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10(第三〇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2.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诗江                      § 齐 鸣:诗江           §     ·齐鸣·                  § 【牛肆】             § 先是存在于自然 而又高于自然之上                  § 诗江只能以诗歌的名义来命名 qtl :跟祖宗学啥?        § 深不可测 偶尔在天地之间游离    文 远:乒协主席脚上的破袜子   § 诗江浩荡着 精神追逐快乐的最终                  §                     § 比透明更加透明 透明成纯粹 【丝露集】            § 诗水的澎湃响彻天庭 发出号令                  § 风一样最先摧动清萍又徘徊于斗牛  北 城:素描           § 诗意旋转 并发出愤怒吼声 劳 柯:关于鲁西南的记忆     §                      § 是咆哮 诗江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   【网里乾坤】           § 如上帝创造杰出的诗人和诗 诗江                   § 还需要我引领着滔滔澎湃   张福基:回忆王世强先生      § 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腐朽黑暗和斗争  刘晓峰:一个海外华人的思考:   §        中国文明的密码      § 一如奔放或盛开的真理光明 诗江                   § 正裹挟着热爱和激情冲向所有的心灵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二十六~二十九)  §                   §  【网讯】∽∽∽∽∽∽∽∽∽∽∽∽∽∽∽∽∽∽∽∽∽∽∽∽∽∽∽∽∽∽∽ ◆ 新语丝镜像点newxys.com被中国大陆屏蔽,改用新镜像点:newxys2.com ◆ “科学猫头鹰”微信公众号、头条号、微博号均被封杀。阅读“科学猫头鹰” 文章请去网站:sciowl.com 【牛肆】∽∽∽∽∽∽∽∽∽∽∽∽∽∽∽∽∽∽∽∽∽∽∽∽∽∽∽∽∽∽∽ ◆              跟祖宗学啥?                ·qtl·   前几天在朋友圈我忍不住又踹了一下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薄子,有同学谆谆 教导我要“好好学一下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我觉得这个难度很大。首先是我家 三代贫农,至少我家直系中能见到的没有人比我学位高。我不知道能跟他们学啥, 就算是中医他们也未必比我知道得多。   我村号称“大夫乡里”,似乎祖上略阔过。然而年代久远,我县志中的名人 似乎除了若干节妇烈女,也就那么几个官。前者没人再想做,后者我自己学也做 不了。可见所学者何来?   至于其他人的祖宗,说句实话我并不是很在乎的。或许有让我眼珠转去一下 的,却不是因为那人曾是我的祖宗。况且五胡乱华之后各位黄河以北人士的祖宗 到底是谁尚未可知。连曲阜孔家的Y染色体都五花八门呢。据说南宋兵北伐,有 山东人踊跃参军抗敌,不知真假。至于历史课本中的北京人、蓝田人、或者元谋 人恐怕至少有四个九的成色不是当代国人的祖先。   至于我赖以维生的专业,我连生物学“祖师爷”达尔文的著作都没有读完一 本,却不妨碍我钻研这个专业。这与有那么一大帮人拿着数千年前不知谁的祖宗 的不知所云当作天宪,让人有莫名的喜感。   用我惯常说的一句话:这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前段时间我有朋友来访,当时争论过谁是第一个科学家。固然有争论,但肯 定不会对他不是中国人有异议。有很多人认定此人为亚里士多德。从小学过伽利 略两个铁球课文的我,对亚里士多德是从不屑到无限崇敬的。别的今天且不说, 单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种大哲的气势中国古代便少有人能比。孔老夫 子的君臣父子与之相比,真如壤与天之别。我迄今所观察到的很多国人,骨子里 面经常是强权即正义,官大便是正义。所以经常看到戏文中的各种拦轿喊冤,或 者是各种青天老爷。   扯远了,搞现代专业的钻研古籍,或者像中医那样,一本古籍来指导千秋万 载,各位难道没看出这是个笑话吗?哈,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下。  ◆            乒协主席脚上的破袜子                 ·文远·   某日上午,老孟打完球出来不期而遇跟乒协主席一块走。不经意间老孟看见 乒协主席脚上穿着一双过时的长筒尼龙破袜子。老孟完全被这一幕怔住了——马 上联想到——长筒袜-大热天-尼龙袜-滑脚-几个洞眼的破袜子——影响市容, 羞辱乒协……   乒协主席不经常打球。乒乒球协会的杂事比较多,忙来忙去。但是他偶尔也 打打球,说明联系群众啊。所以每天来球场也是身着运动装和运动球鞋。以前或 者说几年来,老孟专注于打球,享受退休后的休闲生活,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乒协 主席的运动着装,印象中个子不高的他就是一个忙碌的干瘦小老头儿。   不经意间发现乒协主席脚上的破袜子,还是使老孟大吃一惊。   乒协主席在乒协的管理过程中引起的种种非议,使老孟不由自主地对他穿这 双破洞袜子产生了一种十分丰富的联想。   在乒协微信群里规定不准转发一些乒协主席认为观点不妥的文章,他自己却 在转发一些破绽百出的所谓养身文章。在乒协换届选举中不准他人在群里议论候 选人,只能在圈定的几个候选人之中议论,并将擅自议论候选人的球友踢出群, 做法稍嫌粗暴。让人统一使用身份证上的名字作微信名并捆绑使用手机号码,让 一些别出心裁喜欢起一些奇葩微信名和注重隐私保护的球友不爽……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一双破袜子使老孟联想到乒协主席管理下的乒协中种种迂腐的气息……   一个人能有多顽固才穿这种长筒,尼龙的破袜子啊!   不是没钱,而是观念问题。缺少思想转变,老孟猜测到。一双袜子能花几个 钱?   要知道天气那么热,还穿长筒袜。还是尼龙材料,对打球非常不利,很滑溜 的。袜子还破了几个大洞,令看到的人都十分难堪。   长筒,尼龙,破洞袜这三个因素只要有一个,老孟认为都是一种守旧,迂腐 和顽固的观念在乒协主席身上的反映。这说明他安于现状,不想改变自己。如果 没有人给他指出,他可能准备一直像这样穿下去。   一边走老孟一边小心翼翼地建议乒协主席换一双像老孟一样的裹脚的专业短 袜。听完老孟的建言,乒协主席点了点头诺诺地答应着。接着乒协主席连忙向老 孟解释说他从没注意到这件事,脸上现出些许尴尬。   守旧,封闭和顽固的人他们从来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言行代表着什么和意味着 什么?对他人甚至对社会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影响?   就像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们,脑袋后面拖着一根小辫,仍在街道上可笑地走 来走去,毫无察觉历史早已翻篇。   一双破袜子可以深刻反映一个人的头脑中的惯性思维。   历史早已前进,社会也发生了巨变,一个人的思想为什么就不能跟着时代而 发生变化呢?   乒协主席脚上的破袜子,这一幕在老孟的脑海中久久的回旋,挥之不去。   老孟自忖到,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小说纯粹杜撰,请勿自动对号。)   【丝露集】∽∽∽∽∽∽∽∽∽∽∽∽∽∽∽∽∽∽∽∽∽∽∽∽∽∽∽∽∽∽ ◆                素描                 ·北城·   只为了看清自己   一支笔在时间里读你   那扇窗,兀自缄默   五十岁的爱情低着头   一手执水,一手扶起倒影中的故事   擦去时间的锈迹,露出青春的锋芒   幻想,等待还在草垛后   那时,线装的大地   脚印比心事清晰   笑容里的文字装不满酒窝   回眸的眼神里,一个谜底足够猜度一生   主题,被一束光收割   凝固的时刻   墨或浓或淡,关乎冷暖   在孤独中假寐,在守望中相知   才看清你是我自己   站在风景中央,高过尘埃 ◆             关于鲁西南的记忆                 ·劳柯·   1 鲁西南的院落   在鲁西南的农村每个家庭都有独院,过去院墙都为泥巴糊的,制作院墙的过 程称为“条墙”,这里的“条”是动词。一般从深坑里拉来淤泥,然后用水拌了, 要稠,用铁锹一锹一锹把墙垒起来,当然这是个体力活,等墙垒好了,就会在墙 头放一些麦秸秆来防雨水冲。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总共这样垒过一次院墙,十 几年后院墙被雨水冲得只剩下墙茬,父亲也没有力量重新把院墙那样垒起来。现 在土墙在我们村已经不多见,都换成了砖和混凝土的墙,再也不用怕雨水冲了。   既然有院,也就有大门。大门的朝向和院落的出路有关,出路一般在盖院墙 的时候留出了来,是宅基地的一部分,一般很多家共用,称为胡同。胡同也没有 什么正经名字,如果共用胡同的那一片住户姓张的多,就被称为张家胡同,于是 也就有李家胡同,孙家胡同这样的说法。如果胡同南北朝向,你的院落又在胡同 的西面,大门就必须朝东。过去讲究的人家会做两个木门,盖一个小门楼,当然 过去门楼全是装饰用的,不象现在农村的门楼气派,还有过道,可以放东西,夏 天也可以用来乘凉,过去的门楼没有这个功能。   正对着大门是一面墙,叫“迎面墙”,过去也是土做的,现在都改成砖垒的, 然后贴各式各样的瓷砖,花花绿绿。这“迎面墙”是为了挡住进来人的视线的, 不至于一个生人一进来就看到院子了各各角落,也不至于一进来就看到主人在干 什么。也就说迎面起到保护主人隐私的作用。   过了迎面墙也就可以看到院子的结构。房屋分为堂屋即正房和配房,堂屋门 都朝南,多为三间但是只有一个门,门开在正中间。正对着大门的那一间不住人, 靠墙会放一张半人高的八仙桌,这个桌子不是用来吃饭,是用来放东西的。八仙 桌后面的墙上会挂幅中堂,在中堂的下面有些人家会贴玉皇大帝的画像,叫“张 玉皇”。八仙桌下会有一张小桌子,吃饭的时候会拉出来用来吃饭。这间房子是 主人用来吃饭和招待客人用的。   堂屋的另外两间是用来住人的,但堂屋一般没有夹山,用布帘子或者用高粱 秸编的“簸”隔开。也有些人家有夹山,这是那间被夹山隔开的房子就叫套房。 如果谁家有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就会有套房,是用来住姑娘的。堂屋靠东一间 是一家之主住的房子。举个例子,这间房子一般家里的长辈住,但是儿子如果结 婚成人,而又没有分家,等儿子和儿媳掌管了财政大权,他们就会搬到堂屋,父 母也就搬到配房,这个时候就以为家里现在儿子当家,有什么事就要找儿子和儿 媳。   在过去堂屋门前都会种树,杨树和榆树的树冠太小,所以大部分为枣树或者 梨树。夏天太阳直射的时候会给堂屋遮荫。等到了冬天,因为太阳是从东南方出 来,堂屋的墙都早上八九点钟就会被太阳照,老人们会穿着大袄靠着墙或者蹲在 门槛上晒太阳,又称“晒暖”。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就会把桌子搬到树下吃饭, 他们晚上也会在树下说话或者睡觉,因为数可挡露水。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现在 堂屋前沿都会做的往外凸出一些,叫“前出岔”,夏天可以当阳光,而冬天又遮 不住阳光,年轻人家的门口也就都没有了树。   配房根据门的朝向又分东屋(门朝西)和西屋(门朝东),也有南屋(门朝 北)这种说法,但是很少人家有南屋。这些配房有的作厨房,有的给未结婚的小 孩住,年轻的夫妻在没有分家以前也会住配房。还有些配房用来养一些动物,比 如兔子,羊,牛等。但是猪不会放在房子里养,会给猪专门盖个猪圈,一般是在 往地下挖一个坑,然后用砖砌。如果一家既有堂屋又有配房,这个院落就会被称 为“四合院”。   这些都是过去的结构,现在“四合院”越来越少。堂屋都盖的二层小楼,院 子里全部是水泥地,还有在也没有人家自己养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有养殖场来养。 每一次回去看到村里的这些变化,我真不知道是好了还是坏了,房子盖起来了, 村里的垃圾也越来越多。   2 鲁西南的称谓   明朝刚刚建立的时候,鲁西南因为长年打仗,十室九空。现在居住在鲁西南 的人大部分是明朝初期山西移民的后裔,其对人的称呼和山东其他地方的略有不 同。   在同辈中,无论是堂亲还是表亲,比自己大的男的都称为“哥”,比自己大 的女的都被称为“姐”。为了区分自己的亲哥或者亲姐和其他的哥和姐,亲哥或 者亲姐前面不加名,如果只有一个亲哥哥,就会叫哥,如果有两个亲哥哥,就会 叫大哥和二哥。亲姐姐的称呼也类似。但对于其他的哥或者姐,叫的时候一般在 前面加上对方的名字。比如,如果你的表姐叫“荣”,你称呼她的时候就叫“荣 姐”。对于比自己小的女的,除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称呼对方名字加上妹。而 比自己小的男的,都称为“兄弟”。很明显这里的兄弟不是指两个人而是和普通 话里的“弟弟”意思相同。   在鲁西南没有姐夫这种称呼,叫姐夫都是名字后加哥,叫妹夫都是名字后面 加弟。任何哥的媳妇都被称为“嫂子”,弟的媳妇被称为“弟妹”。当别人问起 时在说明是表嫂还是堂嫂。   称自己父亲为“大”,或者叫“大大”。母亲为“娘”,没有人称“娘娘”, 但可以称“娘了”。现在“大”和“娘”这样的称呼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现在的 小孩都称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和“妈妈”   父亲的弟弟被称为“叔”,而父亲的哥哥被称为“大爷”,这里的哥哥和弟 弟包括堂的和表的。根据排行可以成为“大叔,二叔,大爷,二大爷。”而他们 的媳妇被称为“婶子”和“大娘”。父亲的姐姐和妹妹都被称为“MaMa(二声)” 对于对应于普通话里的那两个字,我却无从得知,而他们的丈夫被称为“姑父”。   和母亲同辈的男人都被称为“舅”,他们的媳妇成为“妗子”,当然我也无 从知道是不是这两字。和母亲同辈的女人都被称为“姨”,她们的丈夫被称为 “姨父”。   对父亲的爹妈的称呼普通话里一样称称为“爷爷”和“奶奶”。凡是和爷爷 同辈的男人都被称为“爷”,而女人都被称为“奶”,比如父亲的舅舅被称为 “舅爷”他的媳妇被称为“舅奶奶”。爷爷的亲姐妹和堂姐妹被称为“姑奶奶”, 她们丈夫被称为“姑爷”。爷爷的表姐妹被称为“表姑奶奶”,她们的丈夫也被 称为“表姑爷”。爷爷的亲兄弟和堂兄弟,都称为“爷”。   妈妈的父母被称为“姥爷”和“姥娘”。凡是和外公外婆同辈的人无论男的 还是女的,在称谓中都要带了“姥”字。比如妈妈的“姨”被称为“姨姥娘”, 她们的丈夫被称为“姨姥爷”。妈妈的姑姑被称为“姑姥娘”她们的丈夫被称为 “姑姥爷”。妈妈的舅被称为“舅姥爷”他们的媳妇被称为“舅姥娘”。   我们有种说法,所有的亲戚当中有三不亲:姑父,姨父,舅的媳妇。就是说 这三种人和自己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而他们又没有嫂子和姐夫那么重要,你也不 要期望这三种人会疼爱你了。   3 黄牛   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模糊的,可是对我们家那头大黄牛却是记忆犹新。   牛是分队的时候父亲抓阄抓的,分给了我们三家:我家,大伯家和叔叔家。 于是我们三家每家都有牛槽,牛也就每一家住一个月。那头黄牛是我们三家分到 的最贵的东西,自从分到了那头牛,夏天的时候,我和我三姐都要到地里去给牛 割草。地里的草少,牛又爱吃青草,我和三姐割来的草总不够牛吃的。每次喂牛 的时候,父亲总会在青草里掺一些干草,牛聪明的很,吃的总是先把青草吃完, 剩下干草,然后就抬头看父亲,父亲也就会再从筐里拿出一些青草给它拌。   到了冬天的时候,牛也就只能吃庄稼的干秧,比如花生秧。因为冬天要用来 喂牛,每家的花生秧都用塑料布盖的严严实实地,生怕被雨淋了。父亲是从来不 让牛只吃干花生秧的,喂的时候总要给它加些麸子,黄牛就会捡有麸子的地方吃, 等吃完了,就会抬头看父亲。   牛每三个月才轮到我们家一次。每次轮到我们家,我就会跟着父亲去把牛牵 回来。有的时候父亲会问我:“儿子,你长大了干什么?”我的答案总是:“长 大了和牛在一起,戳牛屁股。”我们那个地方说“戳牛屁股”就是当农民的意思。 父亲就说:“真没有出息。”我当时也不知道“有出息”是什么,但是每一次牛 轮到我们家的时候,我总会很高兴。   黄牛在生产队的时候是和另外一头牛配在一起拉犁。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和 叔叔还商量要另外买一头,可是一则没有钱,二则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有了牛就 不要自己用铁锹掘地,如果有人在分队的时候抓阄抓到了牛,也就舍不得买。于 是那头黄牛就自己拉犁,耕我们三家人的地。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每到春夏和 秋冬交接的时候,牛总是最累的时候,这个时候它的脖子上总有因为拉犁磨出的 厚厚的茧。   黄牛自己拉犁还是可以,不过他自己耙地的时候却有些吃不消。因为耙地的 时候人要站在耙上,这样犁好的地才能耙得匀。如果是大人站上去,黄牛就拉不 动。每一次耙地,父亲就要我做在耙上,有的时候牛的尾巴就会打在我的脸上, 痒痒的。   在我的记忆里黄牛只病过一次。那一次叔叔牵着牛去犁地,走着走着,它突 然乱蹦起来,叔叔怎么也管不住它,就叫人过来叫父亲,黄牛最听父亲的话,可 是那一次父亲也管不了它。父亲就把它栓在树上用鞭子打,后来牛就卧在那里不 动了。父亲把它牵回家,可是无论父亲在草里加多少麸子,牛就是不吃,卧在那 里一动不动。   后来父亲才意识到牛可能病了,就请来我们村的医生,医生看了以后说牛的 胃里可能有钉。医生就拿出一块吸铁石,绑在一木棒的前头,说要用吸铁石把铁 钉吸出来。当把木棒塞到牛嘴里的时候,牛开始的反抗,后来我想它知道那是在 为它治病,就不动了。医生和父亲把木棒塞到牛的胃里,来回几次吸出好几根铁 钉还有大头针之类的东西。那天牛真的哭了,我想那是疼的。接下来第二天它就 好了,第三就又下地犁地了。   那头牛一直喂到八十年代末,后来大家都不用牛犁地了,喂牛人开始把牛买 给屠宰户。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我知道那天牛该轮到我们家了,吃完晚饭我就要 拉着父亲去叔叔家牵牛,父亲说:“不用去牵了,牛已经买了。”我一惊,问: “买到哪里去了?”父亲说:“买到镇上去了。”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一次到镇上都要四处看去找那头黄牛,可是我 再也没有见过它。 【网里乾坤】∽∽∽∽∽∽∽∽∽∽∽∽∽∽∽∽∽∽∽∽∽∽∽∽∽∽∽∽∽ ◆             回忆王世强先生                ·张福基·   我195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56-57年王先生为我们上近世代数课。我也就 是在近世代数课近距离的接触了王先生。王先生在数学系名声很大,因为当时莫 斯科大学校长彼得罗夫斯基到中国来进行学术交流,中方由老一辈数学家陈建功 教授作为代表介绍了他与带领他的学生做的单页函数系数估计方面的工作(这方 面的研究以及与此相关的Bieberbach猜想多年后才有美国数学家Branges彻底解 决)。王先生报告的内容是Birkhoff的格论一书中公开问题203的肯定解答。我 记得56年暑假,我们以粉丝的心情很高兴地知道下学期王先生要教我们近世代数。 所以我就在开课前的暑假自学了张禾瑞先生的近世代数,并做了全部习题作为准 备。张先生那本书写得非常清楚易懂,让我理解了数学的抽象性,知道了从简单 的公理如何推演出丰富而美丽的数学结构的过程。王先生上课以后,我发现这个 准备很有必要,因为王先生并没有采用张先生的书,他讲课的内容很丰富,讲课 也比较快,除了课堂教学外,王先生让我们买了抗战时期出版的B. L. van derWarden著,肖君绛先生翻译的近世代数并在晚自习时间选讲了这本用文言文 翻译的书。主要讲是体论与Galois理论。好像是个奇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混 乱,我至今我还保存了这本加了许多笔记的书。王先生自己也编了一本很精练的 Galois理论的讲义。这个内容给我印象深刻,因为以前学的数学好像是沿着一条 路往前走,一路有许多风景让人欣赏,而Galois理论把两条路——方程的求根这 种好像完全是代数计算的问题和Galois群这个概念连接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这 种意外的交汇有特别惊奇的感觉。王先生的数学眼光是深刻的,事实上Galois理 论这个经典结构本身就曾经在当代数学中反复出现。在群论中他不但讲了Sylow 定理,也讲了傅种孙先生对它的推广。记得出于好奇我在下课后去缠着王先生请 他给我们讲张禾瑞先生的主要研究成果,他说要搞懂张先生的东西要做很多准备, 我以后给你们讲,可惜那个“以后”没有到来,以后在高校里发生了“教育革命” 王先生也就不得不中断了他对纯粹数学的研究。   1956年对于我们的青春岁月来说,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时光。以下这段故事发 生在这前后(在我们学院创建百年的纪念文章中我讲到过它),王先生去世后这 些往事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国家当时提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口号, 于是有许多的中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都组织起了讨论班。王先生特别瞩目,他 早就带领他教高等代数班级的本科生做过一些研究工作,其中最突出是高我两届 的罗里波。我参加的这个讨论班上有几个同年级的同学以及高年级同学蒋滋梅、 陈慕容等,同年级可以跟得上讨论班进度的同学有钱维娟、陈绍坚、罗泽民和我。 我们班的程应矩同学也独立的做了一些研究工作。他给出了行列式的一个公理构 成,即证明了一个矩阵函数如果单位矩阵对应到1,且对于乘法运算是同构的, 则这个矩阵函数是行列式。这个结果在数学系的论文报告会上讲过。当时王先生 在数学通报上有一篇用满足Cramer法则来定义行列式的文章,与此题材相近,所 以王先生对他也很关心。当时他在读Jacobson的Lectures in modern algebra这 本书,他一直想简化Jordan-Holder定理的证明。王先生告诉我让他不要去做, 大概也告诉过他,果然他的简化没有成功。在80年代还向我问到过程应矩,但是 他喜欢自己念书没有参加过这个讨论班。我还告诉了王先生我们几个参加讨论班 同学的情况,他们分配到西北地区无论在高校或者中学在工作中都取得了很好的 成绩,钱与程成为特级教师。王先生还在给我的回信中鼓励了大家。当时王先生 晚自习给我们讲van der Wearden的《近世代数》以外,他还给我们介绍一些现 代数理逻辑的结果,包括王先生自己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论文“命题演算的 一系公理”,我也由此了解了一个数学系统独立性、相容性和完备性的概念。给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对哥德尔定理的介绍,这一介绍使我惊异于数学的神奇, 仿佛觉得这种数学是属于天堂的。我记得王先生还讲过过Post的函数完全性定理 和Skolem标准性定理,这些定理也使我印象深刻,尽管我以后没有研究这个方向, 这些结果却让我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不忘,印象比代数学方面的结果还要深刻。 我想那也许是因为在学习群论时,我还不知道知道它在数学中的广泛应用以及对 称性在物理世界中的重要性。对于数理逻辑,则由于它是研究人类逻辑思维的公 理化而让我直接感觉到了它的重要性。特别是Godel定理以其出人意外的结论而 让人震惊。我觉得这个结果仿佛给我打开了数学天堂的大门。记得在全系组织的 报告会中王先生还谈到了哥德巴赫猜想有可能是个不可判定的问题,这些想法也 许是王先生以后研究在发现某些环内哥德巴赫猜想成立另一些环内哥德巴赫猜想 不成立这一结果的发端。此外,王先生还给我们介绍过多值逻辑,我们都觉得很 有趣,这也许是王先生以后研究格值逻辑的发端吧。有人说许多科学家的工作都 源于青年时代的某些思想,在王先生这里就可以看到一个例子。在这个讨论班上, 学生们也轮流做报告,内容是G. Birkhoff的Lattice Theorem,我曾经报告过其 中一章。在数理逻辑方面,王先生还讲过A. Tarski的小册子《初等代数和几何 的判定法》,这个结果让我体会到许多经典的数学结果会反复地在各种结构下出 现,在这里说的是方程求实根经典的Storm定理,事实上Tarski的算法就具有那 样的数学结构。在这本小册子的学习中,我第一次接触了算法的概念,当时数学 系本科教学中,没有这个内容,由于有了初步接触我以后研究离散数学问题时接 触到算法就不感到陌生,也顺利的做过一些算法设计工作。王先生还给我们提到 过可换群的判定问题的正面结果,许多年后罗里波在美国密西根大学的博士论文 就是对这一问题算法复杂性的改进,尽管那时这个问题是他在美国的导师R. C.  Lyndon和Y. Gurevich的指导之下进行的。总之,这些讨论班的内容深深地吸 引了我们。   王先生指导讨论班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王先生是一个数学天分很高的人,除 了在他的早期工作中已经显示的数学功力外,在讨论班上,经常有一些争论,最 后每一次都是王先生是对的,即便其他所有的人持有一种意见,王先生持有另外 一种意见,王先生也经常是对的。在需要一个反例的时候,往往是王先生第一个 举出反例。   王先生最早给我们计划的研究题目是一些接近群和半群系统的理论研究,也 念过一些这方面的东西,其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篇Malcev的把环嵌入域中的文章, 罗里波与王先生合作的第1篇文章“有限结合系与有限群”,就是沿着这些思路 做的。不过我当时的兴趣完全在数理逻辑,没有往这个方向做,我已经决定终生 从事数理逻辑的研究,虽然我当时经济并不宽裕,还是节省钱买了好多数理逻辑 的书。由于命运的变化,我的研究方向转向了组合与图论,以后涉及扭结理论、 统计物理和数学化学。这些数理逻辑的书我就在80年代分送给了两位研究数理逻 辑的同学罗里波和卢景波。当时自己念过Church的《Introduction to Mathematical Logic》的第1版,以后这本书扩充成了一本比较厚的书,但扩充 版我只念了一半时,便被卷入了那一次反右派斗争。成为右派后我和罗里波在西 郊农场劳动考察,罗有时还回去看看王先生,但是他告诉我有人为此给王先生出 了大字报。本来在反右运动中就有人出大字报说王先生是罗里波的后台,幸好当 时数学系的领导对王先生49年前后的情况都很了解,善意地保护了王先生,使他 免于无妄之灾。为了不给王先生添麻烦我就没有再去找过王先生,直到文化大革 命结束拨乱反正以后。   我记得57年批判傅种孙先生的“反动言论”有一条是傅先生说学数学要有当 和尚的精神,(其实也就是让大家专心致志的意思,结果却被人批判为教大家脱 离政治搞白专)不幸一语成谶,傅先生的优秀学生王先生真的在长期保持单身, 当和尚方面达到了无人超越的纪录。记得我有一次到过王先生家里,谈我在讨论 班上做报告的事,看到他的暖气上烤了两个馒头,可以看出王先生在生活上要求 很低。王先生单身,过着十分朴素的生活。我由于各种原因结婚很迟,王先生问 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还好意地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的老师还是单身,我当然 有理由不结婚了。不过80年代我到新疆大学后很快就结婚了,结婚后我还开玩笑 告诉王先生说在坚持单身方面,最后我的纪录还是没有超过老师,更没有达到傅 先生说的境界。   王先生现在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献身数学的精神是留给北师大数学学院的 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在北师大数学学院的网站上有王先生的纪念网页。他的学 生张英伯教授、罗里波教授、别荣芳教授在《数学文化》上发表了王先生的传记, 介绍了他对我国数理逻辑和模型论研究的贡献,也回忆了王先生对他们的教诲。 作为王先生的学生,我觉得应当把我自己的一些回忆写出来,作为对老师的纪念。 我相信无论在海内外,在发达地区或者在遥远的边疆,如果你问起和我相近年代 的学兄学弟,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老师是谁,绝大多数的答案应当都是王先生。当 年我有幸听过他的一些课程,这些课程为我开启了学习数理逻辑的大门,可惜我 只在门口看了看,尽管惊异于它的优美,却没有能走进去做这个方向的工作。事 实上,我被打成右派后,没有可能再跟王先生学数理逻辑。但是这段学习经历, 整体上提高了我的数学审美能力,并坚定了我终生献身数学研究的决心。 ◆         一个海外华人的思考:中国文明的密码                ·刘晓峰·   中国位于欧亚大陆的东端,东临海,西边是青藏高原和大沙漠,北边是高山 和大漠,南边是高山峡谷和热带从林。东临大海如一道天然的屏障。以海为河, 就是古书里说的阻山带河,四塞之国。小的规模看,北依燕山,南至大别山和淮 河,西起太行,东到海,是河南河北山东安徽江苏所在的华北平原,也就是我们 常说的中原,如一个大盆地;再往外一圈,往西越太行山骑秦岭直抵青藏高原的 边沿,往南渡淮河长江乘湘江赣水直达南岭,是华北平原加上山西陕西四川湖南 北江西浙江,是一个更大的大盆地。这个大盆地,是地理文化上的中国,地域上 相当于灭六国时候的秦国。南北东西纵深辽阔,气候复杂,里边又是一个小盆地 接一个小盆地,大盆地套小盆地,为动植物和文化发展多样性提供了充分的地理 气候条件,也为防御外文明的入侵提供了数量的优势和和战略纵深的空间。人类 文明在中国出现不是最早,比如进入农业社会比中东晚了几千年,国家文字也晚 了上千年,但是从商周汉到明清民国,中国文明可以发展壮大三四千年延续至今, 亡而复兴者数次,这是人类文明历史中的奇迹。历史上的文明来来去去,唯中国 文明可以善存数千年,这个不是偶然的。   中国近代积弱不振,历尽艰辛,几至亡国。考察其缘由,我们不只是器物不 如人。中国文明的最根本的弱点就是在封闭环境下的过度的进化,所争者小而不 争者大,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斗。中华文明复兴,只是弘扬悠久的历史文化是不够 的。如果历史文化那么厉害,何至于抗战时苦守川陕云贵一隅?唯有知道自己的 缺点并努力克服,中国文明复兴或可期。   1 欧亚大陆   欧亚大陆是地球上拥有最长东西轴的大陆,中间虽然也有高山大河沙漠的阻 隔,东西物种文化的传播比起南北还是快了不知多少倍。非洲和美洲也都很长, 可是它们最长的轴都是南北走向。地球上由赤道往北往南,气候渐变,动植物种 也截然不同,由此可见物种由南北方向迁徙之难。比如小麦是中国北方重要的粮 食作物,四五千年前就从中东来到了中国,而在南非到十九世纪末才由荷兰人带 过来。总的来讲欧亚大陆拥有最多的适合人工驯养的动植物物种,农业文明最早 出现,国家文字也是最早出现的。中国作为欧亚大陆的东端,文化自西传来有点 长,但是欧亚大陆上的文明的果实迟早都会传过来。这些传播远远早于有历史记 载的丝绸之路,虽然不一定有文字的记载,也是可以从考古得到证据的。勤劳智 慧的中国先民就这样综合了本地的动植物资源和自己的创意,再加上欧亚大陆上 更多的动植物资源和创意,创造了东方世界什么都是最的文明。   2 内圈:大盆地之华北平原   这是夏商周之国,中国国家历史开始的地方。华北平原在欧亚大陆上不算很 大,30万平方公里,但是也不小了。黄河淮河冲刷了不知多少百万年,气候温和, 土地肥沃,适合农业耕作,适合人口繁衍。传说中的黄帝炎帝大战,黄帝蚩尤大 战,都是争夺华北之战,黄帝赢了炎帝和蚩尤,就有了炎黄之称,蚩尤的部落则 退到南方去了。华北文化炎黄一统,而蚩尤的文化遗存于南方的各个山间的小盆 地里,自己繁衍。到近代革命及抗战之时救中国于危难之中的湖南人,实是不少 是蚩尤文化的子孙。在华北平原上无险可守。一旦有国家稍大一点,吞并邻国如 同滚雪球越滚越大,无可阻止。近四五千年国家历史基本上是华北争夺历史,得 华北者得天下,国家或有短暂的分裂,统一的时间更多,因为只要华北一统,无 论人口还是文化,旁边小盆地里的小国无法抵御。最有名的是四川,益州险塞, 天府之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是只要中原一统,不数年之间四川就被统一 了。所以历朝历代中国的主要版图是包括华北平原的更大的盆地了。自秦灭六国 以下历史上的大朝代都是人口众多的中央集权国家,实在是地理形势使然。   3 胡马胡人   看《资治通鉴》,最纳闷的就是怎么那么多的胡人。过个几百年就来了一批 不一样的,长的可能也不一样,强弓大马,中原的汉人真的难挡住。农业社会里 的夫妻,每两年生一个,而漠北草原上的夫妻,每四年才生一个,多生的很多时 候就给处理掉了。所以中原地方无论如何是有很大的人口优势的。这也是农业社 会的人把全世界的大部分采猎部落替换掉或者干掉的原因。但是回到漠北大草原 上的人,农业社会的优势没有了。漠北太寒,种农作物太难。内蒙古的包头河套 地区,被开发也就是近代的事情。这说明在古代农业社会深入漠北是极难的事情。 去漠北难,从漠北过来则极其容易,因为漠北的胡人有胡马,很多的胡马,胡马 强弓,以一当十,是很轻松的事情。胡马强弓,在冷兵器时代就像核武器一样。 胡人的骑兵飘忽不定,集中又容易,中原汉人防御太难了。为什么汉人不养骑兵? 不是不养,汉武帝专门在西北养西域过来的宝马,历代在北边和西北搞马贸易, 但是不够,而且骑兵维持费用太大,中原地方地都种粮食,养草肥马划不来。其 实还有更关键的,就是马种。野马源自乌克兰一带高加索的山上,和漠北的纬度 大致差不多。采了高加索的野马种,沿着东西方向迁徙没有问题,反正一溜都是 大草原,气候差不多。马到南方养几代就不行了,就会变小变弱,越南越矮。云 南那边有矮马,小孩骑着脚差不多可以着地。就是基因差,不是纯种马,基因一 代比一代差。所以马必须出北方,离高加索越近马种越纯。安史之乱仆固怀恩带 了五千回纥(现在的新疆)骑兵入中原助拳,就厉害得不得了,仆固怀恩代替郭 子仪做到天下兵马副元帅。唐末李克用沙陀骑兵黑衣黑甲,人称乌鸦军。黄巢义 军在长安看见乌鸦军就跑了。明末李自成义军在山海关一见满清的骑兵辫子军也 是不战而溃。所以在中国的北方就是一直悬挂着这么个核武器。这个核武器其实 不光是在我们头上,也在一切欧亚农业文明的头上,西方的东西罗马帝国就是给 这些核武器炸掉的。西罗马帝国亡于日耳曼人,东罗马帝国亡于突厥,欧亚中间 的一切亡于蒙元。    那什么时候这个炸弹掉下来呢?竺可桢于1973年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伟大 的文章:《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竺可桢从中国历史的文献及 西方的一些气象研究推出了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的变迁。这篇文章藏着中国文明 兴衰的密码。一般来讲,如果气候比较暖和,漠北雨水也会多一点,漠北草原上 的人过着很浪漫的生活,如敕勒川所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原地方粮食生产和人口也会增加。如果气 候比较寒冷,漠北雨水少了,牛羊马就没有那么多草吃,以前那么多的人也成了 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骑士们骑上快马一起到南方去打劫中原的人去。而中国的 农业社会也不好过,因为以前几百年增长的人口在,但是粮食的产出少了。中原 政权就出问题了,官吏集团过了一二百年已经腐败了,农民没有饭吃起来造反了, 胡人又来侵略了,都是猛拳。搞不好中原的朝廷就灭亡了。历史上不少大朝代就 是这么灭亡的。所以中原的政权和漠北的游牧部落之间的关系是不稳定的。地球 的气候是变化的,冷几百年又热几百年(地球气候变迁原因很多,请查百科)。 这个冷热也就是零点几度的变化,但是对于农牧业的影响就太大了。做个类比, 近140年间地球温度升高了0.8度,现在大家天天在说气候变化全球变暖如何如何。 在农业社会里这个相对的影响比对现代社会的影响只会更大,因为农业社会里大 部分的GDP都和气候相关。   漠北草原上的人逐水草而居,一年四季在迁徙,社会和文化都比较原始。占 了个好地方,水草多,人畜繁衍快,加上有个好可汗,一下就兴起来了。但是这 些都是比较难保持长久的。两个兄弟分家打一架,再加上中原的汉人旁边吹吹火, 气候冷几年,都可能把一个胡族从漠北的大舞台推到更边远的地方去。南北匈奴 东西突厥是比较大的有名的例子,许多小一点的胡族一般人知道的少了。现在我 们看看三国两晋到唐的历史,把历史放到这个气候背景下来细看一下。东汉末年 开始漠北就有点冷,但两汉之际,曾经雄霸北方的匈奴被打得太狠,又被分裂, 元气大伤,没有力量来大规模入侵。所以三国时期没有匈奴或者北边什么大事。 有蔡文姬被掠到北地,曹操去把蔡文姬赎回来,是历史上的一桩美事。再就是曹 操去征过一次乌桓。西晋开始,刚开始西晋还强大着。匈奴在漠北过得实在太苦, 要求内附,就是要移民到中原来。有人反对,但是反对无效,匈奴在山西住下来 了。等到八王之乱的时候,匈奴的旧首领刘渊趁中原空虚,建立了前赵国,是中 原的第一个胡人皇帝。有了第一个,就有下一个。从西晋灭亡一直到隋统一,冷 了几百年,也给胡人闹了几百年,有的还闹成了我们的老祖宗了(北魏孝文帝汉 化改革)。昙花一现的苻坚的前秦在王猛的辅佐下统一了北方,差点把东晋灭了。 最厉害的是鲜卑。光是鲜卑慕容家就建立了前燕后燕西燕南燕,慕容家的人跑到 西边又建立了土谷浑。土谷浑唐诗里常见,王昌龄《从军行》里有句“前军夜战 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金庸小说里姑苏慕容家这么爱复国,是有历史原因 的,不佩服不行。后来拓跋珪建立北魏,雄霸中原和北方一百五十多年,比南朝 朝代都长。北魏因为尔朱荣和高欢之乱又分为东魏西魏,东西魏又换成北齐北周, 杨坚代北周自立为隋帝,统一中国。杨坚也是个胡帝,姓颇六如。唐高祖李渊做 皇帝,皇后姓独孤,唐太宗皇后姓长孙,李唐大部分血液是鲜卑人。唐代中期安 史之乱,中原大乱,可是北边的胡人没有大批的南下,不但没有南下,好多还是 来助拳的,仆固怀恩是西北的回纥(铁勒部,回纥的亲家),李光弼是东北的契 丹。为什么?漠北大草原上草正肥,花正开,游牧的人自己浪漫去了,懒得来。 也许唐太宗和高宗朝把突厥赶到中亚去了,草原上暂时还没有统一的厉害角色, 也是一个原因。不管怎么样,中原的唐帝国逃过了一劫,要感谢那温暖的一百年。 中国五胡乱华的历史在欧亚大陆的西端也有很好的对应。西罗马帝国于476年亡 于日耳曼人里的哥特人,哥特人是从乌克兰的大草原来的,正是出好马的地方。   只有蒙元灭宋不能被这个气候变化变冷解释。有一种解释是因为气候变暖和, 使得蒙古人可以保证充足的人力和马匹来征服世界。蒙古人和以前的胡人不一样, 以前的胡人是为了生活好,蒙古人是为了征服世界。蒙古人从成吉思汗开始东征 西讨到处征服,如一道闪电把欧亚大陆上的文明全点上了火,温暖的一百年促成 了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的伟业,准确点,大杀业。   胡人入侵中国,一方面在中原造成大浩劫,是人口和文化的大灾难;另一方 面,这些来中国入伙的外文明也带来了不一样的人的基因,不一样的文化,也带 来了广阔的土地。大唐李氏起于陇西,多有鲜卑血脉,唐继隋,隋继鲜卑北周和 魏。盛唐开边漠北西域,只是恢复鲜卑旧地。换个纯汉皇帝,哪有这个气魄?蒙 古是过路的不算,满清和明朝比起来,疆域又不知大了多少。   4 外圈:更大盆地之华北加晋陕川两湖赣浙   这是灭六国的秦之国。秦先是吞并巴蜀,然后蚕食就近的韩国,然后横扫魏 赵燕齐,就是统一华北,最后就可以把南方庞大的楚国干掉了。其实更早的轩辕 黄帝和周人也是从陕西来的,后来的汉帝国隋帝国唐帝国也是起于陕西关中。现 在的共产党也是崛起于陕西,非偶然也。陕西关中,四塞之国,金城千里。山西 表里山河,也是形胜之地。所以外敌入侵的路线,都是先华北,因为华北无险可 守,得华北先得人民之利。最可怜的是北宋。因为五代的时候后晋的石敬瑭为了 请契丹南下助力,自称“儿皇帝”,献了幽云十六州,北边天险给了契丹,契丹 南下几天就到北宋都城汴梁。北宋从契丹买了一百年的和平。当女金灭契丹再南 下的时候北宋再无还天之力,力不如人,无险可守,只好亡国了。但是,幸好中 国在华北平原和外圈更大盆地之间,还有一圈防护,由西北往东南,秦岭汉水淮 河,而长江又是淮河的第二防线。由北方入侵的外敌尤其不善于在江淮之间作战, 即使战胜也守不住。比如南北朝期间,北朝经常饮马长江,一退就过淮河北了。 南宋和金国对峙也在秦岭淮河汉水。一方面是江南水乡,不适合北方骑兵作战, 就是下了船,也不会打仗。曹操就在赤壁闹了个大笑话。金兀术下江南,也坐船, 结果给韩世忠围在黄天荡。要不是有宋奸献策挖穿黄天荡到秦淮河的水道,兀术 就没了。南方的水军的另一大优势就是后勤。梁山泊招安后征辽征方腊运粮的都 是水军。到现代船运还是最经济的运输方法。千里行军粮草先行,而水军却不费 一点力气。还有一方面,是南北气候不同,南方夏季湿热多瘴气疟疾,北方人水 土不服。曹操下江南,水土不服就是一个大问题,都是拉肚子打摆子,怎么打仗? 金主完颜亮逼金兵在采石矶横渡长江,金兵不愿意,结果逼出了兵变,自己死于 非命。秦岭淮河为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也是古代南北朝分界线,非偶然。秦岭 可以分南北,号“九州之险”,其地势之险可以想知。这是南宋和金国死磕的地 方。南宋靠着吴阶吴璘兄弟子孙,死守秦岭一线,得以保护四川。后来蒙古人走 秦岭这边进四川打不过,绕道西藏云南。从云南过来,成都平原无险可守。失去 了四川,汉水上的襄阳就成了孤城。襄阳一失,长江天险也没有了,南宋很快就 灭亡了。   前几日抗战胜利纪念日刚过,顺便可以讨论日军侵华的策略。七十多年前的 抗日战争,国民政府的蒋介石采用了不受自己待见的蒋百里的策略,由中国军队 吸引日军从上海进攻(淞沪抗战),由东往西仰攻,给民国政府理由和时间迁都 重庆,以得防守之地利。这个地利是中国人自己创造的,加上天时(珍珠港事件 后美日宣战)人和(抗日统一战线),后来云贵四川陕西以东全丢了,中国尚可 以支持抗日到美国和苏联领导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如果日本不是想速 战速决,而是夺取华北之后集中军力进攻陕西,如金兵粘罕进攻策略;下了陕西 再进攻四川,得了四川,席卷而下,国民政府还来不及迁都,江南已无险可守, 历史也许不一样了。日本人进攻路线和明末清兵进攻路线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明 末明朝已经给李自成张献忠搞了个底朝天,四川也是张献忠占领。四川作为中国 的大后方,自守则不足,倾国之力而守则有余。这是清兵和日本入侵战略差不多 但是结果很不一样的原因。金兵策略得当,但是不敌南宋地利人和,还是不胜。 蒙元入侵战略明确,南宋由此灭亡也无话可说。后来毛主席怕和苏联打仗,搞三 线建设,核潜艇都到四川去搞,都是为了这个战略纵深和四川这个大后方。有人 问,为什么国民党后来不去四川?胡宗南从陕西退到四川,而四川本地军阀和国 民党又不和,共军跟着就来,来不及做准备了。   总的来讲,就是中国幅员辽阔,气候地理复杂,人口又有数量上的优势。当 外敌入侵中原的时候,中国从战略上讲有纵深,大部分时候可以熬到天时气候的 变化于中国人有利的时候。只要气候变暖和,胡人不再继续南下,华北平原上和 边上山上和各个盆地里能忍能熬的中国人多生产粮食,多繁衍人口,再靠中国的 文化把胡人的精英部分腐化掉(胡人文弱化,蒙古人除外),华北平原也就是中 原,迟早要回到中国人的手里来。这个大约是为什么中国文明几千年来可以亡而 复兴的原因。   5 中国文明的弱点和对策   我觉得中国文明的最根本的弱点就是在封闭环境下的过度的进化,所争者小 而不争者大,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斗。   先说所争者小。中国的封建社会非常长,春秋以下到现在,超过两千五百年。 中间除了少数时候是天下大乱,大部分时候是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大部分统一 的时代,中国的人口超过五千万。对统治者而言人口就是最大的财富,保持国家 的稳定和长治久安符合自己的利益。在农业社会,尽管一家农户给国家贡献的赋 税有限,但是基数大,可以保证统治者阶层生活富足优裕。在大部分的时候,中 国可以御外敌于长城之外,只要农民不造反,中国基本上是一个超稳定的社会。 农民的子孙最可能世世代代做农民,手工艺者的子孙最有可能世世代代是手工艺 者,商人的子孙最有可能世世代代做商人,甚至在有的朝代军人的子孙也是世世 代代是军人。比如贵州安顺的屯堡人就是明朝初年到贵州戍边的军人,一直到明 朝灭亡都是军户。   无论什么样的社会里,每个个人每个家庭都会基于自己的环境采取符合自己 利益最大化的策略。在过去几千年的人类社会中,人类的历史基本上是对有限的 资源争夺的历史,而人类社会的进步总是伴随着新的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对于生 活在相对封闭超稳定的社会环境里的人和生活在相对开放比较动态的社会环境里 的人,尽管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他们的策略会很不一样的。在相对封闭超稳定 的社会中,生活没有太多的惊喜。任何你得到的就是你得到的,任何失去了的就 是永远失去了的,因为失去了的你很难从别的方面得到补偿。笔者是湖南农村长 大的,现在还记得生产队里过年前分鱼的情景。队里管事的不一定是心怀不公, 但是每次分鱼要做到十分的公平真的很难。大鱼小鱼,鲢鱼草鱼鲫鱼鲶鱼,鱼头 鱼尾鱼身,价值各不一样。每家还有老幼妇壮,壮劳力和老幼妇也该不一样。反 正每次一分鱼大家平常互相熟悉交好的乡邻要大吵一架,不动刀子锄头就是万幸 了。史载汉丞相陈平年轻时候在乡里管分肉很公平。分肉易,分鱼难,如果请陈 平来分鱼,估计要相亲相爱的乡邻不吵架也难。那个时代只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 里分鱼才有鱼吃,平常既没有鱼卖,也没有钱买。做父母的可以不吃鱼,小孩会 馋鱼啊。说到分鱼,说段笔者小臭事。小时候经常拿石头打落在水边草上的蜻蜓 玩。有次石头下去,有个鱼却浮起来了。马上跳进去塘里把鱼抓了回家,多高兴 啊。四十年过去了,这次偷鱼的经历还清楚记得。在那么一个环境里,亲兄弟为 了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互相锄头打破头的事情经常有。这些人不蠢。不争分毫就连 分毫也没有,那他们的子孙就会弱一点,弱一点就会被欺负,就会娶不起亲,紧 跟着就是绝后了。这个一连串的道理即使这些乡邻不懂,不妨碍他们已经从他们 的祖辈父辈学到了这些人生的经验。这些人生的经验不就是文化吗?在相对开放 的社会里,这种为鱼头鱼尾而争吵的事情就会很罕见了,因为与其费力气和人争 吵,不如拿根钓竿到哪个河里去钓鱼去。就是说开放社会里的机会很多,在这里 白争吵,鱼没有争到,倒丧失了许多的机会成本。不要笑话我们农村人,城里人 评职称评官的时候比起这些为鱼头鱼尾打架的乡邻还要卑鄙许多倍。我举这个例 子,就是想说明在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候是相对封闭超稳定的社会,资源缺乏也 没有什么机会,机会成本几乎是零,每个人会为了眼前的利益做最大的争取的努 力,就是最好的策略。不同环境里出来的中国人文化稍有不一样,其本质都差不 多,程度上有区别而已。   再说不争者大。上边说的所争者小是说的是一般人与人的关系,说到人与统 治者的关系,基本文化特点是顺从,怯于公斗,所以说是不争者大。既然中国历 史上基本上是长期统一的中央集权和专制的国家,尽管专制的程度各朝各代程度 不太一样,对于小老百姓,作为被统治者,一切的反抗基本上是徒劳的。不服的 可以读读水浒传。反抗最后成功的就是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万兆分之一。 既然反抗无效,不反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进入统治阶层。自己的子孙不行,自 己的宗族亲戚总行吧。反正有比较公正的科举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 堂”,不全是梦。到各个比较古老的散在山间的村落走一走,经常会发现大夫第 御史府,每朝每代都是两三百年,这个概率不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所以中国人基于长期统一的中央集权和专制的环境,做出的最聪明的决定就是要 顺从。到了1949年解放了,劳动人民应该当家作主了吧,遵从了几千年的顺从的 文化习惯没有改,哪怕中国人是到了最民主的美国,这个文化习惯改得也不多。   为什么这个是最大的弱点呢?一方面当国家危机需要人民站到一起来推动历 史的进步的时候,每个人都躲在后边。最后国家糜烂不堪,一个匹夫振臂一呼揭 竿而起,摧枯拉朽般就把那个长期统一的中央集权和专制的国家推翻了。覆巢之 下,焉有完卵?人口减半或者四亡其三,最厉害的北方经常是十不一存,这种在 历史上很常见。有兴趣的可以查查历代人口的记录。救难很难,推墙就容易了。 另一方面,既然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小小利益情愿头破血流,任何的改变都 是天难地难。在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基本上都是失败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怕自己的 既得利益受损,没有人愿意做出让步。在中国历史上的这种超稳定和封闭的社会 环境里,任何的让步都被视为是软弱是屈服而不是被认为是美德,然后就被歧视 被欺负,然后就会娶不上亲,然后就绝后了。现在幸存的显然不是绝后者的后代, 他们的祖先和文化就一定是不会让步的。   笔者作为工程师曾经从事优化计算多年,对工程问题的优化的过程和人类社 会历史进化的相似性很有感触。这种相似性不是偶然的。人类社会解决的是资源 分配的问题,战争也罢,政治也罢,都是经济的延续,经济学就是关于资源优化 的专学。任何的改革刚开始的时候统治者的心里想着要从新从全局做出一次优化, 会出台一些政策,希望全局的利益得到改善。但是既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利益 最重要,每个人就都像物理里边有名的δ函数。δ函数的数值在一个点是无穷大, 此外是0。δ函数的坡度是无穷大,相应于中国人不愿意妥协的特性。如果一个 系统的价值函数是很多类似δ函数之和,这个系统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不可能优 化的。所以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一定是要失败的,中国历史上的带姓的国一定要亡, 不是亡于内乱就是亡于外侵,或者内乱加外侵。   我们中国文化里的许许多多的缺点,没有比这里讨论的“争者小而不争者大” 的缺点根本。这种缺点从个人来讲是一种优点,是每个中国人在长期统一的中央 集权和专制的超稳定的相对封闭的历史环境中生存的最聪明的策略。而每个人的 最聪明的策略,对于全体中国人包括古往今来的所有中国人,根本上是最坏的策 略,也是最大的缺点。个体的最优解却是整体的最差解,这是策略论里常见的二 难问题。这种问题往往最难解决,因为每个个体都陷于局域最优解,没有动力去 帮助解决。只是这么个问题不是在书上的抽象问题,而是中国文化里边最根本的 问题,和古往今来亿万中国人的命运相关。怎么才可以打破中国历史这种改革亡 不改革也亡的历史宿命,让中国文明走上复兴之路?   五代之际,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代。国亡,人相食,忠义殆尽,华夏文明 殆尽,是亡天下之时。后读宋史到范欧富韩诸公,则一扫往日抑郁矣。顾炎武 《日知录·宋世风俗》言:“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 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剥》上九之言硕果也,阳穷于上,则复生于下 矣。”就当世而言,一方面,我们需要坚持开放,社会越开放,越动态,中国文 化中勇于私斗的缺点所形成的社会环境的基础慢慢减弱,文化风俗之也会慢慢改 变。另一方面,改变顺从和怯于公斗的缺点要难得多。历来政府都是鼓励顺从惩 罚公斗,而大部分个人又没有动力去改变,因为个人反正斗不过,自己付出的一 定会大过自己得到的。但是这方面不能改善,开放和动态也不容易得到保证。进 二退一,进一退三,世事如棋,是历史常态。只要没有完全关起门来,就有希望, 不要放弃。每个人做一点善,就自己所做的那点固然所失大于所得;如果一部分 人也不以善小而不为,加在一起,大家的所得就有可能大于大家的所失了。每个 人尽自己努力为社会公众的利益做一些抗争,偶尔为之不算太难,也不容易被注 意到,但也是在推动历史的进步了。如果有人总是觉得没有机会为公众利益抗争 做出贡献,也没有关系,希望你作恶的时候少做一次,应该不会被注意到,也算 是为推动国家历史进步了。孟子说人都有恻隐之心,这个恻隐之心是人的本能得 一部分,已为心理学实验所证实。所以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对中国人心的期望。一 辈子做好事难,更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一辈子不作恶难,更难的是一辈子不 能少作恶。社会性的动物皆有一种利它的本能,比如蚂蚁过河,可以抱成一团如 一个大球,尽管球边上的蚂蚁会被淹死,蚂蚁群却可以安全渡河以躲避天灾。人 类作为社会性最高的物种,利它本能更多,恻隐之心是其中一种。无论如何不要 以最坏的揣度别人。如果每个人可以相信别人也可以就社会最长远的利益做出理 性的选择,那么前边所说的博弈论里边个体和群体策略的二难问题就可以得到解 决。历史固然常为坏心者所书写,但还不是为最怀心者所书写。比如病毒,病毒 会传播,得之者会发烧感冒,更严重的会死掉。但是超级坏的病毒,如果被传染 的马上死掉,这个病毒也会马上绝迹,因为它失去了宿主,自己也无法生存。这 也是生命进化微妙之处,没有什么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人类社会也一样。有 句老话说,一物自有一物治。当一物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时候,“阳穷于上,则 复生于下矣”。   《剥》卦所言“阳生于下”,与我从工程优化经验中得到的对于社会历史进 步的感悟是一致的。下面从工程优化的角度说说我个人的观点。上边我们说到每 个中国人的价值函数都像δ函数,自己的价值是无穷大,别人的价值是0,而每 个人都具有不可妥协特性,那么加在一起的总的价值函数(即社会总价值)就是 不连续的。对于这样的系统的优化,优化的方法论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每个个体的 δ函数换成比较连续的函数,因为一旦总的价值函数变成连续的,可导的(就是 具有妥协性了),就有很多比较好的算法可以用,对应于国家就是可以执行有效 的经济政策来优化资源增加社会的总福祉。比如说把δ函数换成一个连续的小鼓 包,对应于每个个人既要考虑自己的价值,也要严重的考虑别人的利益。一个个 的小鼓包叠加在一起就是一个社区的利益。连续化后每个人个体不再是一个孤立 的δ函数,但是社会的总价值函数还不一定是全局连续的,有可能还是有许许多 多的孤岛。即使每个孤岛的基面比较大,这些孤岛价值之间的竞争关系,还是有 可能令优化很早就结束了,因为从全局讲,还是看起来像一个个的δ函数。尽管 比以前少了许多,δ函数还是太多了,全局的优化还是不可能。对应于国家的经 济政策就是改革会因为各方面的掣肘而失败。在我们中国人的社会里孤岛社区特 别的普遍,宗族亲戚,同乡同事,同学校友,照着亲近的等级任人唯亲,一人得 道,鸡犬升天。这些各种亲近的等级,把社会的价值函数切割成了各种孤岛。在 国家的层面,各行各业自成系统,各自垄断国家的重要资源如自家的产业,系统 内鸡犬升天,哪管国家的资源优化的政策是不是可以得到执行。任何想打破资源 垄断壁垒的国家政策,都很难执行。垄断国家最大资源的部门和公司还可以把自 己装扮成为国家服务做出巨大牺牲的模范,然后通过在国家权力最上层的关系, 不但可以保持垄断的地位,还可以领取国家的巨额补贴。在中国社会中,看到的 就是一个个的互相交错的政治经济权利和人际关系的山头,而不受这些权利山头 的保护的最广大的人民,他们的福祉在国家和社会的价值函数里几乎为0。社会 进步了,而他们总是游移于历史进步进程之外。   从国家的角度讲,改革如果不以打破垄断消除这些占领国家重要资源的山头 为目标,这样的改革就是耍流氓。改革不但不能成功,而且由改革引发的流动性 会把国家的资源和利益更加集中于这些已经权重很大的山头,越改越垄断,而最 广大的人民的利益在社会的总价值函数中的比重反而越来越低。从个人的角度讲, 如果每个人只是局限于宗族亲戚,同乡同事,同学校友,各种由近及远的类似孤 岛的人际关系的社会,这样既无助于社会总价值函数的连续化,也不能形成压力 去促进国家打破垄断的改革。既然国家没有动力去打破垄断,个人又无力去推动 国家打破垄断,社会的最多的资源已经为少数的占领权力山头的集团或者小群体 所占有,最广大的个人只有互相竞争剩下的有限的资源。尽管名义上广大人民当 家做主了,社会的基本状态和历史上超稳定的封闭社会状态没有本质上的改变, 所有的问题的根源还是一样的。   在社会价值函数中已经存在的价值孤岛,有的是人之常情,有的是历来如此, 不容易改变,也不一定非要全部去掉。如果我们可以提高最广大的人民的价值函 数,那么有可能把这些价值孤岛联系起来,使得孤岛的相对高度降低,使得每个 孤岛的基面更大更广。这样可以改善整个社会的价值函数的连续性,从而使得社 会改革的成功成为可能。这样也就可能突破个体和群体策略二难的问题,把中国 文明从封闭环境里过度进化的局域最优解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全局的优化过程, 中国文明就是在复兴的大路上了。西方社会在进入现代化的过程中,一方面没有 历史上的中国那么封闭,避免了过度进化,其历史局域解也就没有如中国的那么 陷得深,解脱出来要容易一些。另一方面,西方一直存在着具有广泛包容性的社 会组织结构。在历史上有教会,尤其是宗教改革后的教会,行会,英国中世纪的 议会也是一个例子。在近代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民的社会组织,代表着非常多元化 的各种利益。和国家以及各种权利的山头比起来,个人的力量固然微小,具有广 泛包容性的社区和社会组织既可以促进广大人民之间的利益协作,也可以给个人 提供支持,甚至成为庇护的堡垒。这些社会组织帮助提高了广大人民的价值函数, 促使历史上的利益孤岛变得更加连续化。在西方社会进化过程中,总的来讲,就 是整个社会全局形成比较连续的总价值函数,使得社会变革成功成为常态,避免 了改革亡国不改革也亡国的历史宿命。中国历史上皇帝自称天子,实际上是政教 合一,历史上的一神教被视为对皇权的挑战而被禁止。到近现代,西方的一神教 在中国虽然也广有传播,既为政府不容,也为近代兴起的民族主义不容,觉得很 难成为提高广大人民的价值函数的决定性因素。近现代以后随着科学技术的高度 发达,通讯的成本已经趋近于零,以前把散在各个山头各个盆地里的中国人文化 和利益隔绝的物质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中国人民可以利用现有的发达的物 质条件,建立起各种包容性的独立的社会组织,来代表多元化的各种利益,就可 以提高广大人民的总价值函数的比重。这样可以迫使占领最多资源和权力的各个 孤岛做出妥协,从而改善中国社会的总的价值函数的连续性,使得社会改革成功 成为可能。不管是大陆的中国人,还是海外的中国人,对于我们中国人最有利的 策略就是建立各种包容性的独立的社会组织,越多越广泛越好。 【网萃】∽∽∽∽∽∽∽∽∽∽∽∽∽∽∽∽∽∽∽∽∽∽∽∽∽∽∽∽∽∽∽ ◆           父 亲(二十六~二十九)                ·王先鞭·   第二十六章 雪夜奔“眼镜湖”   李沂建先我一年结婚,媳妇叫华丹明,是张吉成的干女儿,住白花大队箐瓦 溪生产队。她父母早已去世,家里就剩他们三兄妹,哥哥订婚在星台大队冷家坝 队丁家,准备年底结婚,自然是作上门女婿了;姐姐订婚在东林芋头坝郭家, “先生”测的出嫁日子在八月;华丹明原本订婚在贵州高山寺,但她不愿意去贵 州,家里又不可能就留下个幺妹。于是,经张永钦说合,我家出几个退婚聘礼钱, 华丹明就同意跟二弟过了。她姐姐(三姐)的嫁妆是我和李永禄去做的,出嫁之 日自然风光。她也想学三姐的样,待哥哥一走,就叫李沂建请匠人去做木器,说 你要什么就做什么,家里木料有的是。但是,我与李永禄已去了南桐,家里也无 钱另雇他人。于是,年前二弟就上了一趟白花,接她下来过年了。她自然耿耿于 怀,出嫁时的风光还在其次,梦想出嫁时的“哭嫁”没能实现,这是姑娘脱变为 女人的憾事。后来她常对娄碧玉讲,她很会“哭”,生产队有姑娘出嫁,她就跑 去教人家怎样“哭嫁”。据说:流泪无声,不算“哭”,只能算“悲”;有声无 泪,也不算“哭”,只能算“嚎”;单是有声有泪,没有轻声吟唱,也不算“哭 嫁”;必须轻声吟唱,诉说自家的人生经历,方算“哭嫁”。据说,有的姑娘哭 嫁要哭上三天三夜,娘屋的七大姑八大姨、团邻四近的大姑小姑,屏气息声围坐 在一起,分享姑娘的“即兴表演”。姑娘出嫁生平只有一次,对哭嫁者、聆听者 来说,均是一种享受,没这样的经历,自然遗憾。   娄碧玉出嫁前,是我去做的嫁妆(木器)。出嫁的日子,岳母自然要求请 “先生”测。既然确定了“吉日”,母亲必然要安排男女傧相去娶亲了。我家近 处没有实亲实戚,除本队山民及卫阿姨家人外,就是红关箐二姨妈家人了,但男 女傧相还是凑得齐整,帮忙抬木器、帮忙迎亲的人也绰绰有余。如此一来,娄碧 玉还未过门,弟媳就说父母偏心了。   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分家,母亲很清楚,他们若跟我和二弟任何一家过,都 有闲话说,只有分成三家才无空话。我家只有三间房,刚好一家住一间。两个媳 妇都不想住堂屋,于是二弟住堂屋左面小二间,我住堂屋右面小二间,爸妈和小 弟只能住中间堂屋了。我家左边是莫光英的房,所以我们的猪圈(两间连二圈) 都建在右边,现在分成三家,只好又给爸妈配间猪圈。   转眼就是腊月,小家庭的日子虽然过得舒心,但吃食却成问题。由于家庭都 是壮劳力,加上结婚开销,分家已没有多少存粮,我和二弟不可能同父母争,毕 竟我们或借、或购“黑市粮” 容易些,所以母亲愿秤多少粮给我们都行。   我们每天的三顿饭,就只有“牛皮菜”煮包谷稀饭,即将牛皮菜洗净切短煮 熟后,再撒点包谷沙沙在里面。我食量大自然要多吃些,但是,娄碧玉却从没有 一句怨言。   生产队的劳力安排明是“择优录用”,实是半夜摘桃子——按倒软的捏。即 疲塌者、“病号”者、偷懒耍滑者,通通“外放”。我历来就爱争面子,且脸皮 薄,话重了就脸红,也就是所谓:“响鼓不用重锤”的人;也有点象性急的牛, 只听鞭声便知道快步走;最主要的一点,我么什活都会做,轻重活都拿得起,所 以常被朱舟有留在身边供使唤。当然,人与人之间相处,还有个“佩服”问题, 几位队长我最佩服的是朱舟有,所以也乐意服从他。刘兴华则带领七、八个人, 在石厂弯打石放炮砌石坎,将乱石旮旯坡土改造为梯土,只要人们一过张家嘴, 规范的石坎梯土便映入眼睑。石厂弯既是我队的“门面”又是公路边,“农业学 大寨” 也还要讲点“技巧”,干部们都明白,“好粉不能打在后颈窝”。   象刘树槐、张永钦、李沂建等人,则安排去“徐瓦房”修水渠。这道水渠是 两河、庙坝联合修建,主要是引“眼镜湖”的水。眼镜湖的位址在南峰山脊东边 的山垭上,是两口相连自然形成的山顶湖,面积约五十亩(面积随雨多寡变动), 状如眼镜,所以山民叫“眼镜湖”。以往在二磴岩伐料,中午炎热我曾下湖游过 泳、捕过鱼。 由于眼镜湖四面是山,无法开明渠,区水利局就计划在眼镜湖下 面的徐瓦房选址打遂道,再在湖边打竖井、修水闸放水灌田。因为两河、庙坝是 受益大队,所以必须派劳力。   此时小春播种已结束,朱舟有就叫我和刘树元尽快犁二道田,他带几个人挞 (糊)田坎,说隔几天气温下降就没人愿下田了。我同刘三爷各驾一条牛,但犁 田都在一处,他犁下面丘,我就犁上面丘,或他犁左边一榜田,我就犁右边一榜 田,所以坐下歇气都在一块裹叶子烟。山民歇气,不管人多人少的活,上堂气的 时间都拖得很长,下堂气几乎是摸会活儿就收工。刘三爷爱开玩笑,歇气自然要 讲些男女方面的“脏话”。这天,他一坐下来裹烟眼睛眯起笑来象豌豆夹,说: “睿子,昨晚你的‘穷骨头水水’点抖没有?”“穷骨头水水”,是山民指男人 的精液,全句话的意思是:昨晚过性生活没有。我还没坐下来肚皮就饿了,没心 情同他“对脏话”,便闷头卷烟。他见我不开腔,脸色也不大好,便改口说:   “这个人就象条‘化食虫’, 每天‘砸笨’,‘砸’啊、做啊,为的就是 嘴巴,现在‘砸’一伙,喂嘴巴都还不够了!”   他现在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叫刘云仙,早在做活了。五八年生的儿 子叫刘云富,今年已经十六岁,不单会割草喂牛,还学会在坡上混工分。下面是 云芬和云贵,正在读小学。他家庭是四个劳力上坡,加上喂了一头大水牛,要算 五个劳力做活了——因为一等水牛每天是九分,一年的工分比部分全劳力还高。 他家喂牛是全家人抽空割草,所以每年要多挣几千工分。加上他家自留地、家庭 经济都抓得不错,所以不差吃。但是,这个不识字、爱讲“脏话”的山民却讲出 了心里话。   我每天犁田都背个笆篓,犁到大的黄鳝、泥鳅就捉到笆篓里。刘三爷却不屑 这些,有时见到大的也扔给我,他家的腊肉、腊油可吃对年。我将泥鳅、黄蟮清 洗干净就交给娄碧玉,她每次就煎一小块猪油(岳母给女儿的腊猪油),煮成鳝 鳅汤,当然没忘记给爸妈也端一小碗去,余下的我们就对视而喝。难不成这就叫 “度蜜月”?时至今日,我仍在怀念我们的初婚日子,那时,岳母隔三差五煮了 腊肉,吩咐小兄弟来叫我们去吃顿白米干饭,舅弟、舅兄对我们很热情,毕竟, 六兄妹只有这一个姐姐(妹妹)。   娄碧玉未出嫁,继父就患食管癌去世,家里只有岳母和娄必祥兄妹做活,必 信、必玖、必忠、必海仍在读书,但是他们家庭却不差饭吃。岳母养了一头母猪, 每年要出槽两头大肥猪;母猪一年可产两窝崽,每窝12—14头;大肥猪每头可宰 300—400斤肉,卖一留一有二分之一的肉可自行处理;加上生产队基本口粮分配 是2:8开,所以相对而言,她们家庭还算过得去。但遗憾的是,必信下面的兄弟 后来都成了“斗大的字认不了两箩”的半文肓。奇怪的是,每位兄弟娶的老婆全 是初中生。当然这是后话。   我家里的存粮已所剩无几了,生产队的“储备粮”要开年后搞生产才“发 放”。我想外出“卖弯子”,也好给老婆留点口粮,不至于新婚就缺吃食。但是, 如今生产队又不放匠人外出做临时工了,说是农村五匠外出是“走资本主义道 路”。开初我对朱舟有讲,二道田犁完想外出做几天活,他叫我跟王开全说一声。 我知道他是在推托,不想担责。他这个人的“弱点”就是怕事,只要有什么运动, 他温顺极了,运动一过又霸道极了,尤其是指挥生产。我不想去王开全那里讨没 趣,说了也白说,他肯定会不同意。我心想话已跟你说了,眼下已近腊月,农事 已不紧了,哪天悄悄同李永禄溜了就是,反正回来交钱记工分就是了。我那时年 轻气盛,不懂得“软索能缚猛虎”这个道理,其实王开全很好说话,装两匹叶子 烟或倒杯酒,他什么都答应你,我岳母就常采用这个办法,往往很凑效。   王开全是出了名的“口水包”,讲话“叻叻叻……”,满嘴白沫。他有个娄 姓“隔山”哥哥住田弯队,人们给他取的绰号叫“吞口水”,该人说话很慢,说 一句话要咽几次唾液。山民们常笑他俩:一个“吞口水”,一个“口水包”,兄 弟俩刚好配对。   五八年未去农中前,我曾同王开全做过几天活,那时生产队改叫“连”,我 队改种蔬菜,所以叫“蔬菜连”(连长:朱舟有;连指导员:邹志恒)。王开全 那时是排长,每天带领人们挑粪,粪挑光了又挑水倒茅坑里,茅坑满了又往地里 挑。这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连队没有养猪(只有耕区才有猪场),只喂有几 头牛,人们就用河水掺在牛粪里淋蔬菜,或直接用河水兑点硫酸铵淋蔬菜。无庸 讳言,没有充足的人粪(离工矿区太远)、硫酸铵又要花钱买,这样的蔬菜连命 中注定是搞不长。当然,这不是王开全的错,也不是邹志恒、朱舟有的错,是上 面领导头脑发热。那时我们(我、梁隆华、于显明、朱舟生)几个年轻人都爱作 弄王开全,“右派”们不敢开腔,我们却不怕这位挑不赢、跑不快的“口水包”。 粪桶最容易坏的是“粪桶系”(指“硬系”,“软系”是用棕丝或麻搓,不易 坏),硬系一般是用苦竹(荆竹、水竹也行,我队没有)来“育”,即将母指粗 的苦竹对破为两块,然后用火烤软,逢中扭转,下部折弯便成。但是,下放干部、 “右派分子”们都弄不成,王开全就安排王开良(已退居二线)专门在家“育” 粪桶系。过两天人们到佘家坪转运粪,见王开良才“育”有十几挑粪桶系,用棕 叶拴了挂在阶檐彩柱上,人们可随取随用。好事者的我们即刻便数挑数,且马上 议论开了,于显明说:“两个活儿“育”十六挑粪桶系,恐怕费了无万之力呀!” 朱舟生说:“十六挑粪桶系,我一个钟头就能“育”完!”王开全哂笑道:“好 好好,明天你们几个一个交五挑上来!”这就是王开全的最大能耐,也是他的可 “爱” 之处。于显明又问:“记多少工分?”王开全则说:“碾场的大甑子随 你添了吃,你拿工分来做啥!”确实,全劳力每月预支三元,半劳力每月预支二 元(他们几位是三元,我是二元),肚皮每顿是“整”胀了的,工分的概念已经 淡化……   可以这样说,王开全随便做什么活,都比不过人,就连辩白也答非所问。挞 谷,是农村最重的活,只要是没病痛的男劳力,都得参加抢收,十四、五岁的男 孩就必须下田学挞谷了,所以长期领导土里生产的王开全也不能例外。这是一种 在田里直接用人工脱粒的古老方法,有必要先讲一下“如何挞谷”,以再现那时 的农耕。先讲挞斗:挞斗多是用杉木和柏木做,杉木做围板、底板,既轻又耐腐 蚀;柏木做斗底的“滑水”(有点近似雪橇底部的滑板,不同的是,挞斗的滑水 是中间弧形两头向上翘,即前后均可滑行。)和四角的“达子”(挞斗“耳朵” 从达子穿出,以便手拖“斗耳朵”使挞斗前行。达子下面有榫,可穿过斗底与滑 水榫眼铆上,使滑水与挞斗联接成整体。),即经用且耐磨。挞斗的尺寸也有大 有小,根据主人的田来定制,小块梯田多则制轻便小挞斗,反之则挞斗稍大些, 一般是宽3.8—4尺;高1.1—1.2尺(指前后斗口高度,因挞斗底部是弧形,中间 自然高许多。);长4.5—5尺。挞斗架(又名:斗架子)也是用柏木做的向上凸 的梯形架(梯上横木:1.5寸宽,1寸厚,2尺长,两头做榫,横木之间隔1—1.5 寸。);架宽约2尺,架长约2.5尺,上面的横木与挞斗一样宽,下面的横木稍短, 便于搁在斗里挞谷。挞斗的躺席都是用粗黄篾(竹子的表层叫青篾,多用于编凉 席,第二、三层便叫黄篾)编制,合上荆竹或斑竹“夹壳” 便可插在斗的三面 (留一面搁斗架子挞谷,斗的前后相同,均可挞谷),避免挞谷时稻粒抛撒。重 庆地区收割水稻,多是在田里直截脱粒,所以挞谷便要具备一定的技巧,目的是 既要把稻株上的谷粒打掉,又不使谷粒乱飞到田里。   挞谷一般是四人一张斗,两人割两人挞,一堂气后轮换。过去一张斗每天要 挞十二圆挑谷,合作社成立后也是如此,人多了分摊不起工分(钱),人少了不 协调。挞谷的第一道工序是割稻(与割麦、割其他农作物有很大的区别):割谷 的人必须手掌有握力,紧捏的两个单把才算一个挞谷把,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双 手握不住,少了不够握),且动作还得迅速,烈日下谁愿站在田里等你慢慢割? 且挞谷把的摆放也有讲究,在大块田里谷把一般是摆成双行,让挞谷人少走空路 ;谷把怎样摆,挞斗就拖起怎样走,怎样不走弯路、在哪儿上坎,都必须考虑, 不然挞谷的人要骂你,因挞斗里的谷子装多了很沉,在烂泥田里拖起来很吃力。   紧接着的工序是挞谷,挞谷人双手紧握一个挞谷把,向斗架子挞去,就象双 手紧握一根木棒向下打去;注意,木棒是硬的,稻株可是软的,且稻株是穗部沉 茎部轻,所以挞下去的谷把当中必须有“支点”,向下的力才翻倍的沉,稻粒也 脱得净;斗架子的横木便是“支点”,会挞谷的人便会叫学挞谷的人“担倒点”, 意思是稻株的茎部在斗架横木上“担”倒点,也就是利用“支点”挞谷。此时谷 把挞下去了还没有举起来,因为挞谷是连续动作,直到把稻穗上的谷粒挞干净, 所以举谷把也有技巧。此刻谷把穗部被打下的谷粒多数掉进斗里,少部还裹在谷 穗里,所以此刻举谷把必须先举手握稻茎处,再举稻穗部。即挞谷人的手拐先抬 起,手腕后举起,在抬手拐手腕的同时双手将谷把搓开,使谷把穗部成折扇打开 状,与此同时双手握谷把侧身(因为挞谷是双人,侧身好让另一人挞,右边的向 右侧身,左边的向左侧身)向前杵一下,将稻穗触到躺席,使被打掉的谷粒便顺 躺席沙沙流到挞斗里,最后挞谷人才将谷把举起。当同伴做完相同动作(左右动 作相同,方向不同)后,你第二“棒” 已挞下去了,整个挞谷动作是按秒计, 且挞谷动作是连续的,一般挞完四把谷双方拴稻草,才稍许有点停顿。其挞谷声 音很富有音乐节奏:   砰硼,沙,沙;   砰硼,沙,沙;   砰硼,沙,沙;   砰硼砰硼砰硼……   以上是“慢三棒” 的挞谷方法,即前面三“棒”稍慢,少抛撒谷粒。据说 过去请人挞谷,主人家要戴个斗笠(或撑把纸伞)站在挞斗前面看你挞谷,如谷 粒飞来落在斗笠上多,人家便不雇你了。    由此可知,挞谷是在烈日下的紧张、紧凑劳作,也是一种剧烈的上身运动。 如果说解木板活儿是“摇肝摆肺”, 挞谷活儿则是“摇肺摆肝”。初挞谷的三 天,吃饭时臂膀举箸都不便,三天后便习惯了。所以,劳力均等、性格相合才愿 组合一张斗,大家干活齐心,可半夜下田、可日落下田,反正一天是那十二圆挑 谷,早弄完早休息。就因为挞谷活儿劳动强度大,现在一般都改为挞谷机,或用 机械滚筒搁在挞斗里脱粒了。   一次,我同王开全一张斗挞谷,那是合队后的第一年秋收,做计时活,我同 李永禄挞,他同另一位割。我初学挞谷就是做计时,那是在农中,大同学一讲要 领,我马上便知道了,且动作做来还象那么回事。因为人民公社成立就不兴做 “定额”了,直到六二年土地下户后,朱舟有才叫恢复老传统,即插秧每人每天 插三挑半、挞谷每张斗每天挞十二挑。现在是王开全当家,他叫做计时人们就只 有“挞天天”了。那时为了节约衣裳,从春播结束到秋收结束,我们几个年轻人 做活都只穿裤衩,皮肤晒得黢黑,挑粪薅草钻玉米林不怕禾叶划,下田拔稗(田 里薅二道)挞谷不怕稻叶划、不怕雨水淋,傍晚收工在河里洗个澡才再穿上衣裤。   这是五八年后我同王开全邂逅第一次挞谷,他要长我十来岁,六一年也患过 水肿病,劳力自然已不比当年。他俩慢慢割,我同李永禄便坐在斗架横梁(木) 上裹叶子烟,大约已割了60平米,王开全第三次伸腰看时,我俩便走过去把烟杆 递给他们,然后回来便收双把挞(他们的“把子”稍小,加上烈日已将部分稻茎 烤干,握力大是很易握双把的),他们半截烟还没有叭完,我俩就追拢了,然后 又坐横梁上等。下堂气我们割他俩挞,他们不单收不到“火把”(挞谷数语,即 刚割完一把谷,人家便抱去挞),我们还要站着卷烟。这是一场劳力不均等的劳 作,就象二段与八段下围棋,我们轻轻松松陪你玩,他俩却费了无万之力。但是, 毒日头却不管你“二段”“八段”,照烤不误。   晚上在晒谷房地坝开社员会,朱舟有就提出,天气这样红火,不比四、五月 的太阳,人些十一、二点还在坡上晒,中暑了怎么办?不如干脆做定额。王开全 只得同意,但为了不让“奸滑”人捣鬼,每张斗的人员组合须由生产队定,即每 张斗“老实”人至少占二分之一。   然而,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年挞谷人员组合都是由队里定,但是,不管挞挑 数或是斤数,几乎所有的斗都捣鬼。即便是朱舟有那张斗,无非少装点“引草” 让队长先挑了走,后面的人照旧会“做过场”;即便是过去帮老板,所谓十二圆 挑,也决不可能是十二圆挑黄谷,挞谷人是很会“包装”的:挞斗里不单有黄谷, 也有“引草”,即稻茎上叶片和穗须;如挞挑数,挞谷人的装挑方法是,先用撮 箕撮部分净黄谷在箩篼底部,再撮混有引草的黄谷装箩篼中部,或绾个混有黄谷 的草疙瘩装箩篼中部,上面再用净黄谷盖面。挞谷人挑了一圆挑黄谷走在路上煞 是好看,将箩筐翻转倒在晒坝也是水淋淋的一挑谷,晒谷人用晒耙一推一勾将引 草抖去,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即便是主人家亲自晒谷,也不会开“黄腔”说只 要黄谷不要引草,毕竟谷粒是长在稻株上的。就象有的买肉人只要肉不要骨,屠 户反诘肉长在什么地方一样。当然现今已有剔骨肉买,可没有剔叶稻供你挞。如 果你生产队采用秤斤数,干田黄谷也要装来搁在水田里,或过河时将箩筐“顿” 在河水里歇气。这些“把戏”笔者既玩过,也见着那些“老实”人玩过。   在土里做活的妇女也不赖,割麦以麦捆直径尺寸记工分,刘兴华锻了根有尺 寸刻度的铁棍,交给王成明验收麦捆,并记下每个人麦捆尺寸。但是,到了晚上 一看晒谷房的麦垛,都是直径30—40厘米之间的麦捆,妇女很少有人会计算,但 一个尝到甜头就会“传染”,要不了多久,人人都知道小捆比大捆划算。这正是: 孔明诸葛亮,算不过犁渊匠。   实事求是讲,干部们决不会做这些抓工分的“鬼把戏”,他们也不须这样作。 几年后我任生产队会计,年终干部们会坐拢来开队委会,实际就是补助工分分配 会,大、小队干部该若干补助工分,加上去参加年终分配就是了。   那时生产队长(包括早先的合作社长)的权威就是:不听安排的社员,就扣 你的口粮、扣你的工分!但是,干部家庭的人却不在此例。   这种事情合作化一开始就存在,譬如,据朱丙成讲,初级社时,合作社在 “灯草窝”(与回龙弯平行)打了一口大粪坑,当时没有水泥,就是用黄泥和石 灰踩茸后糊粪坑四壁及底部,谓之“三合土”。泥灰干得很慢,且干的过程因泥 灰自身收缩,还要皴些网纹状的小缝隙,所以就要用“扇(音:山)板”将其 “扇”平。这个过程很慢,因为“扇”平后泥灰仍要皴小缝隙,所以要浇点水不 断地“扇”,直到泥灰干硬,再用水(或粪)将粪坑灌满,今后粪坑就不会漏了。 朱舟有安排自己的父亲“扇”粪坑,该粪坑最多装10立方米的粪,朱志成却优哉 游哉“扇”了个多月的茅坑。他是上等一级全劳力,每天六分照记不误。人们有 怨言,也只有悄悄讲,但要封人的嘴却办不到,要不然,何以过了这么多年,自 家的堂弟仍要出言语。   如今老实厚道的王开全也不例外,成吉凯不开拖拉机了,就安排自家刚走出 校门的老二王成友学开。那时,手扶拖拉主要用于跑运输,据会计梁栋才讲,王 成友跑运输是“出了锅巴没得饭”。即出了成本、机器维修、燃油、机手师徒俩 开销,纯利润就所剩无几了。王开全之所以敢这样公开徇私,自然是有借口的: 公社企业筹办时,先是我父亲和陈正林、陈正文、郑少珩奉调去了公社农机厂; 后来为照顾换届大队干部情绪,梁隆贵奉调去了公社硫铁矿厂,并顺带了梁栋才 和梁隆福;朱舟杰、张云海奉调去了公社煤厂。同时,各大队所有的换届干部都 被安排在以上三个单位。然而,所有公社企业人员反回生产队参加分配的是工分, 即每10分公社企办只反回0。4元钱。摊0。4元以下的生产队算“捡便宜”,象我 队每年一个劳动日摊四角六、七,集体就太亏了。作为生产队长不能捍卫本队的 利益,反而“上行下效”,这就是,导致全队社员明目张胆疯狂抓工分的由来。   “五匠外出是走资本主义”。其实,前年也是这样讲,只不过“9。13事件” 刚过不久,人们还一头雾水,李永禄只跟刘兴华打了声招呼,我们就在南桐做了 一个多月。李永禄中途回家,刘兴华就到他家去找酒喝,并且讲家里水桶坏了, 要李永禄给他打一挑木桶——他不好意找我要。李永禄回南桐后讲起,我明白他 这是要我们出“红包”。当时我心里很生气,也很愤慨,伸出双手看了看长时间 握“推刨”打的老茧,说:   “你我的手都一样,该打茧的部位全都打满了老茧,一天到晚气都出不匀净 !老子是凭本事挣钱,该交集体的一分不少,又不是在外面抢人!要‘包袱’, 没得!”   “管他的哟,我还是抽空回去帮他打一挑。他不卖账的话,生产队叫人来端 背篼(装工具的扁背匣),反而抓扯起来笑人。”   我并不怕民兵来“请”我们回家,就怕在社员会上交待“走资本主义” 说 不清,这种扫面子的事不发生最好,只得同意徒弟的规劝,不然就做不了那么长 的日子。李永禄做木桶,连木料也是用自己的,刘兴华这个小小的生产队副队长, 则干捡一挑新木桶用。   后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心头就非常愤慨,所以朱舟有叫跟王开全讲一句,我 就没有去。我同李永禄商量,先去白花台做,白花的“张八字”曾邀我去给他女 儿做嫁妆,如果生产队不追究,我们再去南桐或万盛。   时至今日回忆,当时我万万想不到人的“红眼病”有如此之强烈。其实我们 家庭早已领教过,那是母亲帮别人带小孩的故事,时间是易洪林给我介绍梁恒菊。 供销社新调来的女职工叫陈学容,同易洪林一起管收购,此时收购、副食门市部 已搬进缝纫店旁的新房。陈学容想请人带小孩,条件是个人卫生、家庭卫生过得 去,能识字会兑奶粉。她抱了孩子过缝纫店玩,于是就相中母亲,并看好我们家 庭。母亲也图挣两个零花钱,就答应下来。陈学容丈夫王正章在南桐下井,孩子 是他们二孩,且是儿子,所以格外珍爱。他们的大女儿已三岁,可在门市部附近 玩,或随李婆婆来我家玩。   母亲和卫阿姨都早已没有上坡做活了,卫阿姨拾掇完家务便织毛衣,母亲则 去缝纫店锁扣眼(可挣几个工分),她俩几乎每天都在缝纫店碰面话家常。现在 应承了带小孩,自然不锁扣眼了,但有时也抱了孩子去缝纫店玩。王正章夫妇对 母亲很热情,星期天还特意请母亲去桃子凼家里玩,并与他们一家人合影留念。   也许有两个月时间吧,梁恒菊姑嫂来我家回访时母亲仍在带孩子。一天朱舟 杰来我家对母亲讲,母亲带小孩社员们有意见,带小孩的钱应上交集体,不然该 上坡做农活,因为比母亲年长的妇女都在坡上做活。母亲本想争辩:我们家庭好 几个劳力上坡,不能留一人在家里煮饭喂猪吗?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讲。几天后, 母亲把孩子交还给陈学容,仍去缝纫店锁扣眼、同卫阿姨等人话家常,社员们也 没有意见了。   后来落实政策,爸妈回城时朱舟杰也是送行人之一,他对母亲讲:“XXX, 这回你进城可以找几个小孩来带了。”他只知带孩子的工资不低,不知带孩子的 责任有多重,不知雇主的要求有多高(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伊始,他的母亲 和另两名老婆婆负责照看本连队十几个孩子(我小弟也在其中),名叫“随军幼 儿园”。孩子可随意在院坝里爬,撒了屎尿唤狗来舔干净就是了。那时实行“军 式化生产”,社员们到梭山岩铲田壁,幼儿园也随“军” 跟到梭山岩伙食堂院 坝,朱舟杰母亲还认为活儿很轻松)。母亲说:“我已带大了四个孙子,该休息 一下了。”我和二弟各两个,二弟的老二是女儿,长我老大的月份,我老二刚三 岁。母亲也没能休息几年,小弟的女儿三年后就出生了。   朱舟杰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夫妇的户籍也早已转为城镇,但他们的组 织关系还在溪源街道社区,所以社区支部开会他们必来。现在他们是吃“零嚼”, 即一个孩子家住一个月。一次同陈明先话家常,我说:“老表姐,现在你们享清 福了!”她头发已全白,但不象丈夫,耳朵未失聪:“享啥子清福哟!每天跟他 们打扫卫生,当佣人!”   我同李永禄是早晨五点起身,爬上庙坝六点左右,翻眼镜湖已七时,我们就 坐下裹叶子烟。山垭里的玉米很矮小,均已收获,四周山峰也是低矮灌木和箭竹, 没有高大青松。眼镜湖的湖滩上搭有一间茅棚,想必是工具房;茅棚不远处架有 三根井架,想必是竖井。附近的荒地长满羽茅草和红子树丛,红子红得很美,似 乎在招徕路人拽一把来扔进嘴里。然而山风却很不客气,大有赶我们走的意思。   “张八字”叫张云约,会算“八字”,家住白花的枇杷岗。我们休息后一路 是下坡和平路,过了庙垭口就是“老房子”,溪沟对面正是枇杷岗。   张云约对我们很热情,他们还没有吃早饭,立即就吩咐家人抹桌摆饭。冬腊 月的高山一般是每日吃两餐饭,上午10点吃过早饭出工,下午5、6点收工才吃午 饭。当然,高山的饭主要是包谷沙沙,但他们却叫沙沙米,有客人时米饭和沙沙 饭分开煮(蒸),客人吃第一碗是大米饭,想吃第二碗就只有沙沙饭了。当然, 家里请有匠人,还是一日三餐。   我们吃过饭就动工,木料好做极了,全部是杉料和柏料。雇主安排的木器是: 两开衣柜、一对柜子、方桌和条凳、箱子和箱桌。计工自然是按工天,即一元二 角钱一天。   李永禄对此很不满意,尤其是伙食,他有胃病,加上照明只有煤油灯,想赶 工都不行,所以来时就不想来。我是应承了就不能失信于人,所以格外呵护他, 吃饭时就对张云约家人讲明,我的这位搭档胃上有病,米饭都添给他吃。我的胃 口极好,青菜蘸水豆豉下玉米沙沙饭,一顿可饕餮三大碗。   张云约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幺女儿,儿子们的名字是按:礼、义、廉取的,排 行为:方。方礼在公路基建队上班,方义在生产队做活,方廉是青光眼,但挑水 砍柴的活都能做。   高山的条件太差,出乎我意料,“推凳”设在阶檐彩楼下,刨下的木花会被 山风掳走;若设在堂屋里,光线又太暗,划线“看翘”都难。且整天都在刮风, 穿了棉衣刨木条、“杀”木板都不会出汗水。   “真是不该上山来!是他妈个‘屙屎不生蛆,鬼都不生蛋’的鬼地方!”李 永禄从没有这样抱怨过,但我心里也不好受,又不可能扔下活儿来年再上山,唯 一的办法是早点做完下山。   于是我开始思考,眼下是天气既冷白天又短,说不定还要下雪。那几件东西 赶紧点做,都要十天半月,还不能毛糙了事,坏名声。于是我想到晚上加班,将 打眼、“杀”榫的活都留到晚上做。我同李永禄商量,他也同意,这是我们做工 天从没有过的事。我叫张云约准备两盏灯,晚上一人一盏灯搁在榫、眼侧边,他 打眼我“杀”榫,勉强可为。   就这样加班加点,一晃已过去十多天。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斗榫”组装衣柜, 刘兴国突然来到阶檐,我俩都吃一惊,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回去后才知,社员会 上王开全追问娄碧玉,我们去了哪儿。老婆不会讲话:“他一个月交三十块钱, 又没有赖账,你管他去哪儿!”“交三百块都不行!这是“走资本主义”!” “交三百块!你怕他们去抢呀!你们王承友交几个钱?”李永禄老婆气不过,也 吵道:“他们在枇杷岗“抢人”,你派民兵去抓嘛!”)?就象小偷偷东西被人 抓倒那样尴尬。但是我们并不同他搭话,只是给了个笑脸就继续组装,因为天冷 牛皮胶干得快,没时间闲聊空话,即便天塌下来也要把工作做完。他走进堂屋去, 把已完工的木器看了看,然后说:   “你们还做得倒几天?生产队叫回去呀!”   我心里很愤恨,这两天已下了雪,大冷天专程踏雪翻山来“请回”,未免太 “热情”了吧?况且,回去又能做什么?无非是待在坡上缩手缩脚混工分。我知 道,这位幺哥历来就钦佩我的能耐,不然不会这样客气。他与我同龄,但已是三 个孩子的父亲,为人处世自然循规蹈矩,山民的口腔:纯遂得很。加上“四清运 动”他凭张云海的关系入了党,既是副队长又是贫协代表,自然也要约束自己, 不象我们这样“我行我素、胡作非为”。他平时也爱舞下斧子、弄下凿子,他很 想我带他一道,以为手艺有什么密诀,“传度”给他就能挣钱了。实际上哪有什 么密诀,全靠自己勤学苦练加思考,“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他想的 是马上挣钱,而不是如何刻苦专艺,想法不同,结果自然不同。在生产队砍几根 木料时我曾喊过他,“方”、“蹁”、解、刨这些基本功他都做不好,能带上出 门吗?俗话说:家养艺易,艺养家难。人年轻时生活在父母树荫下,学什么手艺 都易;人结婚后拖儿带女,想学手艺来养家糊口就难。这也是:“童子功”与 “半路出家”的区别。当然,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后来我既学会砌片石墙、 又学会种葡萄和养鱼,并且还做得不错。这是后话,后文将详述。   学艺的关键,是看一个人有没有恒心。既然其他方法也能挣钱养家糊口,何 须还要刻苦专艺呢?他学艺的兴趣淡漠也纯属正常。   我知道是生产队派他来“请”我们的,他也清楚工作未完是收不到钱的。于 是我说:   “全部木器都要打磨上漆,刮灰、打底(色)还要等倒干,赶紧点,后天可 以完工。”   他的娘屋就在枇杷岗上面的“天教顶”,他的三个哥哥还住在天教顶生产 队。于是他说:   “我是上来吃生期酒,顺便过来看一下,那,万天我们一路下山。”   我点了下头,说:“行。”   这两天都在下雪,天气也格外冷,他上天教顶只能踏雪翻山了。   那时做木活已开始用“尿醛胶”,但是我还是喜欢用牛皮胶,粘接力强。牛 皮胶的缺点是怕潮,但木器漆得好也能防潮。我用牛皮胶的方法是蒸,而不是加 水熬,那样的话要不停地搅拌,不注意还要糊胶。蒸的方法是不用人管,且胶蒸 好后还能保温,随时备用,所以我们多用牛皮胶。   所谓斗榫组装,就是将木器的榫头涂上胶插到榫眼里,然后敲紧再楔上涂胶 的木楔。待胶水干好后,将多余的榫斗锯掉,然后用“清刨”刨平,所组装的器 物便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是刮漆灰,干后再用砂纸(布)打磨光鲜,如果上透 明清漆则要先上底色,那时的农村多是上“蟑螂色”;如果是有色清漆,直接刷 上就行。   为了早些下山,我们加班工作,但刮灰、上色、刷漆中途都必须等待,所以 紧赶慢等还是拖到了后天。吃过晚饭我们就收拾工具,李永禄却打算立马就走, 因为时间才五点左右。我说:   “不等刘兴国了?”   “老子等他个球!弯(音:怨)山弯水都找到枇杷岗来,是啥子意思!来捉 贼么!你走你的人户,我做我的木活,老子一没偷、二没抢。一路回去,一路回 去请赏吗!”确实,眼镜湖直接有小路(平路和缓坡路)过天教顶,经枇杷岗去 天教顶至少要弯三分之二上坡路。你刘兴国不“多事”,我们还有两处活可做, 况且李永禄已经习惯了。再说,即便生产队叫回去,“口水包”的脾气又不是不 晓得:大会上讲话斩钉截铁,钢条子都砸得断,会后却屁钱事都没得。李永禄的 愤恨还有一点:我们在南桐做时,各买了一块“解放牌”手表,那时国产表面世 不久,买块表戴是一种时尚,且整个生产队只有张永金才买了块旧表戴。回家后, 自然有时要戴上表做活,买表开有发票,又不是偷来的,遮遮掩掩干什么?一天 李永禄同刘兴国一起做活,刘兴国说:   “你戴个表象个朗个!拿跟我戴!”他的意思是,他是干部,他才配戴手表。   后来李永禄对我讲起,我就觉得可笑,我就说:“你朗个不说,我戴起什么 都不象,就象个老百姓!”   张云约见我们一定要走,就把工钱算给了我们,这是规矩,也是礼貌,提前 付款有赶人走之意。我也请他转告那两家雇主,生产队喊我们回去另有安排,对 不住了。   此时又下起了雪,我们背上背匣(工具箱),道别后卡出大门便上路了。如 今是先下坡又上坡,待过了庙垭口,已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们停下来用“雨布” 盖好背匣,又拽起一面遮到头部,然后继续前行。天逐渐暗下来了,但雪却越下 越大,路也很滑,待我们爬上眼镜湖,简直是白茫茫的一片白雪世界。我生平从 没有亲临过这样的雪景,天很黑,鹅毛大雪不断的飞,美极了、好看极了。此刻, 刘兴国带来的不愉快早已置之脑后,我心驰神往眼前的仿佛童话世界里的雪夜; 美妙之处还在于,我们正在这个童话世界的雪夜里踏雪、漫步,这可是,可遇不 可求的经历。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却不能伫立观景。我知道,今晚我们无论如何 是回不去了,因为下坡比上坡还要难,一不留神就要滑到高坎或深沟里去,且至 少要过了庙坝才没有积雪,我们能溜到庙坝吗?   以往在二磴岩做活,晚上回家是常事。那时每年的六月生产队(或大队)都 要安排木匠上二磴岩驻扎收料(农具用料和建材),木匠们都是熟人,谁都想顺 带点私货,砍几根锄把、扁担或锯几截杉木“开”桶板,深山野箐的料有的是, 满人们的量搬运。一个背匣可装几挑木桶的半成品料,背回去加工成水桶、粪桶 可卖几元钱一挑,但是又怕“牵眼睛”,所以都是晚上摸黑归家。   我停下来,说:“今晚可能下不倒山了。”   他也站住,问:“那,朗个办?倒回去吗?”   我朝眼镜湖那边的茅棚看了看,说:“我们过那边窝棚去看看,能不能将就 待一晚。”   茅棚的柴扉是紧闭的,我们喊了两声却听到是二弟和张永钦的声音。李沂建 连忙起来点上马灯,我们进屋便搁下背匣,抖掉帽上和“雨布”上的雪。屋里搁 了机器和不少工具,但要暖和多了。原来这几天是我们队的人守棚子,以往他们 住徐瓦房,今晚我俩碰个正着。二弟和李永禄烧起了火坑,张永钦和刘树槐懒得 起来,他们都没有睡着。李永禄去背匣里取烟叶,说:   “刘二爷,起来吃好烟罗!”高山的叶子烟味正,化白灰。张云约也大方, 每天至少给了每人二到三两烟叶,我们各自的背匣里,至少积有斤多烟。如果说 东北的三宝是:人参、鹿茸、乌拉草。贵州的三宝就是:辣椒、烟叶、包谷沙。   刘树槐和张永钦就坐在“床”上裹烟,“床”是用圆木搭的“通铺”, 铺 了很厚的树叶和茅草,守夜人铺上自家的草席有如沙发床。茅屋约有20平米,四 壁是用连竹连叶的方竹捆扎的约0。15米厚、2。5米高的墙,屋顶“草水”既陡 又厚实,所以暖和。火燃旺后我也裹了杆烟,讲了我们的经过。刘树槐说:   “你们怕他个球!只要生产队的钱几个不少,老子不下山,他敢拿绳子来套 吗?!”   “我们也不想做了,”我说,“又冷又没得电,天晴还要刮凛风,刮风天烟 子又熏的够戗,回去再打主意!”   第二天起来,我们抓了些烟给他们就下山了。   注:   1,纯顺:溪源俚语,一般指牛,也指人。脾性温顺的牛自然“纯顺”,  反之性烈的牛就不“纯顺”。人也亦然。   2,“方”、“开”:木工术语,“方”就是将一根圆木劈削成方形木; “开”就是将短的圆木劈开为木板,有专门的“开木凿”。   3,“多事”:多管闲事之意。   4,“牵眼睛”:溪源俚语,怕牵眼睛,就是怕别人看见之意。   5,“草水”:那时,溪源山民的房子不盖瓦便盖草。“水”,就是指房顶 屋脊两面的斜度,瓦房一般是盖40—45度,草房一般是盖60—70度,平了会漏水。   第二十七章 公社大楼   我回家的当天就听娄碧玉讲,朱舟有带几个人帮人家筑房子去了。朱舟有同 王开全是儿女亲家,他们可以“走资本主义”,我们为什么不可走?我立马就去 找李永禄商量,晚上我俩提了瓶酒、拿了把叶子烟,就到王开全家去赔不是。因 为母亲同王承明认的是兄妹,平时我叫王承明大舅,叫王开全幺外公。进屋寒暄 后,坐下来我就说:   “幺外公!实在对不起,那两姑侄(李永禄老婆虽年长,但是娄碧玉侄辈) 没得文化,不明事理,大会上哪能抵触犯上!领导怎么讲,你只能听,有你堂客 家啥子话说!况且,有啥子事情,散了会不好细谈、协商吗……”   我数落一番后,李永禄也说了自家老婆的不是。王开全听的眉涡眼笑,我俩 也趁机请求去万盛做两天活,并说上交集体的钱一个不少,过年还要提两瓶好酒 来孝敬,他自然满口同意。   回家的路上我不免笑道:“这回幸亏刘兴国‘多事’,要不然,我们还在 高山嚼包谷沙沙。”   李永禄也笑道:“他满以为拿了我们的‘短子’,殊不知,反倒帮了我们的 大忙。二天回来碰倒起,我还要递根烟给他道谢呢!”   第二天,刚麻麻亮我们就动身。我们耍了个心眼,并没有去万盛,而是去了 东林李永禄二爷(房份中二爷)家暂住。在工矿区找活干不难,只要你在某处 “铺开了摊子”,人家来看了你做的家具,自然就有人雇了。我们还占了一点优 势,就是可以为雇主联系购买木料,并且是上好的杉、柏料。   几乎和南桐做活相似,我们也是做到二月(农历)十几才回家。中途我们大 多是十天回一趟家,回家要翻鱼田堡上面的“挞斗垭”,挞斗垭上青枫坡已经不 远,弯(音:怨)不了“几步”路。我们将工具背匣搁在二爷处,借两挑箩篼顺 带挑担煤回家,老婆煮饭、喂猪的燃煤解决了,家庭也照顾了,当然晚上也没有 忘记,将“穷骨头水水”点抖了。第二天早晨五点我们又起身,活儿照做不误。 时至今日想来,这事也只有人年轻,精神骨力好才做得到。   当年回家不久,就听说公社要新建大楼,原半山的公社驻地,除水火不便外 (天干要下河挑水,燃煤要挑上山),人们进出也不便。一次区委蔡书来公社, 小车停在缝纫店傍边后,我见他下车就杵了根竹棍,上公社石梯也不要陪同人员 搀扶,人们只能等他慢慢撑。据说解放战争时他腿部负过伤。   公社大楼的位址,就选在原两河口乡场上,原住民怕洪水,公社却不怕。公 社用旧地基交换新地基,两不相亏,王开全、朱舟有自然同意。管理楼房建筑的 临时经理是张永金,是公社书记罗世田“钦定”。    前年,张永金曾管理过公社医院楼房修建,是范学东院长照顾他的工作。五 八年公社成立时,渝中区临江门联合诊所为支援矿区,组织了下乡医疗队,由范 学东带队进住溪源公社。当时公社医院设在张家嘴,占用娄恒清、梁隆奎两户的 部分房屋。人民公社改制为“队为基楚,三级核算”后,医院也改为租用民房, 直到一九七0年,公社才筹资修建医院。   范学东同张吉成父子关系不错,所以聘请大队会计管理医院建房,房址自然 是由公社确定。那时公社还在半山,所以罗世田将院址定在碾场的右面,即上公 社石梯大路的左面。一九五九年,学校曾在该处夯筑过一排土墙平房教室,后来 公社与学校交换房子,杨绍辉就下令拆去教室(由于筑墙土质不好,墙体干透后 结构也不紧密,该处教室早已成危房),将建材运到公社原址处,为小学新建了 教室。   那次医院建房,墙体全部采用片石,用“三合土” 抹墙体缝隙,搁双层楼 条,上面钉木楼板,下面用竹篾编天花板粉白灰,且墙体内外均粉白灰;房间结 构为:中间留2.5—3.5米宽丁字形通道,进大门为3.5米宽,设有挂号窗口,搁 有几把“条丝椅”,供病人休息挂号;中间通道为2.5米宽,左面留有上厕所侧 门,厕所另建,右面(公社石梯面)封闭为楼梯间;间房为3.5米X 4米单间, 楼上楼下房间相同;门、窗全部采用西式,即窗为上加风窗的三开窗,门为上加 风窗的“印子门”,房间采光极佳;整幢楼房为一楼一底,屋前屋后均为片石砌 坎,院坝宽约4米。   该房竣工后,由于张永金财清账明,并为公社节约了部分开支,获得罗世田 点赞。这次公社建楼,罗书记自然就点了他的将。   罗世田是兴隆场人,家境贫寒,从小为地主放牛,解放初曾为解放军带路剿 匪,后来经组织培养参加了工作,“四清运动”时调来溪源任公社书记。他生活 简朴,历来主张节约,巴心不得一个钱扳作两个钱用。他也是我区唯一的“鸳篼 书纪”,每次去区上开会(或下队),都带上一只狗屎鸳篼,一路捡狗粪而行。 到了乘车地点,将狗粪倒进集体粪坑,再去开会。他在我乡任职时间很长,直到 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夕,他才奉调去了区生资部门担任领导。   我们得知仍是张永金主管楼房修建后,就去找他要活做,且修建医院楼房我 俩就做过门、窗。张永金自然同意,增加本队收入,何乐不为——这也是山民的 俗话: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时,公社附近学校、供销社请临时工,因为没有管伙 食,技工每天就支付1。5元,杂工每天就支付1.2元,且直接划款给生产队,集 体扣除截流部分,再按工天反还“提成”给个人。现在公社建楼,工资仍按这个 标准支付,包括外地技工、杂工。   公社大楼计划建两楼一底,也采用那时时兴的石木结构,即用片石和“三合 土”砌墙体,楼层搁双层楼条钉木楼板,楼顶搁檩条钉椽子板盖青瓦。   那时我们公社没有“片石匠”,即用小钢锤将石灰岩片石敲打成有棱角的长 方形,再用长方形的片石砌墙角,就象用砖砌墙角那样。然后角与角之间挂上水 平线(根据墙体厚度挂双线,一般是砌0.4米厚墙体),再敲打片石依线、依缝 (主要是压缝)砌墙体,一层墙体砌满后,先用敲下的碎石片填满空隙,再用三 合泥(现在都采用水泥合石粉)抹平墙体,再在上面砌第二层。做这项工作的匠 人,就叫“片石匠”,技能好的既会砌片石也会砌砖,当然,其他泥水匠活都会。 当时,我队有两名青年支援“三线建设”学过敲片石,但他们没有胆量和技术砌 一间大楼。   于是,罗书记亲自去南桐公社联系技工,“片石匠”在南桐、万盛一带多的 是。南桐公社也曾支援过我们公社办煤厂(实际就是小煤窑,解决社员燃煤), 因为我们公社地下没有煤炭资源,这也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   来砌公社大楼的匠人有十几名,由陈德奎带队,工匠都是桃子、石桥、挞斗 垭一带的人。陈德奎是桃子后弯人,要年长我七、八岁,是我区有名的第一代 “片石匠”。后弯的田土属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旮旯,他从小便摸石头,他摸索 出一套用小钢锤(不用錾子)将片石敲打成有棱角的长方形,用这种长方形棱角 石当砖砌猪圈、房子的四大角及门框角、窗框角,再用泥灰将墙缝勾成葡萄藤网 状纹,既美观又坚固。所以,生长在石灰岩旮旯的人都爱学习此项技术谋生。   用片石砌墙、砌碉楼(羌人砌的羌寨)自古就有,但用小钢锤将片石敲打成 象砖那样有棱角的却没有。这也是我区“片石匠”的发明——利用矿井废旧钢铁 (弹簧钢)锻打小钢锤,用于修建房屋。这种小钢锤重600—800克,锤头为“四 棱上线”3厘米见方或2。5厘米X3厘米长方形;锤尾为0.5厘米X3厘米与锤把顺向 (地质锤为横向)的长方形,锤头、尾经淬火后,其硬度及韧度极高,很易将硬 脆的石灰岩石破开或敲出棱角。   陈德奎支援“三线建设”出名,靠的就是敲片石砌厂房。那时承建晋林厂房 的是《渤海工程局》,晋林厂址是喀斯特地貌,开山放炮打下的片石很多,利用 片石砌石坎、砌厂房既坚固又节约建材。然而,工程队的北方泥水匠们只会做砖、 石匠们只会用錾子打砂岩条石;泥水匠用片石砌墙也必须用青砖砌墙角、石匠用 錾子錾开采的条石好使,錾炮采的不规则乱石不好使、且錾起来很慢。陈德奎就 去找工程队领导毛遂自荐,说我区的泥水匠不用砖做墙角也能砌厂房。   于是,相邻的两幢厂房同时开工,一幢是渤海工程队的泥水匠用青砖做墙角 砌的厂房,一幢是我区“片石匠” 不用青砖套墙角砌的厂房。房屋一竣工,对 比之下的优劣,自然显而易见。后来,只要是用片石做的工程,都由我区“片石 匠”们做,工程队的泥水匠们只做砖房和粉糊墙壁。   据说,后来工程队离开晋林时,队长曾想带陈德奎走,但一打听他是地主子 女,只好作罢。   他这次来我乡砌公社大楼,是以施工员身份带队,负责整幢大楼的砌墙、技 术指导和安全生产,其他“片石匠”,都是他的徒弟、徒孙。杂工主要是挑石、 挑灰、合灰,由我们公社自行负责,因为已是农忙,只能各队抽两名。   我们木匠共八名,由罗钦林师傅带队,因大楼全部采用新料,木匠们开工, 便是上山伐木备料。地点在农林大队龙背生产队,据说全公社只有龙背那二十几 棵古松才算“国有林”。    土地改革时,溪源乡的山林99。9%都分下户,惟有农林村地主王海波屋 后山帽(七、八亩地)上那二十几棵古松分不下去,因为树巨而量少。那是王海 波祖上护蓄了几百年的古树,且一代一代嘱咐子孙不可砍伐,所以,当时的土改 工作队根据群众意见,将该山林定为国有林。那时的溪源乡属贵州桐梓县管辖, 重庆管辖的綦江县因零星山林(大多地主是光有土地没有山林)不多,土改就没 有分柴山,所以,现在我区有的乡镇集体没有山林、有的乡镇集体有山林,这就 是历史形成的格局。罗世田的老家没有分柴山,所以集体没有山林,而只有国有 林。他们老家地区的国有林松树都不大,茶缸粗便算大树了。   如今他来溪源公社任职,“国有林”竞然有这么大的巨树,且是过去地主剥 削劳动人民遗留下来的大树,就象叫花子突然捡到银子,可以说真是喜出望外。 现在,既然是修建公社大楼,伐国家的树建国家房,应该是理所当然。于是,罗 世田理直气壮下了伐树令。   我们一行人都是自带午饭,中午自然要找锅灶热饭。这是近处农户求之不得 的好事,我们在哪家屯驻,柴禾树梢自然归该户所有了。   我们屯驻的户主叫王永乾,也是木匠,据说细木工活做得极佳。但是他们这 向房子却很陈旧,房子是长三间两头加厦,前面为立柱不大的檐楼加木板壁结构, 棋盘格窗户也不大;其他几面墙及山墙均为夯土,都很陈旧,想必是解放前的旧 房。住户们都姓王,但只有王永乾与堂兄王世江(王海波的孙)属地主子女。   我们伐料的地点就在他家屋后,是一个小山帽,只有几亩地面积,但松树却 漂亮极了,每棵至少有一米的直径,我们都舍不得下斧,看完那二十几树后便坐 下裹烟,人们说的第一句话是:“砍了可惜了!”如果此刻有什么人飞马奔来大 喊:“斧下留树!”我们肯定会拍手称快。   然而,这是我行文至此的幻想,当时决不会有人飞马奔来救树,哪怕来位不 相干的白须老者来劝阻,“刽子手”们也会停下“屠斧”留树。然而没有!没有 人会作这样的傻事!既然是公社书记罗世田下的命令,谁敢不听!   于是,过足烟瘾的“刽子手” 们便两人一组的分开,开始伐树了。那时没 有伐木机,只能东西(或南北或其他方向,但伐木人必须相对站)各站一人,确 定好树倒方向,用斧子对砍。由于树的直径大,砍树的“斧口”相应增大,如伐 一米直径的大树,上“斧口”至少离地面一米高,所以浪费木料也大。一棵树倒 下后,人们首先是剔砍树枝,粗的树枝有十几厘米直径,粗枝截短劈成柴块,下 午收工背回家,细枝及“斧口木楔”留归户主。 然后才是下料,由于树的“腰 条”不好,一棵树下四米长的楼条,只能下三截,余下只能下门、窗料或楼板、 椽子料。我们每天是早出晚归,每天可顺带一捆劈柴回家哄老婆开心。   粗枝、树梢背完又背大劈削木片柴,方砍大料,每天都要劈削下很多片柴, 因木料又大、又重、又长,不可能在山上“揭剽木板”。其实“剽木板” 解下 来是很好的料,就是没有机器设备,只能劈削掉当柴烧。总之,头的十多天我们 不会空手归家,不管轻重都要顺带一背篼回去“消灭罪证”。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每天解楼条、解门窗料,急用的料先解、先运、先做,罗 师傅和另一位年岁稍大的就留在“河的” 工棚做门、窗,因为基脚下完就要砌 墙,门框、窗框首先就要用。我们年轻的几位仍就每天上龙背解料,楼板、椽子 板就放到最后解。   公社大楼是面公路背河滩修建,房间格局是:中间留十字形通道,进大门为 3.5米宽,前面设有传达室窗口,后面为楼梯间,有小侧门去楼后操场;中间通 道为2.5米宽,左右每间房为3.5米X4米,共14间;通道上河面留有侧门去食堂 (食堂另建),下河面为骑通道格局的长方形会议室(4米X10.5米),靠会议室 右面为洗手间,楼上楼下房间相同。大楼后面的场地还很宽大,计划上河面靠食 堂筑戏台、下河面横建篮球场、沿河砌片石围墙,将整个大楼包超,既可停汽车 又可放露天电影、表演文艺节目,围墙还可防洪水。   我们解完料下山时,大楼的第三层才刚开始砌墙。不是“片石匠”们怠工, 而是陈德奎怕墙体承受不起本身的负压,而多次歇墙。“三合土” 砌片石墙是 最孬的结构,石灰合煤灰稍好些,工矿建房多有采用,最好是水泥合石粉(用 “粉碎机”将石灰岩打碎的粉)或河沙,但那时农村连煤灰都没有(小家庭那点 煤灰、柴灰只够合人、畜粪种庄稼,工矿的煤灰没运输也弄不来),哪来的水泥 合石粉?所以陈德要多次歇墙。   楼房歇墙技工们就砌河坎,河坎上面将砌围墙,所以“片石匠”们每天都有 活干。到了墙体歇够的日子,“片石匠”们又转而砌墙,由于已经上三楼,杂工 们忙不过来,张永金就到木工棚来拉差。于是,我们几个年轻木匠便去挑片石上 楼,挑石、挑灰的人员一增加,人们便可稍站一会,观看师夫们敲石头,这样我 就结识了几位“片石匠”大师傅。   所谓大师傅,就是能砌房屋“四大角”的师傅。因为一间楼房的四大角砌上 去了,墙体才能跟着砌上去。不管砌片石或是砌砖,砌墙角的同时要不断用铅垂 线校准,楼房越高,越考练你的目力和技能(当然高楼大厦需用仪器测定),在 建筑允许的误差内,你将大角砌上去了,你就是师傅。砌角与角之间的墙体,叫 “幺堂子”,学砌墙就要先学“幺堂子”。一般做砖的“堂子”好“幺”,将每 块砖依水平线搁平就行了;砌片石墙体你就要考虑压缝,纵向横向的缝你都得考 虑,并不是两边搁上石头中间填上碎石片就行,那样叫“河沟墙”,负压一重墙 体就会崩。不管砌片石或是砌砖,只要你砌堂子熟练了,砌墙速度自然就会加快; 砌墙角的要点主要是用目力“统线”,熟练的师傅墙角砌上一米高后,很少用铅 锤校准,直截凭目力便能将墙角砌成垂直,就象秧师傅插杆子那样用目力统观便 能将秧苗插直。   在学校做木工活时,也有泥水匠在跟学校砌教室,教室是一楼一底,墙体用 的是青砖,一次我偶然瞧了一眼山墙,见那整壁山墙在一条垂直线内。我不觉神 往起来,这么大一面墙,人家是怎么做到的?我刨一条木方都要看几次翘不翘角。 至此我对泥水匠砌墙的技术非常神往,也常常在头脑里思考,人家到底是怎么做 到的?   现在见了“片石匠”们砌墙角,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是用铅垂线从两个方向 校对,使墙角的棱成为垂直线,两个墙角之间挂上水平线后,中间墙体依线而砌, 整面墙体便在同一垂直线上了,一点不神秘。   几个月后公社大楼竣工,公社干部们也搬进了新居。这年底邓小平复出,罗 世田带领公社人员燃放了鞭炮。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逝世,公社在二楼会议室设了灵堂,社员们在后 院排了长长的单人队伍,依右上右下的次序,挨个上楼向毛主席像鞠躬。   一九七八年罗世田奉调去区农资公司任书记。   一九八九年公社大楼推倒重建,新大楼采用青砖、预制板加瓷砖贴面结构, 屋顶用沥青布敷面加盖隔热板;原公社大楼旧材料全部处理,连木屑也没有剩一 片,此时龙背山帽的松树疙蔸早已被刨去,至此,农林村曾经有过的古松一点痕 迹也没有了。   公社改为乡后,全区各单位也在改制,除了政府部门,象区供销联社、区食 品公司、区农资公司……都属集体性质的单位。一九九五年罗世田退休,开初退 休时也还算满意,但后来同那些政府部门退休的一比,退休金的悬殊就大了。我 乡有位乡长、副乡长,罗世田调来任公社书记时,前一位是保管员,后一位还没 有去当兵。后来二位都是罗世田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他们退休了,退休金高过 罗世田三倍多。罗世田自然要上访,但多次上访均无结果。于是他就买来些草纸, 天天在区府那条街去打钱纸卖。打钱纸就是制造冥钱,用半圆形的钢铳,在叠好 的草纸上打很多半圆形,两个半圆形即为一个铜钱,但钱与纸是相连的,购买者 可以用来包成一封封的赙仪,也可撕成散钱火化。   二0一五年六月,我为了写点我乡历史人物,想了解一下章正阳(茶园大队 支部书讧)的情况,就去了一趟黄光庭家。黄光庭住农林村三角箐生产队,原是 农林大队支部书,后来上调公社任办公室主任,现已退休在家。章正阳在农林大 队任支部书记时,他任大队长,自然了解章正阳的一些情况。黄光庭同我父亲也 很熟,过去常来我家修表,我任村主任时他还未退休,他年长我七、八岁,也爱 写诗,五八年曾发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之类的诗,所以我们算是文 友。我想了解的事情谈完他留我吃午饭,于是我们又接着闲聊,讲到罗世田下令 伐树前,他曾经劝阻过,当时农林大队的森林护蓄得很好,他劝罗世田不要伐古 树,公社需要多少木料都在他们大队砍,“你要多少砍多少!社员群众绝对没有 怨言!”因为黄光庭的老父亲就不主张伐古树。但是,“放牛娃” 就是不同意 。他气愤道:   “现在好了汕!古树砍光了,房子也消扒了,啥子都没得了!”   “其实老学校拆了也是冤枉,旧料廉价处理了,旧墙推倒了,现在就埋几个 坟堆堆。”   “老学校凉快得很,我在那里住了好几年,拿给两河作大队办公室,现在正 好开发旅游……”   我去三角箐时,罗世田早已去世,早先见他打钱纸卖,我还很同情他,现在 我连同情心都没有了。似乎老天也在主持公道,冥冥之中给他开了个玩笑,将他 不应该领取的报酬给收回了,也让他品尝一下受委屈是什么样的滋味。他同杨绍 辉应该是一个思想层次的人,都没有“为官一方,造福一方”的心理。杨绍辉怕 国民党反攻大陆,将办公室与学校交换;罗世田伐树的动机虽然不可瞎猜,但其 行为可以比较。假如按“叫花子捡了银子该怎处理?”的命题推论,大多数叫花 子会尽快将银子花掉,因为他怕捡到手的银子得不稳当。罗世田的行为与尽快把 银子花掉没什么两样。所以,现在农林村的老一辈人,只要一提起罗世田的名字, 都称恨他是败家子。   注:   1,“短子”: 溪源俚语,缺点的意思,拿到别人的“短子”,就是抓 到别人的缺点。   2,消扒:溪源俚语,销毁的大概意思,消扒了就是拆除廉价处理之意。   第二十八章 徒弟与老师   我学木匠活不久,二弟就开始学石匠活,当我已能做箱箱柜柜时,他已能凿 猪槽、石碓、“砂钵”了。由于石匠活儿不是很多,他又跟朱舟有学土匠,如今 兴砌片石房子,他又改学砌片石。眼镜湖的水利枢纽竣工后,他就去了东林三姐 夫家找活做。他三姐夫叫郭明书,既是铁匠又会砌片石,他们生产队离东林火车 站不远,属半农半菜蔬人多地少队。郭明书主要是为铁路局加工道钉及简易零件, 没活做也砌片石,他用车箱废旧弹簧钢锻打的片石锤、砖刀钢火极好,片石匠都 爱找他锻工具,所以人缘不错。这次二弟去找他,刚好碰个正着——他们生产队 承包了铁路局的保坎做。做保坎比做房子划算,保坎厚度大,且工作面不是很高, 虽然立方价比房屋立方价低,但每天砌的立方多,工钱远比砌房子高。   公社大楼未竣工二弟就回来喊我,说他们砌保坎的大师夫想找个师傅学木匠 活,因为下雨天砌房屋、砌保坎均得歇工,木匠活雨天也能做。李沂建说:“我 大哥就是木匠,也巧勉会敲片石(分家时我俩为爸妈砌了间猪圈)。”“那你去 喊他下来,我这里木匠活、片石活随他做。”   于是,公社大楼的活一完我就去了火车站。原来领班师夫是个年轻人,中等 偏矮个,要小我几岁,名叫张我才,是陈德奎的徒弟。他带有七、八个人砌保坎, 也承包了民房做,所以活儿很多。他泥水匠活要算一流,且动作极快,如果做砖 墙,一天要“捡”一千七、八百块砖。他对人很诚恳,也很讲礼貌,我们只同做 了几套门、窗,碰面他就叫师傅,与其说他向我学木匠技能,不如说我在他那里 学了不少建筑知识。后来分手时,我送了他一把自做的角尺和一个墨斗。   改革开放后,他带了七、八个人到远处去包工程做,如贵阳、西安……都去 过,但我们还有往来。他手下有个杂工叫“牛牛”,是本队人,力气很大,不会 技工,只能做挑石(砖)、担灰等杂活,但他却付给他技工工资。“牛牛”小时 曾跟飞炉寺的和尚学过武功,一同练功有十几个孩子,都是东林街道、农村的幼 童,但只有他是唯一练成功者。据张我才讲,一个左臂已萎缩的习武者来到东林, 随便捡块砖,用食指便将砖钻下个洞。“牛牛”也捡起胡豆大一粒砖块,用食指 和母指将其捏得粉粹,那人只好走了。他平常随身带有“九节鞭”,但轻易不会 玩,如果老板赖账、或过荒山野岭,可起震慑、保护作用。   我在东林待到腊月底,开年后就没再去了。此时公社企办已从鱼田堡牵进高 压线,父亲他们农机厂的机器已能转动,公社附近农户、学校、供销社也能二十 四小时用电。由于农机厂(当时厂、站是一家)是占用“农业中学”的两间教室 办厂,“农业中学”是上面拨有一笔专款而修建,不管位址、房子都不适宜办厂, 所以农机厂必须从新选址建厂房。我想承包厂房来做,检验一下自己砌片石墙的 本领,因为企办负责人将厂址选在了我队地盘上。其实,每线(水平线)片石墙 体就是长方形、正方形(“虎皮墙”例外,做“虎皮墙”慢多了)的片石组合而 成,只要石头的上下面平,敲成方形的石头最易靠拢,当然这是指外墙,一般内 墙的对缝没有这样讲究,内墙一般都要粉糊,这是张我才的经验之谈。此外,砌 房子最主要是下好基脚石,房屋的基脚要象鸭子的脚掌与脚杆相比那样宽大,方 能承载楼层重压,当然,雇主有钱打一道钢筋混凝土地脚梁就更好了。   既然我能用斧子将木头劈削成方形,用小钢锤将片石敲成方形就不是难事, 严格说来,石、木二匠是相通的,要不,何以都拜鲁班为祖师?我两样手艺都学 还免得年节多备份赙仪三牲祭祖师。于是,我先去找李永禄的二弟李永良游说, 再给梁栋才的老二梁正书打气,他两个支援“三线建设”时,曾在晋林厂敲过片 石,就是胆小怕事而已。   因为农机站厂房是占我队耕地修建,我同二弟就说服朱舟有去要活做。朱舟 有问我们有没有把握,我就向他讲了砌片石墙的原理,然后说我们愿签承建协议 负法律责任。   于是,经双方协商,建材由农机厂自备,杂工、木工也由甲方自行负责,我 队技工只负责砌墙体,做工天。厂址确定在张家嘴下来的公路外面,也就是“农 业学大寨”在石厂弯砌的石梯土外面,大概距公社大楼五百米(这段距离全部是 田)。根据父亲设计的图纸,厂房为长三间一楼一底,外加砖柱走廊,楼层全部 钉木楼板;房间格局为:中间办公室开3。5米进5米,两头厂房开7米进5米;两 头厂房中间加木头横梁搁楼条,房顶搁木头人字架,减少两道片石山墙。   开工就是“放线”,土匠叫“角地盘”,就是先确定房屋的朝向定一根线, 两头打上木桩,用红笔打上点。然后用九十度角尺确定前平墙或后平墙的中心线, 再根据图纸的要求划分每间房的开、进的尺寸,也就是确定每道墙的位址,然后 根据每道墙的中线向两边扩宽即为基址线,将基址线撒上石灰便可开挖基槽。由 于屋基地是六十多度的乱石旮旯,且临近河边,所以“放线”只能依地形确定房 屋位址和朝向。农机站领导只能面对现实,同意我们的建议,先顺河弯砌一段河 坎,厂房后平墙就蹲在河坎上,也就是依地形来定“吉庆、发达、发财、万古千 秋”等“朝向”。待河坎基石砌出河水平面,再用角尺定山墙中线,挖山墙基槽。 我没使用角尺,而是采用“勾股定律”确定山墙中线,这是在张我才那里看来的, 他一讲“勾三股四”,我就知道这是建筑上运用“勾股定律”。实际上山墙基槽 也只能挖一段砌一段,因为既是斜坡地又有岩石,有岩石就不用挖了。前平墙基 脚摆在最后,估计也不用挖多宽的基槽。   鉴于河坎至少要砌3米高才能与里面平,我就放了1.5米宽的基脚,当然并非 按1。5米砌3米高。我打算做1米高收一次线,内基脚做成梯形,外面砌成八十度 倒坎形,外面选“脸嘴好”的石头,对缝敲来靠拢点,让站在河对岸观看的人检 验我们的水平。山墙基脚就不用讲究好看,主要考虑它的承载力,反正是埋在地 下,石头大、小、赃、怪不论,只要压好缝,以中线为准,两面做成梯形就行了。   待基脚下平后,墙体厚度已收成0.7米,我们再做0.3米高0.5米厚的“肋 脚”,便可砌墙了。墙体一般是砌0.4米厚,我们四人一人负责砌一只角。石厂 弯的石头也是石灰岩,但里面含有杂质,没有外面的石头好敲,这种石头不能用 于烧石灰,山民叫它“麻枯石”。外面鱼塘角的石头敲来“清脆”,断口质地细 腻,山民叫它“油逛石”,可用于烧石灰,我乡所用石灰均在鱼塘角购买。用生 石灰合的“三合泥”,只要凝固的时候吸收够水份,照样结构紧密,但片石不能 吸水,所以片石墙体结构没有砖砌的墙体好,但基脚能吸收够水份,所以我们下 的基脚还是很坚固。   我们都很自信,虽然石头不好敲,但做的是工天,所以将门角、窗角及“牛 眼睛”看得到之处,都用漂亮石头砌得非常仔细,至少要跟得上公社大楼墙体的 样。   然而,此时供销社也开始建房了,房址选在公社与农机厂之间的公路里面, 是占用张永金家的自留地,供销社原地基归生产队,集体另外补地给张永金。他 们建房的临时经理叫陈锡端,是桃子凼的人,供销社职工。他们也是砌一楼一底 片石房,技工全部是桃子一带的师夫,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计划盖长 九间,即中间为楼梯间,两边的房中间浇铸钢筋混凝土横梁搁预制板,变八间房 为四大间门面房;二楼为中间留1.2米宽过道,两边隔为3米X3.5米单间,作职工 宿舍和客房。他们砌墙用水泥合黄沙,片石全部从鱼塘角运进,房顶浇铸钢筋混 凝土圈梁,再用青砖发弧形双层平券隔热,然后再用水泥石粉敷面。陈锡端去年 在桃子街上也经办改建了供销社的门面(二楼一底),样式与现在的楼房相同, 所以发券胎具、预制板模具都是现成的。   我们砌的墙虽然没有供销社的墙漂亮,但与公社的墙相比,还是不相上下。 我们还占了一点优势,那就是安全。建公社大楼死了一个人,建供销社楼房也死 了一个人,他们都是没注重安全造成的人员伤亡。建公社大楼死的是采石工,名 叫彭宪国,小名彭牛儿,是耳相坪队的人。公社大楼的用石是就地取材,采石场 地就在大楼河对岸,小地名:叫花岩。那时,“农业学大寨”就是学青年公社堡 堂大队打石放炮砌梯土,只要是喀斯特地貌的生产队,都有几名会采石的人,硝 铵炸药各公社都建有库房储存,只要你胆大心细均可装炮、点炮。彭宪国并非死 于放炮,而是放炮后撬石头被砸死,同伴将他背过河来停在楼后。他年长我一、 两岁,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孩子年龄都不大,老婆也是本分人,本队一、二 人想替他讨公道,被公社的人几吼吼:“他自家不小心怪哪个?想耍赖!办不 到!”发话者,其中一位是耳相坪人,退伍后在公社任水利员,发言立场自然左 袒。彭牛儿本家没人出面,想讨公道者开不起腔,老婆只好领了丧葬费将人抬回 去埋了。平心而论,即便罗世田有心给点因公伤亡抚恤,也是山民说的:手长衣 袖短——想得到做不到。因为,那时的公社确实拿不出钱。   建供销社死的那位是中老年,是桃子街道人,与陈锡端熟,是陪儿子来锤石 子。那时石子厂、石粉厂很少,陈锡端打预制板就请人锤石子,按立方计价购买。 外面来锤石子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男孩,一个是学校申老师的二弟,另一个就是 死者的儿子,他们三人就在楼房阶檐坎或屋横面锤,附近农户在家里锤了背来他 也收。人们锤石子用的小片石都在叫花岩采石场或河滩寻,再找块厚大的、最好 是上下面平的石板来当砧板,砧板石小了,上面锤下面就移动,工作起来很不称 心。也许死者的孩子嫌砧板石小了,父亲就去寻块大石,该石在供销社新房后面, 张永金家地里,但是一个人搬不动。于是父亲就去央求力大的师夫帮忙抬,既然 是帮忙,就只能是下班后。此时两处的房子都已砌到楼上,我们的“阳桥”  下头搭在公路下面的运石路上,他们的“阳桥”则平搭在屋后地里。供销社的 房子与梯土隔一条顺山大沟,约3米宽的空地,堆了些石子,后面是约3米高的土 坎,石板抬到该处推下来就行了。这时我们也收工了,人们正从“阳桥” 往下 走,只见死者与帮忙人正抬了石板走到土坎,每人肩上至少有70公斤重量,因为 抬前面的死者脚步已踩不稳,石头还没有搁下,人却摔下坎了,帮忙者还站在土 坎上。我们赶快往下走,想去看一下人摔着没有。我们是先走下“阳桥”,再顺 运石路走上公路。待我们走上公路,只见死者头部正斜触在楼房“肋脚”上,旁 边躺着石板,显然是人的头部先跌在“肋脚”石头再来撞的。死者头部已流着血, 但人已经不能动了,只见死者旁的儿子哭喊帮忙者:“X师夫快救我爸、X师夫快 救我爸……”   死者后来就埋在石厂弯左面的山林里,是占张家嘴队的林地。供销社怎样处 理我没去打听,但陈锡端建房也是“比倒箍箍买鸭蛋”的买卖,想必不会给多少 钱与死者家属。   我们一开工我就很注重安全,在四十二公里躲炮、在大箐林收料,以及其他 危险经历早已铭记在心,终生不忘。同张我才一道砌墙我也学到不少知识,尤其 是注重安全方面的知识,因为包工活不注意安全就该自家埋单。譬如,墙砌高了 就要“搭跳”,“搭跳”就是捆绑立柱、横木搁木板,且要搁能承受压力的厚木 板,技工可踩在上面继续砌墙,杂工挑灰、担石好行路。但千万不能搭“瞎眼 跳”,木板搭头必须搁超过,否则一踩便翘,不伤自已就伤运料工。搁“阳桥” 也要考虑墙体的承受力,否则“阳桥”的斜撑压力会将墙推倒……   俗话说:粗木重石,热铁利篾。从事建筑不摸石头就摸木头,且是高危职业, 操作不当在所难免,这些只有匠人自家才懂,外行是不懂、不明究竟的,你自已 若不注重,谁来管你撞倒绊倒?农机站厂房是我们的处女作,我们几个都格外小 心,半点差错都不能让它出,所以,后来厂房一竣工,我们便得到公社企办领导 点赞。   不久,公社企办要在张家嘴弯弯建木材加工厂房、要在南峰山麓建畜牧场部 房屋,负责人又来相邀我们,他们三人去了我没去。向往追求学会一门我喜爱的 手艺是一回事,迷恋于玩手艺的欢快、满足于房屋竣工后的喜悦又是另一回事。 学手艺只是我谋生的手段,梦想叩开文学殿堂之门才是目,不可本末倒置。其实 砌片石比做木匠活还辛苦,六月伏天太阳晒死人,腊月数九天又冷死人,二四八 月稍好过点,但又没得几天;体力活过多过重就没有了习作时间了,还是待在家 里气出匀净点舒坦些。   那时,各公社的中心校都开办了初中班、高中班,李沂卫也升上了高中。他 们班主任叫申家栋,听说我在练笔,想看一下我写的东西,我就叫小弟把一篇短 稿带给他。申家栋未调来前,我就同学校的老师有交往,早先是八中时的同学陈 梦辉,他年龄比我大,是我们班的班长。他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学校,六二年分 配到我们公社。我初学写作就想学奥斯特洛夫斯基写长篇,大概写得有二、三万 字,算是第一部。那时还在加工厂住,我请他帮我看一下,提点意见,然后根据 他的意见重写重抄在稿字纸上,用棉线订了指头厚那么一册。我们交往很密切, 有时长谈到深夜他就留我抵足而眠,那时学校还在半山上。   一九六六年六月,学校开始抓“意识形态”工作,一天甘登才来找我,他是 学校政工干部,有时来找父亲请教无线电技术、有时也来我队参加劳动,所以我 们熟识。他先问起我的写作情况,然后问到我同陈梦辉的交往,自然也转到他给 我文稿提意见上。我马上明白他的“潜台词”,和需要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不 能拿陈梦辉的手迹给他看,就把我订好的那册手稿给他看。他翻了几页好象如获 至宝,并要求借去看,我就让他拿走了。我当时的想法是:手稿没有陈梦辉的笔 迹,我如何构思如何写作是我的事,且是未完、未出版稿,用它整陈梦辉或追我 的责都“没劲”。这时学校早已迁到下面,我家还住陈正林的房子,晚上我就将 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陈梦辉。   然而,不久学校真的弄了几名老师来“亮像”,其中就有陈梦辉、也有校 长吴师中(家庭成份:地主)。当晚吴师中妻子便扑在床上哭,她已是两个孩子 的母亲,“今后那两个娃儿朗个办罗……”与此同时,甘登才也更名为:甘卫东 。接下来,陈梦辉被“发配” 到庙坝小学上课,庙坝小学没有余房住宿,他寝 室仍然在中心校,于是,他每天便优哉游哉爬桅杆嘴上翻山过黎家坨上求雨坪。   然而世事难料,不几天被“发配”的几位又咸鱼翻身,他们也“以其人之道, 治其人之身”,不单弄甘卫东来刷浆糊贴罪状“亮像”,还将他的“铁杆”—— 一位年轻女教师,也弄来“亮像”。当晚女教师便“疯”了,又哭又喊跪在毛主 席像前请罪,“咸鱼翻身者”立马叫来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才没事了。   几天后陈梦辉仍在庙坝上课,不过多了个同伴,他每天与女教师同行,一路 开导、讲解政策化敌为友。后来二位都调回了中心校,甘卫东也归还我手稿,仍 旧摆弄半导体收音机。   此后我同陈梦辉碰面,他再不谈文学方面的事了,但是我却不愿放弃。当时 促使我不愿放弃有两点想法,第一点:我不相信全民都会写诗;全家会写诗倒是 听说过,那是山民讲的民俗浪漫故事:说,有夫妻俩去岳父家祝寿,晚上女婿喝 醉了,小姨扶姐夫去睡觉,姐夫一把拉住她,小姨费了劲才挣脱了。于是,小姨 当晚就在堂屋墙上写诗一首:   好意扶君睡,为何扯奴衣?同娘两姊妹,岂做一人妻!   ——羞啊!羞啊!   岳母见了墙上诗,也和一首:   他醉是他醉,然何送他睡?猫子见鲤鱼,岂有不抓背!   ——险啦!险啦!   女婿第二天起来见了墙上诗,也和一首:   昨夜醉如泥,房中错认妻。拉破红棉袄,谁知是小姨!   ——不该!不该!   妻子起来见了墙上诗,也和一首:   夫想吾妹身,特使送枕来。既是扯着袄,何不抱在怀?   ——呆哟!呆哟!   岳父扫地见了墙上诗,也和一首:   打扫堂前地,眼观壁上诗。家中出丑事,莫让外人知!   ——阴倒!阴倒!   长年哥哥喜欢小姨,进屋见了墙上诗,大动其肝火,也和一首:   倒是你家事,不是我家事。若是我家事,告官都不依!   ——要谈(音:炭)!要谈!   第二点,我坚信一个社会事实:不管什么“运动”、战争或是改朝换代,人 类社会永远会有社会分工。所以,我的作家梦照做不误。   此时我家已住进新房,听说“造反派”要来抄家,我耍了个心眼,将易洪林 送给我的已被批判过的几本低档庸俗的小说送给了陈正文,我知到任何人也不敢 动他家庭,然后将两本《静静的顿河》(无头无尾的第三部、第四部)用塑料布 包好,在妹妹房间里挖个坑埋藏起来。果然如我所料,“造反派”终于没来抄家, 毕竟,家庭除了父亲的威望外,我们四兄妹的实力也不可小觑。因为,不管“造 反派”还是“保皇派”,都是本地本方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没有深仇大恨 是不愿结下子孙仇的。俗话说:“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相连。”“三千与汝好, 八百与他交。”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得过分,啥时人家一翻身,那就是“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了。   我打算从事写作后,有几件小事也值一叙。一天父亲叫住我,慎重其事告诫:   “娃儿,从事写作是政治性很强的职业,弄不好是要跌跤的!”   我家住进新房后,三妹一次回娘家也重复父亲观点:   “大哥,我们家庭祖辈都不是做这种事的,你就做你的木匠、敲你的片石, 照样可以挣大钱!”   李沂卫没有当面对我说,但却对妈妈说:   “大哥当了作家,我涡起手板煮饭给他吃!”他说的是山民之间“雄辩”  时的俚语,其意是:将手掌弯曲成涡状当锅用,里面掺水搁米,下面烧火煮饭。 人的手掌象这样做行不行?肯定是绝对不行!反过来讲,我从事写作想做作家也 绝对办不到。   自然,同在地里刨食的伙伴,如张永钦、陈正文等人背后也有议论:不自量 力呀、异想天开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我抱的信条是:你说你的,我做我 的,走自己的路,今后用作品说话。   不久学校又分配来几位新老师,其中一位叫李永泉,《西北大学》中文系毕 业。由于我初入“禅门”什么都不懂,主动向有学问的老师请教是必然,即便同 他们“清谈”我也能获得不少知识,所以我又同李老师交往起来。他说他学的是 评论,对文学创作不感兴趣,但也愿意看看我写的作品。我的长篇订了一册后就 没再写了,易洪林建议写短篇,我就拿了篇名叫《曾昕祚》的短文向他请教。该 文是以一位农村工作干部为原形写的篇小说,这位干部的经验之谈是:“……这 是一个标志,是人们撑饱了吃穿不愁的标志。假如你到一个生产队,听不到这样 的歌声、笑声,你不用去揭人家的锅盖,也不用去翻人家的甑子,这里的人必定 是缺吃少穿。”他阅后写了很中肯的书评,其中告诫我的两点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第一场戏里挂有一把宝剑,第二场或第三场就要取下剑运用……”“古人 做文是惜墨如金的。”由于他的家庭在西安,后来又带了小孩在身边上小学,二 人的伙食都是他自己蒸馒头,所以闲时少。一次他同另一位李老师闲聊,我也坐 在傍边听,该李老师说:“我是五荤和尚,什么肉都吃,就是想吃肉。”李永泉 也微笑了。我马上明白他们有索束修的意思,那时我已有了个孩子,三人三份自 留地,每年饲养的猪都不大,卖一留一(也有卖半边留半边)也只有百多斤肉, 宰猪时请客我是从来不吝啬的,但现在已是六月,端阳过后山民家里还存有腊肉 的,是屈指可数了。我终于明白,求学问必须送束修,这是孔老夫子二千多年前 就定下的规矩;求学问也要看是什么人,不是所有有学问的人都愿意将知识免费 送人,象家父那样有求必应的人不是很多;求学问最好是向书籍求,免了人与人 之间的尴尬,且书中不单有“颜如玉、黄金屋”,还有浩如烟海的知识和学问, 那就看你如何去寻觅。所以,后来改革开放我就买了不少书籍,不限于鲁迅先生 讲的北欧作品,欧美文学我也涉猎;不限于文学作品,哲学、政论、名人传记我 也涉猎,自然眼界也大开。自那以后,我就不再打扰他了,几年后他请求调回西 安一所小学教书,我们也没有书信往来。他求学走的是“正途”,我自习是梦想 做作家,只能算“草根”或“布衣”,我们不属同一“文化学派”。   申家栋家住桃子街道,父亲是街道诊所牙科医生,也是五八年由市中区调来。 他一九四七年出生,六五年高中毕业,由于父亲历史问题,尽管学习成绩优异, 还是未被大学录取。后来经学校推荐,区教委分配他到南桐公社营寨小学教书, 后来才调到我公社中心校教高中语文。   我们的交往有点意思,我俩的父亲同名,他父亲曾在国民党部队任过军医, 我父亲曾在卫戍警备部任报务班长;我俩几乎是同时结婚,他老婆是章正阳的幺 妹,叫章正秀,是娄碧玉婆婆的堂侄孙女;他大女儿小我大儿子一岁,他老二又 长我老二一岁。他自学特别刻苦,除了写几首新诗外,并不热衷文学创作,也不 会做格律诗;据我观察,中外长篇名著他未必涉猎,但古文造诣却非常深厚,平 时阅读也只看《汉书》、《后汉书》或唐宋八大家选本;数学方面,也常演算函 数、微积分习题。几年后他终于考上重师中文系本科(不脱产函授、假期集中上 进修校),圆了他的大学梦。他还有个交友特点,就是善于“蛊惑” 人心,把 自己不看好的事情吹的天花乱坠,让人心悦诚服、增强上进心,我不愿放弃文学 创作,也有他的“蛊惑”。他也有点自负,一天在家里边漫步边说:   “大丈夫处世,能屈能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男儿生世间, 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鄢能守旧丘?   当然,这些都是封建社会文人志士的抱负。我们呢,象这样的抱负是不现实 的。我们处的是和平时代,就其本身的具体情况来讲,立德、立功都不可能,所 以我们只有立言而已……”   他来溪源前,父亲因“运动”中同行倾轧,已经去世,但去世前已将全部镶 牙手艺传授给他,要他传授给弟弟,并告诫兄弟俩万不可在一条街道行艺。他弟 弟初中毕业待在家里,先在桃子电厂的煤灰倾倒场拾炭渣卖两个钱。电厂有个倾 倒炭渣的工人无事找事煽了他弟弟耳光,于是,他用胶布粘好眼镜架,在街上将 那个年轻工人狠揍了一顿。他虽然近视,但有一米八的个头,该工人自然不是他 的对手,这就是“文革”造就的现代“白面书生”。他弟弟自然不能在桃子待了, 于是他找陈锡端商量,弟弟才来到两河锤石子。他后来给陈锡端的儿子补习功课, 使该生考上了大学。这是后话。   此时“革命”已接近尾声,我也弄明白作家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而是社会 孕育出来的,老师只是辅导而已,俗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就是这 个道理。热衷文学的朋友聚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提携而已,各自的“功夫”还得 各人自己练、还得各人自己摸索;自己既要能写稿,也要能看稿、改稿,要想看 出文稿的破绽就必须阅读,只有提高自己的鉴赏能力,才能修改好文章。茅盾先 生讲,一个作家的写作技巧、风格流派,全部都表现在他的作品里。所以,我的 多数空闲时间还是待在家里写作或阅读,去申家栋宿舍玩,不过是听听他吹牛而 已。   一九七九年区文学协会成立,他介绍我加入了该协会。文协由区文化馆组建, 因此我也认识了文化馆的龙吟老师、张安贵老师、周昌源老师。文化馆办的刊物 名叫《矿苗》,龙老师、张老师辅导文学创作,周老师辅导油画。   我们的“清谈”小团体已增至四人,一个是娄方华老师,是回城知青,教初 中语文,也写小说、散文、新诗,也加入了区文协;他是我老婆的孙辈,不好意 思叫姑公,打招呼便叫我“老辈子”。另一位是公社医院(此时,公社医院已迂 建张家嘴)的会计,叫汪白云,是大龄未婚女士。她并不热衷文学创作,但愿意 同我们谈文学,她阅读过很多书籍,鉴赏能力特别强。我们聊天地点,一般在申 家栋宿舍,一天中午汪白云领了个男友扔在申家栋家,推说下午要上班,叫男友 就在这儿玩,目的是借我们的“慧眼”帮她“鉴别”。碰巧我家宰年猪,正好过 去请客,但我不知是汪白云男友,也不知她的用意。因为晚饭还早得很,请客只 是提前告知,于是我也坐下听他们高谈阔论。男友万没想到女友在玩心计,他也 小觑了我们几人的文学功底、阅读范围,他先讲他前女友的外婆是丁玲,后又讲 到“莎西比亚”如何如何,然后又讲如何作文。他说:“写文章的窍门就是:首 先是要散得开,随便什么都可以写,然后是要收得拢……”   我不懂英文,不知译成“莎西比亚”对,还是译成“莎士比亚”对,但常读 到的是莎士比亚,也许我孤陋寡闻。至于讲到写作,我想文学函盖了多种文体, 作什么样的文都要“先放开,后收拢”吗?我一提问“男友”更“信口开河”, 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我知道申家栋的个性,便说家里有事起身告辞,当然没 忘也请客人的客人吃“刨猪汤”,虽然我们并不认识。   自从分家后,我们三兄弟都增加了“幺厦”做厨房,山民大多家庭都是这样 干的,弟兄分家住房狭窄,有的将彩楼(檐楼)下面砌成厨房、有的将后檐沟填 平砌墙加椽子、加瓦便成了“幺厦”。虽然我只有一间房,厨房后移前面便成了 “客厅”,加上爸妈“客厅”再摆两桌,全家老小和客人都够坐了。我家“客厅” 这桌除文友外,还请了尚世彬、陈正文、张永钦和李沂建作陪。   那时山民请吃“刨猪汤”,一般是切几大块“朝头肉”放萝卜汤里煮,然后 切片炒两大土钵回锅肉端上桌,讲究点的加炒一碗猪肝,尽此而已。我请的客人 不同,我自然亲自下厨,加炒了三碗鱼香肉片(母亲才教会我的),叫老婆端了 两碗去堂屋,我们这桌留一碗。   尽管只有老白干招待客人,席上还是谈笑风生,当然不是谈文学,作陪的几 位不感兴趣,他们想听尚世彬的见闻。今年尚世彬他们测绘队在川西马尔康一带, 当地藏族、羌族的风俗人情值得一闻。文友中申家栋不饮酒,尚世彬是烟酒不沾, 他俩只有喝汤吃菜陪众人。“男友”的酒量不错,他可陪张永钦、李沂建“硬 端”。尚世彬说话清言细语,当申家栋问他去过某处、某处没有,他就讲了去过 的几处地名。没想“男友”突然截断他的话反问: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保密!只要地图上没有标名,通信用某某号信箱,都属 国家保密单位!”   尚世彬脸有点红,显得有点尴尬,他年长我七、八岁,人很老道、很善于应 付这样的场面,但不知我邀请的是“何方神圣”,便以微笑作答。我赶忙打圆场, 说:   “不关事,不关事,在坐的都不是外人,大家请!”我端起酒杯向各位的杯 挨了挨,然后抿口酒,“吃菜,吃菜。”   陈正文相帮一句:“其实这有啥子嘛,平山、晋林、兴无……本区谁人不知 是国防厂?人家还不是使用某某号信箱。”   我不是怕尚世彬尴尬,是给申家栋一个台阶下。申家栋提问在先,你“男友” 第一次与人见面,可以说在坐的都不认识,你实在是好为人师,且有指着和尚说 光光之意了。   申家栋要小我四岁,在小团体里却常以“老大”、学问渊博自居。下午听 “男友”吹牛时,我见他早已皱起了眉,心想此人不会给申家栋留下好感。   饭后人们各自告辞,我自然不知三位文友是怎样走的。第二天下午我又去申 家栋宿舍,见汪白云、娄方华都在,他们见我却闭了口,然而我坐下就问:   “不知‘莎西比亚’是不是‘莎士比亚’?”   申家栋马上说:“这是又一位原告到了……”他不直截讲“男友”怎样、怎 样,而是将我和娄方华的看法侧面讲给汪白云听,让白云自家判断“男友” 的 为人。结果,自然是汪白云男友捡了一场“空欢喜”,但责任却不在申某人。   不久,他奉调去鱼田堡里面的十八中(重庆市第十八中在山村建的分校)教 书,自然章正秀母女(子)也随他迁徙。章正秀属农村户籍,住茶园大队龙门槽 队,因李锡云内人姓章,章正阳兄妹便叫李锡云姑爷,龙门槽有九成人都姓章, 所以叫李锡云姐夫、姑爷、姑公的人都有。虽然章正阳已经去世,但李经理还是 安排“内侄女”经营代销店,申家栋与章正秀结合,正是“二爸”的媒人。   章正秀不可能待在龙门槽,她既不会养猪也不会做生产,但申家栋每月那四 十几元工资也还能维持,因为章正秀以0。114元一市斤补款秤三母女(子)基本 口粮。有时吴校长也照顾她代几天低年级的课,所以她家在中心校也还算不错 (与普通农民家庭比较而言)。后来她在十八中干脆做油炸粑卖,家庭收入颇丰。 这是后话。   一个星期六,娄方华邀约我去申家栋家玩。我们准备翻山越岭步行去十八中, 其实路途并不远,在农中读书时给供销社背药材去万盛常走此道。其路程是:先 过耳相坪,再上狗老孔,平行过半坡队,然后翻过梭山岩便是农林村的石门坎, 出去不远就是十八中……我们自然不急,沿途游山玩水聊天漫步,因“汪白云婚 事”相隔不久,他便转到当晚话题上,他说:   “我去寝室换鞋出来就同申兄碰了面,我顺便问:‘今晚朗个办?’他用食 指朝左指后又朝前指:‘东吃,西住!’”   我们是一前一后慢行,路宽就并行,这会是他走在前面。他讲这句时我们双 方都站住了,他似乎感觉“说漏了嘴”,瞥了我一眼,尽管我心里有一种被欺骗 的痛苦,但我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面部表情也显得异常坦然。   这是他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大实话,他这句话可以对任何人讲,唯独不能对 我讲——我不单从他这句话里听出申家栋的口气,他们对话时我仿佛就站在傍边。 所谓“东吃”,是指他们相邀“男友”到我家吃饭;“西住”,是指饭后送“男 友”去汪白云处住宿。中国人的“邀请”,有时只是表示一下礼貌,我与“男友” 萍水相逢,且刚见第一面,没理由一定要请他用餐;当时的山民生适并不宽裕, “男友”不是外国人,中国的国情、人情他不会不知道。所以,“内侄孙”不单 暴露了申家栋同我交往的动机,同时也暴露了申家栋同我交往动用了心机。用山 民的话说,他无非在我这里“蹁”两顿饭吃而已,压根儿就不相信我会梦想成真; 这也是对我一年四季新鲜瓜果、新麦、新米收获后请他们尝新的亵渎。在一本书 里我读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客栈的年轻老板很热衷文学,免费让几个文学青年 在他那儿吃住……我在申家栋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客栈老板”、我在他俩眼里纯 乎是头乐意让人将奶挤掉而感觉舒服的牛。记得一位名人说:假如你想交一个没 有缺点的朋友,那么你就会没有朋友。我面部伪装的坦然,便缘于此名言;连自 己的家人都不相信我会梦想成真,何必还要苛求一个外人呢!我知道我走的路很 长。我也很自信。我不能强迫别人相信自己的路就一定会走通。只有时间是公正 的老人,那就让时间证明我的存在吧。   我们继续爬坡,他接着讲饭后的事:“我和申家栋见他喝多了,就领了他在 公路上散步,慢慢向张家嘴走去,一到医院,将他扔给汪白云我们就走了……”   不久,《矿苗》刊登了我的第一篇小说《鸡·鸭与蛋》,故事情节是讲: 生产队长限制社员饲养家禽,安排人在田边地头放毒饵;食品公司又要硬性收购 禽蛋,上交禽蛋的任务又分派到各家各户。这是一件既有情节又有矛盾冲突的真 事,我老婆坐月子的蛋都拿了二十枚去上交,但是我没有写好,不管人物塑造或 是情节处理都作得不够,只能算是一篇写得很蹩脚的小说。   沈从文先生讲:“写小说就象翻跟斗,会翻一个就会翻一百个。”在龙吟老 师、张安贵老师的指导下,在众多文友的熏染、熏陶下,我终于翻过了第一个跟 斗。因为是我的第一篇习作,有敝帚自珍心理——也是我在“苦海”里漂游见到 的唯一“陆地”,所以为此写了一首小诗:   华年寻觅文苑中,小觑奇山探险峰。   苦海漂游终无悔,光阴荏苒逝如空。   家人怨语莫雅趣,好友悄言漫议匆。   遥望翠微出仓海,山椒暮霭润靴筒。   注:   1, 砂钵:山民用于舂盐巴、辣椒的用具。   2, “巧勉”:溪源方言:勉强的意思。   3, “捡”:我区泥水匠术语:捡了多少块砖,就是砌墙砌了多少块砖。   4, “朝向”:迷信说法,一般指房屋或坟墓面对的方向。   5, “脸嘴好”:我区片石匠术语:指几面平,敲来砌墙好看的石头。   6, “肋脚”:我区泥水匠术语:指房屋地下基脚下完后,要开始砌墙 了,再砌几十公分高的脚,这个脚就叫“肋脚”。 如砌0。4米厚墙体,肋脚 就要砌0.5米厚。   7, “牛眼睛”:溪源山民的戏谑语,牛是山民的朋友,将人眼睛看得 到的地方做漂亮点,说成牛眼睛看得到便是戏谑;说成狗眼睛看得到便是骂人。   8, “阳桥”:就是“跳板”, 运货物上船、上车搭的厚木板。   9, “硬端”:溪源俚语,指干杯。   10,“蹁”两顿饭吃:溪源俚语:如同北方话“蹭”两顿饭吃的意思,又叫 “打蹁蹁”;“蹁”用于砍木头,是指劈削木头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刘明亮   刘明亮与我是同年结婚,他老婆也是知青,住星台大队黄泥榜生产队。黄泥 榜位址比王家嘴高,大概与生基岗平行,当中隔一条长脚岗,那边是星台,这面 是大坝。他们是怎样认识、交往、是谁的介绍,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很简单, 刘明亮翻过长脚岗将老婆的被盖卷背过来就行了。他老婆也是个“没靠山”知青, 但却过不惯当时农村那种艰辛的日子。就是刘明亮本人,何尝又习惯山村生活? 譬如,一直到他离开农村前,他对我说,他始终怕“稀”。只要雨天院坝里有积 水、烂泥,他光脚踩在上面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如果生产队派他掏粪,他活儿是 得干,心里却总觉得掏的是屎。假若换了我,只要你队长工分给够,我保证没有 怨言。因为我认为这是掏肥料,庄稼需要这个东西才长,赶紧点弄完好洗脚洗澡 换衣服。再如,自留地是当时农村人三分口粮地,人家地里庄稼一人高了,他家 地里怕只有一尺高;他家地里一人高的倒有,但那是蒿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 形?种庄稼季节性是很强的,自留地里忙的时候集体地里也忙。人家收工老婆煮 饭、办猪草喂猪,男人挑粪、挖土,各忙其事。有时,晚上还要“一夜连枷打到 明”。他们呢,老婆想歇歇喘口气,男人想靠靠恢复体力。待集体的活儿忙过, 个人再做,但是,再加班加点做都迟了。自留地没种好,人没吃,猪更没吃。到 年底人家杀肥猪了,他家却没有猪可杀,他们是连猪也没有喂哟!俗话说:穷不 失猪,富不失书。一个农村家庭如果年终没有猪杀,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将在一年 的时间里不会再有油和肉吃了。象这样清苦的日子,谁又愿意留念呢?回城,又 回不去;定下心来当农民么,确实有点象肩头上打灶——佬火(恼火)。所以, 他们的女儿刚满两岁,老婆就撇下他们父女,跑那些有吃有穿的省份去了。   他老婆还没离去前的一天早晨,他用布条捂着左手腕部来到我家。我问发生 了什么事,他说早晨砍柴禾砍着手了。为了跑西双版纳,我曾学过一些医疗方法: 什么蛇虫咬伤、跌打损伤、感冒拉肚等等,目的是发生意外好自救。我马上找出 白药和药棉,准备为他包扎。他却说不必了,马上就去区人民医院,并实话告诉 我是故意砍伤的。于是我明白了,他是想办病残回城才自伤的。我一面数落一面 坚持要为他包扎,我说医院太远,血流过多有休克的可能。结果待我打开布条一 看,见母指根部与手腕接合处有一条约三公分的横切口,幸好没有伤着主动脉, 但母指根部筋腱却被砍断了。我就抖了许多白药在伤口上,再用棉球压紧扎上布 条,说:“那你今后怎么办?”他说了句“不要紧,听说以后接得起。”就要去 赶公交车。因为公交车终点站就在张吉成家当门,我正要叫他吃碗面再走,娄碧 玉却给他端来碗开水蛋,他眼沮立马就涌出来了,我赶忙转过身去。   后来他的筋腱终于未能接上——开初他无钱不愿接,待后来想接时,因筋腱 断头各自缩回很远,已不可能还原了。   其实,刘明亮的血气方刚,原来大有来头,如果他的父亲不叛变的话,他应 该是一位将军的儿子。他跟我学木匠手艺后,断断续续讲了一些家事。他老家是 山东,父亲原名刘瑞泰,自小习武,成人后其武功了得。刘明亮的母亲是当地何 家庄庄主的掌上明珠,其功夫方圆几十里闻名,刘瑞泰就是凭武功娶了刘明亮母 亲。后来他们夫妇俩都参加了中共领导的抗日部队,日军投降后,他们就同国民 党军队作战,此时刘瑞泰已进升为团级干部。在一次战役(或战斗)中,刘瑞泰 被俘虏,这是他人生的两难选择,不叛变就只有死,刘瑞泰最终选择了生。其实 生也不容易,必须出卖同志、战友方可生,他别无选择,他想活下去。   当中国人民解放军节节胜利的时候,刘瑞泰带上贴身警卫,同老婆、儿子、 舅弟逃到上海。为了不连累舅弟,他假说要去香港,就拿钱叫舅弟去买船票,他 们夫妻却同警卫、儿子顺长江上行,他想躲到四川的边远山乡。刘明亮讲,他舅 舅回来不见姐姐、姐夫,就将船票钱买船票追赶到汉口,追不到姐姐姐夫后来就 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八十年代他同姐姐见面时,已是军队里的团级干部了。   刘瑞泰入川时,刘明亮大哥只有二、三岁,由警卫用箩筐挑着走。他们一行 来到南桐,刘瑞泰更名刘瑞才,在南桐二井附近的胡家嘴开了家烟酒店,就这样 安顿下来,后来才有了刘明亮三兄妹。我曾听刘树槐讲,那时他背箱木到南桐二 井,常爱到酒店打二两酒喝,所以他也认识刘瑞才。   一九五六年,山东的公安员来将刘瑞泰抓捕归案。据刘明亮讲,八个公安员 将他父亲堵在“矸子山”,他父亲将八个公安员掀翻在地,才伸手戴上手铐。刘 明亮舅舅后来讲,刘瑞泰在家乡太出名了,抓回去后当地政府召开了公审大会, 然后处决。   当然,如果刘瑞泰当年选择了献身,就没有后面的刘明亮三兄妹了。但是, 不可否认,刘瑞泰选择了叛变,却使更多的同志、战友没有了后代,所以他罪有 应得,只能接受惩罚。   据刘明亮讲,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并没有教他们三兄弟武功,怕他们今后 惹事,但却传授了一些防身功夫给唯一的女儿。   刘明亮后来很后悔,他不该砍自己一刀,八0年后所有的下乡知青都办回城 了。他在“育种场”工作,跟农村做活没多大区别,不过每天工作定时、每月发 工资、“旱涝保收”,比农村还是要好得多。   我去他们“育种场” 玩过,看了他们的现代化鸡场、猪场,使我大开了眼 界。不久后我又阅读、观看了不少呼吁改革开放涌现的报刊和影视新闻,从而动 摇了我十几年来在头脑里形成的概念。   七九年前,我一向认为:外国人吃东西都只吃点点,喝杯酒或“水果汁” (那时不知叫饮料)就过活一顿;德国人打仗还吃化学纸浆;苏联人最可怜,瓦 西里不也饿晕倒了,列宁一餐也只吃二片黑面包加一杯茶;面包同馒头差不多, 都是用面粉做的,只不过制作方法不同而已,我饿了可以吃三个大馒头,一个馒 头可以切好几片;所谓“黑面包”,其实就是连麸皮一块磨粉烤制的面包;世界 上许多地方都不出产粮食,只有我们国家地处温带,气候温和,雨水充沛,不冷 不热,粮食、农副产品都出,中国就是“唐僧肉”;历史上,为什么外国列强要 来侵略、瓜分中国?还不是想要我们的人力、粮食、农副产品;现在我们强大了, 外国人打不赢了,就造机器来换粮食和农副产品,所以他们最怕我们学会造机器; 我们想使用机器,也只能拿粮食、农副产品去换;我们饿饭就是苏修逼债,我们 的粮食、农副产品都拿去还了苏修的机器债;机器可以织布、炼钢铁、造机器、 造汽车轮船飞机坦克火车头……但是不能造鸡蛋和农副产品;五八年耕区的养猪 场我见过(鸡场、鸭场、鹅场无),其年出栏率跟本不能同后来的一家一户养猪 比,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生猪只能一家一户少量生产;鸡和蛋也只能一家一户生 产,要不然,为何食品公司要规定每户社员每年要上交鸡蛋若干?   其实外国人也真够可怜,一杯咖啡放块方方的糖就过活一顿,亏他们生活得 下去;苏联还好点,搞的是社会主义,只要是资本主义国家,老百姓都是生活在 水深火热中;虽然我们目前还债,但我们比他们进步得多;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 度分析,他们至少要落后我们一百年——他们的社会走向崩溃后,人民才起来闹 革命、才建立新社会、才开始走新民主主义道路,我们现在已经在走社会主义道 路了,等他们走到社会主义,我们早已进入共产主义了……   现在阅读我孤陋寡闻的概念既可笑又可悲,还原这些陈迹我感到脸红、心跳。 但是,我们那一代人却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我的陈迹正是我生命的感觉。   七九年后我得出的概念是:原来大宗出口农副产品的是美国、加拿大及其他 一些国家和地区;我国的经济发展非常落后,我们不但不如“南朝鲜”,不但不 如香港、新加坡,我们甚至连台湾也不如;日本失业的老百姓,每年可领到六万 六千日元救济;“对于一个庆祝七十岁生日的美国人来说,他(她)一生已经吞 下了14头牛,1050只鸡,3.5只羊和25.2头猪”;而英国人,则是从摇篮到坟墓 都由国家福利解决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脑海里简直成了 一片空白……   (如今几十年时间过去了,看来外国人能办到的事,我们中国人也能办到。 我国经济增长,在全世界早已名列前茅,粮食产量也一直跃居世界首位;我们中 国农民不但不交农业税、屠宰税,国家每年还要倒补农民每亩承包地几十元钱, 农民年满六十岁,每月可领八十元农村社保金;农贸市场、超市的各种生活日用 品应有尽有,大街上各种商店陈设的各种高、低档商品琳琅满目、比比皆是,我 国的商界早已进入“买乡市场”;交通运输方面,飞机、高铁、高速公路、以及 各大城市的地铁、轻轨,人们的出行旅游,早已不亚于发达国家;全国各城市的 风景名胜、旅游景点及各种配套设施,都修建一新,有的城市早已打出“全域旅 游”的建设计划;现在出境旅游、出国留学的人数也逐年增多……总之,几十年 前想不到、看不到的事情,如今正在实现或已经实现了;几十年前不会做、做不 成的高科技产品,如今正在研究或已经批量生产……)   这时,似乎一个声音悄悄在我耳畔吟唱:   是的,上帝死了   牧师的工作结束了   我脑海里空白一片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要生存下去么   只能靠自已   自已的手   自已的脑   还有一颗真诚的心   是揶揄还是激励?抑或间而有之,不过我说不明白。总之,我已经不是过去 的我了。所以,当我看到日本影片《啊,野麦岭》时,那些缫丝女工的不幸,已 不能换起我心里产生对她们的同情。尽管我脆弱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心里却悲壮 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社会需要发展,历史的车轮毕竟要前进啊!   殊不知,今天中午发生的这件事,却给了我一个漂亮回答:这是没有办法的 事,社会需要发展,资本不正是这样积累起来的么?   我回记起我同刘明亮成交手表时的细节:   那是快近中午的时候,我已帮着杀猪匠把肥猪打整完,这时刘明亮突然来了。 他好象有点忙,也好象有点焦急。我问他从哪儿来,他说从王家嘴下来。我留他 吃午饭,他说怕赶不急,他要乘中班车回去上班。他说只找我谈两句话,我把杂 事向老婆交代一下,就同他走进卧室。   “师傅,你买手表不?”我们在长椅上刚坐下,他便问,并顺手就递来一块。   我接过表没有开腔,只是笑了。心想,你怎么竟做起买卖来了。他好象也看 出我的心思,又补充说:   “是我和一个朋友出差,顺便做笔小生意。今天一共带了十块上来,刚才在 王家嘴卖了两块,每块六十。”他有时随采购员外出调良种禽畜,自然可以找点 外快。   那时,我与娄碧玉已各有一块表了,对这类物件,已不象前几年那么稀罕。 所以我仍旧没开腔,只是拿着表反复赏玩。他凑近我接着说:   “就是没得表证,如果有表证每块硬要卖一百二。唉,我就是没得时间来跑 ……”他显出了为难神情。   “干脆跟他兑了吧。”我看着那泛着银白光泽的凸形名牌商标想。但是,凭 我接触这类物件的眼光,心里仍有疑虑。因而我仍不表示,要,还是不要。我只 是问,表是否可以打开看。他点了点头后,我就找出过去爸爸自制的开表工具, 开始看表的“内瓤”了。他呢,也随我坐到写字台前,一面看我摆弄,一面又 说:   “师傅,实话跟你说,我进的价是四十。你若要的话,我按原价兑给你。” 说着,他又重从怀里摸出另外两块表来。“这两块每块只有一颗宝石,不拿给你 ,要卖给认不倒的人才行。”   仿佛他在抚一曲优美的旋律,那轻柔的琴声,使我那捉摸不定的心儿似乎微 微有点激动了。是的,我早就听说社会上一些人在做着各种赚钱的生意。自己这 两年由于很少出门,平常又不愿花时间、花精力去问津,因而一直未曾尝试这种 赚钱的“滋味”。现在既然人家送上门来——难道送上门的买卖都不做么?不 是老朋老友这层关系,人家会来照顾你么?然而调个面一算,我又有我的难处。 我缺少的,正是做生意必不可少的主体——本钱。我很快合上了表盖,抬起头对 他说:   “你是清楚的,这两年我木匠活都很少做了,眼前我没得那么多钱!”怕他 不信,我赶忙找出了存折,指给他看:“你看嘛,就是这一百六十七块钱——还 是跟娃儿存的学杂费。”   他好象面有难色了,但没有开腔,只是仔细看了我一眼。我呢,似乎又生怕 这笔交易干不成,赶紧又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我的舅弟合伙买—— 只要我去说,他肯定会同意!”   “他家现在哪点?”   “不远,就在对门,十几分钟可以跑个来回。”   “那,你快点去下来,我等你。”   当我们一道走出屋外后,他又对我说:“那你就跟他讲,每块四十五,我还 是按先说的给你。”   “好!”我心头简直乐坏了,一边回答,一边就跑开了。   不到五分钟,我就来到岳母家,进屋一看,见娄必信正在摆弄破面机。正好 ,我找的就是他这个当家人。于是,我跑的还上气不接下气,就把情况对他讲了 。他呢,好象比我还要着急,马上一口就同意了。因为他知道大哥和那几个小兄 弟都各自存有私房钱,哪正就想买块表来戴。所以他就自作决定,一人给他们买 一块。   “那就定罗?!”我怕事情不实在,临走又禀覆了他一句。   然而当我正要迈出门槛时,他又喊住我说:   “哥哥,你刚才说的四十五嘛!”   “嗯。”我转身点了点头。   “那,你就不要往外说,我要他们一个拿五十出来。”他好象又怕我见怪, 忙又补充说:“尽都抠些钱去存起!赚的钱我一个不要,拿来壮大家庭经济。”   于是,这笔生意很快成交了。   此时,读者已知我在交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所以我没有理找刘明亮。我没 有脸面谈什么交情。他是站在“商人”的角度同我交易。啊,对了,他临走时曾 这样说:“师傅,你若是做得活的话,还可以到我那儿去拿。”我也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人家能够作到的,也只能是这些了。所以,现在我能怪谁?再说,事 情如果调个面,如果他一开始是来向我借钱(比方他做生意蚀了本),而不是让 我赚钱的诒,这件事情还会发生么?当我沉浸在赚了钱的欣喜时刻,我何尝又想 到过舅弟、亲情?这事我谁也怪不着、谁也怨不着,只能自食其果了。   我总算明白了:这毕竟叫做生意,不是做游戏;好比阵地上真枪真刀的搏斗, 而不是戏台上比手比脚的假打;当一个人用货币换回商品,就好比一场战争的序 幕已经揭开,冲锋号角已经吹响。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还有什么道路可以选择? 要么奋勇向前,要么束手待毙。而眼下的我,恰好无力“奋勇向前”,所以,这 杯罚酒我是吃定了。   我困极了、沮丧极了、惊恐极了,我仿佛真的来到一片自由的天地了。   是的,我已经赔尽了我所有的积蓄,假如刘明亮、娄必信和我都各开一家公 司的话,我只好带着老婆孩子跳大海了。我们三者之间,除了金钱以外,还有什 么可以联系的纽带呢?   怎么,你会这样说呢,你不是哪正就向往自由世界吗?如今这正是“自由世 界”的产物!我不想什么自由世界!人人都自私自利,见利忘义,尔虞我诈,太 险恶了!太凶险了!那你就回到过去吧!我不愿意回到过去!唯物辩证经典著者 告诉我们: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我就这样自问自答,迷迷糊糊,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二舅弟来拿他的表。我无话可说,也不好意思、更没有心情再 编什么慌话,心里只是感到内疚。末后,我只好告诉了他表的全部实情。   他就说:“管他的哟,也要走三个月汕!”   我取来手表交给他,说:“那,我还是退你二十块钱……”   “哥哥嘛,就是这些小气。拿给四姐打零用!”   星期天刘明亮又来到我家,问表处理完没有,我也把表的情况对他讲了。他 沉思一会说:“师傅,你还是把那四块表拿给我,我拿去处理。”   我取来表给他,说:“我想问个问题,上个礼拜你一共带几块表来?”   “一共十二块呀!有两块只有一颗宝石,早卖了,怎么……”   注:   1,矸子山:井下采煤夹在煤层里、或煤层上下的岩石,运出矿井后,日积 月累堆成了山,人们称“矸子山”, 也叫“矸石山”。   2,黑面包:是用黑麦面粉或加一定比例面粉烤制的面包。“连麸皮一块磨 粉,”是“我” 无知。   3, 禀覆:溪源方言:强调的意思。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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