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1/01(第三二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2.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这样漫无目的的夜晚                  § 陈 苦:这样漫无目的的夜晚    §    ·陈 苦·                  § 【网讯】             § 这样漫无目的的夜晚                   § 一切钟表都已停摆  【牛肆】             § 窗前的一棵树                  § 沉默里和我对峙良久 卢江良:物读大师(三篇)     § 梵高的“耳朵”     § 被遗忘的密码里 达利的“胡子”     § 有生日的火焰和爱情的焰火 巴尔扎克的“咖啡”   § 而我们被遗忘的青春 黄镇坤:怀念田野         § 在一些脸书页面里 离家民:如何判断“信息”的真伪? § 落寞地展示着                  § 【丝露集】            § 我想象翅膀                  § 自我的肩胛骨里生长 何军雄:冬日帖(组诗)      § 想象你有眼睛 椿 楸:啤酒与旅行        § 在最危险的夜晚寻找光亮 江一平:我的爷爷奶奶       § 杨 蕾:三金           § 终将流泪                  § 因为必须或者害怕飞翔 【网里乾坤】           § 没有人关注                  § 这样低光的颜色或者时刻 黄未原:人种与智商:基因或环境 § 夏 沙:觉醒后的中医学生出路在哪 § 这样漫无目的的夜晚                  § 我曾这样漫无目的地想起你 【网萃】             § 然后又别有用心地将你忘记                  § 程 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    §     (三十二)        § (寄自纽约)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20年十大新闻   一、新冠疫情发生之后,名声大噪的钟南山院士借机推销各种号称能防治新 冠感染的产品,包括中药注射剂“血必净”、中成药连花清瘟胶囊、氢氧雾化机、 “白云山”牌板蓝根颗粒、王老吉的一款饮料、一种白茶、伊利的一款牛奶、抗 病毒镜片等等,人称“带货院士”。   二、被《自然》称为“封城设计师”的李兰娟院士作为通讯作者的论文有4 篇被发现造假,3篇已经被撤稿。   三、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医学部主任詹启敏院士25篇论文被曝学术造假, 涉及将相同图片PS后应用于不同实验甚至不同文章中、捏造实验数据和严重违反 动物伦理,时间跨度超过20年。   四、清华大学医学院院长董晨院士有21篇论文被曝学术造假,存在一图多用 和重复使用等问题,时间跨度十余年。   五、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付向东举报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杨 辉剽窃其去该所做报告时介绍的未发表的实验结果、抢先发表论文。   六、清华大学、南京大学、北航、人民大学等多所中国大学纷纷宣布完成 “双一流建设”近期目标,建成了“世界一流大学”。   七、曾声称反对科学家办企业的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创办的药企诺诚健华在 香港上市,施一公夫妇身家超15亿港元,成为可与中国科技大学副校长潘建伟媲 美的富豪科学家。   八、崔永元因为口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利培酮针剂过量中毒,昏迷不醒, 被送到北京朝阳医院抢救,出院后声称自己“大病初恙”。   九、罗永浩再度改行,号称为了还债在抖音直播卖货,被揭露卖了多种假货。   十、因为在网上揭露了钟南山院士,方舟子在《科学世界》写了20年的科普 专栏被叫停。 【牛肆】∽∽∽∽∽∽∽∽∽∽∽∽∽∽∽∽∽∽∽∽∽∽∽∽∽∽∽∽∽∽∽ ◆            物读大师(三篇)                ·卢江良·   梵高的“耳朵”   对于梵高的耳朵,是怎么割掉的?至少存在三种版本:一,梵高画了一幅自 画像,对画中的耳朵颇不满意,屡经修改而起不到效果,便一气之下割掉了自己 的耳朵;二,梵高经历过两次失恋,爱上了一个妓女。两人鱼水之欢后,妓女总 爱把玩他的耳朵。后来,妓女要离开他,梵高为挽回那段爱情,割下耳朵送给她; 三,梵高和画家高更是好友,但两人艺术观点不合(也有说为了争一个妓女)经 常吵架。有一次,他俩大打出手,高更失手用剑削掉了他的耳朵。   这几种版本,到底哪种是确凿的?现在,比较倾向于第三种。因为2016年, 英国一位叫“贝尔纳黛特·墨菲”的女作家,用长达七年的深度田野调查,以大 量事发当时的一手资料,建立起15000多位阿尔勒居民档案库,创作了一本名为 《梵高的耳朵》的书,基本上佐证了“高更割掉了梵高耳朵”的说法。   “割耳事件”发生后,据说有四份报纸进行了报道。不过,当时的梵高鲜为 人知,也就是说,只算一个小角色,那些报纸中有两份把他的名字拼错了,还有 一份说他是个波兰人。可是,也算不错了,多少让他出了些名,虽然不是那种好 名声。同时,鉴于他是一名画家,终究与普通人有所区别——至少他会绘画呀, 所以创作了两幅割掉耳朵的自画像,后来成了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而他曾 经的好友高更也制作了一只陶壶——这壶是一个人头的形状,鲜血遮蔽的脸上, 几乎难以辨认——这个头,是没耳朵的。   除了上述那些,在梵高用一把左轮手枪终结生命后的130年间,依然陆续演 绎与他的那只耳朵有关的“事件”。笔者写到这里,随手在网上搜索,跳出来的 就有如下这些:   1996年,一些在西班牙某大学的年轻音乐人组建了一支名为“La Oreja de Van Gogh(梵高的耳朵)”的流行、摇滚乐队。该乐队走的是拉丁民谣以及舞曲 路线,爱情和友情通常是歌曲的主题,至今已发行了4000000张专辑。   2012年,中国发行了一首《梵高的耳朵》的歌,歌中唱道:“不要沉默 梵 高的耳朵/告诉她你听过我受的折磨/也听过很多 她说的承诺/没有实现过只剩下 我在执着/如果爱是没有错 那告诉我做错了什么/原来所谓结果 是没有结果。”   2014年,德国一家博物馆展出了“梵高耳朵”的复制品。艺术家迪马特·斯 特勒比使用梵高弟弟文森特·德欧的重孙里尤伟·梵高的活细胞,利用3D打印机 制成形似梵高的一只耳朵,由波士顿布莱汉姆妇科医院培植。   2016年,Elmgreen & Dragset团队改造美国曼哈顿洛克菲勒中心区时, 增加了一个叫“梵高的耳朵”的垂直花园泳池,意为反映了神话与平凡的反差, 引发人们更多好奇和思考。2018年,该雕塑被引进到中国,永久保存于广州。   ……   当然,这仅局限于笔者在网上搜索到的,其他的可能还有很多——在没有网 络之前发生的和没有被传上网络的。于是,有人说,宁愿把130多年前梵高被割 下耳朵,看成是一次超凡的行为艺术,由于没人知道被割的真相,大家争论了一 百多年,使那只耳朵变得无比著名,并不断推高梵高的知名度。   这样的说法,固然有失偏颇,毕竟梵高的举世闻名,依靠的不是那只耳朵, 而是其绘画上的艺术成就,但是也不无关系。在写此文前,我问13岁的儿子: “你知道梵高吗?”他说,知道呀,他是一个疯子画家,画了很多向日葵,还割 掉了自己的耳朵。我又问:“那高更呢?”儿子便茫然地摇摇头。   事实上,也是如此。尽管梵高本人无意于这种“行为艺术”,但“割耳事件” 确实从某种程度上成了他的“标志”。作为后印象派的代表画家,梵高、高更、 塞尚三人,从艺术成就而言,应该说不分伯仲,可论“人气指数”,后两者无疑 难望梵高“项背”。这不能排除是那只耳朵在起作用。   130多年前,高更与梵高这对曾经的好友,因艺术观点不同,或为争夺一个 妓女,从此反目成仇。倘如贝尔纳黛特·墨菲的调查是确凿的,真是高更割掉了 梵高的耳朵,那他等于无形中帮了梵高大忙。假设没有那么一割,或许梵高还享 受不到如今这般“荣耀”。只是相比达利翘翘胡子谋取暴利,这样的代价显然有 些偏高。   达利的“胡子”   每回看到西班牙艺术家达利的肖像,冲眼而入的便是他的胡子。在我们通常 的认知里,大胡子呈瀑布状,小胡子呈八字型,但达利的小胡子,呈倒八字型, 且倔强又挺拔,像两根弯曲的钢针,长长地戳向天空。上述,仅是他的胡子的一 种造型,其他的还有数十种——钓竿型的、时针型的、树枝型的、斜8字型的, 甚至还会在胡子上挂一组照片,抑或在胡梢两端各串一朵花瓣……   应该说,达利的胡子,是我见过的“胡群”中,形状最为奇特的。据说, 2010年英国一家慈善机构发起过一次投票,评选“世界上最有名的胡子”。结果, 有1/4的英国人投给了他的胡子,让其拔得头筹。更有意思的是,在达利死后28 年,西班牙61岁的皮拉尔—阿贝尔声称是他的私生女,要求进行亲子鉴定,法院 开棺抽取达利的DNA时,发现他的胡子依然高高翘着。   凭借着其奇形怪状,胡子成了达利最经典的标识,同时也像神一般存在着。 美国摄影大师哈尔斯曼被它吸引,前后花费了大约两年时间,与达利合作创作了 一系列作品,取名《达利的胡子》结集出版,其中一幅还入选了《百年摄影佳作 100例》。而日裔美籍先锋艺术家小野洋子,想要收藏一根他的胡须,达利开价1 万美金,她居然答应了,不过最终收到的只是一片干草。   对于自己的招牌胡子,达利曾洋洋得意地宣称:“很多美国人在夏天到西班 牙来探访我,他们是想看我的画吗?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对我的胡子感兴趣。 人们并不需要一个伟大的画家,他们只需要一对漂亮的胡子。”这确非夸饰之词, 当人们在仰望他的作品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将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胡子上。在他临 死前,西班牙国王去访问他,还特地看了他那“著名的胡子”。   因为胡子为达利带来了诸多“红利”,他对它也特别“上心”。除了为它拍 了很多“写真”,达利每天早晨用蜂蜡、蜂蜜、匈牙利润发油揉搓它。直到1978 年,哈尔斯曼最后一次为他拍照时,他仍留着两撇倔强的胡子。据说他的一生在 胡子上用过的发胶,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一整圈!另外,他还在自画像上玩出了花 样,将自己的脸“复制”到《蒙娜丽莎》当中,取名“《蒙娜达利》”。   或许是达利过于倾心打造自己的胡子,并且还将大量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蚀刻、 雕塑、建筑、摄影、戏剧、电影、文学和珠宝设计等领域,尽管他与毕加索、马 蒂斯一起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有代表性的三位画家,可在绘画上的成就,与其他 两者相比相差甚远,他不仅缺乏开创性——毕加索与马蒂斯分别创立了“立体主 义”和“野兽派”,据说很多作品还是依靠助手替代完成的伪作。   有人说,达利的胡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作为一名超现实主义大师,他的 前辈杜尚把一个尿兜搬进艺术展,赢得了“现代艺术之父”的尊称;而他那已形 成独特风格的胡子被视为另一个“尿兜”,的确也未尝不可。其实,早在达利在 世时,他的合作者哈尔斯曼就认为:达利的胡子,是现实世界中的超现实的存在; 达利的胡子是他最具野心的梦想,也是他最非凡而古怪的作品。   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达利的胡子”的知名度,倒真不低于毕加索的《和平 鸽》、梵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自然还有杜尚的《泉》(即 “尿兜”)。然而,要想成就如此“佳作”,也只有达利这样的天才才行,那需 要“标新立异的思想+疯狂大胆的行为+登峰造极的炒作”,换句话说,要做到 “我同人类的唯一区别,在于我是疯子。我同疯子的唯一区别,在于我不是疯 子。”   行文至此,笔者想到前段时间观看的视频:里面有一些所谓的书画家,要么 把注射器里的墨汁,飙射在布上;要么全身赤裸,端起一盆墨汁,从头顶浇下去; 要么在地上摊开画布,以身体蘸彩,滚地作画……他们以期博得一点名声,终究 被视作了疯子。总结他们的失败经历,在于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达利在摆 弄胡子前,早已名声鹊起,只是那胡子的光芒遮掩了这个事实。   巴尔扎克的“咖啡”   在世界范围内,论创作的产量,巴尔扎克未必榜上有名,他一生不长,只活 到51岁,真正创作的时间并不长,只有20年。但以创作速度而言,想必是名列前 茅的,在19世纪30至40年代,他以惊人的毅力,创作了91部小说,塑造了2472个 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合称《人间喜剧》。   巴尔扎克为何能取得这般“爆炸式”的丰收?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就是“咖 啡”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巴尔扎克这位“鹅毛笔和黑墨水的苦役”,平时不抽烟也不喝酒,但不管到 何处去写作,除了纸笔之外,总是带上一把咖啡壶。据说,他每天要喝大约30杯 黑咖啡,有时甚至会喝到50杯。不过,这显然是一种极度夸张的说法。试想一下, 就算是喝白开水,一天也喝不到50杯,况且是咖啡呢!   但是,巴尔扎克嗜“浓黑有力”的咖啡如命,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连他自 己都说“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并且预 言“将死于3万杯咖啡”。除此,他还在自己创作的《司汤达研究》一书封面, 印上了一把咖啡壶以及一句话:“就是这把咖啡壶,支持我一天写16小时,最少 也写12小时的文章。”   可以这么认为,没有咖啡,就没有《人间喜剧》。据相关资料记载,从1829 年起,巴尔扎克每天创作14至16个小时,甚至有时连续36小时,他的《赛查·皮 罗多》是25小时没睡觉写成的,《乡村医生》更是用了72小时一气呵成,就连那 部长达几十万字的世界名著《高老头》也只花了短短4个月时间。很难想象,假 如没有咖啡的“支撑”,他能否完成这么繁重的“任务”?   对此,巴尔扎克也从不隐讳——“咖啡像引擎开动一样推动了他持续不断地 进行写作”,并详尽描述过喝咖啡的生动过程:“咖啡泻到人的胃里,把全身都 动员起来。人的思想列成纵队开路,有如三军的先锋。回忆扛着旗帜,跑步前进, 率领队伍投入战斗。轻骑兵跃马上阵。逻辑犹如炮兵,带着辎重车辆和炮弹,隆 隆而过。高明的见解好似狙击手,参加作战。各色人物,袍笏登场。”   应该说,咖啡成就了作为“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巴尔扎 克;可它又是一把双刃剑,也因此过早夺走了他宝贵的生命。因为喝了太多的咖 啡(有人作过统计,大约5万杯),摧毁了巴尔扎克的健康,让他的晚年患了脑 炎、慢性心脏病和支气管炎,到1849年冬季,步入了最后的衰竭期,翌年8月18 日,便带着没完成《人间喜剧》的遗憾,永远离开了人世,将生命定格在了51岁。   成也咖啡,败也咖啡。笔者想,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他是否还会喝那么多 咖啡?但结论,似乎是肯定的。在巴尔扎克全身心投入创作前,曾一度弃文从商, 但均告失败。从商的失败,使他债台高筑,只能通过大量创作赚取稿费,以偿还 累累债务,自然也为了过上奢华的生活。那如何才能确保写作期间长时间清醒? 显然,唯有咖啡。这就如他自己说的,他的每本书都是由“流成了河的咖啡”帮 他最后完成。“用咖啡匙量度生命”(艾略特诗),注定成为他的不二之选。   在巴尔扎克逝世170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无数萦绕于他头顶的光环。 然而,通过了解他与咖啡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多少窥见了其“苦逼”的人生。可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一位幸运者, 安徒生曾说:“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环 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 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而毫无疑问,巴尔 扎克就是这么一位“总工程师”。   当然,我们(包括巴尔扎克自己)都需要感谢那5万杯咖啡,虽然它成了 “杀死”巴尔扎克的“罪魁祸首”,但让他为后世留下了一部卷帙浩繁的“法国 社会的百科全书”,使充满浮华的巴黎,增添了一缕类似于咖啡的苦涩、苍凉的 味道;也使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粗俗的巴尔扎克,用手中的笔在世界文学史上树 立了不朽的丰碑,变成了一个创造世界的圣洁的巴尔扎克。 (寄自中国杭州) ◆           怀 念 田 野               ·黄镇坤·   乡村孩子的成长过程,离不开山野和田野的陪伴了。   就说田野吧,住家乡村,通常田野是不会离得很远的:或者在屋前,或者在 屋后,或者出了大门走出巷子,拐过前面一栋两栋高矮新旧的农屋,你就能见着 田野。   我老家的老屋就在田野的边上,开了门或开了窗都能见着田野。实际上,田 野是不止出现在视野里的。出了家门,去村头村尾,去上学,去生产队里开会, 去代销店买盐巴打酱油等,你都得经过田野,都得走过田野上那长长短短、弯弯 曲曲和宽宽窄窄的田埂路。   田野是由一块块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的田地连成一大片的。要是没下雨田 里不积水的话,田野上的田埂分明了,纵横交错着,如蜘蛛网;要是下过雨田里 积了水,那么,田野就有如一块块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镜子拼接成一大片。 “镜子”里映照着天,映照着山,映照着农屋,映照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蝴蝶、 蜻蜓等倩影。   毕竟是在田野边出生和长大,对田野我熟悉了。可以说,打小的时候我就熟 悉田野了,熟悉田野上的庄稼,田野上的农事,田野上的声息和气味,熟悉田野 上的野草、野花以及生活在田野里的蛙、螺、泥鳅、麻雀等。就连夜里睡下,梦 里袭来的泥土的芳香、稻花稻谷的芳香以及各种庄稼的芳香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 的亲切。   一年四季,田野上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春天到来,乡人们就在田野上犁田播种;夏季时,乡人们在田野上施肥、锄 草;秋天了,乡人们又在田野上忙于收割;到了冬天,该收获的收获了,该冬藏 的冬藏了,颗粒归仓,田野如刚生产过的妇女,宁静平和,安详得仿如一个梦。   集体的年代,田野上的庄稼往往是整齐划一的——种水稻了,一整片田野都 种上水稻;种地瓜了,一整片田野都种上地瓜。集体解散后,分田到户,田野上 就眼花缭乱了,种什么的都有,有种水稻的,有种地瓜的,有种树苗的,有种甘 蔗的,有种莲藕的,有养鱼养鳖的,甚至荒废成一片野地的也有……   住家田野边,田野及田野上的一切都如同相处多年的友好近邻,亲切无比了。   因了离田野近的原因吧,乡村里出生和长大的孩子,少小时有许多的时光都 是在田野上度过的:在田野上割草,在田野上赶牛赶鸭,在田野上捡漏、抓泥鳅 以及在田野上帮着大人们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当然,说到田野,收割了晚稻 后的田野即冬日的田野最是让乡村里的孩子们亲近了。   收割了晚稻,田野裸露了出来也闲逸了下来,但大多的稻草还是留在稻田上, 有的成堆,有的零散着。有了稻草,裸露的田野便多了几分温馨。那些怕冷的鸟 儿都飞走了,田野的上空少了往日的喧嚣,只麻雀等留鸟仍然在阳光下飞翔,它 们是冬日家园的留守者,它们一直坚忍地在乡村里等待着,等待着春暖花开时。 它们时而在空中飞翔,时而飞落在田野的空地上,飞落在田野空地上残留的稻草 堆上,找寻和啄食收割时掉落在那里的零星稻谷和虫子。还有牛,忙碌了一年的 耕牛也闲了下来,它们卧在田野的一角,明媚的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有一 小捆稻草就足了,呼哧呼哧地在咀嚼着,且咀嚼得津津有味。田野上还有田野边 人家的鸡、鸭、鹅、狗,猪等家禽家畜,它们偶尔也会跑到田野上来,在田野上 闲逛,在田野上嬉戏追逐。呈现一副悠闲的样子……   这是白昼的田野。到了夜晚,收割了晚稻后的田野便是另一番景象,即成了 孩子们的乐园。   夕阳西下,早早吃过晚饭的小伙伴们,便呼朋引伴来到了村中炮楼边上的有 稻草堆的田野上,嬉戏玩耍:有翻跟斗的,有摔跤的,有捉迷藏的,有讲故事、 唱歌及做各种游戏的。田地绵软,稻草绵软,有的小伙伴们甚至还光着小脚丫在 田地上奔跑着、追逐、嬉戏着。有小伙伴们的地方,往往就会有大人们的参与— —乡村里没有公园,田野就成了公园;乡村里没有娱乐场所,田野就成了娱乐场 所。夜风轻拂,夜空中星星闪烁,萤火虫在低空中飞过来飞过去,引得许多小伙 伴们的注意和遐思并生发许多绮丽的幻想。直到夜深,传来夜鸟的叫声,山村的 夜从热闹渐渐静寂。一个个回家了,一个个在家人的呼唤声中回家了,带着泥土 的香,带着稻草的香,回到各自的家中,并伴随入梦……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每当听到那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 老歌,听到歌词中那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歌里的情景,仿佛是昨天的事儿,以及那时的村舍,那时的田野,那时的村 边的溪涧,还有那时的夜空上的星星、云彩……都仿佛是一颗颗放射出璀璨光晕 的珍珠,浮现在眼前,在眼前铺开那清新隽永的童年的画卷,吸引着我们去捡 拾,去回忆……   2020年11月11日星期三 ◆          如何判断“信息”的真伪?               ·离家民·   如何判断一个信息的真伪?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简单的问题最难回答,就 像奥伯斯佯谬一样。1823年德国天文学家奥伯斯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夜晚天空 看起来是黑的?对这个简单问题的完满回答,涉及到宇宙空间尺度的有限性,时 间尺度的有限性,光速的有限性,时空的稳定性等一系列深刻的知识。   如今开放的社会里,每时每刻都产生海量的信息。如何判断信息的真伪,成 了困扰人们的大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很不简单,谁都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但有的 人判断准的概率大,有的人判断准的概率小得多。为什么如此?值得思考。   什么是信息?1948年,数学家香农在题为“通讯的数学理论”中给出了定义: “信息是用来消除随机不定性的东西”。控制论创始人维纳(Norbert Wiener) 认为“信息是人们在适应外部世界,并使这种适应反作用于外部世界的过程中, 同外部世界进行互相交换的内容和名称”。计算机科学认为“信息是电子线路中 传输的以信号作为载体的内容”。信息都可以用一组数字来描述,单位为比特。   从以上定义和经验认知出发总结起来,信息有以下一些特征:一属于意识范 畴;二有传播属性;三有真伪属性;四有可计量性;五有可灭失性。   从日常经验看,信息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属于客观世界的信息;一类属于 人类社会的信息。如行星在运动、太阳在发光、地球在转动等属于客观世界的信 息。如什么地方、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属于人类社会历史信息。相对而言,第一 类信息易于断真伪,第二类信息因为主体和客体都有意识的参与,真伪判断难上 加难。正如前人所感叹的那样:人可以断言宇宙的未来,但难以猜度人心的真假。   科学诞生以来,发现了许多“真”理。但用这些真理,在推测动物行为、思 维方面并不适用。一个想到的思想实验能说明这点。假设:科学家能用超级望远 镜观察几亿光年远的行星上的物体运动,发现一个物体运动规律不遵守物理定律。 那这个物体很可能是动物在随意行走。   什么是“真”?从目前科学认知来看,所谓“真”,即能经得住实验检验的 东西而已。   目前借助于科学的方法,人类对客观信息的真伪判断有了长足的进展。但求 真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在科学发展过程中可见一斑。例如,人人都知道“太阳 东升西落围绕地球在转动”的信息,但认识到这个信息“不真”,其实是地球在 自转,这个过程竟然用了近1000年的时间。再如,“吃某种草药可以治某种病”, 这个信息全世界至今居然有一半人判断为“真”。再如,“地球是平的”,这个 信息至今居然还有人判断为“真”。再如,“光线在引力场中传播走的是弧线”, 这个信息至今只有极少数人能理解为“真”。至于人类历史信息,由于信息的缺 失和灭失,乐观的估计,有50%信息可以辨识真伪就不错了。   对客观世界信息真假的判断,主要取决于对信息的逻辑处理能力、验证能力 和观察主体的理性。对人类历史信息的真假判断,除了逻辑能力和验证能力之外, 还受到判断主体、客体的利益影响。所以,判断人类社会信息的真假,难上加难。   2020年,“疫情”和“选情”是地球上发生的两件头等大事。围绕这两个事 件产生了海量的信息。目前看来,没有一个信息被一致确认为‘真’。由此可 见,判断信息真假的难度有多大。   虽然判断信息真假如此之难,并且谁也不能保证100%准确,那是否还有判断 信息真假可遵循的原则呢?答案是:有的。至少依靠一些原则,可以提高信息真 假判断的准确率。以下归纳几条自以为是的判断准则。   1、不违背常识。所谓常识,即得到科学界公认的一些知识。如能量守恒定 律、牛顿定律、生物遗传定律、质能转化定律等等。如果一个信息违反了常识, 大概率可判断为假信息。例如,80年代曾经盛传“水变油”信息,全国许多大媒 体都予以报道。但因为水的分子组成中明显不含有油类的主要成分“碳”元素, 所以立即可判断为假信息。再如,气功、特异功能类信息,明显违反物理学常识, 可以立即判定为假信息。再如,国际新闻类信息,许多从“阴谋论”出发,传言 某国制造了“病毒”,制造了某次地震、海啸,利用外星人从事研究等。明显违 反了目前科学发展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的“常识”,故应当判定为假信息。   2、相信专业权威。每个人专业知识有限,不可能自己什么都懂,所以要相 信专业权威。需要说明的是,所谓“权威”,指的是有公认专业知识又有良好信 誉度的人。如诺贝尔奖专业团队,国际科学家群体,《科学》《自然》《细胞》 等专业期刊等。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许多国家没有这样权威的群体。有些国家所 谓“军事专家”“国际关系专家”“医学专家”等其实不在“权威”行列里。选 择“权威”需要国际视野。例如:对“转基因作物是否有害于人体”类信息,就 需要用这个原则来判断。   3、相信信誉度良好的信源。如果两个媒体报道了结论截然相反的消息,就 要选择相信信誉度良好的信源。如诺贝尔奖科学家群体、国际大媒体等。但有些 “大媒体”可能有信誉度劣迹,就需要格外小心。如曾经报道过气功、特异功能、 亩产十万斤等信息的媒体,就需要仔细考察,不能轻信了。目前总体看来,信誉 度良好的信源是科学家群体,信誉度最差的是政治家群体。   4、多信息源验证。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多是传谣的多发地带。对这样的信 息,就需要多信息源验证。如网传某名人死了、某名人被抓了等,如果只是独家 小道信息,基本就是假新闻。   总之,如今是信息大爆炸时代,判定信息的真伪难上加难。所以,一是要不 断学习,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准,二是需要不断培养自己的批判性思维,三是需要 遵循以上原则,如此可提高判断信息真伪的正确率。许多人说,现在信息太多, 使人迷失在信息的海洋里,不如控制信息,单一权威发布的好。这种观点是完全 错误的。历史证明,没有多元化信息的“真理垄断”离“真”更远,那里才是 “真理”的荒漠。所以我还是愿意生活在信息的海洋里。愿世人明察之。 2020/11/21 【丝露集】∽∽∽∽∽∽∽∽∽∽∽∽∽∽∽∽∽∽∽∽∽∽∽∽∽∽∽∽∽∽ ◆         冬日帖(组诗)                ·何军雄· 黄叶落地。风的残片遗失 在严寒中醒着的鸟雀 和枝头彤红的柿子一道 高唱着生活的美好乐章 残阳斜照。一缕柔和的光 从冬日的树荫中穿透 一些景象爬满山坡的脊背 色彩涂抹了整个季节的面颊 在灵动的艳阳中高升 与沉寂的时光一起流逝 冬日,写满乡愁的音韵 铺就成一张思乡的网 立冬 季节喊一声冷,树叶躲起来 和捉迷藏的小蜜蜂一样 冬天蜷缩着身子,努力 从石头的缝隙间攀爬出来 雪花提前告知冬天的消息 将银白洒满整个大地 像是一幅淡墨的素描写意 在严寒中,凸显生命的精华 隐藏在洞穴的青蛙,一声不吭 在黑夜的寂静中品味酸痛 一只猫在墙头,将一尾风干的鱼 连同飘荡的雪花一口吞下 落叶 风是日夜修炼的侠客 宝刀未出鞘,落叶满地 一些招式,在午夜 连同雪的残片一道消融 立在村头的半截树桩 曾经用硕大的枝叶 抵挡过艳阳和暴风雨 仅剩的叶子不知去向 刻意在黄昏的余晖中撒下 鸟雀的巢穴被风吹去 一片落叶,预示着 一个季节开始苏醒 冬雪 一场雪,举起天空的白 静候在冬日的苍茫中 和风一道,策划一场冰冻 以及时光以外的寂静 雪是冬天的花朵 开出一个季节的妩媚 路旁的枯树枝上 满身都是白色的精灵 一切都静下来了。唯有雪 依然飘在空中,无拘无束 像个调皮的孩子,试图 将世界的冷用严寒驱赶 雪落故乡 冬日里,万物熟睡 只有掠过屋顶的猫醒着 踩过瓦片的时候 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所有的丑陋被雪覆盖 草垛,如同乡村的乳房 被一场雪揽入怀中 时刻救治风的孩子 裸露在山坡的杏树 守护乡村的安宁与祥和 雪落在故乡的山道上 和高起的炊烟成一种姿势 冬韵 一场雪,爬满整个山头 以及田野无边的辽阔 一支短笛奏响的乐曲 开始在山间的树林间弥漫 一只迷失归途的野兔 奔跑在山川密林间 冬麦的幼芽,顶破了地面 一道刀割一般的伤口 徘徊在一亩地里的羊 咀嚼着枯草的美味 躲在草木深处的寂静 开始慢慢抚平冬的忧伤 (寄自甘肃会宁) ◆                啤酒与旅行                 ·椿 楸·   我出生在一座盛产白酒的城市,却从不喜欢白酒;我生活在一个盛产红酒的 国度,却也鲜有闲情品赏红酒。自成年以来,我似乎只对啤酒情有独钟。   我爱啤酒,理由很多。   啤酒有生动的颜色。无论白色、金色,还是棕色、黑色,皆是土地的肤色, 它们醒目却不妩媚,均匀而不单调——那是喝饱了阳光的麦子,用一场不露锋芒 的等待,为你我的眼帘涂色。正因如此,喝啤酒时,我爱用无色的杯子,并在倒 酒时分欣赏一场酒对杯的戏谑——后者躯体先是着了火,头顶又被落了雪。   啤酒有率真的口感。相对于白酒的酒过三巡情见浓、红酒的小抿慢咽渐入境, 啤酒带来的情绪高潮往往就在喝它的第一口上,可谓直截了当、不掩不遮。这一 口非同小可,它在唇齿之间上演了纷杂的戏剧:舌苔上,麦汁的甜和蛇麻的苦短 兵相接,共赴深渊;舌根下,沉闷已久的气泡则憾未成雪,纷纷化蝶。法国作家 菲利普·德莱姆曾把喝啤酒的美妙感受分为第一口和剩余那些口,属神来之笔。   啤酒有细腻的余香。与白酒、红酒相比,啤酒从杯中散发的初香并不惊艳, 加上酒温往往较低,香馥有时难以觉察,甚至不易入鼻。较之初香,啤酒的余香 更为关键,也更加斑斓。咽下酒汁,倘若用鼻轻轻呼气,并将上颚撑开,任由残 留的暗香充斥鼻腔,那是惬意的一刻。我甚至认为,正是这一抹由酵母、麦芽、 蛇麻合力而成的丰富余香,才是一款啤酒魂之所在,左右着我对它的好恶。   除了以上这些,我对啤酒的爱,还夹有额外的感情。   啤酒是我减压的工具。每逢加班,我总会在傍晚喝上一小杯啤酒,享受这忙 碌之余的些许宁静,待心情舒畅后,再继续投入工作。   啤酒是我灵感的源泉。无论是理性的代码还是感性的诗句,它们均会在我飘 然之间,从指尖汩汩流出。   啤酒还是我忠实而可靠的朋友。在我留学生涯中的那些孤独岁月里,它的酒 精含量从来不会令我尴尬失态,也不会令我忘记独自回家的路。   回忆起来,爱喝啤酒的确是我出国留学之后的事情了,可追溯到二零零七年 波兰实习期间。那个短短的七月,是我人生中大大的梦幻。当时,我和一位德国 同窗随两名波兰的老师和一群波兰的学生,走遍了这个国家大半的森林,并在波 兰的森林考察中留下了一个中国人的汗水与足迹。而波兰——这片哺育了哥白尼 和居里夫人、肖邦和辛波斯卡的伟大土地,馈赠我的却是更多:她给了我认知科 学的欲望和文学创作的冲动。这一过程中,啤酒功不可没。在那一个个夜宿野外 的夜晚,我们常常盘腿坐在各自于白天写满了数据的记录夹上,我们没有米饭和 青菜,却有音乐与舞蹈、灌肠与篝火——它们都是啤酒的挚友,有它们相伴,一 个人很容易爱上啤酒,以至于每天晚上,我都不愿离开手中的杯子,那里装的是 我血液的延续,有我未竟的诗词。   离开波兰后,我不再对啤酒陌生和羞涩,无论是呆在现居住地法国,还是回 到家乡中国。就这样,在喝酒方面,中国和法国这两个酒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度, 不及一个东欧小国对我的影响深远。   我生命中近一半的时光在欧洲度过。多元的欧洲是啤酒的博物馆,这里有无 数的城镇,诞生了无数的佳酿,也有无数的酒馆,曾无数次惊讶过我的舌头。每 次在欧洲旅行,我会留意各地的啤酒,若能在当地一家特色酒吧喝上一款当地标 志性的啤酒,将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要是途中恰好路过慕尼黑、布拉格、斯特拉 斯堡这样的“啤酒之都”,我甚至会特意在那里滞留几时,沉醉片刻。即便不在 旅行的日子里,去法国最普通的商店,选大众的品牌,以亲民的价格,也能买到 上乘的好酒——对于一名在欧洲生活的啤酒爱好者来说,这堪称是一项无与伦比 却又极易被忽视的“福利”。加上我在欧洲的朋友或同事来自天南海北,他们当 中不乏啤酒爱好者,也会不时为我推荐其家乡的特色。渐渐地,我学会了领路、 欣赏、包容各式各样的风味,无论是艾尔还是拉格,无论德系还是比利时系,均 可以将我心捕捉。   相比起来,怒我直言,我对绝大多数的国产啤酒无感——国内日常的啤酒多 为轻拉格,且大多像水一样清淡,这种啤酒注定只能用来就菜,不宜拿来品啜。 国内一些酒吧里倒会不时见到几款所谓的国产“高端”啤酒,但多为宰客的噱头 ——它们口味平平,价格却高得出奇。加上不少国外优质的啤酒由于品牌过于小 众,在国内尚难以买到,所以每次我在回国的时候,行李箱里总是同时装有红酒 和啤酒——红酒全是送给他人的,我自己从来不留;而啤酒则是留给自己的,鲜 与他人分享。从这个角度上说,若有人偶尔从我手中接过我的一瓶便宜的啤酒, 那才是得到了令我内心最难以割舍的馈赠了呢。只是,每次这几瓶啤酒总是很快 就被我喝完,然后我才会再去寻找别的酒喝。   当然,比起啤酒的款式,我更看重喝酒的方式。   如果说,清冽的白酒代表众人的豪情,芬芳的红酒代表彼此的爱情,那冰冷 而炽烈、安静地沸腾着的啤酒,则最能代表我内心的声音。因此,在我看来:白 酒尚群饮,红酒宜对饮,而啤酒,才最适独酌。   独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易贪杯。科学研究表明,饮酒对身体并非有百害而无 一利,适量饮酒反而有助于降低心血管疾病、老年痴呆症,甚至是糖尿病的风险, 更不用说它能带来的放松情绪和愉悦心情。因此,尽管我“爱酒如命”,但也会 “惜命如金”,我会严于律已,通常每日至多一杯,绝不放纵。   而国内喝酒往往图个热闹,独酌就意味着“喝闷酒”,被发现后注定不被允 许。一旦群饮,就很难喝得健康,更不要提喝得舒心、喝得自我了。像我安徽老 家那样的北方小城,民风豪爽,加上大男子主义思想根深蒂固,男人们一起喝啤 酒多半是要“一口闷”的,倘若哪个大老爷们儿每次只是小抿一口,多半会被讥 笑。此外,老家属酒桌文化浓厚之地,喝酒极为讲究礼仪,倘若亲人家宴、好友 小聚喝酒尚可随意,在大型的酒宴上则绝非儿戏:不仅注重敬酒顺序、祝酒辞令、 端杯礼仪、碰杯位置,更要注重喝酒的“酒品”。例如,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 旦碰杯,不干杯、不见底是极不讲情面的行为——要好的朋友会用“干”来见证 彼此的交情;不熟的伙伴要用“干”来获取相互的信任。我时常想,如果杯空盏 尽即为真情实意,这一饮而尽的真情是否来得过于简单?然而身在其中,盛情难 却,多了难免会身心俱疲,甚至心生厌腻。总之,每在国内,我要是想依我最随 心的方式喝酒,反倒是要在家乡之外的地方,反倒是要逃离的。   近年来每次回国,我多在外旅行。因为工作,我需要在城市之间穿行,在山 水之间奔波。很多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喝酒,虽然辛苦,却也幸福。 在我的钥匙环上,永远是一个钥匙和一个起子。在我旅行的日子里,在海角,起 子是我寻找啤酒的钥匙;在天涯,钥匙是我渴望回家开门的起子。   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了国,导致中国有很多地方至今我还未曾去过。如今,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看遍中国的风景、走遍中国的山河,并能为之思考、将之呵护。 我喜欢独自面对山川河流的时刻,开酒,举杯,与我崇敬的古人共观明月,共赏 星河。喝到尽兴处,我会追忆那些伟岸的身驱,以鞭策我短暂的一生:为后世, 能否像徐霞客一样留下资料数据,能否像杜少陵一样留下散文诗歌,哪怕仅仅及 其万分之一。每想至此,我诚惶诚恐……   不知不觉已言语了这么多。一篇没有故事的随笔或许会令人感到枯燥,就像 一个没有啤酒的周末,那么我就以一个真实的关于啤酒的故事作为本文的结束。   公元二零一六年春天,我与学生米歇尔从巴黎飞至昆明,并前去滇西北地区 考察地貌与植被。对于我们两个喜欢啤酒的人来说,那是一场“啤酒之旅”。学 生小米在大理对我的中国同事苔藓学家马老师自制的佳酿赞不绝口,也在丽江见 识了一个普通酒吧里一瓶小小的喜力竟被高卖到了一、两百元——结账的时候, 这位来自荷兰的小伙儿对这款来自他祖国的大众品牌的啤酒酒价五味杂陈。   关于啤酒,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同样是发生在下榻丽江的那天晚上。当时我 们考察至澜沧江流域,决定东赴丽江夜宿——由于商业竞争激烈,丽江旅馆的价 格反倒更加低廉,且可顺便参观一下这座大名鼎鼎的纳西文化古城。   夜幕降临后,我、小米、还有司机老魏三人走在丽江古城的石板路上。街上 灯红酒绿、熙熙攘攘,街旁的店面里到处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唱和非洲手鼓的声响 ——这般不伦不类的混搭,令我心生失望,今日的丽江远非我心中一座神秘古城 应有的模样。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并隐约听见前方有人唱歌:   “不知道谁在何处等待,   不知道后来的后来……”   那嗓音很干净、很好听。   走近一看,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抱着木吉它,在街边独自坐着。他的背后有一 个巨大的橱窗,发出明亮的光,打在他的肩头,让他不至于像我们一样被黑夜吞 噬;他的前方卧着他的琴盒,里面立着两盏瓶灯,像一双硕大的眼睛,水灵灵地 盯着我们。   我转身对小米解释说,他唱的是一首中国民谣,歌名叫《去大理》,这首歌 在我们中国当下颇有名气。   其实,若不是身在旅途,我并不会留意这首歌——它有过于直白,甚至有些 露骨的歌词。   身边,丽江的人们总在相互偎依着前行,似乎只有前方才有美好,我们的周 围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为他驻足。   于是我提议留步,不妨把这首歌听完再走。大家一致同意。歌手的旁边正好 有家百货商店,我当即钻了进去,买下四瓶云南当地最普通、最常见的一款拉格 啤酒抱了出来,放在路边的石阶上。   我掏出我的钥匙,用我的起子依次将之打开,老魏一瓶、小米一瓶、我一瓶, 第四瓶,我走到了歌手身旁,将之放于他的脚边,又走回到石阶处,坐在了老魏 和小米的中间。   我们三个碰了瓶子,彼此“cheers”之后,就再也没有彼此说话,我们坐在 一起,却各自独酌,边听边喝。   不知是否是因为我们到来的缘故,他唱得愈发动情,也越来越投入,以至于 完全进入了他的世界,并为我们留下了欣赏的窗户。我发现,这首原本并不算长 的歌曲,副歌部分被他故意反复吟唱多遍,他似乎有意要让我们在那儿多坐一会 儿,把酒喝完。我还发现,他甚至特意将原歌词中大理的景点“洱海边”换成了 丽江的景点“狮子山”,以送给有心的听众。   数分钟后,他唱完了这首歌,等最后一个和弦响完之后,我们为他拍手,也 引来路人为他喝彩。   他放下吉他,站了起来,猫腰去取脚边的酒。我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并举 高了手中的酒,与他遥祝。我们相对而立,手中的酒瓶有着红色的外衣和淡黄色 的躯体,像是两座烽火台的士兵,相互举起了火炬致意。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后,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哥们儿来自那里?”我趁机走上前去问他。我知道,丽江、大理这些地方 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为了音乐,为了唱歌,为了梦想中的自在生活,来到 这里成为了清贫的漂泊者。   “我来自北京。”他说,“您呢?”——我听得出,他确有北方的口音。   “我来自北方。”我这样说——我没有说我们从法国飞过来,这或许会让他 产生陌生的距离感。紧接着,我补充道:“我在北京呆过四年,所以北京也算是 我的城市。”。   他很开心,对我笑了一下,遂又举起了酒瓶,示意我喝酒。   “北京!”我也对着他举起了酒瓶,把剩余的小半瓶酒一饮而尽。   这一刻,我不知不觉地又做回了北方的男人——我以我向来厌恶的喝酒方式, 在一座令我厌恶的城市,与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北方男子,为了一个远方的名字, 把一瓶酒喝穿了瓶底。   不一会儿,我们三人均喝完了酒,我们要继续前行,他也要继续唱歌了。其 实我挺想再听他一首歌的,但之前我答应过老魏和小米,只听一首歌就走。   我们转身离开后,尚未走远,身后又响起了歌声。又是一个熟悉的旋律,我 仔细一听,哦,竟然是汪峰的《北京北京》: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我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我知道,这应该是唱给我们的。   我回头望去,人来人往中,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远远地看到那个橱窗 发出明亮的光,将他吞噬。但他的歌声是那么地清晰,尽管我们越走越远,歌声 却能绕过人群找到我们,陪着我们走路,久久不愿离去。他的嗓音没有原唱汪峰 沧桑,却比汪峰更清澈、更空灵。   我很感动。黑夜里,耳朵远比眼睛更能洞察人与人之间细腻的默契。   我的手中还纂着那个空瓶,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垃圾桶。我一边走,一边低着 头端详着它:方才那水一样无味的啤酒啊,且还是常温的,平时我在欧洲不会多 看它一眼,此时竟已被我饮尽。   我觉得不可思议。   但也就在此时,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在欧洲——我朝夕生活的地方,我 喝酒追求的是一种味道,所以我会特别在意啤酒的品质;但在中国——我日夜牵 挂的地方,我喝酒追求的是一种感觉,所以我反倒不太在意啤酒的品质了,就像 刚刚那样。嗯,也许,这就是回到住所与回到家的区别,或是喜欢与爱的区别吧。   该文前半部分写于2020年12月14至16日,后半部分写于2020年12月23至24日, M城家中 (寄自法国) ◆              我的爷爷奶奶                ·江一平·   我的爷爷奶奶是平凡的人,像祖先坟头上的无名小草。哦,不,连那种小草 都不如,他/她们没有福气做父母亲身旁的小草。如果我不为他们记下点什么, 这个世界很快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   爷爷   爷爷叫江南交,出生于1905年,逝世于1981年。我不知道他的生日,也从来 没有给他庆祝过生日。爷爷的小名叫“狗六”,村里人尊称“苟六”(生产队记 工分时的笔名)、阿六、六哥、六叔、六伯或六公,从来没人叫他的大名。   我国(至少是汉族)的传统文化,素来有轻贬个人的趋势和习惯。很多老辈 人的名字或小名都很低贱,其中叫“狗”的大概最常见,而“狗”在传统文化中 却极端受鄙视,是用来辱骂人的代名词词。之所以取贱名,是源于迷信。一个孩 子生下来,长辈会请人为之算命,若算出的命不好,怕孩子夭折,长辈就会遵习 俗给取个低贱难听的名字,据说这样可以蒙骗小鬼、阎王,使他们不屑于来索孩 子的命。我老家乡亲中有许多人,名为形形色色的狗,诸如“大狗”“细狗” “阿狗”“庭狗”“狗子”“狗妹”“番狗”“哑狗”等等,攀比着愚昧不堪的 成色,可笑复可悲。   爷爷也因此被取了“狗”的小名。他只有兄弟三人排行最小,是“老三”也 是“满子”。按说,要叫“狗”也该叫“满狗”“三狗”或“狗三”,不知何故 偏叫“狗六”。或许是连真实的排行也不能让鬼知道,而要瞎编一个“六”吧。 可恨可耻的迷信风俗!这是爷爷与生俱来的悲哀。   没想到,悲哀竟伴随了爷爷的一生!   (一)   爷爷出生于我们老家——福建省平和县大溪镇江寨村的田背楼,6岁丧父,9 岁丧母,在极度贫困中靠兄嫂拉扯大,幼年就跟着兄嫂劳作扛活,没上过一天学, 不识字。由于自家几无田地,所以爷爷很小就四里八村到处替别人帮工卖力,以 图一顿饱饭(村里传统习俗,邻里帮工只管饭不给工钱)。这使爷爷年轻轻就出 了名,是全村著名的会打拼、真吃拼的人,也是著名的大力士。   “打/吃拼”是闽南地区的河洛话(闽南话)和客家话共同特有的词,意思 是特别勤奋特别能吃苦,敢于拼命去克服困难。闽南人评价别人“会打拼”“真 吃拼”是对人品的一种赞赏。   村里同辈老人们都说,爷爷天性忠厚老实,替人干活不仅不挑肥拣瘦而且格 外出力。比如,挑“牛屎粪”(牛棚里的垫料,是杂草、泥土和牛的粪尿掺杂沤 成的有机肥)到田里给庄稼施肥,别人都只用畚箕挑,他却用箩筐挑,那重量可 是畚箕挑的两三倍。有一回有人有意试他力气,装粪时使劲往箩筐里压实填满, 结果爷爷挑起来就走,可是扁担却承受不了,折了换换了折,一连断了三根。   还有一回替村里的业余潮剧团运“戏笼”(道具箱)到外地。戏笼是著名的 重家伙(200多斤),要两个人一前一后合作扛一个,大多数人扛走几百步就得 换肩,几里路就得停下来歇口气。但爷爷与他的合作者却不换肩也不歇脚,从江 寨到官陂圩,30多里山路一气呵成。   想来爷爷也很自豪并乐意炫耀自己的力气。据说他曾经表演给人看,单用牙 齿咬着连手也不用扶,就把满满一箩筐稻谷倒退着一台阶一台阶地从一楼咬上了 二楼。   于是爷爷的“大力王”便名扬乡里。这不仅使他获得更多帮工挣饭的机会, 还意外地收获了婚姻——他被我阿太看上了。   我阿太是同村淮阳楼的一位小脚老寡妇,家里虽有小块薄田和两个儿子,但 长子少年时便病残驼背(我辈称之“驼背公”)、满子年少体弱,都没有劳力, 缺乏顶梁柱的家庭摇摇欲坠。奶奶本是家里从小为长子收养的童养媳,长子残后 无法成家,阿太便相中了特别会打拼的大力王来顶替,托媒招赘。奶奶也是勤劳 能干的苦命人,与爷爷一拍即合,于是爷爷就从田背楼过继到淮阳楼。   爷爷奶奶堪称命运安排的般配一对。二十大几的爷爷,相貌堂堂身强力壮古 道热肠;年方二八的奶奶,容颜俊秀心灵手巧贤惠善良。尽管并非自由恋爱心心 相印,但孤寒同命患难与共,便相濡以沫渐生深情。婚后两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 使这个家渐有起色,没几年就有了我爸爸、叔叔和姑姑三个新生命。   人口逐渐增多,生活资源(主要是田地和房屋)却没能相应增长,潜在的生 存危机酝酿着这个拼凑之家的内在矛盾。爷爷奶奶与这个家本来就没有亲近的血 缘,阿太只是图存无奈才勉强成全我爷爷奶奶。7年后,自己的满子长大成人, 阿太便借故欲将爷爷奶奶他们悉数赶出家门。奶奶据理力争坚决不从,阿太顾及 与童养媳20多年近乎母女的相依之情,最后答应只撵出爷爷一人。爷爷返回田背 楼与兄嫂搭伙,寄身于破败的柴屋(用树皮柴草弥补破损的屋瓦勉强遮风避雨)。 奶奶和孩子们虽然留下却屡受欺凌。阿太动不动就禁止我年幼的爸爸、叔叔吃饭, 我那可怜的姑姑更是在一岁出头时,就被阿太强制遣人抱送他乡做童养媳,两年 后便遭虐待而夭折。   阿太其实也是弱势穷人备受欺凌,但在家里却是一家之长一言九鼎。中国旧 社会几无法制,乡村里靠传统文化衍生出来的所谓“乡规民约”治理,而传统文 化则强调三纲五常。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的形象解说是“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意即长辈对晚辈有生杀予夺之权。所以, 在社会上受欺凌的阿太,作为家长却能在家里欺凌晚辈亲人而不受约束。   百般无奈之下,爷爷逆来顺受地忍耐着我们难于想象的悲凉。   此时的爷爷已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他还有妻子儿女的牵挂,再 不能只替人帮工挣一顿饭,更何况并非天天有工可帮。凭借大力和厚道的名声, 他慢慢租到了少量田地,边租种边帮工还不够生存,便设法四处开荒种自己的地。   爷爷竟再一次出了名——成了全村乃至全大溪,所识之人有口皆碑的“开荒 大王”。   所谓开荒,就是把无主的荒废土地开垦成农田。但在人多地少的大溪山乡, 田和山早就各有其主,几乎每一尺土地都已被充分利用,目光所及何荒之有?爷 爷的不凡之处,就在于能见人所未见干人所不屑。他瞄上了山沟。   山区有很多山沟,那是水流的通道。雨季山沟里充满了水,天晴水退时,水 道边缘便会露出小块淤积砂石的湿地,尤其在河道拐弯处会稍微大块一些。下次 山洪爆发时,这些湿地便再次被淹没冲垮消失。没人想到这些临时的湿地还有开 垦价值,或者不愿去做劳而无功的事,于是乎给了爷爷机会。   每年春夏之交山洪过后,爷爷就下到沟底,搬动石块垒坝砌墙把小块湿地围 起来,再用板锄把沟壁斜坡上的草坯(连草带土称“草坯”)铲下来捣碎填进去 造了一小块田。爷爷就在这种有围墙的田里种庄稼——低洼水多处插秧种水稻, 陡坡水少处种番薯。下次山洪爆发时,如果侥幸没有冲垮坝墙就可以挨到秋天收 获粮食。冲垮了就前功尽弃颗粒无收,但爷爷毫不气馁,在新的冲积处再垒石墙 再造围田。就这样年复一年,田背楼周围所有山沟都被爷爷开垦出来。更有甚者, 全村最大的“鸿江”山涧,从下游的“龙滚水”上溯到其发源地“东西坑”(远 远超出田背地界),全长十几二十里的河道边,所有可用之处都被爷爷开垦成围 田。这些小围田,大者能有1-2米宽、数米长,小的只有一两尺见方也就是斗笠 般大小,大大小小数十上百块,像一颗颗珍珠点缀在蜿蜒曲折的鸿江山涧上。   我少年时期常跟着村里小伙伴到山沟去放牛。一次见到沟边一处悬崖的石缝, 帽子大的一抔土里,孤零零地长着一棵番薯苗,惊呼“谁在石头缝里种番薯?” 身旁的小哥哥们轰然一阵大笑,笑我没头脑,连自家的地都不认得——“那是六 公的”,“这沟里和山上,凡不是田的地里长的庄稼全是六公种的!”   的确还有山上的。山从来是公家的,旧社会时属于村人共有,解放后属于合 作社、生产队公有,传统的村规和现实的政策都不允许私自砍树开荒。但山上有 一些遍布碎石连树都不长的零星小地块,爷爷便东一株西一株地在碎石缝里栽木 薯。这种费劲薄收的事没人眼红,且因不损山体和树林,倒也无人禁止。后来文 化大革命中最动荡的一段时间,曾有两月家无粒米,多亏了爷爷开荒种的这些木 薯,才使我们几个兄弟没有饿死,这是后话。   如此艰辛的“开荒”,使原本毫无生存资源的爷爷得以活命,偶尔还能给妻 儿一些微薄的资助。   如此独特的开荒伴随了此后爷爷的一生。   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推翻了旧制度建设新社会,首先实行土地改革,没收 了地主富农的部分田地和房产分给贫困的山民。爷爷开荒的临时性“田地”合理 地不受计数,按照赤贫(“贫农”身份中最贫穷者)分得了一间小屋和真正的田 地。爷爷有好地种了也不舍弃开荒,因而有了好几年比别人更多劳作出汗,更加 饱腹舒心的好日子。后来新社会实行集体化,从农业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田地又 收归公有,农民到生产队干活记工分秋后分粮食。老家俗语说“多牛不踏粪” (相当于“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意思),一窝蜂的群体干活效益低,加上常常是 隔山隔水不懂种地的外来领导瞎指挥、大跃进,导致老百姓又吃不饱肚子了。爷 爷就大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更起早贪黑地钻他的山沟。   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开始后,极左思潮日益狂热 席卷全国波及山乡,浸透爷爷血汗的开荒地竟被说成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 掉。公社、大队指令生产队没收爷爷的那些地,生产队干部并不情愿。因为他们 知根知底,了解那些“地”根本没有地力又零星遥远,不但费时费力打不出多少 粮食,还随时可能在雨季打了水漂得不偿失。但他们不敢违抗上级,就勉强开会 批判爷爷的资本主义,割了爷爷的“尾巴”。   胳膊拧不过大腿,爷爷闷声闷气地扔下一句话——“你们割就割好了,地若 是又荒了,慢日(日后)我再开!”   果然,所有被没收的那些地,都没人去种没人去维护,大多数地块就被山洪 冲垮再度撂荒。爷爷果然再去挖再去围。“资本主义尾巴”又长起来了,公家就 又来割,再荒一年它又长。长了割割了长,割了这边长那边,爷爷像当年的红军 游击队一般,打起了游击战。山沟里失而复得的珍珠地,晃晃荡荡到文革尾声再 没人来收缴。那些珍珠绿了黄黄了绿,璀璨到爷爷70多岁直不起腰迈不动腿的 1970年代末。   就这样,爷爷在社会和自然的双相夹缝中,奇迹般地挣扎着、拼搏着自己数 十年的凄苦人生。   (二)   爷爷的人生很凄苦,不仅凄苦在生计也凄苦在精神。陪伴他的,是挥之不去 的忧患。   从小失去双亲,颠沛流离熬到青壮年,好不容易被招赘成了家却又被赶出来, 儿女嗷嗷待哺时却妻离子散……   爷爷被赶回田背与兄嫂搭伙后四处打工、开荒,阿太三天两头就禁止年幼的 我爸我叔在家吃饭,有时连凉透的剩饭也不让吃,当着奶奶的面撵俩孩子到田背 去爷爷那儿吃。爷爷的兄嫂家人倒是通情达理来者不拒,但邻里难免有意无意地 说闲话,比如“吃田背饭屙新楼屎”(吃在田背住在新楼即淮阳楼)之类的,令 兄弟俩备感屈辱,常常就在吃饭时分徘徊于淮阳楼与田背楼之间的地角旮旯忍饥 挨饿。其实小兄弟俩从一会走路就开始学着下地干活,拾粪积肥里外帮手地为家 里当“童工”,而奶奶则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阿太居然忍心不让孩子吃饭。后 来,早先嫁到下村的姑婆偶尔回娘家,发现实情后仗义执言打抱不平,阿太才收 敛了一些。我叔叔从小体质瘦弱几番险些夭折,就与长期挨饿严重营养不良直接 有关。不仅不让吃饭,阿太及其儿子还不断挑拨我爸我叔与爷爷的关系。明明是 她/他们赶走了爷爷,却老对孩子说是爷爷抛弃他们,直至明令兄弟俩不得与爷 爷相认。村里大宗祖祠“梦笔堂”落成后,江寨的孩子们大都获得了上学机会, 当时7岁的爸爸也成了梦笔堂——江寨国民小学的第一届小学生。爷爷闻讯后, 倾尽省吃俭用积攒了很久的一点钱买了个铁皮“书盒”(书包),悄悄赶到学校 去送给他,爸爸高高兴兴地背着书盒回到家,一把就被阿太的儿子驼背公抢过扔 掉,说“那个人的东西不能要,他不养你就不能认他”。次年叔叔也进了梦笔堂, 爷爷想要给弱不禁风的小儿子送一把炒花生米,都不得不在背向淮阳楼的角落, 远远地招呼悄悄地递送,生怕被阿太家人知道了又要为难孩子……   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竟成功地离间了爷爷和我爸的父子关系,甚至疏远了爷 爷和奶奶的关系。我长大后爸爸告诉我,直至1948年他15岁的时候,阿太再次将 他们母子三人一起逐出家门而生计无着时,他才自作主张红着脸面去与自己的亲 生父亲相认。   1949年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未满17岁的爸爸就毅然参加了革命工 作离开了家。所以,他打记事起就没有和爷爷一起生活过多少日子。他说,关于 爷爷,他一辈子记忆深刻的只有一件事——童年时亲眼目睹其无辜遭受国民党军 队的毒打。   1939年,国民党军一个营流动驻扎在淮阳楼。老家地处深山腹地,早年 (1958年之前)经常有老虎出没。一天夜里,部队的一匹军马被闯入土楼的老虎 咬死,当兵的怀疑是村民所杀,就要抓人。爷爷小时候曾经跟着兄长到广东等外 地打工,能含含糊糊地说个别“国语”词句,就挺身而出去做解释,比比划划地 说:“山里老户欺(老虎吃)”。水湍出岸堆枪打出头鸟,爷爷因此被军人怀疑 而抓去关押、毒打。尽管第二天夜里,哨兵证实老虎的确潜入村里还开了枪驱虎, 证明爷爷所言不虚,但这群野蛮兵却还是不肯放人直至开拔。爷爷不过一句五个 字的实话,换来的却是极其惨痛的磨难。   爷爷被捆在淮阳楼祖祠“泰堂”里的立柱上,鞭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这 一捆就是整整半个月没有放下来过,爷爷能够最终活下来是生命顽强的奇迹。这 半月里,军队只允许当时才6岁的我爸每天去给爷爷送点吃的。天天目睹爷爷遭 受如此摧残,幼年爸爸的心境可想而知。我相信,这一定是我父亲一生痛恨国民 党,“红军”一回来就立即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并无论何等坎坷曲折都矢志不移的 原因。   这件往事折射出爷爷为人的率直和仗义。一直到我长大从县城回老家插队, 还屡屡听老人们提起。村干部们常以此事作为控诉旧社会忆苦思甜的教育素材, 但也有不少乡亲却以此事作为多管闲事引火烧身的教训来告诫晚辈。而当时,据 我奶奶和爸爸说,此事也是阿太借故赶爷爷出门的导火索(事实上也是此后不多 日爷爷就被逐出),说爷爷的好管闲事会给家族惹祸。从奶奶和父亲的多次陈述 中,我隐约感觉到,阿太这种混淆是非的愚昧观念,对他们也是有影响乃至诱发 共鸣的。至少在潜意识里,使他们对爷爷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怨气。爷爷被逐时, 奶奶不愿带着孩子跟着走,主要因素是反抗阿太的无理,次要因素是担忧居无定 所。可能还有一层因素,我想,就是奶奶和爸爸对爷爷的这种怨气。   需要时招你来支撑一个家,不需要时借故抛弃你,尤其是在你蒙冤落难时。 这叫什么?这是图利忘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往伤口上撒盐。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家 庭亲人之间(尽管只是没有血缘的姻亲,毕竟也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该是何 等的伤害?!类似的伤害,作为同样是弱势穷人,阿太们其实一辈子也没有少受, 不会不知道那种伤痛,但她/他们到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照葫芦画瓢来伤害我的 爷爷。   我奶奶和爸爸曾经颇为埋怨地说过,爷爷的离开有负气的成分。我相信,换 成我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把你利用完了后就卸磨杀驴,天底下还有更大的欺辱 吗!反过来说,即便爷爷吞声苟且,阿太就能不驱逐他吗?后来阿太再次把奶奶 他们也赶了出去,就是一个明证——撵走爷爷一家,只是阿太为了把生存资源单 独留给自己亲生小儿子的一种处心积虑。   处心积虑把你赶走,再来离间你的亲情、孽待你的后人。这就是我的阿太和 两个叔公干过的事情,这般心肠者居然也是我的长辈亲人,令我想起来就羞愧不 已。   奶奶他们被赶出来后,借居隔壁一姓游的外地人的谷仓(九峰游仓)栖身, 兼为游氏守谷仓。直至解放后土地改革,奶奶、爸爸和叔叔三口人分到一间房 (恰好是那个游氏谷仓)和一点田地,继续住在淮阳楼(十年后我父母和叔叔相 继离开家乡工作或上学,奶奶带着我们孙辈跟着到县城生活)。而爷爷则在田背 分田分房。一直到晚年失去劳动力,爷爷近40年都孤身一人生活。这就是我家一 直分成田背楼和淮阳楼两地的具体缘由。   田背楼与淮阳楼,虽然算是不同的两个自然村,实际上直线距离不过200米, 真正是鸡犬之声相闻。可是爷爷却长期不能与妻儿在一起,甚至见个面都不易。 尤其是1939~1948这近10年间,连亲生骨肉都不认他,没有人知道这些年爷爷心 中是怎样的煎熬。   有句古话叫“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形容孝子的切骨至痛。那么,对于一个 慈爱的父亲,“儿待哺而亲无奈”又该是何等的一种痛?!   (三)   解放后,爸爸参加了革命工作,叔叔也获得新生政府的资助,免费到九峰镇 (旧县城)上高小(继而一路艰苦奋斗上到全国重点大学,这也是后话),一家 人从饥寒交迫多方欺凌的社会最底层,翻身解放扬眉吐气。新政权摧枯拉朽移风 易俗,乡村的封建意识和传统淫威也受到很大程度的抑制。此时爷爷一家虽然依 旧分居两处,但可以频繁走动来往自如互相照顾,爷爷奶奶的日子显然好了许多。 尤其是我爸与我妈结婚后又有了我们孙辈,家里更增添了许多欢乐。爷爷白天在 田背楼干农活,天黑了就到淮阳楼来与奶奶一起带孙子孙女,奶奶则帮爷爷缝补 浆洗。乡亲们说爷爷奶奶是苦尽甘来了。   可惜好日子很短暂。到我长至5岁时(1960年),因爸爸妈妈的工作调动和 生活需要,奶奶带着孙辈跟到了县城小溪,叔叔考到上海读华东师范大学,爷爷 又孤身一人留在田背种田。那个时期正好是大跃进运动之后的全民大饥荒年景, 起初爷爷还能从开荒地里挖一些番薯百里迢迢跋山涉水地挑到县城来接济我们, 很快爷爷自己也连番薯藤都吃不上了。爷爷不仅因极度缺乏营养而全身浮肿,而 且染上了十分凶险的疾病——肺结核。好在父亲当时还能搞到一些药品,爷爷靠 四处垦荒、采食野菜树叶、捕捉田鼠等小型野生动物、捡拾洪水冲来的死鸡死猪 等而挺了过来。   三年大饥荒刚过去不到2年,社会上又搞更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先是“四清” (所谓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接着就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运动得举国混乱民不聊生,也再次给爷爷和我们全家带来灾难。   在后来被中共中央定义为“十年浩劫”的文革期间,我的父母莫名其妙地被 划为“阶级异己分子”,叔叔因教师同事为自证“革命”的诬陷,被打成“现行 反革命”。他们分别被投入“牛棚”,失去人身自由并使全家陷入经济困窘。我 们孙辈5个小孩也全部失学,除了我留守县城照顾牛棚里的妈妈外,奶奶带着弟 妹逃回老家土楼避难。爷爷这时已步入体弱多病的老年,在一般人需要晚辈或社 会供养的年龄,他却还要为全家的存亡而奔波、而担忧……   我的脑海里有一段永不消磁的视频,几十年时不时就自动播映——   那是文革期间的1969年春节,我跟着爷爷跋山涉水几十里到关押父亲的“庵 后学习班”去送药。当时爸爸被造反派批斗,如当年爷爷无辜被国民党军队毒打 一样,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X线透视证实肋骨、膝盖骨、拇指骨多处断裂)。 爷爷从山里采来草药熬汤,带着我送去给父亲治伤。在学习班门口,爷爷打躬作 揖央求到几乎下跪,带着红袖章举着“专政棍”的造反派门卫才允许步履蹒跚的 父亲出来取药。造反派喝令爷爷要先喝一口以证实药水并非毒药,才可将药交给 父亲。爷爷起初抿了一小口,造反派又是一声断喝:“大口一点!”爷爷不得不 又喝了一大口。在他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嘴唇喝第二口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爷 爷浑浊的双眼中滚动着盈眶的泪水……我那时虽然少年不知愁滋味,但心里分明 涌起了一股屈辱和仇恨。从此,爷爷被迫喝药时那颤抖的嘴唇和纵横的老泪便和 爷爷这个称谓一起,成了我永久的记忆……。   1974年1月,几经波折勉强读完被压缩了的四年中学的我,回到老家当“插 队知青”。大年初一过春节,我请爷爷坐下来,用木炭条为他画了一张速写素描。 这是爷爷这辈子留下来的唯一肖像(再没有别的个人相片)。后来看过这幅画的 人,只要是见过他的,都说画得形神兼备,尤其是格外传神!   当时,我们全家仍然处于“落难”状态,父母还在受造反派“监督劳动”, 一身伤病难于得治;远在天边的叔叔几无音讯吉凶未卜;我——他从小最疼也最 寄祈盼的大孙子则前程难测希望渺茫……   1981年9月,当我们家与共和国一道刚刚迎来人生春天之际,爷爷却因老年 性痴呆在病患中挣扎了将近两年而辞世。几年前的这幅画,成了他人生常态的定 格。   当年我为爷爷画画,只是机械地对着眼前的模特写生。后来重睹这张享誉传 神的肖像,每一回每一瞬,我在那苍老容颜上读到的都是——刻骨铭心的忧伤。   ……   爷爷呵爷爷!你,没有理当快乐无忧的童年、没有受教育长知识的少年、没 有灿烂与自豪的青壮年、没有享受天伦的老年……;在你需要别人为你担当的时 候,你不得不弱肩自扛;在你有可能为别人担当的时候,却被无由剥夺了肩膀! 你惟有的是——从小到老终生在困苦和黑暗中的无奈挣扎和忧患。令我一想起就 冷泪滂沱、心如刀绞!   今天我写下爷爷的一生忧患,愿天下再没有忧患一生的“爷爷”!   奶奶   奶奶叫吴状,出生于1913年,逝世于1993年。我也不知道她的生日,同样也 从来没有给她庆祝过生日。奶奶没有小名,村里人都昵称阿状、状嫂、状婶、状 姆或状婆。   客家话里,“状”的发音相同于普通话的“葱”或“聪”。村里人们一叫她, 我听起来就是“阿葱”“阿聪”……“聪婆”。很动听、很水灵、很清秀、很聪 慧。这让我很开心、很自豪。因为我奶奶的确非常清秀非常聪慧。   不仅清秀,不仅聪慧。   放在从未受过一天正规教育,一辈子只认识一个“中”字的背景下,我的奶 奶在同时代千千万万苦命女性之中,简直不同凡响!   (一)   奶奶早年的命运,比爷爷还要凄惨。   奶奶出生于大溪东南角的一个叫“宜盆”的小山村,不满周岁就因家里贫病 交加而被“捡”来做童养媳。老家的方言,不论客家话还是闽南话,都把领养孩 子和娶童养媳称为“捡”。据说本来她的生身父母是真的打算把她放到路口去随 机让人捡的,碰巧我的石匠太公到当地打石头,在那户人家歇过脚,看娃娃可怜, 又恰好自家有个几岁的儿子,将来可做儿媳,就把她带回来养育。过不到2年, 我小姨婆刚出生不久,她们的父母就相继亡故,故姨婆也自幼给人做童养媳。所 以,我奶奶和我姨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奶奶没有兄弟, 但还有一个姐姐,也是打小就给人做了童养媳。所以,奶奶是没有“外家头” (娘家)的人,自幼就格外懂得安分守己,也学会了自爱自强。   不幸中之大幸,奶奶被捡去的,是一个有好家长的家。家长自然是我太公。 太公除了能种地还有一手石匠手艺,农闲时四出打工挣点血汗钱;我阿太虽然从 小裹脚不能下地干农活,却非常节俭又精于持家,还有一手精湛的纺织针线手艺。 家中生活虽然也是十分清寒,但在普遍贫困的山区还算勉强平安。尽管阿太比较 狭隘和严厉,但太公心地善良脾气温和且难得地善待女孩。加上家中两个女儿也 很善良,奶奶来到这个家就没有受到明显虐待,而是被当做自家女儿般地养育。 阿太的俩女儿即我的俩姑婆,没有像许多人家那样被从小送出去做童养媳,也说 明这个家当年相对没有那么穷困潦倒。所以,奶奶有比较正常的清贫的童年和少 年。   但是在旧社会的山区穷人家,即便是自家女儿也是很悲苦的。   艰难困苦的生存条件,迫使穷人的孩子们,在刚会走路时就得开始学习劳作。 女孩除了要学做洗涮清扫等普通日常家务外,还有养猪喂鸡加工粮食纺纱织布裁 缝绣(花)染(布)等生产性家务,稍长大一点也要像男孩一样割草砍柴挑担运 输。概言之,女孩除了按乡规不能下水田种水稻之外,不但要和男孩子一样做绝 大多数沉重的活,还要比男孩子多会缝补浆洗纺织绣染。所以,同样忙累了一天 之后,男孩在天黑之后可以休息,女孩则还要在昏黄的灯光下继续工作到下半夜。 旁人也好长辈也罢,无人顾及女孩较弱的生理条件给予一点优待,反而比对男孩 更加苛刻。   落后时代的山区生产力极端低下,穷人尽管累死累活依然饥寒交迫。奶奶家 人的日常饮食主要就是稀稀的稻米粥加焖番薯配缺油寡盐的蔬菜(别人家也普遍 类似)。年景不好的时期,比如遭受洪涝或干旱,庄稼歉收,连这样的伙食都难 于做到,常常不得不到田野山沟里去采摘各种野菜野果来替代粮食。一年到头, 只有省吃俭用节约储备一些食物,到过年过节时才能稍微改善一下生活。   如果说繁重的劳作和贫困的生活是苦,那么,悲的就是精神上的压迫和奴役。   在旧社会男尊女卑的风气里,闽西南地区尤其是其中的客家人,格外苛求和 歧视女性。奶奶从小就被训练要循规蹈矩逆来顺受谨小慎微自我牺牲……。客家 人的乡风习俗规矩很多,女性除了要和男性一样从事生产劳动以外,还要伺奉公 婆照顾老小,干活要抢脏争先,吃饭要让好随后,待人要“嘴笑皮仪”(这是客 家话的形容词,意为口笑颜开),说话要低眉顺眼……这些本来属于客家人普遍 的家教要求,并没有明确的性别差异,我小时候爷爷奶奶也都这样要求和训练我 们孙辈。但是,在实践上,大多数家庭对女性要求特别严格。如果没做好,男孩 可能会被谅解,而女孩就必定要受到训斥或惩罚。更有甚者,一日三餐要求女性 为长辈和男性端碗添饭,并等他们全都开吃以后,才能最后自己吃;男性和长辈 吃完就把碗筷往桌上一撂而去,女性则要收拾桌椅洗碗涮碟;有些苛刻的家长比 如我阿太,甚至不许女孩上桌坐着而是站在桌边吃饭,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女性 不仅不能上桌还要等客人和男性家人吃完了才收拾饭桌吃残汤剩饭;每逢年节改 善生活,饭桌上稀罕地有了些难得的鱼肉鸡鸭等好吃的,男孩子可以尽量吃,女 孩夹了一二筷子后就会被长辈要求作罢,说妹子人(女孩子)这样就行了,要本 分!   诧异的是,家中对女孩如此苛待的,竟往往是女性长辈。奶奶和姑婆们小时 候,阿太是这样;我妹妹小时候(都已经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了),我奶奶也是 这样。女人们一辈传一辈地自视低人一等!   如果说这些是明显的不平等,那么还有许多习俗则是更恶劣的歧视和摧残— —比如,女性要为全家洗凉衣服,但女性自己的衣服不能凉在显眼的地方,尤其 是女式内衣裤要隐蔽得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单独晾在阳光下。如果违背了,邻居 就会非议和抗议,那么晾衣服的女孩就会挨长辈斥责或打骂;比如,女性被像男 性一样要求干繁重农活,却不允许下水田种水稻。那并非照顾女性,而是怕女性 把晦气带入水里影响水稻生长使粮食歉收;再比如,女孩长到十来岁时就会被强 制裹小脚,大人(往往也是女性长辈)拿一条长长的布条把女孩的脚从脚尖到脚 跟紧紧地包缠起来,捆得结结实实令脚掌和脚趾无法伸展长大。久而久之,脚就 变得短小畸形,不仅难走远路而且扭扭摆摆丑陋不堪……   我阿太就不幸成了这样的一个小脚女人,村里所有阿太同辈的女人(以及不 少奶奶同辈的女人)都是这样受悲惨摧残的小脚女人。这些被摧残的悲惨女人, 愚昧地要把同样的悲惨带给下一代可怜的女人,但我奶奶却幸运地摆脱了这样的 悲惨。   奶奶说,当年阿太为她裹小脚时,是她因剧烈疼痛而拼命挣扎反抗,直至以 死相逼,终于使阿太无奈加心软而摆脱了一劫。小时候我对此将信将疑,心想阿 太为人那么强势,都能把我爷爷说赶走就赶走,怎么却能让一个小童养媳一反抗 就妥协了呢?长大后我读了《平和县志》和我父亲组织乡亲续订的新编《鸿江族 谱》,了解到我们家族一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江阿仗的事迹(现在互联网上《百 度百科》有江阿仗的条目),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论血缘辈分,江阿仗是我不太远房的太姑婆,其父阿角公会武艺(推测是天 地会后人),从小带着阿仗兄妹闯荡江湖行医卖药行侠仗义,养得仗姑婆也是一 身豪气见义勇为。仗姑婆青少年时在广东接受了一些新思想新观念的熏陶,长大 回到大溪成家后,经常在乡里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尤其鼓动和支持女性反抗歧视 压迫、反抗裹小脚。直至后来,仗姑婆响应孙中山先生联合会道门推翻清朝腐朽 统治的革命号召,在闽粤边界山区(分属福建的平和、诏安和广东的大埔、饶平) 创建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白扇会”(以白色衣裤和白色扇子为标志)并被推举为 首领。1909年冬天,仗姑婆率领白扇会组织边区山民武装起义,捣毁了县衙(是 1911年成功的辛亥革命的前奏之一)。虽然起义很快被清政府军队镇压而失败, 仗姑婆也被迫避走他乡,但反封建反压迫的火种已经在这片闭塞蒙昧的山区播下, 并随着辛亥革命的成功而渐成燎原。   这可能才是我奶奶以及她那一辈许多妹子人反抗裹脚得以成功的主要因素。   因为没有裹脚,奶奶也成了可能是我们村第一个下水田种水稻的女性。   那是奶奶十多岁的时候,太公已经去世,两个姑婆相继出嫁外村,成了家中 最主要劳动力的长子——那个预定要做奶奶丈夫,却从小被奶奶叫大哥的人,因 积劳成疾患了大病——冒雨耕地之后,一场旷日持久的发热、背痛和消瘦,导致 脊柱逐渐变形弯曲,直至成了严重“驼背”的残疾人(推测是结核性脊柱骨损 害)。家里再也没有能下地种田的男人,替代的使命历史性地落在了天脚的我奶 奶身上。   奶奶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跟着驼背公下了水田,驼背公蹲在田埂上指手画脚地 指导,奶奶跌跌撞撞地在田里学着犁地、耙地、插秧……起初村里人大惊失色非 议纷纷直至当众责骂,后来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哑然默许。严禁女性下水田的历史 传统被困苦无情的现实打破了。   ……   奶奶就这样长大为全村著名的大姑娘,不仅纺织绣染针线手艺在村里同辈女 性中出类拔萃有口皆碑,而且又能耕作种田不让须眉,十里八村都很罕见。   (二)   从奶奶自小到大对我的叙述中,窥见了三个人对她一生的影响至深。第一是 太公、第二是阿太、第三是那本来要做他的丈夫却被命运改变了角色的驼背叔公。   是太公将奶奶领到这个家来的,更是太公和阿太顶替了生身父母将她从一个 婴儿养大的,这种养育之恩自然是终生难忘,视如血亲。不仅如此,从奶奶的描 述中,太公从来是和蔼慈爱(尽管奶奶不懂得用慈爱这个词),而且是老辈客家 人中少有的,对儿、女比较一视同仁的人。在阿太对女孩的严苛管教中,太公常 常起缓冲的作用,使奶奶从小多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更难得的是,在奶奶很小 的时候,太公居然能鼓励她利用邻居识字的乡亲教子读书的机会去旁听,也放任 她和两个亲生女儿像男孩那样一有机会就去村里的庙会听戏,故而奶奶从小积累 了许多地方戏曲(主要是潮剧)里听来的故事。可惜太公去世得早,奶奶关于太 公的故事不多,但只要一提及,奶奶总要感叹地说太公的人好,又善心又勤劳很 “敢输赢”。   对于阿太,奶奶的感情就比较复杂。   在奶奶的口中,阿太是个心眼细密精打细算吃苦耐劳又严厉苛毒的人。   阿太很会持家,主要是出奇地节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留一手”、“画一 中”和“一粒田螺三碗糜”。三餐家里煮粥(客家话称为“糜”发音类似“梅”, 稀粥称“幺糜”)时,阿太事先按人头算好需要几筒(用竹管做的小筒筒)米, 量好放到淘米盆里时再张开大手掌抓一把放回米缸里去;奶奶说她一辈子只认得 一个字,就是中国的“中”字,那是跟同样不识字的阿太学的。当家里杀猪的时 候,阿太会把切成条块的五花肉放在盐瓮里埋起来,炒菜时用筷子从盐瓮里夹出 一块,在半热的锅底划一个小圆圈,再从圆圈的中间划一道直线,顺势把肉提起 来放回瓮里去。就这样在锅底画成一个类似的“中”字,留下一点油迹来炒菜。 不过,这些倒并非阿太的独门绝活,乡下很多农民都会“留一手”,而我们江寨 村所有的文盲长辈都认得这个“中国的中”,都是炒菜时从锅里学来的。说到底 还是贫穷逼迫的。种田人常常能在水田里捡回来一些田螺,也算是不花钱的荤菜 了。阿太也要把田螺煮熟埋在盐罐子里腌起来,每个人三碗幺糜才能配一个田螺, 就算一餐的全部蛋白质类食品了。如此节约,即便在旧时贫困的乡间也算抠门到 家了。故“一粒田螺三碗糜”成了阿太的个性标签,村里迄今还有尚存老人偶尔 会提起。但阿太自有道理始终如一,并把这种风格传给了我的奶奶,用她们的语 言表达出的道理,按现代文化人的话说就是居安思危细水长流。   阿太从小严格管教我奶奶和两个亲生女儿,手把手教她们各种各样家务技术, 尤其强化训练她们纺纱织布和各种针线活。不仅亲自训练,还鼓励她们与左邻右 舍同年龄段的女孩们互相切磋比学赶帮;不仅训练,还会在训练中穿插着讲道理, 从做事的道理延伸到做人的道理。比如,在夜里织布织到油尽灯枯筋疲力竭的时 候,阿太会说,这才到了真正长功夫的时候,越想打瞌睡越要练,只有眼睛挣不 开还会把梭子插得准才算真本事;当你满足了学会一项功夫的时候,阿太会说, 功夫不嫌多,没本事长大了就让人瞧不起,功夫多了将来在婆家才有地位……让 你觉得这样苦练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从而渐渐自觉自愿地去吃苦。   但是阿太在训练和监管中是伴随着斥骂和惩戒的,用奶奶的话说——“正经 恶”。做的不好,尤其是被认为不认真的时候,罚你不吃饭算是轻的,阿太生起 气来多粗鲁多肮脏的话都会出口,甚至经常动手打人。而且阿太打人的技术很高 超,她不像别人家的婆婆/母亲用手掌、笤帚把或棍子,她用从打扫场院的竹扫 把里抽出来的细竹枝。她要你把裤管撩起到大腿根(旧时人的裤腿很肥大),用 细竹枝不轻不重却快速高频地抽打你的大腿,一抽一条血痕一抽一声惨叫。   阿太还很自得于这个精心的“发明”。她说(奶奶转述的),竹枝子细软没 大力,打不伤骨肉只伤皮,而且不会留疤痕。但是很痛还见血印,更加让你怕、 让你疼(要疼好几天),你就长记性。我小时候顽皮偷偷跑去大溪游泳还顶奶奶 的嘴,奶奶也依样画葫芦地拿这项功夫来对付我,那疼痛的感觉真是透肺彻骨! 但我不恨奶奶,我知道她是怕我淹死,但我恨死了那个发明此打法的精明的老阿 太。   其实奶奶也常常恨阿太。和我一样,她也不恨打和骂,反而认为那是为她好。 她恨的是阿太的自私、不公、残忍和卑鄙。原因之一,自然是由于阿太为了把生 存资源独传给亲生小儿子,而对招赘的爷爷采取兔死狗烹似的不义驱赶,乃至最 终将奶奶全家悉数赶出;另一个原因是,阿太在初次未能赶走奶奶全家于是虐待 孙子之外,竟采用强盗般的手段,乘奶奶外出劳作时,雇人把奶奶唯一一个才呀 呀学语的女儿偷偷抱走,送到他乡给人做童养媳,而且长期隐瞒送往的地址,害 得我那可怜的幼小姑姑,不到两年就受虐待而夭折。   这是何等刮骨吸髓般的痛和恨!   我读书以后,从小到大受学校、社会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教育,告诉我们 人类社会是以经济地位来划分阶级的,穷人即无产阶级,是要依靠要解放的“好 人”;富人即地主/资产阶级,是要打到要消灭的“坏人”。可是我阿太在旧社 会也是受压迫受欺负的穷人,她的所作所为能算是好人吗?究竟她是漏网的地主 婆或者划分标准有偏颇?曾经是我少年时很困惑的问题。   到我长大回到老家插队当“知青”时,阿太的小儿子即我的满公,知道我会 画画,曾经拿了一张比拇指头略大一点的一寸黑白照片,请我放大成可以挂到墙 上的画像,说那就是我阿太晚年的肖像。我看到那老态龙钟的脸上,一双深陷的 眼窝里充满了深深的阴郁和隐约的凶狠,下意识地有些恐惧。我很不情愿,但碍 于也已渐渐衰老的满公的面子,我不得不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临摹那副我对之缺 乏亲情却不少怨愤的面容,时不时就想起了一生忧患的爷爷和那可怜的婴儿姑姑, 折断了不知多少支柳炭笔……   令我长期不解的是,奶奶虽然也常说恨阿太,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感激、怀念 阿太对她的养育和教导,不仅逢年过节为她烧香上供,而且到晚年时经常对我说 梦到“我娘”。在奶奶弥留之际,据守在床前的爸爸说,她也是喃喃念叨:“阿 娘在招我了,我要转(回)我娘那儿去”……   奶奶最好感也说得最多的是“驼背公”。   驼背公是家里的长子,少小时太公身强力壮又有石匠手艺家境略好,就送长 子读了几年村人自办的私塾,故驼背公能认不少字也读过几本四书五经之类的书。 据说,驼背公很聪明,不论是读书、农活还是竹木工艺都是一学就会,而且学以 致用能说会道还勉强会写毛笔字。没读几年私塾,少年的他就成了家中重要的农 耕劳动力。后来太公去世,重担在肩的驼背公因病致残干不了重活,除了指导奶 奶顶替他干重体力活外,继续顽强挣扎着做力所能及的农活并策划着家庭的生计。 在爷爷被招赘来之前和被赶出去之后的相当长时期,驼背公在俯首垂地举步维艰 中,依然担当着家庭的中流砥柱。   最令人钦佩的是,这个连身躯都挺不直的重度残迹人,却干出了一桩连身强 力壮的男子汉都不见得能完成的,顶天立地的大事。   我族亲中有一位血缘很近的叔公叫江宝衫。宝衫公为人耿直义气且很血性, 年少时就对社会不公和黑暗心怀不满,尤其怨恨那些苛待长工和为富不仁的地主, 曾经自发劫富济贫,后来就抛家舍业上山找共产党参加革命,成了闽西南红军游 击队的骨干直至壮烈牺牲。宝衫公刚当上红军的时候,就把自己唯一的土楼屋卖 给了作为堂兄弟的我太公,并请族亲公证立了契约。据说宝衫公此举是为红军筹 款。可是正义的宝衫公却有一个嗜赌成性的不肖弟江宝烟,长年逍遥在外。宝衫 公牺牲后,宝烟得到消息,就回老家来假亲弟弟继承遗产的名义,与人密谋盗卖 这早已售出的房屋。同谋者是当时在乡里有权有势的国民党员、小学校长江金标。 他给了宝烟一点钱签一张非法合同,便仗势欺人地抢占已属于阿太家的房子。在 无处找公道的乡里,换成别人或许忍气吞声听任摆布,但性格倔强又有点见识的 驼背公偏不信邪,认为中华民国要讲法律,就勉为其难地用半通不通的文字写了 讼书,拄着拐杖爬几十里山路到九峰镇县政府告状。由于证据确凿,且被告理屈 词穷,初审堂上还真告赢了,但次日宣判时却反输了。原来江金标堂下用八百银 元贿赂了县衙的官吏们枉改了判决。当时县衙里有个打抱不平的职员,偷偷指点 叔公到漳州府法院去上诉。   那是1944年抗日战争时期,漳州府政权机构临时迁驻龙岩山区。从老家到龙 岩长达几百里的险峻山道,身无分文的驼背公竟一路乞讨、问路,风餐露宿连滚 带爬了50多天到了龙岩。在龙岩城里,驼背公又凭着从小练就的竹篾手艺,在好 心人赞助工具下编制竹“火笼”出售,挣得了生存与部分诉讼费用。他的可怜和 顽强感动了龙岩城里一位律师,免费帮他起诉。终于奇迹般地打赢了终审官司, 保住了自家的房子(因而后来江金标恼羞成怒,带着亲戚来家里找茬挑衅,将驼 背公打成重伤不治而亡,这也是后话)。   那时候从大溪到龙岩没有公路,闽西南大山道崎岭岖林深苔滑蛇虎出没盗匪 横行,他也的确两度路遇老虎险些丧命。如此艰险且单人匹夫长途跋涉,即便五 体健全者也望而却步。再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旧社会盛 行的潜规则,贫苦人打赢官司从来可望不可即,何况他一个残疾乞丐。然而,驼 背公不仅赴汤蹈火般地去了,而且天方夜谭般地赢了。这件事在十里八乡成了传 奇引起轰动,也凸显出我这位身残志坚叔公的卓尔不群。他的勇毅顽强坚韧执著 竭智尽力攻坚克难,为我们家族几代人注入了不竭的精神力量。   这样的叔公,从小把我奶奶当妹妹一样关照指教,后来也把我幼小的爸爸、 叔叔当学徒一样培养和训导,通过言传身范,直接感染了奶奶及我的父辈。   但是,这样的好叔公,却也的确在我爸爸叔叔中,经常不失时机地挑拨离间 他们与我爷爷的关系,导致我爸爸长达近十年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般优秀与 卑鄙兼揉的形象,也是我青少年时的重大困惑。   奶奶,我的亲奶奶,在对悲苦、奴役和摧残的见证、亲历与抗争中,像家乡 山岗上饱经风霜的老松柏一样,成熟为百折不摧的坚韧母亲。   (三)   前些年网络上流传一个中学女教师写的一句话的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 想去看看”。结果,此事被视为新闻,并誉为“最有情怀的辞职信”。读到此我 哑然失笑——我笑的当然不是那位教师,而是媒体。   辞职看世界就是有情怀?还“最”?   我那既不识字也绝想不到要去看世界的奶奶,才真有情怀。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1963年),被选为少先队的小队长。学校在操场大会 上举行仪式,由大家爱戴的少先队总辅导员张玉珍老师(可悲后来在文革中被批 斗致死),给每个新选上的少先队干部授臂章。在嘹亮的鼓乐声中被敬爱的老师 亲手在左手臂上别了一个一条红杠杠的臂章,我觉得很荣耀很过瘾。   中午放学飘然回家,我迫不及待地向奶奶炫耀。奶奶知道这是我进步的结果 也很高兴,笑呵呵地夸奖了几句。接着,奶奶就迈到走廊的火炉边忙活(那时家 里没有厨房,只是在走廊边放一只红泥火炉烧饭),像往常一样喊:“一平啊, 出来帮我添柴,我要煮地瓜了”。我得意忘形地说:“奶奶你错了,以后不能叫 我名字,你得叫我小队长”。奶奶手上正好抓着个木壳水瓢准备舀水下锅,顺势 一瓢就朝我屁股砸来,说你当个小队长就上天了?你火足公当乡长也得叫我阿嫂, 你庭狗叔当队长我照样叫他庭狗。你这个猴样,要是将来当了大官就是个坏官, 会被包公拖出去斩了。说着说着居然泪光闪闪的!吓得我不知所措。   后来我升中队长、大队长,那二条杠、三条杠的臂章一近家门就赶紧摘下藏 到书包里不敢拿出来。   ……   1968年底,文化大革命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我父母双双被打成“阶级异己 分子”,父亲在挨批斗时被造反派打得浑身是伤,上衣褴褛血迹斑斑。奶奶将爸 爸后来换下的这件沾满血迹的衣服,直接晒干不洗不补却叠得整整齐齐,再找了 块早年她自己织的干净粗布,包得工工整整藏在箱底。每年春夏气候潮湿时,她 会把它拿出来晒晒,默默地看几眼再照原样叠好包好藏好。年少的弟妹们不解, 奶奶说:“好人不会一世人(一辈子)落难,但一世人都不能忘了昔日的落难!”   这一藏就藏了20多年。直到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天下升平,孙辈相继大学毕业 成家立业,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奶奶取出那件血衣,双手合十地朝向天井 望了望天,把那件血衣一把火烧了。   ……   1976年夏天,我还在老家插队当知青做赤脚医生。大队当时正酝酿恢复共青 团支部组织,打算提名我做团支部委员候选人并准备吸收我入党。其时社会上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如火如荼,县里派来大队蹲点的工作组要求每个知 青和入党积极分子都必须写批判邓小平的大字报。文革已近十年,民不聊生怨声 载道,邓小平复出后抓整顿抓民生极得人心,知青们更是拥戴,所以我绝不愿写 这份大字报。找尽借口百般推脱也无济于事,工作组最后以不写大字报就不让我 入党也不让我进团支部为要挟,我也怕因此而连累还在被监督劳动的父母亲而有 所动摇。   最后期限那天的午饭时,我忍不住把此事向奶奶说了。我以为奶奶会说胳膊 拧不过大腿之类的软话,或者说入党事关前途不要太硬直之类的功利话,来劝我 不要较真。完全没想到,奶奶把筷子缓缓地往桌子上一放,说:“打倒刘少奇邓 小平的时候,你的父母亲也接着被打倒了,你现在要是写大字报批判邓小平,就 是批判你阿爸阿妈,你怎么写???”俄顷,奶奶又补了一句:“实在顶不过的 话,你就推给我,就说阿嘛(客家话“奶奶”的发音)没文化,思想落后不肯你 写”。   已经63岁的我奶奶,话说得平缓温和却掷地铿锵!   下午,我在要好的几个“知青战友”中悄悄地讲了我奶奶的态度和我的为难。 结果,平时老实巴交寡言少语的伙伴陈庆文,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替我抄了一 段《人民日报》上的话以我的名义贴出去。署名处,庆文兄弟故意潦草地把我的 名字写成“红一平”,并向工作组谎报,说我刚写完就出急诊来不及,才由他代 抄。算是帮我交了差,又没违我的心。   尽管最终我还是没能入党,也没有被提名候选团支部委员,但奶奶的质朴情 怀保全了我的一份心安,也成全了我一生的自豪。   ……   1977年春天我上大学。起程那天,奶奶送我到村口,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 一个小包塞到我的手上,说:“出远门了,该用它了”。这话令我似有所悟,急 切地打开那个小包。层层粗布深处静静地卧着的果然是五张似曾相识的10圆钞票。   那是我当年回老家插队,到大溪公社(现“大溪镇”)“知青办”报到落户 时,知青办按政策发给我的知青安家费,我将它们如数交给奶奶,由她安排必要 的生活开支。3年多过去了,我和奶奶的生活,靠我的拼命劳作和她的勤俭操持 只能维持半饥半饱状态,虽然偶尔有城里同样拮据的父母给予些许接济,但因为 打煤油买盐而举债也是寻常事。所以,我早已将曾经拥有过一笔钱的事忘到九霄 云外。没想到奶奶竟然从来没有动过它们,甚至于在那些以野菜代粮,生病无钱 买药的时候!   我红着眼眶把钱重重塞回奶奶手里,告诉她我上学享受全额助学金,从此不 缺钱了,让她一定把这钱该花时就花了,不要太苦自己。再次没想到,我走后第 二天,奶奶就将这50元拿到公社信用社以我的名义存了起来,而且存成“死期” (乡下人管定期储蓄叫死期存款)。她对办存款手续的乡亲说:“这是我孙子的 血汗钱,不是他自己急用,谁也不许花”。此后,不管是在老家还是进城与我父 母一起住,这本“死期存折”一直珍藏在她的枕头里。直至弥留之际,她交代我 爸转交我,还是说:“这是一平的血汗钱!”   后来,我拜托父母替我保管这本存折,并商定:不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份存 折,永不存取,让它成为一份真正意义的死期存折。我们想留住的,是我奶奶不 同凡俗的一份情怀。   ……   1993年春末,奶奶病逝。   去世前二个多月,奶奶忍着剧烈的骨痛,咬着牙不肯大声呻吟。一旦有乡亲 前来探望,奶奶必定要勉力撑起身来,强展笑容与人说话。直至停止呼吸,她每 天挣扎着自己洗脸梳头,不肯让亲人帮忙,而且始终保持着出奇的干净整洁。当 我急匆匆赶到奶奶床前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凉,却面容安详丝发不乱。   一直守在床前尽孝的爸爸说,那是奶奶在闭眼前几小时回光返照时,对床边 的父亲和叔叔说完给晚辈们的祝福后,自己拿木梳一丝不苟地梳的。   我附下身子去抱奶奶,这是我长到能自己走路之后的唯一一次与奶奶的拥抱。 我把脸久久地贴着她的脸,仿佛童年又转了回来……   我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啊嘛,你世世代代都在!   我与爷爷奶奶   每当忆起爷爷奶奶,我就难免想起伟大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卢梭说过的一 段话:   “在我们中间,谁最能容忍生活中的幸福和忧患,我认为就是受了最好教育 的人。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真正的教育不在于口训而在于实行。我们一开始生活, 我们就开始教育我们自己了,我们的教育是同我们的生命一起开始的,我们的第 一个教师便是我们的保姆。”   客观地说,卢梭的话虽然精辟却不见得全面、精确。然而,在我爷爷奶奶身 上却极大程度地得到印证。   爷爷奶奶都没有上过学念过书,按通常的说法叫“文盲”或“没文化”。虽 然奶奶童年曾旁听过几天邻居的私塾,但也真没听几天就被赶走了。奶奶说,起 初邻居的家长并不在意,随她听,但几天后发现,倾心教的自家儿子没听懂,而 站在门外“偷听”的奶奶倒听懂了。邻居很生气,认为是女孩的晦气蒙了儿子的 心眼,就撵走了奶奶,再也不允许她靠近。而爷爷则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过。所 以,我的爷爷奶奶的确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但他/她们却是当之无愧的“最 能容忍生活中的幸福和忧患”的人。   七八十年数不清的忧患,他/她们不同凡响地忍了,忍着跌撞挺着腰,忍着 眼泪笑着脸,忍着血汗昂着头;儿孙辈们的幸福,他/她们不动声色地容了,容 在家里不张扬,容在心中不显色,容在脑袋犹清醒。   当我们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随着上调到县里工作的父母进城后,6、7岁的 我曾不止一次在灶台边、饭桌上听到奶奶委婉地提醒父亲,说有些乡亲反映,我 爸常常走路脸朝天、有时说话带官气,请爸爸注意随和一点,对乡亲们客气一点, 以免让人误解云云;有一次老家的一个发小跟着亲戚来县城玩,与我小手牵小手 地逛街,突然撒开我朝着一辆路过的卡车猛追,一边手舞足蹈地呼唤:“大车大 车大车!”我觉得很好笑。后来回老家看爷爷的时候,我就向他讲述那个小邻居 的笑话。爷爷听了也笑,但却教导我说:“你在县城读书,当然比村里的细伙子 (小孩子)见得事物多,你可不能瞧不起他们!”类似的事情还很多,归纳起来 就是,这世上很多人很艰难,日子好点的人不能自鸣得意,谁也不能炫耀自己的 优越感。爷爷奶奶最经常提醒孙辈们的一句话就是——“勿莫展风神”(相当于 普通话“切勿显摆”的意思)。   这不就是“容忍生活中的幸福”吗?!   依卢梭的观点,我的爷爷奶奶既然“最能容忍生活中的幸福和忧患”,那就 就该是“受了最好教育的人”了。那么,这里的“教育”当是广义的名词——是 生活、环境的正反两方面影响,也包括哪些过分苛刻以至残酷的艰辛、苦难、折 磨、压迫、伤害和奴役了。   这样的“教育”,的确也会激励人磨练人,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同意这是 “最好”的教育。   然而,卢梭后半段的话我完全赞同——“我们的教育是同我们的生命一起开 始的,我们的第一个教师便是我们的保姆。”   我一生下来,爷爷奶奶就成了我的分工不同的俩保姆,也成了我此生的第一 教师。   打我记事起,我就见证了这第一教师,我们孙辈兄妹5人的第一教师都是我 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从帮我们吃喝拉撒到教我们吃喝拉撒、教我们站走跑跳、教我们穿 衣戴帽、教我们礼貌说话、教我们扫地洗碗、教我们更多的简单劳动、给我们讲 故事教我们了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和道理……   我相信世上多数长辈都能做此类第一教师,但我的爷爷奶奶有许多个性化的 传授——   (一)   我这辈子最早的深刻记忆是,奶奶这个除了一个“中”字以外啥字都不认的 文盲,却是第一个教我认字读书的人。那是我3岁的时候。   之所以能明确年龄,是因为那时候我和奶奶一起跟着妈妈住在大溪供销社 (妈妈的工作单位)的猪舍旁一间小平房里,我清晰地记得平房窗外,上坝桥的 桥头,有一排旗杆,上面挂着红色、白色的旗子,还有根旗杆不挂旗却挂了个用 竹壳斗笠糊着白纸画的乌龟。长大后我问父母这个画面是咋回事,父母回答说, 那是1958年大跃进,秋收后评比各村的粮食产量,高产的挂红旗、低产的挂白旗、 最差的就是落后的挂乌龟。那个秋天我恰好3岁。   那年代大溪镇还很穷很落后没有幼儿园,我成天陪着奶奶在家里,奶奶边给 妹妹摇摇篮边做针线,我在地上玩沙土。有一天,奶奶就拿来一张包裹咸鱼的旧 报纸,还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片白纸和一截铅笔,说成天玩沙子没意思,“你 学写字吧,会写字的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是的,我清楚记得“有出息”这三 个字)。我说不会写,奶奶指着报纸上最大的字说,你就照这个样子描,描多了 就会写了。等月底你爸爸或你叔叔回家来,你描给他们看,问他们是“嘛该” (什么)就懂了。我就听话照着描,奶奶一边看着一边评,说这个描得有点像, 那个描得像个鬼,我俩就哈哈大笑!这样描了多日,我觉得比沙土好玩多了,从 此乐此不疲描上瘾了……   我是否因此学会了认什么字不记得,但我从此就爱拿笔乱写乱画,后来一辈 子喜欢画画和读书写作就是从此开始。   到了7岁我上小学,才上了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拿了个信封给我,说你叔叔 给你来信了(叔叔当时在上海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家信中专门给我写了一 句话的一页纸),你应该给他回信才有礼貌呀。我还是说我不会写,学校还没教 写信。奶奶说:“学校还没教,俺(咱们)就会了才有出息”。接着又问:“叔 叔给你写什么?”(其实爸爸早念给全家人听了,她明知故问)我说叔叔就写一 句话“一平侄:你好!你身体好吗?叔叔”。奶奶接着问我:“那你想想,你身 体好吗?”我说:“我想我身体不好”。奶奶就说:“那你就写你心里想的就好 了”。   我真的就给叔叔写了这样的回信:“叔叔:你好!我身体不好!一平侄”。 奶奶居然能看出问题,说叔叔的信分三行我却只有一行,要学叔叔的样子来重 写……爸爸也趁火打劫,教我书信格式,教我怎么抄写信封。然后,到我二年级 以后,干脆就把给叔叔回家书的任务交给了我。从小学的第一个月起,我和叔叔 之间就每月一信来来往往一直坚持到我上研究生,扣除文革期间叔叔被关押的3 年多,一共持续了将近20年。如果不是文革时把所有的家书全焚毁了,我和叔叔 的信合起来也会是厚厚的一本“两地书”了。   我这辈子几乎不间断地写啊写,基本都是应职责需求或政治形势的要求。除 了文革期间我帮文盲妈妈写的那些检查和思想认识的文章以抄报纸为主外,凡是 我应职责要求或业余爱好所写的文字,都是坚持“我写我心”,即便在不能写真 话的某些时期,我也坚持不写违心的话。追根溯源,就追到一年级时奶奶的那句 话——“就写你心里想的”。我少年时与叔叔通信是按奶奶话开始的,以后许多 年也这样坚持,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不写“心里想的”就感到别扭难受。   不仅引导我学写字和写信,奶奶从我3岁起就不断地给我讲关于学文化很重 要的故事——讲爷爷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被国民党兵抓去打得半死、讲某个乡亲 不识字被人在字据上骗了钱、讲驼背公识了一点字读了一些书才有见识敢去打官 司、讲叔叔从小如何带病坚持读书、如何克服困难在没有钱点灯的晚上/凌晨借 着灶火光读书,读到全国重点大学给全家和全乡里都增添了光彩……   也不仅引导我们读书学习,奶奶还让我们懂得了许多上学读书学不到的东西, 那就是经常给我们讲宗族传说、民间传闻和戏曲里听来的故事。   比如,我们江姓平和开基祖千五公(江肇源)千里迢迢筚路蓝缕打铁谋生并 受到沿路百姓关照爱戴的宗族史事、我太公不惧生死临危冒险在灵通山悬崖绝壁 凿石修路和驼背公身残志坚锲而不舍的家族史实(说这类故事时,奶奶还会带着 期望地做总结陈词,说千五公和老太公等人是最“敢输赢”(勇于拼搏)也最 “甘输赢”(不惧成败)的人,我们世世代代都应该学他们的样,做个敢输赢和 甘输赢的人);还有诸如《沉东京浮南澳》、《赤石溪和龙滚水两座仙陂来历》 等民间传说、《小茴香以命孝祖》(曹安杀子煮肉喂娘)的说唱曲目等等。其中, 令我印象最深并影响一生的是有关“金蝉脱壳”的故事。   小时候一个夏天知了叫得欢的夜晚,奶奶看着我捡来玩的蝉蜕,开始了她的 讲述(长大后我曾经多方查资料,也没有查到这个故事的出处,不知道奶奶的故 事是何来源),她说,听老辈人讲——   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的时候,我们人本来也像蝉一样可以脱壳,活到老了便 开始脱去老壳,脱一次壳便是重新出生一次,一次次脱壳便长生不死。但是,脱 壳的过程太痛苦,简直是死去活来。我们“头早”(原始)的祖先吃不下这种苦, 便向老天哭诉,恳求开恩免去脱壳之痛。老天爷说,世上的事没有恁便宜的,不 脱壳会死,想长生不死就要脱壳,那就一定会疾会苦。你勿敢输赢就只能死,莫 想两全其美。头早的祖先实在勿敢输赢,只好选择了不脱壳,因此人便不再会脱 壳也不再能永生了。   我问奶奶,我们可不可以重新选择,因为我不想死呀。奶奶说,现在不行了, 老天只让选择一次,先人一开始选择以后就无法改了。奶奶还补充说,不单是生 死,人要是勿敢/甘输赢就不会有出息,想要有出息就要好好读书,更要敢/甘输 赢。   概言之,“爱学习才会有出息”“做人就要敢/甘输赢”是我奶奶一辈子的 口头禅,也是我半辈子肩背上悬着的一根鞭子,鞭策着我的刻苦成长。   ……   后来我的几个弟弟也相继类似地重演了我和奶奶的故事,因此我家四个孙子 个个从小爱学习,即便文革时期文化人遭殃,读书无用论横行,我们也坚持认真 学习。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我们兄弟四个相继上了大学。那些年月一家所有儿 子全上大学,况且是多灾多难的家境,颇为引人赞叹,更有人打探其中奥妙。   我父母亲都随大流回应着吻合时代特征的套话——都是党和国家培养得好。   我们兄弟们却心里清楚,我们比很多人家多了一个好老师——虽然不识字其 实有文化而且有情怀的,我们永恒敬爱的伟大的奶奶!   (二)   我5岁时(1960年),我家的主体就搬到了县城,离开了老家也离开了孤独 的爷爷。爷爷只能隔几个月或一年半载地翻山越岭到县城来看我们,每次最多待 个4-5天或7-8天。所以,我的弟妹们与爷爷相处的时间相对比较少,但我却得天 独厚地与爷爷最亲密最磁贴——由于我是长孙,有长达5年与爷爷天天在一起的 童年,这自然是后出生的弟妹们比不上的天然优势;还由于我父亲的特殊安排—— 从我上小学起的每个暑假,一放假我爸就“派我”回老家。爸爸说这是我身为大 哥的“任务”,要回去陪爷爷令爷爷开心,更重要的是要去跟爷爷学种田学劳动 学吃苦!   记事前的事情我本不知,但记事后左邻右舍很多乡亲,时常绘声绘色如数家 珍地讲述我童年的趣事,使我的心田至今栩栩如生地播映着那些温馨的动画——   我五岁前长期随奶奶住在淮阳楼,爷爷白天在田背楼种地,但每天月娘(客 家话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爷爷就来了。爷爷来的时候好吃的也随着来。他把 背着的手伸到我面前,手心里总有十几颗花生果,或者一块烤番薯,或者一小节 甘蔗。我总是坐在门口像桌子那么大的大石鼓上面吃。在我吃的时候,爷爷就被 奶奶叫到屋里去换衣服,换完衣服的爷爷就出来抱起我坐在石鼓上,我就偎在爷 爷的怀里接着吃。   我家门口偏斜一点,就是一口大水井。奶奶就拿着个小凳子坐在井台上,就 着月光洗爷爷的衣服,一边斜抬着头与我们说话。我吃完东西就爬上爷爷的肩膀, 骑在他的脖子上。爷爷就经常逗我说,你伸一只手(另一只手被爷爷牢牢地攥着 呢!)试试能不能把月娘摘下来。我就在爷爷的脖子上使劲地拱啊拱,拱得爷爷 奶奶和左邻右舍乡亲们都开怀大笑……好多位见过这些画面的邻居阿公阿婆逗我 说,“爷爷那么疼你,你长大后可要给爷爷打猪脚哦”(老家的习俗,晚辈买猪 脚给长辈吃是经典的孝行)。据说我总是回答,“我才不打猪脚,猪脚太小了, 我要打牛脚!”逗得邻居们哄堂大笑。也因此,村里很多老人至今都还在笑谈我 小时候要打牛脚孝敬爷爷的许诺。   可是我一辈子也没法兑现这个许诺,倒是爷爷一辈子不断地给我们孙辈带好 吃的。   我们搬到县城以后,爷爷每次开荒地里番薯收获的时候,就跋山涉水走十几 个小时的山路(天未亮出发,天大黑还不一定走得到),挑着重重的一担番薯外 加一袋炒麦粉和一袋“肉骨麸”。所谓“肉骨麸”,似乎是爷爷自己创造的一种 独特食品。爷爷把自己养的鸡鸭和开荒种的番薯卖掉一些,再省下车票钱去黑市 买整条的猪龙骨。因为龙骨疙里疙瘩的剔不干净,多少还沾点肉末却比肉便宜很 多。爷爷说钱太少,买不了多少肉,不够几个孙子吃,就拿同样多的钱买了更多 的龙骨。然后用斧头劈成小块,再用石臼使劲舂捣成碎末,放锅里用小火慢慢地 反复翻炒,炒成焦脆喷香的“肉骨麸”。买一条龙骨做成一小袋肉骨麸要耗尽爷 爷一整天的时间和体力。爷爷说他穷,不能像有钱人给孙辈们吃“肉麸”(客家 话的“肉松”),将就将就吃点肉骨麸,也好过天天喝幺糜吃番薯野菜没有营养。 爷爷可能没想到,恰恰是他怀有歉疚地连连说“将就”的那种肉骨麸,成了我们 兄弟姐妹一生最著名、最怀念、最感恩的美食。   1960年代初那两三年,正是全国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的年头,爷爷自己也因 营养不良而水肿。可是他却强忍饥饿和疲惫,百多里山路负着重荷步履蹒跚气喘 吁吁地来救济我们……特别是那一小袋一小袋肉骨麸,基本上是那些年月我们唯 一的蛋白质食物。后来我和三弟学医都明白,在我们长身体的关键时期,蛋白质 和钙是最不可缺的营养素,那些肉骨麸、炒麦粉和番薯,毫无疑问是我们长期饱 受饥馑之苦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缺钙没有一个饿病的根本因素。说是爷爷救了 我们的命,也并不为过。   爷爷这种苦着自己呵护儿孙的行为并不仅在那段困难时期,而是一以贯之如 高山细泉汩汩不息。   爷爷的破屋子只有十来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灶 台之外,只剩下床前一小片只够再摆一张单人床的空间。爷爷就在那里用石头围 起了一个“动物园”,只留下一条容一个人行走的狭缝,爷爷在动物园里分两层, 养了两三只小猪、十几只鸭子、十几只鸡还有几只兔子。每一天每一晚,爷爷都 与一大群畜禽们住在同一个小屋里,想想那样的环境如何生活?!所以,爷爷曾 经患过肺结核、疟疾和胃溃疡等严重疾病……养到半大的猪和养大了的兔子都卖 掉,鸡蛋鸭蛋也一个个卖了,不生蛋的鸡鸭除了留几只给我们过年,也照样卖。 卖得的钱他很少花,除非必不可少的买盐买灯油,爷爷家徒四壁衣衫褴褛。当然 爷爷也不能不吃肉,只不过不吃这些自己养的,而是卖了钱去买廉价得多的死猪 死鸡肉。过去贫困年代,几乎没有人考虑死猪死鸡对健康的危害,市场上公开出 售。好在那时的人们还诚实,基本上没人把死的冒充好的卖。   因此,晚年的爷爷,在青年时的大力王、壮年时的开荒王基础上,又再度出 名,成了村里著名的养殖王和吃死猪肉王。   虽然如此极端地节省,可爷爷却并不吝啬,有时花起钱来还颇为大手大脚。   每一回爷爷来县城看我们,不仅挑着番薯、炒麦茶和肉骨麸等土特产,兜里 还揣着一些钱。他到了县城就等着我们放学,就拉着我们去逛街。我们自然欢喜 雀跃,但是爷爷上街前总要与我们约法三章——需要书纸笔墨的,随便讲尽管买, 只要我身上的钱足够;喜欢好吃的也只管说,能买尽量买;好玩的东西就别想了, 我一分钱都不出。爷爷之约法三章是雷打不动的,他还有理论依据,说你们爸爸 说得对,咱共产党员的家庭要讲原则,有志气的孩子不贪玩也是一个原则。所以, 这辈子只有我小时候爷爷主动用镰刀为我削过一个竹蜻蜓,我们孙辈谁也没向爷 爷要求买过玩具。   爷爷不仅对我家孙们大方。我回老家插队的时光,大约1976年的某一天,爷 爷挑了一担大蒜头去圩上卖了八元钱,那是他大半年的唯一收入,可是不巧就遇 到同村的一个乡亲,四下找人借钱买链霉素治疗一家人的肺结核。那年头药很难 买,各村医疗站都按计划指标分配而指标却远远不够,还是我这个赤脚医生帮他 去公社保健院软磨硬泡特批的计划外的药。可是他不但家无分文而且长期欠债, 再无人敢借钱给他。走投无路之际就遇到我爷爷卖蒜头了。爷爷二话不说,把刚 刚挣来的八元钱一分不留借给了他。同行的人说六公你这钱肯定收不回来了,爷 爷没吭声回家也不提起,还是那个病人来找我打针的时候告诉我的。在爷爷的带 动下,后来我把珍藏的唯一的五元钱也买药给了那家人……然而无奈,最终那家 人还是因为缺钱少药陆续都死于肺结核,留下唯一的老母亲苟活到1990年代之后 成了孤寡老人五保户,但日子还是相当不易。我最小的小弟悄悄地交给村里的杀 猪师傅一小笔钱,托他每月送几斤肉去给这个阿婆。这是我爷爷开启的我家之家 风,遇到贫困艰辛可怜人,但凡帮得起就不会袖手旁观。   ……   正是这样,我的弟妹们虽不如我与爷爷接触多,但对爷爷的敬爱和亲爱却一 点也不比我差。这份爱,是爷爷,不仅用基因更是用主动的善良与奉献行为,亲 身传给我们的。   这不就是卢梭所言:“真正的教育不在于口训而在于实行”么!   那一年启功先生为北京师范大学创作校训,给“师范”俩字定义为“学为人 师,行为世范”。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爷爷,虽然爷爷没有学问,而且寡言少语, 但他至少在我家族,却实实在在堪称师范。   ……   虽然平素寡言少语,即便在我顽皮做了大错事惹得爷爷生气不已之际,他也 只会一只手指着我比划着说:“啊,一平啊一平”,然后就没了下文。   恰恰是只会啊啊几声的爷爷,却从小训练了我后来做科学实验都用得上的本 事。   少年暑期总回老家跟爷爷在生产队干农活。那个季节叫“双抢时节”,就是 要跟老天爷比速度抢时间割水稻、抢时间种水稻。一老一少体力弱,小队长分配 给我们的农活不是只割稻就是只插秧,所以我们每天清早出门,只需各自带轻轻 的一把镰刀或一个秧盆。但爷爷和我却要额外挑上两只粪桶粪勺外带1-2把锄头 和两只畚箕,粪勺和锄头都可以兼做扁担,恰好与粪桶和畚箕相配套。而且,出 门之前总要带我一起,提早一点到井边把米和番薯洗好,番薯还要切碎,回家一 笼统放进锅里添好水,并在灶膛里架好柴禾。   原来,我们去队里的梯田时,来回往往要经过某处山沟爷爷自己的开荒地。 当我们和队里的乡亲一路走,经过开荒地的时候,爷爷就这里留下一把锄头那里 一担粪桶畚箕。等走到队里的梯田时,我们爷俩只剩下一人手里一把镰刀或一个 秧盆。中午回程的时候,走到放粪桶处,爷爷就下河挑水浇地,令我在田埂割草, 结束后就继续回程,待到放锄头的地方,就提起锄头除草或挖番薯,挖出来的和 割下来的东西不是放畚箕里就是塞粪桶里,等回到离家近的自留地顺便再摘一些 蔬菜回家。回到家爷爷让我把草和番薯藤等猪和兔能吃的东西扔进床边的动物园 里,他则掏出火柴呼一下就把灶膛点燃,然后就到井边去洗菜。   由于我们早就把番薯和米混在一起预先浸泡在锅里,回家时米已经浸透了水, 水一烧开后很快就熟。所以,爷爷洗完菜回来的时候,一锅番薯糜差不多就熬好 了。而那些比我们早到家的乡亲们,往往是回到家才洗米洗地瓜,还要再次出门 去自留地里摘菜。而且他们是煮好糜才开始焖番薯,人还要守着锅灶掌握火候, 因此时间和柴禾都比我们用得多。虽然他们回家比我们早得多,但当他们端着饭 到土楼大门洞里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天的时候,我和爷爷也基本上都与大家同步。 可我们却额外多干了不少自家私活。   不过,人家单独焖的番薯的确比我们熬在糜里的番薯更香,尤其是那种粉粉 的白薯,焖熟再烤干一下后,那香味和口感是我们熬糜的完全不能比的。但是爷 爷说,那有啥关系,吃到肚里都一样。其实,并非真的没关系,而是我们更需要 时间。   问题的关键在于,生产队不论年龄大小只按人头分的口粮大人都不够吃。别 人家小孩多的还能调剂,我爷爷一个人就不行。更重要的是,爷爷惦记着城里孙 们的口粮定量更不够吃,想要多留点粮食接济我们,还想换点钱给孙们做肉骨麸。 故而,多开点荒地额外种点粮食多养点畜禽是爷爷特别注重的事业,也因此他要 想方设法来争取更多的时间。   每天晚上生产队都会集会评工分,队领导和老农们会商量好,明天应该到哪 块地去干什么活,并排好分工。这个时候爷爷就开始琢磨,明天会路过自己的哪 些开荒地?哪块地需要怎么伺候?要带哪些农具?想清楚后第二天才能从容不迫 地公私兼顾一举多得。假如不是这样事先设计周密安排,就不能在出集体工时顺 手牵羊而要另外专程前往,浪费了很多时间。而且,生产队农忙时节,时间本来 就要抢,哪里还顾得了自己的开荒地?如果没有超人巧妙的本领,爷爷也成不了 村里的开荒大王。   1970年代初上中学的时候,我在新华书店读到了大数学家华罗庚先生写的有 关“统筹法”和“优选法”的书,大为振奋。因为我发现,爷爷这个深山里没见 过世面的文盲老农,早就无师自通地运用着科学的方法在进行着高效率的操作, 而且从我小学时代就潜移默化地把我捎带训练出来了。   这也促使我经常思考一个教育上的问题——爷爷这样从没有识过字、背过课 文、做过习题,如果考试肯定零分的人,是如何能掌握到某些(尽管初浅)暗合 科学的方法和认知呢??   想来想去,还是卢梭说的有道理——是“同我们的生命一起开始的”“事物 的教育”。具体而言,是爷爷自己从长期的生产、生活积累中发现、试错、筛选 出来的,是用心实践而总结出来的。这是一种因行而知的“行知合一”。   后来,我上研究生、在大学当教师带研究生进行生命科学实验研究,在科学 思维和专业科研方法的基础上,我几乎本能地注重实验过程和环境时空布局的预 先设计与安排,还为之抽象出了一句口诀送给学生——“寻求最佳方案,追求最 佳效益。”   在这样教学生的时候,我偶尔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爷爷当年就……”   (三)   在我大约四岁出头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给了我一套拾粪的畚箕和粪耙,教我 学捡猪粪。这是客家人的传统,细伙子都自童年起就从捡猪粪开始学劳作。然后 到了十岁左右,就有一句口头禅不断激励你——“十岁上大人样!”就是说十岁 开始你就得按成人的标准作为个人努力的标杆。而我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 就是运用这句口头禅的典范。我的满弟阿乐,才三岁多比我还小的年纪,经常还 被爷爷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学会了拾粪而且特别认真,被别人抢先捡走了猪粪还 哭,留下了许多佳话。这些佳话,成了土楼人逗乐的笑料,也成了爷爷奶奶的快 乐和自豪——我们家的孙子孙女个个都勤劳,没有一个勿敢输赢!   也就是从捡猪粪开始,我学起了思考问题。   我记得,我此生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天问”——   在梯田的田埂上我低头追着猪走,走了很久也等不到猪拉屎,猪却沿着越来 越高的梯田往“牛尾岭”山包上去,我抬头就看天,觉得天就在牛尾岭山上面。 牛尾岭上的竹子都弯着腰,我以为那是被天压的,就怕猪爬上去也会被天给压下 来摔死,那我可就没猪粪可检了……晚上我再次骑到爷爷肩上时就问他。   爷爷哈哈大笑,说——   天才不会压下来,只会越来越高上去。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勤劳的孩子捡猪粪。   那又为什么?   因为越勤劳的孩子越有力气。有力气就爱动,没猪粪捡的时候就挥舞猪屎耙 乱摇晃,晃着晃着就把天给顶高了。   那我要是爬到牛尾岭上是不是可以把天顶得更高?   那不会,因为天比牛尾岭高多了。你要爬到封天石上面去,才会把天顶得更 高。   那我就上封天石去。   现在你可上不去,封天石又高又险,小孩子上不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劳动 多学本事。只有长大了又有本事的人才能上封天石。   那怎么有本事啊?   勤劳动、勤读书就会有本事——这是奶奶在井那头插话。   爷爷顺势接茬:所以啊,你就要从小努力劳动、努力读书,长大了我们就看 你怎么上封天石去把天顶的高高的,那爷爷奶奶和你爸爸妈妈,还有我们江寨人 都大有面子了!   嗯!嗯!嗯!我又在爷爷的脖子上使劲拱啊拱。   ……   爷爷说的封天石,是指灵通山最高的主峰“擎天峰”(另有人说是指整个灵 通山,但我更相信爷爷的说法,毕竟“封天”与“擎天”的意思几乎相同)。灵 通山是老家土楼东面的一座巨大的石壁山,看上去是四周最高最陡最大的山。远 远看,整座山的形状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鸟,所以古代原名“大鹏山”。封天石恰 好居中俨然大鹏的头,一头顶着云雾缭绕的天。到了明朝末期,有个曾经在我们 村教过书的大学士,当年漳浦县人(现属于东山人)黄道周,曾经在那儿隐居并 题了“灵至感通”四字,从此大鹏山改名灵通山。由于黄道周隐居于此、徐霞客 也因而来访,漳州的“开漳圣王”陈元光之父陈政将军的陵墓也在灵通山,据传 从唐朝开漳起就在封天石岩洞里供奉的观音菩萨还特别灵验。山本居高有仙更名, 所以灵通山在方圆几百里如雷贯耳,这名气也成了老家人赖以自信的象征。艰苦 卓绝时,男子汉们往往会斩钉截铁地一声大吼:“怕什么,封天石塌不下来!” 瞬间精神抖擞,昂首挺胸甘输赢。   老家土楼西面也有一片大山叫笔架山,是几座相近的山峰错落排列形成的叠 影,山头形状像个标准的笔架,又像大地写在天边的一个“山”字。奶奶经常指 着笔架山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那是老天专门放在那儿等着给你架大笔的。我 们淮阳楼恰好大致位于灵通山和笔架山连线的中间,每天早晨打开后窗就见太阳 从灵通山腰升起,每天傍晚站在门槛便可目送日头在笔架山颠落下。   灵通山是读书人(黄道周、徐霞客等)的有灵气的山,笔架山又是老天爷给 我架笔的,一前一后对着我的家。生长在这里的我没有理由不好好读书。这个天 赐的巧合与爷爷奶奶移花接木的说辞相结合,太有逻辑也太有诗意了。   诗意会传染。我长大后书读越多就越发觉,这灵通山和笔架山相望的大溪峡 谷,太像一个摇篮了,爷爷是灵通山,奶奶是笔架山,我则是摇篮里的孩子,是 爷爷奶奶一人一边把我摇大的。   鞠躬——灵通山和笔架山!   鞠躬——我的爷爷、奶奶!   (2020-10-31终稿于鹊峰山下) (寄自中国厦门) ◆     三 金               ·杨 蕾·   我想念三金,经常。   一   三金家和我的家,只有一墙之隔,门楼一齐面向辽阔的池塘。不知是什么时 候了,三金家的院墙被一场雨弄塌,只剩下门楼孤立在那里,空旷而孤独。它挺 立着,让三金家人或去三金家的人脚步有些怆然地走进走出。   我家院子有完好的墙垛,在于我奶奶的勤劳,家是贫寒的家,但奶奶把院子 和家里的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净妥帖。阳光透过头顶上四方的天井,照亮了不宽的 庭院。鸡们在墙角刨食,偶有某只鸡刨到一条小虫,其他鸡们会对视一下,眼神 交替一刹那,决定了一场纷争,为一条小虫,激烈追逐、撕扯,一地鸡毛,纷纷 扬扬。大黄狗在一旁起哄,吠个不停,小黄狗却饶有兴趣地随风去追赶在空中飘 舞的五彩缤纷的鸡毛。一口蓝色的大缸,它被搬到庭院的西角,旁边的一口大锅 里的水在沸腾,咕噜咕噜地吐着灰黄的泡沫,菖蒲这种植物独有的芳香弥漫在天 井上空。这个时候,奶奶放下手上其他活儿,提着个破了耳的瓦罐,舀起锅里的 药水,一罐接着一罐,灌满了大缸,喊一声:冲澡咧。我们赶紧放下手里的虫啊 草啊,从不同的地方窜出来,扑通扑通跳进水缸里。这个时候,三金也从家里跑 出来了。   每天一大早,三金就起床了,帮她母亲熬一大锅的猪食。我邀她一起上学, 总见她半跪半蹲在灶台前,踮起屁股往大锅底下添柴,潮湿的柴火熏起一蓬一蓬 的浓烟,呛得她涕泪交加。她的身上还背着弟弟,那个小男孩也被浓烟呛得难受, 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和着锅灰草灰一古脑粘在三金的头发里,阳光一晒,头 发就一股一股打卷着,披散到颈脖上,肩上,散发出一种发涩的酸臭。她的手指 脚趾也是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午睡的时候,她在教室走廊铺着烂尼龙 布,紧挨着她的弟弟,蜷缩着躺在那里,苍蝇在他们身上团团飞舞。没人喜欢跟 她玩。她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们冲澡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看,嘻嘻笑着。我喊三金你也下来啊。我弟 马上反对说不得,三金脏。等我们洗好了,奶奶往水缸加一些热水,给三金下去 洗一洗。   院子南边种有两株梨树,蓬蓬勃勃地探出围墙外,伸进三金的院子里。风吹 过来,一树花影,摇曳着,给三金破败的庭院增色不少。三金很是羡慕地说我喜 欢你家。   二   我不喜欢三金的家。她家有八个孩子。大金二金三金四金五六七金,最后才 有一个弟弟。她的母亲像母鸡生蛋似的拼命生孩子,好几次难产差点没命了。她 小弟出生那天,她母亲跪着,两手撑地,像一条狗在房子里转圈地爬来爬去,汗 水泪水淌了一脸,一路血迹。我站在几个婶婶的身后,簌簌发抖。三金说都是她 奶奶逼的。   三金的奶奶真是个不讨喜的老太太,没有心肝,好吃懒做,生了四个儿子, 便以此居功处尊。漫长的一生,她凭这一点,可懒疏地里的活,又可压倒婆婆, 刁难媳妇。大金一出生,老太太整天挂着脸,啥活也不干了。那时候干农活挣工 分,多劳者多得大家都懂的。好在三金的父亲外出修路,有工资,生活也过得去。 但是接连生出那么多个孩子,家中情势越来越糟糕。五金出生以后,饱受煎熬的 母亲不愿再生下去了。老太太大闹一场,坐在地上,蹬腿诅咒:没用的,天收啊!   七金出世那年,老太太彻底绝望了,分了家,另立灶台,从此从豁口的围墙 进出。六金还很小,在院子里蹒跚走路,不小心摔了,老太太冷冷看一眼,也懒 得扶一扶。   那时她们的父亲被公路局开除了,听说犯了大错误。虽在外工作,但也经常 回家休假,家乡的天空、田地、道路是不甚生疏的。可犯了错归来,人却不同了。 站在家乡的风岭坡上,傻了似的问路人:明杨村在哪?路人答:在这里啊。他再 问:大杨屯在哪?路人再答:在这里啊!   他似乎决定这么傻下去了。闲散,落魄,而且暴躁。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 唯唯诺诺的,在妻子跟前,蛮横无理。对于农活,他冷眼旁观,不再插上半只手, 全凭妻子的独立支撑。   这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却长了一副好身架,朗目俊脸的,跟村里女人说话, 喜爱笑着。说了笑了,眼睛明亮,还不经意地举手佯装要打人,孩子气的傻。那 些女人看着他,脸红红的。后来有人发现他跟村里的寡妇钻玉米地。晚上出去, 半夜回来。妻子问上哪?他说去看队里的牛栏关好没。妻子轻笑,不再言语,心 里却清楚得很,不是队长也不是会计,屁都不是,轮到你去关心生产队的牛?有 些欺骗,看穿了不揭穿,给人留了面子也保全自尊。何况不孝为三,无后为大, 她生了一大群丫头片子,真是太不孝太不称职了!单为这一条,她就得做奴婢状。   很快地,她再次临产了。她在地上爬了千百圈,咬牙切齿,终于杀出一条血 路——生下了一个男孩。老太太这回高兴了,站在孤单的门楼下,大声地口口嚷: 多大的胖小子啊!好像是她生的一样。池塘上吹来的风,载着她的笑声,飞到对 岸的村庄去,一袋烟功夫,方圆一百里都知道有七个金的杨家终于添了一丁香火。 大家莫名地跟着高兴起来。   月子里,老太太天天围着媳妇的床前转,笑盈盈地,却满眼泪光,她是喜悦, 真的喜悦。多难得啊,盼了十几年,大金都长成大姑娘了都,才盼来这只小小鸟。 可是媳妇待看不看地,眼都懒得抬一下,脸上始终是淡淡。老太太想抱抱孙子, 太想了。可手刚伸过去,媳妇仄了仄身,把孩子往怀里搂,晃了晃,嘴角浮起一 枚微笑,用孩子的口吻说咱不要奶奶抱,奶奶身子骨金贵着呢哦。说完这话,她 就能感觉到老太太心里有多疼。疼就疼,就偏给她疼,不动声色地。她恨她,恨 她的强硬和刁钻,也恨她的儿子,那个不成器的丈夫。   一个女人,有了儿子就是不同,家庭地位一下就提高了。三金的母亲好像是 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疯了似地耍脾气,恶狠狠地踢凳子,摔烂碗碟, 没有明确针对目标地翻出钻玉米地和晚上出去看牛的事情,颠来倒去,像讲故事 般百讲不厌。村里人观戏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她的男人呆站在院子里,觑着她 的脸色,最后容让不了,挥起拳头一阵狠揍。女人也不示弱,操起一把镰刀就往 男人身上砍……当了那么多年小伏低,受够了的!众人赶紧上去拉劝,院子里乱 作一团。   战争一爆发,大金就领着妹妹们来我家避难。我奶奶会多煮一点粥,多蒸几 笼红薯。晚上在堂屋中央,铺上席子,给她们睡觉。七个女孩,躺在地上,一窝 猪仔似的。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听到堂屋里有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还有奶奶安慰 的轻声细语。我知道是大金在哭。她已经长大了的,她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   三   我的大姐,还有三个堂姐,正在盛放的时期,一个个出落得鲜花似的。她们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凑在灯下绣枕头套。几个女孩坐在梨树下,一盏马灯 放在石凳上,发出亮得晃眼的光芒。她们互相看着,比较着颜色、花样与针脚, 细细揣摩到底绣梅花好呢?还是鸳鸯戏水好?这个东西,在当时的农村,被赋予 了很高的审美价值,同时还赋予了很浓的情感。这个东西,可不是绣着玩来着, 那是嫁妆。只要看到如此温馨而专注的绣花场景,那必定是村里邻家有女儿待嫁 了。待嫁的姑娘,准备的嫁妆多着呢,特别是针线活,那么细,那么费工夫,新 嫁娘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只好分摊些活儿给要好的姐妹。我大姐算是村里的 女红能手了,哪家女儿出嫁都来找她帮忙,因此,我家的院子从来都是喧哗的。   大金长得很标致,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润,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两条长辫子 垂到腰际,走路婀娜多姿。可脑子有些愚钝,常紧锁眉头,好像背负着沉重的包 袱,有诉不完的委屈。   每次大姐们绣花,她也过来,捧着一张绣好了的作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 在心底。回家了,找出一些破布片,缝衣服的针线,模仿着绣,绣得乱七八糟, 很是沮丧。大姐就安慰她说以后帮她绣全部嫁妆。她听了,吃吃笑了起来。大家 便拿她来开玩笑,问她相中了谁?上屯的阿里?还是下屯的阿雅?她双手蒙着眼 睛,站在那里,轻轻地跺了几下脚,摇曳的身子,羞红的脸。我看着她,似乎感 觉到她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充溢内心,愉悦、兴奋,蚀骨。晚风吹过,梨花落下来, 粘在她的鬓发上,衣衫上,悄无声息。   其实,我知道大金的对象是一个叫老蒋的人。他原本姓李,长得一表人才。 有天热,剃了个光头,落下了老蒋的别称。大金偷偷给老蒋写信,撕下我那本方 格簿,用纯蓝墨水写上;老蒋,你几时来见我?   不多几天,老蒋就来了。大金带上我,踩着月色到风岭坡上。老蒋从口袋里 掏出饼干,递给我,转过头去对大金说下次来可不许开小拖拉机来了。大金捂着 嘴吃吃笑。我不明意思,只顾埋头咬饼干。风从庄稼地里吹过来,带着微甜而温 良的青草味道,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匍匐在庄稼里,鸣叫不休。乡村的夜晚,寂静 而辽远。   四   晚上,三金家一帮小孩在煤油灯下抢玉米粥,你推我搡。她们的父亲气恼, 伸手过去,捞中哪个扇哪个,哔哔啪啪的耳光,犹如利刀劈竹。有时还把孩子捆 绑吊到房梁上,沙沙沙,竹鞭抽打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促,被惩罚者哭得差点咽 了气。我奶奶听不下去了,探过矮墙喊:有这样教孩子的吗?   那个黄昏,太阳还没落下,三金家的家暴却提前上演了。噼啪的抽打声跟以 往一模一样,但父亲的咆哮声却不同了。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听出情节有所变 化,不再是抢玉米粥那么简单了。因此,大家都放下手上的物什,围观去了。   大金,一个大姑娘家,被一根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吊在房梁上,披散的头发 蒙住了半边脸。她父亲甩着竹鞭抽打一次咆哮一声:谁的?   大金裂着嘴,呜咽着喊阿隆,阿隆……   嗖!三金的二叔闪出门去,几分钟来回,二叔领来了阿隆。那个叫阿隆的小 伙子愣愣地站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大金突然改口:阿斌,阿斌啊……   嗖!三金的四叔闪出门去,几分钟来回,四叔领来了阿斌。阿斌一进门就指 着大金破口骂你发神经!   大金又喊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众人轰地笑了起来。谁的?是谁的?是谁 的?竹鞭像雨点打在大金的身上,血痕一丝丝地浸出单薄的衣衫,惨不忍睹。阿 斌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出去,很厌恶地说:呆在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希望?   是的,有什么希望呢?我走出了那个鬼地方,回家了。可是,阿斌却走出了 村庄,坐上火车到海南割橡胶去了。原来,鬼地方这个概念,我和阿斌的理解是 大大的不同。多年后,阿斌回到鬼地方,在村小学校成立了助学基金会。我在那 所学校给孩子们上课。阿斌问:村庄的希望是什么?我回答:村庄的希望是教育!   大金肚子里的孩子没能生下来。她的母亲到深山里挖来一种草药,熬成汤, 硬灌了下去,孩子就这样没了。她去找老蒋,老蒋却失踪了。孩子没了,老蒋跑 了。我想起乡村的夜晚,在虫子鸣叫的小路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着,有 一句没一句的说话,男的不知说了什么,女的捂着嘴吃吃笑。那时候,我以为我 懂得了爱情,以为爱情就是那么单一的美好。其实,我根本不懂。老蒋爱过她吗? 就算是,又能代表什么?在承受不了父亲残忍的毒打,她发神经似的不惜把错过 赖到别人的身上去,把一片痴心交给一种简单的思维,以此来保护老蒋!可老蒋 还是闻风而逃了。感情的事,今天是这样,改天可以是另一样吗?我不懂,永远 不懂。几天后,大金投塘自尽,被人救起。三金在别人家玩跳房子游戏,我上气 不接下气地跑去告诉她大金投塘自杀了。她愣了愣,然后漠然地说跳就跳了,以 后煮十个人的稀粥九个人吃,多好。   一个远门亲戚问大金愿不愿意嫁到博白去。她的父亲凶恶地喊:还得选择吗? 大金把长长的辫子剪了,像一下子除去了所有的快乐,萎缩了,看来瘦小而疲倦, 苍白的脸使得眼睛显得更大更空洞。走的那天,我大姐抱住她哭,早已约定好了 帮她绣嫁妆,风风光光嫁出门,谁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了断一个少女的憧憬? 三金挣扎着不哭,可是大金越走越远了,三金的头低了下去,心底下的眼泪到底 还是翻了上来,滴答滴答,掉落到地上。   我问奶奶博白在哪里?奶奶恐吓说博白在广西省的西沙群岛,一个连粥都喝 不上的地方,不听话的女孩都送到那里去。我时常在煤油灯下大声拼读词语,奶 奶在一旁做针线,穿针走线中,她有意无意地捡到一些从我嘴里蹦出的诸如北京 天安门、大兴安岭、西沙群岛的新词,然后胡乱套用,啼笑皆非。   博白,这个地名透着些许光亮之气,那里该是群山环抱青翠的山谷,金色的 稻田?还是沙鸥翻飞、树林茂密的群岛?美丽但却贫穷如我的家乡?终究,众人 不甚了解,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博白归为一个不祥之地,专门收留坏女孩的邪恶之 地。但无论怎样,在幼小心灵的一隅,我坚持给这个陌生的地方保留着一种期许: 那是一块清澈美丽的土地,我的邻居姐姐大金正走在那片土地上,日子安稳静好。   我,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一步一趔趄,努力地过每一个日子,慢慢长大了, 自在自为地敞开,散淡如一朵偷偷开放在深山的野花,也自觉时光安稳静好。   五   三金写日记:我宁愿没有父亲!她责怪父亲懒惰,脾气暴躁,没有人情,勾 结老太太折磨母亲。最可恶的是重男轻女,吃的穿的不究,连起名字也分重次, 女孩的名字起得潦草,随口讲出哪个字就是哪个字,大金二金三金,给个记号而 已,随意得好像往墙根的狗尾巴草呸口水似的。男孩不同,给弟弟起名字,父亲 把藏在床底下的那本《康熙字典》翻烂了角,斟来酌去,才给弟起了忠杰的名字。 多洋气的名字,上海才有的名字。三金常这么感慨。我不理解,这个男孩的名字 跟上海有什么关系。三金说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张忠良是上海人。我似懂 非懂。弟弟的名字曾经让她得意过很长一段时间,为父亲的聪明博学而暂时忘记 了对他的憎恨,也为自己的有见识而眼底流光,憧憬无限,似乎自己真的成了上 海人的亲戚,沾了上海的光,刹那间也跟着富贵起来,风华起来。   要知道,三金的读书时代,都是带着弟弟妹妹上学,每天背着弟妹在教室外 转来转去,弟妹哭她也哭,弟妹睡她也睡。课堂笔记只好抄我的,课外作业也抄 我的。期末考试,老师动员她请假,说生病了。有次她辩解:我没生病!老师说: 那你考个六十分给我,要不你拿你那份口粮给我。她听到这话,只好拎着书包回 家去了。   没有钱交学杂费,没有人带弟妹,最后三金还是离开了学校。她的父亲撕了 书本卷烟草抽。书本没有了,三金很伤心地哭过一场。早上,我背着书包上学, 她站在门楼边目送我走远。残垣断壁上长满了荒草,她的心是不是也荒草丛生?   放学路上,三金突然从某个岔口跑出来,从衣袖里掏出一节青瓜递给我。我 知道,她又去踩别人家的菜园了。我摆手拒绝:偷来的东西我不吃。她有些凄惶 地看着我,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把青瓜塞进嘴里。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 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离开学校了,她没有书本也没有同伴。每一天最快乐的事 情是等我放学,一起回到院子里,听我讲起学校的趣事时,夸张地笑,笑出眼泪 来。剩下的一大片空闲时光,领着弟妹闲逛在村庄小道上,肚子饿得慌,眼睛自 觉不自觉地便盯住了别人家的菜园果园。   队长家的后院种有三棵桃树,挂果季节,不知吸住多少人的眼球。可围墙很 高,队长家的狗看得又严,很少有人能打这园子里的主意。街日,队长挑两大箩 筐的桃子到集市上卖。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声很紧,农民不能随便到集 市上做物资交流。但队长有个儿子当兵。有人盘问起来,他报出儿子的名字,人 家一听,就走了,就不割他的尾巴了。有天,三金翻越围墙,潜进果园里,没偷 得几个便被抓住了,扭送到她父亲跟前。父亲抽出裤腰带,像打牲畜一样,把三 金打得遍体鳞伤,问为什么偷?她哭泣着回答:饿!   是的,那个时候,她很饿。我不明白的是,她肚子里明明很空,却胀得滚圆, 薄薄的肚皮上,一条条暗紫色血管依稀可见,撑得像一只一碰即爆的气球。她喝 粥,喝能照出人影来的稀粥,没粥喝了就喝水。走路的时候,我能听得到她肚子 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大金走不久,她们的母亲就犯病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虚病,颓废,慵懒,眼 睛盯死一个地方,嘴巴咿咿呀呀唱,给人看得心惊肉跳。后来二金也出嫁了,嫁 到临乡一个偏僻的村庄里,田地不算多,但没有亩产三万斤的浮夸,上缴了公粮, 家里囤不少余粮。可嫁出去了,像一只出笼的鸟,一去不复返。每次我提到二金, 奶奶的嘴就瘪过一边去:二金是白眼狼。   她们的父亲仍旧懒惰,仍旧不过问地里的活。三金领着妹妹们放牛群捡牛粪 挣工分。家,越发败落了。我也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只记得那晚的村庄,寂静, 深远。我家梨树下的灯光一漾一漾地,照着三金脸上的泪痕,她是来道别的。有 时候,离开一个地方或一个人,要附带一种撕筋断骨的疼痛感。因为怕疼,很多 人不轻易离开。那三金的离开是正确的吗?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因为什 么迫促她心生这股勇气?乡下的人不如城里的狗,豁出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 灯光下的那张小脸,神色决绝而茫然。我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很深情地 拥抱了一下。我说三金我会想你的。   三金就这样走出家门,走出村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几年,村里到 处流传三金被抓了,盗窃;又传在四川,捡煤球,瘸了脚,火车撞的;还传三金 在上海歌舞厅当舞女,赚大发了。前两个说法,我听得鼻子泛酸眼睛生涩,内心 隐痛不已。后一个说法,我有些许欣欣然,不管怎样,她赚大发了,在上海,她 无比神往的大世界。   我给三金写很多信,告诉她田地分产到户,村庄的欢腾与喜悦,村人的躁动 与不安,总之,大家都朝前冲。阿斌发财了,回村建了一所大型的游乐场式的幼 儿园,背弟弟妹妹上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忠杰也不甘示弱,在风岭坡上开了一 间榨油坊,辛劳,勤勉,为家里用尽了心力。有趣的是,忠杰盖了楼房娶了媳妇 生了女儿后,夫妻双双到镇计生站领回独生子女证,开十桌酒席庆贺。他说如果 婚姻只为了传宗接代,日子还有什么出头?犯病的母亲一恼,坐地上,边哭边唱: 刚生一个丫头片子就想歇了,不孝啊……媳妇跑过去,紧紧搂住母亲,春风细雨 地抚慰:妈,您也该歇歇了。   写好的信,不懂该寄往哪里,真的很想念三金。 (寄自中国南宁) 【网里乾坤】∽∽∽∽∽∽∽∽∽∽∽∽∽∽∽∽∽∽∽∽∽∽∽∽∽∽∽∽∽ ◆ 人种与智商:基因或环境               ·黄未原·   关于人种或种族之间的智商差别,尤其是所谓黑人智商比白人低的问题,一 直是个敏感话题。   黑人天生比白人智商低的观点在西方主流社会曾长期流行。各种关于智商测 试成绩的统计数据成为这种种族智商差别观点的主要证据。最近的资料包括一份 2001年的论文,有人统计了6百万多份美国的认知能力测试成绩,发现黑人和白 人的平均成绩差别为1.1个标准差。这样的差别也反映在诸如SAT和GRE等大学入 学考试以及招工和征兵的测试成绩中。有人认为这些测试成绩的差别就证明了黑 人天生比白人智商低。   但是,近几十年来学术界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并未发现能够解释不同人种 或群体间智力水平差别的基因遗传学证据,相反,有大量证据显示环境因素才是 造成群体间智商测试成绩差别的基本原因。随着学术界研究的开展和认识的深化, 黑人天生比白人智商低的观点已经在西方主流社会渐渐失去市场。但它在华人圈 里却依然盛行。   最近因“黑人命也是命”运动在华人圈子里引起热烈辩论,有些人又把黑人 天生智商低的观点提出来,隐隐约约地作为黑人处于美国社会经济地位劣势的合 理解释,或作为否定相关社会改革必要性的理由。   黑人是否“天生”就比其他人种智商低?前人有这种认识的依据是什么?现 在的学术界对此有什么新的发现和认识?基于我的阅读理解,我试图从以下几个 方面来说明这个问题:   - 智商测试的历史   - 詹森的智商基因遗传理论及争论   - “人种”不是科学概念,智商人种差异论在科学上没有立足点   - 关于智商遗传的研究未能发现群体间智商差距的基因学证据   - 环境对智商测试成绩的影响   - 是否存在可能与智商有关的其他生物学变量   - 传统印象的反例    智商测试的历史   在二十世纪之前,这种在智力上对白人和黑人的高低认定,完全是基于作者 的个人观察和主观判断,没有什么统计依据。法国人戈宾诺在1853年出版的书 《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在西方社会影响巨大。他把雅利安人视为最优秀的人种, 而且认为是雅利安人种给世界上所有的文化带去了高贵血液、艺术和知识。他声 称,在白人、黑人和黄种人之间比较,黑人的体质强壮但智力思维能力低下,黄 种人体质和智力都一般但奉行实用主义使得他们能够获得一些成就,只有白人在 体质和智力上都是上等的,白人可以完成智力思维和美的创造,而且在体态上也 是美丽的。他进一步声称,美、智力和力量等特质本来都是白人垄断的东西,黑 人和黄种人带有的这些好的特质都只因为有了和白人种族间的婚姻而引起的。   到了二十世纪,随着科学技术和统计方法的发展,一些人就试图从统计和科 学的角度来证明和解释白人智力高黑人智力低的观点。其中发挥主要作用的就是 智商测试方法的发明。   心理学家Binet因法国教育部的要求在1905年发明了一套测试学生智力的方 法。Binet当时就提醒说,这种智力测试结果不应该被误解为个人内在不变的智 力标志,只能用于发现学生间的潜力差别。Binet的测试方法很快被翻译介绍到 英语世界,从此IQ测试作为一种智力测试方法就流行起来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心理学家Terman用他改编的IQ测试方法对美国应征新 兵进行了测试。根据这些测试数据,Terman发表文章认为,墨西哥裔美国人、非 裔美国人和土著美国人表现的迟钝(dullness)看来是一种人种属性,或者是从 他们的家族族系继承来的。一些心理学家和优生学提倡者也根据这个测试数据认 为,来自南欧和东欧的移民的智力比来自北欧的移民智力低,黑人美国人比白人 美国人智力低。   这些基于统计数据的论点很快被美国白人至上组织和反移民团体广泛应用。 一些人声称,北欧人种的纯正高贵性正受到来自世界其他地区移民的威胁,号召 政府限制来自北欧以外地区的移民,并控制“不良人群”的出生比例。这些观点 流行开来,导致美国的某些州于1920年代开始实施了限制“有问题人群”出生率 的“优生法”,并在欧洲刺激了德国纳粹种族主义消灭“不良人种”的暴政。   在这些种族歧视观点兴起的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真审视那些智 商测试方法和统计数据,发现了把人种和智力差距联系一起的主张背后的种种逻 辑毛病。许多人类学者证明,关于智力的人种遗传主张是不科学的。很多科学家 开始反驳这些优生学家的观点,认为这种智商测试结果并不能真正反映个人的内 在智力,他们指出许多环境因素比如测试语言等都可以造成测试成绩的偏差。但 是,把人种和智力高低差别联系在一起的主张和争论在美国一直存在,各种相关 研究也一直进行着。 詹森的智商基因遗传理论   1950-60年代,在美国社会关于隔离和反隔离的政策论战中,一些智商测试 成绩又被用来支持黑人和白人人种在智力上有天生差别的主张。詹森(Jensen) 于1969年发表在《哈佛教育评论》上的论文,引用和发展了英国心理学家斯皮尔 曼早期的g-factor理论来解释这个差别,从而以“科学理论”的名义把IQ测试成 绩的差别和被测试者的基因遗传直接联系在一起。   斯皮尔曼(Charles Edward Spearman)早在20世纪初就发现,一个人在不 同类型的认知能力测试(比如阅读理解和数学)的成绩之间存在着相关性;某些 认知能力测试,或某种不同认知能力测试的组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个人的 内在智力;通过某种计算方式就可以估计这个成绩和本人的智力相关程度。他进 一步把能反映个人智力的各种因素分成一般因素(g-factor)和特殊因素,认为 一般因素是最能反映智力内在本质的东西。他说,就像人的身高一样,体育训练 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身高,但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达到一样的身高,智力训练无 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人的智力超越由本人的g因素所决定的智力高度。他就此 设计了一套复杂的针对g因素的测试方案,把不同测试组合和其所能体现的智力 相关程度称为g-loading,它必然处于0-1之间,通常处于0.1 – 0.9,认为越高 的g-loading组合越能反映一个人的真正智力。   詹森继承了斯皮尔曼的理论,并认为决定g-factor的因素就是遗传因素。而 根据他的方法来分析,介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IQ测试成绩的差别80%就是由针对 g-factor的能力测试成绩的差别造成的。詹森据此认为,黑人和白人的IQ测试成 绩的差别就反映了他们在基因遗传上的差别,而这是不可能通过后天努力来改变 的。他的结论就是,旨在提高黑人学生IQ成绩的教育辅助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詹森的论文同时招来了大量支持和反对的声音,成为美国心理学界最有争议 也是被引用最多的论文之一。除了来自学术界的批判和支持,他本人一方面因为 这些研究获得来自诸如Pioneer Fund等种族主义组织的巨款支持,同时也招致反 种族歧视组织的公开反对,詹森本人和家庭甚至收到人身威胁和恐吓。   一些学者反驳詹森的观点指出,即便重点考虑IQ测试中的g-factor,教育因 素和环境变化也可能极大地改变受测试者的成绩。同时,这类智商测试的成绩也 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被测试者先前接触这类测试形式的个人经验的影响,所以,用 这个测试成绩的差别来证明遗传因素的差别是极其不恰当的。   所幸,美国社会推动反种族隔离政策的步伐没有受到类似詹森理论之类太大 的阻碍,并在20世纪下半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但是,詹森的观点在美国社会有 广泛的支持,甚至在科学界也很有市场。   1994年一本叫The Bell Curve的书出版。心理学家Herrnstein 和政治学者 Murray 在书中认为,智商测试成绩不仅受到遗传因素的影响,而且它也是个人 未来发展的很好的预测性指标,包括个人未来的经济收入、职业表现、私生子和 犯罪嫌疑可能性等。他们辩称,那些有高智商的人,所谓“认知精英们”,是和 那些平庸的或智力低下的人完全不同的。   本书使用的资料并不是来自新的研究成果,而只是对旧有资料的重新整理分 析,其中大量引用了詹森的论文资料。作者不仅和詹森一样把不同人种的智商测 试成绩差别和基因遗传主观地联系在一起,而且更以此推出许多种族歧视和隔离 的政策建议,比如认为较高的低智商移民生育率导致了美国整体人口智商下降等 等。该书出版发行之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在它遭到大量来自科学家和社 会各界的批判的同时,也有54名学者签名公开信支持这本书的作者,签名者其中 就包括詹森本人。   对这本书的批评意见,首先是认为作者没有做严谨的科学调查研究,并违反 科学著作出版的通常做法,不在出版之前广泛征求同行审阅评议。据报道,作者 在该书出版前只给媒体发送了几份筛选过的同行专家审阅意见,却把批评意见刻 意隐瞒到著作出版之后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公开。其他专家则指出该书在统计方法、 事实扭曲、逻辑谬误等各方面的错误,并认为作者是选择性地使用旧资料为既定 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论点进行扭曲辩护。Nicholas Lemann批评道,毫不意外地, 这些调查研究方法的错误全都发生于有利于作者既定观点的方向上。   由于The Bell Curve引起的观点争论冲突如此激烈,美国心理学协会组成了 一个11名成员(包括三位在支持The Bell Curve集体声明上签名的)的专家组, 发表了一份专家组意见报告,Intelligence: knowns and Unknows。该报告并不 针对The Bell Curve的具体内容进行评判,而是“旨在澄清该领域的相关科学事 实,说明哪些是科学已知的,哪些是处于争论中的,哪些是尚未知的”。该报告 于1996年发表在《美国心理学家》杂志上。   专家报告指出:IQ测试成绩和学生的学业表现以及将来的工作表现之间的相 关性是已知的科学事实;环境和遗传都对IQ成绩有影响,有证据显示随着儿童年 龄的增长遗传因素对其智商测试成绩的影响更加明显;这种遗传因素的具体内容 和影响尚不清楚,而某些环境影响是已经很清楚的;已知对智力有一定程度影响 的生物学因素包括营养、接触有毒物质、以及产前的因素等。   对于群体间的IQ测试成绩差别,报告指出,在不同族群之间的成绩表现差异 是复杂的,没有表现出总体上有规律可循的明显模式。具体来说,亚裔的IQ成绩 既有略高于白人群体的,也有略低于白人群体的。同时,某些亚裔的IQ成绩低于 100,但其职业表现却高于通常IQ是110-120的人群,这一点强烈地提醒人们用IQ 成绩作为未来职业表现预测指标的局限性。报告认为,黑人群体比白人群体的IQ 测试成绩差距是明显而且一贯的,但是造成这个差距背后的原因尚不清楚。可以 肯定的是,这个差距不是源于简单的测试内容和方法上的偏见。对于这个黑白人 种的成绩差距,已经有几种基于文化背景的解释,但是这些解释并不能形成结论 性的意见;基因水平上的实验证据就更少。总之,针对表现在黑人和白人之间的 IQ测试成绩差别目前尚无可信服的解释。   专家组报告并没有支持The Bell Curve被广泛批评的主要观点,也就是关于 黑白人种之间IQ测试成绩的差别与基因遗传的密切关系。但是,多年之后,事件 的中心人物詹森在接受采访时却表示,专家组的报告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驳他的 论点,其实是回避了这个问题。   “人种”不是科学概念,智商人种差异论在科学上没有立足点   美国心理学会的那份专家组报告在承认群体间IQ测试成绩差别在统计学上存 在的同时指出,同样不能忽略的事实是,不同人种群组内的测试成绩差异远大于 群组间的差异,也就是说这样的组合划分在科学上是没有实质意义的。专家们并 指出,报告中使用的人种分类概念本身就有问题,所谓黑人、白人或黄种人,它 们在分类方法上既不是一致的,也不是同质的。   的确,“人种”并不是一个科学概念。目前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以肤色划分 的人种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它是缺乏生物分类所需要的科学根据的。简单地 说,肤色深浅是一个连续的变量,并无一个具体的分界限。而人类基因研究成果 也发现,白人、黑人、黄种人等等之间并无可用来标示各自属性的明确的基因组 差别。人类基因组库在所有人群中都是一样的,只是具体某种基因组合在等位基 因上的表现频率会有所不同,而这种基因频率的不同也是一个连续的变化系列, 并无明确的分界线。也就是说,无论是用肤色还是用基因作为标准,人类都不可 能被科学地划分为不同的人种。 基于对人种概念的误解造成的社会影响深远,美国体质人类学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Physical Anthropologists)2019年发表声明明确指出:“人 种概念不能准确反映人类的生物学差异。过去使用这个概念时就从未准确过,用 它来指称现在的人类群体也依然不准确。依据生物学的证据,人类既无法按大陆 板块来区分,也无法以人种基因群集来分类。” 方舟子在其科普文章《人种与基因:人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中对人种概念 的非科学性有详细介绍,推荐大家阅读。   既然“人种“不是一个科学概念,那么存在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IQ测试成绩 的差别,在科学意义上就不可能用人种差别来解释,只能是作为群体差异现象来 研究。而体现这种差异的群体,就像分属北方人群和南方人群、乡村人群和城市 人群一样,只是人口地理统计和社会学讨论的概念,并没有生物学上的分类意义。 关于智商遗传的研究   美国心理学会1996年的专家组报告指出,关于智商测试的有效性,很难做不 同文化之间的比较,但的确能预测受测试学生未来可获得的教育成就的差别。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很好的教育前途预测指标,这一点是没有偏见的。这 个观点,也得到其他心理学专家比如Mackintosh(1998)和Brown等人(1999) 的认同。因此,群体间智商测试成绩的差别如果真实存在,不论它是来自何种原 因,对其进行研究是有必要的。   某些心理学家通过孪生同胞和领养儿童的研究认为,智力具有很高的可遗传 性。他们并根据美国的调查数据判断,儿童早期的IQ成绩30-50%由遗传因素控制, 青少年后期则高达75-80%。   但批评者认为这类研究是建立于错误的假设之上的。他们指出,和生物学的 可遗传性(heritability)不同,这个概念用在行为心理学上就变得非常含糊而 误导公众。在生物学上,一个生物特质的可遗传性是指一个可以观察的特质在群 体差异总量中由基因差异造成的差异值占总差异值的比例。可遗传性1表示完全 由基因决定,0则表示该特质和基因毫无关系而完全由环境决定。而在心理学测 试中,可遗传性通常被理解为被测试人的测试结果和他们的生物父母的测试结果 之间的相关程度。但是,孩子与父母的相关性其实并不能解释其相关的原因到底 是基因遗传还是家庭环境影响。真正的可遗传性,应该只是源于基因的遗传。基 于这样的认识,The Heritability Fallacy的作者Moore和David Shenk等人认为, Heritability(可遗传性)这个词的使用极大地混淆了人们对人类发展个人特质 和身份过程的真正理解。   对于这种传承相关性和基因遗传的区别,Noam Chomsky进一步用妇女戴耳环 的习惯来说明:几年前还只有女性才戴耳环,可以认为女性戴耳环的可遗传性非 常高,因为戴不戴耳环看来完全和一个人的染色体到底是XX还是XY密切相关,但 是没有人会认为戴不戴耳环是编辑在我们的基因之中的。   弗林和Mackintosh等审阅分析了多种关于孪生同胞和领养儿童智力差别的调 查报告,认为这些结果是相互混淆矛盾而不一致的,无法据此得出智商遗传性的 结论。   二十一世纪以来,科学家开始探索与智力相关的人类基因。有论文报告说, 科学家到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单一基因对智力(主要是以G因素为代表)有 显著影响,没有一个单独基因变化对智力变化的影响效果是大于0.5%的。因为智 力是一种综合特质,影响它的基因如果有也肯定也不是单一的,一定是一组,很 可能多达几千个基因。有人提出了一些可考察的候选基因群,但是对这些影响智 商的基因的研究鉴别并不成功。由Deary等人发表于2009年的研究项目表示,并 未发现可以证实这些候选基因群的可靠证据。以孪生儿童智力发育研究著名的 Robert Plomin相信,影响智力考试成绩的数量性状基因座(QTL)应该是确实存 在的,但是因为它们单个的影响如此之小,要从海量基因组里把它们鉴别出来就 非常非常困难,必须要等待更先进的技术才能发现它们。   Nisbett在发表于2012年的评论中总结说,几乎没有发现任何表现一致地对 IQ变化值的相关程度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基因多样性。他们认为,也许这样的基 因组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智商考试成绩的差别也许应该完全由环境因素来解释。 Mackintosh对此表示同意。 环境对智商测试成绩的影响   另一方面,关于环境对智商影响的研究报告却很多。首先举三个经常被引用 的显示环境对黑白人群IQ成绩影响的研究报告:   - 心理学家Klaus Eyferth在1959-61年连续发表了针对西德混血儿童的智 商测试的调查报告。被测试的儿童都是二次大战期间美国黑白军人和德国白人女 性所生下来的后代。报告显示,白人父亲和黑人父亲的子代在智商测试成绩上并 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群体差异。   - 英国心理学家Tizard等人在1972年发表的论文,调查了由同样的育儿院 抚养长大的黑人、白人和混血儿童的测试成绩差别。在三种不同的测试中,两种 测试没有显示明显区别,另一种测试则显示出非白人儿童的成绩更好。   - Moore等人调查了分别被美国黑人和白人的中产家庭收养的黑人和混血 儿童,发现23个被白人家庭收养的黑人和混血儿童的测试成绩明显高于23个被黑 人家庭收养的同年龄段的儿童,说明儿童早期的社会环境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测 试成绩。   环境因素对IQ成绩影响的最明显和广泛的证据,大概是来自新西兰科学家弗 林(Flynn)的调查发现:在整个20世纪IQ测试者的成绩都在逐年上升。这个现 象被称为“弗林效应”。美国一直到1998年几乎是呈线性上升趋势。弗林认为, 引起这些智商测试成绩上升的因素,显然是环境而不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有人认 为弗林效应的最重要意义,是显示了环境对智商测试成绩的影响可以达到1个标 准差的移动范围,而这一点以前是被怀疑的。   弗林效应的另一个现象是,黑人的平均测试成绩也一样逐年上升,而且其上 升速度高于白人,使得黑人和白人的平均智商测试成绩差别在逐年缩小。一份由 弗林等人所做的经广泛同行审阅的2006年的报告指出,从1972年到2002年间,黑 人白人的智商测试成绩距离缩小了大约三分之一。   心理测试统计专家Mackintosh同意詹森对于g-loading、智商传承性和测试 成绩差距的相关性的观察,但不认为这些就能证明智商成绩差距源自基因遗传。 他说,正是那些詹森看到的承担最大g-loading和传承性的测试内容,在弗林效 应中显示了黑人测试成绩的最大攀升,说明它们很可能也是最容易受环境因素影 响的方面。   哪些环境因素影响到智商?大量研究资料证明,健康和营养,教育,以及社 会经济状况都会影响到参试者的IQ的测试成绩。   Mackintosh认为,对黑人的社会偏见也是影响到黑白人群之间智商测试差别 的因素之一。还有研究指出,处于社会不利地位的少数族裔出于对这种智商测试 的价值否定,也影响到他们的测试结果。但这些假定难以得到重复证明。   另外,也有很多学者对IQ测试方法在体现不同社会背景的群体间智商差别的 客观性提出质疑。   Mackintosh 2011 年的论文指出,这些智商测试很大程度上受到被测试人以 前是否接触过这类测试中包含问题的个人经验的影响,所以用来说明遗传层次的 内在潜质是不恰当的。   Hampshire等人(2012)仔细分析了詹森用来测IQ的方法后提出质疑:首先 非常不明确的是,智商测试的成绩差别到底是源于传承,还是由于人口统计学变 量(比如社会经济状况等)的差别;更重要的,这些差别到底反映整体智力水平 的差别,还是因为测试设计只倾向于复杂智力系统中的某些特殊成分?   弗林(Flynn)则认为,无论造成智商测试成绩的差距是什么,人们可以期 待,只要测试题越复杂,成绩差距就会越大。所以,G-loading(詹森认为测试 成绩和其体现的智商水平的相关度)和测试成绩差距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来解释 造成差距的原因的。Mackintosh也同意,几项环境因素对IQ成绩差距的影响已经 得到证明,而基因影响的证据之少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可能与智商有关的其他生物学变量   除了基因和环境,有些学者也试图从其他生物学特征上发现和黑白人群智商 测试成绩差距相关的因素,但是都并未得到学术界的支持。这里只介绍两种。   1. 刺激反应时间   大脑对刺激的反应时间差距似乎和IQ测试成绩的差距有一定程度的相关性。 这种刺激反应时间被认为是和大脑处理信息的效率有关的,于是有些研究者就试 图通过不同种族间对刺激的反应时间的差别比较来解释IQ测试成绩的差距。   有调查报告显示,黑人、白人和亚洲人的刺激反应时间和他们的智商测试差 距的顺序是一致的,但是黑白人之间反应时间的差距没有IQ的差距大。詹森等认 为,刺激反应时间的差距和文化因素应该毫无关系,必然是遗传基因的影响。   但是,Nisbett等就指出,詹森他们忽略了在同一个调查数据中也显示在被 测试者中IQ较高的华人平均刺激反应时间却比欧裔美国人更长。Mackintosh同意 Nisbett的意见并指出,除了反应时间,很多其他认知测试的结果也没有显示出 IQ那样的结果差距。他进一步指出,恒河猴的反应时间比美国大学生还短,说明 反应时间也许根本不能说明智力。   2. 脑容量差别   另一种观点认为脑容量的大小和智商有关,而黑白人群的脑容量不同可以解 释他们之间的IQ测试成绩的不同。有人调查了黑人和白人群体的脑容量,发现被 调查的黑人群体脑容量平均值要小于白人群体。但这种解释面对的明显反对证据 是,男女群体的脑容量平均值也有差别,通常男性脑容量大于女性平均值,但调 查显示男女性群体的IQ测试成绩并无明显差别。所以,脑容量无法解释被调查的 黑人群体与白人群体的IQ成绩差别。 传统印象的反例   黑人智商测试表现比白人低并不是一个始终一贯的现象,也有很多例外。   比如英国2010-2011年的调查发现,尼日利亚裔学生和加纳裔学生的平均成 绩都远高于白人学生平均水平。2014年英格兰的一项针对学生的数学测试合格率 的调查显示,在11个不同语言背景组里的非裔黑人学生都比学生的整体平均通过 率要高;有四个非裔黑人学生组的通过比例是90%,而白人英国人学生的通过比 例是84.6%。而统计2017-2018年学生的英语和数学考试成绩,以高分数通过考试 的比例,非裔黑人学生是44.3%,白人英国学生是42.7%。 结束语   总结以上的各种调查研究可以得到一个基本概念:詹森的黑白人种智商差别 的基因遗传理论在科学上是站不住脚的;目前呈现在黑白人群之间的智商测试成 绩的差距根本上并非源于人体的基因遗传,而是复杂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因素造成 的。   换句话说,如果把智力用语言表达能力来说明,那么一个人具备智识能力就 像一个人具备语言表达的能力一样,肯定是基因遗传的贡献;但是一群人和另一 群人之间的IQ智商测试成绩的差别,就像不同人群针对某种特定语言的词汇量和 表达能力的差别,应该不是因为群体间基因成分的差别,而是来自包括地理、家 庭历史文化背景、教育以及经济等等多种复杂的环境因素造成的综合结果。   基于这样的认识,不仅我们没有理由歧视性地认定黑人智商天生不如其他人 种,而且,基于增进人类共同发展的原则,如果相信智商测试成绩的确能够预示 个人的社会发展前途,决策者们就更有必要审视现行的社会制度和政策,尽量排 除那些影响智商发展的社会环境因素,促进不同族群的共同发展。    2020-08-04 ◆            觉醒后的中医学生出路在哪 ·夏 沙·   在我文章的评论区或者是收到的私信当中,偶尔会有一些网友问我中医学生 的出路在哪。这部分网友大多已经是有所醒悟的中医专业的学生,已经很清楚地 意识到自己所学的中医内容与真正的医学和科学相去甚远,也已经开始着手逃离 中医这个看不见底的深坑,寻觅自己真正的出路,但是他们往往苦于中医专业出 身的束缚,在职业方向的转型上会走得异常艰难。这当然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中医药毕业生的就业困境本质上是产生于政府出于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考量 保留这种夕阳产业所带来的结构性矛盾。   虽然目前的中医理论与实践在事实上已经不适应现代医学科学化、数据化、 规范化的要求,它所谓的“疗效”也大多只能在临床医疗实践中扮演滥竽充数的 安慰剂角色,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几乎很难见到某种疾病是现代医学无能 为力却必须要让中医来治疗甚至能“治好”的,也正因此,目前中国乃至全世界 的医疗市场其实是以现代医学为主体的。据《2019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 公报》,2019年末,全国医疗卫生机构总数达1007545个,其中中医类医疗卫生 机构总数达65809个,占总数的6.53%;全国卫生人员总数达1292.8万人,其中中 医药卫生人员总数达76.7万人,占总数的5.93%。而相比于现代医学的主导地位, 即便是在这么少的中医医院,在里面工作的医生也大多不是中医。目前大多数中 医院为了生存已经将大量科室渐次转型为进行现代医学治疗的科室,所采用的诊 疗方式、医疗器材则大规模地向现代医学靠拢,中医院已经在事实上大幅度地进 行了“西化”改造 。这表明中医的现实处境其实并不如政府与媒体所宣传的那 样是与现代医学平分秋色、平起平坐,而是已经处于全面劣势、小众的地位。自 从现代医学传入中国以来,中医在现代医学的强力冲击下早已完成转型,中医市 场早已萎缩,不论政府如何进行政策保护、财政补贴,目前中医在整个医疗市场 处于另类医学、替代医学、小众医学地位的实际现状已不可逆转。   从医学教育角度来看,根据国务院新闻办2015年发表的《中国的中医药》白 皮书,全国有高等中医药院校42所(其中独立设置的本科中医药院校25所), 200余所高等院校设置了中医药专业,中医药专业在校学生总数达75.2万人;而 根据2012年的统计,全国开设医药类专业的高等院校大约为630余所,根据 《2014年中国教育统计年鉴》,2014年高等医学教育(包含研究生、本科、专科) 所有在校生的总规模为404.7万人。根据以上数据我们可以发现,开设中医药专 业的院校数量占到了整个医药类院校数量的三分之一,中医药在校生规模占到了 整个医药类在校生规模的五分之一,但是全国中医类医疗卫生机构、中医药卫生 人员却只占相应全国医疗卫生机构和从业人员总数的6%左右,这意味着大部分中 医药专业的学生毕业后无法进入医疗卫生机构,只能流入其他行业或者面临找不 到工作的现实处境。这也恰好与现实情况相吻合,不仅是现代医学的医院招收中 医药专业毕业生的需求很小,即便是中医院开展的招聘,现在也更加青睐现代医 学的毕业生,甚至有新闻报道指出真正进入医院就业的中医毕业生占比不到10%。 中医药专业毕业的硕士生,在就业市场上的竞争力甚至还不如一个现代医学专业 的本科生。   因此,对于一个已经踏入了中医药专业的学生而言,认清现状是改变现状的 第一步。如果在认清了现实的情况下,还要在中医药这个行业内部进行内卷化竞 争,体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壮烈,那当然也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个人选择。但是 看到他们在一个注定成材率不高的行业里穷尽自己的青春和心血,也未免为他们 而感到心疼,因此应一位网友的要求,我收集了部分资料,总结了觉醒后的中医 毕业生基本的五个去向。   一、跨专业考研   跨专业考研可以说是觉醒后的中医药学生最现实、最可行、付出时间成本最 少的一条出路,因为毕竟它还处在本科生-研究生-就业这样一条职业发展道路的 基本轨道上,不需要你付出额外的时间和资金成本去重新规划自己的求学和职业 生涯,而且在成功以后,可以尽可能地摆脱中医专业的学术背景,对自己诚实理 性、爱智求真品格的塑造和职业生涯的发展都是有利的。对于已经觉醒的中药专 业学生而言,考取中药学专业的研究生但选择对中药进行废医验药,提取有效成 分的研究(虽然投入产出比并不高),也不失为一条既不违背自己良知,也能基 本取得学术成就的道路。   但是中医专业毕业生的跨专业考研目前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难,国内大多数 医学类院校的临床医学专业严格规定不接受中医专业毕业生的报考,某些要求相 对宽松的医学类院校接受中医专业毕业生报考学术型硕士、基础医学类专业,极 少数院校的招生简章上接受中医专业毕业生报考临床专业,但是在实际的招生过 程中,这些中医专业的毕业生依然很难被录取。比如《浙江中医药大学2021年研 究生招生简章》就已明确指出:中医、中西医专业不接受西医(临床医学)毕业 生报考,西医(临床医学)专业不接受中医、中西医专业毕业生报考。   2014年由教育部、国家卫生计生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等六部门联合印发的 《关于医教协同深化临床医学人才培养改革的意见》中提到:“建设专业学位研 究生教育与住院医生规范化培训有机融合的制度……确保合格的毕业生可获得 《执业医师资格证》《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合格证书》《硕士研究生毕业证》和 《硕士学位证》等四证”。这里的四个证,又被称为“四证合一”,就是学生在 攻读专业硕士期间必须同时接受住院医生规范化培训(简称“规培”),才能够 毕业拿证。而想要参加规培,必须先持有相应的执业医师资格证,持有中医资格 证的学生可以参加中医“规培”,持有西医资格证的则参加西医“规培”,两者 之间不能互通。   因此目前来说,从中医药专业跨考成为其他专业的学术型硕士研究生依然是 可行的,虽然对于中医专业学生而言,这依然意味着不能报考现代医学的临床执 业医师证,但这对于那些经过多年的中医学习后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行医,或者只 想追求真学问、做真实的自己、提高自己学历的人而言,都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至少可以成为自己改行的一个重要机会。   当然,跨考研究生本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对于那些中医药专业出 身但想报考现代医学专业研究生的学生而言。这意味着这些学生需要做更多的准 备和学习,特别是在研究生面试的时候,你要让你的目标导师感受到你并没有被 中医药这个专业背景所束缚,而是有现代科学与现代医学思维的,这就需要你主 动多看多学现代医学方面的内容。考研究生很重要的一环是提前联系好自己中意 的导师(有老师朋友介绍则更好),最好在初试以前就给中意的一些导师发电子 邮件混脸熟并询问学校和导师招生的态度,比如这所学校和这位导师是否接受中 医药背景的学生,这样报考学校时就可以更有针对性,到了面试以前这个问题就 更加关键,一定要让导师能够看到你的与众不同,才能在面试中有更多胜算。   二、出国留学   对于中医药毕业生而言,出国留学是一条比较奇特且艰难的道路。据《北京 中医药大学2019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该届毕业生中有 35 人选择出国(境) 留学,出国(境)留学率为 1.71%。其中本科毕业生出国(境)留学人数 28 人, 本科出国(境)留学率为 3.54%;硕士毕业生 7 人,硕士出国(境)留学率为 0.64%。作为中医药领域最好的大学尚且只有这么低的出国深造率,其他院校的 出国率恐怕也不容乐观。但是话说回来。中医药毕业生不在排名宇宙第一的中国 的中医药大学进行深造,却偏要跑到没多少中医药土壤的海外去求学,这似乎也 是一个颇为怪诞的悖论。所以对于志在中医药专业进行深造的毕业生而言,出国 留学确实是一个比较奇怪和少见的选择。有一部分出国的中医专业毕业生会在当 地考取针灸师执照,这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就业出路。而对于那些已经觉醒的中 医药毕业生而言,出国深造的目标一定是跨专业的,哪怕只是在中医药博士毕业 后出国进行其他专业的博士后工作,也将会是改变自己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机会。   三、行政岗位   行政岗位去向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高校或其他事业单位的行政岗 位,另一方面是指国家或地方政府的行政岗位,这也是所有专业毕业生的一个基 本去向。这两者都需要进行考试,后者需要面临更为严格的公务员考试。对于已 经觉醒的中医毕业生而言,这其实是一条颇为体面的出路,并且从事行政岗位工 作后,往往会与具体的中医药理论相距甚远,而只会更多地与行政管理有关,这 就避免了与自己已经不信的中医药理论继续打交道。但是这条出路的缺点也是显 而易见的:岗位较少、难度偏高、竞争过于激烈。   四、灵活就业   目前各级人民医院都会开设一个中医科,中医院也依然存在着一部分的中医 类科室,中医医疗也依然是部分民众需要的一种医疗方式,比如针灸、推拿、拔 火罐等具体的中医疗法仍然被大多数中国百姓所认可和欢迎,虽然它们往往只是 被当做一种养生方法,或者是现代医学治疗之外的一种补充手段,甚至只是现代 医学治疗被宣告无效以后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种尝试,但这意味着中医药依然存在 着不小的市场。所以只要不是执着于在大城市的医院就业,中医药毕业生的就业 范围还是非常广泛的,有统计数据表明,除了继续升学深造的部分,有大量的中 医药毕业生选择去中小城市或者县级医院、乡镇卫生所、社区医院、中医养生等 预防保健机构实现就业,或是做医药代表、仪器销售、药企研发、实验员等等, 当然,学历层次越高的话,实现从医或研发岗位就业目标的可能性也会相应提高。 对于已经觉醒的中医毕业生而言,可以尽量选择与中医药背景关系不大或者对中 医药背景要求并不严格的就业岗位,甚至可以选择改行。   五、重新高考   对于想要洗去自己中医药专业背景的人而言,对于想要学习真正的医学与科 学知识的人而言,重新高考是最彻底的一条道路,但也是最艰难的一条路。很多 人虽然清楚走这个路线可以让自己最彻底地脱离中医药这个行业,但是他们很难 有那个勇气和毅力走上复读的道路。他们不仅很难忍受回到那个备战高考的持久 战,也很难面对生活中来自父母亲友和其他长辈的压力。因此对于大多数人而言, 以上四条道路依然具有最现实的可操作性。但是对于那些敢于做出重新高考决定 的朋友,我们不妨报以最高的敬意和祝福。   由于目前中医药毕业生的就业困境本质上是产生于政府出于政治、经济和文 化方面的考量保留这种夕阳产业所带来的结构性矛盾,因此要让中医退出官方的 医疗体系并回到民间还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目前国家对中医药行业的政策 性支持可能确实会相应地增加一些中医药的就业岗位,但这种依靠行政命令实现 的虚假繁荣,很容易出现人存政兴,人亡政息的结局,对于将把中医药作为自己 毕生事业的学生而言,这并非是一种长久的利好。更现实的危机则如《中医药大 学的尴尬》作者黄萍所指出的那样:既然中医药大学毕业生就业困难的现实已经 如此,中医药大学为什么不能改造为现代医科大学呢?为什么不在现代医科大学 里专门开设一个中医学院,让真正喜欢中医的人潜心去专研这一古老的国粹呢? 我们应该让更多的、无奈的、彷徨的、迷茫的中医学子去接受现代医学,这样也 就不至于在他们毕业时,面临找不到工作的痛苦;在他们走上工作岗位时,也就 不至于总是胆战心惊地、如履薄冰地从事着非法的医疗活动。   2020.11.22   参考资料:   1. 2019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 http://www.nhc.gov.cn/guihuaxxs/s10748/202006/ebfe31f24cc145b198dd730603ec4442.shtml   2. 国务院白皮书:中医药专业在校学生总数达75.2万人, http://www.gov.cn/xinwen/2016-12/06/content_5144044.htm   3. 浙江中医药大学2021年硕士研究生招生简章, http://yjsgl.zcmu.edu.cn/show/4357   4. 教育部卫生计生委等六部门印发《关于医教协同深化临床医学人才培养 改革的意见》, http://www.nhc.gov.cn/qjjys/s3594/201411/b692fb0a74f04c9d83f0734e3865b34c.shtml   5. 北京中医药大学2019届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 https://jy.bucm.edu.cn/front/showContent.jspa?channelId=743&contentId=3338   6. 黄萍,《江河湖海之医道——中医的悖论》第十四章,中医药大学的尴 尬。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三十二)              ·程鹗· (三十二)我思,故我在……这个宇宙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时代!——在21世纪到来之际,众多天文学家、 物理学家相继发出由衷的感叹。 是的,能够描述基本粒子、宇宙的两个标准模型让他们欢欣鼓舞。新的理论 证明了一个他们早就意识到的事实:我们人类作为作为智慧生物,的确正生活在 一个非常特别的时代。 相对于宇宙130多亿年的历史,这是一个宇宙膨胀的“刹车”和“发动机” 二者碰巧旗鼓相当的阶段——暗能量以73比27的微弱优势占先,它与暗物质大致 势均力敌。这样的宇宙背景,膨胀和加速都非常缓慢。 如果我们人类晚50亿年出现,宇宙已经诞生了180亿年,那么我们的认知会 大相径庭。180亿年的宇宙,物质密度因为膨胀已经变得非常小,丧失了刹车功 能;宇宙膨胀急剧加速,绝大部分星系离开我们的视线所能及;微波背景辐射也 不再能被观察到。克劳斯还根据ΛCDM理论研究发现,那时的智慧生物无法发现 宇宙的大爆炸起源,因为那时不再会有任何证据来表明宇宙起源。 早在1960年代初,狄克就曾指出:人类生活在宇宙100多亿年这一时刻不是 随机的偶然。生命不是空中楼阁,需要有物质基础,尤其是构造我们身体的碳、 氢、氧等元素。在这些元素普遍存在之前,不可能出现有机生命体。 伽莫夫他们的那篇αβγ论文,设想宇宙在大爆炸后的冷却期间会通过中子 俘获的核合成过程逐步产生越来越大的原子,这样宇宙才能充满丰富多彩的元素。 然而,中子俘获链只适用少数几个最轻元素,所以在大爆炸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 宇宙中只存在氢、氦、锂少数原子,当然就不会有生命的迹象。 霍伊尔认为,更重的元素是在恒星内部的核反应中生成的。1953年,他到 加州理工学院访问,来到核物理学家福勒(William Fowler)的实验室,给出 他计算的共振态能级数据要求核实。实验室的人很是诧异,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 么态,也没有任何已知的物理、化学论据可以支持这个态的存在。但霍伊尔毫不 含糊,因为他有一个“终极”理由:没有这个共振态,宇宙中不会有碳原子,也 不可能有碳基生物、有生命,也就不可能有我们在这里争吵。果然,福勒的研究 生通过实验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共振态。 几年后,霍伊尔、福勒和天文学家伯比奇夫妇(Margaret Burbidge和Geo- ffrey Burbidge)共同发表了史称“B2FH”的论文,系统地阐述了重元素在恒星 内部的产生过程。福勒因这个发现获1983诺贝尔奖。但是,包括福勒在内的很多 人认为霍伊尔更应该得这个奖。 碳、氧等重元素是在恒星内部的高压高温条件下产生的。这些重元素被恒星 本身的重力所禁锢。如果再过几亿、几十亿年,第一代恒星开始耗尽能源,以超 新星爆发的方式走向死亡,那么被禁锢的重元素将随之获得解放而遍洒宇宙(更 重的金属元素还要等待中子星碰撞等剧烈天文事件的发生才得以解禁)。再后来, 这些原子的一部分将在引力作用下再次聚集,在新的第二代恒星周围形成不发光 的行星。我们的地球便是这样的不发光的行星,上面孕育了生命。 也就是说,生命出现的时机不可能太早,生命存在的时段在宇宙尺度上也是 很短暂的。再过几十亿年,由于宇宙膨胀的加剧和物质密度的降低,氢原子聚集 形成新恒星的机会越来越少。随着恒星的陆续死亡,宇宙将进入黑暗时期,宇宙 中不会再有生命,除非智慧生命届时能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继续生存。 今天的宇宙,可能只有太阳系的地球才具备生命的条件。地球上有充足的氧 气、水、土壤等资源;地球离太阳不远不近,温度适宜;地球上的昼夜、四季分 明,适合农作物生长;地球的大气层不仅保证生态循环,还与地磁场一起阻挡、 分流了有害的宇宙射线……在茫茫广宇中,地球独一无二。 宇宙物质的基石是微观粒子——重子和轻子。作为重子的质子和中子,其质 量分别是电子(轻子)的1836.15267343和1838.68366173倍。虽然我们可以如 此精确地测量出这两个值,但无法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是这么随意的数值。 中子比质子重约千分之一。这个微不足道的差异,说明中子不是一个稳定态, 它会自发衰变成质子和电子。假如中子处在原子核外——自由状态,其寿命就只 有区区15分钟。原子核内的中子受强相互作用就稳定得多,但也有衰变的可能 (原子核贝塔衰变的根源)。假如中子比质子再重一点(大于千分之一),那么 它就会更不稳定,贝塔衰变将更为普遍。原子核内的中子大量衰变,最后可能只 剩下质子,而只有质子的原子核很难保持稳定,它们会分崩离析。这种情况下唯 一能稳定存在的是由单一质子组成的氢原子核。所以,如果中子比质子稍微更重 一点,宇宙就会成为一个只有氢原子的世界。 反过来,若是质子比中子重千分之一,那么不稳定的便是质子,它也会自发 衰变成中子和正电子。这样的话,连氢原子核也无法稳定存在,其它元素的生产 链就无从出现,也就是宇宙中不可能有任何原子,而只能是一个充斥中子和电磁 辐射的死寂世界。(现实宇宙中的质子是否完全稳定学界尚未有定论。大统一理 论认为质子也会衰变,只是其寿命非常长,但至今未能在实验中得到验证。) 宇宙中有四种基本相互作用力,它们各自的强度也像粒子质量一样的随机而 无规律。它们的相对强度似乎是精诚合作的。比如弱相互作用最微不足道,它不 仅微弱,而且只在贝塔衰变过程中出现,似乎可有可无。 但是,在恒星死亡时的超新星爆发过程却有依赖于弱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大量 中微子。假如这个力的强度大小有所偏离,中微子就可能无法冲开恒星外层的气 体阻碍,导致星体内部的重元素无法逃逸。于是,宇宙中还是不会有生命。 宗教笃信上帝之手创造出了一个正好适合地球生命的宇宙,但更看重逻辑的 物理学家不敢恭维上帝的杰作。疑惑是,这样的一个世界需要太多、太繁杂的鬼 斧神工和精巧平衡,不具备简洁美感。 霍伊尔所谓的碳原子必须有一个特定共振态的来源说,不过是追求戏剧性效 果。但他的这一“成功”启发了他在剑桥大学的同事、宇宙学家卡特(Brandon Carter)。1970年,卡特将霍伊尔、狄克等人的朴素想法“升华”到哲学高度, 提出了所谓的宇宙学“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 这个名头很大的原理非常直截了当,似乎没多大含金量:宇宙的自然法则、 参数选取必须符合人类存在的条件。或者反过来说,如果上帝没有弄对参数, 整出一个人类无法生存的宇宙,那肯定不会是我们所经历的这个宇宙。 人择原理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把原本是客观世界的宇宙与人类主观意识的活 动联系起来,不可分离。这引发了莫大争议。如果森林中一颗大树倒下,而附 近却没有人,那么它发生了吗?(anthropic在英文中的原意是“与人类有关 的”。中文翻译为“人择原理”不十分恰当,含义是“人类有意识地做选择”。) 1974年,也是在剑桥的霍金发表论文支持人择原理。他解释当时让天文学家 困惑的宇宙平坦问题:我们的宇宙之所以以非常接近临界密度的方式膨胀,唯一 的可能解释来自狄克和卡特的建议——唯如此才可能有智慧生物存在。 霍金的时机比较糟糕。仅仅几年后,古斯提出宇宙暴胀,为宇宙平坦提供了 更基于逻辑的解释。霍金也立刻放弃了人为、肤浅的人择原理解释,全身心地投 入暴胀理论的研究。 特纳曾把宇宙常数讥讽为“无赖宇宙学家的最后避难所”。其实,人择原理 才是他们更大的无可奈何的选项。作为科学论据,人择原理无法预测未知的现象—— 除非硬拉上霍伊尔的例子——因此既无法被证实,更无法被证伪。 然而,即使在暴胀理论解释了宇宙平坦、视界等几大难以置信的巧合之后, 宇宙中依然存在着太多的碰巧事例。物理学家把这种现象叫做宇宙的“微调” (fine-tuning)。大统一理论中有50多个参数的数值需要根据实验来拟合得到。 如同质子中子的质量、弱相互作用的强度,分开看它们没有任何道理,合在一起 却恰好形成一个能够保障人类出现的宇宙。 宇宙常数也是如此。早在1987年,宇宙常数尚未被证实存在,温伯格就指出 Λ的数值不能太大,否则人类不可能在高速膨胀的宇宙中存在。幸好,基于超新 星测量和宇宙平坦所拟合的Λ没有超出允许范围。 1982年,霍金、古斯等人在纳菲尔德会议上拼命演算,以求解决暴胀理论中 宇宙在结束暴胀时会太均匀这个大漏洞,但这个理论的始作俑者林德却不为所动。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些细节上。他把眼光投向更远,甚至超越地球人类目光所 能及的视界。 按照古斯的原始旧暴胀理论,宇宙在相变时产生很多泡泡,但遭遇了泡泡互 相之间越离越远,无法融合的困境。经过林德的脱胎换骨,新暴胀理论中的宇宙—— 严格说是我们的视界中的那部分宇宙——只是暴胀后的单一泡泡。林德不能忘怀 在这一个泡泡之外,应该还有那些另外的泡泡,它们也会暴胀,也可能膨胀出自 己的宇宙。因为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这众多的泡泡不可能步调一致地同时暴胀, 而会是各有先后,各有各的途径,形成不同的宇宙。林德称之为“混沌暴胀” (chaotic inflation)——产生无数个千姿百态的宇宙,每个宇宙都有自己的 物理定律和参数,而有些宇宙会和我们的一样,有些则是相反的……。 林德在向会议提交的论文中指出,即使已经形成的宇宙泡泡自身也会随机地 产生新的泡泡,激发新的暴胀,发展成自己的“子”宇宙。因此,宇宙暴胀并不 是横空出世的一次偶然事件,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寻常事件,只不过是我们 无从觉察。林德又把这个更新的理论叫做“永恒暴胀”(eternal inflation)。 统计学在样本选取上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偏见”(selection bias) 概念。如果有意无意地只选取自己愿意看到或能看到的样本,得出的结果可能会 有致命的偏差。天文学家对这个概念尤其熟悉,并有自己的名称:“马姆奎斯特 偏见”(Malmquist bias)。 20世纪初,瑞典天文学家马姆奎斯特(Gunnar Malmquist)指出,天文学 家应该格外小心,不要轻易根据自己的观测妄议宇宙——只看到足够明亮的星星, 可能遗漏了大量不够亮、不发光的物体。那时还不知道有暗物质存在。马姆奎斯 特的这一警示的影响很大,他之后的几代天文学家都唯恐掉进这个陷阱。 在西方语言里,“宇宙”(universe)一词源自拉丁语,是“所有”、“全 部”的意思(词根“uni-”代表“唯一”)。因此,宇宙在概念上自古以来就只 有一个,它揽括了全部的世界。 林德认为,永恒暴胀也为哲学性的人择原理赋予科学的基础:宇宙不单一。 我们只看到眼前这个宇宙,因为我们碰巧生活在这个宇宙中,而且这个宇宙中的 物理法则和参数正好保证了我们能够生存。 于是,如果真的(曾经)有上帝存在,他也不是先知先觉地为人类精确设计、 调整了这些法则、参数。他不过是一下子创造了几乎无穷多个宇宙,其中之一, 或至少有一个,恰好适合人类生存。或者说,即使在创世之初,也并不需要有一 个全能的上帝。 费曼曾在一次讲学中夸张地大发感慨:“你知道吗?我今晚遇到了最奇异的 事件。我来这里时走过那停车场,你没法相信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一辆车,车牌 号码是‘ARW 357’。你能想象吗?这个州有着几百万块不同的车牌号码,我在 这个晚上看到这一个号码的几率该会是多么地小?真是奇迹啊!” 当我们景仰这个宇宙,感叹大自然的造化、上帝的睿智时,我们所崇拜的, 其实很可能只是费曼眼里那个平淡无奇的车牌号码。 (待续)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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