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6(第三〇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炊烟                  § 蔡同伟:炊烟           §    ·蔡同伟·                  § 【牛肆】             § 袅袅炊烟                  § 在我的心空缓缓攀升 贾湛:笑谈最聪明国家排名     § 那是母亲纺织的缕缕情丝 离家民:等级文化是没落的变态文化 § 那是故乡牧放的悠悠云影                  §  【丝露集】            § 恍惚中                  § 我看见灶膛的柴火熊熊 张雪昆:追杀           § 闻到地瓜粥的香味儿 尤其拉:芒果树下         § 听见母亲唤儿归来的喊声                  §  【网里乾坤】           § 哦 故乡的炊烟                  § 游子心中温暖的风景 Goodhelper:通俗说说日本历史和天皇§ 缭绕我深切的念想       ——写在明仁天皇逊位 § 缠绵我永远的乡情…… 夏沙:学生物的真实前景      §    ——21世纪还是生物的世纪吗 § 商周:蛇缠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六~十)      §                   §  【网讯】∽∽∽∽∽∽∽∽∽∽∽∽∽∽∽∽∽∽∽∽∽∽∽∽∽∽∽∽∽∽∽ ◆ 6月11日,方舟子在中国的自媒体账号再次被全部封杀。 ◆ 6月12日,加州圣地亚哥高等法院法官正式驳回王志安、徐波(网名“徐宥 箴”)、吴兴川、刘宇、孙延宏(“批判性思维启蒙”)、景涛(“我爱雨果”)、 史军、陈涛、李勇(“西西福厮”)、张科(“北京张胖子”)、陶黎纳(“疫 苗与科学”)、谢Yugang、Qu Bin、李Qingjiang、肖Zhuo等人起诉方舟子夫妇 在2014年“诈骗”他们的捐款于2013年在加州买房的案子。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 基金会(http://www.osaic.org)资助了方舟子的诉讼费用。 【牛肆】∽∽∽∽∽∽∽∽∽∽∽∽∽∽∽∽∽∽∽∽∽∽∽∽∽∽∽∽∽∽∽ ◆          笑谈最聪明国家排名   ·贾湛·   中国人特别在乎外国人评价,而且最在乎外国人夸自己。英美等机构不知搞 了多少统计排名。而这个英国媒体Vouchercloud网站编制的全世界最聪明国家与 地区排行榜最让国人兴奋。这个排名是根据诺奖占比数,智商和个人教育。下面 就一一分析一下。   诺奖虽不能包括所有最好的发明,但它在自然科学方面评价的公正性无法置 疑。世界上的发明从大到小,应该是,第一是创新思想(如谢林、休漠、马赫等 人的哲学),第二是创新思想影响下的新理论体系(如电磁理论,相对论,量子 力学,进化论等),第三是理论体系下的新分支理论(如半导体理论,基因理 论),第四是由这些分支理论产生的新技术(如电子技术,转基因技术),最后 是由这些大技术产生的小技术及其具体产品。中国制造只是有些具体技术的发明 (如高铁,电商服务等),有过什么提了上嘴的大发明的?有当然有,如钱学森 搞的人体科学,施一公发明的用量子纠缠解释人的意识的理论,还有许多大科学 家对天天能看到的转基因技术不屑一顾,对能解释经络的暗物质理论大为感兴 趣,已有许多颠覆人类认知的突破,只是西方人太专横,而杨振宁搞的邵逸夫奖 又太洋奴,尽发给外国人,有真正咱们中国人搞的诺奖早就世界获奖第一了。   说中国人智商高,我们特开心。但真正的智商考得出来吗?目前的智商测试 只是一些猜想和推理。但这只是思维过程的一小部分。思维全过程应是:怀疑, 批判,猜想,推理,论证,争论,整理。这几部分一个也不能少。中国人连中医 都相信,哪有什么怀疑和批判精神,你对权威和书本等已有知识完全相信,你有 什么创新思路?没有对前人错误理论的否定,猜想和推理能力有什么用?猜想和 推理又极容易错,你却没有认真论证的精神,能有几个真正有用的发明?加上又 不善争论,特别怕别人批评,你的发明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其产品对社会有利、 无利还是有害?   说中国个人教育排列在前,可能是英国人用到了中国人的文凭数据。这最搞 笑了。中国人只要想拿本科以下的文凭,只要你想拿,谁拿不到?现在哪所学校 不为招生想出浑身解数,有几个学校不卖文凭办学。   现在相信中国人最能干的人越来越多了,连许多科盲老外都相信。毕竟最容 易让许多人惊叹的就是一眼就看得到的大建筑,在现有科学技术的条件下,要想 搞大建设,哪个国家不能迅速创造出各种各样物质产品?特别是能让科盲惊叹的 大建筑。再过一些年,我们该惊叹更落后的国家了,因为到那时候,低科技的建 筑技术更发达,很容易在没有搞过大建筑的土地上创造你能感觉到的辉煌。   参考文章   全世界最聪明国家排行榜(http://www.sohu.com/a/289322390_225576) ◆           等级文化是没落的变态文化    ·离家民·   中国人的等级文化来源于古代的宗法制度。有史记载至西周完善,经过孔老 二的传承,历代统治者的推崇,植入到了中国人的骨髓里,二千多年来延绵不绝, 导出各种变态、畸形的文化现象。   宗法制度是一种等级的继承制度。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即天子、诸侯、大夫、 士、庶民。根据等级不同,享有不同的等级特权。例如天子可以三宫六妾,食天 下供奉,权力上可以为所欲为。诸侯可以一妻九嫔,食封地供奉。大夫可以一妻 二妾,士只可一妻一妾。庶民则有个老婆就不错了。   因为等级不同,在各方面就要体现不同。这就导致了变态的等级文化现象。 即使在最能体现平等的法律面前,也是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即大 夫以上的人不可用刑,而庶民则形同奴隶,可任意杀戮。   经过现代文明的洗礼,中国没有了名义上的皇帝,但是在血脉里仍然是等级 森严,皇帝、诸侯、大夫仍然屹立在人们心中不倒。与现代民主、科学、人权、 法治理念相去甚远。老百姓之所以骂曹操,是因为他没有当过皇帝。邓小平虽然 主政中国二十年,但在许多老百姓眼里华国锋才是皇帝。可见传统思维像鬼一样 纠缠着中国人的灵魂。   变态的等级文化现象到处都是:老百姓有了冤屈,不找法院,得找领导,叫 “上访”。领导开车上路,沿路要封路戒严,仿照古代“回避”。照相时领导一 定要站到中心,体现“核心”。发生火灾时,要让领导先走。即使死了之后变成 了鬼,也要在八宝山按照级别占地安葬,坟墓的大小要和官的大小配套。抽烟这 样的有害无益的小事,虽然都是尼古丁,中国也要有N等级的香烟,领导要抽特 供烟,标价N千元。老百姓吃饭吃家常便饭,领导要吃熊掌燕窝、海参鱿鱼,也 不管是否有毒,反正和老百姓吃的不能一样。喝酒领导要喝N年陈酿,花N多钱, 虽然都是乙醇。总之,不同的等级就是要不一样。难怪当墓地紧张,土葬困难时, 老百姓也得谦让着说:“让领导先死吧。”   这样的文化还想推广到全世界,指导人类的未来?哎,我看还是算了吧! 【丝露集】∽∽∽∽∽∽∽∽∽∽∽∽∽∽∽∽∽∽∽∽∽∽∽∽∽∽∽∽∽∽ ◆              追杀 ·张雪昆·   一   在石浦市的郊区,有个叫东塘村的地方,这地方原来星星点点座落着不少农 家小楼,现在呢,据说这里要建一个公园,这些小楼大部分已经被拆,形成一片 片废墟,剩下的小楼则成为废墟海洋里的小岛,这些剩下的小楼也已经残缺不全, 门窗皆无,部分墙体垮塌,厅堂基本对外开放,像是一场场话剧的布景。   一条水泥路横贯东塘村,有一辆奇瑞车正在水泥路上飞驰,司机是个穿黑西 服的胖子,他双手灵活地在方向盘上忙碌,躲避着路上的破家具、废电器等杂物。 他在一栋墙面写着拆字的小楼旁边停了车,关上车门后,他慢悠悠向拆字走去。 忽然他啊啊啊大叫几声,手捂着肚子低下头,原来一支尾巴上有羽毛的箭射中了 他的上腹部,鲜血一下子把他腹部以下的衣服染成红的了,他先跪下,然后面朝 大地倒下,箭头将他的后背穿透,带血的箭头露了出来,如利齿一般直指天空。   小楼里面走出了一个皮肤很黑的又高又瘦的男子,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 度把胖子拖进了那栋墙面写着拆字的小楼。小楼里面有个堆着土的大坑,土明显 潮湿,看来大坑是刚挖不久的。胖子被推进大坑。又高又瘦的男子用一把铁锹把 土盖在胖子身上,一锹一锹,又高又瘦的男子动作极快,很快胖子就在又高又瘦 的男子的眼皮底下消失了。坑填平后,又高又瘦的男子又搬来一些门板、破床、 旧报纸、泡沫塑料块放在上面,弄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又高又瘦的男子名叫刘三 ,是石浦市奇石收藏之家的管理人之一。石浦市 奇石收藏之家是一座临河而建的紫色建筑,表面上看像个民间奇石博物馆 ,其 实是个以军爷为老大的黑社会组织的据点,经营着江湖上各种或明或暗的生意。   刘三已经打听过了,东塘村将来要建个公园,大坑的上面将来要堆起一座人 造山。   二   石浦市因为盛产石灰石,所以吸引了不少水泥厂来此扎根。空气总是灰蒙蒙 的,连许多树的树叶都被灰覆盖,这些树因为看不到绿叶而显得像枯树。当地人 把环境污染的元凶归集为石灰矿和水泥厂,当地政府对此则未置一词。   污染归污染,老百姓依然过着同往日相似的日子。例如,王海霞这个喜欢穿 红色旗袍的女人,就在忙着打扫她家的大约30平方米门面的烟酒杂货店,她二岁 的儿子苏苏坐在小板凳上帮她剥毛豆和大蒜籽。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王海霞不 时向远处望一下,看老公来了没有。   王海霞听见远处有些吵闹,又习惯性地向远处望一下,这一望把她吓了一跳, 前面的公交车站旁边,她的老公金达鱼正在被一群蒙面人用刀追砍,金达鱼一边 跑,一边向家的方向伸出三个指头挥动着,路灯下这三个指头染着金光。这是王 海霞和金达鱼早已约定好的表示危险的信号。由于金达鱼是靠向一些小商贩放高 利贷为生,有时会用暴力收债,很害怕对方报复,所以约定了这个危险信号。   领头砍金达鱼的人就是刘三。军爷四年前被以一项故意伤害罪名判了15年有 期徒刑,在监狱里通过活动打点,已经减刑出狱。他打听到举报人之一就是金达 鱼。军爷下令杀了金达鱼一家。   本来刘三一伙人已经找到了金达鱼家,刘三这个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却犹 豫再三,不愿先杀这烟酒杂货店里的母子,决定等金达鱼来了再说。   王海霞赶紧把家里那个装有钱和卡的包背起来,然后抱起苏苏就跑。她看见 金达鱼在围攻之下,踉踉跄跄,很快倒地不起。   刘三用手机给军爷打了个电话。军爷问:“这家人都死了吗?”刘三犹豫了 一下:“死了一个,金达鱼。”。军爷发话:“那赶紧动手。斩草除根。”   刘三指了一下王海霞逃跑的方向。一群蒙面人呼啸前行。   三   王海霞一边哭一边跑,她跑步速度慢,加上抱着个孩子,这群蒙面人离王海 霞越来越近了。   王海霞左拐右拐,拐进一条小巷,前面灯火通明,原来是一家舞厅。有个中 年女人在舞厅门口抽烟,王海霞已经气喘吁吁,急迫之下,王海霞把孩子放在中 年女人身旁,声音凄惨地说了一句话:“好姐姐,有人要杀这孩子,帮帮忙,救 救他吧!”   王海霞转身向另一个小巷跑去。中年女人抱起孩子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中 年女人看见一群人追上了这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中年女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不远处刀光闪烁,鲜血飞溅。   中年女人一边叫救命一边抱着孩子跑,这群蒙面人转身又很快追上了她。   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   中年女人对这些蒙面人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愿意为你们做任 何事情。只要你们放过这孩子。”   四   中年女人大着胆子望着这些蒙面人。刘三对这女人肃然起敬。刘三看这孩子 皮肤白净,头大眼大,眼睛转来转去四处看。聪明伶俐的样子。他想起自己早夭 的儿子,觉得和这孩子很像。   刘三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他眼光凶狠的三角眼竟然有些潮湿。   刘三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靠一双大手在土里刨食吃。由于那些年粮食 不值钱,刘三和妻子加上儿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过,妻子漂亮贤 惠,儿子聪明伶俐,刘三还是很有些幸福感的,不过这可怜的幸福在一个灰蒙蒙 的中午被打碎了。   刘三还记得那个中午,饭菜烧好,妻子喊他去吃,三岁的儿子在树下玩泥巴。 听到妈妈的呼唤,儿子站起身来,这时候,三个小伙骑着自行车飞速驶来,他们 速度特别快,看起来是在比赛,其中一个小伙应该出了什么问题,车歪了,把儿 子撞倒了。三个小伙停下来看了看,然后发疯一样骑车跑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踪 影。   刘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刘三抱着儿子飞一般沿着家门前的小路跑到 大路旁,那时候,石浦还没有出租车,一位好心的司机把刘三父子用卡车送到了 医院门口。   急诊室一位医生下了诊断,孩子脾破裂,需要马上手术,他写了一张2000元 的手术押金单子让刘三去交费。刘三口袋里只有几十元,家里所有现金加存款也 不到1000元,刘三哀求医生先救孩子,医生转身去看别的病人去了,因为又进来 了一个伤者。   刘三大哭。一位护士跟他说,以前医生护士曾经为病人垫付过不少钱,除了 一位病人后来还了钱,其余的病人都不见了踪影。护士流着泪说:“我们也没有 办法呀,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也要喝西北风了。”   刘三哭着走出医院,7岁以后他就没有哭过了。他跪在路边请行人借点钱, 行人纷纷躲着他走。   刘三看见前方有个卖盆和拖把的店,他跑过去,看见店主正在里面数钱,他 伸手抢到钱就跑,店主抓住他的衣服,他一脚踢翻店主就跑,店主大喊起来,刘 三哪里知道,附近卖米的卖建材的卖水果的和卖盆的都是一个家族的,听见喊声 一下子跑出十几个手拿棍棒长刀的壮汉,刘三后面有人追前面有人堵,终于被当 头一棒打倒了。   刘三被判一年徒刑。儿子死了,妻子因为悲伤过度自杀了。   刘三出狱时,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成了一个打架高手,下手狠,心如铁 石。后来,军爷慧眼识人,他又成为军爷器重的一个杀手,一个小头目。   不过今天的刘三又有些变了。   刘三看着这个孩子心一软。他,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自己收养这个孩子的想 法,不过,还是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摆了摆手。   “算了吧。”刘三叹了一口气。   五   军爷的大名叫茅军,茅军小时候的绰号叫屁知音。屁知音是有来历的。话说 军爷上小学时,是个顽皮成性、一脸坏笑的学渣,上课时大多数时间不是打瞌睡 就是搞恶作剧折腾同学,老师们对他的最大期望是不要闹出大事。他有段时间无 聊之极,开始研究坐在他前面一排的刘伟乙的屁。刘伟乙属于屁比较多的人。研 究的结果,刘伟乙一放屁,屁知音马上在后面说:“你今天吃了鱼吧?” 或者, “你今天吃了玉米吧?”,等等。   哎哎,几乎每次结论都是正确的,这让读过不少杂书的刘伟乙在心服口服之 余,称他为屁知音。不过,现在他手下的喽啰可不敢这么喊他,都毕恭毕敬喊他 军爷。   军爷看起来是个脸上笑容要喷出来的人,这让胖乎乎的军爷像极了弥陀佛。 但如果军爷笑声震耳,嘴眼笑到歪斜,那么,周围的人立马胆战心惊,因为,这 是军爷要杀人的标志性前兆。   现在,面对刘三,军爷笑声震耳,嘴眼已经笑到歪斜:“哈哈哈哈,哈哈, 他妈的,你什么时候成菩萨了?”   刘三纹丝不动。他手下的几个弟兄已经有人手脚颤抖了。   军爷把手掌做成手枪状,把食指当作枪管,军爷一只眼闭上,瞄准刘三的头, 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几个大汉上前把刘三用粗绳捆起,然后又把刘三放进一个 大的蛇皮袋里。   刘三将被扔进蓝衣江。   六   中年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胡莉莉。不过,熟悉她的人都叫她狐狸。狐狸 父母早亡,小时候生活极其困苦。她妈妈在台湾的舅舅找到了她,老舅公给了她 四万元钱,她花费2万元买了一套81平米的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其余的钱用来做 些小生意。这些年来,房子涨得快,狐狸2000年以120万元的价格卖掉那套位于 市中心的房子,加点钱换成两套各有160平米的位于郊区的联排别墅。2009年后, 这两套别墅加起来已经至少价值900万了。   狐狸一套别墅出租,一套别墅自己住。   狐狸抱着孩子回到家中,她从冰箱里拿了一小瓶酸奶给孩子吃。   狐狸年轻时爱上表哥马海,马海虽然也爱狐狸,但是却不愿和狐狸结婚。马 海认为近亲结婚则小孩多病,害了小孩又连累大人。马海又是个特别喜欢小孩的 人。   没有办法。马海后来和一个中学物理老师结婚了,有一个漂亮的女儿,马海 女儿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了。狐狸后来和一个装潢公司的老板结了婚,生了一 个胖乎乎的儿子,今年12岁。   马海和狐狸虽然各自有了家庭,但是仍然保持着暧昧关系。装潢公司的老板 经常毒打狐狸,马海知道后把装潢公司的老板打得多处骨折。   狐狸离婚了,儿子归老板。马海也离婚了,女儿归中学老师。   狐狸和马海的关系终于公开化了。由于马海做玉石生意经常不在石浦,狐狸 寂寞之余也经常去舞厅跳舞,她常常在舞厅找个短期情人,顺便赚点情人的礼物。   外面有人敲门。马海来了。   孩子喝完酸奶,恢复了活泼好动的天性。他把一张小凳子当马骑,嘴里叽里 呱啦说着许多谁也听不懂的话。马海冲孩子做了个鬼脸,孩子马上笑得在地上打 滚。马海喜欢这孩子,喜欢极了。   狐狸和马海去房间里缠绵了一段时间。狐狸把发生过的可怕事情告诉了马海。 马海脸色严峻起来。他觉得这孩子处在危险中。他要马上带孩子离开。   七   马海是从东北迁到石铺的小三线工厂银光钢厂的职工子弟。马海的爸爸是东 北人,妈妈是石浦人,马海妈妈是狐狸妈妈的姐姐。马海自称自己有蒙古、满、 汉、俄罗斯血统。这也许是真的,马海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马海身材高大,有 一米九,肌肉结实,黑头发蓝眼睛。如果在夏天,马海赤膊上阵去游泳池游泳, 胸脯上盖着一大片胸毛。   马海在离石浦大约两百公里的前墩县的古流村买了一套据说建于清代的徽派 建筑风格的民宅,这房子面积很大,庭院深深,马海本来准备把这房子改造成酒 吧,可是一直没有时间,另外,马海这段时间手头上也不太宽裕,有一大笔货款 被人拖着不给。   马海在古流村买了房子的事情,除了狐狸,石浦没有人知道。马海觉得这里 还是比较安全的。马海带着孩子住了进来。马海决定等货款到手,自己要去云南 腾冲的大山深处买一套房子,让这孩子更加安全。   这套徽派建筑最神秘的地方是地窖。地窖有约两米深,有40平米左右,上下 左右全部是木板。原房主老周曾经带马海去过地窖,原房主在一个木雕的狗头上 敲三下,马上有个小门自动打开,里面有个小洞,这小洞大人肯定钻不进去。老 周小时候爬进去过。老周介绍说,洞又小又矮,大概可以坐下四个小孩,里面除 了几个陶罐,还有几张已经不能用的弓,什么也没有。   老周介绍,这房子是他祖父的祖父出钱雇能工巧匠建造的。家族传闻,花钱 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地窖。地窖是小孩避难用的。家规规定,大人进地窖不能超过 两人,胖子不许进。小孩必须有大人带方可进入,小孩一次不可超过两人,而且 下了地窖则必须立即进洞。不经过大人批准小孩不得下地窖。   老周爬出地窖,从柜子里拿出一本账簿一样的东西,递给马海。老周说: “这东西是我老祖宗写的,我也看不懂,送给你吧。”   马海一看,这是用草书写的东西。马海是书法爱好者,经常练习草书行书, 所以看得懂。   买下房子后,马海把这本老周老祖宗的大作认真读了一遍。发现这地窖就是 给兵荒马乱年代出生的6个孙女和三个孙子里面的三个孙子避难用的。马海骂道: “这老王八蛋,真他妈的重男轻女啊!”   避难的地窖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规矩?马海联想到古代帝王的坟墓,很有可能, 地窖里面设了机关,能够让闯进去的凶徒死光光。   马海想象了一下。陶罐里面,装满至少可以用十几天的水和食物,三个孩子 手握弓箭(很可能已经被训练成为神射手),一个或者两个凶徒如果打开了小洞 的门,必死无疑。而如果大批凶徒下地窖,重量让里面的机关被触动,某个力量 会毁灭地窖里的凶徒。   不说别的,里面的恐怖景象会让后来者望而却步。   会是什么力量?地下水?机关枪?弓箭?   地下水会淹没凶徒,也会淹没小洞,三个孙子危矣。   机关枪,当时应该还没有发明出来。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弓弩。马海看过一篇文章,说中国古代就已经能够制 造连发弩,可以如机关枪般连续射击,几排连发弩,箭如暴雨。   这机关现在还有用吗?这是马海最大的疑问。   八   狐狸用钥匙打开家门,一进屋,就被一个硕大的拳头打倒。沙发上面坐着几 个陌生男人。一个壮汉揪着她的头发问苏苏的下落。狐狸紧闭嘴唇。狐狸又吃了 几个大耳光,鼻子出血了。狐狸还是紧闭嘴唇。   一个瘦高个嬉皮笑脸地靠近狐狸的胸看了看。瘦高个对壮汉说:“杜哥,让 我和她玩一下吧。”   壮汉说:“和这个骚货玩,你不怕得艾滋病啊?滚开,老子有正事。”   壮汉把狐狸捆在椅子上,又把椅子拖到桌子边,对沙发上面坐着的一个穿黑 皮衣的大头说:“胖头鱼,上刑。”   壮汉把狐狸的一只手摁在桌上,胖头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锤子,又掏出一小 袋小钉子。   壮汉和胖头鱼把狐狸的一根食指固定住,胖头鱼把一根小钉子一锤一锤砸进 了狐狸的食指。   胖头鱼每砸一下,狐狸就发出一声惨叫,叫声大得仿佛要把屋顶掀翻。   小钉子穿过食指和桌子连接。壮汉又打了狐狸几个大耳光,狐狸还是紧闭嘴 唇。   胖头鱼又拿起锤子。   已经有三根钉子穿过了三根手指。   暂时安静。狐狸还是紧闭嘴唇。   这时候,一个扛着猎枪的圆脸走了进来:“有多少进展啦?”   胖头鱼又拿起锤子。   圆脸把一个小胖子推了进来。小胖子一进来就吓哭了:“妈妈!妈妈!”   小胖子就是狐狸的儿子唐元。   圆脸把唐元的手摁在桌子上。胖头鱼从袋子里慢慢掏出一根钉子。   狐狸的头发大幅度摆动。狐狸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不要,放过我儿子。 我说!我说!”   八   马海在古流村的大宅,有高大坚固的院墙和院门。马海因为是做玉石生意的, 警惕性很高,他早已自制了钉板埋在院墙下,这样,翻墙而入的家伙会得到教训, 知难而退。他还在两年前从当地猎人手里买了把猎枪和八发子弹偷偷藏了起来。   马海搞清了大宅的秘密,就把两床最厚的被子,还有十几瓶水十几包饼干放 进了地窖,如果遇到箭雨,应该能够救自己一命。   九   清晨,马海起来小便,听见外面几声惨叫,他从窗玻璃朝外面看,居然有三 个人跳进了院子,在那里抱着脚叫唤。他们居然背着冲锋枪!   紧接着,几声巨响,院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   马海砸碎玻璃,向外面胡乱放了一枪,对方马上用冲锋枪回应。   马海抱起苏苏背着猎枪,下了地窖。他把苏苏放进洞里,递给他几包饼干和 几瓶水,他训练苏苏怎么从里面打开洞门,告诉苏苏不到饼干吃完水喝完,不要 自己出来。苏苏不停点着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马海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关上了洞门。   他用手机给远在新疆的黄洪荒发了几封短信,告知他发生的事情和地窖的秘 密,让他马上来接苏苏。马海认为黄洪荒是自己唯一的真朋友。   马海又拨打了110,他告诉110,自己的家被一群携带冲锋枪的人围攻。马海 想,警察再不作为,对于涉枪案应该还是比较重视的。   110问:“你不会是报假案吧?有冲锋枪的人为什么围攻你?”   马海说:“我哪里会有报假案的胆子。我家里有一千万现金。”   十   地窖上方的地板被许多鞋踏得咚咚响,突然,地窖上面的板被人掀开,马海 看见光涌了进来。一群人从木梯上下来。到了地窖,他们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 不停地眨眼。   咔的一声响。马海用被子把自己盖住了。   地窖的地板似乎在往下动,发出一种类似虎啸的声音,紧接着,一支支发黑 的,发黄的箭,发出呼呼的喘息声,砰砰地打在人体上。   无人可以逃脱。有三支箭穿透两床被子扎进马海的身体,胸前一支,肩膀一 支,大腿一支。   又有两个人下到地窖,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马海忍住伤痛,举起猎枪瞄准,一声枪响,前面一个人影倒下。   另外一个以兔子的速度爬出地窖。   有几支枪口伸出,向地窖里面横扫。地窖里面,带血的木屑四处飞扬。   十一   古流村的许多居民听到了枪声,他们受到惊吓,纷纷拿起电话报案。   东面一队武警乘坐军车,携带重机枪,紧急赶往古流村。   西面一队公安乘坐警车,紧急赶往古流村。   黄洪荒买了一张机票。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古流村。 ◆             芒果树下 ·尤其拉·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就不上班了。休息两天。   夜里,很冷。我在一个街角的拐弯处停住了。天上看不见星星,月光也很弱, 路上灯光显得朦胧而黯淡。我看了看前面的市场,发现那儿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有一个水果摊还在摆着,老板懒洋洋地坐在摊位前嗑着瓜子。我走过那个水果摊, 向一家面包店走去,面包店的玻璃门关着,但面包店里的店员还没有下班,灯光 明亮,里边看得见各种卖剩下的面包还有很多。我打算去买一杯牛奶喝。我觉得 自己需要一杯牛奶。我走进玻璃大门,向右打开了冰箱,拿出了一瓶牛奶。牛奶 很冰,一拿出来,就感觉自己的手湿了。我把这瓶牛奶放到大理石收银台准备给 钱,那位店员立刻把收银机的柜台拉开,把牛奶拿在手中问我:“需要热牛奶吗?” 她又指了指微波炉。我说:“不必了。”于是,我交了钱,把牛奶拿在手上,剩 下的钱也找好了,放在柜台上。她没有放在我的手上,估计是我长得即不年轻, 又不好看,让这位店员打不起一丝精神来。我收好钱,转身就走,忽然觉得好失 落。   我走到一家百货小店,要了一包烟和一只火机,那位老板倒是很热情,和我 说了许多关于生意的话,可我半路上都忘了。我觉得这位脸型有点吓人的老板估 计是寂寞死了,逢人就说很多的话,好像我跟他熟悉的不得了,是他的一位远亲, 可我丝毫不觉得我和这人有什么关系。他坐在一堆烟盒下的矮凳上,别着脸和我 聊天,我都替他脖子酸,可我忽然觉得聊得很尽兴,就引诱他和我聊,直到他站 了起来,走近我,我立刻觉得我该走了,我就找了个借口离开,顺着街边那一排 电线杆子往家里走。街上的灯光黯淡了许多,许多店铺正忙着把摆在路上的货物 往里面搬,卷闸门的拉动的声音很大,啦啦啦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非常地烦躁不 安,我头也不回地往家里所在的小区走去,路上有几辆车开足了马力急驶,一前 一后后闪过眼前,这些车的速度有点吓人。   我走在一排芒果街树的底下,那些芒果树的叶子很浓密,即使冬天树上也挂 着几挂小小的芒果,到晚上很难看到,白天可以看得很清楚。天上的月光很稀薄, 所以,照在芒果树上几乎没有任何异样,可在柏油马路上倒是可以看见芒果树淡 淡勾勒的投影。我走过那些影块,忽然想起我曾经的女朋友最喜欢这些影子,我 和她恋爱的时候,每天都沿着这条路去逛市场,回来的时候就会在这些影子上经 过,月光很亮的时候,她总是走在影子里,我觉得她很怪,拉她出来,就是不肯。   我发火了,说:“你离我这么远,你觉得合适吗?你要是愿意呆在影子里离 我远远的,那你对我就没有责任心,你难道希望我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而你就在 近旁,看着我落落寡欢,并置之不理么?我和你虽然不是自由相恋,可我总是试 图接近你,而不是像你一样,恨不能马上离开我,躲的我远远的。我原先以为你 只是在我面前玩一个游戏,可你完全不是在游戏,而是试图跟我有一段距离。” 她没有说话,身体很不情愿似的离我稍微近了一点,一直沉默着,这沉默好像是 对我的分批次的回答。那时候我觉得这种情况非常棘手,我没话找话地说了很多 额外的话,可我说的话只是在夜色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发出声响,并没有一个与 之对应的声音作出回应。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话也越多,声音反而越来越小,那 天晚上我好像有说不完的独白需要陈述似的,最后我把自己也说烦了,于是我坐 在路边一个树墩子上不走了,她站在离我一两米的水泥台子上,踮着一只脚,另 一只脚翘着,都不说话了。这沉默不语持续了数分钟之久。我才故意伸个懒腰, 表示今晚的约会到此结束。   她说:“你明天还约我吗?”我说:“明天我有事,我得去X市出趟差。晚 上回来肯定是没有精神了。”我的口气还真有点果决,好让她觉得今晚冷落了我 是很欠考虑的。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也不至于这么疏离,我觉得我们彼此都应 该拿出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出来,进行热切的感情交流,比如激动的时候接个吻什 么的。即使不能这么快接吻,那么,拉拉手,彼此靠近点,然后,来一个深情的 拥抱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别的情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即使我们现在还算不 上情人,但我们彼此认识这么久了,都快一个星期了,朝着情人发展的方向应该 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会成为情人,这难道不是我们相识的共同目标么?你也许并 不喜欢我这么一个人,觉得我不是那么容易让人亲近,为了达到目的总是表现出 一种火急火燎的感情,这对你来说可能是太过热烈了,或者,你需要某种似乎是 无所谓的态度来给我降降温。你或许是感觉我的脑子太乱了,你不能接受我的表 达方式,它们总是令人感到羞怯,难耐,甚至一定程度上也是愚蠢的。我没有找 对接近你的路,或许开始的时候走得好好的,后来就稍稍有所偏离,再后来就偏 离的有点离谱了,以至于你根本就不能理解,于是感情上就产生了某种轻微的抵 触,这种情绪在你心底慢慢开始酝酿,潜滋暗长,以至于今夜完全霸占住了你, 你一句话也不肯说,觉得说任何话都很为难,至少我感觉到的就是如此。   我这么想着,只见她扭动着身体准备离开。我很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我们 可以重新开始的,我应该对她说一些顺耳的话,这些话就像一片片桃花轻飘飘地 落在一条宁静的小溪中一样,它们优雅地伏在水面上,随着缓慢的水流静静地飘 远,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停下来,又开始往回流动,直到我们重新熟悉了那些桃花 的样子,再任由它们跑出视野之外,而不再为此生出令人哀伤的情绪。但我真不 知道哪些话对于她是顺耳的,我觉得很顺耳的话,隔着就算是这么近的距离,我 想它顺耳的程度也可能会打点折扣的。一些话估计要扒在她的耳朵边说才不显得 那么生分,而另一些要隔老远的朝她叫喊才显得气势迷人,而我并不知道究竟应 该采取什么样的说话策略才使得我说出的每一句非常重要的话都那么顺耳悦听, 我并不具有如此审慎的说话能力,或许我在这方面天生就是迟钝的,尽管我并不 粗枝大叶,只是缺乏那种敏感,也许我为此付出的努力并不够,或者,我其实是 一个很驽钝的人,老是想在自己并不擅长的地方表现出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聪慧, 似乎觉得我配得上那种机智和敏锐的特殊才能,但这或许仅仅是我自大的有点过 分,而不是努力不够,天资所限。我这么想真有点执迷不悟,有点想的过于复杂 了,实际上她也许根本就不在乎我这个人,我从她离开我的背影看出来,我对于 她的急切的追求完全是我自己暗自盘算的结果,或许我内心的冲动本身既盲目又 身不由己,本来我的理智似乎觉得可以掌控一切,可我的感情出了岔子,它完全 屈服于我的本能,甚至甘愿为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我只是想温柔地接近 她,在她的每一种情绪的复调里弹好自己的吉他,不至于滑音太多,弄得自己完 全是个生手,根本无法配合她,但我怎么做的呢?我就是个生手,却装的像一个 完全知道一切的人那样,而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足够的知识可供我运用自如,就 像武侠小说里那些把套式练熟了颇有经验的人那样,随便就创造了新的招式,让 对手防不胜防。如果他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的一切,那她为什么要跑来跟我 约会,陪着我逛街,仅此而言,她也许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对我只是很不情愿的应 付,不想让我和介绍人与她之间有什么难堪,她也许是想看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值 得那么一交,或者这里面或许含着那么一点希望也未可知,这么说来我的自作多 情并非是多余的,而是情有可原,那么她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仅仅在于我究竟如 何表现自己,这种表现是否符合她的心意,是真实的表现还是仅仅在表面上装装 样子来投其所好。   这件事总是在我心里暗影浮动,我很想忘掉,可不知怎么的,我总是会想起 那个晚上,和她发生的种种事情这种纠结的状况,有时候因为想到我日后并有挽 留她,甚至有意让她离开我就觉得自己有些卑鄙,猥琐,这是我们分开几个月之 后我反思种种情由,把自己分身开去所反思的总结。因为之后,我们的见面越发 稀少,电话联系也慢慢中断,我知道她也并不就是一点也不在意我,而是因为我 的冷淡,疏远,借故推托而看出我并不是一个什么好人。当我想到一个孤零零的 女人,想要把她孤零零的一身托付给一个捉摸不定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实际上 并没有做好愿意承担一切的准备,只是愿意有一个人作伴,而非把脚踏足于两个 家庭之间周旋出自己的一个新的家庭,这就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这或许没有善 终的结果。这样的考虑总是让人不得不怀疑,并且打消继续下去的勇气,或许可 以说这样的爱情质地并不纯粹,连起码的热情都不能自由自在地涌流,因为害怕 而感到彼此是一种压抑,甚至有成为仇人的可能性。也许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分 别,我似乎看到了这种分别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就算是短暂的悲伤也掩不住 这种高兴的欢乐,我终于把这件事了结了,重又获得了自由也许不是一件什么坏 事,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才对,而不是离别的悲伤。   今夜,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往事,在这一排芒果树暗淡投影的散步中,怔 怔发呆,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儿鬼使神差,我怎么偏偏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而且还不由自主想这么多,这么复杂,这并不是一个故事,却也是故事,这是已 经逝去的过往,在我心中留下的旧痕,却不是心伤,不是懊悔,也非什么纪念, 这不过是我脑海里的一道闪电,在月光和芒果树的的底下袭击了我。 【网里乾坤】∽∽∽∽∽∽∽∽∽∽∽∽∽∽∽∽∽∽∽∽∽∽∽∽∽∽∽∽∽ ◆     通俗说说日本历史和天皇 ——写在明仁天皇逊位 ·Goodhelper·   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中国人多对日本的历史不屑一顾,更谈不上了解。 其实日本的历史,尤其是明治维新后的近代史对中国的影响是很大的。许多人知 道甲午战争抗日战争,但不知道没有日本中国就不会有辛亥革命,就不会有1949 年后的“新中国”。中国接受西方的现代化是从模仿日本开始的。先辈们也通过 日俄战争中日本胜利而建立起与欧洲国家一争高低的信心的。   西方国家对日本的历史尤其是日本近代史一直有很大的研究兴趣。许多学者 都想通过研究日本历史揭开一个非常令人费解的问题:为什么除了欧美以外只有 日本全面接受了民主科学,彻底地脱亚入欧,摆脱了落后的历史传统,从政治经 济文化各方面全放位地跻身世界前列。   中国没有真正的日本学者,因此好奇者很难通过阅读中文书籍去了解日本。 中国的日本学者要么是因为民族情绪而带着偏见看日本,要么是通过翻译英文文 献了解日本。翻译过程中就不可避免地按照时事的喜好筛选。如实地研究日本明 治维新以来的历史总是会引起中国人对中国现政的质疑。   在理解日本历史甚至世界历史的时候,首先大家要弄清楚和纠正几个误解。   中国的中小学教育是以中国历史为主,并不太多地谈及中国以外的历史。这 会给大家造成一个不知不觉中的误区,以为世界各国各地的历史都是类似的发展 规律。   地球上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发展起来的社会政治文化是很不同的。比如朝代的 更替在中国是常态,但在中国以外的地区却是不常见的。一个均一的部落民族是 不会有人突发奇想推翻自己民族心爱的头领取而代之的,因为这样做也得不到群 体的认同。中国的朝代更替是因为中国地处欧亚大陆板块,是各个不同和的民族 部落交会的地方,于是就会出现一个部落消灭另一个部落,一个首领取代另一个 首领。形成朝代更替。   大家耳熟能详的社会发规律,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 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这种理论只是马克思先生的一家之说,并不是世界历史学家 们的共识。实际上,人类社会是穿梭复杂的,是多样化的,也是多变的。并没有 证据去证明它必须按着某种模式发展。   在社会组织和管理方面,中国自秦始皇之后多数的朝代或时代是在实行郡县 制管理,这种中央集权模式一直沿用至今。只有在个别朝代或时期,实行过分封 制,即,由一个皇亲或贵族全权管理治域内的行政法律军事。这后一种模式在中 国以外的国家更流行。日本明治维新前基本是后一种模式。那些在幕府将军之下 的各个地方头领就称“大名”或“藩”。   日本是一个相对隔离的岛国。研究日本的历史面临的问题不是“日本国哪里 来的?”,而是“日本列岛上的人类哪里来的?”。因此日本历史就参杂了许多 的考古成分。   日本列岛人类最古老的活动的证据是源于石器时代。大约跨越公元前4万年 到公元前一万四千年。由于它只是地球上其它各地的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的一部 分,因此没有日本特异性。考古学者在日本列岛发现的最早的列岛特征的人类文 明的证据是出土的一些陶器。这些陶器的共同特性是: 1. 根据同位素分析,它 们都存在于公元前一万四千年到公元前三世纪间。2. 它们的表面都画有条条道 道的纹理,看上去就像是草绳子的纹理。由于没有语言文字记载,我们无法考证 这个时期各部落间的政治文化,也更谈不上是 “朝代”,因此考古学者就把这 个时代称作“绳文时代”。这便是日本列岛最早的人类文明的迹象,至于算不算 是“历史”,只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啦。在同时代,迄今没有发现农业活动 的证据,因此我们认为绳文时代是以采集野果畜猎为主的。   后来,考古学者在今天的东京附近的一个叫弥生的地方发现了大米的痕迹, 经同位素分析,这些大米“化石”存在于公元前三百年到公元三百年间。说明这 个时期,日本列岛的部落人学会了农业。但仍然没有语言文字记载,我们不知道 这个时期各个部落间的勾心斗角是怎样进行的。于是我们称这个时代是“弥生时 代”。请注意,“弥生”是日本的地名,与“弥弥众生”无关。   弥生时代一个值得一提的事件是,东汉时,日本列岛的某个部落的人成功地 到达了中国。受到了汉光武帝的接见,并接受了汉光武帝赠送的一枚金印。但是 大家不要误以为这是日本觐见大汉。从血缘上说,中国古代的鲜卑民族肯定是我 们今天中国人的祖宗之一。汉朝时东北的鲜卑人的某个首领很可能也接受过朝鲜 半岛某个大王的召见,但是今天的我们不可能把这理解为中国人向朝鲜大王朝见。 这是一样的道理。   弥生时代以后,日本就进入了比较靠谱的历史啦 -----古坟时代。   考古挖掘发现日本的大阪奈良一带有许许多多的古坟。这些古坟都按一定的 模式建造。它们出现的年代大约在公元300年到公元538年之间。这说明,这个时 期,日本列岛的人有了厚葬的文化。到这个时代,日本列岛上有一个叫“倭”的 部落经过千百年的努力,已经做大,对其他许多的部落有了统治权。于是该部落 的文化和传说就成为了迄今日本的文化和传说主流。该部落的大王就是今天日本 天皇的一脉相承。古坟时代是日本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的开端。这时期倭国的首府 是一个叫“大和”的地方(位于今天的奈良县),因此这个时代也叫大和时代。 日本“大和民族”的称谓也便源于此。   虽然古坟时代有了文字记载,但是这些记载都是支离破碎很不全面的。许多 社会细节无从查起。我们只知道,再后来天皇的统治迁都到了飞鸟这个地方。佛 教进入了日本。从而开启了日本真正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请注意,“飞鸟”是 地名,与天上飞的鸟无关。   飞鸟时代是日本民族和文化的划时代的时代。它从公元538年延续到公元719 年,从时间上与中国的隋朝统一和大唐崛起重叠。这是隋唐文化对日本带来深远 的广泛的影响的时代。这期间日本天皇的统治地域已经很大啦,是倭国周边部落 公认的大王。飞鸟时代的重大事件是大化革新。由重新夺回实权的孝德天皇迁都 今天大阪市,全面学习唐朝,实行治域内的中央直线领导,开始建元“大化”, 意为“伟大的变化”。“大化”是日本学习中国开始的第一个年号。日本进入所 谓的封建社会。   像所有的宫廷一样,日本的宫廷也充满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虽然未曾有人 敢谋权篡位。到了公元710年,日本出了一个女天皇“元明天皇”。她一怒之下 迁都今天的奈良地区,并随后为日本政治文化带来了许多的变化,从而被称作 “奈良时代”。但是由于女天王是接过了丈夫的权,然后又把皇位传给了儿子, 因此日本天皇的男性血脉并没有因此中断。奈良时代维持到公元794年。也就是 中国的唐朝中期。   请注意,日本的历史也是天皇统治不断与周边蛮夷部落征战并征服周边蛮夷 的历史。   公元781年,第五十代的天皇恒武天皇即位,迁都到平安京,即今天的京都。 开始了日本历史上的平安时代。这个时代延续到公元1192年。值得一提的是,这 个时代的初期天皇曾试图派遣唐使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就基本断绝了与中国的 交往。日本文化开始了本土化的过程,是谓“国风文化”。这期间中国已经经历 了朱温篡唐,五代十国,赵匡胤黄袍加身,女真灭辽,靖康耻北宋灭亡,赵构在 河南商丘建立南宋。   日本从此基本结束了与中原大陆文明大规模的接触,一直到五百年后的丰臣 秀吉起兵渡海开始他征服中国征服印度的雄心,只可惜壮志未酬。这是后话。   奈良时代从中国引进的文化和政治重树了日本的国格。从此日本把自己的国 名从“倭国”该为“日本”。一些重要的词汇被直接引用。比如,学习中国称周 边民族为东夷南夷,日本也开始称列岛的其他部落为东夷虾夷。由于日本面对的 唯一敌人就是周边的夷类,因此天皇的臣子们也以打败夷类驯化夷类为最高的成 就和荣耀。因此天皇授予臣子的最高爵衔就是征夷大将军。这便是后来将军幕府 中“将军”的来源。   到了太平时代的末期,日本出了一个成吉思汗拿破仑希特勒毛泽东一类的英 雄——源赖朝。可惜源赖朝生在从来没有人想过夺天皇位的日本,因此注定不能 成王称帝。但是他本事太大,自觉不能被低能的天皇和群臣掩没,因此他就创立 了幕府机制。他把天皇在京都供养起来,而把政权财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把公 堂开在了一个叫镰仓的地方(今天日本神奈川县下的一个小城市),开始称将军 幕府。因为位于镰仓,因此称镰仓幕府。从此,天皇一代一代传天皇,源赖朝一 代一代传将军。这听起来很像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啊。至于源赖朝的将军幕 府是不是学习曹操,这不得而知啦。   镰仓幕府是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个幕府。它始于1192年,亡于1333年。期间台 风天助,阻挡了蒙古人忽必烈的入侵。从此日本又有了“神风”一说。   镰仓幕府时代日本的政体以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为基本社会单位。这些大家族 拥有土地,日称“大名”。他们很像是中国北宋时期的员外。为了举家的安危高 筑院墙豢养家丁。这些家丁就是日本武士阶层的雏形。后来,乱世中生存,谁不 需要花钱雇几个勇士为自己看家护院啊?于是武士盛行,慢慢形成一个利益集团 或一些利益集团。再后来这个集团对日本政治起了举足轻重的影响。俗话说,楞 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武士就是不要命的。而且他们的文化是以不要命为 荣。再再后来,武士就成了日本统治阶级。要想当老大,都得做武士才行。   镰仓幕府后期,天皇在一些利益群臣的鼓励下开始下决心把权力夺回来,但 不幸被打败放逐。天皇的弟弟被人立为了新天皇。乱七八糟你争我夺之后,日本 形成南北两个天皇的状况,史学家模仿中国称这段时期为南北朝。其中北朝由足 利尊氏(注意,“足利尊氏”是人名,不是指姓“足利尊”的女人)成立的足利 幕府控制。因为幕府公堂设在室町(京都市的一个地区),因此也称室町幕府。 室町幕府的前几十年是南北朝状态。后来半武力半和平引诱下,南方的天皇投降。 双方达成协议:今后的天皇由兄弟俩的后代轮流做。当然了,这样的协议谁相信 谁是傻瓜。后来的天皇都是北方天皇的后裔。南方天皇一枝被废黜。   这个时期出了一个日本历史上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一休宗纯。一休宗纯是北方 天皇的同父异母弟弟。但是由于他的姥爷家不被当权的征夷大将军待见,因此被 大将军命令出家当和尚,以免他繁衍后代制造麻烦。他就是我们熟悉的一休和尚。   室町幕府(也称室町时代)延续了二百多年,传了十五代将军。直到1573年 发生内乱,第十五代大将军足利义昭被放逐。日本进入没有集权政府各个大户私 自为政相互打斗的战国时代。 “战国”是日本史学界借用中国朝代称谓。期间, 天皇仍然在京都延续。这很像是中国的春秋战国,一边是各国并存相互争斗,一 边是周天子继续在河南洛阳做他有名无权的天子。   室町后期的1543年日本列岛迎来了第一位欧洲访客——葡萄牙商人,日本人 第一次见到了火枪。接下来就是一百多年的日本(或战国时期的各个小国)与欧 洲国家的贸易,史称“南蛮贸易”时期。日本人说的“南蛮”是通指经东南亚来 的人,不管是东南亚土著还是经东南亚过来的欧洲人。   室町幕府倒台后的日本进入了一百多年的战国时代。各大户势力你争我夺, 始终没有人能够绝对胜出做霸主。这期间葡萄牙人垄断与日本的贸易,葡萄牙的 传教士也上蹿下跳在日本民间甚至上层大名(各地的军阀土豪头领)中发展教徒。   到了十六世纪末,混战中的日本,一个出身低微的然而了不起的人物粉墨登 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丰臣秀吉。经过一番征战后,丰臣秀吉基本统一了日本。 然后日本列岛就无法再容纳他的野心啦。于是他举目西眺,发动了踏朝鲜,灭大 明,取天竺的伟业。但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丰臣秀吉一直没有儿子,于是就领养了侄子做自己的接班人。可是六十岁时 他老来得子,于是就找借口下令诛杀了养子一家男女老少32口。丰臣秀吉死时心 爱的儿子才五岁。咽气前他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几个心腹,要他们辅助自己的儿 子,将来建幕府,传将军。这听起来很有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悲壮。但是很不幸, 心腹之一的德川家康实在出于无奈,逼死了秀吉的儿子,自己于1606年做了将军, 开创了日本最后一个幕府-----德川幕府,因为治所设在江户(即今天的东京), 因此又称江户幕府。   十六世纪末,欧洲发生了确定人类文明走向的事件——宗教革命。以北欧为 主的一些国家脱离梵蒂冈的控制形成新教(即基督新教)。1600年一个叫威廉· 亚当斯的英国人九死一生从东印度(即东南亚)来到日本。他们的初衷是与葡萄 牙人争夺与日本贸易的利益。亚当斯几经周折获得了幕府将军德川家康的欢喜。 亚当斯讨德川家康欢喜有几个原因:1. 亚当斯懂造船技术;2. 亚当斯是新教徒, 不感兴趣在日本传教蛊惑人心;3. 亚当斯了解葡萄牙人垄断贸易发财的秘诀, 可以为日本夺回许多利益。亚当斯在日本很受重用,为日本的经济和航海事业发 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也从中牵线使日本与另一个新教国家荷兰建立了往来。他 后来被授予武士头衔。他是日本授予的第一个洋人武士,被赐名三浦按针。三浦 按针也深深地爱上了日本,娶了日本妻子生了日本儿子终老日本。   德川幕府成立不几年,民间各地就由于税赋和生计艰辛而爆发了农民暴动。 教徒们也因感觉宗教迫害而积极参加,有时成为主力。暴动失败后引发德川幕府 对宗教(天主教)的疯狂镇压。1633年,幕府颁布锁国法令,禁止基督教,禁止 日本人与任何南夷交往,日本人不允许出国,出去的不允许回来。违者格杀勿论! 这种锁国政策延续了二百多年。这期间美国完成了独立,欧洲美国完成了工业革 命,中国完成了李自成进京满清入关。日本再一次对西方开放是230年后的1853 年7月8日,美国一星准将马休·佩里的火轮机战舰叩关东京湾。   在锁国期间,日本并没有完全与欧洲失去联系。由于在镇压农民暴动时助了 德川幕府一臂之力,荷兰被特批维持与日本的贸易。但是荷兰人只能在指定的长 崎港内的一个小岛(出岛)上进行贸易活动。荷兰人在日本的滞留对日本的影响 也是很大的。幕府将军以此为窗口不断更新对欧洲国家和欧洲局势的了解,也引 进欧洲工业革命的产品。   以前日本只有汉医医生,也就是日本的中医。十八世纪后叶,一个叫杉田玄 白的日本汉医偶然看到一本荷兰人带进的人体解剖书。他翻了翻,其中的人体内 脏器官结构画得活灵活现令他神奇。征得官府同意后,杉田玄白就指使一个屠夫 对一个50岁的女犯人的尸体进行了精细的切割解剖。天啊!那荷兰解剖书上画得 竟与真人的五脏器官一模一样!杉田玄白顿被秒杀!他和几个同行一下子陷入了 深深的自责,他们本以为高尚的医德治病救人,不曾想,连人体的器官都颠三倒 四,这不是拿病人的性命当儿戏吗?从此,日本开创了人体解剖学,也从此走向 了抛弃中医向现代医学发展的不归路。   几百年前海洋里充满了鲸鱼。这种庞然大物由于没有自然天敌,有多少食物 它们就能生养多少。不幸后来工业革命人类发明了机器。而当时最好最方便的机 器润滑就是用鲸鱼的油,灯泡发明前还可以用作照明。因此捕鲸是美国的一大经 济支柱。在近海耗竭后,美国的捕鲸船就要到遥远的日本海域捕鲸。这种动辄几 个月甚至几年的远航需要中途有港口停靠进行补给。而日本就是一个理想的补给 港。但是,日本正在锁国。   1848年美国在与墨西哥的战争中获胜。1852年美国第十三任总统米德勒·菲 尔莫尔授命海军军官马修·佩里引得胜之师前往日本,不惜武力压迫日本开放港 口。   江户时代的日本过了二百年的安定生活。1853年夏天的一天,东京湾的渔民 一大早发现海面上出现了一些冒着黑烟的庞然大物。   几个来回的谈判话不投机,佩里轰轰几声炮响让幕府将军知道了神仙的厉害, 自觉不是对手。加之大清鸦片战争败北的消息还没有冷却,幕府将军不情愿地签 署了开放港口通商的“不平等条约”,结束了锁国政策。这便打开了幕府灭亡的 潘多拉的盒子。这是1854年。中国正在闹太平天国。   像所有面临西方文明侵入的国家一样,幕府对欧美的退让引起国内一些藩王 的不满。代表人物是南方的一个叫萨摩的藩王(萨摩藩)与一个叫长州的藩王 (长州藩)。他们起兵北伐倒幕,打出“王政复古,大政奉还”的旗帜。一次不 成,再来一次。终于在1868年压迫末代德川幕府将军退位,把权力交还给了新登 基的明治天皇。   萨摩藩和长岛藩本意是反西方的。他们推翻幕府指望日本“复古”。他们甚 至在他们的领地与英美法荷发生战争,史称马关战争。当时在英国留学的日本学 者得知事件后急速回国,他们回国后并没有加入保家卫国的伟大事业,而是劝说 两藩停火熄兵,不可能是人家的对手。两藩不听劝说,结果战败赔款。美国得了 75万美元。   我们只知道美国退还庚子赔款帮中国建立了清华大学,却可能不知道美国国 会拿到日本75万美元赔款后,算了算真实损失不过万元。竟然因此判定这种超额 赔款非法,要另设基金保存。后来全额退还这笔赔款帮日本拓建了港口。   正是这次战败让反西方的南部各藩看清了局势,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开始 接受西方技术,并且开始推翻幕府。   日本是幸运的。面临西方国家的强势时没有出现屈原文天祥岳飞类的爱国爱 皇上主子爱民族文化的英雄。日本学人志士的盛行思想是通过学习西方的先进技 术和体制才能战胜西方。日本确是一个很奇特的民族。他们没有像其他民族那样 反弹本民族的愚昧落后的文化价值观,没有敌视西方的生活方式。而是采取了全 盘接受的态度。   由于有这种共识的思想基础,推翻德川幕府后,各地的土豪军阀都被说服不 再谋求幕府,而是实行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少数反抗者最终被消灭。   1867年明治天皇登基,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1895年全歼大清舰队吞朝鲜, 1905年全歼俄罗斯波罗地海舰队并满洲,跻身世界列强。这段时期内最杰出的政 治家当属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生于1841年,22岁时留学英国。亲见英国的工业和经济发达。他24 岁回国后就力主国家开放,学习西方。他没有滋生对祖宗文化的热爱,也没有滋 生对西方的妒忌反感。在整个维新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不幸于1909年在满洲 的哈尔滨被朝鲜恐怖分子安重根杀害。站在世界文明的视角点上看,伊藤博文无 愧是近二百年来亚洲顶级的伟大人物。   日本的幸运也是偶然的。它派出留学生时正赶上君主立宪如日中天的英国维 多利亚时代,伊藤博文们学回来的是君主立宪和工业革命。而等到大清国和民国 派出留学生时,赶上的是法国和俄罗斯的社会愤怒和暴力,于是中国人的先烈们 学回来的是对内屠杀对外排斥的暴力革命。   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本从体制上完成了转化,适应了工业和经济的发展以及军 事的强国,但是它的民族文化还是充满了为天皇效忠的大日本民族主义。日本真 正实现持久性发展的社会是在1945年被美国打败后开始形成的。   1945年以后,在美国占领的监督下,日本彻底改革了中小学对孩子的教育。 学校不再对孩子进行任何历史价值观教育,而是更多地客观地学习西方历史,了 解欧洲民主的起源,古希腊古罗马。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兴起爱琴海游意 大利游热时,标志着新一代的日本人走出了天皇幕府那些愚昧落后的文化阴影, 开始从文化上拥抱西方。   遥看隔海西岸那块古老的苍茫大地,1949年以来实行对中小学孩子彻底的传 统价值观和共产价值观教育,课本里充满的是幼稚的寓言,编造的谎言,从两千 年前祖宗那里搬出的衣钵,津津乐道地学习指鹿为马,自相矛盾,胜王败寇,飞 升鸡犬,处世哲学,尔虞我诈,顺昌逆王,认党为母,尊上欺下,等等等等。因 此,改革开放几十年后,其民智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更是上台一些原民族主义的 争权夺利之徒。他们即没有把中国引向民主自由的愿望,也没有对民主主义鉴赏 力。他们的雄心和品味都是秦始皇唐王汉武努尔哈赤之类的历史垃圾。这便是几 十年教育的成就。如此看来,中国的中小学教育是中国社会的万恶之源。 ◆          学生物的真实前景   ——21世纪还是生物的世纪吗     ·夏沙·   当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生物学正在如火如荼地兴起,彼时人类基因组计划 草图刚刚被公布没几年(2000年6月),并且中国也通过努力争取承担了其中1% 的测序工作(3号染色体上3000万个碱基对的测序),这让生物学在中国乃至全 世界瞬间变成了明星专业,比尔·盖茨也因此预言下一位世界首富肯定出现在生 物学领域。借着这波人类基因组计划的余威,各大高校纷纷开设生物技术、生物 科学、生物工程等专业,同时在中国生物学相关专业的高考录取分数线也变得畸 高,有大量高分考生以考上生物学专业为荣。当时我们的生物学老师也曾经跟我 们热情推荐过生物学专业,她认为生物学将在医药、食品、农业、能源、材料、 环保等领域发挥巨大的推动作用,当时有种非常普遍的说法:21世纪是生命科学 的世纪。   时至今日,21世纪已然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生命科学的世纪是否如期到来了 呢?答案显然是肯定的,难道你没看到现在各行各业都是学生物专业的人吗? “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这句话,几乎被大多数选择报考了生物学相关专业 的人骂为本世纪最大的骗局。究其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就目前而言生物学专业 的就业前景依旧是一片渺茫。   生物学专业找工作难吗?是的。在国内的很多“十大坑人专业排行榜”上, 生物学专业往往是被鞭尸得最厉害的,甚至常常荣登榜首。根据《2016年中国大 学及学科专业评价报告》,国内开设生物科学专业的高校有298所,开设生物技 术专业的高校有377所,开设生物工程专业的高校有301所。这么多的院校都一窝 蜂地开设了生物学专业,又由于生物学专业存在着培养成本较高的特点,国家必 然只会将经费倾斜给少数的名牌大学、重点大学或者普通高校的优势学科,大部 分盲目开设生物学专业的高校其实并没有优质充裕的资金、设备、师资来给予生 物专业学生起码的科研训练,这就注定了生物学毕业生质量的良莠不齐,有些学 生直到毕业都没有做过什么实验,甚至还会出现生物专业学生反转基因的奇葩现 象,指望这样的毕业生能在生物学领域找到像样的工作本身就是荒唐的。   虽然人类基因组计划确实是基本完成了,但是如何破解这份基因组草图以及 怎样把这些基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并产生实际应用成果,依旧需要投入大量的 资金与人力来完成相关的基础研究铺垫。同样,那些预言中美好的基因疗法、生 物制药、生物能源、生物农业等等,依然面临着高成本、高风险、低转化率的实 际困境。虽然这些应用前景在美国已经初见端倪,并且已经有少量实际应用的案 例,美国的生物农业世界领先,生物医药产业总产值也占到了GDP的17%左右,但 是对于整个行业而言,生物专业的毕业生依旧是整体过剩的(2003年美国自然科 学领域的博士毕业生有21343人,2013年这一数字增长了41%,以生命科学领域增 长为最,其他国家也出现了相同的趋势),更不用说国内早期的生物产业基本只 是停留在代理试剂耗材、仪器设备,生产低端原材料的水平。虽然早在2002年, 全球生物技术公司总数就已达4362家,但其中的76%集中在欧美,欧美公司的销 售额占全球生物技术公司销售额的93%,而亚太地区的销售额仅占全球的3%左右。 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和地区在生物医药产业中占据主导地位,并持有94%以上 的专利,尤其是美国占有世界近六成的生物药专利,而包括我国在内的其他国家 加起来的专利占有率还不足6%。在这种大背景下,国内生物学毕业生找工作难是 生物产业发展依旧处在早期、探索期、投入期的最真实反映。   一、什么样的人适合报考生物学?   个人认为,选择报考生物学相关专业时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兴趣。兴趣是最好 的老师,也将会是你未来人生道路与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奋斗契机,也将直接决 定你能在这个领域做出多大的成就。我相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从事一份自己感 兴趣的专业与工作,会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哪怕它未必能给你带来丰厚的物质回 报。这也是我对选择任何专业的一句忠告,不要为了别人口中所谓的好专业、好 工作,去读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去从事一种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因为那 将让你丧失很大一部分对生活的热情,并可能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带给你无尽 的痛苦,除非你的全部追求只是高收入而已。如果你从小对自然万物、花鸟虫鱼 感兴趣,并且喜爱探索生物学的相关问题,那么选择报考生物学或相关专业是一 个不错的选择(当然真的有机会在野外接触动植物的是少数专业,大部分生物学 专业的日常是在实验室做实验)。如果你自认为是一个喜欢做学问、搞科研,也 志在做学问、搞科研的人的话,以生物学、化学、物理学为代表的理学专业会是 你的理想选择,你在本专业继续读硕、读博以至于继续做博士后、讲师、副教授、 教授、研发人员或研究员等等,都可以是你义无反顾的决定。   并且如果你想在生物学领域有所建树的话,读硕甚至读博基本是一条必由之 路。如果毕业以后想进入高校、研究机构、企业研发部从事科研或研发,硕士学 位是底线,并且目前而言以硕士的身份想进入这些机构已经非常艰难,而如果能 读到博士则相对轻松得多,但现在即便是博士,也往往被加上了“两年海外工作 经历”的硬性要求,这意味着你必须是海归博士或者海归博士后。就目前而言, 即便是读到名校博士,做到博士后,生物学毕业生也往往只有继续从事科研、做 学术这一条路,这注定是一条布满了荆棘猛兽的艰险之路,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 桥的痛苦之路,为了谋得一个本算不上光鲜的高校教职或研究职位,你还要做几 年甚至十几年的廉价劳动力,即便手握几篇自认为还算不错的paper,也依然面 临着找不到合适职位的风险。虽然真正在这个行业里做出了巨大的科研成果,发 CNS这样的顶级期刊像家常便饭,在学术界名利双收的大牛科学家并非没有,但 他们绝对是站在金字塔尖的少数精英,其成功并非是这个行业的普遍现象。   进入生物类企业、制药企业做研发目前来说也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比起 高校、研究机构而言待遇也更好一些,但是目前国内的生物产业发展比起美国依 然严重滞后,基本还只是停留在为高校、科研机构提供技术、设备支持的水平, 产前诊断、疾病诊断、基因测序、生物制药、生物育种、食品研发等领域的产业 化虽然已经是曙光可见的发展方向,但目前可供挑选的岗位并不多。   总结来说,生物学专业研究生毕业主要有以下几种去向:   1.继续深造。主要是做博士后(海外、国内)。   2.进入高等教育单位(教师、行政或科研人员)、中初教育单位(教师)、 研究机构(科研人员)、事业单位(医院)、政府机构(公务员)就业。   3.进入医药、食品、农业等相关企业就业(研发人员),其中生物制药、生 物育种、遗传咨询、基因工程(如蛋白纯化方向)、发酵工程、生物信息学和生 物统计学等有较好的就业前景。   4.转行或跨专业读研。   二、什么样的人不适合报考生物学?   如果你对做科研并不存在实质上的兴趣,或者你只是想着本科毕业就工作的 话,除非你考上最好的部分高校的生物学专业,并且你的专业设置与就业存在着 完美的契合,才会有相对体面的工作岗位在等着你,否则我非常不建议你选择报 考生物学相关专业。如果一定要选择生物学相关专业,则应该选择偏重于应用的 专业,如生物工程、生物医学工程、生物信息学等。如果短期内不能决定自己要 走的道路,可以选择报考师范类生物学专业,进可以考研做科研,退可以去初高 中做教师,相对而言选择余地更大。   目前的生物学相关专业的课程设置存在着与就业现实严重脱节的问题,实习 阶段也缺乏与就业相关的有针对性的培训。生物学专业的尴尬是什么都学,但是 什么都学不精,表面上似乎什么都能干,但事实上又往往什么都干不了。生物学 专业的毕业生,做食品干不过食品专业的,做农业干不过农学专业的,做环保干 不过学环境专业的,做医药干不过医药专业的,并且高校内的生物学研究和行业 现实需要往往是两回事,大多数的国内生物类企业,其实并不需要很强大的研发 部门,即便需要,也往往只需要专业对口的其他专业的毕业生。   因此如果你的学校充分重视你的就业前景,会在生物专业方向上制定有针对 性的培养方案(如生物制药、作物育种、发酵工程、蛋白纯化、生物统计方向), 这对于你本科毕业即就业是相对有利的。尽管如此,生物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在求 职过程中依然存在着“高不成、低不就”的现象:一方面,生物专业毕业生都希 望能去优质的科研、企业单位,但是这些机构的招聘要求自然也会水涨船高,相 比于同样在找工作的硕士博士,本科学历基本不存在竞争优势;另一方面,基层 单位、普通企业要求不高,但是发展空间小,待遇也比较一般,毕业生大多不愿 意去。这就在事实上造成了生物学专业高考录取分数线较高,但是最后却就业率 低,对口率低,甚至找不到工作被逼转行的怪现象。   另外,如果你只是对自己的本科院校或本科专业不满意,或者你只是打算为 自己找工作增加一些筹码的话,那么我建议你读一个心仪专业的硕士,这样既可 以提高你就业时的资本,也避免了读博所需要投入的巨大的时间、精力与机会成 本。   总结来说,生物学专业本科毕业主要有以下几种去向:   1.深造。主要分为出国留学(硕士、博士)与国内升学(保研、直博、考 研)。   2.进入高等教育单位(技术员)、中初教育单位(教师)、事业单位、政府 机构(公务员)就业。   3.进入医药、食品、农业等相关企业就业(技术员、销售员)。   4.转行或跨专业读研。   三、生物学专业的优势   反过来说,选择生物学专业并非没有任何优势,比如较高的保研率。生物学 专业还有明显的一个“好处”就是出国率非常高,作为一个生物学本科生,出国 读硕或者读博的申请通过率相比于其他专业较高;而作为一个生物学博士,出国 做博士后的机会相对其他专业而言较多,并且拿到签证也相对容易,虽然在欧美 做博士后的薪水基本是属于中等偏下的收入水平,但与中国大陆的博士后待遇相 比,依然存在着比较优势。当然,近年来这种比较优势正在被大陆逐渐提高的博 士后待遇所抵消(这对生物学博士来说也是好事),但以下几点优势仍然是在国 内做博士后所不具备的:   1.进一步磨练自己的科研能力,接触本专业的前沿成果,提高自己的专业水 平。2.为回国就业积累海外工作经历、科研成果资本。3.开阔自身视野,提高自 身素质。4.锻炼自己的外语口语能力。5.得到相对可观的收入。   但是就生物学专业而言,出国读博或者做博后依旧面临着找工作的巨大压力, 即便做博士后的收入能基本维持你在欧美的生活,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 你不能在短期内迅速扩充你的研究成果,不仅是在这些国家的合法居留身份随时 可能会丧失,而且还是得面临作为一个海归也找不到合适职位的尴尬局面,而想 要在这些国家转入工业界,更是需要克服语言障碍和文化传统的巨大差异,如果 不能合理地安排自己的职业生涯,这难得的一点优势也往往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烦 恼。   2012年的美国NIH人力资源报告显示,2012年前后美国一共有86000名在读生 物博士,每年还有16000人加入这个队伍,其中的37%最终选择退学,坚持下来的 博士生平均毕业时间是7年,70%的毕业生做了博后(剩下的30%找工作),其中 的30%做了不止一期(2-3年)博后,平均博后时间4年,并在博后阶段之后继续 朝着工业界、政府等各种方向分流。虽然只有8%左右的入学博士生最终得到了终 身学术职位,但其中的53%都把教授当作了他们的职业生涯目标。这一报告结果 表明,大多数的生物学博士生过高估计了他们对于科研工作的热情与耐心,并且 过于乐观地展望了生物学博士的学术生涯前景。   四、结论   目前来看,虽然“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这个口号喊早了几十年,但是 生物学产业的发展前景依旧值得期待,在经历了本世纪最初二十年的知识与技术 积累后,生物农业、基因疗法、生物制药、生物能源、疫苗开发等产业已经展现 出广阔的应用前景。预计到2020年,中国广义生物医药市场规模将达4万亿元, 生物制造市场规模将达1万亿元、生物农业市场规模将达5000亿元、生物能源市 场规模将达3000亿元、生物环保市场规模将达1000亿元,生物产业总体规模将达 到8-10万亿元,生物产业增加值占 GDP的比重超过4%;全球生物产业的销售额每 5年翻一番,年增长率高达30%,是世界经济增长率的10倍,生物产业已成为增长 速度领先的经济领域。对于有志于报考生物学专业的高中生而言,应该具备在这 个领域继续深造的觉悟,把取得硕士乃至博士学位当做自己学术生涯、职业生涯 的起点,如果有志于出国继续深造并最终开启学术生涯或者在生物领域创业,生 物学专业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只是想本科就业即工作,不推荐报考生物学 专业,若执意报考也应选择偏向应用的生物学相关专业。   参考文章:   1. 北大生命科学学院2016届毕业生就业去向报告,https://mp.weixin.qq. com/s/qKjTIRdC-Nk0DcFtdopKYg?   2. How to build a better PhD, Nature 528, 22–25 (03 Dec 2015). Julie Gould.https://www.nature.com/news/how-to-build-a-better-phd-1.18905   3. 生物学就业解读,中国教育在线,https://zhuanye.eol.cn/jiedu/201805/t20180530_1603742.shtml   4. The postdoc experience: High expectations, grounded in reality. Science, Kendall Powell. https://www.sciencemag.org/features/2012/08/ postdoc-experience-high-expectations-grounded-reality   5. Where Will A Biology PhD Take You? Jessica Polka. http://www.ascb.org/careers/where-will-a-biology-phd-take-you/   6. 2016年中国大学及学科专业评价报告,中国科学评价研究中心(RCCSE)、 武汉大学中国教育质量评价中心   7. 2017年中国生物产业市场规模及发展趋势分析,中国产业信息网,https://www.chyxx.com/industry/201703/505803.html   8. 生物医药技术的产业化现状,http://www.jzcx.net/cygc/article/355.html   9. “十三五”生物产业发展规划,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http://www.ndrc.gov.cn/zcfb/zcfbghwb/201701/W020170112411581437678.pdf   10. 中国工业生物技术行业现状分析与发展前景, 生物产业技术, http://www.biobusiness.com.cn/plus/view.php?aid=22   11. History, scope and development of biotechnology, Saurabh Bhatia. https://iopscience.iop.org/book/978-0-7503-1299-8/chapter/bk978-0-7503-1299-8ch1   ◆            蛇缠               ·商周·   让人听起来害怕的病毒是一种很简单的生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基因。 这些数量有限的基因不足以让病毒自身生长,所以病毒必需去感染并寄生到其它 物种身上,这样它们才能延续生命、繁衍后代。   水痘带状疱疹病毒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一种病毒,它能导致水痘和带状疱疹 两种不同的疾病。水痘通常始发于脸、然后蔓延至全身皮肤,皮肤上的皮疹和水 泡呈散状分布;而带状疱疹则通常局部性地发生在脸上或身躯左右侧,皮肤上的 皮疹和水泡呈带状分布。   现在,关于水痘和带状疱疹的发病原理,科学上已经有了比较清楚的解释。   水痘带状疱疹病毒是通过空气来传播的一种病毒。 在由呼吸道进入人体之 后,它们首先感染人呼吸道的上皮细胞。接下来,这些病毒会转移到免疫系统里 可以游走全身的T细胞里。T细胞在被这种病毒感染之后,会定向性地向皮肤组织 迁移。最后,迁移到皮肤里的T细胞把病毒进一步传给上皮细胞,从而导致皮疹 和水痘。   如果一个人的免疫力正常,免疫系统可以清除感染有病毒的皮肤细胞,从而 战胜病毒。正是因为免疫系统的作用,水痘一般会在一周左右消失,自行痊愈。 但如果一个人免疫力低下,免疫系统不能战胜病毒,那么就可能导致持续感染等 并发症,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死亡。   上面说的是水痘,那么带状疱疹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人第一次被水痘和带状疱疹病毒感染后,无论这个人是否会在第一次感染 后患有水痘的症状,也无论水痘是否被药物或我们的免疫系统制服,这种病毒都 会在我们的身体内潜伏下来。为了更好地生存,它们会转移到一个十分安全的地 方,这就是皮肤里的神经细胞里。神经细胞是一群特殊的细胞,因为免疫系统不 会也不能去攻击它们。这样,神经细胞就成了水痘和带状疱疹病毒在人体身上一 个安全的避风港。   当然,作为被感染的对象,人类也不会无计可施和束手就擒。作为人类的对 策就是把躲在神经细胞里的病毒控制在一定的水平上,不让它们影响神经系统的 正常功能和出来兴风作浪。所以,病毒就这样潜伏在人的身体内,两者也相安无 事。   但这种和平不是天上掉下来了,而是病毒和人类免疫系统之间一种角力平衡 的结果。所以,当人的免疫系统这一方出现一些问题的时候(比如免疫力低下), 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于是,潜伏在神经细胞里的水痘和带状疱疹病毒就会从避 风港里出来兴风作浪,感染附近的皮肤细胞,从而导致皮疹和水泡。就这样,带 状疱疹发生了。   带状疱疹和水痘的病灶特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在病灶的分布上。其中的原 因是导致疾病的病毒的直接来源的不同。水痘里病毒的直接来源是可以全身游走 的T细胞,所以发病是全身的皮肤,呈散点状分布。而带状疱疹里病毒的直接来 源是局部的神经细胞,皮肤水泡的发生一般沿着局部神经带发生,从而呈带状分 布。   和对付水痘一样,正常的免疫系统能够在一定时间内(一般是二到四周)清 除被病毒感染的皮肤细胞,让病毒重新躲回神经细胞这个避风港里,并让带状疱 疹痊愈。   如果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来观看水痘和带状疱疹病毒和人类的斗争,是一件 很有趣的事情。病毒感染人-水痘发生-水痘被人控制住-病毒躲到避风港-病毒趁 人虚弱出来-带状疱疹发生-带状疱疹被人控制住-病毒躲进避风港……这一循环 呈现出了一副自然界物种间的战争与和平的图画,其中包含有病毒和人类双方为 了自己的生存而做出的各种努力和斗争。   这是自然界的秘密,而科学的使命就是探索这些秘密。   当然,科学应该以人为本。等水痘和带状疱疹发生的原理被发现后,接下来 我们就可以运用这些知识来预防和治疗疾病。在预防方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接 种疫苗。自从一九九五年第一个水痘疫苗被研发出来后, 现在世界上绝大多数 国家都已经普及了水痘疫苗的接种,疫苗的接种大大降低了水痘和带状疱疹的发 生。在治疗方面,因为知道这是一种病毒性疾病,抗病毒药物也成为了首选。   文章写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但这样的话这篇文章的名字就应该是水痘和 带状疱疹,但我给这篇文章的名字是“蛇缠”。蛇缠是中国民间对带状疱疹的称 呼,类似的叫法还有蛇仔瘡、生蛇、皮蛇、白蛇、飞蛇。之所以带状疱疹有这些 不同但相近的名字,是因为它的形态像一条蛇。   不过我在这里不是要讨论这些名字的由来,而是想谈谈这一疾病的民间疗法。 那么,在中国民间,被称为蛇缠的带状疱疹有哪些疗法呢?   在一个网络的论坛里,有过一个这样的帖子:“妈妈得了病毒性飞蛇病,在 后背上长了一大片,跪求神医给个药方。”这个孝子发帖感动了很多人,一共得 到了一百多条回复,其中五十多人谈到了自己或身边的人患有这个疾病的治疗经 验。从这五十多个人的经验里,可以大概反映出关于这一疾病在民间的治疗情况。   下面,我来把这些方法归类一下。   一:画符   一般来说符不是文字,而是一种图案,比如一个圆圈。用毛笔在带状疱疹处 画个符,意思是通过它把蛇镇住。   1. 我们这里是用朱砂毛笔画符,一次就好,你多打听打听,一般老一代的 人会。   2. 我们村有会治疗的,用毛笔直接在身上画个符就好了。   3. 香墨研好。用毛笔画。把那圈上,自然就好了。   4. 找个小姑娘用笔把它圈起来就好了。   这种画符也有变种,直接改成写字:“汉高祖斩蛇”。也不管这条“蛇” 认不认得字,又认得哪一国的字?   5.用毛笔占着墨水写上“汉高祖斩蛇——一刀两断”写在腰上,再用麻绳在 背部搓就好了。   画符的地方不在患处也没有关系,可以改在地上。   6. 用黑墨水,在地上画一个圈圈!然后嘴里念:画个圈圈诅咒你!记住了! 千万别停!!   二:刀砍   相比通过画符来镇住蛇,用刀砍蛇来得更直接和彻底一些。有的人说,这种 砍蛇的方法是要有讲究的,得砍蛇头。   1. 我们日照土方,也是用菜刀砍,不过不会砍的越砍越厉害,得砍蛇头, 我妹妹的老婆婆,就是她对象的奶奶会砍,很厉害的就是划拉划拉,听说这个不 能长一圈,就死翘翘了。听说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长那个疮。   也有人说,没有那么讲究,随便对着患有蛇疮处砍砍就行。   2. 用切菜的刀切切,注意不要太用力伤着人。   3.我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方子,用生锈的菜刀背每天蹭几遍就好了。   4.说的是真的。我听老人说过也是拿刀比划比划就好了,好像还有要说什么 就不知道了。   5.小时得过,村里老爷爷给抹上烟袋油子,拿莱刀比划着砍几刀,拿毛笔沾 浓墨写了一圈字,拿布裹上,几天后墨干了就好了。   甚至还有说,连对着患病处都不用,对着太阳砍砍也照样有效。   6.我以前得过。不过我是用的比较神奇的方法。老太太拿着菜刀对着太阳砍 砍砍,砍了两天就好了。   三:手擒   手擒这种方法应用得较少,只有两个人提到,看上去也是和控制蛇有关。   1.把手指上戳俩眼,意思蛇眼戳瞎。   2.我叔以前也得过叫道士抓抓就好了,有些东西科学解释不了。   上面提到的三种治疗方法,画符、刀砍、手擒,都属于巫医的范畴。巫医是 一个古老的行业,在世界各个地方都曾经或依然存在。它通过施加法力在意识层 面影响患者,有时候也会通过让患者修正一些生活习惯,从而来“治疗”疾病。   说完上面三类属于巫医的疗法,接着说其它的回复里提到的疗法类别。   四:偏方   偏方一般指一些不在正规中医典籍里记载的土方法,它们也被用来大量地治 疗带状疱疹。这些偏方,多种多样。   用的最多的是火烧:   1.我们这里就报灯火,两次就好!不用打针吃药!   2. 小时候也有,不过是我奶给我用火烧了几次就好了   3. 我也得过记得是老大爷用什么草烧的我肚子现在还有疤呢   4. 用灯芯草点火烧,每个包都烧一次,很快就好了。   5. 广西的这边用火烧加土药敷   6. 这个呀?我看见过别个治过,用带火星的胶绳子点   7. 以前我妈妈也是这样,睡都不能睡,后来去我外婆家那有一个老人用火 帮她点,每个包都要点,两次才好。   有人用尿:   8. 土方就是用早晚蘸着尿擦擦。   9. 用尿也许管用的。   有人用油:   10. 试试橄榄油,应该会有效果。   11. 听说用老人抽的汗烟油有用。   用人用灰:   12. 檀香灰按上,效果不错,止痛,保持干燥。   还有人用动物,主要是蛇形动物:   13. 买条蛇炖一下,蛇肉清热解毒!   14.土方子,活的蚯蚓拌白糖,等蚯蚓化了把水摸在患处,几天就好。   甚至有人说用麻蹭也行:   15. 用麻蹭都蹭出血就好了。   另外,还有些人没有说具体的偏方,只说了是土方或偏方:   16.我这里有过偏方,本人也得过这种病。民间俗称蛇盘疮。西医叫带状疱 疹。民间说要是盘一圈人就得死,不过这都是骗人的。这病好了以后有后遗症叫 神经痛。你有需要我可以给你提供偏方和治疗的地方   17. 我小时候也得过,土方治好,时间长了忘了。   18. 我今年过年得的,用的土方子 30块钱治好了,小粉末的药,特别疼, 千万别弄破了,西安的。   五:中药   在民间,毫无疑问中药是治疗很多疾病的选择,包括带状疱疹。至于中药的 具体药剂,就很不相同了。   有人只提到中药或草药,没有提具体的药剂:   1. 皮肤病,抹点我家的中药就好了。   2. 今年这病特别多啊!一般找土医生,当地应该有啊,貌似用草药。   3. 找中医,他配药,抹上就好了。   4. 缠腰蛇,20块中药搞定,不过中药太他妈苦了,一个星期好了,留下那 些印要两三年才消,我得过这病才说的。   5.找个中医得截一下,很容易,然后吃点药。   当然,也有人提供了中药的名字,包括龙丹泻肝丸,蜈黛软膏,雄黄,还有 针灸、拔罐:   6. 龙丹泻肝丸有一定的效果。   7. 黄鳝血加雄黄,百试百灵。   8. 用雄黄研成粉。用香油调,涂抹患处。三天痊愈。   9. 蜈黛软膏(一种中药软膏)医院有卖的!!   10. 用艾叶烤,有卖艾叶条的,买了会给你说怎么使用,再使用针灸,火针 点,我老婆就是这样弄好的,因为我姐夫是专业的针灸理疗执业医师   11. 我也得过,几天就感染一片了。我那时候是用银针扎过之后,在用罐子 拔出毒血。然后我叔给我开的药抹上,一个礼拜就好了。也就花了几十块钱。不 过挺受罪的。   无论是偏方还是中药,基本上都可以归在中医的范畴里。和巫医不同,中医 不是通过玄虚的行为来影响病人的意识,而是同对施加药物(中草药)或者了具 体的措施(火烧、针灸、拔火罐)来影响疾病。无疑,这是一种进步。说完巫医 和中医,接下来的一些疗法,应该是归类到现代医药的范畴,或者说是西医里。   六:诊所   一些人推荐去诊所,虽然诊所可能包括西医诊所和少量的中医诊所,但从语 境里判断这里指的是西医诊所。   1. 你说的应该是疱疹,是病毒感染,劝你早点去医院正规治疗吧,不要相 信外面的偏方。   2.缠腰龙!我前年得过,没事,好像是病毒什么的,去挂几天吊瓶就好啦! 我的就是这样,村里诊所挂的吊瓶。   3.输液   4.带状疱疹,我今年也起了一次,疼的睡不着,到大医院挂了两天水就好了, 不过会留下疤。   4. 小病,去医院!我弟弟得过!诊所也可以!   5. 不用跪求,这个是飞蛇疮,随便一个小诊所都能治疗,P大的事   七:西药   西药和重要的区别主要是西药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批,包括疗效、安全性的评 估,而且一般西药的作用的原理毒是清楚的。比如针对带状疱疹,主要用的就是 抗病毒的药物,包括阿昔洛韦和干扰素。   1.阿昔洛韦,我就是用这个好的,不过我的不严重,不知道你妈妈那个能不 能治住。   2.外擦阿昔洛韦膏,上医院看,只吃药不打针,前两天我身边这个人刚好, 三四天药就吃好了。   3.这个去年我公公得过,可以用阿昔洛韦,可以小纸条我,一个月全愈。   4. 我刚治好,吃伐昔洛韦片,阿昔洛韦也行,每天用棉球蘸酒精点火烤。 用嘴吹火苗烤患处   5. 泛昔洛韦片   6. 坚持打b12x然后配合医生副总抗生素,例如阿昔洛韦等   7. 阿昔洛韦软膏外用,利巴韦林维生素C3.0静滴,试试   8. 我岳父上次得了,医生用了个什么干扰素,效果不错。   9.记得我最后是肌肉针效果比较好。   上面就是热心的网友根据自己或亲人的经验给这位孝子的建议。这些无私的 建议都是真诚的,里面的经历也大都应该是真实的。上面的治疗建议里,如果按 上面提到的医学种类来排序,数量从多到少分别是中医最多,排在其次的是数量 大致相当的巫医和西医。   那么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巫医、中医和西医都能对带状疱疹会有效 果呢?   现在,西医是主流的疗法,中医也还有不少的支持者,而相信巫医的人却是 越来越少了。极少数人会相信,拿着刀对着太阳砍砍能治疗带状疱疹。但是问题 是,的确很多人在经过巫医的治疗(包括拿着刀对太阳砍砍)后,带状疱疹就好 了。这个看上去不合理的疗效是如何发生的呢?   不少人认为这是科学不能解释的,就像上面论坛发言里有一个网友提到过的 那样。的确,现在科学还不能解释不少现象。但这带状疱疹的治疗的疗效这一问 题上,科学却是可以解释的。   像文章开始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样,带状疱疹的发病原因已经被研究得比较清 楚。它的发生是因为潜伏在神经细胞里的病毒逃脱了免疫监视而出来感染了皮肤 的上皮细胞,从而让皮肤出现皮疹和水泡;这个时候我们的免疫系统又会对感染 了病毒的上皮细胞进行围剿,从而消灭它们以及里面的病毒。最后的结果是,病 毒被打压回到神经细胞里,而皮肤上的皮疹也就好了。换句话说,对于大多数免 疫系统正常的人,当带状疱疹发生之后,他们的免疫系统可以对付病毒并让疾病 消失。   这就是自愈现象,它是我们的免疫系统和疾病斗争的结果。自愈现象不仅发 生在带状疱疹这一疾病身上,还有不少其它的疾病,比如单纯疱疹、普通感冒等, 这类疾病叫做自限性疾病。   所以,当一个本来就很可能自愈的疾病,经过巫医的治疗后变好了就不奇怪。 也就是说,巫医之所以能够治好带状疱疹,主要的原因就是自愈现象。另外,还 有一个次要的原因。巫医可能会给患者规定一些行为上的禁忌。我小时候患有带 状疱疹的时候,就是在邻村的一个老人那里通过画符的方式治疗的。那位老人给 我用毛笔在皮肤上画符,口里还念着咒语,结束后让我剪指甲、不抓挠、不见水、 和不吃“发”的东西。在这些禁忌里,至少剪指甲和不抓挠是肯定有助于防止因 伤口被抓破而导致继发感染的。   读到这里,有人可能会问:既然带状疱疹大部分能够自愈,为什么还要用西 医疗法来治疗呢?又如何判断一个疗法是否真的有效呢?   作为一种自限性疾病,带状疱疹的确大部分能够自愈。但一方面有些病人是 不能自愈的,比如免疫力低下的病人,这些人无疑需要治疗。另外一方面,自愈 需要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里病人是痛苦的,所以有效的治疗能够减轻病人的 痛苦。这就是需要治疗带状疱疹的理由。   那么,又如何判断一个疗法的疗效呢?   判断一个疗法是否真的有效,最重要的就是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对照。就拿 “刀砍”这一疗法来说,拿着菜刀对着太阳砍砍后,然后病人就好了。我们能从 这个例子里来得出“刀砍”对带状疱疹有效的结论吗?   答案是不能,如果我们需要评估“刀砍”疗法是否有效,就应该这么做。把 带状疱疹病人随机分成两组,一组去用“刀砍”疗法,让巫医拿着刀对照太阳砍 砍;而另一组则不用刀砍疗法,什么都不做。然后去比较这两组病人在之后疾病 的发展情况。如果,用了“刀砍”疗法的那组病人比没有“刀砍”疗法的病人组 有明显更好的的病情改善,那么这个“刀砍”疗法才是真正的有效。   同样的标准适用于所有的疗法,包括巫医、中医和西医。如果用这个标准来 衡量上面提到的所有的疗法,那么我们会发现:在巫医和中医的疗法里,这种应 用双盲对照实验来检验的疗效的方法是缺失的;而在西医里,双盲对照试验是评 估一个药物疗效的必要步骤,比如上面提到的阿昔洛韦和干扰素,都是经过检验 被证明对病毒有效的药物。   当然,在中医的疗法里,没有经过严格的疗效评估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肯定都 无效。在那些为数众多的疗法里,的确可能存在有效的方案。但是,至于是哪个 有效,就需要经过严格的评估了。只有经过这个评估检验后,我们才能从中找到 的确有效而且安全的疗法,应用到病人身上。   在现代人已经抛弃巫医、质疑中医的时代,巫医和中医疗法依然被广泛地用 于对带状疱疹的治疗,这无疑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对于一些非自限性的疾病,比 如癌症,人们却极少相信巫医、也很少依靠中医,而是主要需求西医的帮助了。 从这一区别来看,自限性疾病就是是巫医和中医的温床。   最后回到“蛇缠”,这种发病原理已经比较清楚的疾病。对于一般的患者, 其实对它的治疗应该很简单:用一些抗病毒的药膏,比如阿昔洛韦药膏,同时注 意不要让伤口感染;如果是免疫力低下的病人,需要进一步寻求医生的帮助。患 者根本不用去费力寻求各种偏方,也不用去喝一些不知道是否有效也不知道是否 安全的中药。当然,如果您愿意拿着菜刀对着太阳砍砍,寻求心理安慰,也无妨。 【网萃】∽∽∽∽∽∽∽∽∽∽∽∽∽∽∽∽∽∽∽∽∽∽∽∽∽∽∽∽∽∽∽ ◆             父亲(六~十) ·王先鞭·   第六章   红子和梧桐   农中的二户农户其实只能算一户半。一户:姓令狐,男人四十来岁,专门给 学校喂二条耕牛,同学们都叫他狐二爷,把“令”字省去。据说,他帮过刘老师 爷爷的长年,农活是一流的。狐二娘三十岁左右,专门给学校煮饭。他们的孩子 都不大,大女儿读小学三年级,儿子还没有上学。这个家庭后来与我有些瓜葛, 留待以后再叙。半户:姓张,只有二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因 军事化生产,都集中到公共食堂附近居住了。张大爷左脚掌有点残疾(小时候跌 到火堂烧伤),但走路却不瘸,竹木二匠活都会,背篼尤其编得结实好看。他有 时为学校打造农具,有时也随同学们上坡做活。张大娘就专为学校养猪,猪草由 小同学负责打来。   张大爷一家原住高山白花台村,土地改革山下分了部分田土,他舍去了高山 部分,搬下山来另盖新房居住了。他盖新房没有花多少钱:瓦是儿子自己砍柴禾 烧制的,木料是自己山林里砍的,就连钉椽子用的钉子也是用桐油煮过的竹钉, 只有筑土墙花了几个土匠师傅钱。他空了还爱打草鞋。他自做了一套专门打草鞋 的工具,用这种工具可以把草鞋底勒压得相当紧,很耐穿。如果用梧桐麻搓草鞋 绳,再掺些棕丝到稻草里,打出的草鞋就更耐穿了。同学们穿的草鞋都是自己抽 空打,有的大同学图方便偶尔也买他的穿。开初我不知道他用来搓草鞋绳是什么 材料,像麻不是麻,韧性却与麻相似。后来见他砍回梧桐枝剥下树皮来浸在水坑 里,多天后捞起来清洗晾晒,才知道是梧桐树皮浸制的麻。于是,就找他要点来 搓草鞋绳,但我打的草鞋始终没有他打的耐穿。   同学们跟农户都很熟悉,尤其是张大爷,有的找他编背篼、有的找向他买草 鞋。他对人和气,价钱也不争执,反正是上手活,少坐会儿东西就出来了。在坡 上做活,有时有的大同学还要挑逗他讲故事。他讲笑话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 神情,随你听的人笑破肚皮,他却不笑。一天在坡上挖土,那时三位老师已经回 城,同学们早已肆无忌惮,只要脏话不拿到课堂上说,是没有人干涉的。一个已 婚的大同学问他:“张大爷,这些时你还‘痞针’不?”同学们都笑了,他却没 笑。一个辈分比他高的大同学接嘴说:“那,你‘痞天’不呢?”这回他脸上终 于显出了微笑。这个大同学马上又说:“好,唱个山歌。我跟你帮腔!”隔了一 会,他只得清了清嗓子放出那苍老的嗓音:   好个小伙不唱歌,   喉咙生了贼蛛窝?   你把那好歌唱两首,   看他回呵不回呵?   这位大同学没法,只好也唱了一首。歌词是:   太阳出来辣焦焦,   娇妹后园薅海椒。   马鞭梢儿都晒死,   太阳还在半山腰。   接下来,待另外二位同学唱过二首,同学们又催他讲故事。于是,他就讲了 一个“送神”的故事。故事大意如下:   从前,有个老人公想烧儿媳妇的火,但始终没有机会。一天他装肚子痛,打 卦一问,说是家里要送神他的“病”才会好。于是,他就把傩戏面具找出来,把 家人叫拢来吩咐:老婆子作天神,儿子作五里神,儿媳作灶神,他自己作坛神。 他作坛神就坐到堂屋,老婆子作天神就爬到草房顶上坐在屋脊,儿子作五里神就 跑到五里以外,儿媳作灶神就坐在灶房。并吩咐相互间说话不能喊名字,只能喊 神的名字。他等儿子一走远,就跑到灶房把儿媳妇抱住,儿媳妇就大声喊:“天 神,天神,快些下来去喊五里神!坛神抱倒灶神哟!……”   学校饲养的畜、禽是:二条黄牛;十二头生猪;一头母猪八只猪崽和一只火 鸡。张大娘很会喂猪,那头母猪挺凶,尤其是产崽后,除了张大娘谁都不敢靠近。 生猪大小不等,四头大猪是去年底留下的,四头架子是今年上春留下的,四只小 架子是端阳过后调进的。火鸡原是一对,小时就死了一只。据王老师讲,是某个 下放干部从城里买回的两对,他要了一对来养在学校院坝。王老师他们要走时, 梁隆贵叫把火鸡杀了为老师饯行,王老师不允,说留做纪念。这只火鸡是雄鸡, 现在已经长到三十多斤,很凶,见到陌生人就追赶啄人。学校没有专人管它,由 它在院坝觅食、在阶沿磨架下栖息(溪源的山民一般将碓、磨设于阶檐坎,因阶 檐极宽)。后来粮食一紧,同学们上坡就给他带回许多虫子。它什么虫子都吃, 金龟子呀、猪儿虫呀、蚂蚱呀,等等。   一天早晨,同学们发现火鸡不见了,就跟着血迹寻了去,寻到菜园才把它提 回来。火鸡前胸被咬了一个洞,显然是野猫拖去的,黄鼠狼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梁隆贵脸上,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心理:人人 都想尝口从没吃过的火鸡肉汤。但是梁隆贵却不敢擅自作主,毕竟上面还有公社, 他只得安排两名小同学抬了给公社送去。二位小同学找来竹竿和绳子,一个大同 学拉过其中一个小同学对他耳语一阵,小同学笑了,连连点头。二位小同学很快 就回来了,但一进教室哇啦开了。原来他们抬到公社后,领导就叫他们送到公社 伙食堂。这俩个小鬼头也挺机灵,就“假传圣旨”对大师傅说,某某书记说了, 同学们辛辛苦苦喂了多时,叫砍半边肉回去让大家尝口汤,来年也好喂两只大的 送来。大师傅可不吃这一套,“去去去,去叫书记来看怎样砍!”二位小同学委 屈极了,走出食堂时只听大师傅在背后吵了一句:“小鬼头!过场多!”   秋收一结束,粮食减产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凭良心说,当年的农村干部 除开不得不做的“过场”外,还是忠于职守、勤于政务的。他们立马采取了两项 紧急措施:一是大力宣传节约粮食要从“囤顶”开始,所以人们也只得接受这个 降低口粮定量标准的现实。二是狠抓小春播种面积。但是抓面积的同时也狠抓了 播种密度。这就又产生了一个误导——没有吸取五八年秋播教训的误导。据说, 上面一位干部在会上这样强调:如果一亩地用上一千斤麦种,就算麦苗长得最差 最差,每棵麦苗只结二颗麦粒,那么每亩地都会产出二千斤小麦。是的,他这种 敢想敢干的推算很符合逻辑,也无懈可击。因为从古至今没有人见过,所以既新 奇又诱惑人。况且,世间上生长得最差的麦苗也不会只结二颗麦粒,所以结论只 能是:要想获得高产就必须多用种了。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公社没有留下那么多 麦种,所以后来想亲眼见一回这种“奇观”的人也没有见到。不知其他地方是否 出现过这种“奇观”,不得而知。   小春播种的时间是漫长的,干田播完后就得挖几天红苕腾出地来再播几天小 春。所以有九胡十大麦、冬碗腊莜麦之说。   人,不枉为万物之灵。一开始挖红苕,同学们自然而然就懂得去“拾”红苕, 即收工后再用锄头到挖过的地里去挖,有时拾的多、有时拾的少,但都不会空手 而归。“拾”回的红苕大多是和得来的人共同煮食,待伙食团的锅空下后再煮, 或拿到张大爷家去煮,校领导决不干涉。其实,粮食定量一减少,生产队食堂也 名存实亡,山民们根本不在集体食堂用餐,都是把饭打回家去加些野菜或其他什 么煮了再吃。所以,只要是收获季节,地里都有老人、小孩“拾遗穗”了。后来 我才知道,这种“拾”可不是白居易笔下的:“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 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的拾。老人、小孩穿插于“圻头”上,是近乎于明偷。 “圻头”是山民们的习惯用语。专指地里已翻、未翻;已锄、未锄;已刈、未刈 之间的界限。拾穗的人与收割的人混杂于圻头上,算什么行为?也许你会说上面 有眼睛。不错,全公社所有的三级干部都算上面的眼睛。但是全公社都在收获, 你上面又能有几双眼睛?况且,干部们并非光长了眼睛不长肚皮,所以有时眼睛 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了。而“拾”穗人也很乖巧,见“眼睛”还在远处就早已四 散,待“眼睛”走远又慢慢蹭拢来。我说的这种情形只限于离公社近的大队、生 产队。后来,据“四清运动”揭露的材料,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反倒要 “文明”得多,反倒没有老人、小孩到收获圻头上去乱窜。为什么?因为他们根 本不需要玩这种小儿科的捉迷藏游戏。他们只须晚上带上口袋,到事先约定的地 点去秤就是了。当然,只要粮食一进仓,公社粮食保管员将粮食面括平,“灰斗” 印一打,几把大铁锁一锁,人们又只能嚼定量粮了。   农中的学生没有这样胆大,校领导也没有生产队干部胆大,但也不乏有多吃 行为。红苕是按五折一计算粮食,也不入库,都是现挖鲜食。张永金和几个大同 学向梁隆贵一吹,他的心和肚皮也就软了,毕竟粮食减产不是同学们的过错;毕 竟同学们劳动是拼足劲的;反正是秤在伙食堂大家吃;只要不在同学中宣扬,管 他六折一、七折一,公社干部啥时会走到农中来看。当然,这是若干年后我才知 道的内幕,当时一般的同学是不知情的。然而,当时馋嘴的小同学则又有自己玩 的“小把戏”。“拾”的把戏就不说了,这里只说偷吃胡豆、豌豆种的故事。山 下的小春作物主要是:小麦、胡豆、豌豆。小麦都是播到干田或成片的土里,播 种工作一般都是做“大呼笼”:打的打窝、丢的丢种、挑的挑粪。也就是全校师 生齐上阵。播胡豆、豌豆则不同,一般是播到乱石旮旯、田坎、土壁,所以播胡 豆、豌豆一般要分成四人一组:一人打窝、一人丢种、一人丢灰、一人盖土(小 麦不需盖土)。并且还规定了每组每天要完成若干斤种子。一天我们那组播到一 处石旮旯,一位同学就找我协商,要藏部分种子煮来吃。我问在哪里煮,他说到 张大爷家煮,我说他不会告发我们吧,三位同学都笑了,原来是怕我告发他们。 这天晚上刚下自习,这位同学就来叫我去吃胡豆,我问他们吃没有,他说你以为 是进馆子,邀约齐了一道去?   张大爷的家在学校院坝下面右侧,二分钟就可走到。我一进屋就见火堂上吊 着个黢黑的大沙罐,张大娘连忙取来副碗筷,叫我自己舀了吃。我揭开沙罐一看, 还有大半罐,盛了满满一大碗就再也吃不下了。胡豆已煮开了口,吃起来很面, 晚上睡觉的时候,见二弟爬上上铺的神情,我知道他也吃了来。于是我想,可以 肯定,除开校领导及部份大同学,我们这些小同学可以说是心照不宣的“统一行 动”,并且还包括于云彩她们这些女生。后来人们饿饭的时候我曾想:如果小麦 种也被我们这些“小把戏”偷吃些就好了。   一天早晨,张大娘上院坝来向梁隆贵报告,小猪崽病死了两只,还有几只也 不吃食。因为小猪崽快满月,每只也有十几斤重,所以他来请示怎样处理。同学 们都是学过《农业技术知识》的,今年课本中就有“常见畜、禽病防治”。于是, 梁隆贵一面派人掩埋猪崽,一面又叫人去公社兽医站请兽医。兽医诊断后说,猪 崽患的是“猪丹毒”。打过几针后,又吩咐把病猪隔离开,还叫同学们兑石灰水 把所有的猪圈刷白。然而就在这天晚上,一个掩埋猪崽的同学却到寝室来“动 员”,愿意参加特别行动的都随他去。肥胴胴的乳猪确实很诱惑人,但是我却不 敢去。去年我就吃过这样的乳猪,几天下来都感觉不舒服,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一 个星期天,梁隆贵母亲梁幺娘帮集体喂的猪崽病死一只,那头母猪原本是他家的, 成立人民公社集中畜、禽时,母猪已快临产,不能驱赶,队长就安排梁幺娘暂时 饲养。因为去年还没有学《农业技术知识》,我心里又很想吃肉,就同梁隆贵三 弟梁隆华把猪崽打整出来。梁幺娘用我家铝锅烧了一锅红烧肉。我们家人吃了, 他们家人也吃了。后来回到学校,几天里我心里都感到不舒服,只得尽量吃些辣 椒缓解。   昨晚的“特别行动”,自然是在张大爷家烹煮。第二天人们在坡上做活,就 说起乳猪肉如何肥、如何油。我就说“猪丹毒”是一种传染病,书上如何讲的明 白。张大爷马上接话问:“那,头一个又是哪里传染的?”他这话一下就把我问 住了。我当时的学识确实不知“头一个是哪里传染的”,就涨了个红脸。   坡上的红苕挖完,小春播种也宣告结束。红苕挖回家里,部分是要储藏。正 常年景里,多是用来喂猪,一般要喂到腊月十几。八十年代实行土地承包后,不 单红苕用来喂猪,就是玉米也多是喂猪。然而当时的情况是,挖红苕期间人就跟 猪争食,所以储藏不多。公社干部也看到了这步棋,与其将肥猪拖瘦、瘦猪拖死, 不如及早处理。所以小春播种一完,学校就受命送了八头生猪去食品公司,其中 那四头大架子也许还不到一指的膘。   这时,人们似乎已看到公社的前景,农中小院已搬回两家农户,张大爷的儿 媳也带着吃奶的孩子迁回。人民公社成立后,除了修了一个水电站和一个粮食加 工厂外,其他办公用房一间未建。原乡府有几间平房,供销社有几间平房,半山 小学有一座楼房,公社其他机构如信用社、派出所、邮局、理发店、缝纫店,等 等,全部是占用公社附近的民房。所以,公社没有下令任何社员是不能随便搬迁 的。农中小院迁回的农户,一户姓梁,是梁隆贵房份中的伯母,带着三个孙子; 另一户姓赵,只有父女俩,父亲五十来岁,有病,女儿十二、三岁,在读小学。 他们也没有什么家具,梁隆贵就将各户阶檐的“彩楼”清理出来供同学们住宿, 腾了两间幺檐给他们。当然没有向公社报告。   梁大娘的二儿子叫梁栋才,在高山白花台耕区任会计。据他后来讲,一九五 二年他曾到当时的西南人民广播电台(重庆市人民广播电台前身)收音员训练班 接受过培训,所以能记挂起爸爸的面像,回来后,由于无电,把带回的干电池使 用完,他的工作也就结束。他是刘老师的同学,不过只读完初中,就没有再读了。 他长得很魁梧,方脸堂,蓄后披头,着中山装很像那个时代的大干部。   他大儿子叫梁正华,正在读小学,若干年后跟我学做木匠活,是我的徒弟之 一。他这次回来除搬家外,就把梁正华带去了白花台。去白花台要翻过南峰山, 路不好走,我运木料走过几次。几天后梁正华回来了,用口袋背了一大回红子, 原来他是专门上高山打红子来。红子的叫法各地不一,有叫“山里红”、“红果” 或“山豆子”的,其果实只有豌豆粒大小,通体鲜红,像红枣一类干果,但没有 红枣甜,略带酸味。红子树是一种带刺的灌木,山下的田边地头或乱石旮旯,偶 尔长一丛,但还没等果实成熟,就被打猪草、割牛草的小孩办光了。山上则不同, 可以说到处都生长有。到了金秋十月,那些嵌在黑松林中的掉光叶片的红子树尤 其鲜艳夺目。正常年景,人们并不看顾它:长在田边地头的,多是随砍随烧;长 在林间荒野的,则由它自身自落,成为野猪、野兔、山鸡们的口粮。但是灾荒年 景,它却可以当饭吃。它生熟都可以吃,粉质含量高,且是宿根植物,砍不绝, 烧不绝。写到这里我不觉想:如今改革开放年代,如果选优良品种进行人工种植, 不失为一种酿酒的好原料,红子因属野生植物,其酒可与猕猴桃酒媲美。   用焙干的红子磨面做的粑粑我吃过两个,确切点说是一个半:梁大娘给了一 个我尝;于云彩带回的给我一个,我分了半边给二弟。后来我才明白,梁大娘给 我吃红子粑是有用意的,只是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罢了。   梁大娘的大儿子叫梁华清,是石匠,在区修建队工作,是吃商品粮的工人, 但是家却在大坪村的梭山岩生产队。大坪村与两河村原属同一个高级社,进入人 民公社后改为两河大队(一段时间又叫耕区),但是刺竹沟距梭山岩却有十来华 里路程。据说,梁华清是被梁大娘赶出家门去耕种梭山岩那片“飞地”的。因为 他抽鸦片烟,待家人不注意,就偷几升玉米到两河口烟馆换大烟抽。梁大娘拿他 没办法,只好把他撵到梭山岩。幸好他学过石匠,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就外出打 石头挣烟钱。解放后有钱也买不到烟了,他也归正了,但他仍不回家种地,却加 入了区修建队。   他的老二叫梁正贵,年长我一岁,已在农中读书。梁正贵虽然读的是低班, 但跟我还合得来,外出下力我们都是互相帮衬。   那时农中的学生都穿得很单薄,冬天有条棉绒裤穿的同学屈指可数。因为每 人都只有那几尺布票,与其买棉绒裤来冬天穿,不如扯布做成衣服一年到头都可 以穿。那些能够穿棉绒裤的同学,都是拖家带口的同学。所以,天一冷,没做活, 找得到火烤的同学找火烤,找不到(不愿找)火烤的同学就钻被窝了。   一天晚上有点冷,梁正贵邀约我去找火烤。我说哪里有火烤。他说他婆婆幺 檐烧得有火。我说这不好意思,他们家也有很多人。他说他婆婆很和气,只要白 天抽空帮他家挖点死树桩,不就好意思了。梁大娘果然很客气,见我们进屋就叫 孙儿们挤一挤。摆了几句龙门阵后,她就起身去拿了个红子粑来放在火炉里烤。 待红子粑翻来翻去烤热后,她就拣起来拍怕灰,取过一个扎得很精致的小巧的棕 丝扫来把粑粑扫干净,然后递给我,叫我吃。我早已听说过这种习俗,只得接过 粑粑来就咬。因为每颗红子都有几粒种子,这种种子很小,只有稗子的四分之一 大,磨包谷沙沙的石磨不能够压碎(也许粉磨能压碎)它们,所以,做成粑粑后, 牙齿咬碎种子时有一种嚓嚓的感觉,但是它却比谷壳或后来的“代食品”要营养 得多。我说很好吃,多谢梁大娘。大家的眼睛都望着我吃,见我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山民的这种纯朴习俗,有时弄得那些下放干部很尴尬。如果你接过粑粑来吹 一吹,或拍一拍再吃,主人就会要过粑粑去,说给你换干净的,那你就莫想吃粑 粑了;如果你一开始就表示客气,不接主人递过来的食物,那你就趁早滚蛋,主 人就会立马借故撵你走。   后来听梁正贵讲,其他同学没有这样的口福,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梁大娘 的红子粑粑不是随便给人吃的。我想起她那晚递粑粑给我的神情,她望着我吃粑 粑时的微笑。这不分明是一种无言的指责么?看嘛!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到农村 来乱搞一套,随心所欲的瞎指挥,我们才摊上吃这样的东西!也许她还要我转告 我的父母:别搅扰我们过正常人的日子。   梁大娘的“指责”是善意的。然而,指责是因怨气而生。怨气在不同的人心 里其表露却是不一样的。任海清不知是公社什么干部,一次公社书记叫生产队弄 些松针做“松毛耙”,他就在背地里说:“这个东西都能吃,还种啥子庄稼啊!” 就这样,他被免了职。免职的他被下放到公路上劳动,公路上的带队干部一走, 公社就叫他代管“右派”。于是,他的所有怨气都发泄在“右派”们身上了。说 不准谁吃饭,到伙食团打个招呼;说谁偷懒,就罚人家多做活;动辄辱骂,更是 家常便饭。因为他是本地干部,他的话有很大的煽动性和蛊惑力,所以他的行为 能得到当地山民的认同,这是一种古老的屡用皆灵的传统作法。譬如,崇祯皇帝 认定袁崇焕是汉奸,袁崇焕不就被众百姓啖了肉么?   就这样,在这种替人背过的处境里、在“政治”与山民两头怨气的夹缝中, “右派”们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一九六一年三月。不知是死亡数字惊动了上面,还 是上面发了恻隐之心,“右派”们终于接到命令,停止接受山民再教育,全体迁 往长寿湖农场。   山民的固执,就是认死理。只要是他们心目中认定的事情,是轻易不会改变 的。下面这件事情,可略见一斑。   “四清运动”时,工作队为了破除山民头脑中的封建迷信思想,除了拆庙、 捣毁菩萨、收缴迷信职业者法器、组织市曲艺团表演迷信职业者骗人钱财的小品 外,还专门说服一个本公社道士巡回各村登台讲诉自己如何捉鬼骗人的过程,及 揭穿捉鬼真相。该人三十多岁,蓄有胡子,讲述很仔细,语言也生动。他说“我 这个职业呢,明义上是接人钱财替人消灾,实际上呢,就是在骗人钱财。啷个骗 呢,如有人请到我,我就叫他备办个刀头,就是一方肉。一个鸡公和香烛钱纸。 名义上说要敬菩萨,实际上就是敬我自己。当然日子由我定好,我就预先捉个蛤 蟆来放在口袋里等隔天法事做到下半夜,我才把它取出来放在衣袖里。捉鬼一般 是在主人房圈捉。我左手擎烛,右手提宝剑来到房圈,先把插烛的升子搁好,就 取出‘照妖镜’来四下照,其实这些都是做过场。然后又在房圈里神弄弄、鬼弄 弄的比画一阵,最后提了蛤蟆回到堂屋法场,把蛤蟆放进主人家备办的瓦罐里, 然后拿来主人家备办的五色尺布,就是一尺见方的青布、白布、蓝布、红布、黄 布将瓦罐封起来。接下来,当然就是拷问,为啥子祸害主人?有何冤屈?当然, 这些话问也是我在说,答也是我在说,无非就是要主人家烧点钱纸给某某亡魂。 最后又打卦问,某某亡魂愿走何方?我当然是说亡魂愿跟吾师我去。瓦罐拿回去 放掉蛤蟆可以装东西,五色尺布可以给细娃儿缝千巴衣,插香烛的一升米和敬菩 萨的刀头、鸡公自然都归我,工钱当然一个也不会少……”因为是运动中的社员 大会,所以笔者也在台下聆听。凭心而言,该道士的话还是真诚的,不然不会受 到工作队器重。   运动结束,工作队自然非常满意,工作队队长亲自带领新组建的干部队伍、 贫协代表,到风景优美的山上栽树留念。在告诉人们,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 要忘记党的恩情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工作队的恩情,因为是他们来改变了农村的 落后面貌。   工作队走了不久,一天与刘树槐他们几个木匠做活,当我说到不应再信迷信, 并举某道士讲述的事情证明时,刘树槐就说:“上面逼倒他,他不是要恁个说!” 呜呼!工作队所花的一切精力都是呜呼!当然,这里不仅仅是人们的思想固执, 也包含有传统文化因素。山民家里死了人,不找道士找谁?神父?牧师?阿訇? 汉族百姓大多是找和尚、道士。譬如,家父一九九二年去世后,骨灰运回安葬, 笔者也只得入乡随俗,请了道士来将家父骨灰送上山。   工作队不能解答山民们的所思所想,除历史的局限外,也有工作不到位、隔 靴搔痒之嫌。工作队关心的主要是“路线”、“思想”;山民们则主要关心的是 肚皮。他们低估了山民们的判断能力,他们不知道农村还有一句俗话:“庄稼汉 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你的路线、思想在好,解决不了 我们的肚皮就不好。况且,工作队对我乡已经过去的事情解释也与事实不符。譬 如,说人们饿饭,是“自然灾害”造成。   溪源这个地区,是个特殊地形地区。蝗灾不用说了,方圆几百里没有沼泽, 所以自古就没有发生过。其他害虫,山民一般是采取“躲”的办法。譬如,一块 田里的秧苗,早插就无恙,迟插就抽白穗(二化螟危害)。二是那个时代的“六 六六”、“滴滴滴”还很管用,只是山民一般都很少购买,毕竟“躲”的方法要 少花钱,万不得已是不买农药的。所以农药供应是充足的。最后就是旱、涝灾, 说溪源地区地形特殊也正在这里:山下山民称高山上的土地为“没良心地”。因 为,山下的禾苗晒得“半枯焦”了,山上的地皮都没有晒得热,所以山上山民从 来不做“求雨龙会”,只做“求太阳龙会”。况且,重庆地区的干旱,危害最严 重的主要是伏旱,山下的玉米只要在春分至清明之间播种,一般都能躲过,而此 时山上需要的正是太阳。山下的稻田大多是河堰田,河堰田是不怕干旱的。只有 无水源的干田才怕旱,但这种干田占的比例不大,人们也有解决的办法:一是栽 秧一完就蓄深水。(令)狐二爷在生产队管了几十年的水,他的办法就是干田蓄 深水,他说:“淹死的得一半,干死就全无。”二是改种玉米套红苕,其产量不 低于水稻。涝灾就不说了,从五八年至今,我从没有见过。所以,山民对“自然 灾害”一说持否定态度。   溪源地区的粮食作物,主要以水稻、玉米、红苕(山上是马铃薯)为主,小 春作物是多少种点吃稀奇。自从合作化后国家粮站大量收购小麦,这个地区才大 量发展种植,但是十年就有六、七年因“黄梅雨”过多造成小麦在地里发芽。所 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家粮站就停止收购小麦了。   一九五八年秋播,农中的土地基本上算满播。五九年小春收获季节就恰遇 “黄梅雨”。农中小院阶沿到处摊满了生芽小麦,连教室也腾出来摊麦。学生分 成两班,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翻动,但还是无法将生芽小麦弄干。后来刘老师 想出个办法,在(令)狐二爷家阶沿挖个洞,拿口大铁锅来反扣在洞上,然后在 铁锅下面烧火,阶沿上的小麦分批扩到锅上焙烘,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熄火不 歇人,轮班烘麦。   师生们在忙着弄干家里粮食的同时,还得忙坡上的翻地播种玉米和整田栽秧。 农中小院横面有一块约二丈宽,二十几丈长的上等壤土,原种的小麦已收获,刘 老师与梁隆贵一商议,就叫每个同学都去种块“试验田”,看谁的本领好,前提 是只能抽空种。那时,粮食还没有兴定量,报上文章也是:“持续跃进”所以同 学们的干劲很高。土地一划分好,同学们就连夜挖地,有的挖一锄半深,有的挖 两锄深,泥土都往自己的地里垒,使地与地之间形成很深的壕,因为没有洋铲来 清理,大家都搁下锄头用手垒土。天亮一看,所有的地垄都像长长的坟冢。因为 叫种“实验地”时没有说种什么作物,吃早饭时我就问梁隆贵,是否随便种什么 都行。他想了下就向大家宣布,同学们愿种什么都行。我一听心里就暗暗高兴, 因为我想种西瓜,我想种几个大西瓜让同学们瞧瞧。但是西瓜种子到哪儿去找呢? 全公社都没有西瓜种子。于是,我又想到辣椒,因为我爱吃辣椒。学校菜园里, 辣椒、茄子、番茄苗都有。我就去拔辣椒苗来栽,幻想种出半斤重一个的辣椒来。 结果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种了辣椒,二位同学种了茄子,三位同学种了番茄, 其他同学都种了玉米(有几位是糯玉米)。大家都怀着喜悦、虔诚的心情,都想 自己的实验地获得高产。种玉米的同学精细到每粒玉米种嘴嘴都朝一个方向摆放, 使玉米今后的叶片长成一致,其密度就不用说了。然而,伏旱一来所有的玉米都 抽不出穗,有几位同学就连夜挑水去灌。但是一灌水玉米脚叶就黄了。刘老师说 要用粪水灌才行。于是他们又改用粪水灌。但是哪来那么多粪水呢?山坡上那么 大的面积,学校所有粪坑早被同学们挑干了(即使用水灌,从河里挑水一路是上 坡,一晚能挑几担?)所以,灌两天灌的同学也软劲了。   就这样,同学们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辛劳化为乌有。我们几位种蔬菜的虽 然保住了苗,但后来都不能结出自己幻想的果实,尤其是种辣椒的,因为品种是 “朝天椒”。   砍火土回来,不久就是秋收。农中的玉米只有几处零星的石旮旯是“满尖” 包谷,因为是春播玉米,且根本就没有贯彻密植。胡豆、豌豆地的玉米次之。小 麦地全部是夏播玉米(那时人们还不懂得预留玉米行,譬如,小麦种成三一三。 即种三行小麦,预留一行玉米行),情形跟同学们的“实验地”相同,一个包谷 能抹下二、三十粒玉米就算是好的了。   农中这么强的劳力,情形既是如此,其他生产队的情形也与此差不多了。所 以,总的看来,溪源地区田里是密植减产,土里是迟播减产,不承认这个事实谁 会服?   我尝过一个半红子耙后,不久又尝过一个梧桐树皮粑。那是张大娘给我品尝 的,我和二弟一人一个,当然我们也付出了舂树皮的劳动,不然人家不会白给你 品尝。   小春播完自然是全天学习,但是负责猪草的同学还得办猪草。你要想不耽误 学习,就得早晚勤快点办好猪草,因为,平时你们没有农业上的同学辛苦。二弟 他们原是三人负责猪草,送走八头大猪后,学校就把年龄大点的女同学抽到农业 上,办猪草的任务就留给二弟和另一个男同学。他们的任务并不重:未送走猪前, 大猪是吃红苕兼红苕藤;送走猪后,红苕虽然停喂,但菜园里已有牛皮菜,红苕 藤也有储存。所以,每天只须早晚办点菜脚叶就行了。   一天下午,二弟递一块约一寸见方、筷子头那么厚的灰白色的东西给我,叫 我猜是什么。我看了看猜不出,二弟叫我尝。我咬了一小块细嚼,是松脆的,有 粉质,略有甜味,就像嚼很硬的饼干。就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二弟就说是梧桐树 蔸皮,张大爷打回树蔸剥皮洗净烘干的。并说张大爷说的烘干办耙吃。   我小时候看连环画就知道了灾民吃树皮草根,但是树皮草根怎么弄来吃却不 清楚。为了弄清就里,吃过晚饭就邀上二弟去张大爷家。张大爷正在将烘干的树 皮倒进箩筐,听说我想知道树皮怎样弄来吃,就说:“要吃就来舂嘛!”此时张 大娘已将石碓打扫干净,正准备自家慢慢舂。于是我就和二弟舂碓,张大娘坐在 石碓旁用竹棍拨树皮,张大爷则在一旁抽叶子烟。我们舂好一碓张大娘就舀出树 皮面来,再舂二碓,这是一项很费劲的体力劳动,第二碓还没有舂好,我们就出 大汗了。此时,张大爷的儿子已打了饭回来,他们一家人都还没有吃饭,不知儿 媳在灶房煮什么,我们就告辞走了。   张大爷的儿子叫张云海,中等个,身体很壮实,后来“四清运动”任我村贫 协主席。张大爷二老是经历过这个地区上一次闹饥荒的,我们舂碓时张大爷就说 起“甲子乙丑”年的饥荒如何、如何。张大娘到学校打饭,就站在院坝说:那时 她只有十二、三岁,她和父亲在坡上守望包谷,一个逃荒的人路过那里,她父亲 就扳折根包谷杆递给他。包谷刚开始灌浆,该人连包谷杆渣都一块咽了。她父亲 又扳一根递过去……   张永金与张大爷同辈分,应该叫她老嫂子。一天又听她说起:“甲子乙丑” 年人们把猪赶在前面走,猪吃啥子人就吃啥子;磨点什么东西米筛就筛了吃了— —意思是吃的很粗糙。筛子的种类很多,用马尾或其他细丝编织的称为罗筛,这 是专门用于罗面粉或汤圆粉的;用竹丝编的从小到大依次为:面筛、隔筛、米筛。 用竹篾条编的就是炭筛了。山民那时吃得粗糙,用面筛筛小麦面蒸麦粑就算高档 了。隔筛主要是用来隔包谷沙沙中的粗皮。米筛是用来分离大米中的谷粒,一般 不会用来筛包谷沙沙或其他细面之类的东西。炭筛的孔有一厘米左右,用于稻子 打回筛去草茎好晾晒。张永金当时才二十多点,他老婆要长他几岁,已有两个孩 子了。他与张永鑫是亲兄弟,他们的父亲我也叫张大爷,还小我父亲两岁。他们 父子仨讲话都很幽默,人们也可以当他们的面打趣他们是三兄弟。张永金见张大 娘啰嗦,就说:“你那个有啥子稀奇的嘛!我们那阵是把牛追到前面走,牛吃啥 子人就吃啥子!你米筛筛了就吃,我们是炭筛筛了就吃!”师生们都笑起来。   然而,玩笑归玩笑,没有粮食填进饥肠辘辘的肚皮,其滋味确实很不好受。 人们在坡上做活摆龙门阵,也一改早先的话题,转为专谈吃食,不过因为是刚开 始饿饭,所以言谈很诙谐。一天张大爷讲了个故事,他说:“原本,人是三天才 吃一顿饭,牛传错了话,现在人些就一天吃三顿了。要是三天才吃一顿,就要挪 多少庄稼啰。”有同学问:“那,牛是啷个传错话的呢?”张大爷清了清嗓子, 又说:“啷个传错话!上古时的人些,把庄稼做出来了,不晓得啷个吃。玉皇就 叫牛来跟人传话,叫人些三天吃一顿。结果,牛记性不好,传错了话,叫人些一 天吃三顿。玉皇冒火了:‘一天吃三顿,哪得那么多庄稼来吃?你只有下去替他 们拖个!’牛不肯下来,武士就站在南天门跟它一推,结果,掉下来门牙也摔脱 了。你们看,现在牛还有门牙没得!”……   尽管这是一些离奇故事,“甲子乙丑”离现在已很遥远,但是饥饿毕竟已经 降临。它的降临突如其来,人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因为去年的这段日子,正 是大跃进的高潮、大炼钢铁的高潮、军事化生产粮食大放卫星的高潮……况且, 所有的大小事情不都是你上面在安排、在指挥、在管理么?怎么粮食说没有就没 有呢?报上不是说亩产几万斤、十几万斤么?就算我们这些穷山旮旯粮食减产, 全国那么大的地方,不会都减产吧?真是使人难以置信。所以,人们还很乐观、 还有一种观望心理:人民公社是你上面叫成立的!集体食堂是你上面叫办的!大 跃进、大炼钢铁是你上面叫搞的!深耕地、密种植时你上面叫这样做的!粮食减 产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肚皮你上面不会不管吧?况且,城里的炼铁炉不是照 样冒烟么?煤矿的下井工人不是照样三班倒掘煤么?   只有像张大爷这类老年山民心里才明白,惟独这种肚皮的事情历来是没人管 的。嘴巴虽说寸多长那么一条口,却每天都要吃,而且是吃三顿,哪个管得了? 所以他们本能地知道如何去觅食。他们是过来人。   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幅连环画:一个头发凌乱的瘦弱妇女一手拿着缺口菜 刀,一手撑在枯树上。这就是画家让读者领会灾民吃树皮的情景。画家这样处理 画面无可非议,你总得要让人们的视觉看到这是在剥树皮。但是真要把树皮吃进 肚皮,就没有这样简单,画面上这个妇女已经不可能吃到树皮了,她没有锐利的 工具和力气,要把树皮加工成能咽下的粉状物,没有劳力是吃不进口的。但是画 家不可能画出办树皮的复杂过程——画了也没用。读者不会明白画中人物在干什 么。这就是所谓作品与生活真实的区别。一些影视画面处理亦是如此:如,剧中 人物打来野兔或山鸡架在火堆上“烤”。其实这不叫烤,这叫烧,这样烧出来的 东西是没法吃的,并且也烧不熟。只能像山民在火堂爆栗子那样,先将火堂架满 柴,待火烧完,拨出红炭方能烤熟食物。问题是,导演要的是视觉效果,并非要 教观众学习如何烤制食物,只要观众明白剧中人物在烤食物就行。由此可知,生 活真实要远远比作品复杂得多、麻烦得多,作品只须草草几笔、寥寥数语,而生 活上就要费尽无万之力。   我一下子又想到了五八年的一篇报道——怎么思维竟这样奇怪,转弯抹角又 回到“火红的年代”。溪源公社大坝大队天地岗生产队水稻亩产创一万一千三百 斤。全文只寥寥数语。据后来天地岗的同学讲,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却起早摸黑的 忙唬了三天。公社妇女主任王开英的家就在天地岗,为了在她家那个生产队“放 卫星”,头两天就安排人把前几天的谷子背往她家院坝。她家院坝是生产队的伙 食团,不是晒谷房,但是院坝当门却有块六亩多、谷子未打的大田。第三天,当 她带领公社和区干部来参观时,田里四张斗已将谷子打了一多半,打下的谷子全 部倒在院坝里。可以说是全队劳力齐上阵:割的割、打的打、运的运,院坝里几 张木耙子耙谷摊晒,忙得不亦乐乎。下午过秤,平均亩产一万一千三百零一斤九 两。据说,因数据与其它见报的数据相差太悬殊,尽管是边远山区,人家报社仍 然不要,所以只能在公社广播站广播。王开英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不识字, 到农中来督促水稻密植,口才却相当了得。   两天后,二弟悄悄递给我一个梧桐树皮粑,是张大娘叫他带给我品尝的。梧 桐树皮粑有“桐麻豌”的香味,舂树皮时就已闻到,也许树皮已烘熟的缘故。 “桐麻豌”是重庆人的叫法,其实就是梧桐树结的种子,我小时候就曾吃过,只 是不知树皮也能吃。   办树皮草根来吃,并不是人人都懂,大多数山民和我们这些城里人一样,不 知什么树皮草根能吃、什么树皮草根不能吃。他们也从来没听说过吃树皮草根之 类的事情。现在,灾难突然降临才成了人们相互传授的机缘。   学校院坝下面有两间空屋,不知是哪家农户的。同学们的锄头和学校的犁头、 铁耙都搁在里面,成了名副其实的工具房。一天晚上,二弟约我去工具房烧火烤, 与我们一道的还有张永贵,他与二弟都是负责办猪草的小同学,也是今年入校的 新生。他个子不高,是张永金的亲堂弟,家住庙坝大队。   我们进屋后二弟就去火堂烧火,火堂旁边堆了些柴禾,想必有些同学经常来 此烧火烤。张永贵却把门闩上,提着个竹筒到火边来。我会意他们要弄东西吃, 就搬块砖头坐下。一会儿,火已烧旺,二弟就从怀里取出个没碗脚的破搪瓷碗递 给张永贵,他从衣兜里抓了两把灰白色的东西搁在碗里,然后将竹筒里的水倒少 许在里面,取出上衣兜里短筷就和起来。此时,二弟已将一把锹电杆洞用的没木 把的旧铁抱铗张开,用手巾揩了下瓦状铗的里面,然后将铗的一只把撑在火堂上, 让张开的铗瓦刚好伸在火苗上,瓦状铗就像一只悬在半空的锅,我也在一旁架柴。 待瓦状铗里面烧热,张永贵就将和好的猪饲料(此时我已知道是猪饲料)倒些在 里面,待烙熟一面他又用竹片翻个面,待熟后就递给我先吃。这正是上半年生芽 最严重的小麦磨出的饲料,吃起来有一种甜味、霉味和稍许牛粪味。那时的人从 没听说过什么“黄曲霉”和“致癌”,即便知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烙 好一张吃一张,三人轮流,直到吃完。然后收拾干净抽开门栓,即便有同学闯来, 也以为我们在这儿烤火。   多年后读到章永麟叔叔用洋铲烙稗子面粑粑,我不觉好笑:原来他还要晚我 们二年。由此看来在某些觅食方面,我们这些“小把戏”并不亚于成人。   校领导因为怕饲料“走路”,才专门安排办猪草的同学每天分两次送饲料。 并且,饲料送走前,还要叫小同学抓来牛粪将饲料和均,然后才叫送走。据二弟 后来讲,其实张大娘是个很干脆的人,饲料送到后她连碰都不碰,等猪草办来她 就砍猪草,却叫二弟他们烧火。待猪草煮好,她当着二弟他们的面把饲料倒进锅 里和均。校领导为了饲料的安全,也就叫二弟他们喂完猪食才回来上课。殊不知, 这样一来又给了二弟他们偷食的机会。因为保管室是伙食团长负责,每次领饲料 都是由伙食团长用木瓢随便舀些,有时团长忙就叫二弟他们自己舀。保管室里什 么粮食都有,这里半箩混杂烂豆,那里一筐霉玉米,这些都是没有过秤的杂粮。 这就对了,那时都是穿四个兜的中山服,随便抓几把什么杂粮放在兜里也不显眼, 或干脆就装在簸箕饲料下面,大张旗鼓端到阶沿和牛粪。这段时间耕牛多是喂稻 草,牛粪也是干牛粪,和在饲料里分离出来也很容易的。他们把“抓”的杂豆带 到张大爷家后,就取出来洗净装到沙茶罐里,待烧火煮猪食就搁在灶堂里,猪食 煮好杂豆也煮好。与二位老人分食后,他们才来上课。   因为二弟偷食后往往把打的饭拨到我碗里,所以我事实上也成了他们的同盟。 就这样,正当我伙同二弟他们用不正当手段获取食物的时候,幸运之神却悄悄向 我走来。一个星期天,爸爸告诉我,他已跟公社贾书记说好,要我到水电站当学 徒。因此,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我离开学校没多久,二弟他们就“事发”,原因是张永贵太大胆。学校师生 每月吃的粮食都是由公社统一定量划拨,并指定地点背粮。全公社生产的粮食除 上缴公粮、统购都是就地入库,所以各伙食团每月背回的粮食也都是原粮,即玉 米和黄谷。伙食团背回的原粮都是装在保管室里,伙食团长十天半月安排人磨成 包谷沙沙或舂成米。舂米就是山民们说的办米,其过程是先将黄谷用木檑去壳, 风车去谷壳就是糙米,将糙米放碓里舂去表皮就成了白米,然后再用风车去糠便 可煮食。   一天张永贵趁车米的(令)狐二娘没有注意,就抓了几把米放在衣兜里,待 他们来到张大爷家后,就把米混在杂豆里一块煮。他们煮杂豆用的沙茶罐都是张 大娘嗣后洗刷。这天张大娘忘了洗刷,中午儿媳妇回家来要给孩子煮稀饭(小孩 的米是从伙食团退回家),提起茶罐一看,见罐子里有米饭锅巴。这还了得!口 粮一减少原本家庭关系就紧张,为了互不沾染,除了煮锅野菜共同吃外,伙食团 打回的饭(那时人们打饭都分开打)都是各吃各的。儿媳把事情告诉了丈夫,说 婆婆偷了孙子的米煮食,有茶罐刮下的锅巴为凭。张云海是个火炮性,立马就质 问母亲。母亲也不知米是哪来的,每次只是吃半碗杂豆而已,没法说清楚,只好 说是两个小鬼头煮的。问题的焦点是:米是哪来的?除了他的小孩退有米外,你 任何学生不会有米!他孩子的米装罐子里上面只盖了个碗,又没有放在柜子里上 锁。不是你们偷食谁偷食?他把事情向梁隆贵作了汇报,梁隆贵就把二弟他们叫 来对质。二弟吓惨了,开不起腔。张永贵则不怕,反问张云海,说我们偷了小孩 的米,你家里两个几十岁的老头未必没看见。我们连你房圈都没有进过,猪食煮 好就离开。此话怎讲?张云海开不起腔了。但是梁隆贵却很精明,问题又回到原 先的起点:米是哪来的?张永贵一口咬定是家里带来的。他家里的幺妹正在吃奶, 米是从伙食团退在家里的。张永金马上就跟兄弟一阵吵,说兄弟不懂事,连幺妹 的口粮也要“搂”。“搂”是山民们的习惯用语,其意思与“偷”等同。张永金 这样一吵,反帮了张永贵的忙:他自家“搂”自家的米,与你旁人何干!梁隆贵 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去庙坝村证实,即便去了张永贵家的米被“搂”没“搂”也 无法查实。张云海原本就听堂客一句怀疑话,却并未擒获什么“盗贼”,所以也 只能不了了之。但是,学校却必须调换人了,调二弟与张永贵到农业上,另派二 名女生负责办猪草。   注:灰斗——用木板制成5、6寸见方的空心印,里面装石灰。将入库的粮食 或临时堆在晒场的粮食表面括平,再打上灰斗印,只要有人动过粮堆,人们便知 道。   第七章   水电站   要俯瞰乡府(公社)驻地全貌,最佳地点是张家嘴。张家嘴的位址在顺刘家 河右岸进入溪源乡的最后一道山脊上,刘家河在这儿拐了个S形的大塆,所以这 道山脊就成了乡府驻地的天然屏障,你只要站在张家嘴,整个溪源乡的精华地貌 就尽收眼底了。   从张家嘴经石厂弯小路下到河滩,也就是两条河交汇处,就是两河口的所谓 “场”了。场上有两排茅屋铺面,中间约三米宽的街道由卵石铺成,从上场口到 下场口,不过三十来米。但是,不可小觑这几间鸡毛店,过去,这里却是整个溪 源乡的水陆大码头、通衢之所、“五马归槽”之地:上可经大坝、猪行翻南天门 进贵州赶羊磴、水坝塘;下可出溪源过水口庙赶桃子荡、万盛场;中可经场背后 石板路上星台村、翻火狸垭赶青羊市、兴隆场;过大河木桥顺小河往里走可翻龙 背(属农林村)去黑山谷、老龙洞。过去,场上曾住有十来户人家,二户开馆子, 三户卖大烟,其余几户有卖冷酒瓜子芝麻糖的、有做小生意的,因为乡长办公处 也在场上,所以老婆孩子也随任。自然,赶场天也有肉案卖肉,也有五花八门的 农产品交易,如果村民间发生点纠纷,必然也要请起人到场上烟馆来讲茶……解 放后,有的住户搬走、有的住户到新分的地里建房,后来就只剩下三户(陈东山 父子和尚世文)。现在,自从人民公社成立,那三户也早已迁开,公社缝纫店、 公社理发店、公社邮局,都设在场上。虽然茅屋屋顶没有改变,但却异常热闹, 因为,下场口下游约百米处正在砌拦河堤坝,再往下游约五百米处正在建水电站 ——也就是张家嘴山脊延伸至河边的对面河湾处。   水电站的装机结构是:一台离心式水轮机,带动一台七点五千瓦发电机,整 个机组属重庆大学设计、制造、赠送。发电机发出的电力除了供广播站使用外, 余下就是公社、公社属下单位,及公社附近农户照明了。农业中学因距离远,所 以用不上电。   待在爸爸身边不是我的本意。在八中读书时那些爱好无线电的同学都羡慕我 有一位好爸爸,他们满以为爸爸会传授很多无线电技术知识给我。殊不知这是一 厢情愿的事情——我对无线电一点不感兴趣。多年后我终于悟出个道理:一个人 要学什么技艺,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对该项技艺感兴趣;大人想要自己的孩子学什 么,首先就要培养孩子对自己所学的事业感兴趣。我从小在大人们有意无意的 “培养”下喜爱上了听故事,妈妈、姑姑播音时插播了讲故事节目,到了我能自 己阅读时,就爱把那些故事书籍翻出来阅读。什么《英国民间故事》呀、《重庆 掌故》呀、《天方夜谭》呀,等等,我读来非常有趣。所以,爸爸的无线电技术 对我今后谋生有多大用处,爸爸到底有多大本领,我当时是一无所知。来农村后, 虽然觉得爸爸非常了不起,但是他没有干他的本行,认为待在他身边也学不到什 么技术。再者,到爸爸身边工作无形中有一种恐惧心理,我怕他那双犀利的眼睛。 爸爸从没有责罚过我,我反倒怕爸爸;妈妈经常责罚我,我却不怕妈妈。这真是 怪事。   不过,不是本意也罢,恐惧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当时最重要的还是肚皮。 自从人民公社成立后,公社直属单位(后来改称社办企业)就有:基建队、红炉 队、粮食加工厂、水电站、广播站……这些单位的粮食定量标准要稍高于农业上, 但具体高多少,我已记不起了。爸爸是“广电组”组长,负责水电站和广播站的 机器正常运转,因为公社的有线广播网已覆盖全公社所有生产队,虽然是靠单铁 线配舌簧喇叭,但毕竟能让社员们听到党的声音,所以爸爸的工作既繁忙又重要。 和爸爸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二位“安家落户”叔叔,一位叫陈福勇,另一位叫任万 山。他们也是人民电台职员,与我们家庭同时下的乡(任叔叔家迟半个月),被 安置在其他村。他们都是上海人,抗战时期来到重庆,在当时的“国际电台”工 作,是那种只会使用机器不会维修机器的工作人员。我们家庭是五一年秋天搬到 歇台子的,他们两家稍迟些,所以我们算是邻里。歇台子电台宿舍很宽大(就是 现在的“渝洲宾馆”),里面既有稻田又有坡土,也有农民牵了牛在里面犁田, 并且还住有一户农民。由于原菜园坝公馆也很宽大,爸爸从小就随伯祖父、母拾 掇过花木,种植过蔬菜,所以能很快适应环境。由于妈妈为了照看我们兄妹,人 民电台赎买“谷声”后就放弃了工作。为了贴补家用,母亲每天既挑水也种菜, 并且还要我也学挑水,常教导我们:“气力无根,使了又生”。当年陈妈妈(陈 福勇老婆)刚生下长子不久,挑水的农民去修康藏公路了,妈妈就应承下来,她 家的用水自然归我负责。我家隔壁姓程,是两姊妹老婆婆(又是两亲家)带一群 孙儿(女)请一个女佣,但是女佣不挑水,于是妈妈也应承下来。当年,为陈妈 妈挑一个月水得一万元(一元钱),为程婆婆挑一个月水得一万五千元。电台里 其他家属既种蔬菜也种玉米红苕,有两户甚至还养猪,所以我们做这些事并不觉 得“丢人”,但是他们两家是“下江人”,从不做这些事。五六年秋天我家又搬 到小龙坎,小龙坎电台空地也很多,我们和其他部分家属也种菜。这年冬天妈妈 叫我到上清寺(电台总部。一位司机伯伯为我家带的木炭)挑木炭,我肩了小箩 筐从小龙坎步行到上清寺,挑了三、四十斤木炭回来,花了一天时间,中午未吃 饭。一九五八年下乡前,我们家人就已“热身”七年,所以我们来到山乡很适应。   陈福勇年龄比爸爸稍长,遵照妈妈教诲(比自己父亲年长的称伯伯,比自己 父亲年轻的称叔叔),我叫他陈伯伯。陈伯伯住星台村猪水井生产队, 家庭五 口人(后来又生了个幺女),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也许结婚晚的缘故,他的大儿 子还没有我小妹大。他个子不高,甲字脸形,人很瘦小,生活态度是与世无争。 所以,他家后来的群众关系不错。他老婆长期患病,几乎没有在坡上做过活,属 弱势群体家庭。由于他们是半山生产队,人少地多,加上国家的粮食分配政策长 期实行二 :八开,所以,总的说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过得去。一九八零年 落实政策,他办了退休,由大儿子“顶替”了。   任叔叔要年轻许多,在歇台子居住就与我们共堂屋(解放前修的宿舍,一幢 平房住四户,两户共用堂屋)。他们也是七口(后来又生了一儿一女)之家,与 我们不同的是,他母亲也随同下了乡。他家落户大坝村天地岗生产队。任叔叔大 儿子叫万宝,与我小妹同龄,一九六一年春天因吃了糠拉不出屎,夭折了。他很 爱孩子,我每每碰到他背煤,就上前打招呼,他歇在“拐扒子”上也要伸手来拍 拍我的肩,脸上显出关切的微笑。他有一米七五左右个头,圆脸,稀疏的头发, 淡淡的眉毛和浅黑的眼睛。   他们家庭的群众关系处得不太融洽。他们夫妇什么农活也不会做,却希望常 常得到别人帮助。农村人的帮助是有限度和条件的,三、两天称为帮忙,长时间 就只能是亲戚关系了。万宝下面的女儿叫二妞,二妞很能干,人才也还不错,人 们都想跟他家庭打亲家。张家来说媒他们应承,李家来提亲他们也同意,这样一 来就搞得家家都不满意他们了。“文革”期间开批斗会,斗他的人就是那几位准 女婿。   农村人有句俗话:穷不失猪,富不失书。下乡八九年了,他家庭连猪圈也没 有,出于同情,我叫他写申请批两根木料,帮他们做一间猪圈。因为做间猪圈要 几天功夫才能做完,所以吃住都在他家。这是农村的习惯,光吃干饭不收钱谓之 帮忙。其实他们家庭并不缺吃,原因也是二 :八开之故。晚上他与我闲聊,我 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他父亲曾经给陈果夫开小车,后来自己开了个车行。他也 会开汽车、也会摄影玩摩托,就是丢不下面子去学点技术,所以现在什么都不会。 他在“国际电台”工作时见过不少大官,蒋介石发表演说,他曾给他录过音。我 读过《侍卫官札记》,知道能够待在蒋介石身边,就不是一般的人。   由于他群众关系紧张,后来就被戴上“帽子”,直到落实政策;由于他学不 会做农活,生产队集体猪场的烧煤就由他“承包”了,一直背到落实政策。落实 政策他没有办退休,而是自己要求工作。   俗话说,易涨易退山溪水。水电站也别无选择,就只能跟山溪水同步发电: 连续下几天雨,发电机就满负荷运转,天一放晴,发电机就只能间歇发电了。为 了确保广播用电,晴天水少爸爸就采取分早中晚三次发电的办法,即晚上九点过 后就在拦河坝关一池水,早上五点五十五分开闸发电;上午八点又关一池水,中 午十一点五十五分开闸 发电;下午二点又关一池水,傍晚 五点五十五分又开闸 发电。那时的社员下班都是听广播,我们近处的生产队则是看电灯,只要电灯一 亮,人们心里就明白,快要下班了。挑粪的人舀了半桶粪,又将粪倾回粪坑;在 坡上磨蹭着淋粪的人,则几粪罐冲完就收拾粪桶,准备回家……   水电站间歇发电的时间占多数,不停机连续发电超过一个礼拜的情况很少。 所以,水电站的工作人员多数时间是掏引水渠道的河沙、堵拦河坝的水。引水渠 道有五百多米长,一米多深,底部一米来宽。河沙时多时少,主要看洪水来时拦 河坝闸门是否关闭及时。拦河坝大约十几米长,底部大约也有十几米厚,是用八 人抬的大石板砌成的梯形坝,到了顶部就只有两米来厚了。拦河坝当中留有一个 一米五宽、两米来高的泄洪缺口,缺口拦有厚木板,洪水来时就取开木板泄洪, 洪水退后又堵上木板蓄水。此项工作看来简单,实际操作却非常危险。因为你不 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洪水来时的大小。洪水不来或洪水不大,就不必 抽取木板;如果洪水很大,木板已无法抽取,只得任其堵上,待洪水退后再清理 泥沙。   陈伯伯和任叔叔都不太乐意做这类工作,爸爸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因为他还 要检查维修线路和各队的喇叭。只要有人带个口信,说某处的喇叭不响,或是某 处的线断了,他就又得下队。好在广播在山民看来是新鲜事物,尤其是年轻人, 都想知道这个新事物的奥妙,所以爸爸不管走到哪里,喊一声就有人来帮忙,爸 爸也就指点他们如何爬杆、接线。   溪源乡原是由解放初的四个小乡合并还原,如果面对南峰山以Y字母区分就 是:刘家河右岸及大河右岸为大坝乡;刘家河左岸及小河左岸为农林乡;大、小 河之间的夹角地带为庙坝乡;翻过南峰山,那边为茶园乡。我们居住的两河村, 实际上是并乡后将山下三个乡在大小河交汇处各划一部分耕地组建的。据一九九 五年卫星(一说“航拍”)测定,全乡总面积为九十二点八平方公里,不难想象, 当年爸爸要跑多远的山路地面了。   也许是刚下乡不久,思想上还存有回城的幻想吧,陈伯伯和任叔叔都对爸爸 的工作嗤之以鼻,尤其是见他帮人家修理个手电筒或补个搪瓷缸、盆什么的。当 然,他们的轻蔑可以理解,不管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他们都是国家工作人员, 国家工作人员瞧不起个体工商业者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就 连他们能够来水电站工作,也是爸爸出于对同事照顾的考虑,在公社点的将。   其实,搞这些修补工作爸爸过去也从来没有干过。同事之间,有些事情又不 好明说,只能任其事久自然明。   爸爸在水电站办起修理部抓收入(与缝纫店、理发店类似,由公社财务统一 收费开票),他们不屑一顾;爸爸下队,他们以为是享清闲,该掏的沙不掏,该 堵的水马虎了事。其实爬山走山路,远比掏沙堵水费力多了。   就因为以上缘故,爸爸才把我叫到水电站(后来我去了红旗厂,爸爸又把二 弟叫了来),我的学徒生涯也就从掏沙堵水开始了。其实这项工作并不费力,比 起坡上挑粪挖土、按时上下班,要轻松得多。因为我来的季节已无暴雨,所以不 用经常掏沙,但是堵水每天要堵三次。我马上看出个门道:因为几百米长的引水 渠底部不是很平整,整条渠道又没有糊过泥灰,所以渠道两壁底部就有螃蟹打的 洞。只要渠道口闸门一关闭,水流干后渠道底部就要形成一些小水洼,于是我就 在这些小水洼和螃蟹洞里捉鱼,鱼虽不大,但积少成多。白天两次堵水,我就有 两次抓鱼的机会。晚上爸爸回来,我们就煮起了鲜鱼汤。陈伯伯和任叔叔都很吃 惊,问我鱼在哪里弄来的。我撒了个谎,说在河里捉的。因为当地人都有在河里 捉鱼的习惯,河水不深时,只要你在河里逆水而行,鱼害怕就往大鹅卵石底下缝 隙里钻,你伸手将缝隙口堵住就能捉到鱼。当然这种捉鱼要有一定的技巧,比渠 道里捉鱼麻烦多了,但是他们相信了。爸爸请他们喝汤,他们一位喝了半碗。   后来,陈伯伯在爸爸的开导下也学起了修电筒、配钥匙。被遣回生产队后, 他还学起了理发。落实政策后,他就把理发工具留给了农村的二儿子(二个女儿 均已出嫁)。他二儿子叫陈小勇,现在是每逢赶场必肩了藤椅来两河口挣钱。任 叔叔却不以为然,不知是听不进忠告,还是适应能力太差,他不单学不会手艺, 也学不会做农活。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几十年的背煤生涯。   注:1,二 :八开——生产队每年生产的粮食,减去上交国家公粮、统购, 减去集体提留,余下部分作为社员分配,百分之八+为基本口粮,百分之二十为 工分、肥料(社员投肥)粮。   2,卫星测定——卫星测定与实际面积有出入,即山区实际面积大于卫星测 定,平原则误差不大。   第八章   红旗厂   元旦第二天接到公社通知,派我们五人到区红旗厂学技术,贾庆章书记勉励 我们要认真学习,学好回来自办农机厂,云云。我们五人是:田明祺、张宪华、 李沂睿(我)、罗维全、梁正贵。张宪华住庙坝大队,与梁正贵同龄小学同班。 田明祺和罗维全住星台大队,其中田明祺年龄最大,已婚,公社叫他领队。   一九六零年,农村已经每人每天吃二两毛粮(黄谷或玉米)了,为什么上面 还要强调“自办农机厂”?行文至此,我不能不首先掉过笔头真诚地感谢我国最 伟大的二位国家领导人,即毛泽东和彭德怀。是他们在庐山会议的争论,才使我 (们)幸运地来到红旗厂当学徒,并且学的是铸工,每月粮食定量四十二斤,节 约二斤,实吃四十斤,这后一个幸运更是我没有想到的。   一九七八年为彭总平反后,我终于从一些文章里知道了庐山会议的始末。五 九年庐山会议开初是打算纠“左”,各大区的领导准备的也是纠“左”方面的材 料,后来由于彭老总那封信,会议进程才变为“反右倾”。自然,各大区领导回 去是按“既定方针”办,高炉该冒烟的还得冒烟,计划为农村公社培训农机人员 还得进行。所以,我们学员的“幸运”,是与二位国家领导人的争论分不开的。 虽然现在争论已成为历史,孰是孰非早有定论,但是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的繁荣, 为了国家的强大,这一点是应该肯定的。   言归正传,当我们五人来到红旗厂报到时,才知全区所有的公社都派有人员 来学习,其中兴隆公社的人最多,有十二名,还有不少女生。其他公社与我们差 不多,五至七名不等。因为各个工种至少要安排一名学徒,所以每个公社至少要 派五名学徒。   红旗厂坐落在万盛孝子河西岸的三元桥旁,与区委、区府驻地隔河相望,湘 渝公路从厂门前通过,交通很方便。   厂办公室是两间简陋的平房,每间大约十几平米,一间是厂长、书记办公室, 一间是我们报到的总务室。为我们办理登记的是张干事,办公室里另一位要年轻 些,也是戴一付眼镜,后来见他经常拿卷图纸跑车间,想必是搞技术的。张干事 瘦高个,背不很直,分头,戴一付深度近视眼镜,说话不时用手推眼镜框,瘦削 的脸上没有胡须,年龄大概三十多岁。他问我们带钱没有,先到伙食团把饭票买 了。田明祺马上说没带,他就写张条子,叫伙食团长先把饭票给我们。我问在哪 里上班,他说暂时到钳工车间。因为其他公社的学徒还在外面候着,我们只得走 出办公室。   第一天上班,田明祺就说:“我们几个最好都学钳工,今后钳工的用处要多 得多。”他这个话,经后来的事实证实,自然是幼稚无知。但是从昨天早上接到 通知,到今天早上开始上班,其反差确实太大了。人们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 知道为什么要来学习,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处,不知道该学些什么工种。是的, 不错,领导是讲了“学好回来自办农机厂”,但是厂房八字不见两撇,机器设备 一点影子也没有,家里人每天正吃二两毛粮(黄谷或玉米),这些,不都反证了 领导的话又靠不住么?是的,我们享受了优惠,这个月每人带了十二斤黄谷,即 每人每天已有四两粮,今早晨每人还吃了一两粮的稀饭。但是,工人师傅们却又 吃馒头又吃稀饭,这不是眼馋人么?所以有田明祺前面的发话,及我们的言听计 从。   钳工车间厂房大概有排球场那么宽,个半排球场地那么长,里面安装了好几 台“土机器”和“洋机器”(即本厂自行设计制造的机器和正规机器厂制造的机 器),也摆了好几张钳桌,至少有四五十人在屋里工作。厂房两头都没有山墙 (前后也只有米来高的平墙),两头都砌有鼓风炉,一头在加热长条形的钢皮, 钢皮烧红后挟出来搁在模具上用铁锤打卷边,使之成为凹槽型,然后(又需加热) 在圆盘碾压机上碾压成架子车轮外毂;一头在加热洋铲钢皮,钢皮烧红后挟出来 压成洋铲,洋铲把则用鎯头敲拢。车间里还有几台电焊机,有的在焊接架子车轮 外毂;有的将外毂内毂摆放好,当中再焊上辐条。这样,车轮就成形了,只须在 外毂凹槽内安上胶皮,就称为胶皮车轮。车间里还生产一种充气轮胎的架子车轮。 这种车轮的辐条不用焊接,就像自行车轮那样上钢丝,当然气轮车的钢丝要比自 行车的钢丝粗得多,车间里专门有一台“洋机器”在生产这种钢丝。   我到车间上第一天班,就是用鎯头敲直辐条,是配合一位师傅作的辅助活。 辐条是用十二毫米的钢筋切断而成,是在一台冲床上完成。冲床上安有刀口,用 脚一踩,刀口就压下。我见冲床上有很多油杯,就将油杯拧紧后退下来抹黄油。 师傅感到惊奇,也许他会这样想:怎么第一天上班你就知道这些动工前的程序。 其实这些都是爸爸教我的,因为水轮机上也有两个油杯,爸爸就告诉我它的名称 及用途。即拧紧油杯就是将黄油压入转动轴,使轴不至于干转磨损;抹黄油要将 油压实,不能让里面有空气,云云。   确切点说,所谓钳工车间,并不是那种专门搞装配机器的钳工车间。它还没 有邻近的车工车间、锻工车间那样规范。尤其是车工车间里面车床安装得井然有 序,闲杂人等根本就不允许进去。兴隆公社的几个女生在车工车间。怎么她们会 想到学车工?于是,我心里也想学车工了,毕竟弄机器要时髦的多。   爸爸做电台的时 买了一台小型车床,有关车工的书籍我也曾看到过。星期 天回家,我就把那本《车工工艺》带来阅读,想跟厂里说我想学车工。那是一本 老掉牙的书,车间的传动系统还有天轴,一个车间只有一个总动力源。不过,切 削方法、磨车刀须要用什么角度、如何进刀,这些与现代书籍相差无几。   然而,星期一上班,张干事就把我们五人叫到办公室,问我们公社学员到齐 没有,说学员应该分工种学习,其他公社都已分好。我们都不说话,张干事又说 学员必须分工种,不然今后回去有的工作没人干,并强调必须分二人去学翻砂。 当时我不懂什么是翻砂,以为就是打铁,插话说铁匠我们公社有,张干事笑了, 说翻砂不是铁匠,铁匠称为锻工,翻砂称为铸工,并说锻工、电工都不考虑,但 铸工必须学。当时我们几个都不知道什么是翻砂、为什么要学习翻砂、翻砂工到 底有什么用。后来学了理论才知道:铸造是机器之母,没有铸造业,就没有机器 制造业。张干事看出我们都不愿意去学翻砂,就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拈 阄?”我们只得同意。于是他就写了五张纸条,揉成团让我们拈。结果我和张宪 华拈了铸工,田明祺和罗维全拈了钳工,梁正贵拈了车工。   我心里很不乐意,也不知道这个翻砂是怎样翻,直到后来上课学习,才明白 翻砂的重要。值得庆幸的是:分工种完毕,厂里就把我们的补差粮办下来。铸工 吃四十二斤,钳工吃三十八斤,车工吃三十五斤。   翻砂车间面对车工车间山墙成丁字形格局,当中大约相隔七米,进出的运焦、 运铁卡车可交错通行。整个车间正房大概有排球场地的面积,后面加盖的草棚却 要大许多,熔化有色金属的鼓风机也砌在草棚里。冲天炉则建在厂房的山墙外 (靠锻工车间面),专门有三名炉前工管理。车间主任叫张成煜,四十多岁,外 省口音,光头瘦脸,眼睛不大,眉毛淡淡的,性格却相当古怪,动辄就瞪着眼哇 啦哇啦训人,整个车间的人都怕他。   我们的任务就是浇铸炉桥,分白夜班,现造砂型现浇铸,每架炉桥不少于五 十公斤重,每个班的任务是浇铸三吨铁水。铁水从冲天炉里放出来,流到糊有耐 高温材料的铁皮包子里,铁皮包子外面的圆环穿有两根长铁棍,一包铁水须六人 用手抬,人们手握铁棍两端抬起包子浇铸。抬铁水的原则是:不管发生任何意外, 哪怕铁水溅到衣裳上烧着了,台铁水的人都不能丢下铁水包扑灭火或跑开。包子 里的铁水表面有渣滓,浇铸时必须用长扁铁钩(又叫水金钩)将渣滓逼开。车间 主任拿了水金钩一面逼渣滓一面指挥浇铸。粉红色的铁水通过浇口缓慢流进铸铁 砂箱中的砂模,然后再从对面冒口冒出,这件铸件就算浇铸完成。虽然我从没有 见过这种工艺,但看来却并不复杂。于是我想:原来这就是翻砂!这种工作也不 难学。车间主任是干什么的?每天拿个铁钩就那么指手画脚!他又有什么本事? 后来,浇铸炉桥任务完成开始铸造机器零部件,我才知道铸工与其他工种一样, 有些活儿对技术要求是相当高。譬如,铸造内燃机气缸。整个翻砂车间几十个人, 就只有车间主任张成煜才是师傅。   张诚煜是六级铸工,全车间数他工资最高。其次是炉前工曹师傅,曹师傅四 十多岁,留有小胡子,本区人,四级炉前工。其他徒工三十几元的也有,二十几 元的也有,刚进厂的几名学徒,月工资是十五元。   张诚煜不知是哪省人,也许是抗战时期来到重庆。平常不管开什么学习会, 他从不发言、从不读报纸文件,我猜他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他与相知的几名徒 工谈起技术,却讲的头头是道。他说:“过去我们跑马头,老板只把图纸交给你, 其他什么也不管。你得自己设计木模、自己设计砂箱、自己指挥浇铸,老板只看 成品……”   平常他脸上很少有笑脸,但笑起来眼睛一眯起,还是很和善。一次认购修建 市中区至杨家坪电车道的国债券,人们才把他逗笑了。当时那种债券的利息高, 认购与否却并无强迫命令。人们认购后还有不少余数,曹师傅就叫他把余数全认 购了。曹师傅说:“你存恁个多钱来做啥子嘛!又买不到东西,未必还要牵个羊 子来杀!”张师母是四川人,姓杨,她有时也来车间,那几位年长的炉工、杂工 就爱跟她开玩笑,叫她“羊子”。张师傅开始没有听懂,后来才明白,就笑着王 八羔子骂开了。其实张师傅家庭并不算富裕,家里几乎没什么家具,老婆孩子的 穿着与农村人相差无几。倒是车工、汽修车间主任和厂长在节日里还穿一套西服, 他则永远是那套黑呢中山装。   我们农中学徒自然不会有工资,但是我们却钻了个空子,即将公社每月支付 给我们的十二元伙食费截留归己了。我们每月的粮食是公社直属单位定量标准, 即十二斤黄谷。把黄谷背到桃子凼粮站换成粮单,然后交厂伙食团长,伙食团长 根据我们所学工种上报区粮食局办理补差粮。第一天报到田明祺就耍了个心眼, 说公社没有拿伙食费。张干事也就相信了,写个便条叫伙食团长先把饭票给我们。 开初,我们还以为只有我们才会耍小聪明,后来一问其他公社学徒,原来大家都 没有缴伙食费。三个月后,张干事又把我们叫了去,说厂里已经给我们垫付了三 个月伙食费,叫我们马上要钱来归还,并且还写了催款通知叫我们带回。我们当 然没有那么傻,我们有田明祺出主意。休息回厂田明祺就撒谎说,公社说了,眼 下青黄不接没得钱,秋收后派会计来一次结清,云云。至此,张干事再没有问过 我们伙食费,而饭票则是按月发给,一直发到十二月底。   时至今日我还有些不解:几十名学徒的伙食费不是小数,按说,厂领导、公 社领导不可能不碰头,学徒集体截留伙食费之事不可能不反映到区领导那里。那 么,为什么上面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或制止、或追款、或调换学徒?我的推测只 有一个:那就是谁也不愿承担培训学徒流产的风险。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就像后来的“赤脚医生”培训;“简易师范生”培训;贫下中农进住乡卫生院、 乡小学、供销社,等等。至今还在上访的,大有人在。况且,截留伙食费是集体 行为,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势必都要引起争端。但是,谁来埋单呢?红旗厂只 能自认倒霉了。   须要表白的是,我们的截留事实上带有取之予之的色彩。以铸工车间为例: 造型时型砂上要扎很多气孔,浇铸时部分气孔灌满铁水变成铸铁针,这些铁针隐 匿在型砂里,要扎到脚才知道踩在铁钉上了。按规定,铸工须穿厚底皮鞋上班。 再有,铸工车间几乎是隔一天就要开炉。所谓“开炉”,就是把铸铁搁在冲天炉 里熔化成铁水进行浇铸。大厂里铸工是分的很细的:炉前工、造型工、浇铸工、 除砂工,各做各的活儿。但是象红旗厂这样的小厂,铸造的所有工作都是同一批 人在做,即白班造一天型,夜班就开炉浇铸;第二天白班清理铸件、除砂、筛砂 造型,夜班又接着造型,第三天白班又开始浇铸。就这样,以此类推翻班做。所 以,学徒是什么活计也得做(这也是优点,学的本事齐全)。而只要是浇铸,铁 水就难免四溅,所以烧坏衣服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不是正式工人,除手套外不 能享受其他劳保用品,但是我们却与正式工人干相同的活儿。一次浇铸抬铁水, 我一脚踩去铁钉就扎在右脚前掌上了。我咬紧牙忍着痛把重心移向脚后跟,待工 友换下我才拔出球鞋上的铁钉。所以,我们截留的伙食费一部分是买衣服、鞋子 穿了。   工作方面来说,我们的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因为都想学好本领回去当师傅, 至少我本人的心态是如此。开初,我虽然对学铸工心里有抵触,但是知道这个工 种的重要性和技术难度后,就尽心尽力地学习了。我的性格就是如此:不难的技 能不感兴趣,越是难的技能我越想掌握它。与其他工友不同的是,我们是具备一 定文化知识的学徒,并且厂里安排了老师为我们上理论课,所以不管学什么技术 都领会的快。   教我们铸造理论和工艺知识的老师是大师兄何声瑞。何声瑞二十四、五岁, 一双精明的眼睛,中等个,瘦脸瘦身材,臂力却相当不错,抬铁水尽是抬主位。 他是共青团员,车间独当一面的工长,也是车间文化程度最高的技工。据我推测, 他的知识主要来源是书本而不是张师傅的传授。我曾经在新华书店翻看过《铸工 工艺学》,他讲的理论知识大多源于此书,只是讲到一些具体手工操作,才根据 自己的实践经验表述。譬如,他讲到识图,说:“图纸都是用比例、尺寸、符号 表示,不能用文字表述,所以识字不多的工人也能看懂。”   当时,铸工车间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浇铸出来的铸件太硬,加工车间车不 动、刨不动。铸造就是从事机器零部件毛坯生产,铸件必须经过切削加工才能装 配成机器。铸件无法切削加工,也就是毛坯产品不合格。当时,我们车间的产品 不合格不是车间的技术原因,而是原材料的原因。   铸铁分两种,即灰口铸铁和白口铸铁,是以铸铁打断后的断口呈灰色或白色 来区分。白口铁因磷、硫含量高,并且不含石墨,性硬而脆,难于切削加工,只 能铸造如:炉桥、犁铧、钢磨磨片、铸铁水管等不需要加工的产品。灰口铁含石 墨,具有优良的铸造、切削加工、消振性能,是铸造铸铁机器零部件的唯一原材 料。当然,厂里的采购员不会那么傻,连白口铁、灰口铁都分不清。问题是当时 无法购买到质优的灰口铁,只能购到质次的断口呈浅灰色的灰口铁。这种灰口铁 在冲天炉里一熔化,浇铸出的产品就切削不动了。   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灰口铁和白口铁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换。也 就是说,灰口能变白口,白口亦能变灰口,关键看条件。譬如,我们车间的冲天 炉,它又叫化铁炉,这种炉一般使用鼓风机吹冷风,如果焦炭好,灰口铁质好, 浇铸出的产品自然合格;反之,如焦炭含硫量高,铁质差,熔化的过程也就是灰 口转变为白口的过程。   这里不得不谈焦炭,因为焦炭也要分两种:从矿井采掘出来的煤,直接炼成 的焦,称为毛焦。这种毛焦炼出的铁,一般含硫都高,只能供炼钢用。煤经过洗 选,炼成的焦叫洗焦,洗选的目的,就是要除去煤中对炼铁有害的物质,如硫、 磷。所谓炼焦,就是将煤置于干镏炉(炼焦炉)中,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加热到 一千摄氏度左右,经热分解得焦炭、高温煤焦油、焦炉煤气、粗苯和氨等产物。 那时,在焦炭需求量极大的情况下,聪明的工人师傅发明了不用干镏炉,而用烧 木炭的办法同样获得了焦炭,只不过其他“废物”全都舍弃罢了。既然社会对焦 炭的需求那么大,所谓洗选,也只能是粗选一下,所以生产出的焦炭一般含硫量 都偏高。   何声瑞授课时讲,铸铁的性质是每熔化一次品质就降低一些。这是事实,因 为焦炭中含硫。如果用杠炭(纯青杠树烧的炭。据曹师傅讲,此地区早年的铸铁 锅厂曾用过)或电炉熔化,又当别论。因此,车间铸件太硬的原因就是铁质差, 焦炭含硫量高所致。但是有人却向厂里建议,叫铸工车间砌个“反射炉”来减低 铸件硬度。张师傅无计可施,只得安排人在草棚旁砌了个“反射炉”,将几个月 来浇铸的不合格的工虎钳、母虎钳、架子车轮内毂等铸件堆放到“反射炉”里加 焦炭升温烧红,然后熄火封炉让其缓慢冷却。然而,几天后 取出加工,铸件任 然车不动、刨不动。   于是车间召开了研讨会,发动群策群力,人人开动脑筋想办法。因为,铸工 车间产品不合格,意味着其他车间将无事可做。这不是一个车间的小事,而是全 厂的大事。曹师傅发言,说:“啥子东西‘反射炉’哟,我跟它取的名字就是退 火炉。说好听点,是上合理化建议。说不好听点,是婆娘儿女要吃饭。铸件又不 是锻件,能够退火么?我看他骚茎都没有摸到就想骟马!我的要求是车间派人去 买好铁、好焦炭……”   因为张干事也参加了车间的会,曹师傅这通牢骚显然是针对厂领导而发。问 题是光发牢骚不能解决问题。我区近邻的几个铁厂,包括本区的建设铁厂,都是 用“土高炉”生产生铁,就是派你曹师傅亲自去购买,未必就能买到好铁?   于是,又有人想到重钢。当时,像红旗厂这样的小厂,如果离重钢这样的大 厂近,是可以搞协作的,即用白口铁换重钢的灰口铁。因为重钢反正是炼钢,不 在乎白口、灰口。然而红旗厂离重钢那么远,豆腐也要盘成肉价钱,这个建议很 快被人们否决。   接下来又是其他人发言,不是离题太远,就是提不出具体解决方案。张干事 为了鼓动大家,就说:“不管是谁,只要能有 办法解决白口变灰口,是农村学 徒的,厂里马上办理留用、转正;是本厂职工的,厂里马上提升为八级工!”张 干事是全厂知名的“张眼镜”,有人当面叫他这个绰号他从不恼。他同我们学徒 及部分职工同住工程公司的空房,因为离厂有点远,每天早晨他都站在门口大喊 一声:“起床咯!六点钟咯!”一月份的天气,六点钟天还没有亮,亏他这一声 喊我们才从梦中惊醒。他的话能有几分当真?现在已无从考查。然而,此时的曹 师傅没有了刚才的怨气,待张干事的话音一完,就微笑着显得不好意思的说: “只要厂里帮我弄得到锰铁,我保证办得到。”几位大师兄的脸上显出了笑容。 我正想:既然你早有解决办法,为什么不早提出来?只见张师傅睨视了他一眼, 说:“你这个话当没有说!弄得到锰铁,早弄来了!”从而我知道了锰铁可以除 硫,也知道了锰铁不好购买。   何声瑞的办法是早就提出的,就是改冷风为热风,用提高炉温的办法脱硫。 从理论上讲,这样的办法是可行的。其作法是:专门砌一间热风管道加热炉,将 弯成S形的管道固定于炉内,加燃料将S形管烧红,鼓风机的风通过高温管道出来 即为热风了。缺点是:冲天炉炉顶废气不能象正规高炉那样导回利用(当时的 “土高炉”都没有这种装置),加热炉主要靠另加燃料加热管道,从而使化铁成 本提高;冲天炉又名“三节炉”,整个炉身是由三节钢桶组成,内壁衬十几厘米 厚耐火砖,可随时吊装拆卸修补;如改冷风为热风,就要在炉旁另建一间十几平 米的热风管道加热炉。但是铸工车间只有一个冲天炉,每天都在生产铸铁水管, 即每隔一天就要开一回炉。何声瑞当然了解这些情况,所以他的建议是另找场地 新建一座“土高炉”式的化铁炉改吹热风。他讲的这种“土高炉”就是用50—60 厘米厚的白泡石直接砌炉身,每砌一层外面加一道铁箍,直到砌够炉身需要高度, 就是一座简易化铁炉了。但是,这种简易化铁炉不能拆卸修补重复使用,只要一 停火,出铁口出渣口及内壁都会被铁渣凝固,修补起来相当难(也可以修补)。 因为人又进不去,手又够不着。另外,送风口也只能采用补锅匠炉似的单风口送 风,如像冲天炉那样四面八方同时向炉内送排风,当时的红旗厂根本无法办到, 因为排风系统必须配置冷却系统装置。   何声瑞曾经带领我们搞过几次技术革新,但都以失败告终:车间生产水管, 因设备简陋,只能水平浇铸。水管的砂芯是钢管缠上稻草绳用型砂做成,浇铸时 为避免铁水浮力将其顶弯,张师傅设计在水管中部安一枚螺纹短铁钉将砂芯顶住, 水管浇铸出来铁钉就留在管筒上了。这种方法浇铸前铁钉必须预热,否则铁水遇 到冷铁就要爆炸,并且钳工车间得专门制造这种钉。何声瑞想省去这枚铁钉,就 设计采用离心铸造,用一台电动机带动砂模箱旋转,水管倒是铸造出来了,但是 费时又费工。红旗厂不是专门铸造水管的工厂,不可能投资制造很多模具供浇铸, 离心铸造只得终止。何声瑞又设计搞水管一模多浇,就是采用粘土做锅模的方法, 用粘土做水管模,并请来铁锅厂的师傅指导浇铸。因铁锅模是半球形,浇铸一完 锅还是红的就翻模取锅再浇铸。水管是整圆筒,浇铸完翻模取水管上下模都扯坏, 又要补模又要安放砂芯,还不如做砂模简便。   张师傅洞察一切,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心里思考的什么,我们作徒工的不得 而知。   一次,车间接到浇铸几台多级水泵的任务,这种水泵是矿井用的,结构相当 复杂,铸件必须用干模(用型砂造好模后烘干)浇铸,砂芯也要用桐油和干型砂 做油砂芯,并且,按分型面要求必须用四个砂箱重叠造型。按说,这样复杂的铸 件造型,张师傅要挑技术好的徒工打下手看他示范,目的自然是让其实践这类复 杂铸件造型工艺,好让徒工独立操作。以往接到类似复杂工艺铸件,他都是叫上 何声瑞。但是这次他却叫老实敦厚、开会从不发言的田信筑。像红旗厂这样的小 厂,这种技术难度高的活计是很难遇到的。连我这个农村学徒都看出个中奥妙, 这有点像那些影视中的武林人物传授秘籍或看家本领,“离经叛道”的弟子是得 不到传授的。然而,后来的事实是,田信筑自造的模,其中一个因砂粒没有清扫 干净,关键部位铸出来有缺口而报废。   鉴于以上缘故,张师傅对何声瑞的建议不置可否,也不开腔,厂领导拿他没 辙。毕竟那个时代政治压力太大,假如事情放在今天,也许张师傅会说:我是搞 铸造的,又不是搞冶炼。你打米来,我拿米下锅;你打包谷沙沙来,我拿包谷沙 沙下锅。但是,白口变灰口的问题必须解决,这是全厂职工关注的大事,也是整 个厂赖以生存的大事。此时,厂里又涌进许多学徒和员工,来铸工车间的就有石 万斌夫妇和几名学徒。石万斌原是白泡石厂党委书记,退伍军人(正连级),三 十多岁,身材高大,剑眉大眼,肤色黑中透红。由于各地的“土高炉”奉命熄火, 白泡石厂只得缩小生产规模,农村户口的员工全部遣回农村,厂领导这一层面的 干部就向其他单位分流。石万斌来铸工车间,自然是任车间党小组组长,车间主 任沉默,他却拍胸临难不惧。于是,厂里就决定在钳工车间前面辟块空地建炉一 试。石万斌是刘三娘堂弟,南桐公社四楞碑人,一九六二年“压缩”,终于回农 村。   这项基建工程自然是何声瑞唱主角,我们这些非熟练工被安排了打杂,因为 车间还得生产,浇铸水管任务还相当繁重。其实,建一座这样的新炉也并不费时。 后来的事实证明,不到四天时间,包括热风炉就都砌好了。因为白泡石厂就在浸 水垭,离红旗厂不到一公里,厂里什么型号的白泡石砖应有尽有;抹缝隙也不用 水泥、石灰,只须黄泥浆和白泡砂就行了,因为只有这样的砂浆才耐高温。到是 炉子砌好后,烘炉的时间还要长些,因为炉子必须烘干透才能开炉化铁。   当然,厂里也早作了准备,我们一动工就领来帆布搭了个大棚堆放型砂,因 为一开炉就要造型浇铸。另外,厂里还专门到煤矿借来一台罗茨式鼓风机,这种 鼓风机的风压高,可以降低S形管道对风压的损耗。   何声瑞自知责任重大,动工建炉的当晚就把铺盖抱到工棚里,以便和上夜班 的钳工商讨热风管道的安装。据他后来讲,他已把自己推到浪尖上,他别无选择,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然而,紧张的工作并不能遏制人们的磕碰。从中也可以窥 见一部分人的心态,不妨叙述如下。   红旗厂成立于一九五八年,其职工组合是:外地支援一部分,街道铁业合作 社成员凑一部分。譬如,厂长就是借调建设机床厂铣工车间主任来任职。街道这 部分职工自然技能要差些,且大多连机床都没有见过;有的年龄也偏大,不管学 什么技能也为时已晚。我们车间的余大姐就是这样的职工:抬铁水、抬铸件她很 吃力;造型她又蹲不了多久;只能做些清除铸件砂子、做砂芯、筛型砂这类的辅 助活。好在她很勤快,能见事做事,也从不偷懒耍滑。张师傅有时见有简单模具, 也叫她学造型。造型工的第一要素是只能蹲下不能坐,这是学造型要练的第一道 基本功。每个造型工都发有一个小工具箱,余大姐有时就爱挪过工具箱来坐着造 型。如果是其他学徒,张师傅看见就要训你一顿,但对她则例外。她那个腰单是 蹲着就很吃力了,何必还要训人家呢?她抱的信条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厂忠 心耿耿的。她见不得那些小青年在工作上出错,别人出错她批评起来总是喋喋不 休,但最终结果却没有多大回事。她还有个毛病是做了来问,被问的人有时是哭 笑不得:你作都作了,材料、时间都浪费了,还问什么?所以,好多人都不愿意 同她共事。   这次建炉,她也被安排来打杂,平心而言,她作工作是很认真负责的。但是 她老毛病又犯了,作了件以他的资历不该作的错事。何声瑞觉得很恼火,就批评 了她。殊不知,她却不依不饶,哭诉起来。时至今日,我已记不起她作错的是什 么事,何声瑞批评的是什么话。她哭诉的原话我也回忆不起,只记得大概意思是: 何声瑞是地主子女,没有资格批评她;何声瑞这个积极分子是假积极。何声瑞只 好走开,旁边的工友也劝她,但是她仍然不依不饶。石万斌发火了,大声呵斥道: “谁说的地主子女就不能批评人!战场上地主子女照样扛枪打美帝!做错了事你 还要无理取闹!再闹!我立刻叫你停工反省!”余大姐不敢开腔了。   平时何声瑞带班,除了派工、指挥生产,是很少批评人的。余大姐如果在何 声瑞的班,也是维护工长而指责别人。当时社会上还没有提“讲阶级斗争”,所 以我的感觉是莫名其妙。   出第一炉铁的时候,人们的心几乎都揪紧了,人们脸上的表情显露了这种心 情。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顾虑完全多余。因为整个化铁过程完全是用好 焦好铁从新冶炼,既然付出了辛劳、付出了高昂代价,所以回报还是有的。当何 声瑞敲断试浇的三根样品铁,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呼:“灰口铁!”   我罗里罗嗦叙述这些,目的只有一个。即我没有白嚼厂里的干饭,没有辜负 公社领导对我的期望,如果公社办起农机厂,叫我筹办一个简单的铸造场所,我 是胜任的。   为了方便叙述,前一节已把全年的铸造活动,大概交待完毕。下面是,与铸 造无关的故事。   俗话说:“你有前算,我有后算;你有长箩系,我有翘扁担。”既然“鼻子 大了压住嘴————开不起腔。”但是厂领导也不是吃草草的。他们采取的对策 也是相当到位的。五月麦收开始,我们就被厂方指定为外派代表(间杂有部分年 轻非熟练工),到分派的公社去割了几天小麦。七月报上发表了社论:“到矿山 去!到第一线去!”的号召。厂里马上派张干事组织我们开会学习,并宣布去南 川的四十二公里地段发现了铁矿,厂里决定调我们去修筑到矿山的公路。我们这 些学徒当然无话可说,既然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服人家管了。   厂里的行动是迅速的,会是下午召开的,学徒们散会就回住处打铺盖卷,吃 过晚饭厂里就用卡车送我们启程。   四十二公里(万盛属三十八公里)地段属我区丛林公社,从万盛去一路是盘 山上行,汽车爬上四十二公里地段就平缓了。该地段的山脉与南峰山脉同属四川 盆地东南屏障,我们挖公路的地点没有二磴岩高,大致与庙坝大队相平行,所以, 习习的晚风吹来极凉爽。   我们的住房是一座农家大院的两间空房,空房打扫的很干净,木板壁 刷过 石灰浆,但是前板壁却早被拆除,即从阶沿进屋便是大进大出,想来这里曾是某 个集体的食堂。大院阶沿很宽,条石及廊柱磉盘都琢磨的很讲究,隐约可见花鸟 虫鱼。大院的农户早已迁出,就像我们公社驻地附近的农户,上面一声令下,你 就得迁出走人。丛林公社所有的“右派”都集中于此,据说,他们也是来挖公路 的,几天前就到了。   同学们一躺到地铺上就开始议论:红旗厂是否把我们甩了;公路不知要挖到 何年何月;伙食是否比厂里偏低,等等。   然而,第二天早饭时,所有的疑虑便迎刃而解:伙食,不分工种、不分男女, 每人每月粮食定量四十五斤;公路,全长不足二公里,但必须夯实路基、铺上石 子;工作时间,每天八小时,星期天休息可回家。每人发草帽一个。   因为整个挖掘都采用“炮采”,即不管石灰岩或页岩,一律采取打眼(页岩 就用三米多长的三花钢钎通,就像用洛阳铲探古墓似的)爆破的方法,且公路指 挥部组织有专业爆破队,人们的肚皮吃得饱,所以筑路进度极快。   二十天后,毛路挖掘就基本完成。由于路面多半是硬山,不用夯实,而填方 的小部分则是边填边夯,所以毛路一完也不须再夯,只须铺上石子就行了。   然而,此时指挥部却接到上面叫“下马”的通知,当然,当时指挥部领导不 会告诉人们为什么“下马”,只是讲这里的铁矿无开采价值。叫人们各回原单位, 云云。就这样,铺了一部分石子的公路就搁下了。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若干年后我在区志上看到,我区根本就没有适合炼铁的铁矿资源,因为区内 所有铁矿都是硫铁矿,硫铁矿的主要用途是制造硫酸。“一九六零年区委工业部 工作总结称‘我区所有生铁含硫3—4%,远远超过国家含硫0.8%标准,全区冶炼 的生铁100%不合格’”。   行文至此,这段文字本该结束,但筑路时发生的两件事情却有必要一叙,因 为可以窥见我的人生轨迹。   其一:公路伙食团的“施政”与红旗厂伙食团有所不同:红旗厂伙食团使用 饭票,公路伙食团则每人发一个填有本人姓名的用餐本。用餐本每页都印有年月 日及早中晚字样,用餐人可以自由调节每餐的饭量。譬如,你吃五——五——五 两也行、你吃三——七——五两也行、你吃六——六——三两也行,随你的便, 反正每天只有十五两粮(此时,每市斤十六两已改为每市斤十两)。打饭时你只 需递上本本,伙食团长亲笔记录、签字你所吃的两数,炊事员就按本本上的两数 秤饭、打菜。凭心而言,这样作虽然麻烦,但伙食团长却是从用餐者角度考虑 “施政”的。因为,天热,人们衣服穿的少,住处也简陋,饭票不管带在身上或 放在住处都容易损坏、丢失。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开工后第三天早上,张宪华就悄悄问我想 不想多吃点饭。其实,按我的饭量,每顿吃五两粮已够了。出于好奇,就问他怎 么个吃法。他就说兴隆公社某某昨日就多打了一份饭,并说这种方法只须两人配 对就行。譬如,甲早餐先打七两粮的饭,乙填三两打饭时则出示两个用餐本给炊 事员,炊事员以为乙是代别人打饭,就打两份饭菜给乙。因为登记与打饭隔了两 米多远的距离,登记与打饭都得排队,在厨房进出的人又拥挤,所以用餐人能轻 易得手。到了中午,二人又用同样的方法对调了打饭。就这样,只要你愿意配对, 每天就能多吃几两粮的饭。   当然,这样的行为肯定是错的。但是,在那种“干不死的高粱,饿不死的伙 房”议论流行岁月。人们心里最恨的是“伙房”、最怕的也是“伙房”、最想巴 结的仍是“伙房”;在这种奇特的情形下,人们“瞅不冷子”拨你一根毛、吃你 个自不小心,就只能当是玩游戏了。因为那是人们心理并不愧疚,也没有人从道 德角度思考自己的行为。至少我所接触的人群是如此。因为他们的行为与“伙房” 员工行为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时至今日来看,俗话所谓:“孔明诸葛亮,算不过犁辕(音:冤)匠。”果 然有些道理。历史长河中,一些自认为聪明的人往往小觑了这些“犁辕匠”,殊 不知,个人智慧永远难胜众人智慧。   犁辕,就是装在犁头上起牵引作用的弯形木(现今多改用弯曲钢管),山民 做活多是弯腰曲背,状如犁辕,所以自称“犁辕匠”,帮人,则称:“卖犁辕”, 或“卖弯子”。   然而好景不长,几天后的一次早餐,伙食团长突然放慢了登记速度,打饭的 炊事员旁也专门站了一名炊事员大声“唱票”,见到这样的阵势,想多打饭吃的 人也不敢了。   我的猜想:伙食团是不可能自己觉察的。一是像这样作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小 青年,捣鬼的数量不大。二是饭做出来没有个准确数,明义上规定每斤大米煮三 斤饭——那是给打饭人定的规定。因为“火房”从来不按这个规定做饭。传统做 大米饭的程序是:先将米淘洗干净,然后放锅里煮,待煮到一定程度捞在筲箕里 沥干,然后放在甑里蒸熟。那时“伙房”煮饭则是:将不淘不洗的米放热水里浸 泡,待发胀后捞起来蒸第一次,然后又倒在大木桶里加热水再浸泡,待饭粒吸够 水分发胀,再放甑里蒸第二次。这样做饭,一斤大米煮三近半至四斤就要算“伙 房”有良心了。所以,伙食团长自己觉察不大可能。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同学中有人告密。后来,我这个猜测果然得到印证。   其二:工厂做工与农村做活差不多,中途都要歇气,不过工厂叫休息,时间 是十五分钟,以便于人们上厕所、抽支烟什么的。铸工车间就没有定准,譬如开 炉,就不能停下鼓风机休息,人们等待出铁水就已小憩了;造型是单个人的手上 活,你蹲久了站起来抽支烟、上个厕所,也没人阻拦你。   公路上的休息就是躲放炮。从湘渝路顺我们修的公路走,约三百米处就是指 挥部确定的采石场,采石场再往前走就是页岩地段,我们的住地就在页岩地段下 面,离采石场大约也只有三百米。因为已是铺石子阶段,人们都集中在采石场附 近工作,打石头、锤石子、运石子铺路。如果采石场要放炮,人们就依自己的位 置分头走开躱炮。   一天下午放炮,我随人群来到湘渝公路,湘渝公路地段地势比采石场高,可 居高临下观看放炮。点炮人是梁正贵,他跟父亲一道打过石头,指挥部组织爆破 队时,只要是打过石头的都收了去。其实,打石头放炮的活并不难学,只要你有 臂力,练个三五天就练熟了。至于放炮,只要你装药小心些,导火线稍微留长点, 记清炮数,点炮也没什么危险。那时不像现在,现在是放炮员必须经过公安机关 专门培训、发证,你只有持证才能上岗放炮,那时只要你会放炮就行。   梁正贵很会点炮。他点炮不用香烟,也不用纸卷,就用导火线点导火线。他 想出的这个办法既迅速又安全:他先切一段导火线(必须比要点的第一炮导火线 短)来再横切许多小口,点着手中的导火线,就用喷出的火苗依次点其他炮,而 手中的导火线始终比第一炮的导火线先燃完,所以他知道第一炮的爆炸时间;导 火线燃烧一定长度后就不再往外喷火苗,只是冒白烟,他从容点炮的同时又不断 折断预先的切口,使火苗从切口喷出好点其他炮。   那时我还没有学打石头和放炮的活,也不知他点炮的窍门,所以揪紧了心望 着他矫健的身影敏捷地在烟雾中上串下跳。一会功夫,点完炮的他才向我们奔来。   接下来,自然是观岩石爆破的情形,倾听隆隆的轰鸣。只见一网石块往天上 一冒,接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一网石块往天上又一冒,又是轰隆的声音,有时 是双炮齐鸣,有时是单炮独鸣。轰的一声巨响,石块飞上天空的同时,蔚蓝的天 空也生起一串烟圈,人们说,这样的响声石头来料不多;砰的一声闷响,接着就 是石头滚动的哗啦声,人们就赞誉,这一炮来料不错……   一会功夫,轰隆隆的炮声平息,烟雾已渐渐散去,人们就打算往回走,爆破 队长就叫大家莫忙,还等一会。烟雾终于散尽后,人们就起身走了。此时,人群 就像散乱的游行队伍,有的继续摆龙门阵、有的嘻哈打笑、有的抽着未熄灭的烟。 因为已是下班时间,人们未免加快了步伐。正当我们走拢采石场时,突然又是轰 的一声巨响,这下简直把人们搞懵了,也太突然了,人们立马四处奔跑。此时, 刚跨出半步的我本能地抬头看天上,只见满天的石块像黢黑的老鸹子,呼啸着纷 纷向地面砸来,我就死盯着飞来的石块躲来躲去。鉴于石头越小飞的越高之故, 尽管耳朵边传来人们的抱怨声,我仍然盯着天空。只见一粒胡豆大的石头在天上 飞,越向下体积越变大,最后变成乒乓球大小落到公路外面。我低头的第一眼就 见离我不远处一个“右派”额头上流着血,其伤口就像用刀尖斜拉一道从额到右 眉梢的口子。我想他是躲了,不过躲迟了。幸好是划伤,如果是砸伤他必然倒地 无疑。他望着我只是说:“唉!这是怎么搞的嘛……”他黄脸瘦削,显得人很文 弱,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但是我没有搭理他,议论纷纷路过的民工也没人搭理他, 我就随田明祺他们快步走了。田明祺边走边说:“哪个叫你闷倒脑壳跑嘛!你抬 起头来看下天嘛!”他做着抬头看天的样子。我却默默无语:没得法,只有等你 的同伴来帮助你。当时,我们并不与“右派”一块干活,他们有指挥部的干部背 了手枪专门陪伴。   几年后,农业学大寨改田改土我学会了打石头和放炮,当回忆起这件事情时 就想:幸好当时那一炮不来料,向上冲的力量使多数石块飞向了公路外面,不然 不知要伤到多少人。   回到厂里,每人得到一罐猪油(500克),筑路途中,厂里曾派人为我们送 来猪肉松,每人半斤。张干事召集我们开会,说厂里给我们安排了老师,今后就 上午上课学习理论知识,下午才到厂里实习,云云。同学们自然欢欣雀跃,有的 甚至大声呼喊。也许这就是厂里给我们的回报吧,一个月的甘苦,确实累得人够 呛。   于是,我们就从工程公司宿舍搬到了建设乡。建设乡是老地名,现在已没有 这个乡,红旗厂原厂址就在此,建设铁厂也在此。从万盛顺重庆方向的湘渝路到 建设乡约三公里,建设乡到桃子凼支路约三公里,桃子凼谷口是刘家河与孝子河 的交汇处,顺刘家河上行,约十公里(现公路已挖通)就是我乡了。那时我们休 息回家都是步行,因此,回家就要便捷些。   红旗厂在建设乡有两间旧厂房和一座农家小院,由一段二百米的简易公路与 湘渝公路连接。我们的教室设在旧厂房,吃饭、住宿则在农家小院,课程只有两 门,即数学和专业。数学课由电工师傅曾老师统一上,铸、车、钳专业课程则由 各车间指派的人员上。铸工车间指派的老师就是何声瑞,何声瑞很谦逊,第一天 上课就说:“你们不要叫我河老师,叫何师兄就行了。说不上教你们,我们共同 学习吧。”   不容置疑,开初的学习热情是异常高涨的。尽管厂里组织授课仓卒,同学们 连课本也没有,但是何师兄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结合《铸工工艺学》讲课,能指 出书本叙述的某些技术操作不足。所以,我们既用心听讲,也勤于笔记。   然而一段时日后,同学们的学习热情就开始下降了。因为,明摆着的一盘棋, 就是大家都得回农村去。回农村办不办得起厂还在其次;饥饿,才是人们最关心 的问题。星期天人们回家早已目睹了农村的现实,咫尺之间,城乡差别竟有天壤 之别,换了谁愿回农村去?所以,人们探讨专业技术的话题自然转换到今后的打 算上了。   那时不像现在,现在是任何农村人都可以在任何城市打工、居住。那时,所 有的内地城市都不会接纳农村人。唯一的去处就只有青海、新疆。据说,晚上专 门有车子来接人,只要你愿意去,晚上到公路边守候就成。是天降福祉?抑或天 赐良机?管不了那么多了,听天由命吧!   一天晚上,付诸行动的座谈会就在男生寝室正式召开。老师们都不住学校, 晚上正是同学们袒露心扉的最佳时机。男生寝室是一间拆去板壁的大通间,也许 原是什么会议室,几十名男生都住于此,用木板靠四壁搭的大通间铺恰好适宜人 们相互交流。出走是已成定局,所谓“座谈”,毋宁说是告别,因为有的同学说 着说着就当着各自公社好友的面哭泣了。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毕竟:   远走万里,流落他乡;   前途未卜,天各一方;   离别伤感,家庭托付;   听天由命,各诉衷肠。   我们五人没有那么伤感,田明祺和我都不愿走,他们三人就拜托我们将被盖、 多于物件带回,并转告他们家人。田明祺不走的原因是父母年老体弱,孩子小丢 下可怜,跑那么远他不放心。我的想法有二:一是小学时受王之涣“羌笛何须怨 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影响颇深,加上地理、历史知识也学得扎实,知道那 是塞外,是苦寒不毛之地,所以不想去。二是,当时我还没有真正领教过每天二 两毛粮的“滋味”,意识不到农村饥荒的严峻。况且,爸妈都在公社属下单位工 作,没有同他们商量就贸然出走,不是给大人添麻烦么?   告别会很快结束,到底有多少人要去,我一直没有搞清楚,因为去的人与送 的人混杂在一起,那晚至少有四分之三的同学来到公路边守候,并且还跟来几名 女生。她们住我们隔壁,男生谈话自然能听清。出于好奇,我也跑到公路边的田 埂上坐着守候。只见一趟车子过去了,一趟车子又过来了;车子上不是焦炭就是 矿石,要么就是空车返回,始终没有看见有棚布的卡车经过。同学们有的抽烟, 有的摆龙门阵,心切的则在公路上散步似的巡游。下半夜之后,部分同学回寝室 去了,我也开始打瞌睡,但好奇心却非要看个究竟,所以没有离开。不知迷糊了 多长时间,忽然听到争吵声,原来是巡游的同学拦下一辆南川下来的货车,司机 正跟同学争吵。车子开走后,我的瞌睡也醒了,就坐到同学堆里听他们探讨策略。 人们的探讨持续了一会,就见行道树梢已显分枝,于是只好起身往回走了,因为 天快亮了。   第二天晚上人们照去不误。第三天晚上人们也照去不误。第四天我就没有跟 着跑了,人太疲倦了。后来听张宪华讲,他们整整跑了半个月,但是一个都没有 走成。   几年后,听盲流回来的人讲,他们是直接坐车去了重庆、成都、新疆等地, 那里有公安部门派人专门收容,然后送工厂、单位干活。后来听说家乡土地下户 (1962年土地下户)了,才跑了回来。当然也有未回来的,我农中同学C、D,他 们家庭成分都是地主,C的大哥出走后至今了无音讯,D的弟弟跑的是新疆,听说 现在已是什么公司老板。   我们的学习于十月中旬结业,回到万盛工作自然依旧。   一天厂里通知,派出所催我们办理户口迁回手续,说必须尽快拿回公社入户, 以免影响明年口粮搭配。我们五人的手续自然由田明祺办理,没想到拿回来的却 是户口迁移证。这下可把我们乐坏了:岂不又是天赐良机么?当时人们太幼稚, 也太天真:以为迁移证到手是上天恩赐,简直如获至宝;以为只要拿到这个东西, 你就甭管我弄到那儿去入户了。   我们五人的名字都在一张迁移证上,我们的命运就像拴在一起的五只蚱蚂, 想各奔东西的念头也很快打消了。田明祺上过五八年办的工业大学,在建设乡上 第一节数学课,曾老师为摸底施教就先出题考试,全体同学只有他一人做完所有 习题,其他像张宪华这样的小学程度,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做。所以我们都钦 佩他的聪明才智,这次“押宝”自然都听他的。他说九龙坡区是工业区,比较好 找工作,就叫我先去一趟试试,因为他们几位都没有进过城。随后,他取出一张 盖有“重庆工业大学”红印的白条,写了如下证明:   证明   兹有我校学生:田明祺、罗维全、梁正贵、张宪华、李沂睿,等五人前来贵 区寻求工作,希望区政府给予支持,并妥善安置为要!特此证明   重庆工业大学   一九六零年十月十六日   能够记住这个日期,是因为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并且,走这一趟还挨了三 天饿,所以可说是铭篆于心,终身不忘。   从万盛到重庆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即早晨五点去,下午五点回来。由于没 有时间,我一觉醒来就起床了,叮嘱张宪华帮我请假后,就动身走了。因为,从 万盛去东林火车起点站还有三公里多的路程,所以必须提前。   火车过綦江后,乘务员就开始卖点心,每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饼干,约半市 斤重,收费二角钱。自从五八年下乡后,我还是第一次进城,也是生平第一次坐 火车,也算人生第一次独当一面闯社会。过去去我只去过杨家坪“西区公园”, 不知道九龙坡有火车站,也不知道九龙坡区政府在哪里,所以就买了全程票,直 到菜园坝终点站下车。待我到杨家坪,已是下午二点多钟。街上买不到东西吃, 有钱有粮票也买不到,就是吃碗小面饭店也要你出示出差证明。我兜里是揣有求 职证明,但心里边总觉得不踏实;况且,我也不知道真的出差证明像什么样子, 怕出示后被人家无端的收了去;我又不善口才,所以宁可喝水也不愿多费口舌。   待我打听到九龙坡区府住地,过河来到李家沱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传 达室的人告诉我,礼拜六人们早走了。   我原本是想趁星期六、星期天走这一趟不会引起厂里注意,没想到星期天人 家不办公。懊悔已没有用,只得找个旅馆住下,幸好旅馆不要什么证明。   整个星期天我就在街上转游,肚皮饿了就喝自来水,好不容易等到星期一, 我才来到劳动局。接待我的是个中年干部,他接过证明就叫我先坐一会,然后去 到另一间办公室。不一会,他出来就叫我随他进去。该室的人正坐在桌后看证明, 见到我劈头就呵斥道:   “你拿张满天飞的证明到处跑干啥!你是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我感到我脸已红到耳根,但走出办公室不免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把迁移证一 同递上,不然会被一同没收了。   后来回来说起,他们几位都嘲笑我不灵便:“就凭那张证明唛,你也可以买 到东西吃嘛!”“你可以说我是正正当当求职!一不偷,二不抢,你们凭啥子没 收证明?没有证明我如何回家?吃饭、住宿朗格办?”我不想和他们争辩,也不 否认他们的机智,但他们的话也有事后诸葛亮之嫌,谁不惧“拿张片子送提篮桥 打屁股?”当时,刚读过《官场现形记》,所以脑子里有这个想法。   回到万盛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打饭吃已不可能,好在火车上吃了包饼干。我 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后,就躺下了。   因为迁移证上有时限,第二天田明祺和罗维全就去了桐梓。据说,罗维全有 位堂兄在桐梓县做事。然而,去桐梓也无结果,他们无功而返。这时,梁正贵提 出个新方案:先把户口上到他父亲那里,暂时找点零工做,今后再徐图远走高飞。 大家一想,觉得是个道理:眼下下点野力虽说辛苦,但是每月挣那二十四斤粮的 钱还是不成问题。于是,我回家在妈妈的代销店打了斤白酒,我们五人就提着酒 来到梁伯伯住处。梁伯伯是修建队工人,户籍属桃子街道派出所。梁正贵把我们 的情况讲给他听后,喝了两杯酒的他果然满口应承,瘦脸泛着红光就开始裹叶子 烟,自然话匣子也拉开。他谆谆告诫我们说:“这个人,只要你勤快,只要走正 路,不做鬼头鬼脑的事,今后,我还可以给你们找点零活儿。退一万步讲,就是 挑煤炭卖,求吃也不成问题。也总比回农村强嘛……”我们几个当然只有唯唯诺 诺、点头称是。   告诫完毕,他烟也抽完。一看闹钟快到二点,就催去我们快走,他回头还要 去工地。我们来到派出所,他就把户口簿和迁移证递给了公安员,说:“我同意 他们几个在我这里入户,把户口给他们上起。”   公安员扫了一眼迁移证,又扫了一眼我们,就朝同事扮了个讥嘲的鬼脸,同 事就起身去挂电话。接下来,我不说读者也明白。试想,仅仅几公里的距离,况 且同属一个公安分局,我们玩这点鬼把戏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人家一个 电话就把我们的幻想破灭了。   接下来自然是训斥,训斥够了就留下迁移证,要我们写了检讨书去领取。其 实,他们最后一招用错了对象,也不会凑效。谁会写了检讨去领取?没有了户口, 我们就像被抽去牛鼻绳的牛,到底是人在乎还是牛在乎?这个比喻只有农村人才 懂。当时,我们灰溜溜的走出派出所,梁伯伯的酒性还没有过,对公安员的训斥 忿忿不平,边走边咕哝。后来,我们公社的公安员来把迁移证领了去。他没有责 备我们,也没有告知我们,他原是我们农中同学。   十一月份,有的同学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开始玩了。谁都明白,即便另寻 出路也只能等到回家以后。领到十二月的饭票后,除了青羊市公社的同学F,几 乎所有的同学都不上班了。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串联,仿佛一种无形的“病毒” 传染了所有同学;又好似毕业论文通过后,待在校园里的大学生。学习对我们已 经不重要了,是该轻松一下、该散散心了。既然命中注定的日子即将到来,与其 整天愁眉苦脸,不如潇洒玩两天。   当时我们的玩,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看电影、逛百货公司、转新华书店、 租辆自行车兜风、玩扑克,仅此而已。看电影需要钱,只能按自己的兴趣择优观 看;逛百货公司不是为购物,只是饱饱眼福而已;转新华书店的同学不多,但几 乎是我每天的功课;租自行车骑也要钱,只能偶尔为之;玩扑克那时还不兴“蹲” 也不兴脸上粘纸条,所以玩的兴趣也有限。当然,年长的、已婚的同学则央求别 人帮助他打饭,一次打几天的饭装到布袋里背回家去。   自从回到万盛,我们就住到伙食团旁边新搭的帐篷里。工程公司的宿舍早被 别人占去。因为厂里又增加了不少学徒和员工。   一天张干事来到帐篷里,见我们在玩牌,就说:“你们啷个不上班啰!”张 宪华抬头笑脸相迎,说:“张干事,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脸朝黄土背朝天上班 了!”张干事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们和他已经混得很熟了。我就说:“张干事, 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再也听不到你喊起床的声音了!”他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闪 现了一丝儿凄楚,但马上就被平静掩饰过去。他是知道事态的严峻,红旗厂一下 子涌来那么多人“避难”,是难以为继的。此时田明祺招呼他坐,他就在“床” 边坐下。田明祺就说:“张干事,你说我们还有上班的必要吗?”张干事忙说: “啷个没得必要呢!你们看F不是每天都在上班?你们应该向他学习!你们想过 没有,如果你们表现得好,万一厂里又把你们留下来呢!”一个青羊市公社的同 学说:“他平常连话都不爱跟我说,心怕哪个把他的经验学到了,更莫说跟他两 个交流了。”话完做了个鬼脸。其实,这位同学所说的F的“经验”,是人人都 明白的道理:与厂方保持融洽关系,博得厂领导青睐,考虑把你留下。问题是形 势这么严峻,允许厂方这样作么?F与我和张宪华同一车间,张宪华就说:“张 干事,说句内心话,哪个不想留下来!我摆个龙门阵给你听:从前有个背煤炭的, 见土地庙搁个竹筒,就求土地说:‘土地菩萨,你保佑我找到一千钱,我就跟你 买个铜磐。’后来他果然找到一千钱,就跟土地买了个铜磐。他又求土地,说: ‘土地菩萨,你保佑我找到一万钱,我就跟你买个铜钟。’晚上,土地跟他托梦 说:‘你有了一千想一万,记不记得背煤炭?’他马上回敬说:‘你得了铜磐望 铜钟,记不记得敲竹筒筒(音:通)。’张干事,我们是只有背煤的命,今年来 厂里吃了一年干饭,已经够了,不想跟哪个争啥子名额。”   F要长我们几岁,个子不高,身体壮实。他在车间做活总是抬铁水,但造型 却有点迟钝,何声瑞示范的活儿,他连看数遍都不能独立操作。当然,人各有志,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与领导交流却有独到之处,不足的是有时张师傅嫌他话 太多。此刻,我一下子想到公路上的情形:多打饭吃是兴隆公社H的“发明”,H 与F是同一寝室,H爱炫耀自己的小聪明,不然同学们也不会知道。F会不会与伙 食团长也“交流感情”呢?这只是我的猜测,无任何凭据。   张干事再也没有说什么,他那惋惜我们不争的皱眉早已化成一种讪讪的微笑, 是看我们即将面临的处境好笑,还是对我们的未来无能为力?不得而知。   我们五人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回家的,因为伙食团不退粮,我们只好把剩下的 饭票都打成了饭。   据区志记载:“一九六一年五月后贯彻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 方针,红旗厂就分流五十人出厂”,“一九六二年四月红旗机器厂交重庆市机械 工业局”。   至此,除了在供销社、食品公司碰到过三、四位铸工车间、车工车间的熟人 外,其他人均不知去向。多年后我吟成一首小诗,现在放在这里作这一章的结尾:   “龙”争“虎”斗秀庐峰,   只为炎黄铸剑锋。   “大吏”“封疆”无那语,   黎民布衣幻梦空。   边陲小镇传家报,   既定方针路路通。   子弟村姑不识趣,   铜磐得了望铜钟。   第九章   碧 .彩 .成   我在钳工车间上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丛林公社的学徒曾习燕。他是成人, 略高我一个头,身体壮实,看上去虽然有点笨拙、木讷,但跟我这个小崽儿却谈 得来。多年后我去他家玩,才知他要长我整整十岁,并且,我们交往时他已经有 个小孩了。   他和另外几名学徒负责掌住架子车轮上的钢筋辐条,以便师傅焊接。我的任 务则是敲直冲床切下的钢筋。我们能够交上朋友,并不复杂,一天逛街他问我, 他想把女朋友甩了,可不可行?当时我想,怎么会问到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认识 仅仅才几天,双方都不太熟悉,况且,我只不过是个“娃娃头”而已。但是我思 考了一会后,还是这样说:“我觉得这样做不大好。你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她,既 然答应下来,现在又把人家甩了,是我,就觉得心头过意不去。”   后来我才知道,农村人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 有的,是直到结婚的当天双方才见面。所以,我的责怪无疑有些偏颇。   然而,我们在街上慢慢走着,他却没有再开腔。现在想来,也许他是认命了 吧?   下面有两个小故事,可以窥见当时农村人婚姻的一斑。   故事一:庙坝大队的楞二娶了个女人,直到过门的晚上,双方才打照面。楞 二不好意思催女人睡觉,女人也装着在灯下缀花拖延。楞二白天活儿忙,实在熬 不过就先睡了。女人等男人睡熟后才上床,楞二一觉醒来女人已经起身去煮早饭 了。就这样,一直捱了七、八天。   一天嫂子问楞二:“弟儿,得手没有?”   楞二说:“莫要说哟……”就把情况给嫂子说了。   嫂子说:“你撮两斗包谷给我,我教你个法子,包你今晚上就得手!”   楞二等女人去了菜园,就悄悄偷了两斗包谷给嫂子,嫂子就教了楞二法子。   这晚,楞二事先就横倒在床上睡。女人来睡时,心头怪冒火,就跟楞二一推, 说:“起来顺倒睡!”   楞二惊的个醒了,“嘿!”的一声一把就把女人抱住。   女人贴着楞二耳边说:“细声点!”   楞二没好气地说:“四升!老子帮补两斗啦!”   故事二:我农中有个小同学叫韦舒畴,是“文革”时结的婚。结婚第二天, 生产队长大同学王世才就问他:“韦舒畴,人都认不倒,你们是啷个干起的哟?”   韦舒畴说:“你不要说哟,我们硬是捱到天要亮了,才干起了。屋里煤油灯 是照起的,我们一个睡一头,她不吹灯,我也不吹灯。隔了一阵我撑起身望她, 她睁起眼睛没有睡。隔一阵我又去望,她还是睁起眼睛没有睡。就这样子,捱哟, 捱哟,一直到要天亮了,我才扯白说:‘今天我们这头只有二三十桌人吃饭,你 们高山那些不晓得人多不多?’”   “她说:‘我们那些山高皇帝远,有五六十桌人吃饭。’   “我就说:‘看起来,你那头还是要闹热点!’就爬到她那头去了。她见我 爬过来,就侧身过去,我后起脸皮去扯她裤子,裤子有半边是压住的,我轻轻把 她一抱,她滚的个就过来了……”   至此以后,他却对我非常友好,似乎我帮了他大忙,并要求与我合张影。现 在他的照片还保存完好,我的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我们合影时发生了点小口角, 但并不影响他想合影的热情。摄影师要我们把头稍微相靠,无疑这是正确的合影 姿势,我家里许多合影照片正是采用这种姿势摄的。但是,当时我却不愿意这样 相靠,心想这不成了夫妻合影吗?摄影师发火了,说:“好,好,好,那就照菩 萨像嘛!”可想而知,合影者与摄影师发生了口角,照出的相片自然是两尊怒目 的“菩萨”了。   一天他对我说,他想给我介绍个女朋友,问我愿不愿意。按我当时的年龄算, 谈婚论配未免偏早,当然,如果按当时的农村习俗,我的年龄只能偏迟。譬如, 我的伙伴张永鑫,他是娶了老婆念初中的。   他介绍的女友叫张国碧,是和他一起掌钢筋的学徒工。他说他经常和她摆龙 门阵,也对她讲了我的家庭情况,她同意了,才来对我说。此时我到翻砂车间快 四个月了,可见他对我的关心是真诚的。然而,我总觉得事情太突然,虽然你认 为般配,但至少我们得见个面吧?再有,我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婚姻问题。我思 考的是如何学好技术,有了技术就能挣钱,在我的心目中,我是要让自己心爱的 女人过上最幸福的日子。我们村里好几个青年,就是支援大炼钢铁把老婆弄回家 的。我不做那种不负责任的事,我思考得很长远,当然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   在婚姻的问题上,我历来就有些怪癖。小时候,由于受书籍的影响,我曾经 一度想学武松、北侠终身不娶。后来我又想,干脆出家当和尚。然而,我又经不 住班上漂亮女生姿色的诱惑,后来又不想出家,转而爱慕起漂亮的女生。当然, 这些想法都只是在我心里暗中进行,也就是所谓暗恋。由于年龄小,我的暗恋也 不专一,如换一所学校或一个班次,我就把原先的暗恋对象舍去,转而暗恋新环 境的漂亮女生。我被八中开除后,我又暗暗下决心,决定终身不娶了。因为我认 为,我在漂亮女生面前丢尽了面子;世间上再也没有我心目中的女神了,要我求 其次把我的爱随便奉献给什么人,我是从来不会干的。我后来热衷上文学,一个 原因就是想在原先的同学面前挣回面子。面子对我太重要了,可以说比我生命还 重要。   终身不娶固然超脱、自在,然而一个身体发育健全,肚皮又撑得饱的男人, 其脆弱面又不言而喻。毕竟男人不能没有女人,谁叫上帝造了亚当又造了夏娃呢? 所以我不得不又一次修正自己廉价的誓言,以报曾习燕善良的心愿。我说:“那, 你就告诉她,我同意和她耍朋友,但是她要等得,等我至少拿到四级工才谈结婚 的事。”这是什么话?人家以身相许?人家会怎样想呢?   然而,曾习燕很快给了我回复,她同意了。并且约我星期天去她家玩。我本 想不去,不管按农村或城市的礼数,我都得买点礼品。但是街上什么都没有卖, 我总不能空手去一位朋友家吧?曾习燕说,工友间顺路串个门,没什么不好意思。   她家就在区人民医院背后,一式的几排“照壁”平房(重庆的所谓照壁房子, 即指房子的四大角及承梁柱用砖砌,其他墙壁用竹篾编好,粉泥灰),没打地坝, 没建厨房,有的只在自家门前砌了个小煤炉,但是墙壁很白,想必是医院为职工 新建的住房。她爸爸妈妈不在家,只有弟妹在简陋的矮桌上做作业。她眉清目秀, 嘴唇微翘,虽然说不上楚楚动人,但是耐看。她身材没有农村姑娘丰盈,为我们 挪凳子、倒开水时,两条小辫在腰际摆来摆去。她很健谈,我们也说了不少话, 但是现在我一句也记不起了。就这样,我们的所谓恋爱关系,就算确定了,这也 有点近似于双方父母都不知晓的中学生早恋。   我是个很呆板的人,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女人。没有人辅导,也没有见过示范 ——《李双双》还没有拍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的年轻人似乎比我还腼腆, 而且他们也没有提供多少信息。我又没有卢梭聪明,甚至可以说还不如阿Q,因 为他们都本能地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的方式。再有,当时没有公园可逛,也没有 幽雅去处可逗留,如果逛街,也许我们双方都怕碰见熟人。所以,现代影视提示 的幽会,我们一次也没有邀约过。   但是我心里却无端地认为:既然我们双方都给了对方承诺,你就是我的女人。 既然是我的女人,你就不得和其他男人亲近。去四十二公里挖公路我们同坐一辆 卡车,车厢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她与身边一个能说会道的标致男学徒谈得挺欢。 当然,不乏男学徒故意献殷勤,但是我心里却难受极了。下车时她见我脸色不好, 以为我病了,趁打地铺抱稻草时问了我句“你生病了?”见我轻松地栳起一捆稻 草,并杵了她一句“我没有那么多空话!”我感到她羞红了脸,同时也听到身后 一声清脆的回敬:“我说你莫名其妙!”   事已至此,我想,我们的事算是吹了。殊不知两天后的傍晚,我打了饭刚蹲 在地坝边,她却端了饭来到我身边,说:“我吃不倒恁个多,赶些给你!”   当时,尽管我们学徒中象这样配对的大有人在,但是她的举动也要算大胆的 了。我只得伸碗接过她的馈赠。   七月的公路上,简直骄阳似火,好在我们住地附近的小山冒上都是成片的竹 林。这种竹子与二墩岩的竹子不同,是专为生产草纸人工种植的,名叫“料竹”。 据曾习燕讲,住地的房子就是过去有名的纸厂大老板的。我们的出工时间基本上 是按农村社员出工时间定的,所以中午能休息两个来小时,因此,吃过午饭员工 们大多往背阴的竹林下歇凉,有的甚至带了草席好午睡。当然,配对的青年不可 能邀约幽会,因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懂得自我约束,顶多三五成群男女间杂摆 摆龙门阵而已。   一天中午,我刚走进竹林就见张国碧和另二位女学徒在一起,我也就在她们 不远处坐下。我刚抬起头朝她望去,她就说:   “我还不谙,你还很会吃醋吔!你们看他,装得很老实的样子……”   二位女伴望我抿笑一下就侧过头去,我不好说什么,只好低下头。不久,同 学们陆续来了,人们便摆起了龙门阵。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要说谈恋爱,似乎这时的相处才叫恋爱。   回到厂里,我们农村学徒去了建设乡,她们本厂学徒没安排,我们见面的机 会就少了。十二月份同学们开始潇洒的时候,我只得向她道别。我心里清楚,我 和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们无缘。   我说:“月底我就要回农村了。看来,我的承诺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她说:“我听说半工半农还好些!”   我说:“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她说:“我只告诉了妈妈。”   我说:“那,她说什么没有?”   她说:“你耽心啥子!我自己可以作主。难道不请我去你家耍吗?”   我说:“农村很苦,家里连住房都没有。这样吧,回家后我抽个星期六来接 你。”   然而,我最后这点承诺也没能实现。妈妈的代销店是年底撤销的,我们五人 回公社后都待在水电站。不久公社党委通知我和爸爸及罗维全都回家。我性格的 弱点,是在落魄的时候最怕见到熟人,所以连万盛也不去。加上每天吃二两黄谷, 天天都得上班,也没空闲去。至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不久我就得了水肿病, 就更无心思联系了。   一九六二年秋收后生活好转,姑妈来信与我们联系,我就想进城去看看姑妈 和爷爷。与我结伴同行的是卫阿姨,卫阿姨瘦高个,安徽人,年长妈妈两岁。她 与丈夫抗战时逃难到重庆,解放后他们夫妻参加市干校培训后分到重庆市杂技团 当文化教员。由于丈夫送劳教,她也不明不白带着四个孩子来到农村“安家落 户”,但是她还在关工资。她这次进城是为单位停发工资,因为她的大儿子正在 上大学。   火车从万盛到桃子凼谷口只有一站路,我们半夜二点 就起身了。到了桃子 凼街上我想直接去车站,但是卫阿姨坚持要请我喝豆浆,我只得同行。我喝完豆 浆走到门口,一下子就见到张国碧。她面黄肌瘦挺着大肚子来买豆浆,我们对视 了一会,都没有开腔,她眼神里分明显露出了恚恨。我能说什么呢?我无法解释。 尽管她憧憬半工办农好些,但还是不了解我们农村人是如何生存过来;那天我穿 得特别新,又是忙完秋收后精神焕发状态,加上刚走了几十里山路脸上显出的是 健康颜色,正好给她一种错觉。我只得低头走了,自然心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无 限的惆怅和凄楚。我怅然地走着,眼睛里含着泪花,脑海里不时闪现四十二公里 的竹林里她那多情顽皮的笑脸,街道上久违的繁荣,鸡牲鹅鸭的频频鸣叫,以及 赶集人们的喧嚣,都仿佛看不见听不见。原谅我吧,多情善良的恋人!不是我有 意离你而去,不是我有意不跟你联系,实在是没得办法的事。   三月的万盛咋暖还寒,但风和日丽的晴天还是很惬意的——不管是逛街或是 租辆自行车兜风。当然,关键是要肚子撑得饱,不然不会感受到这些大自然的恩 赐了。   我们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家,实在是不想爬山涉水。这个星期我和张宪华就没 有回去,睡醒了觉躺在床上研究今天的日程来。我们宿舍是工程公司的空房,工 程公司部分职工去了外地,红旗厂部分职工就借住进来。这里宿舍地处万盛场上 场口,虽然离厂稍远,但很幽静。宿舍虽然也是一栋栋平房,但栋与栋之间留有 很宽的空地,每个单间(不少于二十四平米)前后都是三开窗,后面加盖有小厨 房,墙体一律是片石加泥灰砌成,里外都粉了白灰,这在当时,要算我区最高档 的职工宿舍了。   我们研究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好玩的去处,只好先起床吃点东西,再逛街。   当我们走到百货公司,就不由自主的跨进去了。百货公司里白天都照着日光 灯,玻璃橱柜清洁明亮,但是不凭票的日用品却稀缺。正走着,我一下子就看到 于云彩,她正朝我们这边走来。我高兴极了,忙问她什么时候到的万盛。她说来 了快一个月了,他们几位农中同学被派到区速成师范校学习,梁隆贵是领队。这 个星期她也没回家,也是来逛万盛。   我邀她到宿舍去耍,并告诉她请她吃午饭。她们一个月只有二十四斤粮,自 然满心欢喜。那个年月,如果有人请你吃一顿饭,那是天大的人情。   我把午饭打到宿舍,张宪华也把他那份饭端到宿舍。宿舍里没有桌子、凳子, 张宪华就把田明祺和梁正贵的木箱叠在屋当中算是矮桌,我们这三位都没有木箱, 所以只好坐床沿。好在饭、菜都打在各自的搪瓷小盆里,没另外的菜可挟,于是 我们就各自端了盆开饭。   于云彩的未婚夫叫张永福,是张永贵的大哥,不管婆家娘家她都是张宪华的 长辈,所以他们没有玩笑开。他见我对于云彩很殷勤,很快扒完饭就借故走了。 于云彩早已同张永福解除了婚约,原因是张永福在学校受到同学们嘲笑,当然, 也不乏班上的城市女生大有人在。但是,按农村人的习惯说法,是男人把她甩了。   我的“殷勤”,似乎跟前一节“心态”有矛盾。其实不然,于云彩是我在农 中时的暗恋对象,我刚到农中就暗暗喜欢上了这位姐姐。她有点像我小学的班长 黄惠都,尤其是那双迷人的黑眼睛。如果拿黄惠都与她相比,黄惠都算是小家碧 玉,她则是山野精灵。其实,暗恋是一种对美的渴望,尽管这种暗恋很渺茫,但 是当时的我却并不考虑结果,只是心里边有一种无端的爱慕之情。这次万盛又相 逢,可以说真使我喜出望外。   我们边吃饭边摆龙门阵,我们摆龙门阵并不避讳张宪华,张宪华一走,我们 的谈话仍然继续。这天我给她打了六两粮的饭,自己则只打了三两,为了相陪, 我有意放慢了进食速度。   吃完饭她要抢着洗碗,我说这不行,你是客人。待我洗完碗,我们仍旧坐在 床沿(她坐梁正贵的床,我坐自己的床,正好对面)续聊。我们似乎有很多话要 说,但是话再多也有聊完的时候。我不时向她望去,她则好像一直都在注视我, 目光里含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少女自然流露的一种 深情,感激、期盼兼而有之。此时我仔细看她:她有一双迷人的眼睛,细长的眉 毛,浓密的秀发辫成两束硕大的发辫,微圆的面庞稍显白晰。尽管饥饿减却些丰 盈,但是山泉和野生植物(高山山民要比山下山民幸运些,六一年冬天我就曾上 二墩岩去挖过蕨根)的抚育,反倒使她身体的线条格外分明,尤其当她望你一笑, 那妩媚简直动人极了。她是盛开的鲜花,后来的张国碧只能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时光不能跨越,假如跨越时光前行十年,我肯定会过去抱住她亲个嘴,同时说些 口无遮拦的甜言蜜语。如两心相悦,也许我们还会做那警幻仙子秘授之事。但是 那时我不懂这些,就连“我爱你”、“我喜欢你”这样的话都不会说、不敢说。   我们就这样干坐着,似乎时光在飞快流逝、似乎时光又停滞在一瞬。当我抬 起头朝她望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朝我望,我们都明白我们想说什么、想干什么。 但是,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只有男人和女人才可逾越的墙横在我们中间——这道无 形的墙男孩和女孩是无法逾越的。然而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大胆相互交织、绞结, 交织、绞结的目光把我们想说想做的惊心动魄地完成。   ——小弟弟,你对我这样殷勤,你是真的爱我么?   ——好姐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   ——小弟弟,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年龄也是比你大哟!   ——好姐姐,我不在乎年龄大小,我只喜欢你的美丽、漂亮!   ——小弟弟,既然是这样,那你还等什么呢?为什么不过来亲亲我呢?   ——好姐姐,我不敢,我胆怯,我怕你的美丽杏目指责。   ——小弟弟,俗话说:山中自由藤缠树,世间没有树缠藤。   ——好姐姐,山歌却唱:天上起云云起华,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 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小弟弟,你不闻:木碓舂稻米,石磨磨豆花。上头都不忙,下头未必慌!   ……   显然,这种尴尬场面实在不能再延宕下去了,她终于站起身,说:“我要回 去了。”我说:“我们去看场电影,吃了晚饭我送你。”她说:“现今粮食恁个 紧,你要挪多少来拖……”她脸涨红了,忙偏过头去。我会意她差点说漏嘴的不 是“堂客”就是“婆娘”,连忙说:“那好,我送你!”   她们学校设在东林火车站附近,是借用矿务局的房子,实际只有一个班的学 生。学生住宿是挤在一间隔开的大屋里,同学中有亲戚的也可以自行找住处。   于云彩的姑妈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芋头坝,所以她住姑妈家。从万盛去东林 沿河顺公路走经孝子河、清溪河交汇处是走弓背,如走东乡坝(东林旧名)过万 盛场的老路则是走弓弦,路程要短三分之二。老路是石板路,早年的马蹄印清晰 可见,路两旁多是放的干田,小麦、油菜、胡豆、蔬菜混杂种植(两年后这片土 地才正式转为了蔬菜生产基地)。此时,小麦正在受粉,油菜一片片金黄,胡豆 早已结下指头大的豆荚,蔬菜地则是一片片葱绿,秧田里秧苗很浅,要等夏收腾 田后方可栽插。是“十八相送”,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我心头开始想入非 非。是的,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待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居然又结伴细语而行, 且不时还相互对视一笑,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快乐了。可惜《走在乡 间的小路上》那时还没有问世,不然我迈起轻快步子的同时,还会放声歌唱,并 且不管两旁做活人们的异样目光。   一路上农舍很稠密,走不远处便见农家小院或大院。不一会我们便到了她姑 妈家,这也是一座农家小院,没有狗叫,没有鸡牲鹅鸭声音,人们早已出工去了, 整座院落显得静悄悄的。她姑妈住的是两间厢房,房子为陈旧的土木结构,看起 来灰溜溜的。她取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却焕然一新,白色的墙上贴了些宣传画, 正面贴着毛主席和刘主席像,桌凳虽然陈旧,但很清洁。她姑妈没有儿子,只有 三个女儿,二位表姐早已出嫁,表妹则是按农村人习惯,准备招女婿上门。   她说她和表妹住楼上,她的作业还没有做,要我帮她讲几道代数题。于是我 们来到楼上,楼层不高,后平墙只能站立一个人,但亮瓦安得不少,所以很明亮。 楼上除开一张木床和一张条桌外,其余便堆放些杂物。条桌靠前平墙摆放,上面 搁了些书本,人只能坐在床沿读书或写字。她的数学底子太差,我讲了好几遍都 不得要领。待她开始做习题时,我就放肆地横躺到了床上,且悄悄拿过她的辫子 来捏在手里。这里有两个疑点:不知她觉察到没有?或许她觉察到了在暗暗的咬 着嘴唇笑。当时我不得而知。   回到宿舍我就赶紧写情书,把我对她的爱慕、思恋及当面不好开口的话都述 诸成文字。第二天吃过晚饭我就邀约梁正贵去东林玩,目的自然是把我生平写的 第一封情书交给她。我们先到于云彩姑妈家,坐了一会她和表妹就邀我们同去看 露天电影,于是我趁机将信递给她。其实东林远比万盛热闹得多,工人俱乐部的 露天电影是每次放映必定连续放两场(为了照顾下井工人),所以观看的人极多。   几天后她也用同样的方法递给我一封信,信这样写道:   沂睿弟:你的信我读了,你的希望和表白我相信是真实的。但是,我想来想 去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年龄始终比你长,这是改变不了的。你们城里人是兴 男人比女人年长,张永富退婚时讲,国家婚姻法都规定男二十女十八,我还有啥 子话说呢?我想,我们还是不当面谈好些。世间上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子多的是, 等你学好技术今后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   于姐六零年三月二十日   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我就很懊悔,当年我太幼稚了也太傻了,不懂得如何 追求女人,光知道真诚地向她表示爱。后来获知的事实证明,女人心里愿意的事 情,嘴里从来都是说“不”;在旗鼓相当的情形下追求女人,还得脸皮厚、还得 死乞白赖、还得软磨歪缠……所以,我与她终归无缘。   她离开万盛比我早,八月份她就分到青山公社一所小学教书了。六一年“压 缩”,她只得回到生产队。她们大队只有一所小学一名老师,老师叫王安贵,渝 中区人,一米七零以上个头,相貌英俊,我公社学区标准的男青年教师之一。王 安贵有时请她代课,一来二去他们就相爱了,这年秋天他们结了婚。   王安贵与母亲同姓,他有时来找爸爸修理点小物件,按山民习俗,他叫母亲 姑姑。他们结婚后顺路曾到我家小坐,母亲自然是第一次看到于云彩,他们走后 母亲说:“他们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到三个月他们就离婚了。   依照行文规律,接下来应该先将他们离婚的经过交待完毕,但是,整件事情 不是我亲见、亲闻,而是听张永钦讲述。所以,我这里必须先交待张永钦的家庭 情况,不然读者会怀疑他消息来源的可信度。   张永钦家庭原住庙坝深箐沟,由于母亲与叔母常有口角,婆婆就找幺兄弟尤 三顺商量换房居住,即他家搬下河来住场背后幺舅公的房子、耕种幺舅公那份地 (房、地属地主所有,幺舅公只是租赁),幺舅公搬到庙坝住他父亲那份房,耕 种他父亲那份地。当然这是早年间的事了,解放后他们家庭分了老板的地和房, 就在场背后定居下来。   所谓场背后,不单是指房子,也指田。两河口场是建在半月形的河滩上,场 背后的田自然也是顺地势开垦,半月形的一长串,田坎不高,约三十多亩。从场 上横街出来是最大的一丘,田坎路是铺有石板的大道,约150米处便是“场背后” 房子,左侧搭脚上坡便是赶青羊市大道。由于屋基窄,院坝石坎也砌得极高,站 在院坝可俯瞰河街全貌。   张永钦(或张永金)父亲叫张吉成,我叫他张大爷。张吉成四十多岁,光头 圆脸略瘦,背微驼,个子还没有两个儿子高,但是一双大眼却分外有神。张吉成 幼年颇多磨难,据他本人讲,他六岁上就死了父亲,母亲很能干,能支撑家庭。 他在读书的同时已开始学做农活了,七、八岁就割草喂牛,十二岁学犁田还提不 起犁头,母亲脚小就在田坎上两头走,待他犁到田角就来帮他提起犁头叫牛转身, 牛转身后他扶好犁头正要开步,母亲劈头就是一“吆牛棍”,当然这一棍不是赶 牛,而是打他。“吆牛棍”一般都是用竹梢或树梢做成,打人很疼,但不伤骨。 他不敢开腔,眼泪花滴溜滚还得扶好犁头往前走。到了那边田角,母亲依然如故。   他就是在这样严厉的训练下成长起来的。不难想象,农活对他来说,是再熟 练不过了。与刘树槐、朱舟有家庭不同的是,他们家庭的人都具有一定的文化知 识,所以,除了庄稼种得特别好外,他还懂得做点买卖木料或耕牛之类小生意。 地方上的公益事务,譬如,天久晴不下雨须得做龙会请水呀,哪儿有座桥或庙年 久失修须得凑分子呀,他都积极参与。母亲的严厉教育,使他养成了守本分、耿 直和讲道理的禀性,看不惯、不合理的事情他就要开口说话,在山民的心目中他 算是“能人”。   合作社成立后,他被人们选为了记分员。   刘树槐妹夫叫陈世全,解放初从山上搬下来住舅爷的房子,合作社成立,自 然就团聚在一个社里了。陈世全住地叫搭桥沟,与朱舟有家回龙塆是比邻。搭桥 沟、回龙塆均在黄秧榜上面松林边,田土属合作社边隅。这年栽插季节,朱舟有 计划搭桥沟、回龙塆的秧田、闲田一并完秧,所以头晚就安排人拔秧苗誊秧田。 陈世全年轻力壮,是插秧好手,且拔秧苗是按挑数计分工,即八十个秧子(一个 秧子就是手掌紧握的一把秧苗,中间用稻草拴活结)为一挑,每挑记一个工分。 陈世全不到半夜就拔了十多挑,当然,工作难免粗疏。第二天人们把剩余的秧苗 拔完就开始插秧。张吉成提起个秧子就说:“这是哪些师夫扯的秧子啊,泥巴都 不淘干净!”话完也不谦让,自家个插起来。   拔秧苗跟拔其他旱地移栽作物不同,拔起的秧苗要先将根部的泥淘洗干净, 然后才拴稻草,这样一是好栽插,二是好运输。有的人拔秧苗的速度极快,不伸 腰边拔、边淘洗、边拴稻草十来分钟就能拔一挑,但是工作却粗疏。秧苗拔得快, 可以早点上田坎休息;秧苗是大家插,秧苗插得好是大家看。所以,历来有的师 夫秧插得好、插得快,拔的秧苗却像绾的水杂草。张吉成就最看不惯这种人。   插秧同其他手艺一样,照规矩是“师不谈师、匠不谈匠”。但是张吉成这样 性格的人,不说心头又不舒服,况且又没有提名道姓,头晚拔秧的还有朱舟有兄 弟俩。当然,陈世全要是知道张吉成的根底,也许满可以当没听见。但是他年轻 气盛,哪里听得这样的话,见张吉成连谦让话没说句就自顾自插起来。莫非倚老 卖老么?他解开个秧子就想尾随其后,目的自然是想追赶。如果追赶上了,这里 的无言意思就是:“光会说么,拿排排来呀!”(插秧一般是每人插五行,后面 的人只能靠前面人的窝距,前面的人如果速度慢,就没有窝距,也就没有排排) 但是,此时舅兄刘树元(刘三爷)已解开秧子在插了,他不好明说要舅兄让路, 只得尾随其后了。刘树元的插秧技能不亚于陈世全,见陈世全速度加快,他也赶 紧加快。张吉成听到劈扑劈扑劈扑……声音很急切,扫了两人一眼,不动声色地 自个插自个的。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没说出口的话是:“和尚看见狗起草—— 畜牲,我还不如你么!”在有玩笑开的熟人面前,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了,且眼 睛会眯着望你笑,样子很幽默。插秧属于技巧活,虽然费力,但是又追赶、又刺 激,所以也好玩。当然,要看什么人,有的人笨手笨脚,做了一辈子农活还不会 插秧;有的人手脚灵便,十四、五岁就插得很好了,能跟得上大人的趟。公社党 委书记杨绍辉,是罗世田的前任,他就是最喜欢插秧的高手。每年插秧季节,他 都要下队插秧,尤其是我队的朝天嘴大丘,头晚就要叫人来关照队长多拔些秧苗, 意思是他要来露两手,插几行笔直的秧苗。秧插得好,过往行人是要赞誉的: “这几行秧子插得真漂亮!”,“帮圻也不错呀!”   秧插得好、插得快称为秧师父,过去可以外出帮人,插秧人的口头禅:“契 酒、契肉、契豆花。”插秧是南方农村每年的大事,过去庄头做得大的农户,每 年插秧的第一天还要举行敬神、“开秧门”的仪式。奖励插得好、插得快的师夫 自不待说,单是吃饭席上就有讲究:主桌当中那钵肉虽然与次桌的肉分量相差无 几,但是肉面上却有一片巴掌大的“盖面肉”。这片肉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伸筷 子挟的,只有秧插得好、插得快的师夫才敢吃,不然到了田里就有你好看了。到 了田里,一般都是先插最大的一丘田。此刻田坎上站满了人,围观秧师先下田定 “桩”,即在这丘田的适当位置,反方向瞄准你将到达的目标(一只田角,或一 块石头)插一行笔直的秧苗,谓之定“桩”。然后转过身补满其余几行秧苗,且 边插还要边对准“桩”,不然你插的那几行秧苗就到不了预定的目的地。当然, 只要你补苗一出“桩”,两边相帮的师夫就可以依次下田了。这就叫“栽杆子”, 两旁的叫“栽帮圻”。此时,如果你功力不够却挟了那片肉吃,比你功夫到家的 师夫就会追赶上来,在相同窝距、行距、笔直的条件下人家超过了你,你就面子 扫地了。而且人家还要谈论很长的时日。   当然,这里面不仅仅是一片肉的物质刺激,插秧人也不是真正在乎那片肉 。 栽秧季节,谁的肚皮不是既装酒又装肉?关键是前人兴下的规矩,人们自然而然 遵循。因为插秧全靠你追我赶,不追不赶,那么多的地面要插到何年何月?   插秧是既弯腰又弯腿的活,人在快速插秧时,身体姿势与赛马人奔跑时姿势 相差无几,即赛马人是弯腰站骑马桩,插秧人亦弯腰站骑马桩;赛马人双手悬空 抓着缰绳指挥马奔驰,插秧人双手悬空作快速机械动作。这是一种极易疲劳的姿 势,所以,不管主人家或插秧人,都宁愿快速插完坐下休息,也不愿慢腾腾像死 狗似的弯在田里了。   合作社成立后,虽然不兴搞那些传统仪式、虽然没有甜酒汤圆挑到田边地头 歇气,但是每天插秧的数量,还是沿用过去的规定:每人每天插三挑零一头。即 一早起来拔挑秧苗担到田里倒了回家吃早饭,吃过早饭再拔挑秧苗担到田里撒开 就插,途中休息一袋烟功夫,插完两挑秧苗回家吃午饭。午饭后稍许休息每人又 拔挑秧苗担去插,插完抽袋烟就两人合拔一挑秧苗,插完收工。   前文交待,插秧追赶是好事。朱舟有也早已看到这天的阵势,见人们不言不 语已插完三丘田了,抿笑着撑起身边撒开秧子边招呼人们烧杆烟。   搭桥沟的田是一塆一塆的极规范的梯田,这种田不宽大,不适宜插“杆子”。 但是田很长,适宜插“顺田弯”,即顺田的自然弯曲插秧。插这种田先下田的人 都是靠田壁面开插,以避免堵断后下田人的路,这就叫“栽顺圻”。那些不会插 秧的人,下田就靠田坎面,这就叫“栽反圻”。山歌对这种人是这样唱的:“下 田一个反反圻,老板就把镰刀递。割了两把香椿叶,人都吃得牛拉痢。”意思是, 这个人连割牛草都不会。   插搭桥沟这种田,还有点弊端:即田若向里弯,插前面的人就要少插秧,就 像赛跑跑的里圈;田若向外弯,插前面的人就要多插秧,也像赛跑跑外圈。当然 赛跑与插秧不同,赛跑可以在跑道上调整,或跑一圈就换道。插秧却没有换圻一 说,谁叫你没本事要走前头?搭桥沟的田,大部分向外弯,少部分向里弯,近似 于字母S。所以张吉成要比后面的人多插许多秧苗,但是陈世全、刘树元始终追 赶不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隔三、四尺远。那天插完秧,陈世全才算服了。   这场追逐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双方当事人后来都曾谈起,所以,尽管我不 在场,但还是了解当时的情形。陈世全长我十来岁,会木匠活,我们经常打交道; 张大爷是教会我插“杆子”的师夫,只要一谈起那场追逐,他就会说:“他们那 两下子不行,劈扑劈扑像扇(音:产)蚊子。阵仗做得大,其实并不快,搞惯了 手脚。”说着用手比画,“我是秧把递拢,这样插。”接着做剁肉动作。   这里必须得把插秧的动作说一下。即左手紧握秧把根部以上寸许,左手母指、 中指配合将秧苗一撮一撮推出(老品种七至八片),右手母指则协助中指、无名 指挟取出秧苗,然后,母指收回的同时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同时伸直,将 秧苗插入泥里。当然,这里的一连串动作都是凭感觉,既迅速又轻捷,所以不用 眼睛去观看,须用眼睛观看的是窝距和行距;这里的插入,也只能是沾泥就放, 不然插深了今后秧蔸不发。   由于分秧苗时左右手同时用力,秧把上部叶片就会因惯性作用来回摆动,插 得越快,摆动也越快,劈扑声音就是这样发出的。这种插秧,分秧苗时是横向用 力,插秧时是向下用力,手掌来回行程就是一道弧形。张大爷的方法是:握秧把 的左手使秧把直立,擦水面靠近要插的位置,右手向下分秧即插秧,手掌的行程 是上下直线运动,所以就快多了。又因为秧把上部没有摆动,所以就没有劈扑声, 只有手掌快速入水的嗖嗖声。据旁人讲,他年轻时可在眨眼间连续插五窝秧苗。   再有就是插秧人的腿部动作。会插秧的人腿、手的动作是配合默契的,并不 是插一排或两排秧伸起腰退半步,而是插秧的同时脚掌作圆弧形划动向后退,目 的是将自己踩的脚窝填上泥,避免秧苗插空。   插秧这种活,跟一些体育竞技运动相似,从小习惯下来的动作,以后就很难 改了,所以张大爷要说:“搞惯了手脚”。   俗话说:“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张吉成之所以惹祸,原因还是他那 张嘴。   初级社第二年就转入高级社,高级社第二年就是一九五八年。前文交待,两 河高级社(也是后来的村)是山下三个村(也是原有的乡)各划部分耕地和农户 组建。高级社成立,下面就划分了生产队,生产队下面又分了作业组。我们这个 队分三个组,即场背后这边一个组,碾场那边一个组,刺竹沟里边一个组。后来 人民公社成立,刺竹沟地面被农业中学占去,整个生产队就干脆做“大呼笼”了。 当然这是后话,五八年春天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那时才刚开始叫“除四害”。 溪源这个地方,什么“运动”都要比外面晚半拍,加上宣传也不到位,行动自然 不统一。头晚碾场组开会讲,第二天“除四害”,场背后这边全然不知,作业组 安排人们转运粪肥上坡。这是“牛上架担,水上堰”的时刻,谁耽误得起农时?   大清早娄恒定拿了个竹筒到场背后当门来找蛹掏,张吉成家的房子为长三间, 厨房、猪圈、牛栏都建在房子右侧,牛粪也推往坎下堆厩。张吉成站在地坝边问 他在牛屎堆里找什么,他说:“我们那边叫掏虫呀,你们这边还不晓得唛!”   娄恒定是单身汉,经常同张吉成一道买卖木料(不同于后来的汽车贩运,那 时不通公路,一次买卖三、五棵树,请人或自己顺刘家河走水路,用绳索将木料 拖到下游交货),他们既是好友,又有玩笑开,所以张吉成就说:“掏你妈的屁 眼虫!”   两河坝儿虽然不大,这句话无异于昭示天下,他反对“除四害”。乡府、合 作社正找不到突破口,他闯到枪口上了,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接下来,晚上开 批斗会,白天追赶麻雀、掏蛹、灭老鼠,“除四害运动”就在生产队开展起来了。 然而,在山区追赶麻雀不比大城市,累死的不是麻雀,反倒是人。所以,闹了两 天,虽然没有累死人,但是邹治恒也无心干了(他比朱舟有年长十多岁),毕竟 生产比不见效的“除四害”重要得多。   于是,人们的热情立马又投入到春耕春播工作上。但是话说回来,批斗尽管 停下,张吉成却不可能过关,虽然不能“戴帽子”,因为国家有政策,但是在干 部们的暂时心目中,自然视他为“坏人”了。一个月后,下乡人员陆续进村,一 批批下乡人员里,“右派分子”可谓多矣。这样一来,干部们对张吉成的看法才 逐渐淡化了。   只要是山民,都知道张吉成那是一句玩笑性质的气话。是什么“耳报神”传 递的信息?传递人真正是阶级觉悟高,拥护党的政策吗?这得从场上居民的情形 讲起。   过去两河口场上住九户居民,自然各户经济条件有好有孬,譬如,尚安福 (土匪,解放后被镇压)家里有房屋田产,在场上搭间茅屋就不单是做生意了; 乡长冯国才家里有房有地,带了家属住场上,是方便办公;袍哥“红旗管事”陈 东山并无家业田产,住在场上自有他的生财之道;其余几户,有的有房屋田产, 有的无房屋田产,但都各有各的“求财”方法。这些住户都喂鸡鸭(鹅),有的 也养猪,自家吃的蔬菜也是自己种。场上的住户没有土地,场四周的土地都是地 主尤二和的,出租给尤三顺耕种,住户们只能向尤三顺“找”块地来种蔬菜,这 是历代形成的惯例。自然“找”地要给点报酬,或“找”一升包谷的地,“找” 二升包谷的地,表示个意思,尤三顺也并不在乎这点,假如住户忘了,并不讨要。 由于尤二和“烂”鸦片,将地卖给了陈东山的堂弟陈昱山。过去的“栽田户”是 瞧不起场上那些住在“干石板”上(即家无田产,又不愿租地种庄稼),游手好 闲、靠歪门邪道过日子的人。所以,土地虽然换了主人,陈东山借此想租堂弟的 地来耕种,昱山却以佃户不愿退佃为由婉拒了。试想,一个靠卖鸦片、靠“讲茶” ——吃了赢家吃输家(当然,他是合“理”、 合“规” 的吃,并非强行的“牯 吃霸占”)的袍哥管事,能种得了庄稼么?能履行承诺交地租么?何况,前不久 为“堰鼻子”的事情陈昱山才吃了亏。   陈昱山买尤二和“场背后”这股地不贵,即一亩地的三年产量(常年产量) 便可买一亩地,且撮合人还是堂兄陈东山。河边的田水源极好,一片田在某段河 扎坝堵水灌溉是有规定的,但是土地过户后,尤二和却不让尤三顺放水,他叫人 在“堰鼻子”种了几株蕹菜。尤三顺无法,只好找新老板。这样的“纠纷”自然 是请起人在陈东山家里“讲茶”,自然也要吸大烟,谁主张谁破费。尤二和的理 由是,田土卖给你陈某人不假,但是“堰鼻子”并没有卖给你。陈昱山取出地契、 约据一看,果然是某处至某处田几担几斗、某处至某处土几担几斗……并无“堰 鼻子”字样。其实“堰鼻子”就是一段丈余长的水沟,河里扎坝后,水位升高的 河水通过堰鼻子流进堰沟,再流到田里。陈昱山明知是敲诈,但毫无办法,只好 再次“出血”。陈昱山家住高山“道歉子”(属白花村),乡场上的人称陈昱山 这类人为“山哥二”、“龌龊肥”,意思是只知下笨笨力挣钱,这样的“山哥 二”、“龌龊肥”不敲,敲谁去!   张吉成与幺舅对调,虽然承诺场上住户种的菜地不变,但无形中却承担了 “过”。这是一种惟妙惟肖的“过”,说白了就是:我陈东山吃不到的,任何人 休想吃到!假如不解放,张吉成在两河坝儿是住不安生的。   但是,后来解放了。解放后场上的住户,只要家里无田产的,都是贫农。土 改期间,一天张吉成被工作队叫去问话,工作队接到群众举报,说张吉成招有八 户(尚安福因抢人迁走)佃客收租吃饭。这是一件大事,张吉成将戴“二地主” 帽子的大事。不过,幸好党的政策是讲实事求是,张吉成总共才租了二+几担地 租的田土,“找”出去的地每户不过三厘五厘,事情很快被澄清,看来工作队的 干部也不是那么好骗。土改结束张吉成及场上住户都分了田地,但是,遭陷害一 事却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人民公社成立之初,鉴于乡府班子还存在,公社班子、派出所就占用了场背 后这向房子作办公地点,因为位置着中,另外附近又没有其他房子 。   张吉成一家八口最初搬到碾场右面的栗子林,栗子林太挤,他们又搬到碾场 左面半山的佘家坪。佘家坪是一座农家小院,位置略高于河对面的黄秧榜。为了 便于军事化生产,远处的农户都向集体食堂附近集中,所以佘家坪还是有些挤。 后来他们就干脆搬回深箐沟。反正是集体食堂吃饭,哪里都差不多。   到了一九六一年,公社开始调整机构,占用社员房屋和其他物件的,也开始 退还、退赔,场背后房子又还给了张吉成。但是张永钦却没有随家庭搬回来。他 们夫妇还没有小孩,集体食堂吃饭早已是各打各的饭吃,大家庭是名存实散。到 了年底,听说土地要下户了,他们夫妻才搬回来了。因此,王安贵和于云彩离婚 的事,他是亲见、亲闻。   早先庙坝小学办在庙里,庙有三间屋,正殿作教室,两边狭窄的厢房就只够 作厨房、办公室兼寝室了。但是操场很宽阔,足有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名求雨坪。 整座庙的位置,是在南峰山脉绵延下来的-道主山梁的山脊正中心。这道主山梁 很长,一直向两河口延伸下去,小学校、碾场、乡府也建在这道山梁正中位置。 自然,这些都是“风水”使然。主山梁两面有不少高低不对称的小山帽,整个庙 坝村,实际就是这些山帽地面组成。庙坝村也是大小河的分水岭。   庙的右面是深箐沟,左面是落横沟,庙的地面属深箐沟生产队。深箐沟住有 十几户人家,于云彩的大舅也住在深箐沟。于云彩结婚后,按习俗,不能住在娘 家,因为下面还有弟妹。当时,由于她的户口不能随王安贵入户,王安贵找大队、 生产队协商后,她就在深箐沟生产队做活、吃饭了。尽管厢房作卧室兼办公室稍 显狭窄,但还是勉强可以安身。问题是,两人的伙食不好办。王安贵不愿在伙食 团搭伙,加上柴火也方便,星期天叫上几个大学生,砍一天的柴火够烧半个月, 自己的饭也煮了,学生的开水也烧了。所以,王安贵坚持要她把口粮退回家来一 起煮了吃,哪怕喝口清粥,他也心甘情愿。然而“蜜月”过后,生产队的秋收、 秋播也跟着结束,农村人吃二两毛粮的日子又开始了。丈夫清癯的面容,众人不 也要生存,于云彩想到这些,就再也不忍心把口粮退回家了。这年春天已划分了 自留地,于云彩补划地不可能补在求雨坪这样的瘦山脊上,她没有其他亲戚,所 以就补在了大舅爷家的自留地旁边。那时的农村人,早已没有在集体食堂聚餐了 (集体食堂除了煮饭,也早已没有煮菜这道程序),都是把饭打回家去,合上家 菜或野菜煮第二遍再吃。于云彩有时就把饭打了带到大舅家,拾掇完自留地就同 大舅家人一块吃。大家都是相同的命运,吃着相同的食物,于云彩反倒没有同王 安贵一起吃饭那样拘束。有时天晚,她就住在了大舅家。   一九六零年,贵州那边的集体食堂连二两毛粮的饭也打不出来了。一些妇女、 姑娘与这边沾点亲的都往四川跑。于云彩的大舅娘早已去世,有人跟大舅爷说合, 大舅爷就娶了门过婚嫂。过婚嫂带来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何少平,十七、八岁, 中等身材,一双眼睛很机灵。当然,这是几年后,他同张宪华一道来找我爸爸给 他修块手表,我见到的相貌。二儿子叫何少贵,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因为他来 后还在王安贵手下读初小。何少平最大的能耐就是善偷,且胆子很大,据说一晚 上可以走很远的路去获取食物。后来听说他杀了一户山民的羊子,被公安机关逮 捕判了刑。但是刑满释放回来他仍然偷,最后一次放回来他已经残废了,据说是 在劳改队修房跌断了腿。他带了个女人回来,但是这个女人却不愿意跟他,反而 跟了他兄弟。我当村主任时,一次下队,见他在帮一户山民编背篼,头发已花白, 人很瘦,旁边放着一只单拐。我问起他的年龄,原来也与我同年,只是长我月份。   于云彩在他家进出时,他还没有犯事,想必他一定弄了不少食物回家。作为 一个善良的女人,又处在那样一个饥荒年代,吃了人家的食物能心安理得么?我 猜想只能有两种心态:一是“罗裙底下谢你恩”;二是吃了亏又不敢张声,毕竟 是习俗认为“出丑”事。照说,这种露水夫妻似的艳遇,原本就是姻缘时会使然, 本可以用平常心对待。然而何少平却居心叵测,幻想“得陇望蜀”。他有没有教 唆弟弟,人们不得而知。但是,第二天何少贵来到学校后,却当着王安贵的面对 同学讲:“昨晚上我爬起来屙尿,看到于姐跟我大哥睡一铺……”   王安贵在庙坝小学教书已经有好几年,也算得上村里的知名人士。且那时的 人观念与现在的人不同,现在的人看重的是钱,小俩口养下孩子后,一同外出 “放鸽子”或作“三陪女郎”的,并非少见。那时的人却很顾脸面,谁能丢得下 这个面子?所以,王安贵离婚后连溪源也不愿待,请求调其他公社了。于云彩当 然也没有脸面待在深箐沟,就回娘家去了。   当我听到此事后,心里很替她着急。就跟母亲说,我要娶于云彩。母亲微笑 着,说:“你不要干着急,她不会同意。”“为什么?”“为什么!不信,你请 人去问好了。”   我当然不死心,待张宪华下河来,我就请他做媒。张宪华说:“你不要忙, 等我先探下她的口气再说。”   十多天后,张宪华对我说:“她说了,她不想再害人了。”当然,更不愿同 我见面了。两年后,听说她嫁给了罗维全的二哥。   妈妈的代销店就设在罗维全家堂屋,所以我对他们的家庭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罗维全家庭成分属地主,他二哥叫罗维茂,扁平脸型,身体不如罗维全壮实。罗 维茂原在区百货公司工作,人民公社成立,老练点的农村知识分子紧缺,老同学 (乡府办公室主任)就叫他回来干耕区(即后来的大队)会计工作。他同意了, 当然也上当了,后来清理干部队伍,他自然是被刷下的对象。他老婆是六一年去 世的,有个儿子,年龄比我小弟大。于云彩同他结婚后,又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转眼,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场背后当门的那一串田早已变成了水泥公路,是 翻张家嘴过水口庙直达万盛的公路,且每天公交车都有十来趟。自然,公路两边 也建了楼房,乡府、供销社也搬来建在了公路两旁。乡府、供销社原有屋基和朝 天嘴大丘,现在已变成小学、初中的楼房和操场。原来的木桥只能人行,现已成 古迹,在木桥上游不远修建了一座可过汽车的石拱桥。汽车过了桥,顺大河边公 路可到刺竹沟里面的陈家沟水电站;顺小河边公路可经青棡台上庙坝村、经田塆 上龙背去农林村。   我乡赶场,是一九九二年兴起的。场址就在场背后当门的公路对面,水泥打 的地面,设有部分避雨摊位。场的左面是乡府大楼,右面是畜牧兽医站。   一天我在场上碰到了于云彩,尽管头发已花白,但在我心目中,她依然风韵 犹存。她儿子在万盛买了房,她们家人早已办了“农转城”,她不是经常来两河 口赶场,所以我也很少看到她。我见到罗维茂的时候还要多些,每次去万盛,一 下车就见他坐在三元桥头旁边等待给人算八字。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不少,男女老 少都有。他人很瘦,胸脯向里凹陷,穿着极褴褛——我知道这是乞食人的规矩, 穿光鲜了谁来怜悯你?想必他孩子挣的钱不够花,六十好几的人了,每次还要端 个竹凳求生存。不过,下情算来这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有的人偏偏想 预知未来,他则专门出售天机。这事听起来好笑,实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 卖。我想,至少他们这种职业不会扰乱社会治安。他原本是应该有份退休金的, 然而命运却鬼使神差将他的工作攫去了,他不算八字吃什么?   我邀请于云彩吃中午饭,她欣然应允。她同我老婆早先就认识,我大岳母娘 家姓罗,因此她沾点表亲,老婆应该叫她表嫂,她整整长我老婆十二岁,老婆一 直喊她于姐。   我和她那段恋情曾经讲给老婆听过,所以我和她逗趣并不避讳。借着一杯酒 下肚,我突发奇想,瞄了老婆一眼,看着她的眼睛说:“于姐,那年在工程公司 宿舍,我如果占主动点,会怎么样?”   她笑了起来,朝老婆眨了眨眼,调侃道:“会怎么样!难道你把我吃了!” 她望着老婆接着说,“幺妹,你要好生教教他。他是个‘憨包’!见食不餐,必 定生得憨!他是个大‘憨包’,送到嘴边边的肉都不晓得吃!”   注:   1,缀花——绣花是要分等级的,如蜀绣、湘绣……那是用丝线在绸、缎上绣 的高档产品。山民中部分姑娘、妇女则是用棉线在白布上绣粗花,就叫:缀花。   2,照壁房子——重庆的所谓照壁房子,即指房子的四大角及承梁柱用砖砌, 其他墙壁用竹篾编好后糊泥、粉白灰。   3,孬——重庆人一般读“撇”字音,本书所有的“孬”字均读撇字音。   4,讲茶——过去山民习俗,近似现代的:调解纠纷。   5, “二地主”——与城市里的“二房东”、“包租婆”相似,自己租下几 百亩、上千亩土地,再分租给他人,自己从中获利。   第十章   一斤代乳粉   我本不想记录这段往事,不管对家庭还是自己,都不是什么体面事情,尽管 爸爸妈妈早已原谅了我,但自己确不能原谅自己。自己常常是自己的对立面。然 而,如果不记录下来,我的性格轨迹将有一处断裂,我的故事也将不完整了。思 考了几天,想不出绕行或隐匿的方法。无奈,只得记下这段对我来说是既愧悔又 羞愧的事情。   言归正传,我们五人回到公社后,第二天就在水电站“上班”了。水电站的 机房很宽大,陈伯伯和任叔叔不知啥时起就早来晚归不住这里了,二弟因我们五 人的到来,爸爸就叫他回了生产队(此时农中已散伙,所以只能回生产队),所 以屋里增加几张床也不显得挤。机房正面成丁字形加盖了一间木架竹壁大草房, 草房很高很敞亮,房里新安装了一台六缸柴油发电机,排烟管直穿房顶。爸爸说, 试机柴油用完后,就再也没有发过电。房里还安了一张大钳桌,四角各安一台老 虎钳,我们五人“上班”就是在爸爸的指点下学习修锁配钥匙、修理手电筒和补 搪瓷盆、瓷缸。那时没有钥匙毛坯卖,配钥匙就用八号镀铅铁丝弯个圈,然后敲 打成形。然而,没过几天公社党委就通知我们五人谈事情。我满以为领导要布置 什么具体工作,或听听我们汇报学习情况。刚在书记办公室坐下,我就感到事情 不妙,因为,一向爱惜技术人才的贾庆章书记也一反平常笑脸,严肃地皱起了眉 头,并且立马就开门见山说:“现在农业上差劳力,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田明 祺、张宪华、梁正贵三人留下,罗维全、李沂睿回生产队。你们看……有什么意 见?”   “有什么意见。”无非是贾书记的歉词,既然公社党委都决定了,还能有什 么意见!那时我人年轻,由于从不读书看报关心政治,也不知道当时我国经济形 势的严峻,所以就冲口而出:“我不想回去!”   我的理由很幼稚:我原来就在水电站工作,况且是我爸爸通过你贾书记亲口 允诺才来的;我又没有犯错误,都是公社派出去的学员,没经过考核就撵我走不 公允。我正想把理由讲出来,却见人们都起身走了。罗维全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 一路上他始终没有开腔,我心里却感到非常委屈,因为我还意识不到这就是“讲 阶级”或者叫“分阶级”。罗维全要年长我几岁,也许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他们 三位都没有跟来,是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或是也有罗维全类似的经历产生的心 态?我不得而知。正当我们收拾被褥时,爸爸回来了,叫我把他的被褥也收拾带 走。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爸爸说:“回生产队。”我正想问原因,田明祺他 们就进来了,表情淡然,并且尽量避开我的眼睛。于是我知趣的赶紧捆被褥,同 时见爸爸同他们办移交。   我们家庭已不可能回原先的生产队了:人们闹着分锅伙,黄秧榜晒谷房已被 改作集体食堂。人们满以为食堂分得越小,口粮耗损也越小。殊不知,多一个食 堂至少得多二名“伙房”,即一名伙食团长,一名炊事员,即使他们无心克扣口 粮,他们的嘴巴仍要消耗口粮。所以,当人们一明白过来,就又闹着合“大帮”。 这时,正是农村集体食堂将要散伙的前奏,干部们也不厌其烦地在这种“分”与 “合”之间搞协调。这有点类似成语“朝三暮四”的情形:你要分锅伙,我来帮 你分;你要合“大帮”,我来帮你合。但是,口粮每人每天只有二两。   由于原生产队没有住房,我们只得回到妈妈代销店的当塆队。妈妈的代销店 原是占用罗维全家的房子,代销店撤销,我们理应搬出,因为没有去处,只得暂 时住下来了。那时,“清理”“退赔”还没有开始,罗家人也不敢擅自催我们搬 迁。   当塆队属星台村,原是由两个小生产队合并,由于伙食团长正直,所以人们 一直没有闹分“家”。伙食团长名叫杨世福,复原军人,三十多岁,未婚。原伙 食团长克扣“右派”口粮闹到了上面,被免职。他接任后,不管任何干部为什么 事来打招呼,都一口回绝。他说:“生产是生产的事……人家都只有那点,你扣 了人家啷个活哟?!”他煮饭的方法是:有多少人,下多少米;亲自监督炊事员 下米煮饭;饭熟后当众连甑子一秤称了,扣除甑子重量,饭按人口分摊;一日三 餐,顿顿如此。如有干部下队,吃饭必须预约;如米已下锅,你拿了饭票也莫想 打饭吃了。那个时候的农村伙食团长,有没有多吃多拿,一眼就能看出:多吃者 必白胖,反之则黄瘦。杨世福守着一个二百多人的伙食团,人却黄瘦,这也足见 他为人正直了。当然,采用杨世福煮饭的方法,象他这样正直的伙食团长,那时 各大队都有那么几位,不然,人们怎么能生存过来?想必这就是“人竟天择”吧。 当然这里的“天”,就只能是山民了。几年后,贫下中农代表进驻供销社,大队 支书推荐了杨世福。他结婚已经四十多岁了。   话说回来,一九六一年春天的农村,再好的伙食团长也无法解决人们的饥饿。 尽管市斤早已改为十两制,但是,每人每天二两黄谷始终只有一两多点米,上面 没粮多给,能有啥法?庄稼汉就是种粮者,自家没种出来问谁要去?人们在暗地 里议论,无形中就有那么一种自责的理亏心理。之所以人们肚皮饿来贴到背脊, 也没人敢起来聚众闹事,原因之一也许就是这种自责的理亏心理吧?当然,这也 为日后的“四清运动”、“文化革命”埋下“仇恨”的伏笔。只要是六零、六一 年活过来的人,无不对干部恨之入骨:“你是吃草草的,还是吃屎的?上面叫恁 个做!毛主席是叫‘因地制宜’!为啥子不听毛主席的话,要听刘少奇的话?” 当然这是文革时批斗会的群众发言,不单出气解恨,也混淆了逻辑。因为,六一 年以前“因地制宜”这个词还没有出台,而六二年的土地下户又全部归罪于刘少 奇头上。这就可见,山民对“瞎指挥”干部的恨有多深了。   我们家庭的情形要比一般山民家庭糟得多,因为爸妈、二弟和我都没有在农 业上劳动,也就是无缘参加秋收,所以什么拾遗穗呀、蹭圻头呀,甚至捡干苕叶, 都没我们的份。   人,可以说枉为万物之灵,因为人最不经饿,肚皮饿了猥琐相也显露出来了。 一天下班回来,见妈妈做代销店遗留下的一个空菜油坛子,我就伸手到坛底去摸, 摸到坛底软软的,知道是菜油沉淀物,就抠了一坨出来。我拿到亮处观看,其色 黑黄,并无异味,就兑上些开水加点盐喝下肚去了。二弟见了也如法炮制。可是 妈妈却皱起了眉,她知道坛子已很久没装过油了,也许老鼠曾光顾过。然而有啥 法呢,家里没有填肚皮的东西。   吃饭,我们父子仨也是各打各的饭,只有妈妈同两个妹妹及小弟共同打饭分 食。我吃饭也尽量减缓进食速度,如,一粒一粒的慢慢咀嚼,让每一个食物分子 都能够提供卡路里;或一粒一粒的慢慢吞咽,不用牙齿咀嚼,让饭粒在胃里呆的 时间长点。但是不管采用什么方法,那一两多点饭也扒不了几筷子。   在坡上做活,人们也论述各自探索出的方法和经验。譬如,一个年轻人不无 风趣地说:“我就是先吃菜,把肚子吃饱后才吃那点饭,心想我是吃饭吃饱了 的。”他这个方法倒是可以采用,但问题是哪里去弄这许多菜?初春的田野里, 就连野菜也没有长出几棵来。   于是,人们就尽力寻找“代食品”了。然而,将近两个年头的饥饿,什么梧 桐树皮、枇杷树皮、构树皮,都几乎(幼树没有办的价值)被人们办光了。因为 这类树木都是房前屋后种那么几棵,量不大。并且前人又不能预计后人会闹饥荒, 要不然象松树、杉树、青冈树……那样成片种植,人们就有树皮可剥了。有一种 灌木叫“油构”,是宿根植物,将其树根挖来洗净、剥皮、烘干、舂细、过筛可 煮食。其色泽为咖啡色,无异味,并且极易膨胀,指头大的粑团煮好后可膨胀到 三、四公分直径,像胖大海似的。但是,这种树蔸最大的也只有拳头大,树根皮 很薄,要挖许多树蔸、花费不少时日才够家人吃一顿,所以得不偿失,没劳力的 家庭都不愿去办。简便点的代食品,就只有伙食团办米时丢弃的谷壳。将谷壳炒 黄磨成细粉有炒面的香味,但这种“食品”却不可多吃,因为吃多了解便极其困 难。下面是本人亲身体验的故事,可佐证。   任万山叔叔回生产队后,就跟集体食堂背烧煤。他体质不错,生产队也没有 硬性规定负重量,所以他每天都走一趟。自然,伙食团长要多给点饭吃,毕竟是 下体力,这是人人都能体量的。譬如,供销社的长年搬运工,尽管办有补差粮, 但体力消耗仍是巨大的。有个搬运工叫罗志章,他可以背负两百多公斤重的货物 走长路,是全公社的“驮马”。当然,他的饭量也是可观的。去年有个星期天我 回家,正好碰到罗志章与同伴卸部分货物在妈妈店里,货物交接后二人就叫妈妈 各称三斤豆鼓给他们。他们用水瓢端了豆鼓到水井旁,用泉水下咸豆鼓,肚皮灌 饱再上路。   一天早晨我们家人刚起来,任叔叔就背着空背篼来到院坝。他悲痛地告诉妈 妈,他家万宝死了。妈妈问什么原因死的。他说吃多了糠拉不出屎,就憋死了。 爸爸和妈妈只好安慰他一番。后来据陈阿姨(任叔叔妻子)讲,万宝很懂事,常 常拨些饭给婆婆吃,自己就吃糠。稻谷产出的糠分两种,即谷壳磨成的糠和舂米 获得的糠。谷壳糠山民叫“寡糠”,这种糠不能提供卡路里,只起填充肠道的作 用。舂米的糠山民叫“细糠”或“米糠”,这种糠多吃无妨,但是这种糠只有办 米的人才能获得。俗话说:“不图锅巴吃,然何在灶背后转!”指的就是这个意 思。当然,能够获得办米权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了。   一天晚上我上厕所,怎么也拉不出来,肛门胀得很痛。我伸手去摸,感觉粪 便象马粪蛋似的,心想完了,也许我就是万宝第二。记得小时候在歇台子住到大 坪上学,那时一路都有马车运货物,歇台子正是马车夫聚集处。跟马车夫混熟后, 有时上学就搭乘空马车。坐在马车上见到马拉屎觉得很奇怪,一个个粪蛋从马的 肛门滚出,马的屁股却不沾粪便,不用揩屁股。此刻,我触摸到的粪蛋就像马要 拉屎时粪蛋要出肛门那样,但是马拉得出来,人却拉不出来。我缓过口气,求生 的欲望迫使我用手指去将粪蛋抠碎。其实这时并不觉得粪蛋脏,就像抠沉淀紧的 河沙那样,用力一抠粪蛋便碎了。就这样,加一把向外排便的劲,抠碎部分,休 息一下;再加把劲,再抠碎部分,再休息一下……我得救了。   是自己救了自己,不是别人救了自己。   我终于明白,万宝之所以离开这个人世,他是连蠕动肠道的气力都没有了。   也启发我得出一个道理,人遇到疑难事情应及时想法处理,就像一些中蛇毒、 中箭毒的人果断断指断臂那样。时间拖延越久,事情就越难解决了。   回到屋里,我就将此事告诉了家人,并告诫弟妹,谷壳糠要少吃为妙。多年 后我才知道,多数山民都有过我这类似的经历,就像在四十二公里挖公路时人们 本能地抬头躲炮那样。这是人生存的本能,不具备这种本能只能被淘汰,具备这 种本能就能生存。   当塆队也种蔬菜,但砍菜送菜却是保密的。队长的弟弟是蔬菜作业组长,要 送菜到煤矿伙食团得由他定。他往往邀约几个相好的半夜就起身,有时送菜回来 天还没亮,所以多数人是一次也碰不到。多数人是连菜脚叶也捡不到一张。那时 还没有划自留地,胆子大的就去偷撇集体的菜脚叶,胆子小的就只能寻找野菜了。   一次队长安排多人白天送菜,也安排了我和二弟。我满以为队长发慈悲心了, 殊不知菜一挑拢就没人们的事了。人们就站在伙食团外面等组长与大师傅办交割, 自然是想候点饭吃。然而,组长办完交割出来却叫大家走路,人们也不好再问什 么了。   后来,据一些吃到饭的人讲,他们是晚上专门到组长家附近守候,只要组长 和他的人到菜地里办菜,他们就跟着办菜。你们送菜到什么伙食团,他们也背了 菜跟到什么伙食团,工分要不要无所谓,混点饭吃才至关紧要。当然,这样的情 形要限于家庭出身好、在生产队说得起话的人才敢这样作。   调个面讲,煤矿伙食团又不是慈善机构,不可能面向饥民施粥。煤矿工人是 用生命交换煤炭,伙食团克扣工人口粮过分,是要受到指责的。所以不管你送菜 人多少,大师傅都只给那点饭。   一天,一个吃到饭的小伙子在坡上讲头晚上的笑话:大师傅将一筲箕饭端出 来,筷子却不够人们用,杨世福舀了碗饭却没有筷子,他赶忙取下钢笔就当筷子 扒饭。伙食团长候着送菜,本身就够无奈了,若要讲文明,就只能少吃饭了。   那个时代我接触的人群里,只要有条件的人,上衣兜里都要插个金属匙子, 有的与钢笔并排插,有的单插匙子,就像现在的人佩戴手表或首饰那样时髦。因 为那时市面上没有匙子卖,搁在哪儿都会被别人拿去,并且吃饭时很方便,菜饭 都混装在一个碗(或小盆)里,所以匙子比筷子实用得多。   于是我想到了铸造匙子。当然也想铸来卖钱。我先用废电池里的石墨粉和黄 沙浆做了个坩埚,再用旧背篼糊了个小炉子,用木片钉了小砂箱,没有型砂就用 筛细的煤灰代替,再背回几十斤好煤。但是万事齐备,却欠鼓风设备。   当塆大院住有一位老石匠,听说我找不着风箱,就将他揎錾子用的小风箱借 给了我。他的小风箱与补锅匠用的小风箱相似,正好可用。一个休息天,我和二 弟就在阶檐开起了炉。我们先用爸爸工作台抽屉里的废钟齿轮、框架及一些废铜 丝,铸了四只铜匙子。经爸爸建议,我们将家里的一只旧锑锅敲碎,用部分锑锅 碎片加废铝线又铸了八只铝匙子。此时围观的人不少,由于没有了原料,我和二 弟只好收拾工具,打扫场地了。我们浇铸出第一只匙子后,爸爸就用锉刀打磨, 人们捡起精美的匙子观赏,可以说是赞不绝口。   然而,匙子是铸出来了,但是却不能转换成钱。说白了,就是不能最终交换 成食物,只有工人或农村干部多有使用,但是我们不知道谁需要谁不需要,没有 市场可以摆起卖,只好搁在爸爸抽屉里,有人来找他修理什么物件可顺便问一下。 再有,我们不知道私自生产这种产品违不违法,所以不可能收购旧铜废铝扩大生 产规模。至此,我的铸工生涯也结束了。在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运用过。   九十年代我乡引进了一家压铸厂,专门生产摩托车零部件,就是熔化铝合金 压铸。当然,这是领导为了创收。回想当年,公社企业之所以垮掉,实际上就是 没有有经验的人来抓这项工作。同时期万盛公社的企业没有垮,就是一例证。那 时,如果不放我们父子回生产队,爸爸抓这项工作是胜任的。因为我们有位表亲 就开了一家机器店,车、刨、锻、铸爸爸年轻时都见过。据爸爸讲,那时车床没 有电力,我表伯车什么物件就叫徒工拉传动带。爸爸做电台后买了一台小型车床, 就是因为自己会使用。他也曾计划装收音机卖,一次就在上海订做了三千个收音 机外壳……那时,如果社办企业收购旧铜废铝办个小型铸造场所,生产不需要加 工的锅、瓢、盆、壶,我和张宪华是胜任的。   虽然爸爸回了生产队,但他搞修理却是远近闻名,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来找 他的人就跟到哪里,仿佛“蝇子逐臭”,须臾不离。这个形容不可理喻,但是却 非常贴切:爸爸原本是“臭老九”,无所谓;据“四清运动”披露,一些干部利 用职权获取额外食物,又用额外食物交换成城里人手上的表;茶园大队某支部书 记用几百斤黄豆换了块名牌手表,该人在“运动”中自缢身亡。既然这些人甘愿 舍香触臭,开个玩笑,这个形容不算枉言。   闲话少叙,那时不单私人要找爸爸,公社广播站喇叭不响,或者水电站发不 出电,播音员或田明祺他们也要找上门来,或求教或请去看机器。妈妈心里很不 平,“人都不要了,还来请李师傅!”爸爸却很坦然,“反正是工作,人家还要 请我吃饭,何乐不为!”   爸爸的修理主要以手表、怀表为主,闹钟、挂钟就派给了我,手电筒、配钥 匙则叫二弟负责。因为白天都要上班,只有中午、晚上才能从事这种第二项职业。 那时晚上没有电灯,爸爸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完成作业。现在想来,也许这要 算现代社会里绝无仅有之事吧。那时流入农村的手表,都是解放前进入我国的外 国表,有的可以说是老掉牙的外国表。这些表能走时的需要清洗加油,不能走时 的则要想法让它动起来。但问题是,尽管一家人都在忙碌工作,而食物却少得可 怜。因为万盛、桃子凼街上都有钟表店,也有修锁配钥匙的地摊,所以我们只能 按“统一价”收费。他们每个月有商品粮供应,而我们拿了钱却无处购买粮食。 如碰到一块钟表店不愿修理的破表,人家给一斤或二斤米叫你弄来走时,那就是 天大的人情了。   一天妈妈对爸爸说,她想走一趟朱舟有家,因为那天是朱舟有母亲生日。按 照山民的习俗,一对夫妇儿女双全,就算有“福”。如果是原配,则更加有 “福”。这两条爸爸妈妈都占了。五八年下乡不久,娶新媳妇的,要请妈妈去牵 新媳妇下花轿;生下孩子的,要找爸爸妈妈做保爷保娘,好保护他家孩子无灾无 难、易长成人。既然电台领导讲了“要尊重当地风俗习惯”,又是人家找上门来, 爸妈就不好拒绝了。那年朱舟有老婆刘光兰生了个女儿,就找妈妈做了保娘。按 照山民的说法,这就叫“打干亲家”。干亲家母亲生日,妈妈每年都是去的。那 时,秤一斤白糖或打一斤白酒就算一个“人情”,提了“人情”便可以走人户。 当然,“人情”是根据人们生活水平约定俗成,现在至少要买二、三十元的水果 糕点,或是干脆送成现金。那时没有糖、酒卖,妈妈带上小弟就秤了两斤盐巴。 自然,走这一趟是想找朱舟有想法弄点食物方面的东西,或用钱买或用衣物交换 都行,毕竟当地人好想法子些。   下午,妈妈回来说,朱舟有一家人都对她很热情,说妈妈还没有忘记他们。 中午伙食团的饭打回来,和了不少蒸熟的干苕叶和野菜,他们让妈妈和小弟尽量 多吃些,临走又包了四个观音米(土)和野葱做的粑粑给妈妈带回。妈妈说观音 米(土)是刘光兰带了香烛钱纸到很远的地方“求”来的,“求”时要心诚,不 然吞不下肚。见到这种情形,妈妈去时的打算也不好再提了。   我咬了一口“粑粑”,除了野葱味外并无异味,咀嚼起来很细腻,没有砂粒 碜牙齿,像吃硬奶酪似的。爸爸说不要乱吃东西。妈妈说她看见朱舟有吃了两个。 这种“粑粑”灰白色,一个不少于二百五十克,我勉强吃了半个就搁下了,这不 就是小时候玩过的“白善泥”吗?我知道,我和朱丹有们吃“粑粑”的感觉是不 一样的:他们是打心眼里就认为,这是观音菩萨赐给人们度灾荒的食物;我却明 知是“白善泥”,也要强咽下肚。   一天三妹放学回家,很兴奋的告诉家人,供销社在卖代乳粉,三岁以下的孩 子可凭证购买一市斤。小弟是五七年十二月出生的,刚好超过两月。爸爸拿出购 货证翻看了一下,对三妹说:“你拿去找供销社的二叔试试,买得到就买,买不 到算了。”然后摸了五角钱给她。   二叔名叫李锡云,是供销社主任。五八年搞发明创造时,各单位都分了任务。 李锡云想不出搞什么,就找爸爸出主意,爸爸就设计帮他做了一套能用鎯头敲打 冲压喷雾器喷头前面那块圆形铁皮(即喷雾孔铁皮)的模具。当然这算不上发明, 但是可以算他的“创造”交差,因此他很感激爸爸。   按照山民们习俗,同一姓氏分得清排行的,可按排行称呼大爷二公小侄子; 分不清排行的也可依年龄大小称兄道弟,因此我们兄妹喊他二叔。   三妹很快买回了代乳粉,并交给了爸爸,爸爸将其放到了抽屉里,自然一家 人的心里都非常高兴了。吃过那点少得可怜的晚饭后,兄妹们都企盼爸爸能分配 这道意外的食物,虽然口里没有说出来,但眼神却异样闪光。当时一斤代乳粉才 四角八分钱,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与现今的什么芝麻糊呀、麦片粥呀相比,可 以说有天壤之别,但那时我却馋得只想吃到它。然而爸爸却当没有那回事似的, 只管修理他的表。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静静的躺在床上,听爸爸在潜心摆弄他的表, 偶尔也传来人们翻动的声响。也许半夜了吧,听到爸爸倒开水的声音和勺子碰碗 的声音。后来,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整个白天,爸爸从不提分配食物一事。晚上听见的声音与昨晚相同。 突然我心里有一种无名的怒气蹿起,血管里的血液就像海浪一样涌向脑门子:都 什么时候了,还搞这种独断独为的家长制!此刻听见爸爸开门出去的声音,知道 是去上厕所了。我一个翻身下了床,大声说:“明明该一个分两调羹的东西,个 人独吃!”走过去拉开抽屉,见代乳粉纸包旁边有个匙子,就舀了一匙灰白色的 粉状物倒进口里,然后回到床上躺下。我知道爸爸的脾气很不好、知道这是一种 犯上忤逆不孝行为、知道作大哥在弟妹面前没有作好表率……我闭上了眼睛,准 备承受爸爸不管用什么东西跟我一击。既然命运如此作弄人,那就什么也不用去 管他了。   不一会,爸爸回到屋里,说:“你们都起来一个吃点。”   妈妈说:“李沂睿吃都吃啰!”   爸爸说:“我还以为我辛苦点,多吃点好跟你们挣钱。”   我在心里说:“那为什么不早说!”   其实所有的人都没有睡着,弟妹们都起来了。我说了句“我不吃了!”,就 把被盖拉过来盖住了头。   时至今日,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爸爸也早已去世,但回忆起来心情 仍然激动异常。我不想对事情作任何评判,也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此刻我想 到一个小故事:   任启林是白花台村人,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复原军人。六一年春天饿得来骨瘦 如柴,但脾气却异常暴烈。他老婆已于头年病故,留下一个八岁的儿子。一天中 午下班回来,他懒得起身,就叫儿子去食堂打饭。儿子打饭回来饭篼却空空的, 他问儿子打的饭呢,儿子说吃了。他撑起身就给儿子一巴掌,“你啷个把我的饭 都吃啰!”儿子倒地口鼻流出血来,“抢救”不及就死了。由于脾气不好,后来 再也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过。现在他住进了乡敬老院。   如果当晚爸爸捡起什么东西跟我一击,会是什么结果呢?我不想再作无事推 论。   几天后,爸爸回两河跟大队(耕区)支部书记王永和讲,愿意为大队做副业, 王永和当即应允。此时公社正在搞“清理”、“退赔”和补划自留地。公社企事 业除水电站、广播站外,其他如裁缝店、缝纫店、红炉……等等均已解散,人员 各回各的大队,为本耕区服务。但是耕区没有房子供爸爸搞修理,房子得由本人 自找。耕区办公地叫“面房”,坐落在小河左岸半山的山脊上,面房当门是一丘 丘两头向里弯的不宽的梯田,靠河边则是一溜极宽的几丘大田。五八年下放干部 指挥将顺山脊对下去的那块大田改挖成鱼塘,又在鱼塘外面的沙嘴河滩修了一间 育秧烘房。育秧房大概十平米,半面瓦水成东西向:即东面平墙大概高二米五, 靠河面开有一道小门;西面平墙大概高一米二,人靠墙不能站立;南面半边山墙 靠河边;北面半边山墙下部将就鱼塘石坎,上部只筑了米来高的半边山墙。爸爸 就向王永和要这间小屋,王永和自然同意,不过他也打了招呼,因为房子离河太 近,要爸爸涨水天注意洪水。他也提到位置有些“背角”,谁人在田坎上做生意 呢?爸爸说他观察过,这里踩水过河就是河边大路,顺大路往下走不到二百米就 是供销社,供销社左面上坎就是公社;大路上的丁字路口就在小屋斜对面,顺路 口往上走,不远处是碾场,再往上走半山就是小学校。总的来看,也不算顶“背 角”。   当然,爸爸的话没有我叙述这样详细。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描述这间小屋及 小屋周围环境,是一个月以后我们全家人将搬来住在这里,并且一住就是近两年。 托老天的庇佑,洪水没有来骚扰我们。后来我们搬走,洪水就把小屋裹挟去了。 是天意吗?不得而知。   话说回来,爸爸将小屋打扫干净后,就回当塆来要我帮他背“工作台”。所 谓工作台,就是我家的旧五斗橱 ,五斗橱并不重,只是里面装的东西沉。爸爸 背了一个抽斗,我背了五斗橱,到河边小屋后爸爸给了我二两饭票。我受宠若惊, 觉得爸爸还是好爸爸。   不久,妈妈带上小弟住到了爸爸那里。两个妹妹在小学读书,也住在那里去 了。我和二弟只好在当塆留守。这有点像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故事大意是:父亲 把孩子带到很远的森林里丢弃了,聪明的孩子却自己想法克服困难,最终回到家 里。我们的情形正相反:大人带了小的孩子离家走了,把大的孩子丢在了家里。 我们没有故事中的孩子聪明,想不出法子与家人团聚。童话把重点放在孩子如何 克服困难上,淡化了父亲丢弃孩子的动因,仿佛父亲在跟孩子玩捉迷藏游戏,所 以读来没有悲戚感。我们可不是玩游戏,即便爸爸弄点食物喂养小的孩子也在情 理之中。我们大的既然在生产队劳动,能够自食其力,也没有什么可悲的。问题 是,那时的劳动是一种无效益劳动,用劳动交换食物就像耗子舔米汤——不够糊 嘴。   言归正传,一天下午,公社卫生院范学东院长带两名医生到当塆队来检查水 肿病,我和二弟都去接受检查,我被查出患了水肿病,二弟却没有。其实检查这 种特殊时期的水肿病很简单,不用什么医疗器械,医生只须用手指摁一下病人的 前额,看被摁的部位肌肤是否凹陷,凹陷者即为水肿病患者。时至今日,回忆起 来都有些后怕。试想,人头颅上的肌肤组织都失去弹性了,那这个人还能存在多 久?好在得到了及时救治。   那天检查出的病人,除了我和罗维全大哥外,另外还有几名。范院长告诉我 们,自己带上被盖到耕区指定地点星台的“长膀”医院进行统一治疗。我赶忙回 家拿被盖,但是并不知道医院如何治疗。到了长膀,负责医生杨道美告诉大家, 市委、市府为了救治农村水肿病人,专门组织了医疗队,划拨了钱、粮、油、糖 及药物,病员可以在这里安心治病。病员的生活标准是“三个一”,每人每天一 斤米、每月一两油一两糖。病员伙食由病员自行集体煮食,医生不得在病院用餐, 等等。此外,医生根据病员病情每天另开药物(主要是糠丸、糠散)医治;病员 住宿原则上不离开水肿病院,但长膀没有那么多住处,病员可以在附近农户找地 方住宿。   多年后的今天,我不能不掉过拙笔真诚地感谢当年市委、市府的领导,是他 们的英明决策挽救了农村弱势群体里患病人的生命。那个时期的农村,弄不到额 外食物的人们就属弱势群体。当然,弱势群体里也有体质稍好些的人,以本人家 庭为例:爸爸、妈妈、三妹和我就患了水肿病,二弟、小妹、小弟就没有患。那 时各耕区都设立了临时的水肿病救治医院,两河耕区的水肿病救治医院设有两处, 一处在星台村“长膀”,一处在两河村面房,爸爸、妈妈、三妹在面房治疗。   再有一点值得称道的英明措施是,挽救水肿病人没有分阶级,完全遵循现代 人道精神文明实施普救,也符合今天的“以人为本”精神。打个流行的比方,如 果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那么水肿病救治医院 收治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庭成员则至少要占病员的三分之一。   还有一点值得称颂的英明措施是,收留病员的方法。那时如果采用干部推荐, 或社员大会上群众民主评议,不是不可行,但都会得出病员不准确的结果。幸好 那时采用了“专家”检查鉴定的方法,即患没患水肿病,医生用手指摁一下病人 额头便可确定。   啊!灾难的岁月……   注:1,糠丸、糠散。糠丸——米糠、麦麸、黄豆粉加蜂蜜制成;糠散——米 糠、麦麸、黄豆粉加糖制成。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