、无知的。戈氏实际上的立场和行为, 很多恰恰与这些指责完全相反。   第一,戈尔巴乔夫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甚至也是共产主义者,而非反共主义 者。无论戈氏在担任总书记前的履历,还是担任最高领导人的岁月,戈氏从未有 过反共主义倾向,相反积极捍卫和拯救社会主义。甚至,当他离任最高领导人、 苏联也已解体,他仍然不反共,只是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有了更多反思,少了 一些坚持。   戈尔巴乔夫担任总书记前,作为开明但未脱序的官僚的经历自不必说。当他 大权在握、推动改革时,也没有将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当成其政治目标。正如他提 倡的,是“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只是反对他认为已经脱离社会主义轨道的 “斯大林体制”,希望社会主义体制中增加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成分,以及强 调公开化与追求真相,而非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和其价值体系。   在其经济改革中,戈氏仍强调公有制经济的重要性、主导地位,甚至强调仍 然优先发展“社会主义经济”的代表产业重工业。在政治改革中,戈氏在强调民 主政治重要性同时,并不放弃苏联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基本性质,并且认为只有 实行民主才能让社会主义更加真实和有活力,相当于认为“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 主义”。在对外关系上,苏联仍然以社会主义阵营主导者身份自居,与西方缓和 同时仍然坚持与西方资本主义模式的竞争。里根在会见戈氏后,就称戈氏为“顽 固的布尔什维克”。   种种迹象都表明,戈尔巴乔夫并未试图颠覆社会主义,而是坚持了社会主义。 他的一系列改革,只是让社会主义更加人道和民主,更具活力和可持续性。只是 由于历经许多破坏者尤其斯大林、勃列日涅夫的统治,苏联政治、经济、思想、 社会遭受严重破坏,已经没有了再走上民主社会主义的轨道的可能性。   第二,戈尔巴乔夫是苏联这个联盟国家的捍卫者,而非解体的推手。与其对 社会主义问题的立场和行为一样,戈氏不仅没有试图瓦解苏联,反而是努力在维 护、捍卫苏联这个联盟国家的存在。   戈尔巴乔夫在大胆启动经济政治改革的同时,对于苏联的民族和地域问题则 是颇为谨慎、保守的。戈氏也想到了苏联会因为民主化导致各地民族主义势力趁 机兴起,出于这种担心,他采取了许多方式避免分离主义的滋长。例如,在分配 苏联副总理及其他具象征意义的副职时,戈氏政权采取了此前任何领导人都没有 实行的方式,即让几乎每个加盟共和国人士都并列得到一些重要职务,出现同时 有十几个副总理的“奇观”。此外,戈氏还采取各种放权措施,将苏共中央/苏 联中央政府的部分权力让渡给地方党政机构。戈氏试图以这些方式拉拢地方势力, 避免分裂。   在对待地方抬头的分离主义时,戈尔巴乔夫也并不手软。无论是对叶利钦这 样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叶利钦主张强化俄罗斯这个加盟共和国的权力,而弱化 苏联中央政府权力),还是立陶宛等波罗的海加盟国、高加索诸加盟国的分离主 义势力,都采取了各种手段强烈打压。戈氏一再通过政治和法律手段压制叶利钦 的崛起,主要目的并不是和叶利钦争权夺利,也不是和叶利钦在自由民主路线方 面有根本分歧,而是担心叶利钦为代表的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兴起。在波罗的海地 区、高加索地区,都发生了流血冲突,戈氏的选择是有限度的武力镇压而非听之 任之。当然这种打压力度自然不及斯大林时期那种铁腕和血腥,但是仍然展现了 戈氏在国家统一立场上的强硬。   那么为什么苏联还是解体了?那是因为分离主义势力离心倾向太强、民心所 向,以及民主化和公开性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所致。立陶宛等波罗的海国家与俄罗 斯、苏联都有血海深仇,文化上也更加亲近西方或中欧地区而非俄罗斯。而高加 索地区则是各加盟国之间(尤其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矛盾深刻难以调和。 最重要的,是俄罗斯这个苏联最大的加盟国,因为饱受压制和虚化弱化,根深蒂 固、长期潜藏的俄罗斯民族主义日益复兴,又有了叶利钦这样一个煽动家煽风点 火,所以强烈要求从苏联分离或者拥有更大自主权。苏联最大的加盟国想分裂, 这就让苏联中央政府非常为难了。在少数民族分离主义冲击和俄罗斯这个最大加 盟国和最大民族“釜底抽薪”下,苏联不解体才是意外。   还有,不可否认的是,民主化和公开性必定导致分离主义思潮兴起。因为一 旦实行民主、公开真相,那必然导致历史上怨仇颇深的各民族民族主义情绪高涨, 以及民族仇恨的滋生。这并不是说不应该民主和公开,但是民主和公开就是要承 担这种可能的后果,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可避免或者减低影响。(特别需要说明的 是,苏联解体不代表其他有所类似的国家也会因民主化解体,国情是不同的)   在这样的局势下,戈尔巴乔夫仍然努力争取过国家统一,并且推动了有利于 苏联统一的全民公投,说服大多数加盟国民众支持统一。但是,当“8.19政变” 发生,戈氏丧失了控制权和政治权威,权力被亚纳耶夫等“紧急状态委员会”占 有、权威被叶利钦夺走,也就让保留苏联的最后希望丧失。为保住苏联,戈氏可 谓绞尽脑汁,可是却被国人认为是致使苏联解体的罪魁,何其不公?   第三,戈尔巴乔夫是爱国主义者,所作所为是在维护苏联国家利益,而非叛 卖祖国、甘当西方国家傀儡。   认为戈尔巴乔夫是卖国者、西方国家傀儡的人,理由一般可以分为两点,一 是认为戈氏执政期间对西方做了太多让步,二是认为导致苏联解体让西方得益和 高兴。   第二点我前面已经说了,这并不是戈尔巴乔夫愿意看到的,相反他在努力拯 救苏联。苏联解体是他无力阻止的,而不是其有意推动的。何况,虽然这的确让 西方得益和高兴,但是俄罗斯人也未必伤悲,许多民调都证明如今的俄罗斯人并 不愿意回到苏联时代,哪怕那时的国力更加强盛。这不仅是由于得到一定的民主 自由,也是因为俄罗斯人摆脱了苏联这个“枷锁”的束缚,可以自由宣扬俄罗斯 民族主义(在苏联时代,俄罗斯民族主义和其他少数民族民族主义同样被压制)。 大多数其他加盟共和国人民也都不愿意重回苏联,独联体的失败就是例证。难道 就为了不让西方得益和高兴,就不惜代价保住苏联这个邪恶帝国?就让俄罗斯及 各少数民族人民继续生活在牢笼中?   那么第一点呢?戈尔巴乔夫是不是对西方做了很多让步?是的。从1985年戈 氏上台直到苏联解体,戈氏在对外方面确实做了很多退让、放弃。但是这些退让、 放弃,具体是什么原因、又产生了怎样的结果呢?   众所周知,冷战中的美苏争霸十分激烈,双方一度发展到了准备使用核武器 毁灭对方的地步,古巴导弹危机就是典型事例。这种激烈争霸,让包括美苏在内 的全球都笼罩在彻底毁灭的恐怖中。虽然赫鲁晓夫时期和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 采取了一些退让换取缓和,美国也做了一些妥协,但是世界仍然在第三次世界大 战的阴云中战栗。而美苏主导的全球冷战中还夹杂着局部热战,朝鲜战争、越南 战争就是典型的美苏的代理人战争,两场大战加上其他相关冲突,导致数百万至 上千万人丧生,更多人伤残和流离失所。冷战铁幕的两边,许多人饱受苦难。其 中苏方阵营对盟友严厉控制甚至不惜残酷镇压反叛者(如匈牙利事件、苏联入侵 捷克斯洛伐克和阿富汗),强加专制酷虐的“斯大林体制”于这些国家,显然其 人民更加痛苦。   因此,早日结束冷战或者实现重大缓和,是利于世界各国人民尤其苏方阵营 人民的。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大力裁减军备(尤其签署《中 导条约》),解散“华约”、从东欧和阿富汗等地撤军、与西方及其他冲突国家 (包括中国)改善关系、放任甚至督促各卫星国盟友国进行民主改革,都是利于 苏联人民、世界各国人民的好事。何况,西方也相应的做了一些退让,同样裁减 了军备。   至于后来发生“颜色革命”或者说原来苏联阵营的国家倒向西方阵营,甚至 与俄罗斯敌对,是因为人心向背,人民心向民主自由,不能为了苏联/俄罗斯的 一己之私,就钳制这些国家及人民的自主权。至于北约后来没有对等解散,甚至 还东扩到了俄罗斯家门口,还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以及其他西方占便宜俄罗斯 吃亏的事,有很多复杂原因,且同样与人心向背、自由民主人权问题有关,不能 简单说西方背信弃义和俄罗斯吃亏。俄罗斯当然有权做出反制,但是这种反制对 俄罗斯以外人民乃至俄罗斯本国人民,都未必是好事甚至是坏事。   还有,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解体前后,成功地避免了苏联出现极端分子“挟核 自重”乃至同归于尽毁灭世界的这种可能,将数千枚核武器在内的各种大规模杀 伤性武器安全移交给了叶利钦和俄罗斯政府(还有一部分则是移交给了核武器所 在的乌克兰、哈萨克斯坦等国),这也是一件大功德。那些指责戈氏不够硬气的, 难道希望出现一个“我不能好过大家都别活”的疯狂人物,在苏联濒临解体时到 处扔核弹、散播生化病毒(不止故意使用,移交过程不稳定也完全可能导致核泄 漏或生化泄漏)?   而除了这些让步,在其他问题上戈尔巴乔夫更没有什么“卖国”嫌疑。他作 为苏联领导人,在外交领域也履行了对苏联国家和苏联人民的责任,没有出卖国 家利益,反而在各种国际场合积极争取苏联的国家利益。至于有人拿西方后来给 他的荣誉追溯式地说他“卖国求荣”,看看前面提到的那些功绩,那些荣誉不是 他该得的吗?维护和发展包括苏联人民在内全人类的利益,不比狭隘地维护本国 不正当利益要好太多?(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时,戈氏还支持了克里米亚“回归” 俄罗斯,说明他也有一些民族主义情感和强烈的爱国(爱俄罗斯)立场)   那些否定戈尔巴乔夫的,无非是在以上这三方面进行批判和嘲讽。但是显然 的,戈氏在这三方面不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是反共主义者、造成苏联解体的人、 叛国者,反而是社会主义的忠实信徒、苏联国家统一的坚定捍卫者、苏联爱国主 义领袖。   至于有人直接质疑其政治改革,那更没有道理。苏联的沉疴积日既久,换成 谁都得面对那重病的国家。如果不改革,只会更加积累危险,未来的悲剧会更大。 当然,也可以依靠极为疯狂的方式压制下一切反抗,例如朝鲜那样。可是如果那 样,再加上苏联的体量,对苏联人民乃至全世界,岂不是更大的悲剧?   其实,这样的事实,只要有心去了解那段历史,并且排除各种偏见与先入为 主,就不难看到。但是,多少人因为愚蠢或者败坏,或者愚蠢加败坏,公然颠倒 黑白,且成为了国人的主流看法,真是令人痛惜和愤怒。因此我才写下本文,以 澄清一些事实、史实,还原一个真实的戈尔巴乔夫。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戈尔巴乔夫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他推行的苏联经济政治 改革终究还是失败了,苏联毕竟在他担任最高领导人时解体了,且留下了一个烂 摊子,迄今无法完全收拾,并且出现了叶利钦时期那种民生凋敝和普京时代的专 制回归。这些后果戈氏都要承担一定间接责任,也说明他算不上“力挽狂澜于既 倒”的人物。但是,我们的批评要基于事实,不添一分添油加醋的功绩,也不增 加一分无中生有的罪过。综合来说,尤其根据其对全人类民主和平进步的贡献, 戈尔巴乔夫仍然不愧为一代英豪、世界伟人。 ◆ 人与人的是非判断为何如此分裂? ——因俄乌战争引发的舆论撕裂所想到的 ·离家民·         2022年开年以来,两件事成为了网络热点。一件是徐州丰县铁链女事件,一 件是俄乌冲突事件。围绕这两件事网民各自阐述自己的是非判断和立场站位,形 成了尖锐的对立意见,就像自己是事件冲突中的一方一样。   在中文互联网语境中,针对铁链女事件,关注度超10亿的舆情中,同情弱势 方铁链女的人占了多数。因此引发了政府对事件的追责,相关责任人也受到了处 罚。   针对俄乌冲突事件,国内网络舆情中,感觉赞同强势方俄国的占了多数,赞 同弱势方乌克兰的占了少数。而在国际网络舆情中,同情和支持弱势方乌克兰的 则占了多数。(联合国谴责俄侵略的决议投票比例为141:5:34)。   为什么会是这样?由此想到一些基本问题:   1、人们作出是非判断的理念和标准到底是什么?   2、人类是否存在唯一的是非标准?   3、为什么对同一件事,人类会有完全相反的是非判断?   4、对同一事件为什么东西方国家的是非判断有如此大的差别?   5、这种状况未来会有所变化吗?   本文尝试从历史演化的角度和以“模型思维”的方法来回答这些问题。   一、基本模型   对应事件的基本模型为:   自己家的孩子和邻居家的孩子发生矛盾冲突。自己如何处理?有以下4种处 理方式:   1、帮亲不帮理。不分对错,护着自己孩子。   2、帮理不帮亲。分清发生冲突的事理,批评错的一方。   3、不分事理调和矛盾。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理”。所以不需要分辨是 非,各自退让为佳。   4、视而不见。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任事件自己了结。   我相信,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事。那就可以自己对照思考一下,自己是那种 处理方式?   二、对四种处理方式的分析   1、“帮亲不帮理”与“帮理不帮亲”   “帮亲不帮理”是一种基于尊重“人性”的处理方式。早在2000多年前的春 秋时期,古人就对此做过思考。   故事是这样子的:一个姓叶的人对孔子讲,我们这里有正直的人。他的父亲 偷了别人家的羊,他的儿子能去揭发他。孔子说,我们这里的正直,和你理解的 不一样。父亲隐瞒儿子的错,儿子隐瞒父亲的错,正直包含在其中啊。(原文: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 於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后来随着孔子被后世尊为“圣人”,他的“亲亲相隐”的观点成为了东方道 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一种“文化基因”,一直流传和影响至今。   这种“帮亲不帮理”的文化,导致中国一直处于一种“人情社会”,以至于 人情重于规则。亲亲相隐,隐来隐去,导致真相不见了,法治精神不见了。至今 也没有走出“人情大于规则”的泥潭。   同一时期,在古希腊也曾有过类似的故事。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后 来亚里士多德修正和批评了老师的许多错误,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有人指责他不 尊重老师,德行有亏。他说:“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这句名言就像孔子的 名言一样,也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文化。以至于“求真不隐亲”成为了西方的道 德标准。   可见,“帮亲不帮理”与“帮理不帮亲”是东西方历史文化的传承。也是至 今东西方国家难以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看法的重要原因。也是造成许多矛盾冲 突的原因之一。   如今,在司法实践中,在小事小非上,依然认同“亲亲相隐”的观念。但在 大是大非上,是拒绝“亲亲相隐”观念的。   2、不分事理调和矛盾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遇到矛盾冲突时,总会有人站出来调和,说:世界 上根本就没有“理”,所以不要太认真。马马虎虎各自退让一步算了。在家庭关 系上尤其如此,以至于“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成了一种公认正确的格言。   这种不分事理调和矛盾的思维影响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如:各级组织管理 机构都设有“调解委员会”“接待上访机构”,甚至法院都有“调解机构”。这 些机构极大地消解了法律的权威性。成了特色社会的一种特色现象。   历史上这种处事方式在处理社会矛盾冲突中,一直占主流。也发挥了巨大的 作用。 直至近代才发生了根本变化。   随着科学的诞生,在物质世界,人类发现了许多物质运动变化的规律。在生 命科学领域,人类认识到“生命进化稳定策略”规律。和谐共存是生命的基本形 态。在人类社会领域,人类发现了比“丛林法则”更有利于人类生存的许多理念。 如“自由”“平等”“人权”“法治”“包容”“民主”等理念,并在此基础上 制定了相应的“法律”“法规”。所有这些整体上构成了所谓的“事理”,从而 否定了“世界上根本没有理”的说法。这使人类文明程度远远高于了动物世界。   但由于历史发展的不均衡性,世界上不同国家、民族对“事理”的认识存在 着巨大差距,导致文明程度显现出巨大差距。这也是导致当今国际社会矛盾冲突 的另一根本原因。   3、视而不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明哲保身”是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也是生存竞争中保护自己的一种策略。 这种文化传承导致的一种处事原则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种处事原则发挥到极致,会导致一些奇葩的社会现象。如,大街上摔倒的 老人没人去扶起;当街行凶杀人没人去阻止;陷入苦难中的陌生人没人去帮助; 落水的儿童没人去救助;等等。最近成为热点的“铁链女”事件就是一典型事例。 “小花梅”被铁链束缚生育八孩,居然静悄悄地持续存在了20年!——可见,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原则会导致社会的溃烂,最后使每个人都处于被伤 害的危险之中。   明哲保身,最后却保不了身。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人对发生的看似和自己无关的事件,是否真的和自己无关,没有 长远精准的判断。   正如德国牧师马丁·尼莫拉对二战时期纳粹罪恶的反省:   起初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认识到这种处事哲学的错误并不容易,这是血的代价换来的。可见,那些对 “铁链女”事件毫不关注的人,其实正在犯相似的错误。——好在,“铁链女” 被拴住20年后的今天,许多国人觉醒了。甚幸!   三、俄乌冲突的舆情与我的态度   俄乌战争开始后,中文网络舆情呈现出分裂状态。有的支持俄国,有的支持 乌克兰,有的漠不关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无原则调和矛盾。极端情况, 现实中甚至因观点分歧发生了打架现象。但观察各种意见,不外乎基本模型中的 四种处事方式。   总体看来,其实多数人所表达支持一方的,都是支持大脑中的自己而已。因 感觉自己和那方相似,就支持哪一方。就像自己的思维频率与那方一致,就与那 方发生共振一样。真正理性客观表达意见的并不多。   我以为,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正确的处事方式应当是“帮理不帮亲”。   1、现在人类已进入地球村时代。村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和每个村民相关。 小处讲,和你的钱袋子相关,大处讲和自己性命攸关,因为有核战危险。不要讲 自己无能为力,至少自己能不去赞美战争。和平为贵,支持和平,反对战争。   2、世界是存在“理”的。谈判就是“讲道理”。不讲道理带来的是灾难。 历史经验证明,违道者获咎。静待历史再次验证。   3、大是大非面前,应当取“帮理不帮亲”处事方式。所以不要用“脚后跟” 去站队,而应当用大脑去站“理”。   4、理性带来秩序。人类文明是理性提升的结果。随着理性差距的缩小,世 界未来有望减少冲突。   泛泛而谈,不足为圭臬。以上只是自己的浅陋思考,欢迎网友批评指正。   2022/3/8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卅一~卅二) ·程 鹗· 卅一:现实世界的坍缩 哥本哈根的年轻人取笑爱因斯坦和他的跳蚤时,爱因斯坦刚刚结束又一次在 美国的访问回到德国。那是他第三次去美国,也是连续第二年在加州理工学院越 冬。那里的校长密立根正在施展浑身解数,试图将这独一无二的国际大师聘请到 自己的学校。这不仅会大力提升他这个新学院的地位,也足以让美国在学术领域 与欧洲的传统列强分庭抗礼。 爱因斯坦和夫人爱丽萨对南加州的阳光海滩赞不绝口,誉之犹如天堂。但爱 因斯坦还是难以割舍欧洲的传统文化氛围和他在柏林近郊的别墅,只同意每年冬 天来这里访问几个月。 1932年底,他们第三次来到加州理工学院。新年刚过,德国的形势便急转直 下。1月底,希特勒正式掌握行政权;2月底,“国会纵火案”事件发生,希特勒 借机取缔了作为主要竞争对手的德国共产党。3月份,议会通过决议事实上赋予希 特勒政府独裁权力。 及至4月7日,议会又通过法律,强迫在德国大学、公务员系统中的犹太人教 授、职员辞职。在年迈总统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的坚持下,曾在第 一次世界大战中服役或有直系亲属为国捐躯者以及在战前业已任职的得以豁免, 大大缩减了法案的适用范围。但即便如此,仍有成千上万人在一夜之间面临突然 失业的命运。 作为犹太人中佼佼者,爱因斯坦首当其冲。那年3月,当爱因斯坦还在从美 国回返途中时,他的别墅遭到搜查,心爱的小帆船被没收充公——他被怀疑参与 走私、窝藏武器等阴谋活动。邮轮在比利时靠岸后,他立即前往布鲁塞尔的德国 领事馆退还了护照。这是他在15岁时逞少年之勇后第二次放弃德国国籍。 × × × × × 在柏林,普朗克也收到了爱因斯坦辞去普鲁士科学院、柏林大学全部职位的 信件。他大松一口气,回信表示感谢。因为那是能够让大家都避免麻烦的体面之 举。爱因斯坦在国外批评德国政策的言论已经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作为最早慧 眼识珠并一路提携的伯乐,普朗克非常不愿意面对不得不亲自主持开除爱因斯坦 的局面。 科学院的秘书却擅自以官方名义发表了一篇谴责爱因斯坦的声明。当年曾受 普朗克之托作为第一个学术界人士到专利局拜访那无人知晓的“爱因斯坦教授” 的劳厄打抱不平,要求表决撤回声明。他的提议没人响应。普朗克认为那只会造 成适得其反的后果。 德高望重的普朗克已经75岁了。刚上台的希特勒也给他发来生日贺电。借答 谢机会,普朗克在那年5月谒见总理,委婉地希望对犹太人也能有所“区别对待”, 为德国的科学和未来保留一些人才。希特勒不由分说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声称不 惜过几年没有科学的日子也必须彻底清除犹太人影响。 在十多年前的一战期间,普朗克的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一个战死一个被俘。 他自己曾在战争初期联署公开信为德国的传统、行为辩护,并在战后的满目疮痍 中竭尽全力鼓舞士气,主张科学救国。战后主要在德国孕育、发展的量子力学证 明了他的远见,也是他作为德国人的骄傲。为了保存这来之不易的果实,普朗克 与德国其他所有“雅利安种”科学家一样,在讲课、演讲前一丝不苟地行纳粹礼。 他以服从的态度解雇了自己的犹太职员并禁止犹太学生来上课。他讲解的内容中 不再提及犹太科学家的贡献、名字,包括他已故的好朋友、前德国物理学会主席 瓦尔堡。 爱因斯坦在柏林最亲近的朋友、曾在他与玛丽奇离婚过程中斡旋的著名化学 家哈伯也陷入了困境。哈伯是犹太人,但早已皈依天主教。他因为在一战中研制、 使用毒气弹的功劳在德国被看作国家英雄(当然也被敌方协约国视为战犯)。作 为化学研究所的主任,他消极抵制开除犹太人,最后不得不辞职离开了祖国。在 欧洲流浪几个月后,他贫病交加,在瑞士辞世。 爱因斯坦的宿敌斯塔克和萊纳德则重新回到权力中心。自十多年前充当反对 “犹太物理学”的先锋后,这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德国学术界一直只是默默无 闻的边缘人。斯塔克一度弃学经商,很早就成为纳粹的支持者。希特勒掌权后, 他也卷土重来,在萊纳德的协助下占据了德国物理学会和科研基金会的领导地位。 但他试图全面控制、重建“德意志物理学”的努力遭到劳厄公开的强力抵制,未 能得逞。 × × × × × 纳粹崛起的主力军还是激进的年轻一代,尤其是热血沸腾的大学生。被当地 学生们称之为“犹太大学”的哥廷根大学首当其冲。那里的物理系由玻恩和第一 个实际探测到能量量子化现象的弗兰克分别主持着理论和实验两大部门。两人都 是犹太人,但也都曾是一战中的功臣,属于被法律豁免之列。面对学生们群情激 愤的压力,弗兰克选择了辞职。玻恩随即也在报纸发表的停职表上看到了自己的 名字。 哥廷根的数学系比物理系更负盛名,也同样地遍体鳞伤。当教育部长询问希 尔伯特他的研究所是否真的因为失去犹太教授而损失重大时,希尔伯特无可奈何: “损失?不,没有损失。部长先生,只是研究所已经不复存在了。” 5月10日的傍晚,哥廷根、慕尼黑、柏林和德国各地大学的学生们燃起熊熊 篝火,大举焚烧“反德”、“非德”的政治不正确书籍。爱因斯坦的著作自然也 在其中。第二天凌晨,当校园广场上的火堆还在细火慢烧,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 灰烬之时,玻恩带着妻子和儿子乘车离开了这个历史悠久、环境优美的大学城。 他们没有离开德国太远,就在境外意大利北部与奥地利、瑞士接壤的边境小 镇塞尔瓦住下。这里地处阿尔卑斯山中,也是一个度假胜地。在玻恩他们来到的 初夏,成片的野花正在满山坡上怒放着,仿佛世外桃源。很快,在苏黎士的外尔 带着玻恩的两个女儿前来汇合。玻恩的一些年轻学生也闻讯陆续赶来。在那里, 他们登山越野,继续研讨量子物理,似乎是在与往年无异地举办夏季学术活动。 就连身宽体胖,从不参与户外活动的泡利也来凑热闹。在中立国瑞士的泡利 还没有感到切身的危险。他曾写信约海森堡一起来商讨如何抵制希特勒的排犹政 策。海森堡虽然对攀登阿尔卑斯山很是心动,还是拒绝了师兄的邀请。与普朗克 一样,海森堡的心思完全在于如何保全德国的物理学。他致信玻恩劝导师忍辱负 重,回祖国效力。 他们的另一个师弟约旦则已经正式加入了纳粹党。他还志愿成为其最激进、 暴力的冲锋队一员。 在玻恩的邀请下,薛定谔也带着夫人安妮来到塞尔瓦拜访。只是当时没人知 道他们的到来其实还另有所图。 × × × × × 还在纳粹得势之前的1932年,英国牛津大学的教授林德曼(Frederick Lindmann)曾在德国穿梭旅行考察。他已经预感到德国犹太人将会面临的危险, 早早地开始了未雨绸缪的准备。在人道营救的同时,林德曼也有着私心的企图。 他所在的那个老资格大学在20世纪不仅完全错过了在欧洲蓬勃发展的现代物理学, 就连自家隔壁的剑桥也已经望尘莫及。他们迫切需要新的人才。德国形势的恶化 正是一个机会。 在1930年代初,牛津大学也在每年邀请爱因斯坦来讲学,是与加州理工学院 争聘这位国际大师的最强劲竞争对手。 但林德曼更关注年轻的一代。他早期曾在柏林大学师从能斯特获得博士学位, 还被邀请作为秘书参加过1911年的第一届索尔维会议。凭借多年的关系,他在德 国广泛物色合适的人选。索末菲向他推荐了刚刚计算了氢分子光谱的伦敦。 伦敦那时已经到柏林大学担任薛定谔的助手,正踌躇满志地要在这个学术宝 地大展身手,没有立即接受林德曼的聘请。当林德曼与薛定谔商量时,薛定谔提 出如果伦敦执意不受,他可以自己取而代之。 林德曼大吃一惊。薛定谔不是犹太人,在柏林正风生水起,完全不在他的涉 猎、营救的目标范围内。 满腹学究的薛定谔从来不过问政治。但在纳粹的德国,政治也逐步在过问到 他头上。爱因斯坦的去国不归令他失去了一位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契友,不再能有 田野漫步湖上泛舟的好时光。当普鲁士科学院因为爱因斯坦而争执时,薛定谔洁 身自好,不再参与这个他曾经花了相当心血的机构的活动。 1933年的4月1日是德国全面抵制犹太人商店的日子。薛定谔那天正好在一家 犹太人开的大百货公司附近,因为看不惯现场众多纳粹冲锋队员的蛮横而发生言 语冲突。好在冲锋队中有一位物理研究生认出了大教授,及时将他护送出围,才 让他免受一顿暴打的厄运。 柏林已经不再是薛定谔钟情之地。 伦敦其实也没有自己的选择余地。作为犹太人,他很快被柏林大学解雇,不 得不接受了林德曼的聘请。林德曼也没有因此放过薛定谔这条更大的鱼。他回国 广泛筹集资金,为薛定谔又设立了一个席位。 薛定谔却又提出一个条件,要同时聘请他在老家奥地利的年轻物理学家玛奇 (Arthur March)。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林德曼,玛奇正与他合作研究,已经开始 发表论文。他到牛津后的科研工作非有玛奇作为助手不可。 × × × × × 在哥本哈根,玻尔也在深切地体会到时局的变化。他的研究所依然生气勃勃, 但来来往往的物理学家们不再只是沉浸于科学的探求。他们面带焦虑,人人担心 着自己的前景,互相交流更多的是如何在英国、美国等更安全的地方寻找机会。 玻尔自己的地位早已非同小可。长期资助他研究所的嘉士伯啤酒公司创始人 去世后将其豪华的府邸捐献给国家,由丹麦科学院遴选在科学、文学、艺术方面 做出突出贡献的人免费使用。玻尔在1932年成为这一人选。 嘉士伯的基金会也在他的引导下开始了营救犹太科学家的计划。接受玻尔邀 请到研究所工作的不再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有了诸如哥廷根的弗兰克这样 的老牌教授。他们在这里得以暂时落脚,然后争取到机会再前往美国、英国等地。 1933年春天,玻尔到美国讲学访问。那年的复活节聚会于是推迟到9月中旬 才举行。“校友”和年轻人再度济济一堂,却再也无法重现一年前《浮士德》演 出时的轻松和欢乐。 会后,狄拉克和与他私交甚密的埃伦菲斯特在嘉士伯府邸门前道别。狄拉克 感慨这里虽然看起来是年轻人的世界,其实都应该归功于作为长辈的埃伦菲斯特 对他们的无私提携。 狄拉克没料到埃伦菲斯特听到后竟然泪流满面,拉住狄拉克的手情绪冲动地 表示感激。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狄拉克不知所措,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埃伦菲 斯特蹒跚离去的背影。 短短五天后,埃伦菲斯特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护理院里接出他患有唐氏症的 15岁小儿子。两人到附近一个公园坐下后。埃伦菲斯特掏出手枪,朝儿子的头部 开枪后随即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埃伦菲斯特出生于1880年1月,随着1930年代进入知天命岁月。他与爱因斯 坦年岁相当,是爱因斯坦少有的同辈好友。早在1912年,当爱因斯坦准备离开布 拉格大学回苏黎士时就曾推荐由埃伦菲斯特接替他在布拉格的席位,并提示他可 以同样地在填表时糊弄有关信仰那一栏。然而,那时还在焦头烂额四处寻找工作 但已经叛离犹太教的埃伦菲斯特却不愿意妥协,固执地坚持自己没有信仰而未获 通过。后来,荷兰的洛伦兹退休。莱顿大学在争取爱因斯坦失败后,终于接受他 的提议聘请了埃伦菲斯特。 在莱顿,他培养了发现电子自旋的古德斯密特和乌伦贝克,挽救了费米那几 乎夭折的物理生命,也与狄拉克等青年一代有着亲切友好的关系。正像德尔布吕 克为他定位的那个浮士德,他心地善良随遇而安,经常在爱因斯坦、玻尔等大师 之间充当和睦、调解的中间人角色。 但年轻的德尔布吕克不可能知道埃伦菲斯特内心中与浮士德更为相像的另一 面。他与歌德剧中的主角一样痛感才疏学浅,为青春不再却还没能做出突出贡献 而陷入深深的自卑、抑郁(在歌德的原剧中,浮士德的情人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儿 子。那个情人在哥本哈根的版本中成了“中微子”。)。当年导师玻尔兹曼的自 杀、德国的反犹政策、好友爱因斯坦的流亡都让他体会到挥之不去的绝望。最后, 他做出了与浮士德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选择。 × × × × × 玻恩所在的塞尔瓦也正是玛奇的家乡。薛定谔夫妇来到后不久,玛奇也带着 他的妻子前来探望。他并不知道薛定谔已经在安排他去牛津大学,也从没想过要 离开奥地利。他对薛定谔十分崇拜,但并没有太多私交。 薛定谔在意的却也不是玛奇本人,而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希尔德(Hilde March)。在甜蜜的几年后,薛定谔与他的小情人依西的感情已经趋于淡漠。依 西曾意外怀孕,不顾望子心切的薛定谔的反对堕了胎,随后伤心地离开了柏林。 那时,薛定谔在去奥地利讲学时见到玛奇夫妇,回家后便神魂颠倒地向妻子安妮 描述希尔德的美貌。 在阿尔卑斯山遐意的盛夏,薛定谔独自带着希尔德骑自行车长途游览。当他 们终于返回时,希尔德已经怀有身孕。玛奇虽然心有不满,也只好接受了现实。 安妮早已习惯了丈夫的艳遇。她自己也正乐不思蜀,在与情人外尔如胶似漆地相 亲相爱着。一时间,他们又找回了昔日在苏黎士时的多角浪漫时光。 在大雪封山之前,玻恩在狄拉克的协助下在剑桥大学谋到一个临时职位,终 于有了知识的落脚之地。他年轻时曾在剑桥短暂留学,属于旧地重游。 当第七届索尔维会议1933年10月在布鲁塞尔召开时,与会者中已经没有了埃 伦菲斯特,也没有爱因斯坦。在欧洲辗转半年多后,爱因斯坦又已经转往新大陆。 出乎意料,加州理工学院、牛津大学和其它几个学校都没能如愿以偿。他最后选 择了美国东海岸刚刚成立的一个“高等研究院”。那里待遇丰厚,与他在柏林大 学一直享受着的特殊待遇一样没有教学负担,可以专心于他的统一场论。(爱因 斯坦还将他工资的三分之一捐给林德曼,协助他的人道营救行动。) 从那时起,索尔维会议上不再有爱因斯坦那神秘莫测的微笑、鬼斧神工的假 想试验。那一年,卢瑟福和玻尔带着其他的女巫们得以兢兢业业地探究更实际的 会议主题:核物理。 薛定谔出席索尔维会议后便和夫人安妮带着希尔德来到牛津大学。他告诉林 德曼,玛奇因为搬迁耽搁,会迟些时候再赶来报到。 为这位国际知名物理学家的加盟,牛津大学举办了正式的欢迎宴会。当他们 完成仪式,依次就座准备进餐时,突然有记者打来电话报喜:他们这位远来的新 聘教授刚刚荣获了诺贝尔奖。 卅二:二度难产的诺贝尔奖 在那个让物理学家人心振奋的1930年代初,已经问世30年、逐渐被接受为学 界最高荣誉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却在1931和1932年连续两年空缺。在瑞典的评奖委 员会人员眼里,当时居然没有值得表彰的人选。 这个奖上次出现这种状况时还是1921年。那时的委员会为爱因斯坦的资格争 执不下只好暂时搁置颁奖。老资格的阿伦尼乌斯和古尔斯特兰德认定爱因斯坦的 理论不符合诺贝尔遗嘱中设定的条件:为人类福祉做出显著贡献的“发现或发明”。 当43岁的奥森在1922年加入这个委员会时,他成为其中第一名理论物理学家。 他也同样认可“发现或发明”应该是确切的实际结果或被实际证明的预测,不能 只是理论的推断。 但他机灵地施展乾坤大挪移,以爱因斯坦在光电效应中发现而且被证实的规 律解开了死结,让委员会避免了难以摆脱的尴尬。由此,爱因斯坦最引人注目的 相对论从未得到过诺贝尔奖的肯定。但他的光电效应解释基于量子理论,却为后 者的获奖另辟蹊径。在爱因斯坦获得被延迟的1921年奖同时,玻尔搭上顺风车赢 得1922年的物理奖。作为量子理论的创始人,他俩得以双星联袂,倒也不失为诺 贝尔奖的佳话。 几年过后,阿伦尼乌斯和古尔斯特兰德相继去世,奥森成为委员会中首屈一 指的权威。爱因斯坦和玻尔的旧量子理论也已成为历史,被新一代的新理论迅速 取代。 从1927年开始,新理论的代表人物薛定谔、海森堡相继获得提名。他们的呼 声也随着理论被广泛接受而逐年增高。奥森每年兢兢业业地审查、报告所有被提 名人的贡献。他指出新量子力学还只是数学推理,没能带来切实的“发现或发明”。 那几年,物理学奖延续传统,接连颁发给实验物理学家。获奖者中包括发现光子 散射的康普顿和发明云室的威尔逊。 1929年的诺贝尔奖终于别具一格,授予了理论家德布罗意。他那奇异的物质 波有了实验证明,成为货真价实的新发现。随后的1930年,物理奖又重回实验领 域:拉曼(Chandrasekhara Raman)因为在光散射中的新发现成为印度也是亚 洲的第一个科学类诺贝尔奖获得者。 薛定谔和海森堡在那几年中一如既往地获得多人提名。奥森也始终如一地坚 持他们的理论不满足“发现或发明”的条件。他还指出这个新理论也不像索末菲 的旧量子理论那样包括了狭义相对论,尚未完成。 于是,当年爱因斯坦成就斐然却连年无法获奖的戏剧在薛定谔和海森堡身上 重演。甚至有人模仿奥森当年的暗渡陈仓,在提名中强调海森堡曾在最早尝试计 算氢分子光谱时提出因为两个原子核自旋方向不同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氢分子(分 别为“正氢(orthohydrogen)”与“仲氢(parahydrogen)”),即“自旋异 构体(spin isomers)”。这个预测已然被证实,应属于与爱因斯坦光电效应相 当的新发现。奥森对这一说法倒没有异议,但调侃如此成就应该为海森堡提名化 学奖。 这一次,他们内部的争执甚至超过了十年前,最终导致1931和1932两年持续 未能发奖。按照诺贝尔的遗嘱,当年空缺的奖可以在下一年补发。但如果下一年 仍然没有合适人选,就只能永久地过期作废。1931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因而付诸 东流。在那之前,这个奖还只在1916年时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完全空缺过。 这个荒诞的局面自然让众多物理学家极其沮丧。也与十年前一样,从普朗克、 爱因斯坦、玻尔到泡利、费米等重要角色都相继加入提名行列,试图施加压力扭 转局面。玻尔过去的助手克莱因已经成为瑞典的知名教授,也积极地参与了游说。 不料,转机在1933年意外地出现。 那年,狄拉克也获得了一个提名。作为后来者,他的声望远不如海森堡和薛 定谔。他的理论也是在矩阵、波动力学基础上的延伸。然而,正电子在安德森的 云室中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奥森的立场。因为狄拉克,量子力学终于有了与爱因斯 坦光电效应、德布罗意物质波同样被实验证明的新发现。并且,狄拉克方程融合 了狭义相对论,又去除了奥森内心中另一个障碍。 当1933年的诺贝尔奖揭晓时,物理奖既属众望所归又因其分配方式令人瞠目。 在奥森的安排下,海森堡因“发明”量子力学并“发现”氢分子自旋异构体独享 补发的1932年奖。1933年的奖则由薛定谔和狄拉克平分,表彰他们“发现”原子 理论中的新方法。 海森堡很不好意思。他的矩阵力学是在玻恩和约旦发扬光大之后才真正“发 明”了量子力学,不该由他独享这一殊荣。薛定谔因为与狄拉克分享而觉得平白 无故比海森堡矮了一截,颇有微词。狄拉克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栖身获奖行列。 他对这一荣誉会带来的社交麻烦恐惧万分,第一反应是干脆拒绝。老道的卢瑟福 提醒他那样只会招惹更多的注意力,狄拉克才很不情愿地踏上了领奖之途。 也正是由于诺贝尔奖委员会莫名其妙的运作,旧量子理论和新量子理论在相 隔11年前后都出现了奖项难产后的联袂颁发。1922年时,爱因斯坦在东亚旅行, 并未能与玻尔同台领奖。1933年底,海森堡、薛定谔和狄拉克同时来到了斯德哥 尔摩,在那里的火车站不期而遇。 薛定谔与他的结发妻子安妮同来。仍然单身的海森堡和狄拉克则由他们各自 的母亲陪伴。海森堡的父亲刚去世不久。狄拉克没有邀请他长大过程中专制、蛮 横的父亲。与沉默寡言的狄拉克相反,他那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母亲成了媒体明星, 四处兴奋地为记者提供各种花絮。她也细致地观察着三位获奖者的表现,发现年 长的薛定谔总想以三人之首自居,好出风头而不得;海森堡阳光热情;而她的宝 贝儿子则总是拼命躲避着各方的注意力(但狄拉克也有出彩的一刻:在颁奖仪式 上致辞时,他出乎意料地阐述起经济、社会问题并鞭笞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病,令 举座茫然)。 10年前,爱因斯坦事后到瑞典补做领奖演讲后曾就近访问哥本哈根。那是他 唯一一次踏足玻尔以及量子的大本营。这次,玻尔也邀请新一代的获奖者顺道来 哥本哈根继续庆祝。曾经在那里病倒还惨遭玻尔“虐待”的薛定谔谢绝了好意。 在玻尔那豪华的嘉士伯府邸里,海森堡意气风发,亲自上场为当地歌星的献唱提 供钢琴伴奏。狄拉克却只是偷偷溜回自己房间休息。入夜后,玻尔又会去将他揪 下来。客人已经散去,那是他们讨论物理问题的好时光。 × × × × × 很少参与诺贝尔奖提名的爱因斯坦最早在1931年10月致信委员会提名薛定谔 和海森堡。他在信中直言表达自己的犹豫:那两人对量子力学的贡献彼此独立, 又都相当显著。 他们各自都当之无愧,不应该只是分享荣誉。但爱因斯坦却难以定夺哪一个 更应该先得到嘉奖。他认为薛定谔的波动方程更有前途,因而是更高价值的成就 (这里他特地加上脚注表明只是一己之见,不一定正确)。但在理论的突破上海 森堡显然早于薛定谔,拥有优先权。最后,爱因斯坦决定:如果由他做主,他会 把奖先发给薛定谔。 他这封提名信发出的时间早已错过1931年的截止期,因而被当作1932年的 提名。1933年,爱因斯坦只提了薛定谔,干脆没有再包括海森堡。也许属于意料 之中,玻尔那几年持续提名海森堡和薛定谔,并一直将海森堡列在首位。爱因斯 坦和玻尔都没有提过狄拉克的名。他们也绝不曾预料到最后的结局。 但爱因斯坦在这个提名上的彷徨也不只是薛定谔与海森堡之间的孰优孰劣。 他在信中解释量子力学的贡献应该获奖的缘由时写道:“以我之见,这个理论无 疑包含了终极真理的一部分。” 在量子力学的本质问题上与哥本哈根正统鏖战多年后,爱因斯坦也无法忽视 量子力学——尤其是薛定谔的波动方程——在原子分子光谱、原子核衰变和人为 嬗变、反粒子等一系列实际问题上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这样的理论即使不尽合理, 也应该会有着其正确的一面。 只是,纵然有着正确的成分,他依然无法肯定量子力学已经是科学的真理。 × × × × × 当海森堡、薛定谔和狄拉克在北欧领奖欢庆时,爱因斯坦已经在美国安家落 户。 1929年9月,就在美国股市大崩溃的前夜,在新泽西州经营百货公司的一家 子急流勇退,将家族产业出售给纽约市大名鼎鼎的梅西百货公司。那兄妹俩都没 有子嗣后代,便将套现的巨额财富的一部分与职工分享,其余全部用于公益事业。 1930年5月,他们以500万美元起始资金支持的“高等研究院”注册成立。第一任 院长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雄心勃勃,要把它建成一个自由学术的乐 园。在这个别具一格的研究院里,学者们生活无忧,没有教学负担,无需参加无 聊的会议。他们也没有任何任务指标、年终评比,可以如同诗人、作曲家一样心 无旁骛地追求自己心目中“没用的知识”。(弗莱克斯纳后来以《无用知识的用 处(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为题发表了他的办院宣言。) 这个诱惑显然对爱因斯坦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他在1932年回绝加州理工学院 和牛津大学的盛情,成为这家研究院的第二位受聘专家。 当弗莱克斯纳询问爱因斯坦对薪金的要求时,爱因斯坦小心翼翼地提出每年 三千美元的价码。弗莱克斯纳目瞪口呆,干脆撇开这位科学大师改与他夫人艾尔 莎谈判。他们很快达成协议,支付爱因斯坦一万五千美元的年薪。那是当时美国 也是全世界科学家的最高档次。(作为院长,弗莱克斯纳自己的年薪是两万美元。) 让弗莱克斯纳更为瞠目结舌的却是爱因斯坦提出的另一要求:必须同时聘请 他的助手梅耶(Walther Mayer)。 梅耶是个年轻的单身汉,爱因斯坦完全不是像薛定谔那样醉翁之意不在酒。 从1929年起,梅耶就一直担任爱因斯坦的助手。即使是爱因斯坦与艾尔莎每年跨 大西洋到美国访学时,他的私人秘书杜卡斯(Helen Dukas)和梅耶都永远地伴 随在旁。 与玻尔必须在同他人交谈的过程中才能有效工作的风格相反,爱因斯坦的创 造性思维永远是他自己孤独的努力。自从普朗克和能斯特以特殊待遇将他聘入柏 林大学之后,他就是一个不讲课的教授,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学生。他乐此不疲, 还经常开玩笑建议政府应该雇用理论物理学家担任海岸灯塔的守灯人,让他们能 有更多没有外界干扰的时间独自思考、发现。 但在进入50岁之后,爱因斯坦也深感力所不逮,无法再自己对付广义相对论、 统一场论中越来越繁复的数学推演。梅耶是数学博士,正好成为爱因斯坦不可或 缺的助手。几年下来,他赢得了一个绰号:“爱因斯坦的计算器”。 弗莱克斯纳心目中的高等研究院成员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学界明星,梅耶显 然不合要求。他非常不情愿从一开始就来上一个降格以求的先例。但在爱因斯坦 顽固的坚持下,他也只好让了步。何况,梅耶也是犹太人,独自留在德国会前途 莫测。 爱因斯坦在1933年10月上班时,那高等研究院还并不存在。他们只是临时在 就近的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新楼中租借了几间办公室,等候自己的大楼破土动工。 那时他们也只有寥寥五名正式成员,其中包括冯·诺伊曼和外尔。本来就每年在 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半年的冯·诺伊曼已经爱上了美国,趁这个机会扎了根。在哥 廷根接替导师希尔伯特退休后席位的外尔收到聘请后犹豫了两年,几经反复。最 后他还是在希特勒上台、自己精神崩溃后才下定决心投奔新大陆。 弗莱克斯纳虽然被迫接受了梅耶,却也只是给了他一个永久职位,并没有把 他算作正式成员。爱因斯坦对这个安排不尽满意,但梅耶本人更让他失望。在人 身安全、职业都有了保障之后,梅耶不再愿意专职为他人打下手。他也对统一场 论没有兴趣,一头转回了自己的纯数学研究。爱因斯坦还是不得不另觅助手。 或者说,他不得不热情面对主动找上门来的年轻人。那在普林斯顿并不缺乏。 第一个来敲他办公室门的是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罗森(Nathan Rosen)。他 在麻省理工学院师从当年在哥本哈根的BKS论文风波中梦魇一场的斯莱特,曾做了 统一场论方面的硕士论文。爱因斯坦很感兴趣,当即建议他来研究院“共同研究”。 兴奋的罗森很快成为研究院的博士后。 按照欧洲传统,研究院每天下午3点供应茶点,让大家惬意地聊天交流。1934 年的一天,罗森在下午茶时不经意地向爱因斯坦提起他曾经计算过氢分子光谱。 他觉得那很奇妙:在量子力学中,氢分子的两个原子只能共享同一个量子态,无 法存在各自独立的量子态。罗森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爱因斯坦多年前已经在 他的鬼场中看出这个“分离性”大问题。海森堡在为氦原子的两个电子构造波函 数时也发现过同一机理。 他们的交谈吸引了旁边另一位年轻人的注意。那便是曾在加州理工学院与爱 因斯坦和托尔曼合作发表过论文的波多尔斯基。离开加州理工学院后,波多尔斯 基回到苏联老家,跟着正好在那里访问的狄拉克研究过量子电动力学。之后他也 是在爱因斯坦的推荐下又来到高等研究院继续深造。 爱因斯坦、托尔曼和波多尔斯基当初发表的那篇论文没有引起注意,但波多 尔斯基自己却印象深刻。当时他们设想在爱因斯坦的光子箱上开两个孔,让两颗 光子同时向相反方向逃出。因为光子原来在箱子里处于同一个量子态,它们离开 箱子后无论跑出多远,其波函数还是会紧密地联系着。 波多尔斯基意识到两个原子的氢分子和两个电子的氦原子其实都是开了两个 孔的爱因斯坦光子箱。当两个原子或电子由于互相作用形成同一个量子态时,它 们就会永远地联系在一起。如果这时让它们在空间上彼此分离,各自向相反的方 向运动,那就是光子箱假想试验的一个更为直观的实现。他立即向爱因斯坦提议 继续探讨这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爱因斯坦微笑颔首。 近一年后的1935年5月4日,《纽约时报》冷不丁地发表了一篇题为《爱因斯 坦攻击量子理论》的新闻。 这篇报道的标题部分便提纲挈领地归纳了其全部内容:“【爱因斯坦】与两 位合作者发现【量子理论】虽然‘正确’却还没有‘完备’”“【他们】看到存 在更完备理论的可能”、“相信一个‘物理现实’的完整描述终将出现”。 (待续)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4.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