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0/03(第三一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2.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齐鸣:瘟疫之中          §   瘟疫之中                  § 【网讯】             §                  §   ·齐鸣· 【牛肆】             §                  § 齐鸣:疫情记           § 尽可能宅在家里 孙德升:最漫长的正月       § 响应国家的一级响应                   § 在瘟疫之中 【丝露集】            § 我像一个文艺青年                  § 认真学习思考和读书 离家民:女儿           § 周海亮:回故乡          § 坚持用53度的酒精 文远:表姐            § 一天数次对口腔食道 王先鞭:李文朴和他两河小学    § 以及肠胃进行消毒                  § 偶尔看看毛选 【网里乾坤】           § 将革命进行到底                   § 夏沙:野生动物是中医养生思维的  § 实践检验真理    牺牲品           § 与老婆小张锻炼身体 老牛:浅谈药物的作用和疗效评价  § 闲下来上网                  § 看各种谣言铺天盖地 【网萃】             §                  § 程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七~十)§                  § 【网讯】∽∽∽∽∽∽∽∽∽∽∽∽∽∽∽∽∽∽∽∽∽∽∽∽∽∽∽∽∽∽∽ 【牛肆】∽∽∽∽∽∽∽∽∽∽∽∽∽∽∽∽∽∽∽∽∽∽∽∽∽∽∽∽∽∽∽ ◆              疫情记               ·齐鸣·   今天是2020年2月22日,每一年中天数最少的2月份行将结束。   微信上有消息称新冠肺炎疫情向好的拐点正在出现。我所在的小区依然被钢 管门和铁丝网封闭,数千人两万平米左右的小区只保留三个出口,出入需要两证: 身份证和出入证。    春节之际开始的公交停开(往年不会)、报纸休刊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前几 天出租车恢复营运了。过去熙熙攘攘的景象一下子变成了人影稀少,而且几乎百 分百地每个人都戴着口罩。   响应国家的一级响应,我宅在家里已经接近30天了。每天早晚两次在小区内 的小公园遛狗,偶尔去小区内的商店蔬菜店买东西。   觉得一切都很无聊。本来《新语丝》2020年1月号发表拙作《发现勾践他爹 的宝剑》后,想写一个补遗来的,写了一千多字却直到现在未能成篇。   一级响应的时间节点,传达到鲁中大约是2020年1月26日,庚子鼠年的大年 初二。此后各种管控措施开始上;被传染和死亡的阴影似乎笼罩着每一个人。   现在我的个人感觉这次瘟疫似乎是人生晚景的一次预演。   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所在山东省现在人口数为9500多万,接近一个亿。 现在每一年要死亡70万人(以2018年的数据为例),平均一天死亡1900多人;根 据山东平均寿命推算,死亡者应该是抗战胜利前后出生的人,那时的人口和1969 至1971年三年出生的人口基数不在一个量级。等到上述三年的出生人口进入平均 寿命终了时,每一年的死亡数量就显然不是70万了,甚至是数倍。   重复一次: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   因此我对死亡的恐怖微乎其微。尤其疫情发展到现在的2月22日当天,山东 因为此次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数只有四人;其中还有一位85岁的老奶奶。   其实这次病毒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肆虐欧洲导致人口死亡过半数的黑死病以 及让全世界人口锐减的天花病毒,都没有狂犬病毒百分百的死亡率可怕。被携带 狂犬病毒的动物(主要是狗)咬伤而不打疫苗,必死无疑。   看了下2月22日当日全国的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数量,这次新冠肺炎致死率 大约百分之二点几的样子。   中国疾控中心对这次新冠肺炎要求戴口罩,而不戴口罩在街上被逮捕的例子 都有。现在全国各地不戴口罩不允许进商场超市、乘坐公交出租等,实际上已经 变相成为强制戴口罩了。   因为有2003年非典世卫组织和美国疾控中心不建议戴口罩的记忆,我照例上 网搜索,果然世卫组织和美国疾控中心仍然不建议人们戴口罩防病毒!尤其是世 卫组织,在2020年1月29日专门针对新冠肺炎发布戴口罩指南,明确指出社区环 境普通人不必要戴口罩!   一个国家及民众自认为比世界卫生组织还高明,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和实力, 这就是一件很奇葩的事情了。   不是号称全民科学素养超过10%了吗?没想到口罩无意之中成了测试是否具 备科学素养的核酸级检测工具。呵呵。   中国疾控中心将戴口罩的要求传递到各地,而中心及各地对所戴口罩不做标 准和规范的严格要求,显得很可笑——戴防尘口罩、戴防异味口罩、戴已被证明 无法防病毒的一次性医疗口罩,都可以,实际上都不能防病毒。因为能防病毒的 是N95及以上防护级别的才可以(收束带紧固在头上而不是挂在耳朵上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被喻为“吹哨人”的已故医生李文亮,有位也感染了新 冠肺炎的同事(被训诫的八人之一)发布微信说(大意):“知道这次病毒会传 染,所以采取了严密的防护措施,却唯独忽略了眼睛”。   逻辑思维一下,病毒既然已经被证实可以飞沫传播,那眼睛无论部位面积还 是分布范围等等都是病毒最好的受体,病毒可能只攻击口鼻而放过眼睛吗?而因 此强制要求戴口罩而不戴专门的医疗护目镜,绝对有些顾此失彼、不合逻辑。   顾此失彼,老家的俗话是“管头不顾腚”。   综合了多方面的信息和思考,我的理解是:非疫区、非医疗护理人员、非病 人,没有必要戴口罩。普通人戴口罩除了影响自己的健康(口罩是很适合病毒细 菌生存的载体、影响呼吸且有少数人会引发皮肤炎症),只能是毫无必要的浪费 医疗资源。考虑到口罩产能严重不足,全民戴口罩的要求使得本该戴口罩的人因 此稀缺口罩。   口罩也确实成了稀缺物资。春节前我买了两袋一次性医疗口罩(总计20只, 5元人民币)和六只3M口罩(这个价格忘记了),当然那时瘟疫的恐慌还没有传 递到我所在的鲁中。一次性医疗口罩销售价格合两毛五一只,考虑到商业利润和 生产厂家利润,成本也就一毛多的口罩,在紧俏之际的当下卖一元钱一只都是良 心价(注:次日即2月23日接到手机公众号消息称鲁中某大药店将口罩从1.5元调 整为2元一只),很多地方价格更是离谱到好几元一只。有个大概是河南的视频 (因为对话出现“中”这个字)大概是搞笑:一袋约十只装的口罩可以换一瓶 2006年的茅台酒!   京东淘宝都买不到口罩了,想想就匪夷所思。   ——想到了马克思《资本论》的描述:当利润达到多少会怎么怎么的,当利 润达到百分之三百的时候……   因为一级响应的全国性的分割隔离,持续接近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此时此刻 宅在家中的我想到了一个词是:反应过度!以及联想到一个成语是:因噎废食; 旅游业娱乐业就不消说了,餐饮业服务业几乎完全停止,而这导致养殖业和种植 业遭受重创!色情业据说有从业人员三百万,各种扫黄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 一次新冠肺炎疫情差不多完全解决了……   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急刹车,而是仅仅维持生存之外的所有社会活动停摆!无 知导致恐慌,甚至可以说是导致惊恐,至少还要蔓延一段时日才能中止。   春天已经变得盛大并且浩荡而来,但是许多许多人的冬天才刚刚开始。看来 很多人需要向那些可以冬眠的动物认真学习,以期可以进入冬眠的状态或模式。   跋: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近年来一年死亡人口约890万(包括自然 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如车祸自杀等),即平均每天死亡24000多人,平均每小时约 1000左右的人死亡。按照中国平均寿命77岁(一说72岁)向前推算,死亡人口大 多是解放前出生的,1949年的人口总数约5.5亿左右。与现在的人口总数接近14 亿来推算,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即将来一段时间内中国每年死亡人口超过千万甚 至更多是常态。   目前这次新冠病毒肺炎造成的人员死亡不到2500人,疫情结束我将会补上一 个死亡人数的官方统计数字:(先空着) ◆             最漫长的正月               ·孙德升·   这个社会只听得到强者生为人杰的慷慨激昂,把弱者当做丑陋的伤疤。这当 然还不够,死后还要被鬼雄,再被迫化为染料,染红他本该痛恨的所谓胜利旗帜, 愚民飞蛾扑火般重蹈覆辙。   从封城开始,眼前尽是种种无耻扭曲荒诞的表演,脑中满是幕幕流离呼救永 别的悲剧。不断见证世上最疯狂的动物可以造出多大的祸患,见证愚昧和恐慌可 以生出怎样的人间地狱,每天都充满前所未有的悲伤、无奈和痛恨。   在这一生中最漫长的正月,最寒彻心扉的严冬,最压抑憋闷的网络,负能量 晨起勃发,睡后消减,日复一日,夜夜辗转,好像灵魂回到灾祸前却无法交流警 示,又像不死之身绑在炮烙刑柱上,仿佛把心浸泡在喘息着气泡的泪水血水冰水 混合物中。   在这情人节的前夜,丘比特的箭也射不穿某些人用自私贪婪冷酷恐惧筑起的 高墙。不知道多少人与挚爱阴阳相隔,不知道多少人体会着祸不单行的惨淡人生, 不知道多少人正煎熬于亲人难挨的病痛的呻吟,也不知道在事业一月归零后多少 人失去了人生的希望和方向,那是我们的全部,却只是某些人”伟大事业”的一 点点必要代价。   在这37岁的最后一小时,我想像先贤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豁达, 想用磅礴灼灼的圆月激活胸中的浩然之气,想把那烙在手上的科学和道义的图腾 传递下去,想让五四精神不息的火种广播,想使新的一天“只留清气满人间”…… 可我想到那密密麻麻长跪不起的人、被任意打扮的历史、被束之高阁的法律、被 关进笼子的人民权利、被制度裹挟着作恶而不自知的基层、被本要造福人民的数 字技术造出的老大哥的眼睛,看着《圣心寺与暴民恐惧》警示的实现,感受着100 年前鲁迅先生笔刀所指的世界的昔日重来,我只能用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安慰自 己。也许结果不过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但好在发现人生又 多了一个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人生的意义仿佛也更重了一些,也算是符合 金博士“fit to live”的标准了吧 ,呜呼,幸哉? 【丝露集】∽∽∽∽∽∽∽∽∽∽∽∽∽∽∽∽∽∽∽∽∽∽∽∽∽∽∽∽∽∽ ◆               女 儿                ·离家民·   父亲之于女儿似乎有一种异于其它亲情的特别情感,就像前人所形容的那样, 说,女儿是父亲的转世情人。我认同这样的说法,但又感觉有很大的差异。   在我的眼里,“女儿”是个神圣的词汇,就像尼泊尔的女神Kumari。她集高 贵、圣洁、聪灵、美丽于一身,是其它东西无可比拟的存在。   这种感觉大概源于我成长经历中形成的心结。   我生长在一个男孩子很多的家庭,姐弟五人,有三个弟弟。在成长过程中我 的玩伴都是男孩,对“妹妹”或小女孩缺失了了解。所以,后来看见每一个天真 活泼的小女孩都会产生一种好奇和神秘的敬意。可能是“物以稀为贵”和“习以 为常”的心理规律作用吧,在我的心中慢慢形成了女孩权重于男孩的观念。   在将初为人父的那年,我真的暗暗期盼过,愿我的孩子是个女儿吧。天随人 愿,果然如愿。   女儿出生于九零年。此时社会正处于最动荡不安的转型期。对于一个大学毕 业不久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人来说,生活正处于困苦、焦虑、烦躁、不安的起步 阶段。女儿的到来确确实实地分散了这些烦恼和焦虑,使我的生活安定和平静了 下来。   女儿出生时,我处于一种麻木和手足无措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 能有益。庆幸身处现代社会,医护的悉心照料弥补了我的愚昧无能。   女儿出生后,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感觉惊奇。她眉目清秀,就像一个已经一岁 的孩子。我更暗自惊奇的是,这个孩子居然是由于我而凭空产生出来的。   随后的岁月里,女儿便占据了我多半的心理空间。每天围绕女儿做一些力所 能及的琐事,感觉快乐和充实。每当我在工作、生活中遇到困难、坎坷因而烦恼 忧伤时,只要回家看见女儿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一切烦恼瞬间就会隐遁而去。所 以,慢慢我便意识到女儿才是我孤独灵魂的守护者和避难所。   我对女儿的依赖慢慢成了习惯,真正变成了一个“女儿控”,以至于有时一 天见不到女儿就心烦意乱。   记得产假过后因为要工作,只好把女儿送回二百里之外的老家交由奶奶看护。 其实把女儿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我是很不忍心的。那天本想把她送回老家熟悉 两天后就返回,但我要走的那天,女儿似乎意识到什么,时时不肯离开我一步。 我只好对女儿说了几句她似懂非懂的话,然后快速掉头离开。随即女儿撕心裂肺 的哭声撕碎了我的心,我却只能强忍眼泪闭目离开。   这种残忍的分别一个月后,我实在忍受不了空虚烦躁的折磨了,于是决定把 女儿接回来另想办法,并当即乘车出发。回到老家后,女儿正依偎在奶奶的怀抱 里,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不知所措,与女儿四目相对相互凝视许 久。我强忍眼眶中情不自禁的眼泪不让掉落,生怕别人看穿我的脆弱。从那一刻 起我便暗自下决心,从今以后无论如何我绝不与女儿分离。   陪伴女儿的日子是我最幸福安宁的记忆,注定将伴随我的一生。   女儿一岁就去了托儿所,每天早送晚接。每次我下班接女儿回家时的感觉, 就像工作完一天后,去领当日工资一样兴奋和喜悦。   女儿从小就懂了条理。回家后知道第一件事换鞋,然后脱外衣,然后洗手。 有时我不经意没做好,她居然会提醒我。   我给女儿买的第一本画书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她不厌其烦地让我给她讲 过不下几十次。女儿喜欢的第一首歌大概是《千年走一回》。每当电视开始播放 《许仙与白娘子》,她就神情专注、目不旁视、万事不扰。   女儿三岁时就学会了问“为什么?”。一次她要一个自动弹起的铅笔盒,我 看了价钱后感觉贵,就说这个不好,不要买。她没有哭闹,只是看着我问“为什 么不好?”,我无言以对,只能决然给女儿买下。   女儿的早熟和乖巧我早有觉察。每当我心情烦闷郁郁不乐时,她总是温顺地 偎依到我的身边,问这问那,央我和她一起玩耍,仿佛看透了我的一切。此时, 她的眼神和举止即刻就能化解我的一切。一次,我外省出差数月,因长途电话昂 贵和不便与女儿断联一月。打电话时,女儿一句“爸爸,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即刻让我泪奔,我当即决定买票回家。   一件小事让我发现,女儿是我的精确复制品。   一次家里领了个新电话本,女儿爱不释手倍加珍惜。因我不经意间在新电话 本上涂鸦,破坏了她心中的完美,瞬间引发她的暴怒,把电话本撕碎。她的举止 顿时使我想起自己儿时,因父亲搞坏了我修好的一个手电筒,我便愤怒地把手电 筒彻底摔坏的情景。女儿是复制了我的故事,因此我不能责备女儿,是我的过错 传给了她。我诚恳地向她道歉才平息了她的恼怒。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里也常有微澜。   一次去幼儿园接女儿时发现她因“调皮”被幼师罚站,至双腿麻木不能行走。 可以想见我会多么的怒火中烧!最后依靠强大的理性才阻止了事态的恶性爆发。 但因女儿的伤痛我没有吝啬自己的眼泪,而她居然懂得用稚嫩的小手帮我擦拭。   有一年春节,陪女儿走在老家河里的冰面上玩耍,有一次她重重摔倒,但却 强忍不哭自己爬起。她的韧性让我心痛,她的勇气让我敬佩。   有一次骑车用前梁带女儿,不小心让车轮把女儿脚刮伤。女儿强忍说不痛, 但我却在心痛。   女儿6岁上小学的第一天,回来告诉我说有个男同学无故骂她。我只机械地 回答“不要搭理他”。我知道这是个无助的回应,但至今我也没有想好对女儿这 种求助的完美回答。这是我永远欠下的对女儿求助而无助的债务。   ……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后来女儿上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 和我当年一样步入了社会。离开我的时间越来越长,距离也越来越远。但我的心 跟不上她的脚步,永远冻结在她的童年里,不想走,不愿走,也不能走。   我和女儿就是这样相互依偎度过了她六年的童年时光。我供给她衣食,她守 护我的灵魂。这么多年来,在我的心里,女儿就是我人生中不可替代的女神 Kumari。我曾无数次默默地许愿,愿女儿永远不要长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私 心理作崇,但我知道这是我的真实心意。   其实我相信,天下的女儿们都是父亲们的女神Kumari,都是父亲们灵魂的守 护神。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退位,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               回故乡               ·周海亮·   1   这该是我最后一次回到村子,无论能否见到小雨。   小雨是三年前失踪的,那天我们约好去“牧歌”西餐厅吃饭,可是她迟迟没 有出现。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在飞机上。飞机将在五分钟以后飞往一个完全 陌生的地方,她说,那里只有三个季节。   只有三个季节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希望缺掉的那个季节是冬 天。小雨怕冷。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小雨,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小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 失。但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消失。   她在等我。或者等自己。等我去找她。或者等自己回来。   我与小雨生在这个叫做稻花的村子。与她不同的是,我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 而死,我爹在一年以后,淹死在村口的小河。对我爹我毫无印象,然而直到至今,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我喝过的鲫鱼汤的鲜美味道。我爹是为我而死的。他喜欢听我 把鲫鱼汤喝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我叔于是成为我的父亲。   我叔叫高守业,人如其名,一辈子守着几亩薄地,日子就像墙上陈旧并且卑 微的土坯,几十年没什么变化。我叔抱我过去的第二天,有一对年轻的城市夫妻 找来,说可以收养我。我婶跟我叔商量,说把我送进城里,将来成了城里人,去 工厂上班,总比在乡下种地强。我叔抱着我,不说话。那时我婶刚刚生下高河, 日子紧紧巴巴。那对夫妻在村子里等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候,甩下两千块钱,把 我抱走。我叔后来说,本来正在熟睡的我,突然间号啕大哭。我婶逗我说,要去 城里了,要过好日子啦。我啕叫着,将我婶的头发揪下一把。我叔逗我说,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我啕哭着,踢打着我叔,将他的脸挠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我叔 摆摆手,让那对夫妻赶快离开,然后将自己关进屋子,哭得比我还凶。我叔是最 后一刻将我抢回来的,那时候,那对夫妻已经登上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他一路 啕叫,冲向村口停车点,那天他跑出了风的速度。他将两千块钱塞进那个男人手 里,将我从女人怀里抢过,逃下公共汽车,又一路啕哭着抱我回家。那天晚上他 一直盯着我看,他说,原,你不怕种一辈子地吗?我看着他,笑。他说,你不怕 饿死吗?我看着他,笑。他伸出手,在我脸上掐了一下。我笑出了声。那个掐痕 一直留在我的脸上,直到我第一次离开村子。   四岁以前,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村口。村口有树,有草,有花,有蝴蝶, 有下地归来的我叔和我婶。我和高河跑过去,喊着爹爹爹爹爹,期待我叔能从他 的口袋里变出一块糖或者一块糕点,然而大多时候,他的口袋里只装着他的手。 他蹲下来,先抱抱高河,再抱抱我,然后一手牵着一个,说,回家啰!假如他先 抱了高河,我就会很生气;假如他先抱了我,高河就会整个晚上不理我。三四岁 的孩子不仅学会了争宠,还学会了报复。尽管我与高河在整个童年时代,亲密得 就像一个人。   与我叔不同,当我们一起跑向我婶,她总是会先抱高河,再抱我。奇怪的是 我并不生她的气,尽管很长时间,我一直把她当成我妈。尽管全家人的饭,全是 她做的;全家人的衣服,全是她缝的。尽管,她把所有好吃的,全都让给了我们。   距村口不远有一座小山,我妈和我爹全都葬在那里。每逢清明,我叔都会带 我到我妈和我爹的坟前,拔拔草,烧几刀纸钱,再跪下来,磕几个头。我是八岁 那年才知道埋在土里的原来是我爹和妈。之前我一直认为,那是两个与我毫不相 干的人。记得那天下了小雨,我坐在村口,看那座山,想着那两座小坟。后来雾 气开始在山间萦绕,我终于相信他们早已离我而去。再后来我努力说服自己,他 们是不存在的——我叔和我婶生下我,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村口常常聚起一群孩子,小雨是那些孩子里面最老实的一个。她不爬树,不 打弹弓,不捉蚯蚓,不玩泥巴……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我们玩,或者看 向远处,若有所思。问她在想什么,她反问我,你知道村子以外是什么吗?我不 知道。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小雨的父亲木匠,村里的桌椅板凳大多出自他手。他打出的家具不好看,却 很耐用。在我很小的时候,他给我叔打过一张粗笨的饭桌,现在我三十三岁,我 叔还在用它。小雨的父亲长得也像那张饭桌,黝黑,墩实,皮肤粗糙,五官飞得 满脸都是。不干活的时候,他喜欢将一把躺椅扛到村口,然后躺在上面,晒着太 阳,伴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将一壶浓茶喝成白水。那把藤椅是他的巅峰之作 ——暗红的颜色,温润的质地,流畅的线条,细密的花纹,人躺上去,仿佛飘在 云端。有时小雨会将躺椅偷出,搬到村口,我躺到上面,小雨守在旁边,摇啊, 摇,摇啊,摇……世界开始动荡不安,小雨变成流向远方的河水。   小雨三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货郎。货郎又高又瘦,留长发,北方口音,卖 杂货不吆喝,只唱歌。他唱歌是为了卖出更多的杂货,他卖出更多的杂货是为了 能够继续唱歌。他有一把吉它,他能把吉它拨出流水般的声音。他在村口大树下 摆开杂货,然后坐在旁边,自弹自唱。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不是飞向空中,而是 贴紧地面,一点点流到你的面前,然后顺着脚板,往上爬,往里钻,直到渗透进 五脏六腑,变成血液和骨骼。多年以后我常常想,也许他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 位乡村浪流歌手。他在村子里住了五天,直到卖光他的杂货。他离开那天,小雨 的母亲同时失踪。太多人相信这是巧合——小雨的母亲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跟 他买过一件东西——他甚至从没有好好看小雨的母亲一眼——小雨的母亲只是恰 好那天失踪了而已。都信,包括小雨的父亲。但小雨不信。   因为小雨相信爱情。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理解她的母亲。   小雨的母亲失踪以后,小雨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有时他将自己关在家里, 一连几天不肯出门。有一次他与我叔喝酒,喝高了,抱住我叔,哭个没完没了。 他说感情有什么用?感情什么用也没有。那个长得就像就像一把镰刀的货郎不过 用了五天时间,就让他输了个彻底精光。我叔劝他说,也许真是巧合。他说,问 题是我根本没有翻本的机会。他跑到村口,开始咒骂那棵老树,用尽天下最恶毒 的语言。后来他开始用腰带抽打那棵树,似乎拐走他老婆的不是那个货郎或者流 浪歌手,而是那棵无辜的老树。   小雨的父亲一直想把那棵树砍倒,做成又脏又臭的茅房。然而直到现在,那 棵树还在。树送走小雨的母亲又送走小雨的父亲,不同的是,她的母亲尚有回来 的可能,然她的父亲,永不会再次出现。   村子里传来欢快的唢呐声。又有穿着喜庆的外村人从我身边经过。今天的村 子,将迎来一场婚礼。   2   四岁那年,我和小雨一起进入幼儿园。从村口走进村子,大约五十米,就是 村里的幼儿园。幼儿园借用了村里的祠堂,祠堂虽大,却陈旧空旷,空气中总是 弥漫着一股发霉的皮革气息。上课的时候,几个孩子坐在祠堂一角,听阿姨讲故 事,看阿姨给我们跳舞,或者拿一张纸,随便折些什么。我们将折成的飞机、小 船、青蛙和千纸鹤挂上祠堂的墙壁,风吹进来,它们随风摇摆,又发出极小的 “哗啦哗啦”的水声。有时小雨说她够能听见祠堂里的声音:笑声、哭声、叫骂 声、议事声……我们都不相信。然她的话总会让阿姨头皮发麻。阿姨说,小雨你 别乱说。   成为幼儿园之前,祠堂是真正的祠堂。祠堂用来崇宗祀祖、婚丧寿喜,逢遇 到重要事务,祠堂还是的老人们议事论事的主要场所。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祠堂 里处置过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与他的老母亲住在一起,逢灾年饿得受不了,就偷 了村里的粮食。年轻人被叫到祠堂,承认得倒也爽快,说粮食是他偷的,要怎么 处置,村里看着办就好。能怎么处置呢?村人们沾亲带故,出了五伏得极少。无 非是骂他几句,打他几巴掌,让他把粮食送回去,事情就算完了。可是当晚年轻 人就自杀了——他受得了饥饿,却负不起贼名。再后来,祠堂里的东西全都被搬 空砸烂,祠堂也被封上,一直到它变成我们的幼儿园。我相信祠堂是有记忆的, 它像一部留声机,将声音永远留在祠堂,然后某一天里,让它们重现。只不过除 了小雨,没有人听得见。   我问过兰兰,兰兰说她也听不见。兰兰是我童年时代最好的玩伴,我指的是, 她总是忠心耿耿地跟着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兰兰是那群孩子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她的纸飞机总是飞得又高又远,她的口 袋里总是揣着一块雪白的手绢。去幼儿园之前她就会十以内的加减法,会唱《小 螺号》和《妈妈的吻》,会扫地和擦玻璃,会用绳子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兰兰 有着我们所不具备的成熟与稳重。兰兰是我们的班长,却绝非孩子王。高河来幼 儿园之前,孩子王是我。第二年,高河入园,他便成了我们的头儿。   高河喜欢打架。高河打架的时候从不看我一眼。幼儿园里所有的孩子都挨过 高河的打,包括小雨和兰兰。高河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或者说,高河打人从来 就没有理由。只要他想打,就打。后来孩子们联合起来,在一个阴雨天,在祠堂 前,在阿姨的眼皮底下,将高河摁倒在地,由兰兰打出第一拳,然后,黑妮、石 头和小雨们轮番对他展开攻击。高河始终不肯求饶,但他被摁在污水里的脑袋努 力扭向一边,直直地盯着我,我就知道,他在向我求助。那天我没有帮他,我独 自逃回家,躲进厨房,将我婶留给我俩的橘子吃个精光。高河回到家,见扔在灶 台上的橘子皮,问我,我的呢?我说,没有你的。高河冲上来,一脚把我踹倒。 我知道那一脚绝非因为橘子,而是因为我临阵逃脱。也许在他的意识里,两兄弟 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用不着刻意结盟。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我叔说,我既 怕他揍我,也怕他揍高河。但是第二天,当那群孩子再一次将高河摁倒,我拎起 一只纸飞机冲了上去。我和高河于是成为幼儿园里的霸主,之后好长时间,从没 有一个孩子敢违抗我们发号的指令。   也许正是从那天起,我和高河正式成为亲兄弟。这之前,不过是他的一厢情 愿而已。   高河喜欢把我当马骑。他模仿着骑手的动作和表情,将一根竹竿当成他战无 不胜的武器。高河更喜欢我把他当马骑。逢这时,他就会模仿着马的声音和动作, 从祠堂里面跑到祠堂外面,再从祠堂外面跑回祠堂里面。他说他会喷火,他说他 喷出的火焰能够点着一间屋子。直到多年以后,他模仿马打出的响鼻也足可以乱 真。我与他闹僵的那段时间,在夜里,他会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出一匹马的“啾 啾”声。他在逗我开心?他在逗自己开心?他在向我示威?他在向我求饶?不管 如何,一匹马不过是一匹马,一匹会喷火的马也不过是一匹会喷火的马,一匹马 的叫声无非是一匹马的叫声,他既打动不了我,也打动不了小雨。那时我认为他 真的变成了一匹马,栓上套只会拉车,缷下套只知吃草。除了拉车和吃草,他百 无一用。   阿姨姓周,叫周爱情,这个名字超凡脱俗并且俗不可耐。爱情有三个姐姐, 分别叫彩霞、红霞和春霞,是那种过耳即忘、烂了乡村又烂了城市大街的名字, 然而轮到他们最小的女儿,竟然叫了“爱情”。爱情的爹妈都不识字,谁也不知 道他们为什么要给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爱情念过县城的幼儿师范,回来以后, 开始说软软的普通话,穿宽宽的喇叭裤,描眉,画唇,毛衣包到了屁股。有人说 爱情是因为在学校里谈恋爱被开除的,理由是幼师毕业的都会分到城里,再不济 也是镇上,绝不会回到村子。但不管如何,爱情回到村子,村里有了专业的幼儿 教师,总是件好事情。   爱情没有爱情。不仅因为有关她被学校开除的传闻,还因为她性情古怪。每 天她将自己打扮得妖艳漂亮,又喷洒了玫瑰气味的香水,然而她对男人与婚姻, 似乎并没什么兴趣。有媒人给她介绍,她根本不见,假若媒人说得有些多,她就 会把人往外面轰——于是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变得更多。爱情是村子里独特并且神 奇的存在。她温暖。她冷若冰霜。   谣言总会不攻而破。突然有一天,黄昏,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幼儿园前面。 马背上是个穿着牛仔服、戴着牛仔帽的年轻人,年轻人英姿飒爽,帅气逼人。那 时爱情正在给孩子们跳孔雀舞,看到年轻人,孔雀就笑了。她跑到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弯腰,爱情就上了马背,如同演练过千百次。然后,大马“踢踏踢踏”而 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孩子。爱情像小雨的母亲一样再也没有回来,不同的 是,爱情的离去有些招摇,小雨的母亲则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即使多年以后, 此事也是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到后来,他们对那个黄昏,渐渐产生出深刻的怀 疑。村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匹马呢?又怎么会出现一个穿成美国西部牛仔的年轻 人?就算爱情要私奔,她坐的也应该是摩托车而绝非一匹高头大马。再后来,他 们几乎坚定地认为这是孩子们的集体谎言——没有年轻人,没有马,没有目击者。   可是那天我真的见过一匹马。见过那匹马的,还有小雨、高河、兰兰、黑妮、 石头……   村里没有了幼儿老师,也就取消了幼儿园。从此孩子们只能淌过一条小河, 去一个叫做“二甲”的村子上幼儿园了。那天恰好是我和小雨就读幼儿园的最后 一天。也正是从那天开始,那个幼儿园,再一次变成为祠堂。   现在,祠堂被重新翻新。我知道村人试图还原它旧有的模样,可是我仍然见 到透着火气的砖瓦,闻到出厂不久的油漆气味。我还见到里面摆起一张八仙桌, 旁边,有黑衣人和白衣人正往桌面上铺着白幡。祠堂总会见证一些生生死死—— 生,它不喜;死,它不悲。或者,生,它喜;死,它悲。   一回事。   3   祠堂往前,经过两条村路,便是村里的小学了。校舍由生产队的粮库改建而 成,土质肥沃的稻花村,曾拥有镇上最大的粮库。学校共有五个年级,三间办公 室,十间教室,十几个老师,三百多个孩子,一个坑坑洼洼的操场和一个不知用 了多少年的木头篮球架。附近村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小学,不过他们仍然习惯将 “稻花村小学”叫做“大仓库”。   还记得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校长在操场上拉起一条巨大的横幅,然后,二三 四五年级的孩子们集体唱了一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就算是欢迎我们入 学的仪式。我与小雨被分到同一个班,那个班主任长着一张毛蟹一样的脸。他来 自邻村,认识我叔,第一天,他将我错当成高河。我告诉他,我是高原,高河的 哥哥。他说,哦。他一边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下“高原”,嘴里一边念叨,高原—— 高河的高,平原的原。写完,他将作业本扔给我,似乎对我并没有太大兴趣。他 胡乱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然后开始讲课。他教语文,他的字写得也像河蟹,这 儿一笔那儿一笔,黑板上很快爬满毛茸茸的蟹爪。我眯起眼盯着那些字,它们仍 然毛茸茸看不清楚。班主任带我去办公室测完视力,说,小小年纪,怎么近视眼 了?回去后,我对我叔说,我需要一副眼镜,我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欣喜若 狂。他对我婶说,咱家要出大学生啦!我婶说,驴插上犄角就成牛了?我叔说, 你要是不相信,咱们就等着看。第二天他就带我去县医院配了一副眼镜。从此眼 镜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村里人嘲笑我的把柄。   我还记得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得了全班唯一的一个双百分,这让班主任立即 对我刮目相看。他将我调到前排,说这样看字更清晰些。我指指眼镜,说,我能 看清。他说,前排听得也清楚。我说,我不用听也能考全班第一。这种近乎弱智 的自负与乐观让他大为讶异,他找到我叔,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那天我叔 奖励我一个新书包,高河也想要,我叔说,等你上一年级再给你买!后来高河上 了一年级,我叔却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高河不仅背着我的旧书包走进一年级的 教室,还穿着我的旧衣服和旧鞋子。他延续了小一号的我,却并没有成为我的过 去。   我始终认为高河对我的仇恨绝非因为小雨,而是日累月积的不满。假如我是 高河,假如我穿着别人穿破的内裤和穿旧的衣服,背着别人磨出洞的书包,用着 只剩一个笔头的铅笔,我也会心生愤恨。毕竟他才是我叔的亲生儿子。   其实我并不刻苦。很多时,放学以后,当高河还在写作业,我早已跑进学校 后面的果园,偷摘那些又青又酸的橘子。果园是兰兰家的,兰兰她爹总会在橘子 没有成熟的时候放松戒备。我让石头和黑妮给我站岗放哨,我从栅栏的缝隙钻进 去,大小通摘,如同扫荡一般。有一次我被兰兰她爹抓个正着,他在我的屁股上 踹了两脚,把我拎到班主任面前。班主任喊来我叔,我叔用一把扫帚将我的屁股 打开了花。那是我叔揍我最狠的一次,之前,他也曾揍过我,却多是只有揍的架 式,没有揍的力度。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觉的,我看到躺在旁边的高河捂着嘴, 不停地笑。   当屁股不再痛,我再一次打起青橘子的主意。对于那种酸中带涩的味道,我 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兰兰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替我站岗放哨,或者干脆不必 望风,她直接钻进去偷就行。她熟知他爹的作息规则,她爹绝对抓不到她。或许, 就算抓到又能怎么样呢?她爹总不能也赏她一顿拳脚。这绝对是一个好主意,我 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从此,几乎每一天,我都能吃到兰兰为我偷来的青橘子。   高河仍然打架。与幼儿园时不同,他交了七八个真正的死党,这让他战无不 胜。他常常拦下放学的孩子,跟他们要橡皮,要铅笔,要糖果,要玩具,甚至要 钱。班主任三天两头往我叔家跑,我叔三天两头将高河揍得皮开肉绽。没有用。 高河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这让他不得不在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连续选择留级。 高河终成为学校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他熟悉学校里的每一棵树,熟知学校里的每 一个老师的脾性。小学终成为他的王国。   从一年级开始,我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高河一直是班上的劳动委员。我 任学习委员,因为我功课好;高河任劳动委员,因为老师们试图用干活来分散他 极其旺盛的精力。不过高河的确喜欢劳动,对他来说,即使给学校冲厕所,也远 比坐在教室里写一篇一百字的作文舒坦。后来高河认真地对我说,他天生就是干 活的命。说这些时,我们坐在院子里喝酒,我叔坐在门槛上,抽着烟,一言不发。 其实那次我就发誓永不再回到村子——不管村子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再回来。   因为功课好,我成为我叔的骄傲,在家的地位也与日俱增。逢星期天,我叔 让我在家复习功课,却要拉上高河下地。高河喜欢下地,但他不喜欢我叔的态度。 记得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冲我叔吼,我才是你亲儿子!我叔愣了愣,问他, 你能考上大学吗?高河表情尴尬,怒火瞬间熄灭。其实下地与能否考上大学无关, 但那些年里,我叔就是把我当成宝贝一样供着。后来我想,也许我叔并不像村里 人所猜测的那样,假如我考上大学,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宠我惯我,只 因他想让我延续他的梦。他没有文化,他希望我有;他没念大学,他希望我念。 更重要的是,我妈和我爹的突然离去让他对贫穷和乡下充满了恐惧和愤恨——假 如有钱,假如住在城里,我妈就可以去县医院而不是在家里生下我,或许她就不 会死去;假如有钱,假如住在城里,我爹就可以去市场买鲫鱼而不必自己亲自去 捕,或许他就不会死去——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现在他还有哥哥和嫂子,我还 有爸爸和妈妈。很多时,我叔固执地将贫穷归罪给这个他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 我成为他的希望、信仰、稻草和图腾。   可以这样说,整个小学时代,我与高河就是校中两霸:一个学霸,一个街霸。 后来我离开小学,去镇上读中学,高河却仍然霸着小学。再后来,我读完初中, 去邻镇读高中,高河终于小学毕业。他毕业那天,所有的老师都长舒了一口气, 在他们眼里,高河早已不再是一个喜欢打架的孩子,而成为一个问题、一个传说 或者一种符号。即使现在,高河的名字还刻在操场边的树上,刻在教室里的课桌 上,刻在空气里,刻在往事中……小学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起点,却几乎是高河荣 耀的全部。   小学仍在,那些树仍在,甚至,早已变成校长的班主任仍在。小学几次翻新, 却仍是那般颓败的模样。小学校封固了我和我们的记忆,也许它该变得更好一些, 更有学校的模样。有孩子们从学校里跑出来,欢天喜地。我听他们叫嚷着去拦婚 车,不给钱就不放行。   ——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不了。比如风俗。     4   就读初中以后,除了星期天,我很少回到村子。其实村子距离镇上并不远, 我也并非一定要住宿,但我就是不想天天回来。我的声音开始变粗,唇上长出淡 褐色的绒毛;我变得爱洗头爱刷牙,梦里内容丰富并且千奇百怪。我与小雨没有 被分到同一个班,我俩都长舒一口气。后来我们都交了新朋友,彼此很少交往。 很多时,即使在学校里擦肩而过,我们也不再打招呼。   每个星期六的黄昏,我都会骑一辆飞鸽自行车回村。自行车是我叔送我的升 学礼物,那是这么多年他所买下的最贵的东西。他嘱咐我要骑一辈子,我却只骑 到初三。回村并非因为我想我叔,而是因为学校在星期天不开灶。所以,我回家 只有一个目的,吃。   那时高河仍然在读小学,仍然每天放学以后在村子里晃。他也盼星期天,却 不是想我,而是一周里唯有那天可见一点荤腥。吃饭时我叔会不停地问我在学校 里的情况,对他却没有半点兴趣。当他忍不住插嘴,我叔就会敲敲碗,狠狠地剜 他一眼。逢这时我婶就非常不高兴,她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将菜里的肉挑出夹给高 河。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听我婶对我叔说,河是有些皮,可他还是个孩子。我叔 说,三岁看老。我婶说,他才是你的儿子,要给你传后的。我叔说,现在不管教, 将来进监狱了,还传什么后?我叔的话并没有让我感觉半点幸福,反而压力倍增。 不是担心我考不上大学,而是担心我考上大学以后,会不会对我叔像我叔对我这 样好。   然后我去了县城,读重点高中,每个月只回村一次。那时的高河,已经退学 在家。   本来我叔计划让高河读完初中,哪怕考试那天,高河还把邻村一个男孩的脑 袋打出了血。男孩的父亲找过来,我叔给人家赔礼道歉,又把一只正在下蛋的母 鸡送给了他们,事情才算罢休。我叔送走来人,高河仍躲在厕所不敢出来。我叔 说,出来吧,我不揍你。高河就战战兢兢地出来。我叔说,既然你有的是力气, 大马洼那两亩水田就归你了。高河没有听懂,说,行。我叔说,书别念了,省得 以后把学校砸了。高河盯着我叔,确认我叔没有跟他开玩笑,急忙说,我再也不 敢了。   高河还是想读书的。尽管他也确信,他读书毫无用处。   导致高河退学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他没有考上初中,他成为全校唯一一个没有 考上初中的孩子。那段时间我叔感觉祖宗的脸被他丢光,他将高河关在家里,半 个月不准他出门。校长找过来,说高河只差一分,是小事,复读一年,肯定考得 上。我叔说,他都读了两年五年级啦!校长说,那也得读啊!这么小的孩子,不 读书,就废掉了。我叔说,废掉就废掉,反正我对他,早没指望了。   高河于是正式成为一个农民。他时他还没有过他十五周岁的生日。   我开始害怕高河。每个月好不容易回来的那一次,也会找个借口出去。我去 村头,去河边,去竹林,去废弃的碾屋,去兰兰的果园……去所有高河不会出现 哪怕只是暂时不会出现的地方。那时兰兰刚刚高中毕业,她回到村子,与她爹一 起侍弄那个果园。   果园里的橘子树已经很老,在兰兰的建议下,她爹将橘子树换成了苹果树。 苹果树刚刚挂果,圆圆溜溜,非常好看。兰兰在果园里搭一间草屋,屋前放一把 藤椅,她告诉我,搭草屋不为防贼,只因为她喜欢。特别是秋天,天高云淡,阳 光温和,她躺上藤椅,眯起眼,深呼吸,空气里满满的都是苹果的香甜。她还说, 等我考上大学,她会每个月给我寄苹果,一直寄到我大学毕业。那时你就彻底成 了城里人了,她盯着我,闪动着眉眼,说,不会再稀罕我的苹果了。   她爱上了我。这毫无疑问。她并非现在才爱上我,她在初中时就爱上了我。 她在小学时就爱上了我。她在幼儿园里就爱上了我。她相信那些苹果能让我们之 间的距离变得触手可及。   每次回到村子,我都会去她的果园里坐一会儿。如果苹果花开了,我们就一 起赏花;如果苹果熟了,我们就一起啃苹果;如果苹果尚是青果,我们就坐在草 屋前聊天。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爱上她了,直到我在苹果园里遇到高河。   那天是星期五,本不该回村的日子,但因为中秋节,学校提前放假。我没有 先回家,而是去了果园。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站在村口,我就能嗅到苹果的甜。 我猜我肯定会给兰兰一个惊喜,说不定她还会像电影里那样,冲上来拥抱我,然 后赤着脚在果园里疯跑……然而迎接我的,竟是高河。   高河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天空。兰兰站在旁边,两手扶着藤椅,摇啊, 摇,摇啊,摇……世界开始动荡不安,兰兰变成流向远方的河水。突然高河回头, 看着我,说,过来。我就过去。他又看看兰兰,说,给大学生摘两个最好的苹果! 兰兰转身时,高河趁机捏了捏兰兰的手。兰兰笑着跑开,完全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然后,高河重新眯起眼,看着天空,让藤椅在我面前摇啊,摇,摇啊,摇……那 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不再争吵,极少交流,然而我们的战争, 正在升级。或许高河真的爱上了兰兰,或许他只为报复。他要抢回这些年他所失 去的一切,包括尊重与爱慕。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高河突然向我和我叔宣布,他喜欢兰兰。我叔看看我, 我什么也没说。我清楚自己没有爱上兰兰,但当高河骄傲地向我宣布他的占有, 我还是产生一种强烈的失去感与挫败感。那个瞬间,我想到了小雨。   小雨考上六十里之外的一所高中。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也没有任何有关她 的消息。   然而当我回到学校,我竟奇迹般地接到小雨的来信。小雨说她爹在镇上给她 找了一份工作,她正在考虑要不要退学打工。我给她回信,说,都读到高三了, 怎么也得试一试。我的回信极不诚恳,因为我知道,以她的成绩,根本没有考上 大学的希望。小雨很快回信,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又说,不管考得如何,暑假 时她想与我好好聚一聚。又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等我读完大学,她 或许就嫁人了。我没有给她回信,却突然变得伤感。她嫁人后是什么样子?她怀 胎十月是什么样子?她当了妈妈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我无法不去想。   然后,就是让人怦营惊悚的三天煎熬。我始终坚信只要我发挥八成,就能够 顺利考上大学,可是我连六成都没有发挥出来。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我看到高河 哼着小曲,似乎我高考落榜是世界上最令他高兴的事情。后来成绩公布下来,我 果然名落孙山。那天是真正的世界末日,既没有人与我说话,我也拒绝与任何人 说上一句话。我躺在床上,看我叔坐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抽着旱烟。我认为我 叔在那一天里,老去十年。夜里我来到果园,躺在藤椅上,摇啊,摇,摇啊, 摇……世界动荡不安,我变成流向远方的河水。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却不是兰 兰,而是小雨。再后来,兰兰与高河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为我摘了满满一口 袋苹果。   那些苹果,我本该将它们带进大学,然现在,它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村子。 我开始啃那些苹果,不停地啃,不停地啃,直到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即将 爆炸的青蛙。   苹果又叫幸福果。小雨告诉我。当她说完这句话,我泪飞如雨。   5   让我复读的建议竟然是高河提出来的,然而那时,我并不被这个建议感动。 事实上当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选择让我复读。如同一位象 棋大师偶然失手给街头的棋混,假如再有一次机会,即使让对方三子,即使再让 对方三步,也能轻松获胜。   高河建议我复读,我叔就同意了。同意后他才征求我婶的意见,我婶冷下脸, 说,我反对有用吗?我知道我婶并不希望我复读,尽管她也希望我能考上大学, 但她舍不得高河。那时高河刚去镇里的石灰厂干临时工,每天需要独自扛完四百 多包水泥,才能赚到四块钱。我婶说苦点累点倒不怕,反正高河有的是力气,她 怕那些粉尘。水泥厂好几个职工因为吸入过量粉尘住进医院,有些住进去就再也 没有出来。我婶说,高河没有必要用命去赚钱。或者,高河没有必要用命来给我 赚取复读一年的生活费。   那时高河已经不再热衷打架。他常跟我叔说起他的打算。他说他要攒些钱, 盖几间瓦房,然后娶了兰兰或者别的女人——他攒钱是为盖房,盖房是为结婚, 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我。   那一年,常年抱病的我婶病情加重。她干不了农活,又要每天吃那些昂贵的 药片,我叔的日子捉襟见肘。高河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我突然感觉,他远比我更 像一个男人。也许正是从那一天起,他正式接替我叔,成为一家之长。   高河的确又高又壮。夜里我们在院子里冲澡,他凸起的腱子肉常常令我自惭 形秽。他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们, 可是我连这条街上的人都认不全。他的农活干得很好,庄稼就像他的士兵,不仅 服服贴贴,还会在秋天变成一份绝不负人的喜悦。整个夏天我与他朝夕相处,我 终于无奈地承认,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秀才。秀才只有中榜才有价值,否则,必 将沦为村里人的笑柄。   整整一年,我发疯地学习。我只回过两次村子,一次是过年,一次是高河被 砸伤。我用高河拿命换来的钱买复习资料,买方便面,买牛奶,买健脑口服液, 请老师去饭馆吃饭……每天我都在想万一我仍然落榜的情景——万一仍然落榜, 我想我也许会跳进村头那条小河,永不肯再浮出来。   高河是工伤。电焊工焊接机器时引起厂房爆炸,正在墙边休息的高河被一根 炸断的钢管刺穿了大腿。开始他并不觉痛,他甚至幻想自己将那根钢管拔出,但 当被送进医院,他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啕叫。他喊天,喊地,喊爹,喊妈,喊我, 喊兰兰和小雨,喊所有他能够想到的东西,但他的痛苦并没有减轻。那条腿从此 废掉,虽然几年以后看不出跛,却使不上力气。我见到高河的时候,他已经出院。 他躺在床上,咧着嘴,皱着眉,我婶坐在他的身边,用一条旧毛巾哄赶着伤口周 围的苍蝇。高河冲我笑笑,我婶却哭了。我婶对我说,你要是还考不上,我就把 你的腿也打折!   我相信我婶能干出来。真的能。   可是我真的没有考上。或许我与大学天生无缘——之前烂熟于心的东西,到 了考场上,打死也想不起来。整个夏天我过得胆战心惊,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心 就狂跳不止——我盼邮递员,我怕邮递员;我盼他能带来好消息,我不相信他能 带来好消息。所谓煎熬,所谓度日如年,所谓生不如死,不过如此。虽然尚存一 丝希望,但当尘埃落定,我还是彻底崩溃。而那时,高河的腿,刚刚能够下地。   那一天世界静止无声。我躺在床上,听得见地球“吱吱”转动的老迈之声。 我蒙住脸,闭上眼,仍能看到我叔坐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抽烟,仍能看见我婶板 着脸将我的衣服一遍遍搓洗,仍能看见高河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我看 到小雨。小雨站在我的面前,说,咱俩出去走走。那时天已黑透,我随她出去, 不敢看院子里的我叔和我婶。小雨带我去那片竹林,那里只有我们。与兰兰不同, 小雨最喜欢的地方,是竹林。   她说,她喜欢风过竹林的声音。那声音让她踏实。   我们坐在竹林里,看月光下的竹影随风轻摇。小雨开始在竹子上刻字,用一 把小学时我们共同用过的铅笔刀。她将字刻在靠近根部的地方,她说这会让这些 字保存的足够长。她刻“小雨”、刻“高原”、刻“高河”、刻“兰兰”、刻 “黑妮”、刻“石头”、刻“五谷丰登”、刻“时来运转”、刻“紫气东升”、 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她随机刻下那些名字、成语和句子,她说它们 没有任何意义。夜已经很深,竹林里飘荡着薄薄的淡蓝色雾气,云彩拉成丝线, 远处传来狗吠。后来小雨紧挨着我坐下,说,很晚了,你得回家了。我摇摇头。 她说,你叔会担心你的。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躺在竹林里,我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我在梦里 长大,读初中,读高中,复读,落榜,来到竹林,当我醒来,我欣喜地发现自己 仍然坐在祠堂改成的幼儿园里,听阿姨讲故事,看阿姨跳新疆舞,没有高头大马 和骑马人;或者,我在梦里变小,复读,落榜,心灰意冷,当我醒来,我已老态 龙钟,步覆蹒跚,一个人坐在城市的花园里,看落叶在地面上旋转;也或者,我 在梦里变成了虚构的高原,其实我的名字叫做高河,我有一个叫做高守业的亲生 父亲,我从来未曾有过一个因为捕鱼而被淹死的大伯;更或者,我只是一只会思 考的黄牛。此刻我在山坡上吃草,阳光暖暖地照着,不远方,牧童吹着柳笛,我 安然地睡过去……或许这一切果然如此。我不能醒来,只因我不能醒来;我没有 醒来,只因我没有醒来。后来我在竹林里睡过去——清醒中睡过去,或者睡梦中 睡过去——睡过去的我,认为自己已经醒来。   我醒来,身边不见小雨。我的身上盖着她的衣服,衣服被晨露打湿。我听到 鸟鸣、蝉鸣、蛙声、狗吠声,我知道我在竹林里度过诡异的一夜。我寻找小雨留 在竹子上的那些字,那些字已经不见。或许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吧?可是此刻,我 明明拿着小雨的衣服。   我回到家,家里炸开了锅。我叔已经去河边找过我两次,我婶哭晕过去,高 河把村子里的人问了个遍。见到回来,我叔狠狠地甩我一巴掌,我的耳朵里,便 同时钻进了一百只不知疲倦的蝉。那些蝉一直在叫,一直在叫,伴我整个夏天, 整个秋天和整个冬天。   他们商量是否要送我回去复读,得出的结论是,必须回去。为此我叔开始打 高河那笔赔偿金的主意,我婶知道拦不住他,抹着泪,说,你等于把高河的媳妇 卖了啊!那时高河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一根木柴应声而 开。   两天前高河刚得到一笔赔偿金,我叔却不敢去接。我叔说,多少钱能买来我 儿一条腿?他哭得老泪纵横。   对我叔、我婶、高河,我始终心怀愧疚。我搅乱他们的生活,却仍然不能把 自己当成他们的家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服不了自己。   我放弃了复读。我说,我种地。我叔说,你这么瘦,干不了活。我说,我行, 我种地。我叔说,你连插秧都不会。我说,我学,我种地。我选择种地,不是因 为我无法面对他们,而是因为我无法面对自己。我怕。我怕我一辈子都考不上大 学。我相信我一辈子都考不上大学。   每一天,我跟在我叔和高河身后,下地干活。可是我真的当不了农民,一把 秧插下去,腰就会直不起来;一张犁搁上肩头,肩膀就会钻心地痛。我发现,对 于乡村与土地,我怀有一种深深的厌恶、憎恨与恐惧。我再一次想到了逃离。   可是我仍然在村子里生活了两年。是小雨拴住了我。她是我的恋人。   我喜欢把那片竹林叫做“小雨的竹林”。我们在竹林里散步,聊天,追逐嬉 闹,小雨打算在每一棵竹子上都刻上我们的名字。后来小雨干脆将他爹的那把大 躺椅也拿到竹林里来,我们躺上去,摇啊,摇,摇啊,摇……世界变得动荡不安, 我和小雨流向远方。   小雨说,我不想呆在村子里。我说,我也不想。小雨说,咱俩可以出去看看。 我说,我也想。小雨说,咱俩一起出去?我说,我不敢。小雨说,你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小雨说,你认为咱俩能不能在城里安家?我说,不能。小雨说,继 续闷在村子里,就真的不能了。我说,是这样。小雨说,你喜欢一辈子呆在村里 吗?我说,不喜欢。小雨说,那咱俩进城吧?我说,不行。我不敢。   我真的不敢。去到城市,我能做什么呢?我连盘子都刷不干净。我能想像我 饥寒交迫的样子,缩在城市公园的石椅上,任路人像牡口一样打量。我有我一文 不值的尊严。   小雨跟我说过好几次,终于,那一天,她带来了高河。她问高河,你喜欢我 吗?高河说,喜欢。小雨说,兰兰呢?高河说,多年前的事了。小雨说,我们去 城市好吗?高河说,好啊!小雨说,我们会不会饿死?高河拍拍胸脯,说,我可 以去讨饭!   很多时候,绝大多时候,高河的勇气和胆量令我钦佩。我相信假如走投无路, 他真的可以去讨饭,但是我不能。我盯着小雨,我看见小雨上前,拉住高河的手, 说,那咱俩拉勾吧!   他们在我面前拉勾,我看到他们的真诚。但是后来,当我与小雨一起坐上开 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当我独自面对被留在村里的高河,我狡辩说,我只当你们是 开玩笑。总之那夜里我有了一个阴暗的想法,然后将这个阴谋,付诸了行动。   我在竹林里找到小雨,说我已经想通,我想与她进城。小雨说,可是我已经 答应了高河。我说,你不喜欢他,你只是想找个伴。小雨沉默。我说,如果你愿 意,我们马上就走。小雨说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准备。我说等你准备好了,或许我 就改变主意了。我带小雨去村口,一辆去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恰好停下,我拽小雨 上车,小雨不停回头。其实我并非害怕我会改变主意,而是害怕高河追来。我是 贼。我偷走了他的勇气、胆量、计划与骄傲,甚至,爱情。尽管那时候,小雨对 高河,真的没有爱情。   片刻之前,我将高河骗去了果园。我说兰兰有事找你,他就去了。我相信当 他见不到兰兰,必会来竹林找我。我猜的没错。多年以后,当我与高河喝着酒, 谈着这事,高河说,假如当时在竹林里听到我的话,他会一斧头劈了我。   总之那一天,我告别竹林,告别村子,告别高河和我叔。我与小雨奔向城市, 如同奔赴死亡。   6   淹死父亲的那条河,叫青龙河。传说远古时期一条青龙从天而降,从此再没 有回到天上。它的身躯变成小河,胡须变成竹林,怀抱的明珠变成了我们的村子。 传说毕竟是传说,都不信,然多少年来,小河对于村人的馈赠,可谓慷慨至极。 不管天有多旱,小河从未干涸;不管雨有多大,小河从未溢出一滴水。不仅如此, 河里鱼虾成群,河边芦苇葱茏,小河忠心耿耿地眷护着村人,给予着村人。小河 是真正的神。   父亲是唯一一个淹死在小河里的人。河水不深,仅仅至膝,他的死去异常蹊 跷。有人说那是因为有人在夜里去河里偷挖河砂,让河底多出一个水井般的暗坑, 然当父亲死去,村人们寻找数日,仍不见河底暗坑。那里如沙漠般平坦,或许很 久之前,这里本就是一片平坦的沙漠,直到那条巨龙坠落。不管如何,父亲因我 而死,我却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住;不管如何,我叔将我养大,高河为我残掉一 条腿,我却将他们无情地背叛。我常常想,假如河水一定要取走一个村人的性命, 那个人该是我。我是村子和亲人的背叛者,我不配成为稻花村的一员。   我与小雨常常谈起这条河,在面对城市的霓虹的时候。如同在河边,我们常 常谈起城市的霓虹。   我和小雨去了城市的劳务市场,那里有着太多来自乡下急需找份工作的年轻 人。我们每人交了三十块钱,然后,小雨被带去一个电子厂,我被带去一个鱼竿 厂。小雨的工作是缠线圈,每天十二个小时,她说她的手指总有一天会被钳子磨 透磨光;我的工作是给鱼竿上漆,每天也是十二个小时,我总觉得油漆的刺鼻气 味会将我可怜的肺页刺穿成网兜。偶尔我们会匆匆见上一面,在电子厂门前,或 者在鱼竿厂门前,小雨匆匆塞给我十块钱,或者我匆匆塞给小雨十块钱,干燥并 且寒冷的城市里,我们就像用唾沫相互濡湿对方的两条鲫鱼。我告诉小雨我给我 叔和高河写了一封长信,说我出来打工是想为家里减轻负担,说我喜欢小雨,说 之所以不辞而别,是怕遭到他们的拒绝。小雨问我,你叔怎么说?我说,他给我 寄来一百块钱。小雨问,那高河呢?我说,高河给我寄来的是菜刀。   那时我想,我与高河间的矛盾,再也不能化解。   过年的时候,我和小雨回去一趟,那时我们的渔具店已经开张营业。渔具店 挤在杂货店生鲜店理发店五金店和服装店之间,我想除了我和小雨,没人相信它 能够撑下来。   见我回来,高河操起菜刀,却并不是杀我,而是杀鸡。他的腿没有好利索, 蹲在地上时,那条伤腿伸得很直,如同一个悲伤并且愤怒的惊叹号。他将鸡血滴 进两只酒碗,然后端一碗给我。我说这叫什么?歃血为盟?他说,之前恩怨,一 笔勾销。于是我再一次一败涂地。高河不仅有我所不具备的胆量和勇气,现在, 又多出大度与宽容。我想他也许是在做给旁边的小雨看,但自始至终,小雨没有 看他一眼。高河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光,我却一滴都咽不下去。小雨抢过 酒碗,一饮而尽。她被呛到嗓子,不停地咳,不停地咳,终咳出眼泪。   吃饭的时候,小雨和高河没说一句话。我叔陪着我喝酒,听我讲城里的故事, 但是我们的心思都不在那些已经发生的半真半假的故事上。我叔想知道以后我打 算怎么办——以后,我是否还能呆在城市,还能与小雨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知道。 或许小雨也不知道。   那天我终于相信高河对小雨的感情。那天我终于相信我对小雨的感情。我从 高河那里抢走小雨,不是因为我想进城,而是因为想进城的是小雨。高河与小雨 拉勾,不是因为他的胆量,而是因为小雨的胆量。现在,小雨替我化解掉我与高 河的恩怨,我与小雨终成为名正言顺的恋人。   可是那些恩怨化解得掉吗?就算能,以后呢?我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夜里我与小雨去到那片竹林,遇见一位守林的老人。老人说竹林被他承包, 之前所有的竹子,全被他齐根砍掉。小雨寻找她刻下的那些字,字竟然都在。老 人说也许字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当竹子还是竹笋时,它们就在。老人的表情非 常认真,我和小雨不得不信。   我们去了河边,月光下的河水,银光点点。我们坐在河畔,感到一种从未有 过的踏实。我指着一片水域告诉小雨,我爹就是在这里淹死的。他不过想为我捕 到几条鲫鱼,我说,为几条鲫鱼搭上性命,他死得不值。   小雨开始抽泣,我却不知为了什么。我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她缩进我的怀里, 哭得更凶。那夜里的青龙河属于月亮,属于小雨,属于眼泪,属于世间所有的归 来或者离开。一条鱼突然跃出水面,月光下闪出暗青色的肚腹,我听到石破天惊 的声音。   后来小雨告诉我,那个夜里,她突然预感到会失去我。更可怕的是,她预感 到这失去是因了她的离开,而非我的背叛。尽管我们开起一家渔具店,尽管后来 我们把这家渔具店变成一个渔具公司,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离开我。她坐在乡间的 河边,她向往着城市的街道;她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她会马上将街道当成乡间的 小河。小雨并不安分。她害怕抵达。她的心永远在远方,以及远方的远方。   一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公司。公司举步维艰,走投无路之时,我灰头土脸 地回到村子。根本不必求助,我叔能从我的脸上看懂一切。我们来到河边,我叔 指向一片水域,说,你爹就是在这里淹死的,却只为给你捕几条鲫鱼。我看着他, 不说话。我叔说从那天起,我就是世上离你最近的人。我看着他,不说话。我叔 向河水里扔出一颗石头,石头在水面上蹦跳不止,久久不肯扎进河水。我叔扭过 头,长时间地盯住我。我叔说,要多少?   那笔钱是高河的赔偿金。我叔本打算用那笔钱盖六间瓦房,他甚至打好了地 基。然那笔钱还是落入我手,变成我所谓事业的地基。尽管后来我还上了那些钱, 但这是两回事。为了事业我愿意放弃所有以及别人的所有,我是世间最无耻的贼。   我回到城市,小雨已经不在。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想要离开。离开这个 城市,离开我,离开我们的过去,以及未来。我没有去找她。我知道她没有开玩 笑。   我看不懂那封信,但我看得懂我们的感情。朝夕相处的两年,我们的感情正 在一点点变淡。或许她把更为遥远的城市,当成了故乡。   接下来的三年,我像高考一般拼命。或者说,三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高考。 三年后公司步入正轨,我的事业如日中天。我几乎忘掉了故乡和小雨,我是指, 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总是拒绝想念他们。然而在夜里,小雨与故乡总是固执地钻 进我的每一个梦里,让我醒来的时候,恍若隔世。   我叔给我来信,让我回去一趟,我这才发觉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和高河。 我发现我叔更加苍老,我婶的背变得很驼。高河的新房仍然没有盖起来,问他原 因,他说,兰兰说还可以等等。我去兰兰的果园,兰兰告诉我,是高河一直在拖。 ——高河不想一辈子闷在鼠笼一样的村子里,他想出去转转。   这正是我叔让我回来的原因。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我叔几次欲言又止。我 婶终忍不住,开始骂我叔,说跟自己儿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这件事情对我 来说并不难办到。然后她开始强调当初我借我叔的那笔钱是高河的赔偿金,而高 河去水泥厂扛包是为了让我能考上大学。   你考大学,你办公司,都是高河帮你。她说。   我不想提这些事。不是我不感恩,而是我不知该如何感恩。所谓大恩如大仇, 我只愿能够逃离。   我婶说,她想让高河去我的公司做事。最后她再次强调只是一份差事而已, 干什么都行,给多少都行。河也不小了,她盯住我的脸,说,我和你叔都不想他 毁在村里。   我答应了我婶。我无法不答应我婶。并且我知道,这也是我叔的意思。可是 高河能做什么呢?虽然读到五年级,可是他连三年级的课本都看不懂,他能干什 么呢?我不想公司里多出一个吃闲饭的人。可是我不得不让公司多出一个吃闲饭 的人。   于是高河成为门卫。其实公司不过租用了一栋老式写字楼的其中半层,并不 需要门卫。我在走廊摆一张桌子,让高河站在桌子后面,负责访客登记。公司里 突然多出一个身穿保安服的男人傻乎乎地戳在那里,很是滑稽可笑。   最初高河与我住在一起,可是几天以后,他要求住到公司。他说公司里好, 不仅夜里清静,还能尽到一个保安应有的职责。我知道他在说谎,他想住在公司, 无非是不想与我同处一室。我给他增加了太多压力——他弄不懂的微波炉,打不 开的影碟机,听不懂的英文电影,看不明白的时尚杂志……甚至有一次,当我深 夜归来,他将我锁在门外足足一个小时——他弄不懂防盗门。在我面前,他变成 无知的小丑,他可怜的自尊每一天都在被我践踏。   我没有拦他。不过我说可以帮他在外面另寻一个住处。他说,别浪费钱,反 正办公室挺宽敞,晚上也没有人。我强调说,是城中村,跟咱乡下一样。他说, 那我不白进城了?他毅然住进办公室,他说那里让他舒坦。   他将折叠床放进洗手间,到晚上,拿出来,挤到两张办公桌之间。整个白天 他不需要休息,哪怕他那条用不上力气的残腿一个劲地抖,一个劲地抖。我对他 说,太累的话,可以坐一会儿。他坚持说,那哪还有保安的样子?他真的把自己 当成一名保安。或者,他假装真的相信自己成了一名保安。   他开始喝酒。在晚上,在整个公司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买来花生米、火 腿肠、榨菜和高度白酒,一个晚上能够喝掉整整一瓶。有一天我去得较早,见折 叠床仍摆在办公室,他正在收拾洗手间里的呕吐物。问他喝了多少,他说没多少, 就是醉得快。我在他的折叠床上发现一张幼儿园毕业照,我第一次留意到,他与 小雨,靠得很近。   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如同呕吐的是我。我说以后你别喝这么多酒, 对公司形象不好。高河说离上班还早着呢。我说有气味。高河说开会儿排气扇就 行了。我盯住他,我想我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让他胆寒。大终十几秒钟以后, 他耸耸肩,说,好的经理,我记下了。   火灾就是那夜里发生的。后来他对我说,他想喝最后一次,喝多了,迷迷糊 糊之中,碰倒了酒精炉。然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必须将他开除。这是公司的制度, 也是我的原则。   后来我想,制度与原则之间,其实还夹着一个小雨。   7   广场是稻花村一处神秘的所在。我指的是,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奇闻轶事, 多源自这里。   大多时广场是安静的。即使有村人在这里聊天,也是压低声音——如果只有 两个人,便是两个人恰能听清的音量;如果是三个人,便是三个人恰能听清的音 量……广场上藏着太多秘密以及秘密之中的秘密,太多故事以及故事之外的故事, 广场是村妇们的舞台,她们在这里表演,倾听,喝彩,感叹,流两滴眼泪,双手 捂住了脸……   说它广场,完全是降低了广场的规模。它只是一小片空地。我想村人之所以 把它称为广场,是因为这样的说法,可以让村子距离城市更近一些。   在村里的时候,我很少去广场。我不喜欢热闹——尽管大多时广场是安静的 ——尽管城市的随便一处地方,都远比广场热闹嘈杂得多。   我回村子的时候,广场上正好有一场露天电影。是《父子老爷车》,陈佩斯 的大光头在银幕上不停地晃。我从人群后面走过,我看到有村人扭头看我,目露 鄙夷和不屑。他在为高河鸣不平。我知道,每一个村人,都在为高河鸣不平。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待他醒来,火势已无法控制。他胡乱扑了两 下,仓皇逃离。好在被烧光的只有那间办公室,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尽管如此, 我还是失去了客户的重要资料,以及员工和客户对我信赖。我被请到消防局,险 些被吊销营业执照。总之这件事情让我元气大伤,公司差点因此倒闭。   我赶去公司的时候,火已经扑灭。高河蹲在墙角,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 上前一脚将他踹倒,他爬起来,看着我,仍然不说话。他吓坏了。站在我面前的 只是一个可怜的闯了大祸的乡下打工仔,那个曾经打遍学校的霸王再也不见。我 往前走,他跟着我,我站定,他也站定,我再走,他还跟着我。我冲他咆哮,滚! 我看到,他的那条残腿,极其隐蔽地抖了一下。   当天黄昏,当我再一次回到公司,他已经不在。这时我才感觉自己有些过分。 我赶去火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他正在奔赴乡下的路上。他在我这里做了两个月, 没有拿到一分钱。不是我不想给他,我想凑足三个月,一起寄给我叔。我知道他 在他的帆布包里缝了一百零四块钱,正好够买一张回去的火车票。火车通到镇上, 剩下那段路,我猜他会走回去。他的做法曾令我恼火——我认为他不信任我—— 我认为他跟着我绝不会沦落到连车票都买不起的地步——然而现在,我钦佩他的 高瞻远瞩。我想我必须回去一趟,跟他说清楚,跟我叔说清楚。否则的话,我叔 会恨我一辈子。   然现在想,我回去,绝非负荆请罪,而是想向我叔证明:在这件事情上,我 是对的。我是对的,没有一点过错。错在高河。   我叔、我婶和高河正在院子里聊天,见到我,我叔和我婶扭身回到屋子。我 在高河面前坐下,高河低下头,眼睛瞅着地面,不时偷看我一眼。他的模样既让 我鄙视,也让我伤心。我怕他怕我。我认为他不应该怕我。   我对我叔说,高河引起一场大火,还好没弄出人命。我叔说,是你让他住办 公室的。我说我没有,是他主动要去。我叔说,你不想让他与你一起住。我说我 没有,是他不愿与我同居一室。我叔说,你在他面前侮辱他。我说我没有,我只 是教他怎么用那些电器,怎么打开和锁上防盗门。我叔说,你明知他的腿不好, 还让他每天站十个小时。我说是他自己要求站的。我叔说,那你说,是不是你把 他开除的?我说是。谁弄出这样的事,都得被开除。我叔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说我得跟你讲明白,一是二,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警察打他爹,公事公 办。我叔说,现在打完了,你走吧!我说我带回一些钱,你帮高河收着。还有, 这些是我孝敬你的,你也收好。我把钱掏出来,放到我叔面前,我叔拿起钱,展 开成扇。他说,现在你有钱了,真风光啊!说完他将钱砸上我的脸。他指着门口, 说,滚!   我离开,没有回头。我怕看到我叔的目光。不是怕他愤怒,而是怕他伤心。   我经过小广场,电影正好演完。我看到兰兰站在角落里,正瞅着我。我想躲 过去,可是兰兰向我走来。我猜她肯定会劈头盖脸骂我一顿,然她只是静静地盯 了我一会儿,说,高河回来,正好。又说,他留在城里,会有吃不完的苦。又说, 我想与他订婚了。又说,你做得对。她让我等一会儿,说去果园给我摘点苹果带 回城。那天我没有等她。我不想闻到苹果的气味。它们总会让我想起过去。   夜里我是在镇上过夜的。城市与乡村离我同样遥远,我突然有了一种被世间 彻底遗弃的感觉。   大约两个月以后,我突然接到高河的电话。高河让我回去一趟,语气很冲。 我没敢问他为什么。我怕他接下来会说,不为什么你就不能回来看一看吗?   我猜到很多种可能,比如我叔身患重病,比如我婶身患重病,比如高河要与 兰兰结婚,比如小雨突然回来,甚至更加糟糕的可能……我匆匆赶回,果然是我 婶重病在床。我叔仍不肯理我,高河偷偷告诉我说,其实他的气早就消了。高河 喊我回来,只想让我陪我婶几天。一家人不能搞得跟仇人似的。他说。   我想我再一次败给高河。   那些天我陪着我婶,很少出去。我把公司的事情交给助手打理,又让他将最 好的药从省城寄回。虽然我极少与我婶说话,但能看出她挺高兴,身体也一天好 过一天。我叔和高河每天下地干活,待他们回来,我会将饭做好,然后在桌上摆 一瓶酒。有时我叔会喝一点,有时不喝,不管喝不喝,我都会将他的酒杯斟满。 我想我与我叔之间的坚冰正在一点点消融,我嗅到春风的气息。   我婶好些的时候,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一天她突然盯着我,说,好像 我们每个人都在拖累高河。那天阳光很暖,我却感觉寒气逼人。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夜里,我与我叔和我婶告别。我说我得回去了,过年再回 来。我叔瓮声瓮气地说,住一晚上能死?我说我想先赶到镇上,明天正好有直达 省城的火车。我叔没再坚持。他给我装了一袋小米,让我带回去。天天喝大酒, 你的胃早成网兜了吧?他板着脸,说。   我提着小米,经过小广场,广场上的露天电影接近尾声。仍然是《父子老爷 车》,陈佩斯的大光头依然闪亮。突然间我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我认为这一次 即是上一次,上一次即是这一次,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只存在于我的意念之中—— 我婶既没有身患重病,我与我叔间的芥蒂也没有解开;大火刚刚熄灭,我刚刚将 高河开除——我从我叔家走出,穿过两条村路,来到广场,一路上虚构出种种美 好。然低头看,手中口袋还在。隔着口袋闻闻,一股淡淡的小米清香。   接下来我该看到兰兰。接下来,兰兰该让我等一会儿,然后去果园里为我摘 些苹果。我想这次我会带上那些苹果进城——我喜欢苹果的气味。它会让我想到 过去。   可是我没遇到兰兰。我遇到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无缘 无故地失踪的女人。一个隔在我和高河之间的女人。一条淌向远方的小河。   她冲我笑。月光下,眼角的鱼尾纹一闪而过。     8   小雨是当天夜里回来的。她说她经过广场,突然预感到我会经过。她耐心地 等在那里,便遇见了我。   我不相信她的话,可是我相信结果。她的确是当天夜里回来的,也的确还没 有回家。也许世间真有冥冥注定这回事,小雨逃离了她的过去,却逃离不了未来。   我们坐在广场的角落,那里有一棵繁茂古老的榕树。我问小雨这几年去了哪 里,她闭口不谈。我问她,你还会走吗?她想了很久,说,你会带我走吗?我笑 了。我知道一段故事又要开始了,尽管这故事曾经被她打断。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小雨那几年到底去了那里。只言片语中,我只知道那 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一条人工河,有一片山林,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有几个 对她并不友好的人。我问她,假如你在广场上等不到我呢?她说,能等到。我说, 万一等不到呢?她想了想,肯定地说,能等到。   万一等不到,我想,也许她会嫁给高河。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这该是 她选择回来的唯一理由。当然世间没有万一。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所有的必然 也都是偶然;所有的可能都是绝对,所有的绝对也都是可能。我们在偶然中相遇, 在必然中相恋。在可能中相遇,在绝对中相恋。或者,在必然中相遇,在偶然中 相爱。在绝对中相遇,在可能中相爱。   一回事。   我们在广场上坐到很晚,然后我等在那里,小雨回了一趟家。她说她去去就 回,事实果然如此。我猜她总共也没与她的木匠父亲说上几句话。她成为故乡的 过客。   回到省城以后,我给高河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小雨回来了。高河说他早就 能够猜到。我问他与兰兰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他说他还想再等等。我说叔早 想抱孙子了,你们别再拖了。他沉默很久,说,好。电话就挂了。我叔家没有电 话,他是在村长家与我通话的。后来我听村长说,放下电话他就哭了。怎么劝, 都停不下来。   我好像从没有见过高河哭。从小没有,长大后也没有。我曾经以为高河是那 种失去了哭泣冲动和能力的男人。我的猜测总是与事实相距甚远。   小雨的父亲是在半年以后去世的。他将轮椅扛到村头的老树下,人躺上去, 闭起眼,摇啊,摇,摇啊,摇……他再也没有醒来。他变成为河水,淌向远方。   我和小雨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又在一年以后买了名牌轿车。我们将公司 做得风生水起,我幻想用不了几年,我就会将公司做成省城第一,然后做到京城, 做到国外,融资,上市,多种经营,集团化,吃掉众多小公司,呼风唤雨,日进 斗金。小雨仍然在公司做事,我说我们赚下这么多钱,你完全可以不必辛苦,然 她就是不想过那种无所事事的富婆的日子。后来她开始练瑜珈,学书法,健身, 旅游,听音乐会,看舞台剧,接触国学和佛学,却仍然没有影响到她的工作。她 变得很忙,甚至比我还忙。很多时,当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去,却见不到她。打 她电话,她还没有接,我已经睡了过去。   有时我们会开车回村,却极少在村里过夜。村人都很羡慕我们并且以我们为 荣——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有一个腰缠万贯的邻居或者同村人,绝对是一件值得 骄傲和招摇的事情——尽管这跟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后来我们在村里买下一栋 老宅,只为我们归来的时候,能够在村子里安静地住一个晚上。小雨选择了绿色 的地板,又将墙壁涂成深蓝色,将天花板涂成淡蓝色,家于是有了碧海蓝天的感 觉,躺下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海风习习。我讨厌那种感觉。我认为自然就是自 然,家就是家。   高河与兰兰的婚事一拖再拖。兰兰说高河总是在酒后答应她,又在清醒后拒 绝她。高河仍然喜欢喝酒,并且酒量日增。我开始为他担心。   我婶再一次病倒,她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包 括我叔。但是我能。我不是听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她在骂我,教训我,诅咒 我。她认为我不该害了高河,更不该忘记乡村。其实我并没有忘记乡村。乡村是 我的符号——不管在城市里呆多久,我的皱纹里仍然藏着乡村的尘埃。或许我也 是一粒飘到城市的尘埃,我努力奋斗,不过让这粒尘埃,沾上一点城市的微光。   然它仍是尘埃。   我想送我婶去省城的医院,她死也不肯。我让我叔强行将她背到车上,她挣 扎着,拼命爬下了车。她的嗓子里发出“呜啦呜啦”的声音,她的眼睛血红,表 情绝望。我叔说,她怕死在城里。   如她所愿,最终她死在家里,死在我叔怀里。我从没有见过死亡那般痛苦、 绵长、肮脏、恶心、绝望并且歇斯底里,这让我怀疑所有安详的死亡全都是谎言 或者传说。我不知道我婶死去的瞬间有没有原谅我,我只知道我甚至盼她早些死 去——似乎正在死去的是我,我惧怕那个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死去的过程和那个永 恒暗黑的死去的世界。   头七过后,我开始商量我叔进城的事情。我说反正我婶已经不在,不妨带他 去城市里安度晚年。我叔埋头抽烟,不说话。我让高河劝劝我叔,高河说,也许 他舍不得我。我说,你也可以进城。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怕他进城。我确信他进 城后的日子远没有在乡下舒服。何况他与兰兰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   好在高河将我拒绝。他说都这把年纪了,留在农村挺好。又说,进城干什么 呢?我怕我烧了你的房子。他是笑着对我说的,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我并非怕他 烧了我的房子,而是他对我曾经将他开除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   ——也许所有的原谅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不过是表达的方式。   那夜我们坐在那栋老宅里喝酒,我们都喝了很多。后来我俩谈到小雨,我说 小雨本该在村子里住些日子,可是公司事情多,她得替我盯着。高河说,咱俩说 点别的。我说多年以前我和小雨偷偷离开,是怕你会阻止。高河说,别再说那些 事了。我说你和兰兰早点结婚吧,兰兰一直等着你。高河说,你绕来绕去,无非 想说你和小雨才最合适。我说小雨上小学时就喜欢我,这毫无疑问。高河开始沉 默,只顾低头喝酒。正当我认为他不会再说一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直直 地盯着我,说,知道吗高原?每次我从你房前走过,都想一把火把它烧了!   我再一次不寒而栗。这一次,我真的怕他烧了我的房子。   我回到城市,发誓不再回来。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给我叔和高河寄些 钱。从来到省城打工的村人嘴里我知道高河与兰兰的婚事还在拖着,终于,兰兰 不再继续等待。她去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那里有个男人一直在等着她。男人 叫石头,与我经历相似,现在他在那个城市将事业做得大。我想高河终犯下一生 中最大的一个错误——他错过兰兰,也许便是错过整个世界,甚至他的后半生。   那段时间我与小雨之间似乎再一次出现问题,尽管我们仍然恩爱,但我隐隐 感觉出小雨的变化。她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练习瑜珈和国画,不再去听那些交 响乐、看那些舞台剧。她去公司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是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闷 在家里的她喜欢对着窗口发呆,又会在下一秒钟突然拉上厚重的窗帘,拒绝哪怕 一丝风和一缕阳光。我劝她出去走走,她说,太吵了。我说之前也这么吵,可是 你喜欢。她冲我笑笑,说,之前,稻花村就是我们的世界。说这些时,我们躺在 我们的城市的房子里,房间空旷并且豪华。落地窗透进月光,月光在卧室里飘啊 飘啊,将地板染绿,将墙壁和天花板染蓝。恍惚间我与她来到村子,来到老宅, 我们坐在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稻花和苹果的美好气息。外面响起“踢踏踢踏” 的马蹄声,我猜一位潇洒帅气的年轻人正策马从村口走过,他要带走一位叫爱情 的年轻女人,他们的爱情始于每一个夏季。又响起风声,狗吠声,鸡鸣声,入夜 或者黎明,与村人没什么关系。读小学的高河从校园里跑过,一群男孩簇拥着他, 他是那群男孩的王。一场火始料不及,有蝶投向大火,有鸟从火焰里逃出。河水 蔓延开来,我爹仰起脑袋,努力露出两个绝望的鼻孔。我婶躺在秋天的院子里, 目光就像云彩一般缥缈。春天来了,梨花漫天。我叔扶着铧犁,高河低腰曲膝, 潮湿的土地在他们身后被撕开一条浅浅的沟渠。兰兰摘下一个苹果,擦去额头的 汗水和眼角的泪水。一个叫做高原的男人坐在竹林里,看竹子上那些刚刚刻下的 名字。小雨躲在广场的角落,缩着肩膀,想着远方和即来的远方。海水荡漾开来, 碧波万顷。绿草茵茵,彩蝶翩跹。夕阳西下,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吹起柳笛。大雪 洗净尘埃。孩子们吹起绚烂的肥皂泡,老人们摇起躺椅。大提琴发出低沉的声音, 燕子筑起它们脆弱的巢。小雨身穿牛仔裤,背着旅行包,奔赴远方。河水溢出堤 坝,燕子低飞。阳光清澈,黄金锈迹斑斑。我抱着小雨,我闻到她均匀的呼吸。 藤椅摇啊,摇,摇啊,摇。小雨即是远方。   公司再一次陷入窘境,每天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记得有一天我回家,小 雨破例在门口等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想你了。我们坐在桌 边,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小雨突然说我们也许 应该离开。我怔愣,问她为什么,她说,感觉。我问她,去哪里?她说,稻花村 或者远方。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干什么都行。养牛种菜,不挺好吗?我笑。 我说那咱们的公司怎么办?她说,搬回远方。说话时她看着窗外,她的眸子里刮 起季风。我认为她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岂料第二天,她真的选择了离开。   后来我想,也许我猜到第二天她会离开,只是没有采取行动——“牧歌”这 个听起来就很遥远的名字,也许会给她安慰,让她暂时放弃远行——心存侥幸是 太多人的通病,包括我。   从机场回来,我没有再去别处寻找。我知道我找不到她,哪怕她就躲在隔壁。 她将自己藏起,就像我藏起故乡。   我没有一蹶不振。我幻想当公司好起来,小雨还会再次出现。小雨还爱着我 吗?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故乡是否还记得我,在乎我,那些以我为荣的村人, 是否还记得我,在乎我。   我的梦越来越多。只要睡过去,梦必出现,小雨必出现,故乡必出现。有时 我知道是梦,因为我躺在城市的房间里,却看到老宅的墙壁和天空。我醒来,再 也睡不着了。我开始害怕醒来,我开始盼望醒来。我开始害怕梦,我开始渴望梦。   现在我站在老宅里,那张属于我和小雨的大床积满灰尘。我曾幻想能够在这 里再一次遇到小雨,然奇迹并未出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想她,想到刻骨, 想到离谱,想到绝望,想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但是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 再见到她。   唢呐声再一次传过来,竟是我叔新房的方向。突然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高河和小雨,也许是婚礼的主角。   9   两年以前我叔搬进新房,旧宅于是闲置。新房六间,我叔两间,高河四间。 我叔说两间足够,他这种被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一间已是嫌多。高河的四间新 房本来为迎娶兰兰,然而兰兰离开了村子,房间一直闲置。我叔和高河挤住着两 间房,我叔说这样更像过日子的模样。   坑坑洼洼的村路还是老样子,只是土路两边,恣意生长的曼陀罗随处可见。 曼陀罗有着洁净的名字和浪漫的传说,却有着肮脏随意的习性,也许如我。唢呐 声越来越大,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假如真是小雨,她还是那般模样吗?或者她已经老去?她会身穿大红的婚衣, 还是一袭白纱?她会挽着高河的手?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突然间我觉得新娘 绝不会是小雨,新郎也绝不会是高河。他们无法成为夫妻,高河也无法成为丈夫。 不是成为小雨的丈夫,而是成为任何人的丈夫。高河必将在孤独中终其一生。   尽管我并不希望如此。   我遇到黑妮。黑妮仍然皮肤黝黑,眉眼间仍到藏着小时候的模样。看到我她 吃了一惊,问我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我笑笑,问她,谁的婚礼?她说这么大的事 你不知道?高河的啊!我问她,新娘呢?她说,兰兰啊!我惊诧,问她,兰兰不 是早离开了吗?她说前几天回来了。回来就准备婚礼的事情,前后不到十天。   兰兰回来了。她突然回来,谁都没有准备。她去我叔家,说,我想和高河结 婚。高河愣愣地看她半天,突然哭起来,就像一个孩子。他抱紧兰兰,很久不肯 放松。第二天他们就去民政局登记并订下婚期。做这些时,他们始终手拉着手, 似乎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分开。   我长舒一口气。我为他们祝福。   小雨回来过吗?我问黑妮。我猜出她会给一个否定的回答。然她的脸霎时冷 下来。   你还不知道?她问。   她开始给我讲小雨的故事,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在蔓陀罗的随风摇曳中。我 的心一点一点变得寒冷,我听到清碎的冰裂之音。   小雨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只有三个季节。那里偏僻落后,仿若世外桃 源,相比之下,稻花村变成繁华的都市。小雨在那里耕种,读诗,劈柴喂马,粗 茶淡饭,与每一个孩子成为朋友。突然山洪爆发,小雨为救一个孩子,被污泥掩 埋。那里的人们只知道她来自一个叫做稻花村的地方,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她 的尸体被运回村子,不过是前天的事情。   然后我见到小雨。四位村人抬着棺椁从我面前缓缓走过,他们去往祠堂,在 那里,小雨将安静地度过一个白天。然后,黄昏时候,她将化为一把永恒的灰烬。   我想起小雨曾在酒后说过的话。她说,她希望死去的时候,能够看到高河与 兰兰的婚事。   或许她一直在等我。或许她一直在等自己。或许等我回来。或许等她自己。   我听到婴儿的哭声。 ◆               表姐                ·文远·   表姐去世很多年了,我一直想写写她,回忆一下她短暂又悲苦的一生。   表姐是姨妈的女儿。   表姐心灵手巧,对人关爱有加。   有一次,在省城读书放假回柳探亲,我自己买下裤料,与人套裁一条长裤, 想找人帮忙缝制。   巧合的是,这时候恰恰表姐也从罗城回来探亲,表姐懂得裁缝。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款日本进口布料,海蓝色,在那个年代非常稀有,十 分抢眼。那条裤子裁剪工整,车缝严密,十分耐穿,我一直穿了很多年。   表姐命苦。   有一次她对我回忆从罗城乡下初次下柳州寻母情形:   我跟姐姐两个人从船上下来。   这条船是从罗城辗转到柳州的客船,船靠码头,我们从船上下来,直到走上 高陡的码头,仍没有看见妈妈来接。   心中十分无助,我的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姐姐牵着我的手并安慰 我,别哭别哭。   我们站在高高的码头上回头看。   客船旁边好象还有一个女人在往船上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姐姐对妹妹说,那个女人可能是妈妈。   然后两个孩子又往回走,一直走到那女人的旁边,仰头望著面前那个女人。   那女人这才停止向船上张望,看著眼前这两个面孔陌生的小女孩,心里马上 明白过来,这就是她多年未谋面的两个孩子。   这就是表姐饱含深情对我说过的使她刻骨铭心的那个故事场景。   这使我对表姐的身世和处境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因为事情过去很多年,表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表姐叙述起来显 得很平静,波澜不惊。听得出来表姐的话里并没有过多的怨恨,只是有一种淡淡 的忧伤。表姐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每一个孩子都会有的对母亲关爱的深切期盼。   表姐的命很苦。   表姐是罗城人,妈妈出走柳州再嫁。姐妹俩很小的时候就跟著父亲。父亲娶 了一个后妈,生了弟弟妹妹后。表姐很小的时候就不能上学了,要带更小的弟妹, 背著弟弟妹妹还要干活。   “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表姐儿时的苦,即使她不说我 也能够体会得到。因为我自己年少时也是一个没妈的孩子。   又有一次我从都安坐汽车途经宜山, 从宜山改乘火车回柳州。从宜山车站 出来不久,经过一个叫洛东的小站,我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背著一个孩子,手提一 个行李包急急忙忙的从我面前经过,好像要下车的样子。我仔细一看,是表姐。 我赶忙追上去,叫了一声表姐。   表姐回过头来,哦,是你。表姐也认出我来。她边对我说边走,我要在这里 下车。   洛东是小站,火车仅停几分钟。我们俩人也没有交谈几句话就互相分手了。   后来才知道,表姐嫁到洛东水电站去了。   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年。   一次,一位朋友邀请我到大化电站参观。之前我从舅舅口里知道表姐已经跟 随丈夫从洛东电站调到大化电站了。   我在旅馆里打了一个电话给表姐,我说我到大化电站了。   表姐热情又略带急切地在电话里对我说到,你赶快出来,我就在电站招待所 门口路旁自己的一个店铺里,你出来给我看一眼。   带我们参观电站的客车马上就要来了。   我顾不上告知同伴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招待所大门,表姐在路边的一间店铺里 等著。   表姐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地看你一眼。   我笑著对表姐说道,表姐你看几眼都行。   表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这个久未谋面的表弟,心里好似十分满足。   生活就是这样,匆匆忙忙,有时候互相都来不及留下脚步,看对方一眼。   我对她说,你以前过年带回来的献鸡很肥很香呢,外婆舅舅们都对此赞不绝 口。   表姐说,我的鸡是专门用油炒饭喂的,哪能不香。   表姐心地善良,有恩图报。她知道外婆和舅舅一家对她们的好。   谈到家庭,表姐却不十分满意,认为夫君没有长进。自己开店铺,做裁缝赚 来的辛苦钱大都被他挥霍一空。至此,留一个心眼,把赚来的钱大多存储起来, 不为自己也为了今后儿子的生活著想。   多年后,表姐告诉我,她积攒够钱准备在省城买房,退休后好在省城居住养 老。   不料命运却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病魔找上了她,还是癌症。我们到医院看她?,表情尽量显得轻松乐观。谁 知表姐比我们看得更开。她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缺失母爱,年少失学,生 活艰辛,遇人不淑……   好在老天眷顾,多年后寻回母爱。缺少教育,但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和勤俭 持家,已经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儿子长成,生活有了依靠。   我们谈谈笑笑,插科打诨,表姐在病房里根本不像个病人。   表姐手术后不久就出院了。   后来我忙于工作和生活,听说表姐又住院了。一直没有空去看她,非常遗憾。   病魔最终夺去了表姐短暂的生命。   表姐达观知命的音容相貌,久不久在我的眼前闪过,表姐善良温婉的品格, 令人始终难以忘怀。   思忆到痛处,夜不能寐,草成一篇,聊诉衷情,写毕掷笔,如释重负,是为 记。 ◆            李文朴和他两河小学     ·王先鞭·   ——本文根据陈其昌、李世海、李焱仝、李信仝、李奉良等人讲述,作者查 阅《桐梓县志》后整理。   两河小学校(现名石林镇中心校)是石林镇境内第一所小学完校,于民国二 十六年底筹建,二十九年春竣工后开学上课,属官民合办性质。由于两河(石林 镇)属川黔两省边远地区,民风极不开化,旧势力非常顽固,为了兴办“新学”, 为了改变民风,当时的新派人物联保主任李文朴(辖现今的黑山、石林两镇大部 分地区)不单颇费周章,后来反而连生命也搭进去了。据石林镇老一代人陈其昌 讲:没有李文朴,便没有两河小学。此外,李文朴还在本镇做了些其他政事,是 那个时代的一位知名人士,所以特记下此文。   一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李文朴出生在夜里溪源(石林镇石鼓村)小地名 坟台的一户殷实农家,父亲名李拔芝,是当地闾董。那是个匪患猖獗年代,据 《桐梓县志》记载:“咸丰四年(1854年),县令刘毅分令兴团,始有治安之专 责。”“至光绪八年,县城设保甲局,但匪警未靖。”所谓“兴团”,就是政府 叫基层闾邻与乡绅武装自保、抗匪,或协同官兵剿匪,所以李拔芝手下也集合有 60-70人团练兵丁。到了“民国始元(1912年),军政纷繁,匪徒窃发,不‘邀 线子’沿途打劫,便‘打窑基’抢村劫寨,‘拉肥关羊’掳人勒赎。”于是,便 形成团练仇恨土匪,土匪仇恨团练的格局。“民国13年,匪患猖獗,各区几无一 片净土……是年秋,六区悍匪施秉清、匡级五等纠合三千余人,横亘马桑台、藻 渡河一带,借口招安,心怀叵测,突于7月,匪分数路,猛攻后槽团卡,相持27 日,枪弹告竭,团众溃退。该匪攻入后坎,烧毁杨治安屋(杨为团练),即乘势 延烧兴隆场及团局、学校并民房两百余家。团防退至桐梓街。该匪垂涎烟帮,又 跟至青羊市围劫。团练百余人连夜退至麒麟坝。而“老光”(赖姓)股匪又由蒲 渡河来。团练只好经桃子荡仍回桐梓街,旋退九锅箐下。群匪由木人台绕过溪源, 尾追一天一夜,团防几不能免。后,团防在扶欢场和刘罗坪,又被匪戕,伤毙11 人,枪支尽失。兴隆区保甲民练历年被戕杀者16人,或戕于路,或戕于家,俱是 办公认真,匪徒含恨,乘乱报复,惨状莫名。”(《桐梓县志》794页)李拔芝 于民国15年,在类似上述情形下,被土匪戕杀于青羊市。此时,在遵义读书的李 文朴听说父亲被抓后正往家里赶,走到半途听说父亲已遇害,便掉头往贵阳,投 笔从戎参了军,从此便与土匪结下深仇大恨。   二   李文朴原名李柏支(四兄弟依次是:李柏支、李松支、李桂支、李梓支,又 名李进生),从军后开始在毛光翔手下当勤务兵。毛见他识文断句,写得一手不 错的毛笔字,就叫他管理文牍,并为他取名:文朴。含文牍仆人之意。由于李文 朴具有一定文化知识,人直率且勤奋,经过短期军事训练,几年后就升任为营长 了。民国21年,王家烈取代了毛光翔,任笫二十五军军长兼贵州省主席。李文朴 本无攀附派系之心,所以没有离开部队,两年后又升任为团长。民国二十四年, 中国工农红军进入贵州,李文朴奉令与红军作战,后负伤(有与红军接触嫌疑) 住院治疗,伤愈后王家烈任命他为麻河县长。民国二十六年底李文朴任满回到溪 源(石林镇),此时贵州己实行新政,(即县以下置区、联保、保、甲四级), 被县(桐梓县)里任命为溪源联保主任。   当时溪源联保下辖五个保,即庙坝十一保、星台十二保、龙背十三保、大坝 十四保、景星十五保,联保办公处就设在李文朴自己家里(后来两河小学校竣工, 联保办公处就迁往学校。),有保丁十几名人枪护卫。   李文朴实施的新政是:禁烟、禁赌、剪辫子、放小脚、办学校、修建场镇和 清剿土匪(后来传言,他那时就干的共产党的事。因为幺兄弟李进生与中共地下 党员、两河小学教员傅树桥;中共地下党员、“木材商”、后来的中共綦南工委 书记李治平关系甚笃。并且李焱仝还是傅树桥的干儿子)。他的这些施政措施虽 然对百姓有利,但是,在那种旧势力顽固抵制的时代,施行起来却颇费周章:譬 如,禁烟、禁赌,人家可以悄悄吸鸦片、悄悄赌博,你能禁得彻底?只有解放后, 党和人民政府才彻底禁绝了;剪辫子、放小脚稍好施行些,当然也有例外,我 们生产队的童三顺,老实巴交的贫农,1958年还留一头漂亮的花白发辫,因为他 年轻时从不赶场,所以没有象鲁迅《风波》中的“七斤”那样发辨被人剪去,一 直留到六十年代他去世;清剿土匪事实上更难些——溪源土匪大多信奉,“兔子 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窝下食”,据说,溪源的土匪大多把“朋子”拉得很远, 跨县跨地区抢劫。这样一来,反倒本地清静了,也给李文朴政迹贴了光;老百姓 想的是,只要你不抢我,我就为你通风报信,无人举报,保丁到何处去抓人?也 只有解放后,党和人民政府才彻底解决了匪患。所以,仅管李文朴做了一些好事, 但由于时代的局限,多数事情不能彻底解决,反而树敌不少,唯一做到办好的事, 就是修建了两河小学校。   据陈其昌讲,当时保里的经费不够,李文朴只好向各保大户“化缘”,原则 是:有钱出钱,无钱出力。钱粮出得最多的户,是大坝谢家、李家;庙坝赵家; 星台冯家、罗家;原场尚家,因为杂工虽可指派,但请工匠、购建材要花钱。校 址选择也很讲究,也颇费建校人心思:两河的两条河交汇处,是一块七、八亩地 的大丘,大丘背后是梯田,因为两条河对河两岸都是顺河道根据地势而开发成的 梯田,所以梯田到大丘处因转拐就形成圆弧形的宽窄不一的美丽的台阶地,1955 年建区时两河乡府办公室就建在大丘背后的台地上(即现在的石林中学校址), 然而当年李文朴却并不看好这块地址。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在乎什么风水了。 大丘背后的梯田往上,到渠水不能灌溉处(渠水是在河里筑坝而来,坝的高低决 定渠水的高低,水渠以上自然不能开田),骑大小河分水岭余脉建有一幢四合院, 名叫碾场。碾场往上都是夹有石灰岩石的坡地,李文朴选的校址几乎是坡地尽头, 后面不远便是陡削的山林,山林上面依次是,桅杆嘴、石人山、坪上、翻山、庙 坝。校址分为两级台阶,骑山脊(大小河分水岭)而建,座南望北。第一级台阶 为篮球场,球场外面修有约1米宽的石梯路经碾场右面接小河边大路。第二级台 阶约高一级台阶3米,是教室、办公室地基。房屋为土木结构长条形,夯土墙极 厚,均粉有白灰,四周走廊极宽,共用十根直径八寸粗的廊柱(前后各四根,左 右当中各一根)支撑,前面及左右廊柱下的磉礅石均压在第二级台阶的条石坎边 沿,柱与柱之间、楼上楼下均建有约1米高的木栏杆,屋顶盖青瓦,象一只木船 底倒扣盖在房顶上,好处是不怕刮大风。房间格局是:中间为办公室(中间开双 扇大门,前后无窗),开4米进6米,两头教室(前后各开两门两窗)开8米进6米, 楼上格局相同。楼下办公室外面修建有向外凸出2米低余地平面约1米的讲话台, 讲话台前面左右有石梯上台,后面走廊内办公室及左右教室均有几步石梯下到台 上。此外,主楼右面不远处,建有两间小伙房,以便师生及保丁们煮饭烧水。   不难看出,李文朴对校址的选择是从军事角度考虑,这事到了六十年代便得 到证实。1962年,罗树辉调来两河公社任书记。罗书记是四楞碑人,解放前曾在 青羊市当过保丁,懂点军事常识,那时正谣传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他便找当时的 两河小学校长吴师中“协商”,用公社办公室交换小学房子,并答应将公社高大 的戏台房拆除为学生建几间教室。吴校长自然答应,因为烧煤用水都要到下面 (也指河里)挑,很不方便。当然,这些事,是后来“四清运动”披露出的罗树 辉的交待――因为原乡府驻地确实是个“落窝凼”,如果敌人“按拢了”,乡府 的人员自然会被“瓮中捉鳖”。由此看来,罗树辉的主张有道理。但是,问题是 蒋介石的部队打得来吗?这样没自信的人自然不能再任党委书记了。于是罗树辉 被放回家务农了。平心而论,如果从军事角度考虑,校址(联保办公处)确实选 得不错,小学建在半山,只要你站在二楼走廊一望,两河坝儿及四山就尽收眼底 了;假如有什么军事行动,你还没有爬拢半山,我就退到桅杆嘴,或者坪上、番 山……   三   两河小学第一任校长就是李进生,他17岁担任桐梓水坝塘小学校长,现在请 调来故里任教。李进生同几位教师用楼上办公室,李文朴用楼下办公室,据说, 楼下办公室布置来象个小礼堂,后墙正中挂孙中像,左右挂青天白日、青天白日 满地红旗帜,这是那个时代,政府人员办公地的特殊标记。   学校竣工后,李文朴又立马找来各保保长,商量修建两河场镇之事。经过多 次协商,场址定在两河口大丘,并放干了水,用石灰划上线,再绘成图,标上姓 名,谁谁谁(都是当时的大户)在这里建房,谁谁谁又在那里建房。这是一种强 制推行的施政措施,乡绅们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个时候(以下事情,大部分是解放后,李信仝收集翁德洋被镇压前的 交待材料讲诉),已快到民国30年,县里准备废联保、撤原7个区的消息下面早 已知晓。区长翁德洋害怕李文朴取他而代之,就设下个陷阱:不久,溪源的袍哥 蒙载庭、陈秀和、赵锡之等人来找李文朴讨情,说大土匪冯绍清愿意投诚,望主 任开恩,云云。李文朴不知是计,就答应下来。冯绍清得到李文朴应允,立马带 了十几名偻罗及枪支来投诚,那知还没有过半月,冯绍清就带了偻罗将连联保原 有的枪支也一块攫取去了,并放出话,说是李主任放他们归山。这事马上惊动了 桐梓县,因为联保枪支一“丢失”,蒙载庭等“乡亲父老”的诉状也到了县里。 于是,县里派了警员来,将李文朴抓去关在了狱里。这样一来,李文朴的施政措 施也即刻终止了。当时,因为李进生已于两个多月前(民国29年7月),即秋季 开学前到桐梓购买课本,回来时所搭顺车在松坎连人带车翻下悬崖,李进生当场 玉陨。幺兄弟先他而去,时年二十四岁。所以,尽管李文朴曾经呆过的部队里有 上司及同僚,但是已无得力人奔走;加上当时通讯落后,即便有上司、同僚或部 属有能力营救,也不知情况;加上李文朴又是硬汉――县里先是要李文朴赔二十 套军装和二十支步枪,李文朴家庭属中等地主,有两个钱也用于培养孩子们(儿 子、侄儿、侄女)读书,便回答说:“蒋委员长损失那么多枪炮,谁来赔?!” 这是忌讳言辞,也是“犯上”言辞,县党部知道后便立马插手,联系他曾经与红 军接触过(曾奉令与红军作战,有与红军接触嫌疑)、联系他兄弟俩都属进步人 士之例,便出面说他通共、通匪。他回答:“拿出证据来!”县党部自然拿不出 证据,但此时袍哥陈秀和专为陷害卖了两条耕牛,将钱装到信封里,叫儿子送到 桐梓县衙门。于是法官又问:“你说你没有通匪,然何人家把烟钱都跟你送来 了!”他答:“我在这里已经关了两三个月,你们调查,我到底吃鸦片没有?” 县里又派人到区里调查,调查人员走到兴隆区长翁德洋办公处,翁德洋说李文朴 放枪出去抢人有铁证。所谓铁证,就是关在兴隆区监狱里的土匪交待材料,明眼 人一看便知是“做”出来的伪证,但是县党部却不这样认为。于是,李文朴放枪 出去抢人被“坐实”。当然这是名义上的说法,因为单是翁德洋等人的污陷还不 至于至死,何况李文朴还任过团长、县长。但是,反过来讲,正因为他曾经在军 队呆过,假如他真的通共,他的影响对军队就更危险了,这正是当局担心又不能 明说的原因。加上此时正是“皖南事变”前,1940年10月19日蒋介石指使何应钦、 白崇禧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副参谋长的名义,令黄河以南八路军、新四军过 黄河……后(《辞海》1989版1994页)。这个时间段,正是蒋介石“宁可错杀一 千,不可放过一人”妄图灭共、铲共的时间段。就这样,民国29年腊月李文朴被 当局枪杀,遇害时年仅三十八岁。 【网里乾坤】∽∽∽∽∽∽∽∽∽∽∽∽∽∽∽∽∽∽∽∽∽∽∽∽∽∽∽∽∽ ◆           野生动物是中医养生思维的牺牲品                 ·夏沙·   华南农业大学网站2月7日发布消息 , 华南农大、岭南现代农业科学与技术 广东省实验室沈永义教授、肖立华教授等科研人员联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 院军事医学研究院杨瑞馥研究员及广州动物园科研部陈武高级兽医师开展的最新 研究表明,穿山甲为新型冠状病毒潜在中间宿主。这一最新发现将对新型冠状病 毒的源头防控具有重大意义。据华南农大校长刘雅红介绍,攻关团队通过分析 1000多份宏基因组样品,锁定穿山甲为新型冠状病毒的潜在中间宿主;继而通过 分子生物学检测,揭示穿山甲中β冠状病毒的阳性率为70%;进一步对病毒进行 分离鉴定,电镜下观察到典型的冠状病毒颗粒结构;最后通过对病毒的基因组分 析,发现分离的病毒株与目前感染人的毒株序列相似度高达99%。   并且,此前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在新型冠状病毒溯源研究中也取得了阶段 性进展,首次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585份环境样本中,检测到33份样品含有新 型冠状病毒核酸,并成功在阳性环境标本中分离到病毒,提示该病毒来源于华南 海鲜市场销售的野生动物。同时新型冠状病毒基因组全序列已经发表,证明其与 一种蝙蝠冠状病毒基因组的相同率为96%,与SARS病毒基因组的相同率为80%,几 乎可以肯定地说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正是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野生动物交易所带 来的。   长久以来,野生动物要么是被中国人视为山珍野味,要么是被中国人视为制 作灵丹妙药的珍稀药材,各种果子狸、穿山甲、野生蛇、娃娃鱼、野鸟、野兔、 野鹿、刺猬、蝙蝠、鱼翅、燕窝、熊掌等等都被搬上过中国人的餐桌,所谓“山 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可以说 除了转基因食品就没有中国人不敢吃的。自国家大力扶持发展中医药以来,中国 人对于滋补养生越发趋之若鹜,这次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 是这股全民信奉中医养生思潮的直接恶果。   “野味”之所以给了中国人对于“滋味鲜美”、“滋补养生”、“延年益寿” 的主观想象,主要是源于中国人对于以中医理论为代表的神秘主义的崇拜。神秘 主义可以说是伴随着人类文明而生,在不曾掌握科学思维与科学方法的时代,人 们很容易通过相信“世界上存在某些超自然的力量或隐藏的自然力量”,来解释 各种自然现象以抚慰人心和加强统治,之后或者把它们附会到神明身上,即“有 神论的神秘主义”,最终创立了各种神话传说与宗教;或者把它们附会到某些概 念或理论之上,即“一元论的神秘主义”,指“与一普遍之理契合”,如炼金术、 占星术和以“阴阳五行理论”为代表的中医理论。那些并不具备科学素养的中医 粉总是会幻想着这些“野味”身上存在着普通食材所不具备的特殊物质、神秘元 素、鲜味成分,并且还每每声称自己确实被这些“野味”“滋补”了,但是事实 上却并非如此,没有科学证据表明野生动物身上有任何特殊的物质与成分能用来 “滋补养生”,反而有相当多的研究证明其营养成分甚至远远不如对应的养殖动 物,而它们的重金属含量、毒素含量,所携带的寄生虫、病菌、病毒等却反而远 远高于养殖动物。   比如被怀疑是此次新冠病毒来源的蝙蝠是多种人类病毒的源头,如狂犬病毒、 埃博拉病毒、SARS病毒、MERS冠状病毒、马尔堡病毒、尼帕病毒等超过100种病 毒,都可以在蝙蝠体内找到。作为哺乳动物中唯一能飞的动物,蝙蝠的新陈代谢 非常快,体温也相对较高,这对机体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损伤,如活性氧类 (Reactive oxygen species,是生物有氧代谢过程中的一种副产品,包括氧离 子、过氧化物和含氧自由基等)、DNA复制错误等。但蝙蝠的寿命却很长,有些 种类的蝙蝠的寿命可以超过40年。研究表明,蝙蝠基因组里面有更多有关基因修 复的基因,并且表达量远远高于其他哺乳动物。这些DNA修复基因在抑制病毒复 制方面有着显著的作用,所以虽然蝙蝠携带很多致命病毒,但是病毒的复制在蝙 蝠的体内是被严格抑制的,这让蝙蝠成为了大量高致病性病毒的温床。   而被怀疑是此次新冠病毒中间宿主的穿山甲则携带弓形虫、肺吸虫、绦虫、 旋毛虫等多种寄生虫,可损伤人体肠胃并引发心肌炎、肺炎、肝炎等并发症,并 可以传播回归热、Q热和出血热,穿山甲的肉和鳞片并无中医所宣称的“滋补” 和药用价值。那些所谓“证明”了穿山甲“药效”的垃圾中文论文,事实上都只 是为了附会古人脑洞而预设“有效”立场的、花钱买版面的造假论文,不仅不被 科学界所认可,甚至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只有不懂科研应该怎么做的业余中医粉 才会有脸拿出来贻笑大方。   其次是因为“野味”的稀缺性。如果某一个东西不再“珍稀”、“难得”, 而是变得随处可见,即便中医再怎么吹嘘它能滋补养生、延年益寿,其带给人的 心理预期、心理满足都将不再强烈。吃穿山甲、蝙蝠、果子狸、野生蛇等野生动 物不仅能满足变态食客对于“滋补养生”的虚幻妄想,也往往能满足他们的猎奇、 炫耀心理,甚至以此当作自己身份高贵、地位显赫的证明,仅仅是因为他们自认 为能吃到别人吃不到的东西,所以即使要花大价钱,冒违法犯罪的风险,也依然 要顽固地“越濒危越吃”。如燕窝、鱼翅之类的“滋补佳品”自古以来便已不能 餍足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的旺盛需求,直到今天依然被当成名流富贾才能享用的 珍馐美味,但说穿了这些所谓的“滋补佳品”不过是迷信、欺诈与权钱交易的混 合物。事实上没有科学证据证明这些野生动物或其制品有中医所宣称的各种“神 奇”药效,也没有科学证据证明它们有任何所谓的“滋补养生”功效,同样也没 有科学证据证明中医推出的各种中成药(连花清瘟胶囊)、方剂(肺炎一号,肺 炎二号、清肺排毒汤)、双黄连口服液有其声称的防治新型冠状病毒、抗病毒的 功效,相反使用这些中药还要小心这些中药导致的不良反应与毒副作用。如穿山 甲这样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不过是中医及养生愚昧思维的牺牲品,这次新型冠状 病毒疫情的爆发也是喜好猎奇、养生的愚民拉着全国人民一起下水,由此可见, 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其实还不具备作为一个现代社会文明人的基本素养,中国的现 代化进程要走的路还很长,前路漫漫,我们切不可因为GDP的高增长而沾沾自喜。   如果一个人具备良好的生活饮食习惯的话,本来是谈不上要“养”什么“生” 的,“养生”本身就是一个伪概念。如果一定要讲什么“养生”的话,所谓“养 生”应该是指养成良好的生活起居习惯,比如不抽烟,少喝酒,饮食荤素搭配均 衡,少吃红肉多吃白肉,少吃煎炸腌制食品,少喝或不喝碳酸饮料,减少饱和脂 肪酸摄入,而尽量选择摄入不饱和脂肪酸,适量补充微量元素与维生素,适量运 动与锻炼,按时起居,以轻松愉快的心态生活等等,一点都不复杂。说到底中医 理论只不过是一种前科学时代思维方式的残余,它当然可以继续作为一种传统文 化而存在,但却早已不适合作为一种医疗手段被现代人所使用,作为现代社会的 理性人,我们应该接受的是现代医学。中医理论里面虽然可能有碰巧说对的地方, 有一点生活经验在其中,但其中符合现代科学原理的经验并不多,对于这些少量 的中医经验,我们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其中少量正确的经验融入到现代医 学中去,摒弃中医理论中那些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玄学观点与愚昧做法(如认为 穿山甲鳞片能通乳、何首乌能黑发、夜明砂能明目甚至治疗夜盲症等),不要相 信那些打着养生旗号的保健品广告,更不能去相信那些“养生大师”、“养生教 母”、“名老中医”一类江湖骗子的忽悠,这才是一种理性的“养生”态度。   时至今日,还在用各种奇葩理由为类似穿山甲的所谓“通乳”、“通经络” 等“药效”洗地的人请扪心自问,这样继续欺骗自己,你活得不累吗?这样继续 欺骗别人,你良心好受吗?这样拒绝真相,你的智商不觉得受到羞辱吗?为了自 己的饭碗,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断地睁眼撒谎、造谣传谣、诡辩洗地,你 不觉得自己可怜吗?自从上了中医这条贼船,你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请你回想一下自己高中时所学的物理、化学、生物课,再对比一下大学课程里学 的阴阳五行气血经络虚实寒热这些骗人的鬼话,你就真的骗得了你自己吗?你就 这样自我麻醉了吗?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虚无缥缈的伪科学概念,撒起谎来脸不红 心不跳,诈骗患者时内心毫无波澜,你就下定决心这辈子活在自欺欺人的深渊里 了吗?鲁迅曾经说过: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时间已经来到了21世纪, 无意的中医骗子已经基本绝迹,剩下来几乎全是有意的中医骗子。如果没有入错 行选错专业,你原本是可以做一个正直诚实、真心待人、追求真知的好人的,是 中医把你逼成了一个满嘴谎言、自欺欺人、诈骗患者的骗子。跟那些敢于面对自 己内心,决定脱离这个骗人行业,勇于退学重新高考,想尽办法转到其他专业的 前中医学子相比,你更是证明了自己只是一个懦夫。   这次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的全国性新型肺炎疫情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但是 我担心这次的教训并不会持续很久,中国人只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断地重复过 往的悲剧,野生动物依然会在不远的某一天回到中国人的餐桌之上:今人不暇自 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SARS的教训过去 还不到二十年,同样的悲剧已经再次上演了。   参考文章:   1. 中国疾控中心在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检出大量新型冠状病毒,新华网, http://www.xinhuanet.com/2020-01/27/c_1125504355.htm   2. 《燕窝背后的迷信、欺诈与交易》,杨于泽 《 中国青年报 》( 2011 年08月19日02 版)   3. 《中医就是穿山甲灭绝的罪魁祸首》, 方舟子。   4. 《为什么中国人那么爱吃野味?》,无法。   5. Genomic characterization and epidemiology of 2019 novel coronavirus: implications for virus origins and receptor binding. Roujian Lu et al, The Lancet, Volume 395, Issue 10222, 8–14 February 2020, Pages 391-393.   6. Discovery of a novel coronavirus associated with the recent pneumonia outbreak in humans and its potential bat origin. Peng Zhou et al, BioRxiv, https://doi.org/10.1101/2020.01.22.914952 ◆          浅谈药物的作用和疗效评价               ·老牛·   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去看病吃药,但恐怕很少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药是什 么?我们为什么要吃药?你可能觉得这两个问题如此简单,答案也如此显而易见: 药是用来防病治病的东西,我们吃药是为了防病治病,解除痛苦。这样的回答基 本是对的。但问题不是这么简单。为了真正弄清楚这两个互相关联问题的真正含 义,我们必须先弄清楚怎样才能知道一种物质是否可以作为“药”,也就是药的 判断标准是什么。   先从三个简单事实说起。   (1)如果你在一张桌子表面上划了一刀,那么划痕就会永远在那里,不会自 行消失。但如果你在一个人的身上(比如你自己的的胳膊上或手上)划了一刀 (先假设划的不深,就像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也没有感染),那么几乎百分之百 情况下伤口都会愈合。这可以看作非生命物体和生命物体之间的差别之一。即生 命体(起码对人来说是如此)对损伤(包括外伤或疾病等)有自愈能力。非生命 体则一般来说没有自愈能力。注意,“自愈”指的是对损伤不采取任何医学措施, 完全依靠人体自身的修复能力而恢复。   (2)人体对小的损伤,比如对手上不小心割破、普通感冒等,自愈的可能性 比很大。对另外一些损伤则自愈的可能性比较小。但即使是像癌症这样严重的疾 病,仍然有一定的自愈可能性。据报道已知的疾病中只有狂犬病是不可自愈的。 可以说,人体几乎对所有的损伤都有一定的自愈能力。   (3)你可能会问:既然我们人类有自愈能力,那要药干什么?这个很显然: 对几乎所有损伤(疾病),我们的自愈率都不是100%。因此基本上来说我们需要 药物来帮助我们预防机体损伤,并在有损伤的情况下帮助机体来修复损伤,减轻 痛苦,尽最大可能和尽快使机体得到愈合。这就引出一个重要问题:怎样才能知 道一种物质是否可以作为药物来用,即怎样才能知道它有疗效呢?   利用事实(1)中的描述,假设桌面被划伤了,如果有人说可以修好,并采 取了修复措施。之后你发现桌面上的划痕消失了,那就可以肯定地说,是这个修 复措施(药)把桌面修(治)好了,因为我们知道桌面上的划痕不会自己愈合。 但是,如果你的胳膊划伤了,如果有人拿来一种东西Y,说Y是“药”,可以把伤 治好,并对伤口施用了Y。之后你发现伤口果然愈合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是 这个Y治好了伤口呢?答案是不能,因为伤口本来会自己愈合,你分不清到底是Y 起了作用还是伤口自愈了。所以,这时候你还不能把Y叫做“药”,因为它的作 用还没有得到验证(先不说它本身是否有毒副作用),当然也就不能凭自己一说 就把Y当药拿去售卖,否则就是骗人(钱财),甚至害人。   看来,对于人体来说,情况要复杂一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办法 能搞清楚到底是这个Y真的对伤口愈合有帮助,还是没什么帮助,只是伤口自己 愈合呢?   办法是有的。比如,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胳膊上划两道一模一样的口子, 一道施用Y,一道啥也不用,然后看两道伤口的愈合情况。如果两道伤口都是在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比如5天)内愈合,那基本上说明Y没起什么作用。如果用Y 的伤口在两天就愈合,而没有用Y的伤口仍然需要5天才愈合,对比可知,由于使 用Y使伤口愈合时间大大短于自愈时间,我们就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说Y的确起了作 用。这种做法,就是用于现代药物疗效评价当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对照。   如果仔细思考一下,“对照”实际上相当于提供一个参照,或者说是对药物 疗效判断采用的一个比较基准,不论药物的来历如何。这个基准主要考虑的应当 是人体自身的修复能力。药物的疗效可以认为是对人体自愈能力的一种“添加”。 只有当我们发现,与参照相比,一种物质确实能提供额外的促进痊愈或者改善症 状作用时,我们才能对这种物质称之为“药”。所以现代医学对药物疗效评价的 指导思想和实践,也基本上就是围绕如何确定它是否真正能够提供这样一种额外 的作用而展开的。其中“对照”是核心,怎样强调都不过份。其实,“对照”概 念的运用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是很常见的。比如俗话所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 货比货; 有比较才有鉴别;等等,正是我们鉴别真假,质量高与低等的有效手 段。   当然,当面对与生命和健康有关的药物疗效判别时,更应该严格要求。例如 上面提到这个例子,如果更加严格地要求的话,我们还不能只靠对一个人进行的 试验结果立即就说Y可以作为药来用,还要排除其它一些偶然因素。比如,你不 可能把两道伤口划得一模一样,也许你正好把用Y 的那道伤口划得短了些浅了些; 另外,你也不可能把两道伤口划在同一位置,也许用Y的伤口正好在自愈能力比 较强的地方,或者受活动影响比较小的地方;甚至给你涂Y的人由于某种动机偷 偷做了一些有利于Y的手脚,等等。所以,如果你能找更多的人,比如10个人, 100个人,甚至更多(当然也要考虑成本),并且请能够严格控制试验流程、统 计试验结果的机构来操作,就会把那些偶然因素排除掉或者说抵消掉,得到更为 肯定的结果。   在实际中,情况往往不像划伤口这样的试验简单。比如,当你对治疗某种疾 病的某种药物进行疗效判断试验时,你可以找到足够多的患这种疾病的人,将他 们分成两组,一组用药(称为试验组),另一组不用药(称为对照组),然后观 察各组病人病情发展的结果进行对照。但是,这些病人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病情轻重、体格强弱、自身自愈能力等差异,这就给对照造成了困难。比如,你 不可以把身体比较强壮的病人大多放在试验组,而把较弱的病人放在对照组,而 应该随机地把他们分配在两个组里,以消除由于身体体质不同而引起的结果偏差。 同理,随机分配还可以消除由于病人的其它不同而造成的试验偏差。病人的人数 应当尽可能多,因为根据概率统计原理,人数越多越有利于消除各种偏差。这两 部分合在一起称为大样本随机抽样。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还不能让病人们知道自 己在哪个组,或者有没有用药,因为这会对他们产生心理作用,从而影响疗效。 常用的一种办法是用某种材料(比如淀粉)做成与真药一模一样的假药让对照组 病人吃。也不能让医护人员知道每个病人吃的是真药还是假药,以免他们有意无 意地区别对待两个组的病人,从而对试验结果造成偏差。这个做法称为双盲(即 病人和医护人员都不知情)。具体的分组和用药由第三方掌握。只有最终结果出 来之后才解盲。把以上整个过程综合起来,就是所谓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试 验”,被称为药物疗效判断的金标准。被世界各国的医学界和药物管理机构所共 同承认。除了药物外,它也是其它疗法疗效判断的标准。   如前所述,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试验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思想。应当理解 为它的核心是对照。大样本、随机和双盲是为了消除偏差,将真实的对照显现出 来。这种思想和方法并不是轻易而举产生的。它是人类同疾病经过长期的、付出 巨大牺牲的斗争后,才伴随着科学的进步总结发展而得出的结果,是目前唯一的 被全世界医学界所共同认可和接受的疗效检验方法。现在还没有任何其它的方法 能够对药物和疗法的疗效做出更真实的判断。对于一种具体的药物和疗法来说, 有时候设计这样一个试验是不容易,甚至是很困难的。这就需要有创造性。数学 在其中也是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无论具体的试验过程如何设计和进行,都应 该严格认真,真正体现出这种对照的思想,而不应当寻求任何借口以逃避、蒙混 检验;歪曲、篡改、甚至造假数据;或者以(政治)权力加持、欺骗、强迫大众 接受任何未经检验的药物和疗法。如果说疗效是判断医学水平高低的标准,而大 样本随机双盲对照试验又是疗效判断的标准,那么愿不愿意,敢不敢接受这个试 验的检验就是衡量医学水平的试金石。   有时候,可能在某个试验中试验组和对照组中的痊愈或症状改善人数相差不 是太大(这称为没有显著差别),得出的结果还不足以说明疗效。根据试验原则, 也就是说疗效没有得到肯定,这就意味着药物疗效验证没有通过,在做新的试验 并肯定疗效之前不能投入临床使用。   除了疗效外,药物的毒副作用分析判断也是十分重要的。实际上,药物的使 用就是要权衡毒副作用与疗效。所以两者都必须尽可能了解清楚。在药物上市前 的审查过程中,毒副作用的分析一般要早于疗效的试验,这是因为必须从人道的 角度,首先要保证毒副作用在可知可控可接受的程度范围内,不会对病人造成可 能性很大的伤害前提下才能进行后续的各个阶段的临床疗效验证。   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试验思想和方法作为疗效判断的金标准是经过无数次实 践考验,早已被反复证明是行之有效的。虽然实际上一个药物的开发过程是非常 复杂的,要花费大量的资源,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据统计在美国平均一种药物从 研发到上市需要花费十几亿美元,需要8到10年),在整个过程中也远远不仅包 括疗效检测这个环节,能够走到这一步本身就说明已经通过了许多前期测试和检 验,但无论如何,作为最后一步和最重要的一步,这个疗效检测正是起着“成败 在此一举”的关键作用。又据统计,美国药物开发成功的概率大概在五千到一万 分之一。也就是说,平均每五千到一万个开始研发的药物,只有一个最后成功地 通过了疗效检验上市。由此可见新药研制的困难程度。但即使如此,也要严格要 求,就像棒棒医生所说的那样:因为这是现代药物不可逾越的雷池!如果可以随 意逾越的话,现代医学的大厦瞬间就崩溃了。相应的,正是由于严格执行了这样 的对照试验标准,使被批准上市的药物疗效得到了保证,使广大患者受益。而试 验的组织、管理者,即有关的药品监管部门,也得到了良好的信誉。其中以美国 的药品食品管理局(FDA)最为著名。任何药物获得了FDA的检验认可,基本上就 等于获得了在全世界的通行证。   根据以上讨论,如果你承认人体对疾病有自愈能力,你就必须承认应当区分 药物疗效与自愈能力,然后你就必须承认现在只有靠对照来区分,进而承认只有 大样本随机对照检验可以作到这一点(注意对那些没有自愈可能性或者自愈可能 性很小的疾病来说,对照更容易做)。这是一条基于一开始我们所列出的三条事 实之上的逻辑推理链。任何的与这个原理不相容的做法目前来说都是站不住脚的, 除非在将来医学科学技术有了新的发展,出现了更加简便可靠的方法,比如有了 更加完整和准确的人体模型,只要通过计算就可以确定药物的作用,并且这种方 法本身也经过了严格的检验是可靠的。所以,基于这个推理链,我们起码可以确 定以下方法不能作疗效的判断:    个人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经验;    病人或医生的证言;    名人、权势之人,或任何政治势力的加持和宣称;    传统的(代代相传的)、古人的未经检验的经验;    只凭想象或受某种启示的说法;    传说的、虚构的、编造的任何证言;    利用任何非正当手段(比如行贿受贿)所获取的认证;    虽然有标准,但由任何执行不严而产生的认证结果。   作为普通民众,我们也应当具备基本的科学常识和判断能力。特别是当自己 的直觉,或者某种感情(比如民族感情)与科学的结论不一致时,要相信更具有 普遍意义的科学结论(要知道很多科学结论都是反直觉的)。当然,如果你具备 专业知识和研究能力,自己也可以去探索。   作为一个事实可以附加在这里:迄今为止,没有一种中成药通过严格(象美 国FDA那样)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检验,中药汤剂更不可能;绝大多数中成药 的毒副作用部分标注为“尚不明确”;已证明许多中药含有有毒成分,其中最广 为人知的是含有马兜铃酸的中药。有充分的证据表明马兜铃酸能导致不可逆肾脏 损伤或导致肾癌肝癌(有长达几年至十几年潜伏期)。这类中药包括许多马兜铃 属草药和细辛属草药,药涉及数百种中成药(参见方舟子《一大类可怕的草药 (更新版)》)   最后是合理的结论和推断:有效性是药物存在的唯一价值。任何号称是药物 的东西都应当经过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检验,以验证其疗效;没有经 过严格疗效检验的“药物”都是骗人的,至多起一些安慰剂作用;毒副作用不明 的“药物”是很可能害人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因此,应当远离这些药物; 我们应当对己对人一致,不要一方面为了自己的感性和情绪的舒适与宣泄去宣扬 和让别人相信未经严格检验的药物,而另一方面为了自己的安全和自己生病时追 求真正疗效而避开使用这些药物。否则就是一种虚伪。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七~十)               ·程鹗·   (七)二十世纪初的宇宙大辩论   罗斯伯爵那座1.8米口径的“怪物利维坦”望远镜称雄世界60多年,直到 1917年才被超越。那一年,美国西海岸洛杉矶市附近的威尔逊山天文台有了一座 口径达2.5米的新庞然大物。它主要由美国钢铁业实业家胡克(John Hooker)捐 助,也就命名为“胡克望远镜”。   威尔逊山天文台本身也是在20世纪初出现的,由美国钢铁大亨卡内基 (Andrew Carnegie)捐款设立的卡内基科学研究院资助。刚开始,他们偏重观 测太阳,看星星的是一个1.5米口径望远镜,比利维坦略逊一筹。胡克望远镜的 出现立刻就改变了格局。   在那个世纪变迁之际,整个世界的格局也在变化。欧洲的传统贵族在经历衰 退、战乱后已经捉襟见肘,而大西洋对岸的美国经历了所谓的“镀金时代” (Gilded Age),完成了全面的工业化。一代新的暴发户占据着天文观测的前沿。   当然,工业化也带来了麻烦。早在1880年代后期,皮克林就发现他在哈佛拍 摄的天文照片质量越来越差。最大的原因是附近波士顿市区已经急速扩张到了校 园边缘,电灯照明带来了越来越强烈的光污染。那时距离爱迪生(Thomas Edison)发明大众化白炽灯也不过十年。   1887年,皮克林和他的弟弟威廉·皮克林曾率队远征西部的科罗拉多、亚利 桑那等州,试图找到合适的地点在远离市区、空气稀薄的高山上建设新的天文观 测站。他们后来因为资金短缺未能遂愿。但那时,美国西部的新富人已经捷足先 登。   威尔逊山还不是西海岸的第一个天文台。沿着太平洋海岸往北500公里以外, 在旧金山市附近的汉密尔顿山上的利克天文台于1888年落成,比威尔逊山的早近 20年。那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设在高山之巅的永久性天文台,资助者是加利福尼亚 州首富、实业家利克(James Lick)。他没能看到天文台的落成,但遗体永久地 埋葬在其望远镜的底座之下。   虽然装备早已鸟枪换炮,20世纪初的天文学家对宇宙的认识比他们18世纪的 前辈赫歇尔却还没有多大长进。世纪变更时,荷兰人伊斯顿(Cornelius Easton) 和卡普坦(Jacobus Kapteyn)、德国的施瓦西、英国的爱丁顿等都曾以赫歇尔 数星星的方式再度揣摩银河的形状。除了伊斯顿率先把银河画成涡旋状外,其他 人心目中的银河依然是赫歇尔所描画的圆饼。   赫歇尔当初估计银河横向的大小约为6000光年。【“光年”是一个通俗的天 文距离单位,即光在真空中一年所走的距离,近似9.46万亿公里(9.46 x 1012 公里)。也是在20世纪初,天文学家开始转用对他们更方便的“秒差距” (Parsec)单位,1秒差距约为3.26光年。】新一代天文学家则认为银河跨度应 该在几万光年上下。他们也像赫歇尔一样认定地球所在的太阳系恰好处于饼子的 中心——即使不是在绝对的中心,其偏差也不会太大。因为从地球上看银河环绕 着我们,各个方向星星的数目、亮度相差无几。   威尔逊山上的沙普利(Harlow Shapley)却觉得这个“日心说”有点蹊跷。   沙普利出生于美国荒僻的中西部密苏里州一个农场,邻近的小学只有一间教 室。他没念几年书就辍学回家,边务农边自学。到15岁后,他为当地小报当记者 攒钱补习、申请上大学,直到21岁时才如愿被密苏里大学录取。   他报考的是新开办的新闻学院,不料到校后才发现开学被延期了。闲着也是 闲着,他于是找了一本课程录,从头翻看能去上的课。按字母顺序,他第一个看 到的是考古(archaeology)。因为不认识这个词,只好放弃。第二个是天文 (astronomy),便选了,从此改变了人生。(当然,这只是他后来自我调侃所 讲的故事。)   虽然完全没有数理基础,他只用了三年便大学毕业。又一年后他拿到硕士学 位,赢得奖学金去普林斯顿大学深造。在那里,他师从天文学泰斗罗素(Henry Russel),又只花了三年获取博士学位,被推荐去威尔逊山天文台。   在去西部之前,沙普利抽空访问了哈佛。他的名声已经先一步传到那里。已 经年过半百的坎农在家做晚饭招待这个年轻人,鼓励他好好干,因为她知道他会 成为将来的哈佛天文台台长。一直在秘鲁观测站拍摄南半球天幕的贝雷(Solon Bailey)正好也在,他提议沙普利用威尔逊山的望远镜好好地看看“球状星团” (globular cluster)。   星云因为模糊不清而神秘,星团就“逊色”多了。它们可以看出来是由数以 万计甚至更多的星星组成,在相互的引力纠结下聚成一团。正因为其“朴实无 华”,星团一直被专注于星云的天文学家忽视。   沙普利到威尔逊山后果然兢兢业业地用那个1.5米望远镜拍摄了好几年的星 团照片。一时,他的名字在山上与球状星团成了同义词。白天没事时,他还仔细 观察山上蚂蚁的行径。在做了大量细致的测量后,他得出某种蚂蚁的爬动速度完 全是由地表温度决定的新颖结论,发表了一篇与天文风马牛不相及的科学论文。   当然他发表得更多的还是关于星团的论文,从它们那里他看到了一个不同的 银河。   星团与星星一样分布在银河同一个平面上。但与星星不同,在射手座 (Sagittarius)方向有着大量星团的存在,其它方向上星团则明显稀疏。他大 胆设想巨大的星团只能在银河的外围边缘存在。这个不均匀的分布是因为我们所 在的太阳系并不在银河的中心,真正的银河中心在射手座方向,离我们相当远。   而更让他兴奋的是,他在一些星团中发现了造父变星,可以丈量它们的距离, 也就是丈量银河的大小。   及至18世纪末时,人们还只知道存在6颗变星。英国人皮格特(Edward Piggot)一直在寻找更多的变星。不料还是他的邻居小伙计古德利克(John Goodricke)才是这方面的能手。古德利克从小又聋又哑,在皮格特的呵护下学 会了整晚整晚地盯着望远镜看星星,17岁时相继发现了著名的“大陵五”、“造 父一”等变星。不幸的是,他年仅21岁因在跟踪观察“造父一”时感染肺炎离世。   他发现的“造父一”变星有着特定的光强变化模式,所以后来发现的所有同 一类变星都被叫做“造父变星”。【“造父”是中国古代用来标志星座位置的 “星官”之一。“造父一”在西方是“仙王座”(Cepheus)的一颗标志为“德 尔塔”(δ)的星。】   勒维特发现的便是这类变星的光强和周期之间的“周光关系”。她清楚地知 道那是一把可以丈量宇宙的尺子,还需要的只是至少有一颗已知距离的造父变星 作为校准尺子的基准。她在论文中写道,“希望能有同类型的变星能通过视差测 量出距离”。“造父一”非常明亮,距离太阳系相对比较近,正是作为基准的良 好对象。   丹麦天文学家、卡普坦的女婿赫茨普龙(Ejnar Hertzsprung)首先进行了 这方面的尝试。他对“造父一”以及其它几颗他认为距离太阳系比较近的造父变 星的视差数据进行统计分析,推算出所需要的基准距离。沙普利又在这个基础上 做了必要的修正和校准,确定了造父变星距离更为可靠的基准。有了可用的尺子, 他便测量出了那些拥有造父变星的星团的距离。(没有造父变星的星团无法这样 测量距离,他只好做了一系列假设、近似。)   因为他认为星团所在便是银河的边缘,沙普利由此得出银河的直径达30万光 年之巨,是当时所有天文学家估计的十倍。面对这么广阔一个银河,他不得不转 变自己的“世界观”:他不再认为那些模模糊糊的星云是银河外的“岛屿宇宙”, 而相信银河便是整个宇宙本身,星云只是银河内部的某种气态物质。即使某些星 云可能是银河外的“岛屿”——比如看起来就在银河之外的大小麦哲伦星云—— 也不过是银河这个大陆边上所附庸的小岛。   他把自己这个宇宙叫做“大星系”(Big Galaxy)。   最特别的是,他指出太阳系不在宇宙中心,距离真正中心有6万5千多光年的 距离——这个偏差比其他人所认为的整个银河都还要大。   1920年4月下旬,美国国家科学院在首都华盛顿举行年会。为了让各行各业 的科学家以及当地民众更好地接触天文学最新进展,他们安排了一个别开生面的 议程,辩论“宇宙的尺寸”(The Scale of Universe)。在对外广告时,他们 更是哗众取宠地设问道:“有多少个宇宙?”沙普利理所当然地被邀请宣讲他只 有一个宇宙的主张。他的对立面则是他的远邻、利克天文台的柯蒂斯(Heber Curtis)。   飞机早就有了,那年美国还第一次出现了横跨大陆的航空邮件服务。但那时 人们长途旅行还是坐火车。西海岸的沙普利和柯蒂斯凑巧在奔赴东海岸的同一班 火车上相遇。他们也只是在停站、换车时有一些交流,礼貌地聊了一点经典艺术, 刻意避免试探对方为辩论所做的准备。   4月26日,科学院年会开幕。白天是平常的议程,著名物理学家密立根 (Robert Millikan)、迈克尔逊(Albert Michelson)等各方面科学家做了学 术讲演。威尔逊山天文台台长海尔(George Hale)也介绍了他们那个胡克望远 镜的最新进展。   晚餐之后,沙普利与柯蒂斯的专题在8点15分开始。   虽然后来被夸张地称为“世纪天文大辩论”(The Great Debate),当时那 其实只是两个天文学家自说自话地综述了当时天文学界对银河系的大小和范畴的 认识及分歧。他们都对正反两方的论点、论据了如指掌,并不需要针锋相对地辩 论。沙普利先介绍了星团的分布,由此展开他的“大星系”图像。柯蒂斯则更代 表天文界主流,阐述千千万万星云的每一个都是像银河一样的“岛屿宇宙”,因 此宇宙的数量无以计数。   沙普利引用了勒维特的“周光关系”计算宇宙的尺寸。柯蒂斯也搬出哈佛 “后宫”老管家弗莱明的发现作为他的一个论据:弗莱明前些年在很多星云中发 现了大量的新星。假如星云只是银河内部的气体,就很难解释为什么银河那些地 方会有频繁的新星爆发。如果想象那是另外的宇宙,其中会有大量新星便合理得 多。沙普利也有回应:如果星云那么遥远,我们似乎不应该能看到那么明亮的新 星(当时还没有“超新星”的概念)。   后人整理分析发现,他们两人的论点之间至少存在有14项大大小小的分歧。 用现代知识评判,可以说每人都对错各半。正因为当时存在着大量的未知成分, 柯蒂斯一再强调作结论为时过早,还“需要更多的数据”("more data are needed")。   比如他无法确定沙普利测量的距离之可靠性。勒维特发现的周光关系还只是 小麦哲伦星云中距离相近的一些变星的结果,是否能扩展到更大的尺度范围尚未 可知:需要更多的数据。   沙普利还有一个杀手锏:涡旋星云的“转动”。自从罗斯伯爵看到星云的那 个令人惊骇的形状,几乎所有人都想象星云应该在转动中。但是从所有天文台不 计其数的照片上都看不出星云有旋转的迹象——除了也在威尔逊山天文台的马纳 恩(Adriaan van Maanen):他发现了好几个星云在转动。   如果星云在银河之外非常远又能被我们看到,它们的尺寸会异常巨大。再如 果我们能辨识到它们整体的转动,那么它们外围星球的速度会非常非常地大,以 至于超越光速而违反相对论。   柯蒂斯对这个强有力的证据无法反驳。他承认,如果马纳恩的观察确实的话, 那些涡旋星云便不可能距离我们太远,只能是在银河之内。但他也没有盲目缴械: 还“需要更多的数据”。   演讲结束之后,科学家欢聚一堂进入社交程序。美中不足的是,美国宪法第 18修正案那年刚刚生效,进入了禁酒年代(prohibation)。尽管他们为宇宙争 论激动不已,却未能开怀畅饮。   真正的辩论其实发生在会后。沙普利和柯蒂斯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回通信 争论,然后各自整理出自己的观点,包括反驳对方的内容,分别写就论文在《国 家研究通报》(Bulletin of the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上同时发表。   他们对各自所持的科学观点均满怀信心,确信自己在辩论中得胜,或至少打 了个平手。不过,沙普利也觉得自己讲演时表现不佳,远不如柯蒂斯流畅自如、 引人入胜。只有他自己知道个中缘由:哈佛天文台在皮克林去世后寻找接班人, 已经与他接头。那次年会上就有几个哈佛人物在考察。因此他不敢失之轻佻,有 意采取了稳重、保守的风格。   果然,不久沙普利便如愿以偿地受聘哈佛天文台台长,令坎农兴奋不已。而 更令沙普利兴奋、惊奇的是他从皮克林手中继承的“后宫”。那是一个无价之宝: 太多太多消耗天文学家宝贵时间的繁琐工作可以交给那些“计算机”完成,效率 大大提高。他甚至发明了一个估算人工资源的计量单位:“女孩小时” (girl-hour)。他的“大星系”可以在“哈佛计算机”的大数据辅佐下发扬光 大。   大辩论三年后,踌躇满志的沙普利在他哈佛的办公室里收到一封来信。匆匆 读过后,他对身边的研究生长叹了一口气:“就这么一封信毁了我的宇宙。” ("Here is the letter that has destroyed my universe.")   信来自西海岸的威尔逊山,作者是沙普利认识的一位年轻人,名叫哈勃 (Edwin Hubble)。   (八)哈勃打开的宇宙新视界   哈勃其实只比沙普利小四岁,也是密苏里州的乡下人,两人的出生地相距不 过150公里。与沙普利不同的是,哈勃的父亲学过法律,从事保险推销,是有稳 定经济基础的文化人。哈勃经历正规的中小学教育,学业一直优等。但他出名的 还是体育场上的建树。他从小身材高大。尽管比同学小两岁,依然是各类球赛中 的健将。高中时还曾在田径运动会上一举揽括七项冠军外加一个第三名。   中西部成立不久的芝加哥大学给他提供了奖学金。他也不负其众望,以那时 还不多见的1.88米身高担任校篮球队中锋,连续三年夺冠(那也是芝加哥大学历 史上仅有的篮球冠军称号)。   和那年代众多的天文学家相似,哈勃对天文的兴趣始于8岁的生日。那天外 公送给他一具自制的天文望远镜,父母也破例允许他不按时上床睡觉。结果他在 后院里看了一个通宵的星星。但兴趣只是兴趣,饱尝生活艰辛的父亲坚持儿子必 须学法律,以保证将来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看星星毕竟当不得饭吃。   孝顺的哈勃听从了父亲的忠告,在芝加哥大学主修的是为法学院准备的各类 课程。但他也还放不下天文,便兼修了一些理科课程。虽然只是副业,他二年级 时就崭露头角,被评为最好的物理学生。他后来也是以科学学士的学位毕业。   大学时,哈勃已经知道几年前去世的英国矿业大亨罗兹(Cecil Rhodes)遗 嘱设立了奖学金,在美国等地挑选文体兼优的大学毕业生去牛津大学进修,以增 进英美两国关系。这成为他向往的目标和学业、竞技的动力。物理教授密立根写 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帮助哈勃如愿以偿地成为罗兹学者(Rhodes Scholar)。   即使已经大学毕业,哈勃依然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愿。他在牛津还是专心研修 法律,只是偶尔会跑到天文系解解馋,还不敢让父亲知道。   三年的牛津生活给他最深刻的影响却既不是法学也不在科学。他很快就完全 摒弃了与生俱来的美国中西部口音,操起一口纯正的牛津英语。他一丝不苟地穿 着考究的制服,外面还披件大氅。他也会潜心地炮制一壶精致的下午茶。这些依 然不够,他的嘴边还出现了一只从不离口的烟斗。   其他来自美国的罗兹学者们颇为惊诧,把他叫做“假洋鬼子”。   父亲因病去世后,哈勃从欧洲赶回,作为长子承担起家庭责任。老爹当初的 远见在这关键时刻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勃没有去律师行谋职,只是“沦落” 为中学里的代课老师、教练。(成名后的哈勃似乎对这段经历不堪回首,编造了 自己通过律师资格考试、进律师行的不实履历。)如此蹉跎一年后,他终于下定 决心,返回芝加哥大学当研究生。这次终于自己光明正大地选择了天文专业。   芝加哥大学的耶基斯天文台有一个当时相当先进的61厘米口径望远镜。哈勃 用它拍摄了大量星云照片。他发现其中一个星云的形状在变化,证明它应该离我 们很近——正如沙普利所言,它处于银河之内。这个星云后来被称为“哈勃的变 星云”(Hubble's Variable Nebula)。威尔逊山天文台台长海尔没等他毕业就 给他下了聘书。   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暗淡星云的摄影研究》(Photographic Investigations of Faint Nebulae)。虽然他在望远镜前花费了数百个小时照 相,论文却只有9页文字、8页数据表格,外加区区两张照片。因为他还没来得及 动笔时,美国已经正式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哈勃匆匆敷衍了论文便投笔从戎, 加入美国远征军(American Expeditionary Forces)。   虽然叫做远征军,他们却在美国本土驻扎了一年多才奔赴欧洲。这时一战已 经进入尾声。他随军驻扎在巴黎,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这并不妨碍他后来编造在 战壕里被炸弹震晕的传奇。)。但他也得以晋升为少校军衔。战争结束后,他继 续在欧洲游荡,直到1919年才想起来威尔逊山为他保留的位置。于是他再次匆匆 离开欧洲赶回国,在那年9月来到威尔逊山报到。   尚未离开威尔逊山的沙普利对这个不再有一点乡土气的老乡很不以为然。哈 勃这时不仅叼着烟斗、一副英国绅士派头,还穿着戎装马裤、皮靴,身披硕大的 斗篷,头上扣着贝雷帽。面对山上的一众书生,他居高临下地自我介绍是“哈勃 少校”。   哈勃对沙普利也同样地看不顺眼。那时沙普利已经在星团研究上声誉斐然, 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哈佛天文台所垂青的台长人选。但哈勃觉得沙普利只是在 战争期间躲在后方摘到了本来可能会属于他哈勃的桃子。(哈勃不知道的是,沙 普利虽然痛恨战争,当初也已经决定参军,但被海尔劝下。海尔觉得战争应该会 有更用得着天文学家的地方。)   其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勃虽然因为战争耽误了两年多,却赶上了千载难 逢的好时机:那座2.5米口径“胡克望远镜”在他到达一星期后正式投入使用。 经过在小望远镜上一番练手、熟悉环境后,还是新手的哈勃因为海尔的偏袒获得 了与山上其他老将平起平坐地共享这个巨型望远镜的资格。沙普利另谋高就之后, 哈勃便更得心应手了。   那年圣诞节前的平安夜,哈勃第一次操作起这座傲视全球的大家伙,把它对 准了他早已熟悉的那些暗淡的星云。   罗斯伯爵通过他的利维坦望远镜看到星云的涡旋形状已经是大半个世纪以前 的事了。星云却依然还是那样的神秘。除了偶尔能看到她们中间突然出现明亮的 新星,星云还是连续一片的光云。   恰恰是作为利维坦继承者的胡克望远镜在哈勃的手下终于揭开了星云的面纱。   只要天气允许,哈勃便整晚整晚地拍摄星云的照片。这其实就是他博士论文 的继续。在大望远镜帮助下,他看到星云并不都是涡旋,也有些是挺规矩的椭圆。 按照星云的形状,他制作了一个分类方式。这个“哈勃分类体系”(Hubble Classification System)一直沿用至今。不过他更希望的是能捕捉到星云中的 个体新星。在威尔逊山上,他没有弗莱明、坎农那样的行家里手“计算机”辅助, 所有照片都必须他亲手冲洗、观察、测量、记录、归类。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强大的望远镜和长期曝光的操作下,星云中肉眼看不见 的新星在他的底片中接二连三地出现。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几颗在仙女星云中发现 的新星。那便是波斯天文学家苏菲曾经记录的“云一般的点”、(北半球)人类 最早知道的星云。   哈勃是在1923年10月初的观测中发现仙女星云中的新星的。按惯例,他在照 片上将它们分别标记上“N”(nova)。当与天文台库存的照片对比时,他意外 地发现其中一颗以前也出现过,因此并不是新星,而可能是时有时无的变星。这 一发现让他兴奋无比,立刻在照片上把“N”字划掉,代之以加上感叹号的 “VAR!”(variable)。   他的好运气还不止如此。在连续几个月跟踪拍摄之后,他明白这颗变星非同 一般,正是一颗天文学家梦寐以求的造父变星。   1924年2月19日,还沉浸在兴奋中的哈勃给在哈佛的沙普利写了一封信,不 带任何客套地开门见山道:   “亲爱的沙普利:你可能会有兴趣知道我已经在仙女星云中找到了一颗造父 变星……”   他附上了一幅描述这颗星的光强变化曲线的图,其形状毋庸置疑地符合造父 变星特征。那颗星的星光只有18等,极其微弱。但光强变化的周期长达31天。根 据勒维特的“周光关系”,这么长的周期说明那其实是一颗(内在亮度)极其明 亮的星星。与它的微弱的视觉亮度相比,表明它非常遥远。   沙普利在大辩论前已经确定了用“周光关系”测定造父变星距离的基准。这 时哈勃用这把现成的尺子很轻松地就估计出仙女星云距离地球超过100万光年。   而沙普利通过星团的测量发现银河比其他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大,以至于大得 就是整个宇宙时,他的银河也“不过”30万光年。一个100万光年之外的星云显 然不可能处于他的银河“大星系”之内。   那么遥远的星云能在地球上肉眼可见,说明她本身的大小也巨大到足以与银 河相比:一个类似于银河的“岛屿宇宙”。   所以,沙普利只寥寥地扫了一下哈勃的来信,便立刻领悟到他自己的宇宙已 经完全被毁了。   1924年底,美国科学促进会在首都华盛顿举行为期六天的年度会议。美国天 文学会也凑热闹,同时同地举行他们自己的年会。普林斯顿教授、沙普利当年的 导师罗素几度给哈勃去信邀请,暗示他的论文肯定会赢得天文学会的年度大奖。   哈勃的发现在天文学家圈子中早已不胫而走,流传甚广。就连《纽约时报》 也在那年11月23日发表了哈勃发现遥远宇宙的“传闻”。但哈勃一直却按兵不动, 迟迟没有正式的论文出现。他诚惶诚恐,害怕自己的数据或推论会存在纰漏,依 然躲在威尔逊山上拍摄更多的照片。他希望能够——如柯蒂斯在大辩论中所坚持 的——掌握“更多的数据”。   更多的数据也在持续地出现。不仅仅是仙女星云,他在其它更为暗淡、模糊 的星云中也陆续发现了造父变星。在威尔逊山那些万籁俱寂的夜晚,哈勃几乎孤 独地忙碌着。随着底片的积累,他那把丈量宇宙的尺子在浩瀚的广宇中持续并执 着地向外延伸。   在罗素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哈勃终于在最后一刻给他寄去了一篇论文稿。 他自己依然留在威尔逊山,没有去东部赴会。   自托勒密开始,天文学家计时的一天都是从太阳当空的正午开始,到第二天 的正午结束。这样对星空的仰望、记录不至于在午夜时中断。当1925年的新年到 来时,80多位美国天文学家与常人一样欢庆元旦,也同时把他们的“纪日”改为 与日历同步,从午夜到午夜。这样,即使对天文学家来说,正午也不再是新的一 天到来的时刻。   然而,1925年元旦的正午,却依然成为一个历史性的天文时刻。   那一刻,天文学家和科学促进会的数学物理部成员济济一堂,在乔治华盛顿 大学新建成的大礼堂里继续开会。   罗素走上讲台,宣读了哈勃题为《涡旋星云中的造父变星》(Cepheids in Spiral Nebulae)的论文。哈勃报告说他这时已经在仙女星云中找到了12颗造父 变星,也在另一个星云里发现了22颗,并在其它一系列星云中看到存在变星的迹 象。   不仅如此,他更是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星云的外缘由一颗颗可辨认的星星组 成。星云不仅非常非常地遥远,也不是如沙普利猜测的那样由气体尘埃组成,而 是与银河一样地群星璀璨——真真实实的“岛屿宇宙”。   天文学又一次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柯蒂斯在那场大辩论后也离开了西海岸的利克天文台,到东部匹兹堡市的一 个天文台担任台长。此时他正在会场。在激动的同行中,他表现得颇为淡定。   当然,柯蒂斯最切身地明白哈勃这一发现的非凡意义。他后来在书中写道: “在人类思想历史上,很少形成过比这更伟大的概念:我们——不过是在自己星 系中百千万个太阳之一的一个小卫星上生存的微不足道的生物——能够看到自己 星系之外还有其它类似的星系。她们每个都有着几万光年的直径,像我们的一样 有着几十亿个甚至更多的太阳。如此,我们的视线从50万光年穿越到几亿光年的 遥远——那更广阔的宇宙。”   1925年元旦。那一天,人类发现了宇宙。   (九)一个天主教牧师的全新宇宙观 精选   1920年沙普利与柯蒂斯的大辩论主题是“宇宙的尺寸”,焦点在于那些神秘 的星云是银河内部的气体尘埃还是银河外部、与银河类似的“岛屿宇宙”。在众 多的分歧、论据中,柯蒂斯也曾提到光谱测量已经发现一些星云有着异乎寻常的 径向速度,似乎不可能是在银河内部的运动。   他们没有在这上面多费口舌。如果发挥一下想像,沙普利大概可以现成地把 柯蒂斯的那句“需要更多的数据”原话奉还:那时候两人都对光谱数据摸不着头 脑,也就无从可辩。及至5年后哈勃的距离测量为他们的辩论划上句号,如何理 解光谱依然是个悬而未解的谜。   柯蒂斯引述的光谱数据来自他所在的利克天文台的死对头:美国西南部亚利 桑那州的洛威尔天文台。   也是在十九世纪末,出身于波士顿富豪世家的洛威尔(Percival Lowell) 染上天文热,独自出资修建了那个天文台。洛威尔天文台虽然没有最大的望远镜, 但其所在的海拔高度比利克及后来的威尔逊山天文台都更高,有着更好的气候环 境。在威尔逊山开张之前,洛威尔和利克这两家最早的高海拔天文台是既合作又 竞争的小伙伴,经常在圈子里打得不可开交。   洛威尔最初是受到了有人看到火星表面有沟渠结构、疑似火星人存在的蛊惑 (其天文台所在地因此被命名为“火星岭”)。他的初衷是观测火星及其它太阳 系行星的大气成分,确定是否含有生命赖以存在的水。为此,他花钱为天文台安 装了一个特制的光谱仪。(今天,洛威尔天文台最为人所知的是后来在1930年发 现冥王星。)   虽然财大气粗、刚愎自用,洛威尔却有一定的自知之明。与同时代的美国富 豪一样,他深知欧洲贵族那个在自家后院看星星的时代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 专业人士的竞技。他选中了刚刚从印第安纳大学毕业的斯里弗(Vesto Slipher) 常驻天文台,负责观测。洛威尔则以频繁的书信、电报远程操纵。在为洛威尔看 星星的同时,斯里弗还要替他种植、管理天文台的一片蔬果园。   初出茅庐的斯里弗性格憨厚,顺从而兢兢业业地完成老板交给的每项任务, 包括邮寄新收获的瓜果。就在他花费一番苦功终于掌握了光谱拍摄的技巧时,洛 威尔心血来潮,指示他拍摄仙女星云的光谱。   自从英国的哈金斯在19世纪发现星星的光谱中存在多普勒效应后,拍摄星云 的光谱一直是天文学界的挑战。即使拥有20世纪初强大的望远镜,星云模糊的光 强依然不足以留下可辨的谱线照片。斯里弗不愿辜负老板厚望,没有条件创造条 件也要上,对望远镜、色散棱镜、照相机等进行全面彻底的革新改造以增大能到 达底片的光量。他经常连续几个晚上甚至几个星期曝光同一张底片,铢积寸累地 采光。   1912年的最后几个晚上,他经过连续苦战终于得到一张清晰的仙女星云光谱 照片。过年后,他又重复拍了几张验证,才公开了测量结果:他发现仙女星云正 以每秒300公里的速度向着我们所在的太阳系奔来。   哈金斯当年测出御夫星的速度达每秒30公里,已经震惊了世界。斯里弗发现 的星云速度又高出了十倍。不仅如此,他很快又发现处女座(Virgo)方位的另 一个星云(NGC4594,现在也称作“墨西哥草帽星系”:Sombrero Galaxy)在以 每秒1000公里速度背离我们而去。   与他的老板洛威尔正相反,斯里弗为人低调内向。他的数据只是陆续在自己 天文台的通讯上发表,没有四处张扬,甚至连天文学界的常规学术会议都不去参 加。例外的是在1914年8月,他下山出席了在西北大学举行的美国天文学会年会, 做了一个题为《星云的光谱观察》(Spectrographic Observations of Nebulae) 的讲演。这时,他已经有15个不同星云的数据。它们之中只有3个在朝向地球奔 来,其它12个却都在离我们而去。无论往哪个方向,它们的速度都非常大,平均 值是过去测得星星速度的25倍。   会场上的听众全体起立,赋予斯里弗一片响亮的掌声。这是学术会议上颇为 罕见的场景。一直对他的能力、数据可信度颇有疑虑的利克天文台的台长这时也 禁不住为这一成就赞不绝口。(利克天文台事后也发现他们自己的Edward Fath 其实在几年前就看到了同样的光谱,但因为觉得过于“离谱”而怀疑是仪器出了 问题,没有进一步研究。)   虽然斯里弗的数据令人印象深刻,却没有人能够解释个中奥秘。远在英国的 爱丁顿在他《相对论的数学理论》(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Relativity) 一书中将这些数据做了详细列表,指出这可能会是对于宇宙结构最具启发性的数 据。这本教科书在天文学界广为流传,也捎带着在欧洲推广了斯里弗的发现。   然而,揣摩出其中奥妙的,却还是那时正好在爱丁顿身边的一个默默无名年 轻人,一个天主教牧师兼理论物理学家。   勒梅特(Georges Lemaitre)是比利时的耶稣会(Jesuit)信徒,从小在教 会学校长大。他17岁刚上大学时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当即参军担任炮兵军官, 因表现赢得军功章。战后,他回到天主教鲁汶大学,很快在1920年获得数学博士 学位。然后,他转入神学院进修,在1923年正式成为牧师。   同年,勒梅特赢得一份奖学金,先到英国的剑桥大学跟随爱丁顿学习现代宇 宙学。爱丁顿对刚刚30岁的勒梅特颇为欣赏,在圈子内外到处夸耀他的才干。   一年后,勒梅特又渡过大西洋,来到美国的哈佛天文台拜沙普利为师。这时 他希望能得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学位(那时比利时的博士要求比较低,不怎么 被外界认可。)。因为天文台尚未有授予博士学位的资格,他挂名在就近的麻省 理工学院做研究生。   在哈佛,他一边师从沙普利学习星云光谱知识,一边继续研究从爱丁顿那里 学来的广义相对论宇宙模型。那时,爱因斯坦和德西特分别提出的模型已经问世 好几年了,还没有几个人能懂。尤其是德西特的宇宙中似乎莫名其妙出现的光谱 红移,让人觉得蹊跷、不解。经过一番数学推演,勒梅特发现了问题所在。   德西特的原意是构造一个没有质量存在、极其简单的宇宙模型。但因为他选 错了坐标系统,他的宇宙其实并不像他所声称的那样有各处一样的对称,而是有 着一个特别、不应该存在的中心点。是因为这个人为的不对称,才导致了“红 移”。【《捕捉引力波背后的故事》的读者可能还记得坐标系选择是广义相对论 研究中屡屡出现的陷阱。】   1925年元旦那天,他坐在听众席中聆听了罗素宣读哈勃星云测量的论文,印 象深刻(也许他记忆有差,也许是语言障碍,他以为当时听的是哈勃本人的讲 演。)。当在座者为哈勃揭示的宇宙尺度之大而惊叹、兴奋之际,他已经在思考 下一步:如果把星云的距离与速度结合起来,有可能构造出全面的宇宙图像。   那年春天,他在美国物理学会年会上提交了一篇论文指出德西特的错误后便 离开了哈佛。他先穿越美国旅行,到西部分别拜访了斯里弗和哈勃,然后回国在 鲁汶大学任教,继续研究宇宙模型。这时,他已经具备一个独特的优势:既能在 数学上搞明白爱因斯坦、德西特那些繁杂的理论,又在爱丁顿、沙普利指导下透 彻地理解了星云光谱测量的现实数据。   不到两年,他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他以此撰写的论文有一个长长的标题, 几乎就是论文的提要:《一个可以解释系外星云径向速度的质量恒定而半径在增 长的均匀宇宙》(A homogeneous Universe of constant mass and growing radius accounting for the radial velocity of extragalactic nebulae)。 论文以法语写就,发表在基本上没人会注意的《布鲁塞尔科学学会年鉴》 (Annals of the Scientific Society of Brussels)上。   论文问世后不久的1927年10月,第5届——也是最著名的一届——索尔维会 议在布鲁塞尔召开。协助接待的勒梅特有机会拜见了前来赴会的爱因斯坦。爱因 斯坦说已经在人提醒下看到了那篇论文,并告诉他几年前苏联人弗里德曼发表过 类似的宇宙模型。   尽管弗里德曼曾经与爱因斯坦打过笔墨官司,他们的宇宙模型讨论只是寥寥 无几的理论物理学家小圈子里的争论。即使是已经在剑桥、哈佛镀过金的勒梅特 对弗里德曼的工作依然一无所知。   而爱因斯坦在经历过草率批驳弗里德曼的挫折后至少对广义相对论的数学可 能性有了新的认识,但对弗里德曼提出的模型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恶痛绝。这时他 更是毫不客气地对面前年轻的牧师评价道:“你的数学没问题,但你的物理直觉 实在糟糕透顶。”(“Your calculations are correct, but your physical insight is atrocious.”)   让爱因斯坦觉得糟糕透顶的,就是勒梅特在论文标题里旗帜鲜明地提出的, 一个“半径在增长”的宇宙——非恒定的、在膨胀中的宇宙。   勒梅特所提出的宇宙的确就是弗里德曼当初已经发现的广义相对论可能允许 的几个模型之一。但与弗里德曼纯粹的数学研讨不同,勒梅特研究的是我们所在 的真实的宇宙,即“可以解释星云径向速度”的宇宙。   当牛顿在17世纪创立经典力学时,他最辉煌的成就体现在对太阳系——当时 人类所能把握的宇宙——动力学的准确描述。(当然,牛顿得天独厚:行星运动 没有摩擦阻力,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近似为数学上最简单的二体问题。)爱因斯 坦发明的广义相对论也在光线弯曲、水星近日点进动上通过了实际验证,但他的 宇宙模型十年来却一直只是纸上谈兵,与我们眼前的宇宙、与天文望远镜中看到 的星体分布没有半点瓜葛。   的确,当勒梅特试图与爱因斯坦讨论斯里弗的光谱数据时,他惊讶地发现爱 因斯坦对当时天文观测结果几乎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兴趣。   而恰恰是这个“物理直觉实在糟糕透顶”的勒梅特让爱因斯坦的抽象宇宙理 论与现实的数据挂上了钩。因为勒梅特不仅仅(独立于弗里德曼)找出了一个膨 胀中宇宙的解,他还为斯里弗所测的星云径向速度提出了新颖的解释。   与爱因斯坦、德西特坚持宇宙恒定不变相反,勒梅特像弗里德曼一样允许宇 宙的大小随时间而变。他发现,如果宇宙随时间变大,场方程中的时空度规会整 体性地随之变化,不同地点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增长。这样,从一个地点发出的光 到达另一个地点时自然地因为多普勒效应而发生红移,红移的程度与两点之间的 距离成正比。   这样的一个定量关系可以直接通过天文数据验证。勒梅特撰写论文时,已经 有42个星云既有斯里弗测量的速度,也有哈勃测出的距离。把数据列表后,他发 现速度与距离之间果然存在明显的正比关联。由此他还推算出二者的比例系数。   于是,勒梅特的宇宙模型不再是天马行空的猜想,而有了现实的验证。   勒梅特还进一步诠释了星云光谱红移的来源和含义:宇宙在膨胀,其各个地 点的尺度都随时间增大。星云不是在逃离我们,它们不是自己在高速运动,而是 它们与我们之间的空间在膨胀、距离在拉长。   想像一个正在被逐渐吹大的气球。气球上任何两个点之间的距离都随着球体 的膨胀在增大,但每个点相对于气球的表面却都是静止的。勒梅特宇宙的空间就 是这样的一个膨胀中的气球,星星、星系、星云都是这个气球上的点。它们自己 没有在运动,但被膨胀的气球表面承载着,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大,似乎是在互 相逃离。   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星云都在离我们远去,也不意味着我们所在的太阳系或 银河是宇宙膨胀的中心。(个别的星系——比如仙女星云——在反潮流般向我们 奔来。那是因为它们与我们相距比较近,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引力作用。星系因为 引力——空间弯曲——而靠近,只是局部的物理运动。)在一个均匀膨胀的宇宙 中,犹如在吹大中的气球表面,任何地点都会看到所有其它点在离它远去。我们 所在之处并不特殊。   也许是因为遭到了爱因斯坦的当头一棒,勒梅特在其后两年中没有再谈论他 的宇宙。就在那场对话的半年后,德西特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也表现出对勒梅特不 以为然,觉得在这样专业的课题上不值得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浪费时间。   至少暂时性的,勒梅特这篇划时代的论文如同被藏于深巷的美酒,无人问津。   (十)哈勃的“新”发现   冷不丁被哈勃的一封信颠覆了宇宙观的沙普利没有再纠缠两人以往的过节, 很快全盘接受了哈勃有坚实数据支持的新世界。作为哈佛天文台台长,沙普利不 再有在前沿观测、科研的机会或实力,已经在蜕化为端坐在他那张特制办公桌后 面的行政人员。阅读八角桌上越来越多的论文和报告,他意识到天文名词需要正 本清源,明确那几个历史悠久、一直都在被当作同义词而混用着的基本概念: “银河”(Milky Way)、“星系”(galaxy)、“宇宙”(universe)。   他提议以“银河”专指我们所在的“星系”,银河只是“宇宙”中无数的星 系之一。在银河之外,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星云都是一个或多个与银河类似的星系。 所有的星系的整体是我们的“宇宙”。这样,“宇宙”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含义: 独一无二、包罗万象的宇宙。   那个自康德开始的“岛屿宇宙”概念则应该被摒弃——星云不是个体的宇宙, 只是宇宙中的星系。比如,“仙女星云”(Andromeda Nebula)应重新命名为 “仙女星系”(Andromeda Galaxy)。   哈勃却依然不愿意附和沙普利。他固执地坚持“星系”这个词的本源含义—— 在古希腊它与“银河”同样来自“奶”的神话,故只能是银河的同义词。终其一 生,他顽固地把银河外的星云别扭地称之为“星系外星云”(extragalactic nebulae)。(勒梅特1927年的那篇论文也采用了这个称呼。)   直到哈勃逝世之后,天文界才一致性地采纳了沙普利的提议,成为我们今天 的标准语言。   1914年斯里弗在西北大学会议上报告星云光谱时,刚开始研究生学业不久的 哈勃也在听众席中。哈勃在那次会议上被选为美国天文学会会员,并很可能就是 因为斯里弗的演讲而与星云结下终身之缘。在他参军上战场前匆匆而就的那篇 “暗淡星云”毕业论文中,他颇遗憾地表示,要看清楚星云,必须有比他当时所 用的更强大的望远镜。   十年后,如愿以偿地在威尔逊山用最强大的胡克望远镜找到仙女星云中的造 父变星、给沙普利寄出那封信之后,哈勃倒忙里偷闲地结婚度蜜月去了。   他的新娘格蕾丝(Grace Hubble)是洛杉矶银行家女儿,为他带来一笔不小 的财富。哈勃九泉之下的老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不用再担心陷于追星梦的儿子无 法养家糊口。只是婚礼上没有出现哈勃的亲人。搬到西海岸后,他与中西部乡下 的家庭切断了联系。在其后与哈勃30年的共同生活中,格蕾丝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的任何家人。   威尔逊山下的好莱坞电影城这时进入第一个黄金时代。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衣 着考究一幅英国绅士派头的哈勃如鱼得水。格蕾丝尤其善于社交,他们的爱巢很 快成为热门的聚会场所。包括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等的一流影星,以及 剧作家、导演,都是家中常客。这个圈子里的人觉得哈勃作为科学家实在是浪费 人才。他们赞誉他为希腊美神阿多尼斯(Adonis),比当红男星盖博(Clark Gable)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个娱乐小圈子之外,哈勃的名声也正如日方生。罗素在1925年元旦宣读 他的论文之后,媒体以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哗众取宠的笔调渲染他所发现的 “千万个的宇宙”、“天堂的新奇景”……(当然,他的论文也正如罗素预测, 赢得了美国天文学会的年度大奖。)哈勃这个名字开始变得家喻户晓。   在威尔逊山上,哈勃少校却依然因为他的做派而形单影只。在外的名声只是 让他与其他同事的矛盾愈加尖锐。在山上,最有人缘的是另一个性格、为人等各 方面都与哈勃截然相反的职员。   胡马森(Milton Humason)在学历显赫的天文学群体中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异 类。他也是出生于中西部的乡下,但幼年时并没有哪个长辈送过他天文望远镜。 他父亲教给他的是钓鱼、打猎等户外生活的技能和乐趣。他还年少时随家庭搬到 洛杉矶,很快就与这里更好的学习环境格格不入。好在每年夏天,刚刚十来岁的 胡马森可以参加在威尔逊山上的夏令营。那时候还没有天文台。在荒山上他钓鱼、 射击、攀爬,尽情地享受自然,乐不思蜀。终于,在高中第一年时,他说服父母 准许他退学,跑到山上的一个旅馆当小伙计,过起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日子。   海尔也正是在那期间选中了威尔逊山修建天文台,开始了艰苦的基建工程。 少年胡马森看着那些在山路上频繁运送物资的骡马队很眼馋,也看到了机会,便 跟人学会了这一技能,成为驾驭骡马的高手。两年后,当天文台冒险搬运1.5米 口径望远镜上山时,正是17岁的胡马森率领骡马队协助载重卡车一步一步地挪过 山上崎岖、狭窄的惊险小道。   几年下来,他天真活泼、自来熟的个性让他成为山上山下所有人的朋友。   只是好景不长,他与天文台首席工程师的女儿坠入了情网。为了赢得未来丈 人的首肯,胡马森不得不结束在山上的无忧无虑,到洛杉矶市郊管理起家族的农 场果园——有前途的体面工作。又不到几年,小两口不仅有了下一代,还存下钱 置买了自己的农场,成为当地殷实富足的成功人士。   偏偏老丈人又随口透露山上已初具规模的天文台要雇佣一个清洁工,再度勾 起胡马森的浪漫情怀。他们匪夷所思地变卖了农场,搬进山上小木屋,成为天文 台的最低端人口。胡马森担负着洗刷天文学家夜以继日冲洗底片的各种化学试剂、 清扫垃圾等重任,还要在风暴后清障铲雪,保证山上小道的畅通。闲暇之余,他 与四岁的儿子在山溪中钓鱼、林间漫步野餐打雪仗,其乐融融。   他乐此不疲,主要还是因为这份工作带有一项“福利”:晚上可以自愿去给 天文学家打下手。从跑上跑下递送物件到按照指定的坐标预备望远镜的朝向、置 换观测箱、更换底片,以及在观测人员休息的间隙代替监控望远镜……他就这样 一点点地学会了天文观测的基本技能。对他来说,这并不比少年时学会驾驭骡马 难多少。   他的勤勉和热心赢得了天文台中每一个人的喜爱和信任。他还曾冒着生命危 险独自追踪、猎杀了一只在附近惹是生非的山狮,更令他声名大噪。沙普利称他 为不可多得的“文艺复兴式人物”(Renaissance man)。慧眼识珠的天文学家 私下指导、培训他进行独立的天文观测,并与他共同署名发表论文。   1919年,年方28岁的胡马森被海尔破格聘任为正式的天文职员,完成了从骡 马手、清洁工到科学家的飞跃。在现代天文台中,这很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胡马森一直连高中学历都不具备。(1950年胡马森快退休时,瑞典的隆德大学因 他对天文学的贡献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那时他已经发表近100篇科学论文,也 是英国王家天文学会会员。)   不过,即使是对他极为欣赏的沙普利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在为沙普利当助手 时,胡马森注意到沙普利拍摄的星云照片上有个别亮度的变化,曾特意标出提醒 沙普利注意。当时还深陷在“大银河”思维中的沙普利很不以为然,训导了胡马 森一番造父变星如何不可能在星云中出现的大道理后便顺手擦掉了他做的记号。 几年后,胡马森看到哈勃正是通过与那几张照片的比较而发现了仙女星云中的造 父变星,一举成名。(阴错阳差,细致的胡马森后来也曾错过一次在自己的照片 中发现冥王星的良机。)   哈勃其实只比胡马森大不到2年。拥有博士学位、留过洋的哈勃开始没有怎 么注意过这个没有学历的小职员。等到几年后哈勃意识到他需要胡马森的帮助时, 胡马森已经与他人合作发表了多篇论文,并在观测、拍摄暗淡的星云上有了自己 的建树。   1928年夏天,哈勃已经是国际天文联合会中的星云委员会代理主席。他参加 了在荷兰举行的年会,见到了著名的理论天文学家德西特。德西特因为自己的宇 宙模型力促哈勃关注星云的光谱红移,唤起了哈勃当年听取的斯里弗报告时的感 觉。斯里弗那时已经成功测出了40多个星云的光谱,也抵达了他在洛威尔天文台 的设备极限。要再提供柯蒂斯期望的“更多的数据”,非威尔逊山的胡克望远镜 莫属。   回国后,哈勃决定集中精力研究光谱。胡马森的专注、仔细和耐心正是长时 间追踪捕捉遥远星云那微弱的光亮所不可或缺的天赋。于是他难得地放下架子, 向胡马森提议合作。胡马森可以承担那夜以继夜地连续曝光拍摄遥远暗淡的星云 光谱的苦差事,让哈勃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寻找这些星云中的造父变星以估算距离、 并寻求它们之间的联系。胡马森虽然并不十分情愿,却也无力拒绝。   星云之所以称之为星云,就是因为它们的光亮过于微弱无法看清它们的本像。 罗斯伯爵用利维坦看到它们的涡旋形状,哈勃用胡克望远镜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造 父变星。但这些还只是看距离比较近的星云。当哈勃把视线转向更为模糊的遥远 星云时,他发现即使是威力强大的胡克望远镜也无能为力。更远的星云中无法辨 认个体星星,更遑论造父变星。   当然他也不是束手无策。在勒维特的尺子不好用之后,哈勃可以采用其它方 法:假设每个星云中最亮的星的内在亮度会差不多,他利用已知距离的星云中最 亮的星的视觉亮度与未知距离的星云中最亮的星相比,可以大致估算出距离上的 差别。再往远处的星云完全辨认不出个体星星,他又假设星云整体的平均亮度可 能也差不多,用已知距离星云的平均亮度与未知距离的星云相比,估计更远的距 离。   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不是哈勃的发明,沙普利在研究星团的距离——他的大 银河宇宙的大小——时,也采用过相似的手法。在天文学上这叫做“宇宙距离阶 梯”(cosmic distance ladder):在一种测量方法不再适用时,用它所测得的 最远距离做基准转换到另一种可能适用的方法。哈勃所用的从视差到造父变星到 最亮的恒星到平均亮度只是这类阶梯的一种,天文学中还有其它可用作距离阶梯 的测量手段可以综合、对比使用。   1929年3月,《美国科学院院刊》同时发表了两篇来自威尔逊山的论文。其 一是哈勃的《星系外星云距离与径向速度之间的关系》(A Relation between Distance and Radial Velocity among Extra-galactic Nebulae)。在这篇文 章中,哈勃揭示了他发现的规律:星云的径向速度与它们的距离成正比,并提供 了一目了然的数据图。   在这篇论文中,哈勃采用的其实只是斯里弗早已测出的光谱数据(但没有在 论文中交待来源),因此他的“新”发现与勒梅特两年前已经发表过的结论并无 二致。但引人注目的是紧跟着的另一篇、由胡马森单独署名的论文:《NGC7619 的巨大径向速度》(The Large Radial Velocity OF NGC 7619)。胡马森的这 篇论文简短得不到一页,只报道了一个数据点。在这简单文字的背后,却是一番 不足以外人道的辛劳。   在答应与哈勃合作后,胡马森便潜心苦干,极力拍摄那个暗淡星云的光谱。 经过一系列的屡败屡战,他终于得到一张可用的光谱照片,发现那个星云的速度 高达每秒3800公里,比沙普利曾经看到的最高速度又高了两倍多。   当胡马森拿着这张底片敲开哈勃办公室的门时,一向矜持端庄的哈勃也掩饰 不住兴奋,惊动了整个天文台。哈勃早已估算好这个星云的距离,胡马森的速度 正是按照正比规律所预测的数值,把他那张图上的直线延长了整整两倍!   哈勃对他这个合作者还不那么放心,既没有合写论文也没有直接采纳这个重 要的数据,而是在同时发表的两篇论文中互相引用说明。这样,他既能利用这个 数据的支持又不需要承担万一出错的责任。   测量这一个数据点的辛劳和哈勃的心计已经让胡马森身心俱疲,发誓退出、 不再继续测量星云光谱。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们这一历史性突破的意义早已远远 超越个人的恩怨。威尔逊天文台不顾其他天文学家的反对,将胡克望远镜的观测 时间几乎完全交给胡马森一个人专用,并专门为他购置了最先进的照相机。   不久,他又成功地拍摄到更远的星云:距离约1亿光年之巨,径向速度高达 每秒2万公里——光速的百分之六。连哈勃这时也深感佩服:“胡克望远镜终于 在你手中物尽其用了。”("Now you are beginning to use the 100-inch the way it should be used.")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么遥远的距离,那么巨大的速度,依然符合着速度与 距离的正比关系。至此,这个关系的普适性已经毋庸置疑。   哈勃早已奠定的名声保证了他的发现不会像勒梅特的那样被忽视。在发现宇 宙真正的尺度之后仅仅四年,哈勃又发现了宇宙之不可思议的运动规律。这后一 个历史性的贡献立刻被命名为“哈勃定律”(Hubble's Law)。其定律中速度与 距离正比关系的系数也相应地被叫做“哈勃常数”(Hubble's Constant)。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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