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9/01(第三〇〇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市井小记                  § 尤其拉:市井小记         §  ·尤其拉·                  § 【牛肆】             § 水墨街道,倾泻在                  § 蜿蜒河涌的岸边 天 择:猫狗的救赎        § 每一个拨弄的身影  江一平:青花碗猫儿粥       § 仿佛是市井里滑溜溜的音符 张雪昆:熊市随感录        § 不识的人间冷暖                  § 一直在轻曲婉唱 【丝露集】            § 你可以摘下这场景揣着                  § 夜里睡下枕着 蔡同伟:冬日物语(组诗)     § 听——千年的话语 苏丽梅:绿宝石项链        § 看——古老的灵魂                  § 那些寂寞的留白 【网里乾坤】           § 纹丝不动地躺在                  § 一场时光举办的宴会上 南海髡生:“天辩之对”赏析    § 我猜,我也是其中 齐 鸣:永远的苏东坡       § 欣喜不已的食客                  § 【网萃】             §                  § 商 周:送子观音(1-11)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18年十大新闻   一、多名院士(包括原第四军医大学校长樊代明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 院马丁院士、海军军医大学校长孙颖浩院士)团队的多篇论文都被发现实验结果 图片造假。马丁院士团队发表声明声称揭露造假是“西方意识形态”的渗透。 二、饶毅、管坤良实验室联合发表的多篇论文被举报实验结果图片造假。这 些造假图片都是当时在管坤良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的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代谢综 合征研究中心教授李维泉提供的。 三、浙江大学道教文化研究中心招募“具有丰富经验且有较高修为的内丹修 炼者参与冥想实验”,声称要用最先进的核磁共振技术,研究内丹修炼者在冥想 状态下脑神经结构发生的变化,探求人体奥秘。 四、中国科学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承担的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项目实验堆 工程前期准备工作现场举行启动仪式,有道士在那里作法,视频被传到网上后, 引起了轰动。 五、河北科技大学发布对韩春雨“基因编辑技术”论文的调查结论,声称 “未发现韩春雨团队有主观造假情况”。但没有公布详细调查结果,无法服人。 六、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梁莹被发现从中文学术期刊数据库删掉了120多 篇论文,其中多篇存在抄袭或一稿多投等学术不端问题。 七、在国内各个医院推广的“抗HPV生物蛋白敷料”号称含有能100%灭活HPV 病毒的JB蛋白,被方舟子发现就是牛奶里的β-乳球蛋白,其实是一个骗局。 八、广州医生发帖称“鸿茅药酒是毒药”,被内蒙古警方跨省抓捕。方舟子 发文证明“鸿茅药酒是毒酒”,目前未遭跨国抓捕。 九、崔永元被发现与从事金融诈骗的上海快鹿集团合作办公司,为其站台, 并担任其金融诈骗平台的形象大使。 十、中国水稻研究所原生物工程系主任王大元由于在科普转基因方面的贡献 获得第六届新语丝科学精神奖。 ◆ 第十四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推迟到二月刊公布。 【牛肆】∽∽∽∽∽∽∽∽∽∽∽∽∽∽∽∽∽∽∽∽∽∽∽∽∽∽∽∽∽∽∽ ◆            猫狗的救赎              ·天 择·   我喜欢养可爱的小动物,比如小巧玲珑的乌龟、五彩斑斓的金鱼……   但在我小时候,家里养的最多的还是猫和狗。印象中我家养的第一只猫是浑 身带灰色条纹的,这种款式的猫在那时似乎比较流行。谈不上对它有什么感情, 就是觉得它很厉害,能逮老鼠。平时也不敢逗它玩,害怕被它抓伤。而且千万不 要去摸猫的尾巴,它们似乎很忌讳。那时候的猫比现在的猫精明强干多了,不像 现在的很多猫吃了睡、睡了吃,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时候,因为担心猫养不住,跑到别人家不再回来,所以都是拴着养的。一 天早晨,母亲听到猫的喊声有点异常,赶紧起来察看。打开老屋的门,只见条纹 猫跳上窗台,接着又从窗台凌空往屋外跳去,似乎在追赶什么。母亲想抓住它已 经来不及了,条纹猫就这么被拴在它脖颈上的绳子勒死了。这才知道条纹猫是因 为追赶另外的猫而死的,它就这么被“诱杀”了。我们都很难过,也才明白对它 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   养的第二只猫对于别的猫来说简直就是庞然大物,是一只威猛的大狸猫。它 的双目炯炯有神,力气很大,居然能拖动9斤重的铁秤砣,逮老鼠自然是一把好 手。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由于那时猫少鼠多,所以农村习惯用鼠药毒老鼠。有次大狸猫衔着一只老鼠 经过,父母担心那只老鼠是被毒死的,两人用长火剪等工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从狸猫的嘴里把老鼠夺下来。大狸猫气得直叫唤,中午连饭都不肯吃。一天夜里, 我们听到狸猫在大喊大叫,大有“虎兕出于柙”的架势。大家担心它出事,去瞧 了好几次,见它没什么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母亲说狸猫不见了。还说她做了个梦,狸猫在夜里挣断绳子跑 掉了。我们一看,地上真有挣断的绳索,柴门也被挤破了。我们更难过了。父亲 说属虎的人家不能养猫,养不住的,因为虎和猫是世仇。母亲属虎。也许这话有 一定的道理吧。   几个月后,我们在同村一家发现了那只大狸猫,但是人家不承认。那家对大 狸猫是放养的,而且陌生人一唤它,它就跑过去了,但是没有乱跑不回家。也许 对它来说,这是它最好的归宿,所以我们也就打消了要回它的念头。它活得好好 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家没再养猫。   过了一年半载,我家同时养了一对胖嘟嘟的小狗和一只迷你的小猫。小猫简 直就是大狸猫的袖珍版,非常可爱。家里对它们不再拴养,甚至把它们当作宠物。 我用一些小塑料珠串起来挂在小猫的脖子下当项链,还会经常逗两只小狗玩,可 是小狗似乎不喜欢被人捉住玩耍,看到人就远远躲开,然后找地方去睡觉。   好景不长,先是小猫死了,家人说是吃太多撑死的。当天早上还好好的,我 还摸了它一下,它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中午放学回来见到的就是它的尸体了,它 的眼还睁着,真是死不瞑目了。我有点搞不懂。   接着是过了几个月,两只小狗在睡梦中被一条疯狗咬成重伤,流尽最后一滴 血而死。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逐渐失去生命体征而束手无策。疯狗是逮谁咬谁, 所以对付疯狗的方法就是痛打,打得它落水,然后继续痛打落水狗。   几年后,家人抱来了一只结实的狗崽,我们给它取名为来子,唤之即来的意 思。过几天,又抱来了一只白肚黑背的猫崽,它的毛色就好像是在一小堆雪上放 了一大块炭,所以给它取名雪中送炭,简称雪炭。   来子和雪炭一天天长大,来子确实很听话,唤之即来、挥之即去。扔东西给 它吃,还能跃起来接住,显得非常得意。它还逮过几只老鼠,我们都很喜欢这条 多管闲事的小狗。雪炭刚开始很怕人,躲在床底下让人找不到,后来渐渐胆大起 来,经常追着自己的尾巴或者一团毛线之类的东西自娱自乐。但它不逮老鼠,见 到老鼠就吓得无影无踪,却经常见它伏低身子蹑足前行地像小偷似的捉鸟。   有时我们故意把来子放在雪炭旁边,来子似乎很喜欢雪炭,友好地靠近雪炭 想和它玩耍,雪炭却立即弓起身子进入战斗状态,尾巴竖得老高,还不住地摇摆, 主动用利爪去抓来子的狗脸,抓得来子哇哇直叫夹着尾巴逃走了。我怀疑猫有被 迫害妄想症。   过了好久,平安无事。来子身上的毛却开始一块块脱落,来子狗变成了癞子 狗。但它的生命力很顽强,寒冬的风刀霜剑都没能伤害它,它活了下来。雪炭下 了三个小猫仔。让我们气愤的是,它不肯喂猫仔,每天照样吃了睡、睡了吃,心 宽体胖,不管自己孩子的死活。把它强按在窝里喂猫仔,它见到猫仔却吓得逃之 夭夭。最后没办法,我用针筒抽取糖水喂猫仔,但是糖水根本没有营养,后来猫 仔一个个夭折了,还没睁开眼睛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以后那段时间,我们没少用 树枝抽雪炭,或者见到它睡觉就用东西砸醒它。它也心知肚明,躲着我们,几天 不敢回来。后来它悄悄地回来查探,见我们似乎原谅它了,也就战战兢兢地回家 了。但我们偶尔会出其不意地吓吓它。   一天晚上,狂风怒号,让人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我在半睡半醒 中,父亲从外面进来说,雪炭中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雪炭躺在屋里的稻 草上哀嚎不止。我上前摸摸它,它知道有人在抚慰它,哀嚎声也小了一点。父亲 用温水兑了药丸给它喝,试图救它,我们都希望药能奏效。但事与愿违,雪炭的 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没有了气息。过了一会,父亲说,我出去挖个坑吧。我的 眼睛瞬间就模糊了,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那个时候,我希望猫有九条命的说 法是真的。那天夜里,我梦见雪炭复活了,就站在埋它的那堆土上目不转睛地看 着我,双目炯炯有神。第二天,来子似乎也知道雪炭不在了,好几天都显得无精 打采。   后来,我出去念书,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去,来子都活蹦乱跳地出来迎接我。 一次,我打电话回家,母亲告诉我,来子也死了,是被狗贩子毒死的。来子在外 面中毒后,还拼命地四处找我父母,看到他们后开心得直摇尾巴,我觉得它是想 回到家里优雅地死去,叶落归根。一开始,来子还坚持自己走,后来渐渐走不动 了,母亲就把它放在平板车上拖回了家。唤它时,即使它很难受,但还摇摇尾巴 回应。最后,它和雪炭一样,也是慢慢地无声无息了。   此后,我家永不养猫狗! ◆            青花碗猫儿粥               ·江一平·   一   一盏青花碗,半碗猫儿粥,盛着我的童年。   依然记得第一次喝猫儿粥的情形,尽管已经过了50多年。   我7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1963年春夏),从老家大溪土楼迁来县城小溪 镇还不太久,还像来到新世界,什么都惊奇样样都欢喜。不上学的时候,最喜欢 妈妈派我去“三角坪”买菜。一来,买完菜要是恰好剩下1-2分钱零头,那硬币 很可能就归我了;二来,三角坪是很热闹好玩的地方,尤其是有许多吃的东西, 又好闻又好看。   三角坪西北角解北街口有个大理发店,隔壁是居民住家。那家门口与理发店 相连的骑楼墙柱旁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架着一口敞开的大铝锅,热着香气 扑鼻的稀稀的粥。那是从未见过的特殊的粥,熬得稀烂的大米粥里,漂着星星点 点黄色的芹菜珠子、翠绿的葱花和似有似无的褐色的油葱,像老家田边池塘里的 杂色小浮萍。靠近点细看,有少量指甲盖大的小虾米和切碎的猪小肠,还有一种 不知名的小黑点,在芹菜珠和葱花之间若隐若现。香味借着热气飘散,老远就勾 得人东张西望口水涌流。主人时不时拿勺子在锅里搅一搅,那些虾米小肠和小黑 点就从深处翻起来,好像池塘里浮上来咬浮萍的鱼。   从我记事起,一日三餐都喝粥,很稀的白粥。奶奶每次起锅时都要反复搅匀, 可是米粒还是很容易沉底。上桌舀粥时,奶奶总把勺子先往深处插,缓缓地绕着 圈捞稠一点的给我们,再浅浅地漂着一舀,把稀的给自己。前两三年,大人说是 暂时困难时期,连这样的稀粥都经常喝不上,要在更稀得如水的米汤里加番薯签、 菜根或野菜,喝得肚子咕咕叫心情闷闷烦。从没想过粥还能像三角坪这样煮,这 么香!这么水(漂亮)!!   火炉边有张小木凳,凳子上一个锯断的竹筒里放着许多小白瓷汤勺,边上立 着一摞小瓷碗。我家和邻居用的碗,都是不灰不白又粗又厚的大碗,大人说装得 多还便宜,不小心摔地上(家里地板多是泥地)都不破,实惠。眼前的碗不一样, 细细的薄薄的白白的,碗边和外壁还画着精细的图案,美丽极了。   此后一有机会就去三角坪看这粥和粥旁的碗,站在一边呆呆地盯着看。隔三 差五有人来买粥喝,三分钱一碗,端着闪光的小碗摇着小白勺子,一口一口哧哧 地喝,边喝边吹气边咂嘴,额头上还泛着光,喝完就带走一脸满意的表情。喝粥 的人一走,我常常会下意识摸摸空空的小衣兜,再接着看。   先先后后看了十来回,终于搞清楚,那粥里的小黑点是剁碎的“蚵仔干” (晒干的小牡蛎,著名海味),粥名叫猫儿粥,碗叫青花碗。哦,猫儿粥、青花 碗,青花碗、猫儿粥,猫儿都有这么好的粥……   最后一回遇上了小班姐姐。她是我同一栋职工宿舍楼里,山东人老班伯伯家 的闺女,比我大一岁,一年前我刚到小溪时,就是她牵着我上幼儿园大班的,现 在小学也同班。她更经常来买菜。   “你从来没喝过猫儿粥?”我点点头。班姐姐掏出了三分钱,“阿姨,买一 碗分成两碗好么?”阿姨爽快地给舀了两个半碗,还多掏了两粒小肠和蚵仔碎片 分到碗里。我和姐姐并肩倚在骑楼临街柱子上,捧着青花碗,一小口一小口小心 地喝,还把蚵仔和小肠留到最后,很仔细很仔细地嚼,舍不得往下咽……   那其实是我唯一在街上喝猫儿粥。特别开心地回家讲给奶奶,奶奶笑了后说, 以后可不敢去街上盯着吃的了,更莫让别人花钱买吃。否则就是“歹教姆”!客 家人说歹教姆就是家教差没教养,很严重。   妈妈在一旁听了,问我猫儿粥什么样?我说就是粥里头有小肠和虾米,很好 吃很好吃。妈妈说,哦,原来是小肠粥啊,俺大溪老家也有人这样做,那不难, 等以后有了小肠就煮来给你吃个过瘾。   可是一直都没小肠。那年头国家实行粮油定量供应,每人每月半斤肉票,买 肥肉熬油炒菜都不够。我家倒曾养过一头猪,可父母是国家干部,按规定不能养, 那猪还没长肥,妈妈就受到批评而处理了。   所以,我再也没有喝过三角坪的猫儿粥,也久久地没等到妈妈做的小肠粥。   ……   改革开放以后,日子越来越好,我家也用青花碗。我常年在外地上学、工作, 迄今每次回家,妈妈总是早早预备好,一到家就给我端来,放了很多小肠和虾米 的粥——她口头上的小肠粥,我心里头的猫儿粥。   呵呵,青花碗猫儿粥,里头盛着的,是我的悠悠岁月。   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三角坪街边的摊子都不见了,仅有的一家国营“大众食 堂”里也只有馒头、面条、米粉等少得可怜的几种饭菜。   前两三年虽然往往吃不起但却经常观赏到的,琳琅满目的小吃大多消失了, 想看一眼都不易。   一群发小相聚无聊时,难免回味曾经的口福和眼福,饿着肚子怀念三角坪里 “好吃的”,我们称为过空瘾。一个周末在我家(那时租住中东街“十八间”) 公用天井的石板上过空瘾时,小伙伴们历数 “卷儿粿”、“碗儿糕”、“麦儿 煎”、“米筛目”、“面麸茶”……,我说的是“猫儿粥”。   结果有人奚落我,说爱猫儿粥的,长大一定是个惜查(zhā)母儿的。   河洛话“查母”指女人、老婆,“惜查母儿的”意思就是“疼女人/老婆 的”。过去的闽南人(包括闽南客家人)普遍大男子气息浓,说人疼女人惜老婆, 多半含有轻蔑的意味,跟“没出息儿的”意思差不离。所以,闽南人哪怕心里并 不怎么男尊女卑,也要装出一副对女人不在乎的样子。   我青少年时很害羞,听到查母俩字就脸红,大家哈哈大笑,我也顾不上问为 何如此笑我。   恰好到了做饭时分,邻居超花姨回来了,发小们一哄而散。但超姨还是看出 我的尴尬,就问缘由,然后就在井台旁,边打水洗菜边给我讲猫儿粥的典故。   阿姨说,养猫人家喂猫,总是拿虾壳鱼骨之类人吃不要了的东西,掺在剩粥 里给猫吃,那才是正牌的猫儿粥。从前有一户娶了儿媳妇,按俺闽南的老规矩, 媳妇要给全家做饭、盛饭,却不能一起上桌,得等家人吃完离开,才站在桌边吃 剩的。要是家人不善,好菜一点都不留,媳妇就没啥吃的了,很不公平。不幸这 家就是那样,婆婆尤为苛刻,所以这媳妇很“冤枉”,活总干不完菜总吃不上。 “该哉”(所幸)那丈夫好心肠,常常“勿甘”(不忍心)。有一天来客人,家 里做好菜,上菜时婆婆在厨房帮忙没上桌,儿子乘机盛了碗粥放手边,来一道菜 就夹一筷子埋到粥里藏起来。可还是让老母发现了,一脸狐疑地问他干啥,儿子 不敢实说,灵机一动回答:“我留一碗猫儿粥”!   等饭局散后,丈夫偷偷把埋着小肠、虾米、牡蛎和猪肉等好菜的冒名猫儿粥 端给妻子,妻子边吃边笑边抹眼泪,说“猫儿粥”真是太好吃了!   此事传开后,就有人特地仿照,专门做了美味猫儿粥来卖,还有人戏称为 “惜母糜”(疼妻粥)。   说到这里超姨笑了,说你勿惊人讲你惜查母,惜查母按哪不对?凭什么只能 女人照顾丈夫,丈夫就不能爱惜自己的妻子?惜查母的查波(男人)正是好查波!   我终于明白,为何奶奶老让我们先吃,还总在桌旁站着吃,哪怕春节吃团圆 饭的时候,也是要我们拉拽着才肯坐下来。原来并非如她自己说的爱站,而是被 老规矩规成习惯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不仅小溪有猫儿粥,全漳州,全闽南到处都有猫儿 粥,典故传说如出一辙。   水水的猫儿粥,闪烁着闽南女性的委屈。   香香的猫儿粥,飘散着人性温情的呼吁。   (2018-5-15写于沙美) ◆              熊市随感录                ·张雪昆·   一   “山穷处必有云来。”这话从股友老周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吐出的时候, 我吃了一惊。山穷处必有云来!这话听起来不那么有逻辑,也不那么合理,但是 里面强大的自信和神秘主义还是把我震倒了,我真的向后仰了一仰。老周是个伟 大的哲学家!我等不及盖棺就给老周下了定论。此时,留着漆黑络腮胡子的老周 目光如炬,故意搁在鼻尖附近的黑框眼镜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酷。   二   从一杯茶的清香里,品到渐行渐远的东方。 从一杯咖啡的浓香里,品到从 未亲眼见过的西方。中国特色的股市,是茶和咖啡的混合物,我品尝着,醉不自 知。   三   我总是,缓慢地发现缓慢的目标,快速地捕捉的快速的目标,我也许是鹰的 别种。我的飞翔无影无声。虽然许多次无功而返,伤痕累累,但是一旦捕到猎物, 必是一大块肉。   我在熊市里居然抓到金钢股份这个大牛股。前面跌得厉害。现在居然连续五 六天每天一涨停。这样下去,不仅以前的亏损可以弥补,搞得好,房贷也可以靠 股市的利润还了。   我也许是鹰的别种。   高兴。   四   金钢股份股票卖了。赚了四十多万。   金钢股份,这四个方块字真漂亮。方块字,这是我们中国人英俊的脸。我爱 着方块字。我是民族主义者。哈哈。   五   在股市里,我要当一只老狐狸,睡觉时也能躲过林中的枪弹和山上的车轮。 我心里要有路障和地图,梦里要有钢盔和战壕。   我又看中了鸿鹄集团,这是上市不久的新股,股价从42元3毛跌到2元七毛, 你看,有这么大的套牢盘,买了。低价股总有鸡毛飞上天的时刻,我的经验告诉 我。   我身后是傻笑的群山。我是追随快乐的背影,准备永不回头。   六   顶头上司老牛今天因为一件小事对我破口大骂。这事情讲起来还真是他不对。 我真想揍他一顿走人算了。可是不行啊,几百万贷款怎么办。我已经正式荣升为 房奴。房奴是忍者神龟的另一种说法,不仅要看得破,还要忍得住啊。   七   无风的浪因渴望的跳跃而生。   有人说,冲动是魔鬼,可是我的冲动,怎么软绵绵地趴在我心里,隔半小时 冲一下,响一声,像尿频尿急者的马桶。   房价涨了,我想借钱再买一套房。   八   股友老周家里物品摆放整齐,地板干净锃亮,50多岁的老周客厅里还有一张 婴儿床,里面放着一面有漆的木板,显然是旧家具上拆下来的,说明老周是个很 节俭的人,让人想象不到他在股市上有几百万股。我走过去摸摸木板,木板很光 滑,和老周一样不刺人,好相处。   我喜欢和股友老周闲聊。   老周说,人有时会饿死在自己建设的天堂里。这句话又让我吃了一惊。   虽然淡水加盐,有点海水的味道,但永远不是海水。 我和古代文人一样读 过不少书,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我读书读到博士完全是被穷逼的。   和股友老周闲聊,开心。               九   发现我的鸿鹄集团股票居然大跌了。这一段时间忙,没有关注它,居然跌得 我不认识它了。什么原因,我必须查查。   十   把眼球打肿,看见地球鼓了起来。   头戴一朵红花参加红花的葬礼。痛苦。   一年多没有关心股市了。哀莫大于心死。我如同被烧成木炭的木房子,框架 已散,憔悴到极点,绝望到极点。   在高不可攀的黑暗中,振臂欲飞者,必是诗人。但我不是诗人,我只有蜷缩 在某处,任由一条无形的绳索悄无声息地捆绑了我。   黑暗这么高,黑暗这么严密,黑暗这么牢固,黑暗这么——沉重。   “风蚀前秦夜,雪埋晚唐秋,独影叹烛灭,双舟待湖明。”我在网上读到这 几句诗,心中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感。以往抽烟喝酒谈笑风生的我,这是 怎么了?   十一   鸿鹄集团因为上市材料造假,退市了。   卖掉所有的股票,彻底告别它。我投在股市上的二百六十多万变成二十多万 了。我的血汗钱哪!我该找谁索赔?   从高楼抛下来的一个啤酒瓶,差点砸中了我。我没有伤一根毫毛,幸运,愤 怒。愤怒,幸运。   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殷商时期的奴隶,我在龟甲上刻了几行字:“因为 饥饿,我拔掉了身上所有的刺,和鹅卵石呆在一起。”   十二   这几天,我在网络上爬来爬去。   我从中国南方爬到中国北方,翻遍了证监会网页上的目录,只找到上市,没 有看到公司。   灵魂要流血多少次,才能得到真正的肉身。企业也一样。   为圈钱而上市的企业,是没有流过血的灵魂,是白色的灵魂。   十三   人生会缺很多东西,最缺回头的机会。   从高楼抛下来的啤酒瓶会原路返回吗?如果会,那说明真的存在上帝。   十四   侄子准备考税务局的公务员,我骂他:“你个浑球,你知道我们这个市有多 少税务干部被抓到牢里了吗?你去那里,是在污泥里滚!”   侄子辩解:“我会出污泥而不染。”   我大骂:“屁!出污泥而不染,那是莲花,是植物,一动不动的植物!而你, 是动物,动物知道吗,让一头猪或者一条狗去污泥里试试,一定是泥猪!泥狗!”   十五   我的发小,高大兴,曾经的建筑公司的老板。他发财的时候曾经想送我两万 元,我没好意思收。毕竟我博士毕业,他小学毕业。   高大兴,这个硬得像钢一样的男人,有硬得像钢一样的处世哲学。轻敲一下, 会铿锵作响。   但是,我的发小,高大兴,破产了。我泥菩萨过河,帮不了你,我的朋友。   不停的奋斗,原来也并不提供脱胎换骨的可能。   十六   灵魂的x光机,在上帝手里,我们只能看见皮囊。   十七   面对镜子,将快节奏的人生演绎为慢镜头。   我不是鹰,也不是狐狸,我是烟灰缸里的蚂蚁。抽烟的人,随便扔下一个烟 头,也会让我遭遇火灾。   孤独啊,我怎么会感到如此孤独呢?就像一叶小舟漂浮在茫茫大海,就像一 个人午夜坐在空荡荡的地铁站。   十七   好冷。   我猛然醒悟过来,股市并非我的敌人,严寒才是我的敌人。   向严寒宣战。 【丝露集】∽∽∽∽∽∽∽∽∽∽∽∽∽∽∽∽∽∽∽∽∽∽∽∽∽∽∽∽∽∽ ◆             冬日物语(组诗)                ·蔡同伟·   冬日乡野   一   朔风尖叫   野草枯黄   田地赤裸胸膛   山林光着臂膀   满脸沧桑   满目苍凉   太多的心事   被大地收藏   冷漠中构思   深沉中酝酿   来年春天   再版锦绣华章   二   凛洌的寒风   如锐利刀锋   削去了山林的葱茏   剥光了田野的繁荣   斩断了鸟儿的呢喃   扼杀了草虫的歌声   乡野的表情   苍茫又冰冷   忽有瑞雪降临   抚慰冬的伤痛   银色的被窝里   土地做着美梦   冬日芦苇   一   曾经的日子   扭动小蛮腰   伴着清脆蛙呜   轻盈地舞蹈   像走秀的美眉   光彩闪耀   如今 她们老了   头上白发飞飘   身子驼成张张弓   东摆西摇   倚着摇摇欲坠的夕阳   走向萧条   二   面对严寒的淫威   几番番较量   遍体鳞伤   面对风雪的猖狂   几番番抵抗   折弯脊梁   鏖战多个回合   这些曾经的勇将   经不住残酷的凌辱   身体摇摇晃晃   举起一面面白旗   卑躬屈膝投降   落叶   一   抵不过寒气   凌厉的侵袭   成群结队的蝴蝶   扑棱着羽翼   纷纷从枝头逃离   甩下声声叹息   卸下的铠甲   消瘦树木的身体   哀伤的音符   凄美季节的情绪   飘落的断句   解读生命的本质   二   大自然的书签   被秋遗落   大地悉数收藏   芬芳冬的著作 ◆              绿宝石项链                ·苏丽梅·   一   我低着头,默默地收拾行李。此趟出行,从厦门至武夷山,两天时间来回, 行李无需太多。外套,内衣,化妆品,睡衣,我边默念着,边往行李箱塞。此时, 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绿宝石项链!这条链子的链条是由白金制成, 坠子则是一个心形的绿宝石,青翠,温润,仔细抚摸,可以感觉到它的光滑、舒 适。   项链是我和林浩确定恋爱关系之后,我们相约到武夷山游玩时,他买给我的。 记得第一次和林浩去武夷山,那时武夷山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们两人撑着一把油 纸伞,手牵着手漫步在一条小街,合唱着《对你爱不完》歌曲:把承诺交给你/ 把微笑当作信/却怎么也抓不住你/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天天月月年年到永 远……   我们就这样悠然漫步,引来了旁人羡慕的眼神。街边满是挂着吊坠的小店, 我们信步走了进去,慢慢欣赏。林浩随手拿起一条绿宝石项链,他看着心形吊坠, 捧在手里爱不释手,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对我说,你看,多么爽心悦目的颜色,看 到这块绿宝石,我就会想起九曲溪那碧绿的水,那清澈的溪水,在群山的掩映下, 就像一块无暇的绿宝石!说完,他向老板娘问了价格,毫不犹豫地掏出1314元买 了下来,并小心翼翼地帮我挂在脖子上。我明白林浩的心意,这1314的数字,是 多少对情侣内心的期盼!期盼着能够拥有一生一世的相互陪伴。林浩的家境并不 富裕,平时省吃俭用,这1314元可以说是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但是他却毫不犹豫 地买了下来,没有丝毫的不舍。林浩的举止深深地感动了我,这之后,这条绿宝 石项链就和我形影不离了。直至前几天,在我和林浩提出分手之前,我把它从脖 子上摘了下来,随手放在衣橱里。这次的武夷山之行,我是戴还是不戴?犹犹豫 豫之间,我把绿宝石项链戴在了脖子上,继续收拾行李。当看着行李箱最终还是 被衣物塞满时,我忽然走神,望着行李箱,头脑一片空白,痴呆了许久。   要不是嘉丽的电话,我不知道还会痴呆多久。嘉丽得知我将和林浩做最后一 游时,语气中满含忧虑,说,雨佳,你真决定了?我“嗯”了一声,嘉丽吞吞吐 吐地说,那随你吧,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到武夷山要留意林浩的一举一动,小 心他想不开。我不以为然,故作爽朗地大笑,说,嘉丽,你想多了,就林浩那性 格,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嘉丽“嗯”了一声,听得出,她满怀忧心地挂了电话。   就在上周,再一次的约会时,我把约会地点选在了家附近的公园,此时的公 园正在举办菊花展,红色、白色、黄色等各色菊花,装扮成多种形状展现妖娆的 风姿,那开放的花苞,有如章鱼的爪子,蜷缩着,伸展着,遒劲,有力,引来众 多的游客观摩、拍照,流连忘返。而我把分手的地点选在这里,其实有我的用意, 我努力想通过周围热烈的气氛缓解我们分手的尴尬,希望周围欢快的喧闹声为我 们唱响一首并不悲伤的分手歌。当我们走到一条没有行人的道路时,我吞吞吐吐 地对林浩说,我们分手吧。本以为林浩听到这话以后,会发疯般地向我咆哮,指 责我,骂我,然后狠狠地抱着我,甚至向我跪下来,乞求我,不要离开他,不要 和他分手。但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什么都没发生。林浩只淡淡 地说,我早就想到有这一天,确实,我也感到我没办法给你幸福,分了也好。林 浩的话使我冲动地想抱住他来一场声嘶力竭的哭泣,向他哭诉其实我还是爱他的, 我不舍得和他分手,我想继续和他来往。但或许是他的淡定或者麻木感染了我, 我也跟着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我们走在菊花盛开的人行道,任由游客从身 边来来往往,我们只是默默地走着,一路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浩之间再没电话联系,出于内心的不安,我在微信上 和林浩聊了几次,蜻蜓点水似的,点到为止,林浩也只是淡淡地回应几句,好像 很忙的样子,五年的恋人在这一刻却形同陌路人,我不由感到些许悲伤。   和林浩提出一起到武夷山游玩,是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也许,我 试图通过这一举动弥补我对林浩的愧疚,也许我觉得我这样做会缓解我内心的不 安。我们在武夷山开始了恋爱,同样在武夷山结束我们的这段情,也算是有始有 终,武夷山见证着我们的开始与结束,这不是很好吗?林浩却也是毫不犹豫地答 应了,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吧。   二   厦门往武夷山的动车上,我靠窗而坐,林浩坐在我身边。要是在以往,我肯 定是头倚靠在林浩的肩膀上,他呢,则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可以一路亲昵地说一 些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可是今天,这种我们不知道演练了多少次的情景却没 出现,我再也不好意思把头靠在林浩的肩膀上,而他,似乎是为了避免尴尬,一 路上始终捧着手机,在页面上不知疲倦地输入一行行文字。要是以往,我肯定凑 过去看他是不是在和哪个美眉聊天,或者干脆夺下他的手机,来个先斩后奏。记 得有一次,我们在外面散步,林浩低着头在手机上写着什么,我二话不说一把从 他手上夺过手机,他也不生气,只静静地看着我,我拿过手机一看,只见他正给 我的微信发信息:雨佳,我真希望我们能这样甜蜜、安静地走下去,只有你和我, 直到天荒地老。我眼圈红了起来,我握紧了林浩的手。   厦门到武夷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我似乎感到度过了漫长的三天,不对, 应该是三年。偏偏在这样尴尬的境地,我们前面坐的是一对情侣,我看着他们, 男方用手抚摸着女方的脸,女方趁机靠在男方的胸前,两人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这时,动车进入隧道,男方趁机摸着女方的胸脯,两人肆无忌惮地接吻。可能林 浩也听到了什么声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装作没看到似的低头摆弄手机。 这时,动车驶出隧道,前面的男女才恋恋不舍地把黏贴在一起的嘴唇分开。看到 他们回过头来看我,我连忙把我的视线从他们的身上移开,放眼看着窗外瞬间飞 逝的景物。   动车靠站停了,林浩主动拉走了我的行李箱,我刚要伸手去接时,他摇了摇 头,只轻轻地吐出“不用”两个字。他就这样,每次和他一起出门,都是他大包 小包扛着,手上拉的,肩上背的,把自己缠绕成一辆小型包裹车,却始终不舍得 让我拿一点东西。这一次,我顺了他的意,看着他两只手拉着两个拉杆箱,背上 又背着一个行李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他那高大的背影,宽 阔的后背,乌黑的头发,矫健的步伐,所有的这一切,曾经是那么熟悉。想到或 许以后再也见不到林浩,我的内心涌起一阵伤感。   看到我没跟上,林浩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快点跟上 哦,不然把你丢在这了,给别人捡走做老婆咯。我看着他笑,随即小跑着跟了上 去,顺手从他手上接走行李箱的拉杆,这次他没有拒绝,拉杆顺利地转移到了我 的手上。   很多人以为,是我和林浩提出分手的,那么,我应该没有失恋的痛苦。没有 人能够理解我,那天和林浩在公园分手,回宿舍之后,我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我倒在床上昏昏欲睡,感到生活没有什么滋味,活着没有什么意思。我就这样在 宿舍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单位不用上班,有足够的时 间让我自责让我发傻让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甚至用刀割着手臂。当我看着鲜血潺 潺地从手臂上流出时,我的思想麻木着,静静地看着慢慢溢出的鲜血。嘉丽对我 不放心,赶过来看我,当看到眼前的一幕时,嘉丽不择言语地骂我,并掏出手机 要给林浩打电话。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嘉丽才放下手机,扶着我走到外面拦了辆 的士,把我送到医院包扎伤口。在医院里,嘉丽骂我贱,说分手是我自己提出来 的,作践的又是自己,嘉丽表示不能理解。她说,想爱就痛痛快快昏天黑地地爱 啊!让他妈的世俗观念现实生活见鬼去吧。我没话。嘉丽其实也是说着好听的, 其实她比我还现实,找的还是大她十几岁的离婚男人,就因为那个男人有房有车 又开着公司。   我和林浩,我们是大学同学,记得那是大学新生报道的第一天,我拿着行李 找到宿舍,嘉丽已经先到宿舍并整理好行李。看到我进来,嘉丽热情地接过我的 行李,并帮我整理床铺。这时,我的电话响了,电话里一个男生先是自我介绍, 说他叫林浩,是我的同班同学。林浩解释道,在他报道签名的时候,看到排在他 前面我的名字,心想这一定是个漂亮女生,所以偷偷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林浩 在电话里邀请我一起吃饭,我心里骂着“哪里来的冒失鬼”后,就以要整理行李 为借口,委婉地拒绝了。   挂掉电话,我转身对嘉丽说了我的奇遇记,嘉丽“咯咯”地笑了起来,开玩 笑地说林浩有眼无珠,“嘉丽”这名字难道不比“雨佳”好吗?看看,三千“佳 丽”,多美的名字,这么美的名字怎么就不引林浩上钩呢!我们就在这样的玩笑 中整理好了床铺。自此后,嘉丽成了我的好朋友。   当然,我也只把这个陌生电话作为生活的点缀。第二天到教室上课,我按照 安排好的座位落座,班主任开始点名了,当点到林浩的名字时,我承认我是竖着 耳朵捕捉回应的声音来自何处,当听到身后一个男生以响亮的声音回答“到”时, 我一转身,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有那么一点帅气,挺阳光的样子。男生悄 声对我说,嗨,我们真是有缘,这样都能前后桌。我下意识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不再理他。   第二天发生的事,我怀疑林浩是有预谋的。当我在食堂端着饭菜在座位上落 座时,一抬头看到林浩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正想换个位置,其他位置却已被坐 满。我不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什么时候成狗仔队了?林浩大笑着解释道, 你可别冤枉我,你看,除了这个座位,哪里还有其他位子?我这叫无奈。我假装 生气地站起来,说,既然有人感到无奈了,我还是走吧。林浩赶紧抓住我的手, 说,开玩笑呢!这就生气了?我跟你说啊,这叫缘分,缘分知道吧?   在我的心里,其实也相信缘分。要是没有缘分,林浩怎么会不找别人打电话 而找我?要是没有缘分,我们怎么会坐在前后桌,吃饭的时候又碰到一起?不管 有着怎样的开始,总之从这之后,我和他之间逐渐有了频繁的接触,之后,就完 全以恋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   三   其实我的家境并不好,两个哥哥在上大学,一个弟弟还在读高中,都是需要 花钱的角儿。家里就靠父母种植两百棵蜜柚树的收成维持生计。因此,当我收到 录取通知单时,我看到的不是父母喜悦的眼神,而是满脸的忧愁。两个哥哥上大 学时,父母已经借遍了所有的亲戚,而弟弟一学期几千元的学费,始终成为家里 的负担,我知道,父母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给我上大学了。   可是这大学我是肯定要上的,这是我努力了12年的结果。最后,我决定申请 助学贷款,助学贷款需要写家庭困难情况,然后找村里盖证明向银行提出贷款, 之所以迟迟没去申请,其实是心里的虚荣心作祟,我感到助学贷款让我抬不起头 来,似乎在向大家宣告我家庭的贫困。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有选择助学 贷款。   助学贷款批下来了,我申请到了一年六千元免利息的贷款,当然,这六千元 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多少缓解了我经济上的尴尬。大学四年,我省吃俭用,以勤 工俭学的方式完成了学业,这其中的甘苦可以一笔代过。毕业之后,我和林浩到 厦门找工作,为了节省房租,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感到我们的感情已经牢固,接下 来面临的无非就是谈婚论嫁,因此,我们住到了一起。在简历投出去的第三天, 我收到了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并顺利步入工作岗位,而林浩,则被应聘在岛外 的一家公司上班,这样,我们只有分开了。   从岛内到岛外有很多公交车,但是经常要转车,路程又比较远,跑一趟至少 需要几个小时。平时我们两人都忙着上班,甚至周六也要加班,我们见面的次数 越来越少,只能通过微信聊寄相思,即便这样,每个月我们总会抽空选择一天时 间聚在一起,虽然是领了工资,但每次和林浩在一起,我发现他还是很节省,衣 服都是在校时候穿过的,鞋底已经磨得没有了齿痕,他还是舍不得扔掉。我几次 对他说,你家里条件也不是很差,要照顾好自己,该花的钱就要花。林浩笑了笑, 说,没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嘛!林浩的工作比我忙,每次都是我搭上公交车,穿 过集美大桥,到岛外去见林浩。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四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林 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和林浩第一次走进咖啡屋,勿忘我咖啡屋里,我点了一杯拿铁咖啡,林浩 点了一份卡布奇诺咖啡。我装作很小资的样子,轻轻地搅动着咖啡,然后舀起一 小汤勺往嘴里送,我边喝咖啡边关心地问林浩工作情况。   林浩说他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中途,林浩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真诚地对 我说,这是我的工资,一万块钱,你拿去还贷款吧。我愣住了,我把钱推向林浩, 说,我自己有钱。我知道,对于我们刚毕业的大学生,公司不会给我们太高工资。 林浩执意不收,对我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毕业之后,你的贷款就要付利息了, 并且要在两年内还清本金,钱你一定要收下,早点把贷款还清,这样我也心安。 说实话,之所以没和林浩说这些,是不想让他为我操心,但是他还是从嘉丽那边 打听到了我贷款的情况。事实也确实如林浩说的一样,为了早点还清贷款,这几 个月来,其实我也是在省吃俭用,手上也已经存了一万多块钱,我正想着早日把 贷款还完,没想到林浩心思如此缜密,我终于明白了林浩为什么那么节省的原因 了。在林浩的坚持下,我把钱收了起来,再向嘉丽借了几千元,凑足了还贷金额, 在第二天去还了贷款。   这件事使我对林浩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无论男人或女人,如果能找到这样 一个可以同甘共苦的另一半,“执子之手,与子共箸;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四   在酒店放好行李,我们的第一个游览景点就是爬天游峰。天游峰号称武夷山 的第一游览胜地,海拔408米,在五年前的那次武夷山之行,我们已顺利地爬上 了山峰,眼见四周云雾弥漫,在微风的吹拂下,白云有如大海的波涛,在山壁间 汹涌澎湃,连绵起伏地在山顶上缭绕。我和林浩站在天游峰上,看着眼前变幻莫 测的云景,似乎我们正在天宫中遨游,又似乎已经置身于蓬莱仙境之中,那一刻, 我深深地陶醉了。我赶紧拿出手机,请求旁边的游客帮我和林浩在写有“天游峰” 的那块大石头上拍了一张合影。今天,我们还想再一次登临峰顶,感受“一览众 山小”的意境。   攀爬过程中,我忽然想起了嘉丽说的话,是啊!林浩会不会因为我们分手而 想不开呢?虽然是我提出分手时,他是那么的淡定,一如平时他的性格,但是, 他内心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没一点底。嘉丽的话提醒了我,我不得不提防林浩忽 然从这峰腰往下跳。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我以有恐高症为借口,紧紧地挽住林 浩的手臂,要他来保护我。林浩似乎没发现我的心思,只顾着欣赏周围的景色。 当向上攀爬的人过于密集时,他带着我到旁边空旷处稍作休息,并叫我欣赏山脚 下有如巨龙蜿蜒盘绕的九曲溪。九曲溪上几只竹筏悠然荡漾,竹筏上的游客穿着 桔红色的救生衣,他们可能在体验山谷的回音,齐声地在大声呼喊着,果然,山 谷的回音马上反馈出来了,于是,有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和林浩听着响亮的回 音,会意地笑了。我们顺利地到了山顶,俯瞰山脚下,翠绿的青山,碧绿的溪水, 此时此刻,所有的烦恼被这优美的景色冲刷得无影无踪,我多想时间能够就此停 留,所有的凡尘往事,所有现实中必须思考的问题都不再出现,就只剩下我和林 浩,如此相守,白头偕老。   “不坐竹排,等于白来。”九曲溪的竹排虽然坐过一次,但是既然来了,当 然要再次与这个号称中国最美的溪流做进一步的亲密接触。我和林浩从天游峰下 来,到九曲溪码头乘坐竹排,我们相继上了竹排,艄公撑着竹篙,竹排在溪流中 缓缓流动。九曲溪那透心凉的溪水,清澈见底,我坐在竹排上,身穿救生衣,脚 上踩在竹排上,水细细地从竹排缝隙涌进来,我索性脱掉鞋,将脚泡在水里。此 时,正午的太阳从天上直照下来,却也感觉不到炎热,清冽的溪水带来阵阵沁人 肺腑的气息,再沐浴着两岸的绿意,心情舒畅无比。   船靠岸了,林浩牵着我的手迈上岸。这时,“扑通”一声,我意识到什么东 西掉入溪里了,回头看时,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水面上泛起的波纹。我用手一 摸,原来是挂在脖子上的心形绿宝石项链不见了。我的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难道这就是命运?预示着我和林浩之间爱情的终结?林浩转过身来,看到我脖子 上空荡荡的,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说了句:“我去把它找回来”,转身 就要跳进水里,被我惊叫着拦住了。溪水深不见底,并且时令已进入秋天,我可 不希望林浩去冒这个险,我对林浩说,算了,掉了就掉了,大不了再买一条。林 浩想了想,可能想到就算跳进水里也不一定能找得到项链,这才默默地和我一块 离开。   走出景区,为了不让林浩心情受到影响,我提议再去买一条绿宝石项链,林 浩答应了。我们沿着旧时的记忆,摸索着走进一条小街,经过了五年的时光,小 街有了一些变化,但整体的风格还是依稀可辨。为了不漏掉一家店面,我和林浩 分工合作,我负责观看左边的店面,林浩负责右边的店面,如果碰到有专卖饰品 的商店,我们两人会合,一起进去寻找。   眼见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昔日的饰品店却荡然无存,我的心开始紧张。 说实话,虽然我和林浩已经提出分手,但是我不希望绿宝石项链就这样从我身边 消失,或者说,我不允许有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出现,珍藏这条项链,等于珍藏我 和林浩之间纯洁的感情。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们也看到了几家饰品店,但在一堆 堆琳琅满目的项链中,却难觅一模一样的绿宝石项链。最后,当我们发现把这条 小街走遍了时,我们依然空着双手,我和林浩失落地叹了口气。   五   我和林浩的感情其实是没得说的,他有着一般男人所具有的责任感,对我也 很真诚。我承认,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大学求学阶段,而不受外界的干扰,我和 林浩肯定可以携手走下去直至白头到老。   可是,当我们大学毕业之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实生活对我们的影响 使我始料未及。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在大学和林浩谈恋爱,其实是瞒着父母的, 大学毕业之后,母亲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唠叨,说辛辛苦苦培养我本科毕业,要我 为自己负责,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以后的日子把握在 自己手中,不要再过苦日子了。母亲为了使我听从她的话,用心良苦地陪我回忆 我在大学时家里的生活片段。母亲说,父亲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需要一些营 养来补充身体,那天早上,父亲起了个大早去买猪脚,父亲担心去迟了猪脚被卖 光了。我们坂仔村的肉摊经常这样,一大早就被大家买光。父亲一到肉摊,果然 看到肉摊上摆着好几个猪脚,父亲满意地翻翻这个猪脚,看看那个猪脚,再经过 仔细比对,终于买下了最小的那个猪脚,这并不是因为最小的猪脚好吃,而是花 的钱少。父亲要摊主把猪脚砍成一块块,父亲回到家之后,把猪脚放在洗菜盆里, 然后找来刀片,仔细地刮着猪脚上的毛。那天地里没活,父亲有足够的时间摆弄 这些,等父亲把猪脚上的毛全部刮完之后,半个小时过去了,父亲开始烧起火来。 我家的炒菜锅并不是像城里人用的那种电磁炉锅或者煤气灶,而是父亲用废弃的 红砖在门口砌了一个灶,父亲用树枝点燃了火,然后往灶里添加柴火,柴火是父 亲从水果园里捡回来的枯树枝。父亲为了节省开支,有空就到果园捡树枝,自家 的,别家的,彼时,坂仔村大部分村民已经开始用电磁炉炒菜,像父亲这样烧柴 火的很少,因此,村民还乐得父亲把他们果园的枯树枝清理干净。父亲在锅里放 了点白糖,让白糖完全融化成糖浆之后,往锅里放入猪脚开始翻炒,炒到差不多 的时候,加入酱油、料酒、八角等一些配料,然后父亲坐在灶前,专心地往灶里 添加柴火,父亲的眼神那么专注,他烧的火那么一丝不苟,终于,猪脚的香味慢 慢从锅里飘了出来,父亲继续烧火,持续烧了一个多小时之后,父亲打开锅盖, 看到了锅里粉嫩嫩的猪脚,父亲咽了下口水,舍不得吃上一口,把猪脚装进碗里, 然后用盖子盖住,父亲要等母亲和弟弟回家的时候再和他们一起享用。   当母亲从地里回来时,她一眼看到了锅里烧得油光发亮的红烧猪脚,母亲对 父亲发了脾气,母亲咆哮着对父亲说,这样你也吃得下去,也没想想,我们三个 孩子在大学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可是餐餐的萝卜干豆腐乳啊!父亲听了,一股愧 疚之情油然而生,那天晚上,父亲饭也没吃,离家出走了,母亲担心父亲想不开, 发疯般的寻找父亲,最后在自家的果园里找到父亲,父亲点着旱烟在果园里长吁 短叹埋怨自己,母亲劝了半天,最后才把父亲从果园里劝回来。   母亲说,家里这样省钱的事例太多了,没人喜欢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这叫 没办法,而这些事情父母从来不会当着我和两位哥哥的面说,每次打电话,母亲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该吃的吃,你们正在长身体,不要太节省,没钱再给家 里打电话。母亲虽然这样说,其实我和两位哥哥心知肚明,家里的情况我们非常 了解,因此,再没钱我们都想办法自己克服。在和母亲谈话的时候,母亲又趁机 问了我关于林浩的家庭情况。母亲问林浩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问林浩的父母是 做什么的?我毫不隐瞒地告诉母亲,林浩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在上大学,林浩的父 母和我的父母一样,也都是可亲可敬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说,人如果没有钱, 哪个会亲你?哪个会敬你?我问你,假如你和林浩结婚,你是随他回去河南老家 还是留在厦门呢?如果回河南老家,他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一个本科生能 找到用武之地吗?如果留在厦门工作,你和林浩的工资追得上一路飞涨的房价吗? 厦门一套房子几百万元,你们就算不吃不喝,就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子。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末了对我说,隔壁林婶的远房外甥,刚本科毕业, 他父母已经在厦门岛外买了套新房给他,林婶刚才来为她外甥做媒,要我问你, 你好好考虑下吧!到了此时,我才知道母亲的真正用意,我考虑了三天三夜,在 这三天三夜的时间里,不乏亲朋好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我现实一点,不 要明摆着的好日子不过,如果真要执迷不悟,就等着过日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 灵的穷苦日子吧。   为了不再过苦日子,我听从了母亲的话,与林婶的外甥见了面。见面之后, 林婶的外甥回话说对我很满意,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知根知底的,就先定亲。 面对他家的要求,我答应了,我和他说,给我几天时间,等我武夷山出差回来再 说。我没有和他说我和林浩一起到武夷山玩,而是以公差为借口。他答应了。   六   晚上,我和林浩在外面随便吃了碗面条,心事重重地走进酒店客房,明天我 们就要回去了,这一别,从此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张银 行卡,对林浩说,这卡里有一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是还你上次借我的,收 下吧。   林浩很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你拿去吧,我不会 收的。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看到林浩坚决的样子,我知道他不会收回去。我了 解他,他说不收说再多的话也没用,我只得把银行卡重新放进包里。   我转身走进卫生间冲澡,然后穿着朦胧的睡衣上床,我心里对林浩说,林浩, 让我最后陪你一晚吧。   林浩无话,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很认真地看着。我等了许久,倦意似一股 股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了上来。最后,我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催促林浩,说, 不早了,睡觉吧。林浩没有抬头,仍然看着那本书,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强忍着困意,安静地等着林浩上床,手上的手表滴滴答答地响着,12点,1点, 2点,灯光下依然现出林浩看书的身影。最终,我难以抵挡睡神的袭击,终于昏 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外面灿烂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洒满了整块地板。我翻了个 身,身边空荡荡的,林浩呢!我惊叫着起床,林浩并没在房间。当看到林浩的行 李包还在时,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可能是出去买早餐吧,记得以前我和林浩住一 起时,每天早上都是他先起床,刷牙,洗脸,然后出去把早点买回来放在桌上。 当我起床时,他已经去上班了,锅里留着他买回来的热腾腾的早点,以及满是温 馨的留言,写得最多的是这句话:佳,我去上班了,早餐在锅里,记得吃哦,爱 你!下面是大大的“浩”的草书。   想到他是出去买早点,我反而一点也不着急了,我慢腾腾地起床,刷牙,洗 脸,等我忙完这些时,林浩还是没有回来。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浩的号码,手 机铃声却在房间响起。他出门没带手机!该不会是想不开吧?我感到浑身的毛孔 竖了起来,我在心里祈求着,林浩,你可不能想不开;林浩,你在哪,你没事吧? 我一边想着,一边抓起手机打开门往外面狂奔。   奔跑中,我和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抬起头正想道歉,一眼看 到林浩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林浩看到是我,笑容满面地对我说,看,这是 什么!我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绿宝石项链!那碧绿的颜色,绿花了我的眼, 绿得那么无暇,有如一汪深潭!我再看到林浩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顿时明白了, 我扑在林浩的怀里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拼命地责怪他,对他说,你好傻,你真 到水里去找了,你把我吓死了,要是出事怎么办?林浩不言不语,只轻轻地哼唱 着王铮亮的《相爱一场》:相爱一场/人生有多少时光/相爱一场/都成为遗失的 过往/可笑的倔强/撑着不承认绝望/心碎的很漂亮/又怎样…… 【网里乾坤】∽∽∽∽∽∽∽∽∽∽∽∽∽∽∽∽∽∽∽∽∽∽∽∽∽∽∽∽∽ ◆            “天辩之对”赏析               ·南海髡生·   《三国演义》里描写了许多应对,但多是纵横之说、权谋之策,而真正文人 之间的辩难,大概只有第八十六回“难张温秦宓逞天辩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里 秦宓与张温的“天辩之对”了。两人一问一答,互掉书袋,为本国力争政治上的 正统地位,非常精彩。小可不才,觍颜对“天辩之对”作一赏析,希望没贻笑大 方吧。   “天辩之对”的发生背景是诸葛亮主政后开始推行“联吴抗曹”政策。他派 邓芝出使吴国,成功达成吴蜀联盟。张温受吴国派遣入川答礼,受到了蜀汉高规 格招待,于是渐渐骄傲起来。故事就发生在张温离去时蜀汉的欢送宴上。原文是: “孔明殷勤劝酒。正饮酒间,忽一人乘醉而入,昂然长揖,入席就坐。温怪之, 乃问孔明曰:‘此何人也?’孔明答曰:‘姓秦,名宓,字子敕,现为益州学 士。’温笑曰:‘名称学士,未知胸中曾学事否?’宓正色而言曰:‘蜀中三尺 小童,尚皆就学,何况于我?’温曰:‘且说公何所学?’宓对曰:‘上至天文, 下至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古今兴废,圣贤经传,无所不览。’ 温笑曰:‘公既出大言,请即以天为问:天有头乎?’宓曰:‘有头。’温曰: ‘头在何方?’宓曰:‘在西方。《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 方也。’温又问:‘天有耳乎?’宓答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 九皋,声闻于天。”无耳何能听?’温又问:‘天有足乎?’宓曰:‘有足。 《诗》云:“天步艰难。”无足何能步?’温又问:‘天有姓乎?’宓曰:‘岂 得无姓!’温曰:‘何姓?’宓答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宓曰: ‘天子姓刘,以故知之。’温又问曰:‘日生于东乎?’宓对曰:‘虽生于东, 而没于西。’此时秦宓语言清朗,答问如流,满座皆惊。张温无语,宓乃问曰: ‘先生东吴名士,既以天事下问,必能深明天之理。昔混沌既分,阴阳剖判;轻 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至共工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 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乎?又未知轻清之 外,还是何物?愿先生教我。’张温无言可对,乃避席而谢曰:‘不意蜀中多出 俊杰!恰闻讲论,使仆顿开茅塞。’孔明恐温羞愧,故以善言解之曰:‘席间问 难,皆戏谈耳。足下深知安邦定国之道,何在唇齿之戏哉!’温拜谢。”   《三国演义》的这段是根据《三国志·蜀书·许麋孙简伊秦传第八》里秦宓 传记部分内容进行改编的,史书上的问答和演义里的差别不大,这里就不录原文 了。因为演义里描写得比较精彩,我就根据小说的描述进行赏析,个别情景或与 正史有些出入,诸位莫怪我胡诌啊。   《三国演义》描写秦宓的出场是“称醉而入,昂然长揖,入席就坐”。在重 要的外国使节的欢送宴上,先已喝得有些醉了,直接闯进来做个长揖,不因迟入 而告谢,也不等人招呼就找位置坐下喝酒了。在十分看重“礼”的古代,这是很 失礼的表现,特别是在这个国家招待重要外宾的场合,可能会引起外宾的不满而 引发外交纠纷。但诸葛亮对秦宓的行为却是听之任之,不以为怪(当然,三国晋 魏时期的“名士”有此风尚,时人多所涵容也有可能)。这是小说为烘托秦宓的 高才辩给和特立独行作的文学描写,说明他的才华得到诸葛亮的肯定,对这种小 过失予以宽容,同时也是为引起张温对秦宓的注意而做的铺垫。果然这种反常的 现象让张温关注到了秦宓,便问诸葛亮这是什么人。诸葛亮介绍了秦宓的姓名官 职,说是学士。学士是魏晋时的礼官,相当于现在国务院秘书局负责典礼、文案 的秘书,须极有才华的人才能胜任的。张温在吴国是以才华著名当世的,可能他 没有听过秦宓的名字,不知道秦宓在蜀国也是很有才名的(也可能故意装作未闻 其名,有意贬低),便开玩笑地说“名称学士,未知胸中曾学事否”。这是巧用 谐音,讥讽秦宓不懂礼仪。因学士职责之一就是典礼顾问,若才学不足,不知古 礼,怎能胜任这个职位?以此延伸,就是说蜀汉所任都是寻常庸碌之辈。前文说 张温受到蜀汉厚待,渐滋骄傲,这种暗语嘲讽以为蜀中无人的态度就是表现之一。 于是秦宓才正色回应说“蜀中三尺小童,尚皆就学,何况于我”,意思是蜀地好 学成风,才识遍地,暗示张温不要轻视蜀汉。同时这句话也是一个挑战宣言,说 蜀中儿童尽皆入学,不知吴境能否一比。张温听了自然要接受比试,于是先问秦 宓所学。秦宓把自己吹了个遍,总之就是才华绝世,天上地下没有不知道的。那 秦宓是否真有他所说有这么高的才华呢?只从文学才情角度看,的确是有的。但 张温肯定不会相信了,就主动出击,要出题目考秦宓。下面我就对他们的辩答进 行逐句解析。   第一回合:张温问:“天有头乎?”秦宓答:“有头。”张温问:“头在何 方?”秦宓答:“在西方。《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也。”   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圆形的天哪有头尾?张温劈头就问天有没有头,又 追问头在何方,可谓刁钻。那秦宓不愧是才高八斗,应声就引用《诗经》诗句回 答了这个难题。“乃眷西顾”出自《诗经·大雅·皇矣》,这是赞美周文王的诗。 原文较多,这里只录上下有关章句(下面介绍其他诗文皆同此):“上帝耆之, 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意思是“上帝厌恶商王不道,憎恶他占据大 位,于是转而眷顾西岐,从此天意常在文王之所。”秦宓引用该诗不但巧妙地回 答了张温的提问,还有很深的政治隐喻。蜀汉在西南,吴魏在东北,用此诗是以 刘氏为西岐,孙曹为殷商,天意在蜀,汉室当兴。其时刘备已丧,当是文王,则 刘禅为武王,能发扬父业,取商而代之;而曹丕孙权则是商纣,多行不道,为天 厌弃,如今虽强而终将被有道(蜀汉)灭亡。   第二回合:温又问:“天有耳乎?”宓答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无耳何能听?”   张温见秦宓说出天有头的道理来,又问天有耳朵吗。天当然没耳朵,但秦宓 又引诗文,硬是证明了天有耳朵。他先说天处在高位,却能倾听位卑事物之声。 又援引《诗经·小雅·鹤鸣》诗句,原文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稍作翻 译:“鹤在深远之水泽中高鸣着,声音上达于天。”“皋”是指湖泽之水漫出流 向低洼之处形成的沼泽。“九”指沼泽自外往内数有足有九重。“九皋”喻指沼 泽深远。《鹤鸣》诗之要旨,是劝谏周宣王要广求贤士。诗中以鹤比喻隐遁的贤 士,虽然他们在野不仕,但就像鹤在九皋中鸣叫人们仍然都能听见一般,盛名闻 达于朝廷。周宣王是周厉王之子,厉王荒诞失国,而宣王即位后能举贤任能,西 周得以中兴。东汉自桓灵以降,昏乱丧政,至献帝竟被曹魏篡位。蜀汉自称继承 汉统,引用以这篇描写周宣之事的诗来答复,政治隐喻是成功的。而且诗文有 “声闻于天”句,刚好契合张温提问。若非诗经了然于心,是无法做到如此自由 之化用的。   第三回合:温又问:“天有足乎?”宓曰:“有足。《诗》云:‘天步艰 难。’无足何能步?”   “天步艰难”出自《诗经·小雅·白华》:“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意思 是:“天道运行出现散播国运艰难之妖氛很久了,数代周王没有预料到此变化的 根由。”《白华》是周人讥刺周幽王后褒姒的诗作。“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正 是讲述褒姒来历的诗句。按照《毛诗注疏》的说法,“昔夏之衰,有二龙之妖, 卜藏其漦。周厉王发而观之,化为玄鼋。童女遇之,当宣王时而生女,惧而弃之。 后褒人有献而入之幽王。幽王嬖之,是谓褒姒。”(当年在夏朝将要衰亡时,有 两条龙妖,一个巫卜收藏了它们的口水。后来周厉王打开藏盒来看,口水变成了 一只乌龟。一个少女遇见了它,然后就怀孕了,一直怀了几十年直到周宣王时才 生下一个女儿,她很害怕就将孩子抛弃了。这个女婴长大后,褒国人将她贡献进 周幽王后宫之中,幽王很宠溺她,这就是褒姒。)周幽王、褒姒是“烽火戏诸侯” 典故的主角:周幽王很宠爱褒姒,但褒姒是个冷美人,不爱笑。幽王想了很多办 法都难以让褒姒笑起来,最后他采纳了个馊主意,命人点燃烽火台诈作镐京有警, 各地诸侯闻报纷纷点齐人马进京勤王,幽王和褒姒在高台上看到各路诸侯奔忙如 蚁般,双双笑得前仰后合;又为取悦褒姒而黜退王后申式及太子宜臼,改立褒姒 为后,其子伯服为太子;为免后患还想讨伐申后的父亲申侯。申侯得知消息后先 发制人,联合犬戎部落入侵镐京,周国再举烽火,诸侯们都不来了,镐京被犬戎 攻破,幽王被杀,西周灭亡。古人好将王国兴废迁怒女子,妖魔化她们。因为君 主是不能批评的,所以只能通过讥刺君主身边亲近的人或物来“旁敲侧击”,寄 希望于当时君主改过或为后世君主镜鉴。而后宫受宠的女子往往就成为牺牲品了。   东汉之亡,自桓、灵二帝就埋下祸根了。连续两任皇帝宠信宦官,疏远忠良, 其行与幽王性质接近,导致黄巾大起,诸侯纷立,最终丢了汉室天下。可以说, 天行此妖孽由来已久,只是历任皇帝没有引起警觉,终至亡国。秦宓用此典回答, 既切合时事,又为“天”找到了脚。   第四回合:温又问:“天有姓乎?”宓曰:“岂得无姓!”温曰:“何姓?” 宓答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宓曰:“天子姓刘,以故知之。”   张温问“天”的姓氏,不好回答。天并不是人,哪有姓氏?一般人若去考究 神话传说,谈什么盘古神仙之类,因是虚无缥缈之事,很容易被张温钻牛角尖问 得你哑口无言。秦宓却是另辟蹊跷,以子随父姓是常理,因此由天子姓刘推知天 乃刘姓。   虽然孙家一直是汉臣,但曹丕接受汉献帝禅位后,孙权因袭取荆州害怕蜀汉 报复,非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向魏称臣,接受了曹魏的册封,成为魏朝的“吴 王”,即使张温不承认天子姓刘也理直气壮。但现在魏吴交恶,诸葛亮执政后又 向吴国抛出橄榄枝,吴蜀重修旧好。张温此行已圆满完成任务,在这个背景下, 吴国只能尊重蜀汉的意识形态,他不能因这口舌之争反对当今天子仍是刘姓的说 法而有辱使命。   第五回合:温又问曰:“日生于东乎?”宓对曰:“虽生于东,而没于西。”   古人认为日为阳之尊,可以用以指代天子,张温问“日生于东乎”是有明显 政治寓意的。刚才秦宓处处示蜀汉为天命所归,张温当然不能示弱,以吴国在东, 日出东方,暗示孙吴是天命之所在。没想到秦宓回曰“虽生于东,而没于西”, 蜀汉在西,意思是就算你们东吴是太阳,早晚也要在西方落下,暗示蜀汉可吞没 东吴。这样一回答,倒将张温一军了。前面说到,张温前来是和蜀汉修好的,有 使命在身;而秦宓只是前来饮宴的“学士”,只管逞口舌之能,没有顾忌。张温 若是坚持在意识形态上和秦宓争吵,搞不好会得罪蜀汉朝廷,坏了大事,回去不 好交待。张温虽有些骄傲,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分得清轻重,因此打住,不再提 问了。   第六回合:宓乃问曰:“先生东吴名士,既以天事下问,必能深明天之理。 昔混沌既分,阴阳剖判;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至共工氏战败, 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 其西北乎?又未知轻清之外,还是何物?愿先生教我。”张温无言可对,乃避席 而谢曰:“不意蜀中多出俊杰!恰闻讲论,使仆顿开茅塞。”   “昔混沌既分,阴阳剖判;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是古人 的宇宙观。古人认为宇宙之初是一片混沌,后来“阴”和“阳”两种“气”(物 质)分离开了,质量轻且密度小的“轻清者”上浮成为天,质量重且密度大的 “重浊者”下沉而成地。比如《楚辞·天问》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 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 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淮南子·天文训》载“天 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 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列子·天瑞》述“一者, 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 化生。”等等,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   共工大战颛顼(也有说是祝融等)的神话传说,很多古籍都有提及,这里不 多作考究,大概说一下这个故事:共工是水神,他和颛顼(或祝融,都是火神) 争夺帝位,最后被打败了,一怒之下一头撞上不周山,把天柱地维给撞坏了,自 此以后日月星辰在西边落下,河川之水流向东方。不周山见《山海经·大荒西 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西北海的外 面,大荒的角落,有一座山分裂开不能合拢,名字叫不周山。负子是衍文。)周 是完整之意,因为此山不合,不像完整的山,所以称作“不周”。看样子估计是 座大火山吧。把不周山当做是“天柱地维”的说法见《列子·汤问》:“其后共 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 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淮南子·天文训》里的记述也差不多。   秦宓所说在现代人看来就是神话故事,稍有知识的人都不会当真,但这在古 代却是常识,张温当然要承认是有这回事。所以,秦宓才能就此提出难题:天既 然是质量轻密度小的物质并上浮着,为什么会在西北方倾陷呢?既然可以上浮, 那天外必然有空间,不知道轻清之天的外面,究竟有什么?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 答,张温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向秦宓认输,承认错误。经过6个回合交 锋,秦宓完胜,张温完败。而诸葛亮劝解说:“席间问难,皆戏谈耳。足下深知 安邦定国之道,何在唇齿之戏哉!”虽是给张温台阶下,但也是在理。诸葛亮当 年在江东舌战群儒时曾说“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 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说明自负才学徒有利口和治国安邦之 间未必可以划等号的。   考察当时局势,经过吴蜀夷陵之战,蜀汉大败,国力损耗严重,刘备又随之 去世,可以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诸葛亮只有实行联吴抗曹才能让蜀汉渡 过难关。蜀汉迫切需要与吴同盟,这就是张温骄傲的资本。他错误地以为蜀中贫 弱,人才稀少,心里有些瞧不起。这时秦宓出来辩倒他,让东吴不敢小瞧蜀汉, 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话说回来,张温纵有倨傲之失,可在这种国家接待外交使节 的重要场合,秦宓先已失礼,又不顾大局和外国使臣辩难争胜,既已妙答疑难, 应见好就收,不该乘胜追击,反过去追问得对方哑口无语,虽得逞一时之快,但 如果因此闹出外交纠纷,后果可不是秦宓之类文人所能承担的。幸而张温为人还 算正直大度,诸葛亮又善斡旋,才得以相安无事结局。   至此,对“天辩之对”的赏析完毕。   最后,我试着替张温回答秦宓提出的难题:天者轻清而上浮,亦凭于天柱, 天柱既折,根本乃失,虽至轻清亦不得不倾也。天地宏大,宇宙广远,轻清之外, 复是轻清。   这个回答不算高妙,却不好证伪,庶几可以搪塞过去吧。 ◆              永远的苏东坡             ——写于苏东坡诞辰980年                ·齐 鸣·   一   单纯从游记散文的角度看,比较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苏轼的《放鹤亭 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会发现后者更胜一筹。 尽管前三位都在“唐宋八大家”之列。   中国自古有“武无第二、文无第一”的说法,但文字及文字的作者还是有境 界高下之分的。而且成就还是在于开先河与集大成两者之间。   整个大宋朝,有一个人不可或缺,而且请容许在下做一比喻:一旦将其抽去, 那么宋词这座恢宏精美的高大建筑一下就塌了。这个人无论开先河还是集大成, 都远胜范仲淹。大家应该很快就猜到了他就是:   ——苏东坡。   人们都在为“大江东去”而击节赞叹,其实最早的时候苏东坡不叫苏东坡, 叫苏轼。写“大江东去”的时候已经落难了。   苏轼是什么时候变成苏东坡的呢?是落难之后。苏轼原来是朝廷大员,深得 皇帝赏识,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吧,最要命的是他还是一个真才子! 真才子不是真天子,真才子免不了受人嫉妒的,尤其是苏轼的才太大了,大到什 么程度呢?   这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在当时无人出乎其右,不是有个成语典故叫“国士无 双”嘛,哎,这用在苏轼身上正合适。   苏轼是个全才。诗书画印全套的,无一不格调独标,令人折服到难以望其项 背。就说他的书法吧,拙笨歪斜却自成一家,是中国书法之极品。别老惦记“欧 柳颜赵”,下面还有“苏黄米蔡”呢——这其中的苏,就是苏轼,他与与黄庭坚、 米芾、蔡襄合称“书法宋四家”。   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们就够厉害的了,但他们仅仅有诗;苏轼的厉害在于 诗词文赋都站上了文学史的高海拔。孔子也家喻户晓,但孔子没有苏轼有趣可爱 及真性情。   就举一个例子吧。庐山历代文人骚客都有吟诵,尤其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还豪 情万丈,但庐山的品牌诗却是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   二   因为苏轼是个真才子,又是高官,所以春风得意免不了得意忘形的。真才子 还免不了受人嫉妒,以及遭小人算计。当然,真才子最突出的就是容易让很多人 受气,受气的原因就是没有他的才气才华才能什么的,因此很多人恨他。   在北宋首都东京汴梁,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于是苏轼受到排挤是很自然 的事。   苏轼自许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没有初仕的陕西凤翔,那时 年轻,只二十六七岁;也没有杭州密州颍州,因为在这三个州,生活相对少了波 折与是非沉浮。   熙宁四年至七年(1071年—1074年)在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苏轼度过了三 年杭州通判的生活。这时他的弟弟苏辙在齐州(今济南)为官,兄弟手足情深, 苏轼于是上书皇帝,请求到密州任职,期望能与弟弟离得近些,竟然获准。熙宁 七年(1074年)11月,苏轼告别了美丽富庶的杭州,来到当时偏远闭塞的胶西赴 任。   他同时也从杭州带来了一个当时也就十二三岁、但在他的生命中极为重要的 女孩。这个钱塘女孩叫王朝云,追随侍奉苏轼一直到死。   当时的密州就是现在山东的潍坊诸城。宋代的密州,辖诸城、安丘、高密、 莒县、胶西五县(区域相当于今日潍坊市的诸城市,安丘市、高密市,日照市的 东港区、五莲县、莒县,临沂市的莒南县,青岛市的胶州市、胶南市等县、市、 区)。辖区似乎要远大于现在的潍坊。其中的诸城古称龙城,高密古称凤城。   苏轼在密州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加之后来经过还有作品,约写下诗词文赋两 百篇。我们最起码应该记忆其中的两篇。   一是1075年写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 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 月,西北望,射天狼。   二是1076年中秋之夜在密州超然台上(超然台现在还在)写的那首最为著名 的中秋词《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 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诸城以及登州到处都留有苏轼的痕迹。但为什么要记住上述两词呢?因为这 两首词是宋词豪放派的开篇肇始,从此之后豪放之情火力全开,星星之火以燎原 之势遍及大江南北造就无数豪杰英才黄绢幼妇。   当然,另一首怀念亡妻的名篇《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也写于密州。但 绝对不是写给跟随他一同到来的小女孩王朝云的。   无独有偶,范仲淹、苏轼两位宋朝大文豪都曾在潍坊做过官。更为有趣的是 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李清照也曾长期居住在潍坊青州。   潍坊何其幸也!风雅从此在这里的大地和空气中律动。这座风筝城于是近千 年来就一直在文化的天空飞翔。   三   苏东坡最先叫苏轼,不叫苏东坡。叫苏东坡是在落难之后。   离任密州(今山东潍坊)后,苏轼知河中府后改知徐州。元丰二年(1079年) 二月,43岁的苏轼移任湖州知州,但不到半年(1079年7月),就在湖州任上被 拘捕入京。   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在于泯灭人性。   官场上派别斗争再加上嫉妒生恨,会恨到什么程度呢?恨得要命!必欲置之 对手死地而后快。要不是太后假托先王爱才惜才,数次全力打捞相救,苏轼起码 得死上个三五回。   小人是总能得势的,不定什么时候掌握了权力,能置对手于死地时是决不含 糊的。关键是小人不但擅长从鸡蛋里挑骨头,尤其擅长从骨头里挑出鸡蛋!御史 官员逮住机会就谗言三至了,从他的诗文中搜索材料,牵强附会,说他讥讽皇帝、 诋毁朝廷,这起令人震惊的“文字狱”史称“乌台诗案”。   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和皇帝作对,这不找着倒霉嘛。自然而然,灾祸不期而至。苏轼的官职一贬 再贬,后人曾有考证说苏轼先后遭贬达17次之多;当然主要的有三次。   乌台案发后的元丰三年(1080年),次年苏轼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 苏轼落难了。   一定是1080年到的黄州。因为1079年下半年才发案,苏大官人坐了4个月的 牢。而且是在1079年12月的最后一两天才结案出狱。   人们老拿苏轼的词说事使我感觉很无奈,其实苏轼的诗歌写得很牛叉的。多 年前读过一本《苏轼诗选》集子的,佩服得不得了;苏轼改名苏东坡,有诗为证 啊——“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写这诗的时候东坡居士在哪里呢,就在被贬官在湖北黄州干团练使,而且是 副团练使,一个闲职而已。中学课本上的《赤壁赋》,就是东坡居士在黄州以地 名之误将错就错写成的。   就说茶诗吧。僧皎然大师自唐朝开创以降,吟诵者众,但能把茶诗写出花来 的,恐怕只有苏东坡了,且读下其回文茶诗《记梦二首》:   其一: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馀花唾碧衫。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 岩。   其二: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 窗。   两首诗前有短序:十二月十五日,大雪始晴,梦人以雪水烹小团茶,使美人 歌以饮余,梦中为作回文诗,觉而记其一句云:“乱点馀花唾碧衫”,意用飞燕 唾花故事也。乃续之,为二绝句云。   ——此序清楚地记载了一个大雪始晴后的一个梦境。在梦中人们以洁白的雪 水烹煮小团茶,并有美丽的女子唱着动人的歌,苏轼沉浸在美妙的情境中细细地 品茶。梦中写下了回文诗。梦醒之后蒙眬间只记得起其中的一句,于是续写了两 首绝句。   就是上述两首通体回文诗。又可倒读出下面两首,极为奇绝别致。   其一:岩空落雪松惊梦,院静凝云水咽歌。衫碧唾花馀点乱,纤纤捧碗玉颜 酡。   其二:窗晴斗碾小团龙,活火新瓯浅焙红。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 空。   这下读者该献上自己的膝盖了吧?最牛叉的是老苏一句“从来佳茗似佳人” 一出,直到现如今或当下以及可能的未来,所有的茶诗都黯然失色了。   四   贬官的苏轼虽然改名为苏东坡,但骨子里还是有些不在意或不屑的意味,这 从他的赤壁赋里“抑客扬主”手法能瞅出个言外之意的。东坡放不下自己的牛叉 把架子,曾写了一封信还捎带一首挺自得的禅诗,安排家童带给当时的名士也是 自己的好朋友,就是叫做佛印的一个和尚。信的大体意思好像是说自己刻苦修炼, 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了,已经做到“利衰毁誉喜怒哀乐讥苦”什么什么的“八风” 吹不动了。   佛印看完信后提笔写了两个字让家童带回。苏东坡正纳闷这信怎么回的这么 快呢,打开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他自己的信纸上被浓墨涂抹重写了两个字: “放屁”。东坡居士再怎么寒碜也是团练使的职位,公鸡头上的一块肉--大小 是个“官”哦,这是什么话说的?得找见说理去。二话不说就上船直奔江东,佛 印当时住在江东呢。   那时候交通可没现在发达,好不容易到了佛印的居所,哎呀呵,铁将军把门 人没在,门上一幅新写的对联墨迹未干: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苏东坡这个惭愧和郁闷啊,要知道他落难之后已经卑屈得所有的朋友都不敢 见了,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政敌们暗自庆幸成功的落井下石之余,无时不在盯着 他的一举一动。东坡居士后来想了想仿佛茅塞顿开,于是百无聊赖的喝酒,不料 一不小心就喝出了一首词,词牌《临江仙》--你看,古人写词都有牌的,不像 我们当下的许多人胡写乱写。这首词篇幅不长抄录于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 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 生。   ——上述的词其实就是一个故事:晚上我老苏在东坡这个地方喝酒,喝醉了 醒过来再喝醉,回来的时候大概三更了。家童呼噜打得响,门也敲不开(这要是 春风得意的时候苏大人早发脾气了),就倚杖听江声了;怅恨两句,化用庄子的 “汝身非汝有也”和“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恬静的夜阑风静縠 纹平了,我东坡就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啊--就加一啊字了——这不就是 李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吗?   初看不像诗词,就是客观现实生活的片段嘛,写得太简单太明了直白得简直 类似小学生的日记,但越看越是诗词!所谓大华至朴、真水无香,诗词最高境界 是此谓也!   五   被贬黄州之后,苏轼内心的儒家思想已变化为儒家思想与佛家思想矛盾地并 存在一起,一方面他把生死、是非、贵贱、毁誉、得失视作毫无区别的东西,用 消极来逃避现实;另一方面,这种儒佛并存又帮助他观察问题比较豁然通达,得 以在一种旷达态度背后,坚持对人生及美好事物的执着和追求。   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很适合移来评论苏轼。   反映在艺术上,则表现为其诗歌艺术日臻完美,并追求澄澈远达的风格,对 后世影响极其深远。苏东坡在黄州期间所作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念 奴娇.大江东去》(二赋一词),标志着苏轼在黄州谪居时期进入其文学创作的 鼎盛时期或巅峰状态。   读下黄州期间他写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 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 雨也无晴。   ——既是写雨后之实景,也是作者由此情此景中超然物外而对人生前程所作 的一种展望与设想,又将立身之意志与超然之襟抱圆满地融合为一处,用儒家用 世之旨意与佛家旷达之精神圆满融合自己为一人,表现出在逆境中旷达的人生态 度和思想考量。这首词前面还有序文:“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 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事实世事很多狼狈,但对超然物外者没用,正所谓:举世皆醉我独醒,众觉 狼狈我不觉。   时至1085年,苏东坡被召还朝廷任翰林学士,似乎从此东山再起了,但不久 又遭排挤索然离开。   有个事也顺便在此记下:苏轼被贬黄州的时候,有著名的《猪肉颂》打油诗: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其中的“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就是著名的东坡肉烹调方法 或要诀。   因为苏东坡曾两度在杭州做官,前一次为36岁时任杭州通判,后一次为55岁 时出任杭州知州。他整理西湖修苏公堤建三潭印月等深受百姓爱戴,于是这“东 坡肉”也跟着沾光,成为当地一道名菜名噪杭州,似乎宴席上要是没有这道菜落 座者都会觉得档次低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老苏就是这么拽,把西湖比喻成西施 美女也就罢了,还得淡妆浓抹都行。   关于苏东坡在杭州,有机会查阅并背诵一些其在杭州西湖的文字,然后实地 考察再专门写作涂鸦,在此不再赘述。   六   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再次遭贬,贬到惠州。苏东坡的死敌们既然因为 “不杀士大夫”的规定要不了苏东坡的命,但也绝对害怕这样的对手距离不够远 或许哪一天翻身杀回来就会导致不自在。于是贬到岭南的安排就这样出炉了。   广东惠州,惠民之州。其实我总觉得惠民二字应当从苏东坡谪居此地开始。 因为历代文人名士中,对惠州影响最大的就是苏东坡。这在惠州形成了无人不晓 的“东坡文化”而且至今愈演愈烈。   弱弱地问一句:有不服的吗?酒都叫“罗浮春”了!点化一下:餐饮你叫东 坡私房菜、苏轼食坊什么的,茶庄就叫朝云升、东坡春、一溪云等等,搞建筑的 来个春色苏园、东坡小筑、荔枝苏区、浴芳兰区什么的,你懂的!   查史料可知,苏东坡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又是个没有实权的副 职。1094年10月2日,苏东坡携侍妾王朝云、三子苏过抵达惠州(别担心10月2日 的日期不准,苏大学士有文字为证)。《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估计是信手拈来一 挥而就的: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全诗意思简单:惠州这个地方很熟悉,不单只是梦中曾经游历过。仿佛 连鸡狗都认识我而我也都认识。惠州的父老乡亲扶老携幼出来迎接我,并问我因 什么事而贬到这里。过去的苏武与管宁的意料和差强人意,我自己也感慨啊!岭 南这地方家家都春色满园,肯定会有人对我很好并去寓所做客的。   苏东坡在惠州居住了940天,四个年头实际不到三年。他的足迹遍及惠州市 区、汤泉和罗浮山,并先后在合江楼、嘉佑寺、白鹤峰居住,次第写下了160首 诗词和几十篇散文、序跋。其诗文歌咏惠州风物,仅荔枝就大作四个诗歌作品, 连一个水稻播种的工具“秧马”也写成仿佛身临其境的《秧马歌并引》,从而使 惠州名扬四海,诚如清人江逢辰所言“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脍炙人口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左瞰丰湖右瞰江,三 山出没水中央”、“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都是在惠州才华横 溢出来的。   苏东坡在惠州干了一件大事:他让惠州也有了西湖美景。惠州西湖在其到来 之前不叫西湖,叫丰湖。绍圣二年(1095年)九月,东坡《赠昙秀》一诗首次将 丰湖称作西湖。元代以降明代较早编辑《东坡寓惠集》的大学者张萱在《惠州西 湖歌》中写道:“惠州西湖岭之东,标名亦自东坡公”。   与杭州西湖一样,苏东坡也曾为惠州西湖筑堤建桥,至于颍州西湖也有苏东 坡开浚治理的佳话。最幸运的是三处西湖都有苏大学士的诗词提挈。正所谓清人 那谁来的所说“东坡到处有西湖”。   在下狗尾续貂一下——西湖幸有东坡诗。   七   其实一个城市的高度并不在于海拔,而是在于文化。   以及绝美的爱情。   同样是在惠州,苏东坡也遭遇了人生的一件大事:爱妾王朝云卒。这位十二 三岁就跟着苏东坡从杭州到达山东诸城的钱塘女孩,在苏东坡第二任妻子死后被 纳为侍妾。在惠州之前苏东坡就给王朝云写过诗词。王朝云33岁生日之际,年近 60岁的东坡在惠州为其写下名篇《殢人娇·赠朝云》词: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 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 首好诗,要书裙带。   大概觉得仍嫌不足以表达他对王朝云的感激和赞美之情,于是又写下了一首 新词《浣溪沙·端午》: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绕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下阙的鬟,读作环,这个字的本意是古代及唐宋汉族未婚女子的一种环 形发式,在苏东坡的眼里王朝云永远是少女。写下这首新词大约一年零一个月后 即次年7月初,年仅34岁的王朝云因不治之症而香消玉残!   苏东坡文不加点,亲自撰写《朝云墓志铭》:“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 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 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东南。生子遁,未 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 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不解释。原文无标点。这是些令人读来落泪的文字。   现在惠州王朝云墓志铭为后人集苏东坡书法所刻。惠州还有纪念苏轼侍妾王 朝云修建的朝云亭(后人改称六如亭,以纪念王朝云临终所念佛语“如梦、幻、 泡、影,如露,亦如电”)。亭柱上镌有苏东坡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 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此后念念不忘的苏东坡还有专门悼念王朝云的名篇《西江月·梅花》。   王朝云死后,苏东坡就再也没有娶妻,终老鳏居。   八   1098年,苏东坡遭贬至儋州。就是现在的海南儋州市。   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岭南尤其是海南岛天气潮湿,地气蒸漉,也就是说海 南岛根本不适于人类居住,夏天极其潮湿闷热,冬天雾气重重。一到秋天秋雨连 绵,一切东西都会发霉。有次苏东坡在秋天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曾专 门写文字记录白蚁之死。   一个关怀着蚂蚁的人该有怎样的悲悯情怀呢?   哲宗元符元年(1098)十二月十二日,苏东坡在日记中这样写自己的坎坷: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 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 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 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诸位瞧 瞧,苏东坡从来都是这么诙谐轻松的。   他在儋州曾在给一位僧人的回信写到:“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 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 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 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 语之。”   ——都到这份上了,还庆幸自己不在京师不做庸医手里的死汉!   他在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儋州最后一年的杂记中所写的一段话表 现得最清楚:“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佳夜,先 生能一出乎?’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 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 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 也。”   上文中发问的过,即苏过,苏东坡的第三子,世称小坡,从惠州就开始伴随 着苏东坡。一直在东坡身边濡染于目而涵泳于心,性情才华,深受真传,之后亦 成大家。   九   直到1100年宋徽宗即位,苏东坡才被赦北还。在苏东坡死前两个月,北还的 途中经过镇江,他看到著名画家李龙眠为他画的像,即席写了一首诗:“心似已 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以被贬的三个主 要地方的地名来作为自己平生功业的总结,其中的悲苦是难以言传的,同时也显 得是无比的潇洒超然。这首诗正是苏东坡宦海沉浮、绝世独立的人生写照。   其实晚年的苏东坡,对官场生活已经厌倦并有强烈的退隐愿望,在《行香子》 一词可看出他的心态: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 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及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 一壶酒、一溪云。”   ——这就是苏轼,历经艰难颠沛流离而始终不失率真之心、童真之心,始终 不向权贵低下高昂的头颅。他有着全世界最高贵的思想以及灵魂。   苏东坡曾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 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   一个落难遭流放的人仍不愤世嫉俗,永远以善良之心揣度他人。这显然不是 一般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在此在下强烈推荐阅读国学大师林语堂最得意的作品 《苏东坡传》,这本书也是中国现代长篇传记开标立范之作(原作为英文,有汉 译本)。   摘录林大师一小段做结:知道一个人,或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 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对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 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欢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 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欢他。   苏东坡用一生把别人的苟且活成了潇洒,将自己的遭遇活出了诗和远方……   高山仰止,辉耀千年,以至万代。   十   其实我们所有人一生所做的努力,不过是为了更接近一些伟大的心灵及作品。   有限的生命很容易消失,但作为精神一部分的文字会流传。   苏东坡在900多年前就已消失,但他的文字留了下来,还有国学大师的传记。 而且毫无疑问地会一直流传下去。   如同杜甫作品可以用“沉郁顿挫”总结一样,苏东坡的作品也可以用四个字 总结:澄澈远达。他的作品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凄美; 有“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澄澈觉悟;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 缘身在此山中”的哲理思辨,有“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清高决绝; 还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的美好祝福,以及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至极……   画蛇添足的问一句:上面的寂寞沙洲冷五个字,有谁如我一样读来潸然?而 仅仅因为这五个字而非词前序事、词中故事。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生于眉山,卒于常州。中国著名的 文学艺术家。   ——散文方面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方面,他一生著作颇丰(一说写作 2700多篇;诗词名句网收录3459首),古体五言七绝七律无不精通,同时与辛弃 疾开创宋词豪放派;书法方面,他是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齐名的中国著 名书法家之一;在绘画方面,他是中国文人写意画的代表人物,与其表兄文与可 开创著名的湖州画派。他还是一位医学家兼养生学家、建筑师、美食及酿酒师、 水利及农具专家。是家喻户晓并为后人称道的全能文艺家、全才。   正如为其作传的林语堂大师所言: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 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 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   文宗一代,绝唱万古!   永远的苏东坡!在980年前诞生,到现在依然活着。   时公元2017年,在下拙作以记之,于鲁中淄博。 【网萃】∽∽∽∽∽∽∽∽∽∽∽∽∽∽∽∽∽∽∽∽∽∽∽∽∽∽∽∽∽∽∽ ◆             送子观音               ·商 周·   作者按:过去的一百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即使在偏僻的山村 都显得激烈而艰辛。谨以这篇二十六万字的长文献给我的家乡。   目录   1. 观音   2. 老屋   3. 神童   4. 大脚   5. 家书   6. 子弹   7. 第几   8. 当兵   9. 癞仂   10.土地   11.合作   12.食堂   13.被子   14.族谱   15.破鞋   16.苍天   17.帽子   18.女孩   19.男孩   20.火柴   21.美元   22.砖窑   23.局长   24.火火   25.选票   26.应聘   27.账本   28.糖果   29.鸡蛋   30.桔子   31.骨髓   32.海之蓝   33.福利院   34.告别   1.观音   刚进入四月,清明节才过,地处江南的东江市便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不怕 早晚间丝丝凉意的年轻姑娘,已经穿上了漂亮的短裙;只有像“偶得泰”拍卖行 的唐经理这样稳重的中年男子,才在西装里依然保留了一件薄薄的毛衣。今天是 星期六,位于市中心西南角的“偶得泰”拍卖行照例在早上八点拉开了金属卷帘 门,露出了它的模样。房子有着一座典型的当地乡村古建筑的大门。大门的整体 框架都由麻石构成,包括门槛、大门的基底、两边的门框以及上方的门梁。麻石 框架构建出的空间,由两扇木制的大门来填补。当两扇木门合上的时候,可以通 过门上的的两个铁制的门环用锁锁起来。古旧的麻石、斑驳的木门、还有锈迹斑 斑的门环,显示着这些应该是从一个老宅子那里整体借用过来的。门梁的上方, 挂着“偶得泰拍卖行”的六字招牌。招牌是由刷上了黑漆的厚重实木制成的,阴 刻刷金的大字让招牌显得华丽但不失凝重。“偶得泰”三个字是浑厚的行书,后 面的‘拍卖行’三个字则是修长的仿宋体。“偶得泰”三个字是唐经理的曾祖父 创建这个商号时亲手写下的,据说是英语里“Oldtime”音译。在一百多年前的 小县城,能想出这个商号的名字的人的确是个文化人,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学 贯中西。这个东江市仅有的百年老店起初是个当铺,之后改成过旧货店,中间还 歇业了十几年,后来又更新成了古董店,最后在它的第四代主人,也就是唐经理 手上升级成为了拍卖行。所以招牌上“偶得泰”这三个行书字一直没有变过,任 凭后面的三个仿宋体字随着时间变化着。   伴随着商号变化的还有房子。唐家的房子占地面积不大,也就一百五十平方 米的样子。现在东江市区的人口已经差不多有二十万,偶得泰拍卖行的位置也是 市中心的黄金地带。但在一百多年前东江只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县城,这里也只 是当时县城西南角偏僻的一偶。因为偏,成不了繁华的商铺,倒是适合因为想偷 偷地当东西而不愿见人的顾客,于是唐家顺势在这里开起了这个当铺。这种砖木 结构的一层半的房子结实耐用,是当时县城最为常见的样式。直到上世纪九十年 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慢慢富裕了的县城人才把这种一层半的房屋拆掉,在原 来的地基上建起了有更多空间的楼房。唐家现在的房子就是在十几年前建成的, 唐经理把经营古玩店多年的利润变成了一座四层的房子,其中的下面两层是拍卖 行,上面两层则用来给家人居住。建房时老房子的砖瓦木头全部被弃用,只把原 来的大门整体保留了下来,成为了整个市区内唯一保留这种老式门的现代建筑, 这倒也和古董拍卖行的身份相配。   古老大门的两侧是两个超大的现代玻璃橱窗,让人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的 陈列。橱窗里陈列的大多是一些瓷器,还有一些少量的杂件,比如木雕、铜器、 和摆件。至于首饰、字画和家具,则是不适合在橱窗里摆放的。从大门走进去, 正中间一条小道把里面分成左右两个区域,进门处的左侧是一个前台,用来接待 买卖的顾客。围绕前台的除了一张高高的桌子,还有几张是带锁的玻璃柜桌,里 面陈列的是古董首饰、金银珠宝、以及一些小件的玉器。同在左侧靠着前台的是 古籍书画区域,书画作品挂在墙上,而古籍书刊则是放在书柜里。大厅右侧放的 主要是家具,其中一部分是红木家具,价格不菲。另外一部分则是东江本地的老 软木家具,松木或者樟木,标价低廉,放在这里主要是用来陈设瓷器或其它器物。   一楼陈设的这些东西并不是拍卖品,而是用来直接销售的。偶得泰和其它拍 卖行有些不同,它更像是一个拍卖行和古董店的结合体。作为拍卖行,它每季度 会筹集一些上档次的古董进行拍卖。而不太上档次的物件以及在拍卖时流拍的东 西都放在一楼长年销售。要想看拍卖的物件,需要从中间小道尽头的楼梯去二楼。 二楼的陈设方式和一楼明显不同,没有小道把空间分成两个部分,而是维持着一 个大厅的整体结构。大厅中间稀疏放着几个玻璃桌柜,大厅四周则摆放着一些玻 璃橱列柜,这些陈列柜里都配有单独的照明设备,让其中即将拍卖的古董在光线 里显得突出。拍品里也有一些精品家具,被错落有致地摆在灯光下,显示着它们 的工艺和材质。每场拍卖还都会有几件中国字画,这些都挂在离阳光最远的后墙 上,配以温和的灯光。为了不影响整个大厅的布局和采光,原本该设在二楼的经 理室被挪到了三楼。这样精致和上档次二楼陈列平时并不开放,只有在每次拍卖 会前两周的预展期间顾客才能光临。   东江市的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外就是景德镇,这个天下闻名的千年瓷都。一条 从省城抵达景德镇的省级公路就经过东江,另外每天还有两趟经过东江火车站的 客车前往景德镇。作为以瓷器为主要拍品的拍卖行,偶得泰并没有将这一地缘优 势转化为经济效益。相反,已经是古玩瓷器造假中心的景德镇,对周边的古玩行 业带来更多的是伤害。难得的是,偶得泰拍卖行并没有被卷入这种伤害里,这应 该归功于唐经理的谨慎。作为经营古玩的世家,他对东江市的古玩资源十分了解。 比如市西南方向的乡间,古代才子辈出所以藏有一些路分较高的古玩,包括字画 和一些文房用品;而市东南方向的乡间一带,因为人多地少而且水灾频发,这里 古时的商人较多,所以有一些华丽的明清瓷器;而东江的北面乡间,大多是贫穷 的山区,流传下来的都是一些粗糙的日常古董,一般只能摆在一楼售卖。对于本 地古玩资源的精通,让唐经理能准确判断出一件古玩是否出自本地。比如有顾客 送来了一件落款为明清官窑的瓷器想要拍卖,唐经理会毫不犹豫但却和善地给予 拒绝。虽然拍卖法规定拍卖行没有保真的义务,但他不想让偶得泰沾上拍卖假货 的名声。像他的祖辈一样,唐经理勤俭谨慎地经营着偶得泰这个商号。几代人下 来,偶得泰已经成为东江市唯一的百年老店。去年,省政府给本省的三十几家公 司颁发首批百年老字号证书,其中就包括偶得泰。唐经理从省城领取证书回来的 那天,东江市电视台对此还进行了专门的报导。   东江市收藏圈里的人都知道,偶得泰的古董虽然极少精品,但这里肯定不会 有赝品。由于经营古玩多年练出来的眼力,唐经理本人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的鉴定 家。他不仅负责为偶得泰的古董把关,还牵头成立了东江市收藏协会,并义务担 任协会的会长。协会有一百多名会员,每月一次在偶得泰进行交流。在当今盛世 收藏的风潮里,这种交流显得尤为重要,其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防止“国宝帮” 的出现。“国宝帮”指的是总幻想能收到到国宝级藏品的发烧友,他们最容易受 到来自景德镇的赝品的伤害,有的甚至为此倾家荡产。所以,见识多广、勤勉谨 慎的唐经理,这个东江市收藏协会的主席,让协会的会员尽量保持有一个健康的 收藏心态。   现在的古玩行里有句话:“卖新货,住新房;卖老货,住老房。”所以,即 使在这个盛世收藏的时代,坚持卖真古董的偶得泰,只能有微薄的利润,而且还 要以勤俭经营为前提。在东江市房地产行业快速发展的这几年,有人就半开玩笑 地给唐经理提建议,让他在这栋四层的房子上加盖几层,以后就不再用辛辛苦苦 经营拍卖行了。唐经理当然没有去考虑这一建议,偶得泰对他来说就是一份祖传 的事业,传承和发扬它是他的使命。于是,他也半开玩笑地给人回答,说他自己 思想落后、就只会做跟古董有关的事情。因为盈利有限,除了唐经理自己,偶得 泰只有一个雇员,就是平时在一楼前台的小张。只有在拍卖的那天,才会临时增 加一两个工作人员,这也是让唐经理的太太和女儿来帮忙而已。小张是一个高大 帅气的年轻人,发型工整、西装革履的他平常总是面带微笑地站在前台,欢迎着 每一个顾客。但如果把他看成是站在前台的花瓶,那就大大地低估了唐经理选人 的能力了。这个年轻人有着让人惊讶的记忆力,他不仅记得平时常来光顾的一两 百个客人的名字,而且精确地记得他们的电话。而更令人惊讶的,当本地向他这 样二十几岁的青年都在努力挣钱同时努力享受生活的时候,他却几乎把所有的时 间都花在了对古董的研究和学习上。虽然在客人面前,他总是保持着一副谦逊的 姿态,但他对古董的鉴赏能力却已经远高于了很多收藏爱好者。对于这一点,唐 经理最清楚,因此当他对一件东西没有把握的时候,总会征求一下小张的看法。 正是由于对小张的了解和信任,唐经理还让小张担任了东江市收藏协会的秘书, 负责协会会员间的联络。当然,和收藏协会的主席一职一样,秘书也是一份义务 的工作。   这个阳光、帅气、聪明、谦逊的年轻人如此地投入到古玩这一行业,让很多 人不解。东江市收藏圈里已有传言,说小张看中的不是工资的多少,而是唐经理 漂亮的独生女儿。这样的传言自然也会传到唐经理和小张那里,但看不到这个传 言对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什么影响。唐经理还是那样的勤勉谨慎,小张也依旧 谦逊阳光。   今天对偶得泰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虽然卷帘门已经拉开,但没有像往常一 样营业,因为唐经理和小张今天上午要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是景德镇 陶瓷学院的一位教授,曾经作为陶瓷鉴定专家参与过国家电视台大型鉴宝节目。 这位在鉴定界有着很高的威望的专家今天来到东江这个县级市的小拍卖行,的确 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勤勉谨慎的唐经理请这位专家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炒作, 而是让对方来鉴定一件他们自己还没有十分把握的瓷器。这是一件福建德化窑的 送子观音白瓷塑像,唐经理和小张自己鉴定的结论是一尊清代的塑像,和去年在 京城一家大型拍卖公司以一百多万元价格拍出的一尊乾隆德化窑送子观音白瓷塑 像类似。这件瓷器让他们感到兴奋,但同时也让他们感到一点疑虑。因为这是他 们在东江市第一次看到来自福建德化窑的古董瓷器,虽然现代的德华窑佛教瓷塑 摆件在东江已是并不鲜见。这个存疑,让谨慎的唐经理犹豫不决,是否该把它放 在即将到来的夏季拍卖会上。   唐经理的办公室不大,窗户旁边摆着的平时办公用的一套电脑桌椅,办公桌 右边有一个存放文件的樟木书柜。在办公室的中央,摆放的是一套清代的酸枝木 家具,包括一张长方桌和四张官帽椅,这是平时唐经理会客的地方。日光灯从四 个方向汇聚在长方桌上,桌上铺着一张裁剪成正方形的熟麂皮。此刻,那件送子 观音的瓷塑像就摆在那张麂皮上。单独坐在桌子一侧的专家身穿中山装,就像他 在国家电视台鉴宝时一样。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毕恭毕敬的唐经理和小张。在 询问专家的意见后,小张没有打开空调,而是把窗户小开着,让房间流动着一点 新鲜而且潮热的空气。   面对这尊四十多厘米高的送子观音瓷塑像,专家从公文包里拿出强光手电筒 和放大镜,这是他必带的工具。他用左手托着观音的头部,右手护着底部,并没 有把雕像托起,让它依然停留在桌上,只是把它拉近到自己的身前,仔细查看它 的正面。需要的时候,他会把雕像重新立在桌上,这样腾出右手来拿放大镜或手 电筒做局部的细致观察。仔细查看了正面后,他把雕像转过身来,接着查看反面。 查看反面的时间比正面长一些,主要集中在对背面下端的款识的观察上。在查看 完背面后,他再小心地让雕像平躺在桌上,这样方便查看它的底部。因为雕像底 部没有被封住,他用手电筒仔细查看了塑像的內膛良久。最后,他把雕像重新扶 起,让它恢复到了起初的位置。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房间只有微风吹着窗帘带来 的轻微的声响。唐经理和小张屏主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专家的每一个细节,这 并非仅仅是由于对专家的尊敬和期待,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对他们来说是一 个观摩学习的过程。虽然整个过程里三个人都一言不发,但他们两个都在暗自解 读专家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到了宣布答案的时刻。   “这是一个德化窑白釉送子观音瓷塑像。”   专家开始谈他的鉴定意见,语调缓慢、吐词清晰,这是他在国家电视台鉴宝 时的标准腔调。唐经理和小张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表示情感的声音,而 是恭敬地看着对面的专家,等待着下文。   “从这件瓷塑雕的釉色来看,釉色略微发青,呈现出葱根白的效果。这是因 为釉中的铁离子在还原焰的烧制条件成为了氧化亚铁所呈现出来的淡青色的缘故, 古玩行里称这种略微发青的白色为葱根白。在德化瓷的历史上,葱根白在明末清 初因为烧窑技术的改变才开始出现,并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这件瓷塑应该是 明末清初之后的物件。”   唐经理和小张还是没有说话,继续期待着这个准确但不精确的判断后面的信 息。   “接下来看看它的造型和纹饰风格。这件瓷塑造型精美,线条流畅自然;从 观音和她手上抱的童子的开脸来看,观音慈眉善目,童子活泼可爱;如果用四个 字来概括,就是‘精细准确’。另外,它的纹饰繁复但不失精致,比如观音胸前 的璎珞纹,由手工制成的的璎珞粒粒生动,各不相同但却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这 种繁复而又精致的特点同样也反映在衣服的纹理上。这种造型和纹饰风格,是乾 隆时期的特征。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它很可能是在乾隆时期的物件。”   专家的用词同样像他在电视上一样准确谨慎,前面一句的判断里的用的是 “应该”,而这一句用的是“很可能”,这把悬念继续留到了后面。   “再看它的瓷胎,从底部以及腔膛的露胎处我们可以看到,这件瓷塑的胎质 细腻,淘洗精炼。这样胎质精细的德华瓷塑在清朝的中早期有出现,到了晚清则 每况愈下、不复存在;但是,等到了解放以后,德华瓷器的胎质又恢复了它的精 致。所以,这件瓷塑雕要不是清中期以前的作品,要不就是解放以后的作品。”   专家说到这里挺了一会,拿起旁边为他准备的矿泉水,喝了一小口。   “款识也是一个重要的鉴定环节,这件送子观音的后面的下端有两个款识。 一个是葫芦形的印章款,这是德华瓷器的通用款识;在葫芦款的旁边右下方有一 个方形印章款,上面写着‘博及渔人’四个字。‘博及渔人’是清朝乾隆时期的 一个著名的德华瓷雕的艺人,他创作了不少瓷塑艺术精品,但流传并保存到现在 的却是极少。因为他是名家,从清朝到现在不断有带有‘博及渔人’款识的德华 瓷塑的仿品出现。仿品的款识一般比较生硬,而且多数显得过分清晰。而这件瓷 塑的款识并不是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说有些模糊;用放大镜仔细看款识的阴刻文 字的凹陷处,呈现出明显的自然老化的状态”。   唐经理和小张的紧张的情绪得到一些放松,他们同时对视了对方一眼。   “最后看它的包浆,莹润自然,釉面带着柔和的宝光,不生涩更不刺眼。这 种包浆的自然形成至少需要二百年以上,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它同样符合清中期以 前的物件的特征。”     专家又喝了一小口水,他要正式宣布鉴定结论了。     “所以,综上所述,这是一件清代乾隆时期德华窑白釉‘博及渔人’款送子 观音真品。”   只有三个人的经理室里响起了长久的掌声。这个掌声表达了唐经理和小张对 专家的尊敬和感谢,同时也稍带一点对他们自己的认同,因为专家的判断和他们 自己之前的判断相差无几。等掌声过后,专家继续他的评论。   “你们可能也知道,去年京城的一家大拍卖行也拍过一件乾隆时期‘博及渔 人’款的德化窑的送子观音瓷塑雕,大小和这个差不多,当时的成交价是一百多 万。但你们这件瓷塑却拍不到这个价格,甚至可能要低不少,尽管我给你们的鉴 定书能让顾客确认它是个真品。”   这是唐经理和小张都预料到了的,但他们很想知道相差有多大。   “这里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们是大型拍卖公司,而你们是小公司。第二, 那件送子观音是一件传承有序的藏品,经过几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这无疑是要 给藏品加分的。第三,可能也是最重要一点,就是这件送子观音有残,观音手里 的童子的生殖器是碰断过然后又接上的,虽然修补的水平很专业,让一般人很难 看出来。综合这三方面的因素来看,你们这件瓷塑的价格,可能只有三十万左 右。”   四五倍的价格差距让唐经理和小张有些失望,这种失望在他们的脸上禁不住 流露了出来。   “不过,我建议你们不要马上把这件东西上拍,而是先去把这件东西的传承 和来龙去脉搞清楚。尤其是这里,你们注意到了吗?这个观音手里抱着的小孩的 身上镀有一层厚厚的金,据我判断这是近几十年才镀上去的。一般而言,后期的 修饰——包括镀金——都是为了掩盖某种缺陷,但我仔细观察过,这件物件除了 上面提到的小孩的生殖器有残之外没有一点缺陷,所以镀金应该另有目的。这里 可能有故事,而一个好的故事是会给古董加分的。”   小张听到这里把话接了过来:“送这件观音过来的是市一中一位中年女教师, 她说这是她婆家的物件,在家里已经摆了百年以上。”   唐经理马上做出了决定,给小张分派了任务:“你现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送 子观音瓷塑雕的来历,不用在乎时间,也不用太在乎成本。”   第二天上午,小张找到了送子观音的主人——市一中的于老师,还有她的丈 夫王海和三岁的女儿王欢。虽然彼此并不相识,小张第一时间就把王海认了出来。 作为东江市过去十几年最大的房地产商人,王海在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纸的报道下 几乎是家喻户晓。小张上前握手并说了一声“王总好”,依然谦逊阳光,外加一 点敬意。   一行四人开车沿着省道朝景德镇方向驶去,在离市区十来公里的地方拐上了 一条通向山村的水泥公路。汽车穿过长满松树和山茶树的红土山岗,再经过一片 平整的田畈,接着又开进一个植被更加茂盛的林地,最后通过以香樟为主的围屋 林到达了目的地:王家窑。在这里,小张见到了这个送子观音的真正的主人:王 铁,也就是王海的爷爷。这位近百岁的老人依然独自生活在村子里,年龄以皱纹 的方式在他脸上表现了出来,长期吸烟让仅存的三颗门牙变得焦黄。胡子被刮得 很干净,说明他依然能够很好地料理自己的生活。老人留着的短发像山岗上的植 被一样茂密,而且令人惊讶的乌黑,让人感受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乌黑的 是他的眼睛,它正平静第打量着对面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小张温和地叫了声爷爷好,然后大致说明了来意。   “这就是我们家一个老佛像啊,我们乡下人,哪里有好听的故事。”老人开 口说了话。   “如果您不介意,我非常希望知道这个佛像的来历和经历。”小张温和地说, 面带微笑。   “来历和经历,要是简单一点说呢,可能也简单。要说详细一点呢,那就难 了,都一百多年了,而且不少也都忘了。”老人说道。   “没关系,我愿意听详细的故事,我有时间。”小张依然温和地笑着说。   “那就话长了,要讲上个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可能都讲不完。再说要说故 事,我们乡下人哪里有好听的故事呢!也就是生活的陈年流水帐了。”   “那我也愿意听。”小张还是温和地笑着,友善但坚定。   老人笑了笑,用乌黑的眼睛凝视着面前这个谦逊、自信而且坚定的年轻人。   2.老屋   让我先抽支烟吧,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从何处讲起。你从我的牙齿就能看的 出来,我爱抽烟。我孙子王海总劝我戒烟。有一次他这么说:“科学家都说了, 吸一支烟要减少寿命五分钟。”我没有跟他说科学家不对,只是给他算了一下: 一天抽一包烟,也就是二十支,减少寿命不到两个小时,而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 所以如果我不抽烟能活到一百岁,那么我抽烟也能活到九十多。这样地话,相比 没有烟的一百岁,我更愿过有烟的九十几年的生活。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劝我戒 烟了,只给我买好烟了,呵呵。   先说我们这个村庄吧。   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个村庄是建在一座小山岗上,有一片很好的围屋 林。围屋林以村东北角的一棵几百年的老樟树为起点、延伸经过北面和西面、半 包围了整个的村庄,这样的围屋林可以挡住冬天的西北风。在围屋林的尽头,也 就是村庄的西南角,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池塘,它是村庄南部的屏障。围屋林和池 塘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三个边,所有的房子都建在这个长方形的地界上。 村庄的东面是开放的,那是通往村民耕作的农田的门户。   村里的房子都坐北朝南,一共二十几排,每排有几栋房子。唯一的例外,就 是最北面的第一排,只有靠着老樟树的我这栋房子,因为这栋房子的西面是一孔 占地很大的老窑。   村里的房子,你仔细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建的。   比如说吧,你肯定会注意到村里有一些三层的楼房,因为它们高嘛,而且房 顶上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和不锈钢水桶。太阳能热水器用来洗热水澡,而不锈 钢水桶是用来供应自来水的。这些房子的墙是红砖建的,外面用水泥粉刷,条件 好的还会贴上漂亮的墙外砖。里面的墙用的材料也是红砖,只不过粉刷白了后看 不出来。房子的第一层是客厅、饭厅和厨房,外加一个客人的卧室,当然还有卫 生间;第二层呢,就主要是卧室,和城里的三室一厅差不多,也有卫生间;第三 层一般不住人,因为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所以只是用来凉衣服和放东西。这些 房子都是二十一世纪后的建筑,住起来和城里的房子差不多。   第二类房子是叫“两层半”的建筑,说是两层半,是因为第三层只有半层。 这半层的作用就是隔热,好让第二层能当卧室住人。这种两层半的房子是上个世 纪九十年代建的,外墙和里墙都是用红砖。和那些新建的三层楼房子差不多:第 一层用来做客厅、饭厅和厨房;第二层用来做卧室,而且两层都有卫生间。但区 别是,这些房子里的卫生间大多是后来补建的,因为当时建房的时候,没有设计 卫生间。所以这些两层半的房子的卫生间一般都在楼梯下面,只有那里有地方建。 除了补建卫生间,还有些家里还补装了太阳能和自来水。   比这些两层半的房子还早一些的,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一层半的平房 了。这些房子的墙不是用红砖,而是用青砖建的。红砖制作的工艺不用青砖那样 复杂,所以比青砖便宜。但红砖在我们这里是到快九十年代才开始有的,八十年 代建的房子就只能用更贵的青砖。为了省钱,青砖不是一块一块叠起来用,而是 用四块砖围起来,然后上下封住,这样垒成空心的墙。就这样,也不能整面墙都 用青砖,下面得用乱石来建墙。这种房子的内墙一般是木头结构:木头柱子支撑 房子,木板和木门把柱子连起来就构成了内墙,我们把这种内墙叫壁。这种房子 的大门进去是大客厅,东西两边各两个卧室。客厅可以看到屋顶显得宽趟高大, 而两边卧室上则用楼板隔出了阁楼,用来隔热和放怕潮湿的东西。这种房子算是 平房,但被叫成“一层半”。这些一层半的房子现在很少住人了,偶尔还有几家 住人的,里面也都补建了卫生间和自来水。   八十年代以前的房子,则基本上都是一个模样,也都是一层半的建筑。但这 些房子的墙,就连青砖也不是了,而是土砖。就是土砖也只是用在墙的上面那一 部分,下面墙就是土墙。土墙除了土外,一般还会掺点其它的东西,比如稻草或 者稻谷的壳,这样能让墙更结实一些。不过我们这里的土墙和其它村的有些不一 样,就是在有些房子的土墙里掺了碎瓦片,不仅让墙更加结实,也变得好看一些。 当然,只有做瓦的人家才能这样做,所以从土墙上就能知道这家人家以前是否烧 过窑、做过瓦。八十年代前的老房子的里面是木头做的柱子和壁,这一点和八十 年代建的一层半的房子是一样的。这种带土墙的房子现在是彻底没有人住了,不 少已经被拆掉重建,还有一些就在那里破败,最近听说政府要把这些危房彻底拆 除了,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你在打量我的房子了,呵呵。我知道你有疑问:这栋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对吗?   我住的这栋房子,是王家窑村里唯一的例外,它不属于上面提到的四类房子 中的任何一类。你应该注意到了,我这栋一层半房子的外墙整体是用青砖建起来 的,里面却是很现代化的装修。虽然我的房子是用青砖建的,但这栋房子的青砖 和八十年代的青砖要大一些。要是你能打开这些青砖往墙里看一看,就可以看到 更大的不同:八十年代的青砖墙体是空的,我这栋房子的青砖墙里面填了土。当 然,更明显的不同是房子的结构。村里其它房子,不管一层半还是三层,都是一 栋房子,不带厢房,更没有天井。而我这栋房子,则是一个完整的院落,你从朝 南的大门进来,看到的是麻石铺成的天井,天井两侧是东西两边的厢房,然后正 北面才是正房。正房和那些八十年代前建的一层半房子差不多,只是稍微高大一 些。因为这栋房子的特别,村里人都叫这栋房子为老屋。   讲到这里,小伙子,你能猜一下我们这栋老屋是什么时候建的么?   算了,不为难你了,还是我直接说吧。这栋房子啊,有快四百年的历史了, 它是王家窑的起始公建的。   王家窑的起始公当然姓王,单名土,大家叫起始公王土。这个称呼有些复杂, 但没有办法,王家窑历史上有几个王土,这样才能区分开来。我们王家窑起名有 一个规矩:都是单名,按金木水火土的顺序来起,每一辈的老大就叫那个字,他 的弟弟们就必须取带有那个字作为偏旁的字。比如起始公王土有三个儿子,老大 叫王金,老二叫王银,老三叫王铜;他还有六个孙子,从大到小分别叫王木、王 松、王柏、王樟、王杨,王橡。当然,金木水火土,只能给五代人起名字,那么 五代人之后怎么办呢?答案是再来一轮、又一轮。所以王家窑几百年的历史上, 已经有了四个王土。起始公是第一个,而最晚的一个几年前才出生。   关于起始公王土的传说很多,甚至都神化了,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就不好说 了。我只讲几件确定的事情。第一件是他身材高大,长着一脸的络腮胡,这不是 传说,是族谱上画着的。第二件,他是改朝换代不久的时候落户在这里的,原因 是在这里发现了可以制陶的陶土,于是他在这里建了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窑厂。当 年他挖出第一铲陶泥的地方,就是现在村南头的大池塘。第三是他挣不少钱,花 巨资建了这栋青砖老屋。最后就是他死的时候是六十多岁,死后留下三个儿子和 六个孙子,还有他亲手种下的那颗老樟树。   起始公王土过世后,他的六个孙子也都慢慢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有些继承 了制陶的手艺,也有的开始了别的营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两百多年,又快到了 改朝换代的时候,金木水火土过去了两个轮回,王家窑也有了第三个王土。   两百多年是一个朝代的时间,但对王家窑来说不算长,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比如烧窑,还是用那座窑,一窑瓦还是用五十担柴来烧;制陶的时候,还是先用 牛踩泥,然后用手拉胚;客人来买陶瓦时推来的外面裹着铁皮的木制车轮的独轮 车,依旧是来的时候轻轻松松,回去的时候就吱嘎吱嘎地响;几公里外山里来卖 柴的山民,也还是吃完早饭挑着一担柴来,然后赶回去吃晚一点的午饭。不仅制 陶,种田也一样没有变,在牛耕好的地里撒上人畜的粪便,种上每年一季的水稻, 收成大多就要靠天决定。至于人的生活,依然是吃着自己产的粮食,穿着自己纺 的粗布,住在土墙木框架的房子里,出门也还是靠双脚。   但两百多年对王家窑来说又不算太短,不少东西也又变了。最明显的变化是 人口,当年是起始公王土一家,现在繁衍成了一个村庄、几十户、几百人。人口 多了相应的房子也就多了,几十栋土墙房一排排地从北往南建了起来。变化的还 有人的职业,当年起始公一家都烧窑,现在烧窑的人家也还有,不过已经不占多 数;村里有了其它的职业:比如木匠、泥瓦匠、篾匠、染匠、医生,甚至还有读 书人。这个职业的变化,你从房子的土墙上就可以看出来,有些土墙掺着碎瓦片, 而有些没有。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变化,就是大家的关系慢慢疏远了,虽然大家 还说是一家人,每年清明节都一起去拜起始公,但村民间不少矛盾都已经公开化 了。   这时候在老屋里居住的,是起始公的长孙王木的后代。王木这一支血脉,一 直延续着,但并不旺盛。现在,老屋里只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就是王家窑的第三 个王土和他的老婆。   这个王家窑的第三个王土,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村里的人都说,他和起始 公王土很像。首先表现在相貌上,都是高大魁梧,有一脸南方人中少见的络腮胡。 能力上的相似也是大家公认的,二十五岁的王土两年前已经成为了烧窑的把桩师 傅。把桩师傅是在烧窑的时候负责看火侯的人,这是烧窑技术里最难的一项。因 为烧窑的温度要是低了,烧出来的东西就生了,不能用;要是温度高了,里面的 陶器会变形,就要倒窑。而判断窑里的温度,靠的完全是平时积累起来的经验。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把桩师傅,一般都要过四十岁以上。所以二十三岁就成了把桩 师傅的王土,在王家窑的历史上是第一个。当然也有人说是第二个,因为起始公 王土来王家窑时是二十五岁,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了把桩师傅的。王土的 这个能力,和他父亲的早逝有关。几年前王土结婚后,他父亲就觉得自己身体不 行了,于是赶紧把本来就是块材料的王土培养出来。除了能力,村里还有人说王 土在气质上也像起始公,有一种天生的让人敬畏的霸气,这让村里人包括保长都 对他有三分敬畏。王土的这些特点,让村里甚至有一个传言,说王家窑只要是叫 王土的一定是个身材高大的好汉。有人还进一步推测那个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第 二个王土也是一个长有络腮胡的好汉,还有人说看谁家后代兴旺得快能幸运地在 一百年后出王家窑的第四个王土。   虽然是村里人公认的好汉,住在象征着王家窑权威的老屋里,王土却也有自 己的难处。父母早逝对他来说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但不至于影响他的生活。他已 经结婚,并且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实际上,他二十三岁就能成为把桩师傅,里面 有他妻子的一份功劳。王土身材魁梧,却不太会打算,而这一点是他娇小的妻子 的强项。所以她不仅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包了,还能帮助老公计算烧窑的买卖。 这种得力的贤内助,也同样是让村里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真正让王土头疼的,偏 偏又还和这个得力的贤内助有关。关于老屋的主人王土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王家 窑村民闲聊里的话题。   老樟树底下,就是村里人闲聊的地方。当年起始公王土亲手种下的樟树,那 时已经二百多岁了。树干粗得要五六个成年人才能抱得过来,树叶已经能带来几 百平方米的阴凉;就是半裸露在地上的几条巨大的树根,也可以让几十个人坐在 上面聊天。所以,老樟树就像一把巨大的伞,为王家窑的村民闲聊提供了最好的 所在。几乎所有关于王家窑的新闻故事、闲言非语都是从这里传播出去的。这不, 关于老屋,老樟树底下已经有了闲话,而且都已经传到了当事人王土那里。男人 们说得委婉一些,说老屋的烟火可能接不下去了。女人说得就直接多了,说老屋 的年轻的女主人,能干女人不该干的事,但却干不了女人该干的事。有些人就说 得更难听一些,说五年下不出一个蛋的母鸡,再好也是坏。最让王土感到为难的, 还是王家窑的长老——一位王家窑年长又辈分高的老人——最近找王土正式谈过, 让他认真考虑把老婆休掉,为了老屋里能诞生王家窑的第三个王金。   就算村里没有这些闲话,王土自己也为这事操心好些时间了。结婚已经五年 了,老婆肚子就没有大起来过。两年前王土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还把村里 的郎中专门在一个晚上请到了家里。讲到这里,有必要简单说说这个郎中。郎中 就是现在说的医生,那时候都叫郎中。他的名字叫王灶,按辈分来讲是王土的叔 叔。他是起始公王土最小的孙子王橡的后代,这一支系从王橡开始就没有从事陶 器制作,到了王灶这一辈从事郎中这一职业也有好几代了。做郎中分为两种,一 种是坐家郎中,等病人找上门来看病;碰到病人不方便来的,坐家郎中也会去病 人家,这样就会多收点费用。另一种是走家郎中,走集下乡给人看病,随身带着 草药和膏药,也被叫做膏药郎中。这类郎中水平不高,反正到处游走也不怕名声 不好。王灶是一个坐家郎中,方圆十来里也就他一个,所以他就凭这个可以养活 一家人,同时还能雇几个长工为他种几十亩地。在他家里的客厅,挂满了病人送 来的锦旗,上面写着“华佗再世、扁鹊再世”之类的话。因为方圆十来里只有这 个郎中,所以什么病人都有,至于他有多少药,可能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 的药都是自己采来的,不同的病有不同的方子。   郎中给王土的老婆把过脉,还仔细看了看她的舌头,又问了问她平时的饮食。 最后说是阴阳失调,阳气过旺,需要吃药调理半年。之后王土天天给老婆熬中药, 她老婆也捏着鼻子喝了半年。但一年过后,王土老婆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郎中 后来又晚上来过一次,说还是没有调理好,让换几个中药方再试一下,不过这次 没有要钱。又过了半年,新的药方还是没有起到效果。期间王土的父亲也过世了, 郎中就再也没有被请到家里来过。   虽然郎中两次都是晚上来,但王土老婆这个病治不好的信息还是传遍了王家 窑。所以,王家窑的长老也出面劝王土为了老屋的香火着想把老婆休了。这件事 情让王土太为难,长老说的不错,老屋的香火不能断,这不仅关系到王土个人, 还关系到整个王家窑,因为老屋是王家窑的象征。要是老屋的香火断在了王土手 里,以后王家窑要是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那村里人就都可能怪他了。可另一方 面,面对能干又贤惠的妻子,他怎么也写不出一纸休书来,尽管这个休书不用他 自己写,只要他点头,自然会有人代笔。   村里的长老和王土谈话这件事,比郎中治不好王土女人这件事在村里传的还 快一些,两件事加在一起让村民的目光都聚集到老屋,要看王土的下一步举动。   这时还没有到民国,确切地说是一九〇七年。在全村关注之下的王土用一个 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方法,用王土自己的话说就是好 人总有好报。   那年的五月,农历五月,就是过端午节的时候,老屋收留了一个来自福建的 落难者。那是一位瘦小、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吐词不清的中年男人,他用眼神 和手势表示他想留下来并愿意干活。王土没有问他为何落难到这里,而是把他安 置在青砖大屋的东厢房,让他在烧窑的时候帮忙,并付给他相应的工钱。虽然语 言沟通还不通畅,这位远方的逃难者却以令村里人——包括王土——惊讶的速度 适应了烧窑这份工作,而且慢慢也适应了王家窑的语言。于是在王家窑停留了两 个月后,他也知道了收容自己的东家正陷入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   就是那年的秋天,在收完稻子和卖掉了一窑的陶瓦之后,王土做了一件令全 村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决定听从那位福建落难者的建议,带老婆离开王家窑 去远方的福建,去那里请一尊送子观音。   王土推着一辆独轮车,车的左边坐着他的老婆,右边是他们路上需要的全部 东西,包括两把油伞、一床被子、一袋米、一包裹土布衣服和鞋;散钱、碎银和 几块银元则放在随身的褡裢里。面黄肌瘦的福建人背着简易的包袱在前面带路, 村里人在后面送行、也看着热闹。   那是王家窑村史上空前的旅行。在村民们还沉浸在惊叹里、没有来得及质疑 和嘲笑的时候,他们一行三人已经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之后的旅途是否艰难、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后来王土夫妇没有提起过。   一年以后的夏天,王土推着那辆独轮车回到了王家窑。独轮车的右边依旧是 行李,不过这次多了一件东西:一尊洁白的送子观音瓷塑像。而独轮车的左边坐 着的王土的老婆,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那年秋天王金出生的时候,村里人议论最多的换了皇帝。有人去翻看了族谱, 说当年起始公王土的大儿子王金就是开朝皇帝出家当和尚的那一年出生的;而王 家窑的第二个王金,也是在乾隆皇帝把位子传给他儿子的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现 在这个第三个王金的出生,自然也跟光绪皇帝驾崩有关了。所以王土收到村里人 祝福的时候,也没少被提醒感谢新上任的宣统皇帝。   面对这样的祝福和提醒,王土夫妇没有在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能抱上儿子, 是因为请了那尊显灵的送子观音。从他们回到王家窑的那天起,就把那尊送子观 音摆在老屋大厅后面靠墙的供桌上,每天早晚用棉布各擦一次,擦好了摆放端正, 然后再虔诚地拜上几拜。   相比于王土夫妇的虔诚,村里其他人就没有把这尊送子观音当一回事。尤其 是等王金长到一两岁,大家发现身材瘦小的王金面相不像王土的时候,老樟树底 下议论的焦点又一次集中到了已经有了三口人的老屋。王金的母亲是王土的老婆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接生婆亲手从王土老婆身上割断了王金的脐带。接生婆还 带出了消息,说王金这个小孩很不一样,出生的时候居然没哭。不仅没哭,当接 生婆把他递给他母亲的时候,他还笑了一下;但等把他递给王土的时候,王金却 马上开始哭了起来。   年近五十的接生婆是老樟树底下的积极分子,走家串户的经历让她见多识广 而且健谈。王金出生时不哭的异常行为,引爆了大家的想象力。有人说王金到底 是不是王土的儿子,需要看长大后是不是像王土再说。有人则没有这么客气,直 接就说了原来不下蛋不是母鸡的事,而是公鸡的问题了。还有人进一步公布了自 己研究的答案,说孩子的父亲其实就是那个福建人,并列举了小孩和福建人之间 相似的证据:瘦小、圆脸、稀疏的头发。另外,有人还开始为郎中说话了,说本 来郎中的医术挺好,但再好的医术要是看错了对象也不行啊。   王土夫妇没有理会这些闲话,照样每天两次擦拭敬拜那尊送子观音,同时想 着这些闲话会因为他们不理会而慢慢消停。但他们想错了,闲话没有消停,反而 延伸到送子观音身上了。有人说了,那个送子观音手上只有一个娃,所以只能带 来一个儿子。更有人说了,送子观音只负责带来一个儿子,至于这个儿子是怎么 来的,观音菩萨估计没有时间操心了。总之,说这个孩子不是王土的种的闲话, 自从王金出生后就没有消停过。尤其是等到王金长到三岁,王土老婆的肚皮还没 有动静的时候,闲话又一次走向了高潮。一些人甚至又走到了村里的长老那里, 请求他出面去要求王土证明儿子是他的种,因为这不仅仅是王土个人的事,王家 窑不能让一个外姓人的种来充当金字辈的老大。   不知道是因为年事已迈、还是毕竟老成、或者是还没有想好,长老没有在大 家怂恿下马上走进老屋。等再过了个月,他准备行动的时候,王土的老婆的肚子 居然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慢慢地大了起来。   王银也是在秋天的时候出生的,整整比他哥哥王金小了四岁。王银的出生让 老樟树底下关于老屋的闲话慢慢消停了下来,虽然还有一些坚定的怀疑派还在观 望。等王银长到了两岁,展现出了类似王土的外貌和身材的时候,村里的闲话转 移了方向,远离了老屋。   等到又过了四年,老三王铜出生的时候,村里人的眼光再一次集中到了老屋, 不过这次是聚焦到那尊送子观音上。不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尊观音是那样的慈 祥、一种令人尊敬但不必害怕的慈祥;而观音手里托着的小男孩这是那样可爱、 一种令人愉悦的可爱;就是小孩身上的那个小鸡鸡,村里人也说比真的小鸡鸡都 漂亮。   又过了四年,像村民们预测的那样,王土有了第四个儿子:王铁。   没错,这个王铁就是我。我是在民国九年,也就是一九二〇年出生的。生我 那年我母亲三十六岁,我父亲三十八岁,他们之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我的出生让 村里的人完全相信了那尊送子观音的灵气,而且还总结出来一个规律:只送儿子, 四年一次。   再后来,你也能想得出来。到老屋登门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夫妻,大都是冲 着这个送子观音来的。   故事从这里开始,我不能再在故事里把我父亲叫王土了,要改为我父亲,对 我母亲的称呼也一样。还有一点,就是我们这里对人的称呼有个习惯,就是一般 在村里大家都叫小名。这个小名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名后面加上一个仂字,比如 村里人都叫我铁仂,叫王海海仂。所以下面讲故事的时候,大名小名可能会混淆 用了。还有对我自己的称呼,有时候我会叫我自己,有时候可能会叫铁仂、王铁。 要是出现这种混乱,就当我是老糊涂了,别计较。   3.神童   刚才一下讲了十几年的事情,都是听我父母讲的,但我一直记得。村里人都 说我聪明,小时候我就总被人叫成聪明的小孩,长大了又被称呼为聪明的铁仂, 老了就成了聪明的爷爷、或者聪明的老头。村里人的赞扬还真的不是客气,因为 我的确能记得很多事情,能在老樟树底下讲不少故事。还有,我二十四岁就成了 烧窑的把桩师傅,在王家窑的历史上也就仅仅比我父亲晚一年。   和村里人不一样,我父母从来没有说过我聪明。按他们的话说,我这不叫聪 明,只是记性还不错。我父母这么说不是怕我骄傲翘尾巴,而是他们真的就这么 想。因为在他们看来,真正能谈得上聪明的,只有我的大哥:王金。   前面提到接生婆说过王金出生的时候很奇怪,不会哭反而朝着母亲笑,但等 到看到父亲的时候就哭了。我父亲后来对这个事情做过澄清,说那是因为接生婆 剪断脐带后把小孩让他母亲只看了一眼,等小孩还没有来得及哭的时候就抱过来 给他看。父亲说,金仂出生的时候倒不奇怪,但是出生几个月后就显得和其他小 孩不一样了。   最早发现金仂有些特殊的地方的是我母亲,因为他三个月的时候对着她清晰 地发出了“妈妈”两个字的声音。又一个月后,我父亲也同样惊喜地从金仂那里 听到了“爸爸”两个音。再过了几个月,到了“七爬八坐”的时候,他们发现自 己这个说话比一般小孩早很多的儿子既不会爬也不能坐。父亲当时就想,这个儿 子估计将来做陶做瓦都要笨手笨脚了。但很快,父亲又偶然发现金仂可能是块读 书的料。父亲后来多次给我们讲述过当时的场景,因为这是关于神童王金最早的 证据。那是金仂八个月大的时候,他出生后第二年端午节的下午,父亲正在翻看 族谱,看完后把族谱放在床上。“这时候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我父亲就是这 么说的。他看到八个月大的金仂用胳膊勉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趴在床上的草席上, 眼睛盯着翻开的族谱,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吃惊的父亲没有去打扰金仂,而是 把我母亲也叫了过来,两人一起见证了金仂一生中第一次“读书”的过程,这个 过程持续了快半个钟点。虽然后来父亲也提到过,当时族谱翻开的是第一页,上 面除了起始公王土的画像,没有多少文字。所以不能断定金仂那半个钟点的时间 里是在看图画还是对文字有了兴趣。   关于金仂,我母亲讲的最多的一个故事,则是他十八个月大的时候的事情。 那是他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天,母亲总说是他虚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学会 爬,而且走路也没有完全学会,单独走的时候还总是摔跤。那天早上我母亲正在 西厢房的厨房里做饭,金仂一个人在外面天井旁边玩。突然他快步走进厨房,在 厨房门口的时候摔了一跤。母亲把他扶起来,告诉他以后一定记住要走慢点。金 仂没有哭,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母亲记住了一辈子的话:“我看到天井里有一只绿 色的青蛙”。每次母亲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等 到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有了儿子,才知道能说出这十四个字对于一个十八个月 大的小孩意味着什么。   如果父母评论自己的小孩还可能有失公正的话,那么外人的评价就更有说服 力了。在当时的王家窑,要说最有资格来评论一个人在读书方面的能力的,就非 秀才莫属了。秀才的真名叫王江,按辈分来说是我父亲的爷爷辈,可他只比我父 亲大三岁。秀才这一门也是起始公王土的最小的孙子王橡的后代,和郎中算是同 一支,早早地就没有烧窑。在王家窑,当时只有一户人家是自己没有地也不用种 地的人,这就是秀才。   秀才是真的秀才,还是方圆十几里当时唯一的秀才。但他不太走运,他二十 几岁在县考棚里考中秀才的第二年,皇帝就取消了科举考试。要是早生几年,没 准能中举给王家窑带来一块旗杆石的。没有中举的秀才,就只能回到王家窑当一 个先生,为方圆几里的小孩开蒙。孤身一人的秀才开销不大,能不用种地就可以 过着不错的生活。秀才的父母在民国还没有到的时候就过世了,接着他们给秀才 讨的媳妇也突然离开了王家窑。关于秀才媳妇离开王家窑的原因,老樟树底下有 过两种不同的传言。一种说是秀才休掉了老婆,因为结婚几年下来没有生育。另 一种是反过来说的,说是秀才老婆抱怨秀才家人丁不兴旺,几年下来自己的肚皮 又不见动静,怕连累自己没有后代,所以偷偷地跑了。老婆跑掉了之后,也没见 秀才有再娶媳妇的意思,大家慢慢就偏信后一种说法了。   秀才的学堂就办在他自己的屋里,他只拥有这个屋的一半,另外一半属于他 的孤儿堂弟。这里需要稍微说一下秀才的这个堂弟,他比秀才小了快二十岁,是 王家窑当时水字辈里最小的。他的大名叫王池,但村里人都叫他癞仂,因为他小 时候头上生疮,头发基本上都掉光了。癞仂六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靠给给 保长家放牛过生活,白天在保长家吃剩饭,晚上回到和秀才共有的屋里睡觉。和 他的堂兄秀才不一样,癞仂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基本上是个文盲。但他有一个 本领,就是会编顺口溜,这一点就先不细说。   因为癞仂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所以白天秀才可以在两人公共的堂屋里上课。 堂屋里摆着几条板凳,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上面读书,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穿着 青衣长衫的秀才有时候坐在学生的前面领读,有时候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监督。 来这里的学生都是方圆几里的还有点钱的人家,想让自己的儿子多少认识几个字。   秀才每年招一次学生,刚来发蒙的学生一般八岁,是虚岁,也就是不再打露 裸的年龄。以前这里夏天八岁以下男孩都是光着身子的,八岁后才穿上一条遮羞 的短裤。秀才一般是上午授课,因为清早和下午这些学生都要放牛。而且当农忙 的时候,秀才的学堂也要放假。就是不在农忙的时候,哪个学生因为家里有事上 午不来上学,也是常见的事情。那秀才也不管,反正一年六桶谷的学费在刚开始 的时候就交了。刚来发蒙的学生都是从《三字经》开始的,在秀才的带领下嘻嘻 哈哈地开始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等 到刚能背上一两段的时候,秀才就会让他们用拿起毛笔后就像猪尾巴一样颤抖的 小手学着写这些字。不过这些嘻嘻哈哈和颤抖是暂时的,在秀才的那个打人不长 眼睛的戒尺的监督下,学生在半年内都能把整个《三字经》背下来,同时也能端 端正正地把里面一千多个字描写下来。接下来的另外一个半年,秀才先是教以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为开头的《弟子规》,然后是更难 的四字一句的《千字文》。这三本发蒙的书都是一千个字左右,《三字经》和 《弟子规》要好学的多,但《千字文》一般学完后不久就大部分都要还给秀才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六桶谷换来这三本书里的学问还是很划得来的。所以,方圆几 里有点钱的人家都会把儿子送来发蒙。   发蒙的一年过了后,如果还要继续学,第二年的学费就要一年十桶谷。继续 上第二年的学生四股就只有了一股了,不仅是因为多了四桶谷的学费,更主要是 因为一般人家觉得发蒙完成了,对于种地的人家也就够用了,而且九岁的男孩一 上午也能帮家里干不少活。如果还要找另外一个原因,可能就是秀才自己说的理 由:教书先生也是要挑学生的,只有好学生他才愿意继续教下去。尽管大家都不 太相信秀才自己的这个说法,但进过他的学堂的我还是相信这一点的。要知道, 虽然第二年的学费涨了四桶谷,但秀才从第二年要教的四书五经的确要比之前发 蒙时咿咿呀呀背就可以的三本书要难很多,要是碰到了笨的学生,那就真的像秀 才说的‘比牵牛进水缸还难’了。比如我四兄弟里记性不好的老三铜仂,秀才就 让我父亲在他上完一年的发蒙后就领回家了。   在秀才学堂里,当初发蒙能继续学到学到第三年的,就十股都不到一股了, 虽然这时的学费还是一年十桶谷。三年级的也是秀才学堂的最高年纪,再往上就 招不到学生了。三个年级都在秀才家的堂屋里,一般是秀才带着一个年级读书的 时候,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就写毛笔字,这样秀才才能忙的过来。   秀才这个学堂开了二十几年,直到民国十八年村里建了保学,他的学堂才关 门。但他也随即成为了保学的先生,只是不再直接从学生那里收取学费,当然教 的东西也有些不同;再后来解放后他也还又当了几年的老师,这样加起来他是一 共当了五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按秀才自己的话说,他的所有学生里,最好的的就 是我的大哥金仂。   秀才说金仂好得特殊,那时一般小孩八岁才能来学堂,秀才可是破例允许金 仂六岁就来了。如果考虑到金仂是秋天出生的,六虚岁的金仂实际上才四周岁零 几个月。但比同学小两三岁的他,在发蒙的第一年,就成了秀才学堂当时唯一能 够完全读懂《千字文》并且之后也没有把它还给秀才的学生。等到在秀才学堂读 完三年后,金仂不仅学完了四书五经,而且也能用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出一些引 经据典的文章。这时候,方圆几里就传遍了王家窑出了一个神童的消息。有不信 这样的传言的人、或者信但想看看神童长得什么样子的人,会从几里外赶来看个 究竟。圆脸大眼、身材瘦小,而且才九岁的金仂,没有让这些人失望。于是这些 人又把王家窑这个神童的消息传得更远。   传言容易神化,其实是不能轻信的。作为金仂的先生,秀才对金仂的评价应 该可信得多。秀才在不止一个场合对大家说过,要是早生几十年,金仂中个举人 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要是他自己勤奋,就是考中进士为王家窑带来一座进士牌坊 也是有可能的。当然,这都是假设,都是民国了哪里还有皇帝的考试。那时候就 是王家窑男人头上的辫子都剪得差不多了,虽然秀才自己还保留着辫子。所以, 更加现实的问题是,在秀才学堂读完了三年的的金仂下一步怎么办?   我父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金仂回家。当然,这里说的是我父亲的想法, 其实都是他和我母亲两人商量后的结果。虽然我父母这么想,但作为金仂的老师, 秀才却觉得金仂还太小。于是他告诉我父亲他将免费再教金仂一年,在每天下午 上课。虽然我父亲后来也把十桶谷送到过秀才家,但秀才硬是没要。这样金仂又 在秀才那里继续读书,免费当先生的秀才反而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他把家里有的 书连同自己所有的本领都交给了这个天赋过人的孩子。金仂还就真是读书的料, 不仅会读而且喜欢读。这让秀才越发喜欢,就像制陶的人发现了一片好的陶土, 兴奋得不知疲倦地挖掘。这样又过了一年,金仂已经能够和秀才自由地谈论学问, 而且秀才也慢慢发现,他自己已经教不了金仂多少东西了。   这个时候,我的父母真正面临了一个决择:瘦小聪明的金仂接下来该做些什 么?我父母看来这是一个不用选择的事情,因为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家种地和烧 窑,虽然他的身体条件不太适合做这个。没有了皇帝的考试,读书能有什么用呢? 秀才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父亲不希望金仂成为下一个秀才,长大连老婆都 养不住。但在秀才却完全不这么看,在他看来金仂-这个王家窑历史上最适合读 书的人-就应该继续去读书。再说,京城都办了大学呢,省城也有师范,就东江 县城也有了高等小学堂,虽然秀才对这些新式学堂并不是完全认同。这个观点对 秀才来说,好像一个信念。为了这一个信念,秀才,以金仂的老师以及我父亲祖 父辈的身份,找我父亲进行了谈话。   那次谈话的结果,就是让金仂去东江县城上高等小学堂,也就是大家说的义 学堂。我父亲没有细说那天晚上在老屋里油灯下秀才和他谈了些什么。所以后来 老樟树底下说秀才资助了金仂五个大洋的传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古话说无 风不起浪,王家窑的人这样传言,还可能是有点依据的。秀才那几年的确还有点 钱,应该有这个能力;再加上秀才自己没有子女,而且他对金仂的喜欢也是大家 都知道的,所以他也应该愿意出这个钱。只是我父亲是否会愿意接受这个好意, 就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提过。不但我父亲不说,我母亲也从来没有向我 们说过这件事。每次提到那个晚上的谈话的时候,我母亲总是这样说:“那天晚 上你父亲和秀才太爷谈话的时候,金仂可都是在一本正经地看书呢!所以后来就 让他去义学堂了。”   母亲说金仂一本正经地看书,并不是说他在假装看书,而是有着特别的含义 的。这里说的是金仂的一个特有的习惯,就是他在要认真读书之前,要一板一眼 地把衣服整理好。那时十岁的金仂穿着一件土布对襟盘扣小褂,上面有五个土布 做成的盘扣。尽管当时是夏天,同龄的小孩基本上都只是穿着一条短裤,穿着长 裤的金仂在看书前还要把上衣整理一下。他先是把五个盘扣一一解开,再让左右 两边对齐之后,用左手把中间第三颗扣子放到右手固定着的扣眼里,再左右手各 扶着盘扣的一边轻轻地拉一下,算是对系好的确认。在系好中间第三颗扣子后, 他将对襟褂下面两边再拉平,用同样的方法将第四颗扣子系好。系好第四颗扣子 接下来的不是去系最下面的第五颗,而是上面的第二颗。当然,在系第二颗扣子 之前,同样是先要用手把上面俩边抹平对齐。等系好上面第二颗扣子以后,他没 有顺势将最上面的第一颗给系上,而是转向最下面的第五颗。最后剩下的第一颗 盘扣,也是最花时间的一个。在扣这个之前,他先要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 着衣领从脖子后面到前面走一圈,把衣领调试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左右对齐后再 把扣子系上。只有这样之后,他才会开始读书。   母亲说也不知道金仂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自己刚开始也觉得奇怪, 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她还阻止金仂去这样做,但发现如果不这样系好衣服,金仂 不但读不进去,而且烦躁不安。经过几次这样的阻止后,母亲慢慢也就知道了这 是大儿子所特有的小毛病。只要让他这样系好衣服后,金仂就能坐下来一口气看 几个小时的书,旁若无人。我母亲后来给他这个小毛病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一 本正经地看书呢。后来母亲还发现,其实不仅是看书,只要金仂需要做什么需要 集中精力的事情的时候,他都要先这样以这样‘三四二五一’的顺序把对襟褂整 理好。所以当父亲问金仂在做什么的时候,母亲除了经常说‘一本正经看书呢’ 外,也会说‘一本正经写字呢’,和偶尔说‘一本正经数瓦片呢’和‘一本正经 看星星呢’这样的话。   金仂去县城上义学堂的那年我二哥银仂六岁,三哥铜仂两岁,而我还没有出 生。所以关于他在那里的事情我只是零星地从我父母那里听到一点点。总的来说 可以总结到一点,就是王家窑的神童王金名不虚传,本该六年学的科目,他五年 内就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所以等十五岁的金仂从东江义学堂毕业后,父亲又一 次要面临大儿子的未来该做什么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随着金仂读书时间越 长,父亲感到越棘手。因为不用秀才提醒,他也知道这个读了十来年书,现在也 已快长大成年的大儿子,将来是不可能种地或烧窑了。但种地和烧窑,却又是父 亲世界的全部。不仅是父亲,就是当初极力支持金仂去上学的秀才,在这个问题 上也同样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两个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在金仂还没有毕业的时候 就在开始着急了。   倒是金仂自己,一点都没有着急的样子。毕业后的那个假期照样一本正经地 看书写字,有时也会帮着母亲干点活。闲的时候,还会去窑上看看,和作为老把 桩师傅的父亲聊天。一次父亲正在看窑火,正要往进柴的洞口吐口水来听它气化 的声音判断火候的时候,突然金仂在旁边说话了。金仂对父亲说不用吐口水试, 因为火候已经好了。父亲回过头,惊讶地看着这个还未完全成年的儿子。他自己 有九成的把握判断这时的火候是好了,口水能帮助把最后的那一成给添上。但这 个从未做过陶、烧过窑的儿子,这个还未完全成年的小孩,却比他提前做出了判 断。这让他这个王家窑历史上最年轻的把桩师傅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父亲 把口水吐到了旁边,直接让人把进柴口封住。父亲看着金仂,问他是怎么看火的。 等金仂说出是通过对比这个进柴口和上几个封住的进柴口火的颜色后,他确认儿 子是对的。而且也想起来金仂刚才以三四二五一的顺序扣对襟褂的情景,原来儿 子刚才是在一本正经地在学看火呢。   金仂在看火方面的过人天赋,又燃起了父亲让儿子烧窑的愿望。他甚至都想 好了,不让儿子去做消耗体力而且不怎么赚钱的瓦,而是让他做一些更需要技术 和相对赚钱的陶器,比如砂糖缸子。但还没有等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儿子,金仂 先给父亲看了省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请求父亲支持他取省城的师范学校继 续上学。父亲刚刚燃起的将儿子带回自己熟悉的世界的希望,就这样要夭折了。 再加上后来秀才又来做父亲的工作,并且主动提出赞助学费的缺口,父亲勉强同 意让金仂去省城读书。就这样,金仂成了东江县第一个上省城师范学校的学生。 那个时候,东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学校,更少人知道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将来 可以做什么。   大哥金仂去省城读书的那年我三岁,等他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东江县的 时候,我已经开始在秀才的学堂里开始提前一年发蒙了。秀才曾在我父亲面前对 我们四个兄弟的读书能力做过一个这样的评价:学《千字文》,铜仂就没有学完, 因为读不懂;而剩下的三兄弟都学完了,而且都没有马上还给先生;但金仂是一 辈子都不会还,而银仂和铁仂是过了两年可能就要就还了。对于这个评价,我完 全认同。   还是说大哥金仂吧。从省城毕业回来后,王家窑的人惊讶地发现金仂居然去 了东江县城的政府工作。那时候县城刚把军阀赶走才两年,东江有了真正的由国 民党管理的县政府。能写也会说的金仂,当上了县委的宣传部长。用王家窑村民 的话来说,就是金仂考上师范也是相当于中举了,然后在县衙里谋得了一份师爷 的位置。不过王家窑也有不同意这种观点的,比如秀才就不这么看。在秀才看来, 现在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的举人还有下一步的皇帝的考试,是可以去中进士 的。要是还是在清朝,金仂可能就进士及第了,这可是给王家窑留下牌坊这样光 宗耀祖的事情。现在虽说金仂每次回来也都很风光,但没有进士及第还是太可惜 了。   金仂能够在县政府谋得一份官差,让父亲觉得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父亲唯 一感觉不太放心的事情,就是几个月后金仂没有加入国民党,而是加入了共产党。 父亲认为这是国民党的天下,所以加入共产党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父亲曾经和 金仂谈过这件事,告诉过金仂他的想法。但金仂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中国 已经结束了封建皇帝统治的时代,正在向西洋国家学习民主,而民主就是要多个 党来竞争;至于要加入哪一个党,那就要看哪一个党的理念符合自己的思想了。   为了让父亲放心一些,金仂会经常从县城回家,有时候还会在王家窑做一些 和工作相关的事情。因为那时我已经七岁,所以记得不少。其中最好玩的,是他 在老屋里编排文明戏。这是一种以前王家窑人都没有看过的新戏,和老戏不一样。 文明戏的演员不用化妆,穿的也是平常的衣服;还有就是文明戏里说的都是白话, 就是普通东江人日常生活里说的话。因为不用戏服和化妆,每次排戏的时候就那 么三四个人,其中还包括他自己。因为金仂瘦小,一般在戏里都是客串女角,也 是戏里唯一要稍微打扮一下的角色。   这种戏让王家窑的人觉得新奇,所以每次排戏的时候,老屋里都会挤满了人。 要是有些戏需要增加一些临时的演员,现场胆大一些的观众有时候就会被金仂拉 上去跑跑龙套。这会更加增加戏的笑料,让来老屋的观众快乐。来老屋看戏的, 大部分都是冲着看即当导演又当女演员的金仂来的。在金仂扮演的几个女角色里, 让大家记得最牢的是《杨乃武和小白菜》里的小白菜。这是他在老屋里排的第一 部文明戏。当身上穿着女装、头上插着一朵花的金仂迈着小碎步出场的时候,老 屋里一下爆笑了起来。这种长时间的爆笑稍微干扰了戏的排练,随着几个演员的 表演。观众里的笑声才慢慢消停了下来;等看到戏里杨乃武和小白菜师生之间有 些亲密的接触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又开始不安了起来,有人在吞口水,也有人在 低声地骂了他们不要脸。在等到小白菜的老公突然身亡,杨乃武和小白菜被以谋 杀的罪名被关入大牢的时候,观众又开始为他们鸣不平了。之后的几幕审判戏更 是让台下激动,只是为了看戏而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等到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 杨乃武被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时候,观众里很多人都开始抹眼泪。最后一幕是小白 菜出家当尼姑,看着身着出家人的衣服面无表情的小白菜,台下已经哭了一大片。 等到戏演完了,金仂脱下了女装下台问大家的意见的时候,更多的人说的还是: ‘小白菜,你真可怜?’。 等观众完全从戏里走出来,能分得清金仂和小白菜 间区别的时候,开始有人提意见:‘金仂,能不能把戏改一下,他们两个也太冤 了。’   这部戏在王家窑排练了几次,每次老屋都挤满了人。等待后来去县城考棚正 式演出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跟着去了县城去看。   金仂给王家窑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快乐。但这种快乐没有能持续多久,就 在第二年的春天过后,老屋里就再也没有演过文明戏。也是从那年清明节开始, 金仂就没有再在王家窑公开露过面。倒是县里的兵来过好几次,每次都先把村子 围住,再把老屋搜查一遍,有一次还把秀才的房子也连同搜了一遍。当兵的没有 找到金仂,却给王家窑带来了紧张的空气。这种紧张的空气慢慢变成了议论,衍 生出许多传言。老樟树底下都在说金仂犯事了,可能是得罪了县太爷;村东河边 洗衣服的女人的议论则更加具体一些,讨论是不是《杨乃武和小白菜》里把有些 当官的说得太坏,让上级不高兴了。   当时知道答案的只有我父亲,因为只有他再见到过金仂一次。金仂应该是在 一个王家窑都睡熟了的夜里回来过的。借着外面的月光,金仂和父亲进行了一生 中最后一次对话。他告诉父亲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失败,国民党开始抓捕和杀害 共产党人,他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父亲问他将要去哪里,金仂说他不能说,但 他不会离开东江。父亲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把家里存下的三块大洋给了跪在地 上向他告别的金仂。   直到金仂死,父亲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虽然他自己在暗中关注东江 县共产党的消息,也知道有些共产党员离开了东江,有些没走的则逃到了县东北 方向偏远的山区,也就是离王家窑十几里的地方。父亲多次以买柴的名义去过这 些山区,但没有打听到过金仂的下落。这些,他都没有和我母亲说。每当母亲流 泪担心金仂的时候,父亲就会说可能他已经走到很远的外地去了。的确,这也是 父亲的愿望,他希望金仂走的越远越好。   父亲再次得到关于金仂的消息,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县里送来的收尸通知书。 通知书里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反党王金,在六月十日被捕,认罪态度极其恶劣, 顽固不化,将于五月二十八日中午当众处决斩首;家属务必在下午两点之前把斩 首后的无头尸体收走,否则将被当成弃尸处理。   当父亲木然地看着这份通知书的时候,金仂要在县城被斩首的消息也就传遍 了王家窑。其中有些人来到了老屋,向父亲说自愿去帮忙把金仂抬回来。父亲婉 拒了族人的好意,只同意了长期跟着父亲一起烧窑的王地一起去。我们都叫王地 为地仂叔,虽然他只是父亲的一个远方堂弟,在老屋打着长工。地仂叔家很穷, 他和老婆带着一对儿女挤在半边土屋里。他很勤快,但家里只有一亩薄地和半边 快要倒的土墙屋,就是想学制陶也连做这手艺所需要的空间都没有。父亲让他到 老屋来做长工,平时干一些和烧窑相关的杂活,农忙的时候也帮忙收种庄稼,每 年能挣八十桶谷。等到他儿子锡仂慢慢长大,父亲也同意让他同银仂一起学制陶。 地仂叔很感激我父亲的帮助,干活的的时候就像干自家的一样勤快,他希望儿子 锡仂能学会制陶,这样家里生活才能有些好转机会。倒是锡仂自己不太上劲,来 学两天后就要去玩上三天。   东江县城是逢二五八的集市,集市就在老城东门外的大街上。处决犯人一般 就安排在有集的日子,百姓看着热闹,当官的显着威武。五月二十八日那天,父 亲和已经十七岁的二儿子银仂,还有地仂叔和他的同样十七岁的儿子锡仂,四个 人天刚亮就抬着一个竹床去了县城。   东江县城的集市就在城东门外一条大约一里长的街上,满地都是瓦砾。路两 边有几十家小店,大都是卖一些本地产的日常用品。新鲜的是其中几家洋货店, 店里可以看到一些洋货,比如洋布、洋油和洋烟。洋烟就是纸烟,烟丝直接卷在 纸里,然后配上竹烟嘴或一次性的蜡纸烟嘴。一盒十支纸烟并送烟嘴的洋烟和半 斤洋油的价格差不多,都很贵。平时这条街上没有什么人,到了赶集的日子,才 变成一条热闹的大街。附近的农民天不亮就起身走到这里来赶集。有的是来卖东 西,家里的鸡蛋、野外采的蘑菇、水里捉的青蛙、山上砍的松柴、还有田里收割 的稻米。有的是来买东西,炒菜需要的油盐、红白喜事用的香纸爆竹,有钱的人 家还会买点零食和洋货。当然也有人是来看热闹的,尤其是那天是个公开处决犯 人的日子。   东江县的集市一般罢市得早,因为大家要赶回去吃午饭,所以一过午时人就 马上减少起来。但那天例外,大家都等着看处决四个被抓住的共产党人。一到午 时,从老城里传出了开道的锣声,四辆囚车被依次押送着从东门走出来。赶集的 人自动闪到两边,在中间让出来一条能够让囚车通过的小路。囚车一过,闪到路 两边人群又像拉链一样聚合到一起,紧跟着囚车去了几里外的一个空阔的偏僻所 在,那里是犯人要被处决的地方。   等到带着手铐、脚链和头枷的犯人被从囚车上压下来并站在靶位上,人群已 经里外几层把刑场半包围了起来。身材高大的父亲和银仂还能看的清被安排在最 右边的金仂的一举一动,而个子矮小的地仂叔惦着脚尖也只能看到刑场的一部分。 负责执行死刑的官员,对犯人从左至右进行最后的问话,问他们在临走之前还有 什么要说的。这时围观人群里响起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声音’。这一建 议没有的到犯人的响应,左边两个犯人已经瘫在了地上,其中一个的裤裆还湿了 一大片。几个当兵的半拖着让他们转过身去,背向着机枪,背向着围观的人群。 等到第三个依然能站着但也没有话说犯人同样转过身去之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 到了依然站得笔直的金仂身上。等着他喊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砍 头也就是一块碗大的疤’这样的豪言壮语来。   可是金仂还是让围观的人失望了,他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让他自己整理一 下衣服的要求。执行官在检查了一下金仂的脚链和头枷后,让手下给金仂打开了 手铐。   金仂先是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把上衣的五个盘扣一一解开。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疑问的声音:“他这是要干什么呀?难道要脱光去死么”。   在让对襟褂的左右两边对齐后,金仂用左手把第三个扣子放到右手固定着的 扣眼里,再左右手各扶着扣子的一边轻轻地拉一下,算是对系好的确认。   “系个扣子这么麻烦,快点。。。。。。”,负责执行开枪的兵忍不住说 话了,好在执行官及时制止了他。   “居然还有心事慢慢系衣服”,人群里有了一些不满的声音。   在完成中间第三颗扣子后,他将对襟褂下面两边再拉平,用同样的方法将第 四个扣子系好。系好第四颗扣子接下来的不是去系最下面的第五颗,而是上面的 第二颗。当然,在扣第二颗扣子之前,金仂同样用手把上面俩边抹平对齐。   “居然还有心事慢慢扣衣服”,人群里有了一些不满又不解的声音。   等系好上面第二颗扣子以后,他没有顺势将最上面的第一颗给系上,而是转 向最下面的第五颗。   “你这样能拖延多长时间呢,你想的话就慢慢扣吧,我们倒有的是时间”。 这回执行官也有些耐不住了。   最后,才是剩下的上面那个盘扣,这也是最花时间的一个。在扣这个扣子之 前,他先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衣领从脖子后面到前面走一圈,把衣领调 试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左右对齐后再把扣子系上。   整理好衣服的金仂脸上露出了微笑,目光越过士兵和执行官落在围观的人群 身上,他慢慢移动的目光找到了父亲,然后在那里停住。他再次站的笔直,向着 父亲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接下来面带微笑地把手伸向要给他重新带上手铐的 士兵,最后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背对着机枪。   机枪手很准,每个犯人只用了一粒子弹。子弹从背部偏左的地方进去,将犯 人击倒在地上,随后土地被迅速染红。等到负责砍头的士兵拿着砍刀和砧板去执 行任务的时候,再也没有血喷出来。负责砍头的士兵显然没有开枪的士兵那样熟 练,砍刀也没有被磨得锋利,等到最后轮到金仂的时候,砍头变成了割头。让围 观的群众都在提意见,说这样的砍头一点都不过瘾,不见喷血还又慢,远不如清 朝时那样直接砍头来的痛快。四个割下的头分别被装进了笼子,然后在人群的簇 拥下又回到了东门。四个装着人头的笼子被悬挂在东门上,接受着大家的围观。   那天我没有去县城,上面的场景都是地仂叔的儿子锡仂在老樟树底下讲的。 我亲眼见到的只是父亲他们用竹床抬回来的金仂的尸体。没有头、卷曲着的、瘦 小的金仂,让我很难认出来。他身上留下的唯一让我熟悉的特征,就是那整齐的 对襟上衣,以及整理上衣的那双不大的手。父亲将金仂埋在爷爷的坟旁边,棺材 很小,不用挖一个很大的坑。   就在坟地安葬金仂的时候,村里依稀传来了癞仂唱顺口溜的声音。   “共产党,让人愁;   读了书,登戏楼;   家在东,往西走;   革了命,没了头。”   4.大脚   从此王家窑没有了金仂,也没有人再谈论他。我父母提起来就伤心,秀才则 更不愿意提。在秀才看来,金仂走上这条不归路,作为当年极力支持金仂外出读 书的他是有责任的。为此秀才每次见到我父亲都面带愧疚,却又无从说起,窘迫 得不行。好几次我看见秀才一个人在金仂的坟前,长时间地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从那时起,秀才再也没有向任何家长推荐过让小孩去县里的义学堂上学。被村里 人认为很聪明人的我在他那里读了三年,也同样直接回到家里干活。   唯一会间接提到金仂的是癞仂,唱他编得那句顺口溜:‘共产党,让人愁; 读了书,登戏楼;家在东,往西走;革了命,没了头’。这时的癞仂已经快三十 岁,自然是还没有结婚,也还是在保长家打长工、吃剩饭。每次唱这首自编的顺 口溜,只要有人叫好,他就会高兴地继续唱下去。只有两个场合他是不敢唱的, 一是我父母在场的时候,二是秀才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也知道,这样会让他们伤 心,甚至生气打人。   不过伤心归伤心,日子还要过下去。作为制陶的人家本来就忙,再加上随后 的夏天又是农忙的季节,这种忙碌多少掩盖了忧伤。尤其是那年又发生一件事, 一件从长远来看对家族的影响远远大于金仂早逝的事,更是让家里从忧伤里慢慢 走了出来。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和往年大家都担心田里的水稻缺水不同,那年村里 人担心的是雨水太多。在水稻开花的季节,暴雨是农民最担心的事情。在本省的 南部,就因为暴雨让正处在青黄不接阶段的农民失去了对今年收成的希望,很多 人开始逃荒。好在在王家窑,暴雨错过了水稻开花的季节。   就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地仂叔正从老屋里干活收工回家。刚出老屋门后他又 返了回来,告诉我母亲门口来了个逃荒的老妇女,还带着一个小孙女。一把破旧 的油伞没有完全把雨挡住,老妇女本来蓬乱纠结的头发像杂乱的水草一样贴在头 上。在这些‘水草’包围着的脸上,深凹有一双浑浊不清的的眼睛。扁平的鼻子 稍稍突出在脸上,这里是唯一没有皱纹的地方。当她说话的时候,只剩下上下各 一颗门牙的嘴巴已经关不住风,本来就难听懂的外地口音让人更无法理解,好在 要饭本来就不用多说什么。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可能还要小 一些。头发基本上还是干的,乱蓬蓬地长在头上。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在消瘦的脸 上显得更大,小巧的鼻子有点脏,但恰如其分地长在脸上。嘴巴紧闭着,只用大 大的眼睛告诉主人她的饥渴。虽然是六月,下雨而且刮风的傍晚还是有些冷。这 让衣衫褴褛的祖孙俩站在老屋门口有些发抖。   母亲把她们让进屋里,然后去厨房里做晚饭。逃荒老太牵着孙女也跟着进了 厨房,坐在灶前帮忙生火,还时不时地说着一些母亲不能完全听懂的话。简单的 晚饭做好了,小女孩急着想吃,被逃荒老太指着洗手盆训斥:“秀莲,洗手。”   这是我们听懂的逃荒老太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也因此知道了小女孩的名字叫 秀莲。秀莲在那个晚上吃了很多,不像她奶奶那样有所控制。吃完晚饭天黑了, 母亲把东厢房收拾了一下,让逃荒老太和她孙女住。东厢房是用来放陶瓦半成品 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些空间,可以收拾一下给不是亲戚的外人住。二十多年前, 那个建议我父母亲去请送子观音的福建人就在这里临时住了三个月。后来也偶尔 有一些逃荒客在这里借住过,不过都只是住一个晚上。接下来连续的大雨,让老 太和她的孙女变成了逃荒客里的例外,等到雨停下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这里住 了五天。在这五天里秀莲的饭量慢慢变小,脸上也变得干净,等到穿上洗过的衣 服,一点也看不出逃荒客的样子来。逃荒老太也同样在这五天里有了变化,除了 把自己收拾干净一些外,她在老屋不停找活干,生火、洗衣服、补衣服、纺线, 织布。每次当我母亲不让她做这些的时候,逃荒老太就表现出一种可怜的样子, 于是母亲也就随她去做了。   等到雨停下来的那天,母亲做了一顿稍微好一些的早饭,算是给逃荒老太和 她孙女的饯行。可逃荒老太坐在那里抹着眼泪不吃,也不让秀莲吃。在母亲的再 三询问下,老太才把她们的故事讲出来。她们老家的南方很远的山区,人多地少, 丰年还勉强够吃,一到灾年就只有出门讨饭了。秀莲的父母在几年前死了,一家 只剩下她们祖孙一老一小,不能种地所以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外面讨饭。总希望能 有个好心人家收留,愿意做牛做马来报答。现在看到这里不错,东家很和善,所 以她们希望东家能让她们留下来。我父母亲本来也猜想,逃荒老太那样努力找活 干很可能是想留下来。但当这个猜测得到证实的时候,他们还是一下没有了主意, 不知道怎么办。   我父母的犹豫,让老太看到了希望。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同时来拉着秀莲一 起跪下。等到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得到回答,老太开始拉着秀莲开始磕头。一下, 两下......   父亲说话了:在这里住着吧,就在东厢房住着。   就这样逃荒老太和她的孙女秀莲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住下来以后,她们也 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抢着活干,有时候看上去比地仂叔还要勤快。总是地仂叔早 上来把东厢房的陶瓦搬出来凉晒的时候,逃荒老太就已经在挪着小脚开始一个人 慢慢搬了,而且她还让秀连去厨房里帮忙生火做早饭。这样维持了几个月,转眼 就进入了秋天,祖孙俩没有要告别的样子,我父母亲也又不好意思让这样勤劳的 人离开。于是就还是这样维持着,好在老屋挺大,不缺住的地方,要担心的就只 是吃饭的时候多添上两双筷子,不过这也不是问题。   我父母对逃荒老太这样的收留,当然主要还是出于同情,因为这样一对老小 要继续逃荒,估计哪天在路上就没了。这种收留就这样一直维持着,直到那年秋 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我上床了但还没有睡着的时候。我听 到了房子里有一种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我一脚把已经在打呼噜的铜仂踹醒, 让他一起听。半醒过来的铜仂听了一会,没有听到声音,就说我是见鬼了。就在 他要接着睡的时候,那个哭声突然尖叫了一下,然后接着又来了另外一个低声怒 吼的声音。这下把铜仂也吓醒了,我们轻轻地跑到对面父母的房间。银仂听到了 动静,也走了过来。五个人十只耳朵加在一起又听了一会,大家都确定声音是从 东厢房穿过来的。   当我们打开东厢房的门的时候,看到了油灯下还没有睡的逃荒老太和秀莲。 看到我们的突然出现,她们俩都屏住声音。但在秀莲脸上的眼泪却没有来得及擦 掉,而且逃荒老太脸上不高兴的神色也还没有完全被惊愕所取代。比秀莲满是眼 泪的脸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脚。她的左脚被包在厚厚的土布里,逃荒老太还没有 来得及收回的手,这个时候正在拿着针在缝裹在秀莲左脚上的土布。她的手边有 一块瓷土墩子,墩子边还有一卷长长的土布,看来是为秀莲的右脚准备的。   “闺女都这么大了,缠脚会疼的作孽啊!”我母亲说话了。这让我知道逃荒 老太是在给秀莲缠脚。   “闺女都哭成了那样了”父亲也嘟囔着,伴随着络腮胡的抖动。   “东家,十一岁才缠脚是有点大,但没有办法呀,这几年我们都在外面讨饭。 多亏了东家收留,我们才稍微安定下来,可以缠脚了。要是错过了这个秋天,那 闺女又大了一岁了。” 逃荒老太的话现在我们都慢慢能听懂了。   母亲叹了口气拉着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秀莲照常起来帮忙生火做饭,但生火的时候坐在板凳上不动,两 只脚悬离地面。脚不小心碰到地面上一下,就像被火烧了一下那样缩回来。等到 吃早饭的时候,试着走到饭桌前吃饭,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坐在地上哭起来。 逃荒老太抡起巴掌想打秀莲,被我母亲拦住了。母亲让秀莲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 上,然后递给了她一碗稀饭。那一天秀莲基本上没怎么走路,可怜巴巴地在板凳 上坐着。   之后连续几个晚上我们都能听到秀莲的哭声,和逃荒老太的责骂声。不知道 是我们的耳朵慢慢适应了,还是秀莲自己慢慢习惯了,这个哭声好像逐渐变小了 些,逃荒老太的责骂声也基本上没了,而且秀莲白天走路也一点点多了起来。逃 荒老太的的脸上也呈现出了到我们家以来最好的精神状态。   我当时就想,秀莲的缠脚可能已经差不多了。可就是刚刚有那个想法的那天 夜里,我们又听到了秀莲的哭声,而且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哭声,一种撕心裂肺 的哭喊声。当然不仅是我们兄弟两听到了,因为等铜仂和我走到东厢房的时候, 我父母和银仂都已经到了那里。   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裹着厚厚土布的秀莲的脚,而是撒了瓷土粉的光着的双 脚。逃荒老太正在用力地把秀莲的左脚除大拇指外的其它四个脚趾头一个个往脚 心压,每压一下秀莲就哭喊几下,叫得让人心慌。   “她大了,受不了这个了,我们小时候缠脚都是五六岁就开始的。现在秀莲 都十一岁了。”同样是小脚的母亲说。   “现在城里头的闺女都不缠脚了” 父亲的络腮胡有些不满地动了动。   “东家,我们穷苦人家,要是再不把脚缠起来,将来嫁不出去啊。”逃荒老 太说着,可怜却坚定。   第二天秀莲没有照常起来到厨房里帮忙生火做饭,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逃荒 老太陪着她。第三天一样,秀莲还是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呻吟,逃荒老太看着她。 第四天也还是一样。   等到第四天晚上,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再次从东厢房传来。这一次比几天前 更加厉害,尖叫声传出了老屋,惊动了不少邻居前来观望。   我父亲冲进了东厢房,他对着逃荒老太大叫:“别作孽了,停下来。”,络 腮胡被气的变了型。   “东家,不缠脚嫁不出去啊,闺女没人要啊!没人要啊,没人要啊......” 逃荒老太没敢看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东家,在那里自说自话。   “你要是继续给孩子缠脚,就离开这里,马上离开。”父亲用手指着门外, 对逃荒老太吼着。   母亲没有说话,去抱着安慰泪花满脸的秀莲。   逃荒老太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父亲,等发现看不到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的时 候,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就这样,秀莲成了王家窑第一个没有缠脚的女孩,也因为这个得了一个外号: 大脚。这个外号只是外面的人喊,在老屋里她还是秀莲。   从那天以后秀莲开始有了变化,就是变得比以前更勤快了。除了生火,还会 帮着我母亲缝补衣服,虽然并不熟练。在闲一些的时候,她就让我母亲教她纺线 和织布。逃荒老太也变了,但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她不仅干活没有以前那样积极, 话也明显少了。   那件事没过多久,就在那年的冬天,逃荒老太在结了冰的天井旁的麻石上摔 了一跤,然后就瘫痪了,不能说话,也不能翻身。尽管秀莲对她的照顾很细心, 半个月后老太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连续几天拒绝吃饭之后的一个夜里,在 昏黄的油灯下,逃荒老太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父母,然后把目光挪到秀莲身上。 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好几次。   “我们会照顾好秀莲的,你放心走吧。”母亲说。   逃荒老太费力地摇了摇头,然后目光又开始在我父母亲和秀莲之间移动,好 像要连接什么。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认秀莲做女儿?”母亲猜度着问。   老太点了点头,然后用尽她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手放到她孙女的头上,示意秀 莲磕头。   秀莲下了床,跪在地上向我父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父亲看了一下母亲,然后 把秀莲扶了起来。   “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王秀莲。”父亲对秀莲说完这句话,目光又投向了逃荒 老太。   逃荒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后笑容在她脸上凝固了。   从此银仂和铜仂有了妹妹,我有了姐姐,我父母也是第一次有了一个女儿。 作为女儿的秀莲搬出了东厢房,住到了正屋的东边卧室的后间里。东面卧室的前 间住的是父母亲。而我们三兄弟就住在正屋西边的两间卧室里,还是银仂单独住 在前间,铜仂和我睡在后间。   秀莲很乖,还勤快,而且不笨,所以很快就赢得了父母亲的喜欢。他们对秀 莲就像亲生的一样,甚至要更好一些。好在我们兄弟三个不会嫉妒,因为秀莲对 我们也同样好。要是外面有混蛋小孩把秀莲叫成‘大脚’,我们兄弟三个都会上 去和他们打架。为此我挨了不少揍,但身材高大的银仂和铜仂就不会吃亏了。   尽管我们兄弟几个为‘大脚’这个外号没少和人打架,但还是管不住人家的 嘴。刚开始的时候,王家窑的人叫‘大脚’是带有看不起的意思的,也就是说我 们家的秀莲可怜得没有缠脚。但慢慢的这种看不起的意思就少了,因为大家发现 脚大的好处了。和一样大小的王家窑缠脚的女孩相比,秀莲走路就快很多,做事 情也麻利得多。这一点我母亲最清楚,而且她一点都不担心秀莲会因为脚大而嫁 不出去。   都说女大十八变,等到再过了几年,站在王家窑人面前的秀莲已经是一个漂 亮又能干的姑娘。到老屋来提亲的媒人越来越多,说的对象有本村的,也有王家 窑周围村庄的,甚至还有几十里外的,而且男方的家庭条件也都还不错。现在我 父母不是担心秀莲嫁不出去了,而是刚好相反,他们担心的是秀莲要嫁出去。因 为他们私下里都商量过了,要把秀莲留在老屋里做儿媳妇。这时的银仂也二十出 头了,学制陶都出师了,也该是结婚的年纪。   父母私下里和秀莲讨论过嫁人的事情,也问她对那些媒人提亲的看法。这些 媒人的到来让秀莲有些害怕,从小居无定所的她这些年在老屋里过得很愉快。媒 人的到来让她对未知的将来感到了恐慌,但她又知道决定自己的将来的人不是她 自己,而是父母亲。所以不管提到哪门婚事,她都犹犹豫豫地说自己还小、还不 想嫁人。   父母亲听到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因为秀莲看来是愿意留在老屋,这增加了把 这个收养的女儿变成儿媳妇的可能。最后还是母亲和秀莲提起了让她嫁给银仂的 事情,这次秀莲没有犹豫,也没有反对,而是同意了。   王家窑的老屋里在三十多年后终于能够举行一次婚礼,而且又同时是儿子和 女儿的婚礼,父母亲决定好好地操办。   首先要解决的是秀莲的娘家的问题,银仂是老屋里的儿子,秀莲是老屋里的 女儿。娶亲的时候不能把新娘从老屋的一个房间接到另一个房间,这样花轿就没 有用了,而且关键的是不热闹。所以需要找另外一个人家,临时替代一下娘家, 前一天把秀莲送过去,然后结婚那天迎取回来。   关于这个替代的娘家,我父母有过不同的意见。父亲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 天天见面的地仂叔来当秀莲替代的娘家,而且地仂叔也说了他很愿意。但母亲不 愿意,反对的理由就是地仂叔家离老屋太近,这样的婚礼办得不热闹。母亲的理 由说服了父亲,最后选择了邻村一个和父亲熟悉的大户人家。为此地仂叔还有些 不太高兴,觉得老屋是在嫌他穷;地仂叔的儿子锡仂因为没有当成大舅子更感到 郁闷。   婚礼是在春天烧完窑后不久举行的。一窑的陶瓦为婚礼凑够足够的钱,同时 把家里原来放半成品陶瓦的地方都腾了出来,为办酒席提供了地方。当迎亲的队 伍热热闹闹地穿过山岗和田野把秀莲从邻村用花轿抬到王家窑的时候,地仂叔在 老屋的门前点燃了一个长长的爆竹。用棉线刮过脸、带着头巾、撑着油伞的新娘 下了轿车由‘娘家’的舅舅背到了老屋的门前。我父母亲在门口等候着,交给了 新娘几块用红布包着的银元作为收伞礼,然后将新娘的油布伞收起,让她进了院 门。   这样,作为逃荒客来到老屋的秀莲,在经过几年作为老屋的女儿的过渡后, 成为了老屋的下一代女主人。   这时老屋的院子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从村里借来的十几张八仙桌已经摆 好,只等着新娘到来就可以上菜。客人还没有落座,但都已经到了,站在门外或 屋里聊天。捡到了散落的没有点燃的爆竹的小孩,高兴地点着爆竹、不知疲倦地 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他们不会被家长责骂。   新娘进了屋,很快酒席就要开始了。客人陆续就坐,负责端菜的铜仂和锡仂 把厨房里原来已经准备好的一些菜快速端了出来,一碗一碗地分发到每一张桌子 上。在很快地把先上的炒米粉和萝卜丝吃完后,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开始打 开了话题。   正屋的堂屋里摆了六张八仙桌,北面东边的的桌子上坐着最重要的客人,包 括秀莲的替代父母、我的父母、王家窑的保长、郎中。另外,父亲也请秀才坐到 了这张桌子上。可能是因为客人的重要,这张桌子说话的声音是堂屋里最大的。   在对新郎和新娘的父母表示了礼貌的祝贺后,坐在上席的保长拿秀才开起了 玩笑。   “秀才,看看你给银仂结婚写的对联,‘一对青年结风俦,大驾光临门第 耀’,这里‘一对青年’可以理解,就是银仂和秀莲嘛,但‘大驾光临’指的是 谁呢?,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啊”秀才的回答有些窘迫。   “那是谁啊。”保长追问。   “当然是坐在上席的保长啊”秀才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的回答引来了桌上和 邻桌的的笑声。   同样在北面的那张西侧的桌子上坐的是秀莲的‘娘家’的亲戚。因为是临时 替代,秀莲的‘娘家’没有办酒席,所以老屋把这张桌子留给了秀莲‘娘家’舅 姑姊妹们,算是感谢。堂屋里其它四张桌子上坐的是我家的亲戚,主要是我已经 去世的祖母娘家的人和我母亲娘家那边的人。   除了请亲戚,父亲还破例地请了王家窑所有的人家,每家一个代表。这些王 家窑的客人就坐在院里的天井周围和东厢房里。因为都来自王家窑,大家抬头不 见低头见,所以这里更加热闹。摆在天井四周的六张桌子上坐的基本上是成年的 男人,菜消耗的很快,酒的用量更大。这里基本上没有谈话,都在划拳赌酒。父 亲提前为酒席酿好的两缸白酒,在这里发挥了作用。等菜被吃的差不多的时候, 这里的几十个男人也醉的差不多了。那是民国二十二年,难得有一次这样醉的机 会。   东厢房里三张八仙桌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小孩。一家一个代表是不包括不占八 仙桌上一个座位的小孩的。所以家里有小孩的人家不少就派女人带孩子过来,让 小孩坐在妈妈腿上一起吃饭。这些女客人的桌上的热闹和院子了划拳带来的喧哗 完全不同。她们在不停地往嘴里放进食物的同时,也同时从嘴里掏出各样的故事 来。接生婆是少数几个没有带小孩来的女客,因为她的男人早早过世只能自己来。 四处为人接生的经历让她知道了不少故事,更练就了一身和人打交道说话的本事。 所以只要有她的场合,她自然就成了主角。   “唉,按说这婚礼上不该说这事,但我上个月遇到的一件事真是不得不说。” 接生婆不紧不慢地开启了话题。   “什么呀?说说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唉,那就说吧,反正跟这老屋土仂家没关系。相反,要是那家人要是像土 仂家人一样,那样糟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还是没有开始故事。   “哪个村的事?不会是王家窑吧?谁家?”有人追问了起来。   “不是咱们村里,王家窑才不会有那样的人家呢。”    “那是哪里的?”知道了不是本村的,有人就更加放心地打听起来。   “就是隔壁张家村的,张老六,知道吧。”   “知道啊,不就是那个绝户么,穷的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养活过的人家。”有 知道的女客,自己主动补上了一句。   “就是他,那你们谁知道他家为什么养不活孩子吗?” 看到没有人能答得 上来,接生婆公布了答案。“三个字: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呀,不给孩子吃东西,不应该啊。”有人疑惑了。   “唉,这样说吧,前几天我为他家接生去了,这是他老婆第五次生小孩,前 几次也都是我接生的,孩子是都好好地生下来了,但不久都死了。”   “知道为啥么?”好奇的人忍不住打断问。   “唉,这么说吧,每次我去接生,我都告诉他要准备一块碎的瓷碗片,最好 是临时打碎的瓷碗片,用来割断孩子的脐带。我每次都交代得好好的,可等我要 割脐带的时候,他却递过来一把镰刀,还是生锈的。”   “你是说镰刀有毒,把孩子毒死了?”又有人问。   “我也不知道镰刀有没有毒,但张老六老婆生下来的子女后来都成了脐风鬼 仔,最近这个也一样。但按照我的话去做,用瓷碗碎片割脐带的人家脐风鬼仔就 少多了。”接生婆这样回答。   “也真是,连一个破碗都舍不得打破。到头来不还是吃大亏。”有人有些生 气地说。   “这里我要夸夸人家土仂了,他家金银铜铁四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每次他 老婆要生的时候,土仂都会准备好一个新的瓷碗。我还和他说了,旧碗也行,不 一定要新的。但土仂就是要用新的。现在土仂夫妻俩自己是不会再生孩子了,但 已经准备好要抱孙子了。要是我没有猜错,他的新瓷碗又准备好了。”接生婆说 这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让外面的人听见。   “应该不止准备一个新碗了,他家有显灵的观音菩萨,包送儿子,四年一个 呢。再说,秀莲还年轻着呢!”又有人接上了这句话。   这时候,老屋外面响起了没有被邀请来的癞仂唱顺口溜的声音:   “大脚美,银仂娶到笑歪嘴;   大脚善,恶魔消失鬼不见;   大脚真,夫妻恩爱比海深;   大脚好,老屋婚礼真热闹。”   母亲听到了,从厨房里盛了一碗饭加上满满的菜端了出去。   5.家书   银仂和秀莲结婚后住在正屋西边卧室的前间,也就是本来银仂自己一个人住 的地方。但原来住在西边后间的铜仂和我被父母命令搬到东边的后间,也就是原 来秀莲一个人住的地方。母亲说这样是为了让新婚的银仂小夫妻过得更自在一些。 同时,母亲对那尊送子观音也更加关注起来,本来每天一次的擦拭和敬拜变成了 早晚各一次,而且还要拉上银仂和秀莲一起。   送子观音还是很灵,几个月后秀莲的肚子就有了反应。那个时候秀莲喜欢吃 酸的,母亲说观音菩萨又要送一个男孩来了。   做了丈夫眼看又要当父亲的银仂充满了能量,壮实的他像一头牛一样地不知 疲倦地干活。那个时候乡里的北面山区,离王家窑十来里的地方,也就是传说里 当年金仂躲避国民党的所在,共产党又开始在那里闹党部。他们搞‘上名字’运 动,让贫苦的采石工人起来革命。曾经有人也来过王家窑,来联系他们前辈王金 的弟弟、身材高大又不缺文化的王银。但银仂没有搭理这些人,他对那些斗争没 有兴趣,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在王家窑烧窑、种地、做儿子、当丈夫,还有将来当 父亲。   但这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共产党在本省山区不停地活动,让国民党头疼。 他们不停地进山剿共匪,也就是说其实并不顺利。我们乡下人当然不知道国民党 都做了些什么,但能明显感觉到的是那几年征兵多了,征兵就是抓壮丁。征兵不 是自愿的,而是摊派。至于每年要摊派多少,也是不一定的。说那几年征兵多了, 是因为保长提醒大家的次数多了。保长提醒的只是说上面要征兵,但具体要几个 他也不说。这样确定要征兵但又不确定名额的提醒,让每个有十八岁以上儿子的 家庭都感到了压力。而化解这个压力的办法,就是要和保长搞好关系,俗话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所以保长虽然不是从政府领工资的官,但没有保长是穷 的。   就在秀莲肚子刚刚大起来的之后不久,保长又发布了征兵的信息。这是那一 年的第二次征兵,前一次是在银仂结婚前一个月。保长说了,这次征兵的年龄从 以往的十八岁降到了十七岁。这样让家里有十七岁以上男丁的家庭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有两个或更多合格男丁的人家。那年银仂二十一岁,铜仂也到了十七岁。 父母亲为此担忧,两人商量好后让父亲在晚上给保长家送去了一个银元。保长没 有直接收下银元,而是任凭父亲把它放到他家的饭桌上。父亲走的时候保长说了 一句:“唉,难啊!”。父亲不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匆匆地回到了老屋。   两天之后的晚上,保长来到了老屋,送回了那块银元。同样也只说了一句话: “唉,难啊!”,然后就离开了老屋。放在桌子上的银元就像征兵的通知,让父 母亲失眠了一个晚上。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们才疲倦地睡着了一会。就是因为 这一会,他们没有看到银仂被抓壮丁时的情景。   那个秋天的早上很安静,我和铜仂起得很早。地仂叔还没有来老屋干活,铜 仂在挑完水后先去田里干杂活。这时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冲进了老屋,碰到了刚起 来的银仂,二话不说扭住银仂的胳膊就往外走。等当时惊吓得不知所措的我回过 神来去告诉父母亲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老屋,离开了王家窑。   一年后,也就是银仂和秀莲的儿子王木出生八个月后,老屋在惊喜中盼到了 银仂的家书。   父母亲大人敬上:   儿不得已不辞而别,至今已近一年。不知家里是否安好?   那天早上离开王家窑,步行至东江县城,然后与很多东江同乡一起被押送到 一百多里外的兵营。一路辛苦,但还算平安。等到兵营后,有一军官来挑选士兵。 因我身材高大,而且识字,被挑中。我是从东江征来的兵里唯一被这位军官挑中 的。而没有被挑中的同乡则被分成几组被先后带走,据说后来直接上了剿匪的战 场。所以,我被挑中已是幸运。我未直接上战场,而是被送到南京一特殊学校受 训(恕儿不能直言该学校之名)。受训期间,不被允许与家里通讯。所以心里万 分思念,也不能诉诸笔端。   现已受训完毕,即将开赴战场。即将首次参战,虽心中有少许不安,但父母 亲无需挂念。战争乃军人天职,当无所畏惧。   另,我离家时,秀莲已有身孕数月,现当已分娩。不知是男是女?   儿银仂   民国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父亲先是自己快速看了一遍,然后让我朗读一遍给大家听,还担心有不清楚 的地方,又让铜仂去把秀才找来,帮忙读信和回信。   很快秀才就一路小跑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走得快,还是因为激动,满是皱纹 的脸有了一些血色。他也把信给大家朗读一遍。   “就是说银仂还好?”父亲问道。   “是很好了,用古话说,银仂是文武双全呢,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要有大用 的。”秀才有些得意,他是银仂的先生。   “但现在还是要去打仗了,刀枪可是不认人的。”母亲有些自言自语。   “银仂妈,也别太担心,虽然自古打仗就危险,但银仂应该比一般的当兵的 要好得多。他信里说了,他在一个特殊的学校受训,这个学校的名字都不能说, 应该是很不一般的地方呢!这种学校出来的士兵,以后可能是要当军官呢。”秀 才劝慰道。   “只能是求老天保佑银仂的平安了。”父亲补充道。   “过了半年,银仂就有不小变化呢,你看他信里说的:‘战争乃军人天职, 当无所畏惧’。银仂是个好男儿啊!”秀才进一步说。   一会没人说话,秀才接着说:“银仂信上问家里好不好,尤其是问了秀莲生 孩子的事情呢,他知道自己应该已经当爹了,只是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告诉他家人都很好,铜仂干活越来越好了,铁仂也能帮家里做不少事。秀 莲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名字就按王家窑的规矩来叫王木,我们叫他木仂。木仂长 得很像他爸,块头不小。”父亲接过话。   “木仂已经会爬了,还长了两颗牙,吃奶很多,晚上睡得也好,只会醒一两 次,还是因为饿了要吃奶。然后迷迷糊糊吃了奶又会睡过去。所以还很好带。” 秀莲补充说。   “就是一个活活的银仂。”母亲也加上了一句。   “还有,要告诉银仂,我在家里每天两次祭拜观音菩萨,让菩萨保佑银仂的 平安。让他自己也每天早晚在心里祭拜一下。”母亲又加上了一句。   秀才想了一会,开始提笔写回信。   银仂吾儿鉴:   三月十五日家书收悉,甚惊喜。家中一切平安,吾与尔母皆康健,三弟四弟 亦成长良好。秀莲已于今年二月产下一子,取名王木,亦康健,勿念。   战场危险,千万珍重。   父笔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日   发出信后,一家人就开始期待银仂的回信。上次家里是十月收到银仂九月写 的信,所以信在路上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左右。等到两个多月后还未见回信,母 亲就常常当着大家的面自言自语,说不知道银仂怎么样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 就会说他打仗没有时间写信,也说可能是兵荒马乱耽误了寄信的时间。秀莲从不 在大家面前说什么,但当她一个人带着木仂的时候会经常偷偷抹眼泪。倒是铜仂 和我基本上没有受到影响,继续干我们该干的活。   家人的担心在几个月后随着银仂的家书的到来得到了化解。   父母亲大人敬上:   九月二日的的信已收悉,万分惊喜。古诗有云:‘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 金’。收到家书的时候,我正在位于本省的剿匪战场。聊聊数行,反复细读,不 觉泪流满面。现在战争已告一段落,可以静下来给家里写信。   很高兴知道家中父母康健,三弟四弟也已慢慢长大。只是父母现都已年过五 十,逐渐老迈。惭愧我不能在近前尽孝,还望三弟四弟在这方面多费心。儿子木 仂出生真是一件家中大喜事,可惜的是作为父亲的我不在身边,未能尽为父之职, 又是惭愧的很。秀莲辛苦,我可以想象,真是难为了。希望我能早日回来,弥补 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该做的事情。   上次家中寄来的信,我猜出自秀才先生之笔,字句斟酌,惜字如金。我在战 场,很希望得知家里的一切事情的详细。所以,希望以后让铁仂来写信。和我一 样,铁仂在秀才那里也上过三年学。虽然写文章远不如秀才先生,但像我这样写 白话信当是可以的。而且家书不用文字通顺,能让我细读,当是我最盼望的事情。   最后谈谈刚刚结束的一场剿匪战争。现在可以说了,我当时受到的是装甲兵 的训练,一年后作为副手开着装甲车奔赴战场,也就是和东江交界的临川县。装 甲车是英国进口的,专门用来打仗的车。整个车除了橡胶做的轮胎外都由一层厚 铁皮包着,里面可以坐两个人。打仗的时候,我负责开车,另一战友负责操作朝 外的一挺机枪,对敌人扫射。共军虽然机动灵活,神出鬼没,在山区打游击战也 很厉害。但在开阔的地带打会战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们两辆坦克冲进了共军 的一个师的阵地,在那里横冲直撞,再加上机枪扫射。这让从来没有见过装甲车 的共军惊慌失措。然后我军步兵冲上来一鼓作气将共军大部分消灭,只剩下小部 分能够怆慌逃命。我坐在装甲车坦克里,看着整个胜利的过程,感到几分得意。 突然看到了一名共军将领,在顽强地在指挥抵抗。那个共军将领个子不高,圆脸, 还戴着一幅眼睛。就在那一刻,另外一辆坦克的机枪射向了这位共军将领,他倒 下了,血染红了一地。我想起了我大哥。。。。。。   下次再写。   儿银仂   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六日   当天,父亲就让我给银仂写了回信。   银仂:   今天家里收到了你十一月十六日写的信。因为你在战场,所以家人非常挂念, 尤其是你母亲和秀莲,她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所以当看到你们获胜,而 且你也平安,家人都放心了。   木仂很好,健壮结实,块头也很大,就像你小时候一样。秀莲说木仂晚上睡 觉也很好,只有饿了要吃奶时才会醒,然后又会睡去,不哭不闹,所以很好带。 你母亲说,木仂这一点也和你一样。木仂已经快满十个月了,可以在地上爬。牙 齿也长了几颗,可以喝点稀饭。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病过,身体很好。   铜仂现在会做瓦了,但还不能做缸,这还要一段时间。铁仂也十四岁了,过 完年他也可以开始学做瓦了。   总之,家里很好,不用挂念。   你自己一个人在战场,要保重自己。   父笔   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七日   大概过了又一两个月,家里收到了银仂的来信。   父母亲大人敬上:   我去年十一月六日给家里的信不知是否收到,未见回信。可能因为战乱,来 往信件颇受影响,甚至遗失。   在那封信里我希望让铁仂来给我写信,而不是请秀才先生代笔。因为秀才先 生的文章虽然很好,但我觉得太短,难解思乡之情。家里都好吗,木仂长的怎么 样?还有秀才先生和还有地仂叔好吗?   上次信里我也提及过我们在临川的一次剿共匪的会战中取得了胜利,没有见 过装甲车的共军被我们打得溃败,然后向南方逃去。现在我们就在南去的路上, 追击共军。现在看来,形势很明朗,缺乏现代武器而且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的的共 军,应该快要走到了尽头了。这样也好,希望等到共军被消灭的那一天,我能回 到王家窑,回到老屋。   明天又要行军了,先写到这里。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一日   等收到银仂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到是三月,我又马上替父亲写了回信。   银仂:   你去年十一月和今年二月的信家里都收到了,而且上次也让铁仂代我写了回 信,看来如你所言,信在中途遗失了。   因为你在战场,所以家人非常挂念,尤其是你母亲和秀莲,她们几乎每时每 刻都在想着你。所以当看到你们获胜,而且你也平安,家人都放心了。   木仂很好,健壮结实,块头也很大,就像你小时候一样。秀莲说木仂晚上睡 觉也很好,只有饿了要吃奶时才会醒,然后又会睡去,不哭不闹,所以很好带。 你母亲说,木仂这一点也和你一样。木仂已经快满十个月了,可以在地上爬。牙 齿也长了几颗,可以喝点稀饭。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病过,身体很好。   铜仂现在会做瓦了,但还不能做缸,这还要一段时间。铁仂今年也十六岁了, 他在开始学做瓦。总之,家里很好,不用挂念。   秀才的境况已大不如前,去年王家窑建了保学,秀才自己的学堂就关门了。 虽然秀才还在保学里当先生,但收入勉强只能养活自己。给人写对联的时候,秀 才也开始要收一升米了。上次请他给你写信,他怎么也不肯收米,第二天还是让 铁仂送了一升米过去。铁仂去到他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卧室里自言自语: ‘金仂啊,唉。。。。。。。‘。   你地仂叔死了,就在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那是年里他最后一天在老屋里干活。 那天晚上我留他在家里吃饭,喝酒时聊到你和他家的锡仂。你和锡仂是老庚,你 只比他大几个月。地仂说你很有出息,家里不穷还能踏实干活;还说他家锡仂就 没出息了,家里本身穷人还不踏实。地仂在他家看来也没少拿你和锡仂相比,这 个比较总让他们父子吵架。去年,锡仂也娶了老婆,年底还生了一个儿子,叫王 枫。他们家就半边屋,锡仂结婚后住到了前间,让地仂夫妻和还有他们十六岁的 女儿挤在后间住。好在他妹妹再过不久就要出嫁了。说起这些家事地仂很难过, 所以那天喝了很多,醉的很。第二天早上,地仂老婆发现地仂睡过去了,死在了 床上。那天锡仂还到老屋里来闹,说是我们家给他爸下了毒药,还说要去打官司。 后来请保长出面调停,我们家出钱买棺材把地仂埋了,另外给锡仂补了六桶谷和 两个银元。这样大家才过了一个安静的年。   本来不该和你提这些,让你在外面念着家里。但你已是当了父亲的人,该知 道这些家里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战场上危险,千万珍重。   父笔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二日   这封信没有在路上被遗失,银仂很快回了信。   父母亲大人敬上:   收到了家里三月二日寄来的家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继续行军的途中。共军 南逃,看来形势没有我之前估计的那样好。本省南部多山区,不像东江老家。山 区不适合大规模会战,共军也改变了策略,靠着游击战边打边退。我们的装甲车 部队在这里发挥的用处不大,另外,共军也对装甲车有所了解,不再是那么惧怕。 几天前的的一次小规模的战斗中,我所开的装甲车的轮胎被共军击中,陷入了共 军的包围。旁边负责操作机枪的战友随后后也被共军击中身亡。看到战友倒下, 我想到了自己可能也要死去,但那时我没有害怕,只有愤怒,操起机枪向共军扫 射。我又看到了一个个瘦小的身躯倒下、一张张圆形的脸失去了血色,他们的身 躯下的土地被快速染红,这让我又想起了大哥,机枪停了下来,在那里呆住了。 好在我军的援军已到,我还活了下来。   这个小规模的战斗结束后,我们的装甲车战队就没有再继续前进,而是留在 当地休整,等待上级下一步命令。听说我们这个装甲车部队可能要缩小编制,希 望这能让我回老家。经历了这样的战场后,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能回到王家窑, 制陶、烧窑、种地,还有抱还没有见过面的儿子。真希望这两党的内战能早点结 束,我能早点回来。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一日   读了银仂的信,父母都说银仂能活下来是因为观音菩萨的保佑。母亲以后每 天对观音菩萨的祭拜改成了每天三次。   银仂:   你五月一日的信已收到。真是观音菩萨保佑,让你在战场里活了下来。你母 亲现在对观音菩萨的祭拜每天增加到了三次,她让你也在每天三餐之前也在心中 祭拜一下观音菩萨。   木仂现在能走路,经常围着天井高兴地走。他也能说话了,会叫妈妈、爷爷、 奶奶和叔叔,秀莲一直在教他叫爸爸,只是还不会。   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父笔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三日   从那时起家里就天天盼着银仂从部队回来。附近乡里和银仂同时被征兵去的 人里,有几个伤员回家了。父亲便去他们家打听银仂的情况,得到的消息都是不 知道,因为不是一个部队的。他们虽然也都参加了剿匪的战争,但都没有看见过 银仂。几个月后,还好银仂的信又到了王家窑。   父母亲大人敬上:   家里七月三日的信已收到。母亲,我每天三次在吃饭前都会在心里祭拜观音 菩萨,而且也同时会想像您在老屋祭拜观音时的情形。   看到木仂又长大了,心中真是高兴,幻想着回来抱着他让他叫爸爸的情形, 心中感到柔软又温暖。   可是,我心爱的家人啊,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北上的路上。 我们的部队在本省进行了休整,让一些伤员回家,但我却被留了下来。因为这次 战争的表现,我被提升当了班长。上面说我们要去北方,与大部队整合。至于去 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北上的路上,经过东江县城。东江城东门外的大街还 是遍地的瓦砾,商店还是那些商店,在不当集的日子,显得很冷静。路过那里的 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想起了近在跟前却不能回的家,也因为想起了挂 在东门外城墙上的大哥的人头。   部队在东江没有停留,一路往北去了。现在已经出了江西,走向一个我不知 道的目的地。不用给我回信,现在还不知道可以收信的地址。只要方便,我就会 写信回来。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二日   从此银仂的来信就像一张他还活着的证明,家里天天盼着它的到来。等到几 个月后依然没有收到信的时候,家里就慢慢不安起来。母亲还是每天还是三次祭 拜观音菩萨,并靠这个来维持银仂还活着的信念。即使过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没有 见到银仂的家书,母亲对观音的祭拜没有改变,反而更加虔诚。父亲不拜观音, 也从来没有在家里说过‘怎么还没有收到银仂的信’这样的话,他把想法都闷在 心里,慢慢连本来该说的话都变少了。最担心的还是秀莲,从儿子木仂还没有出 生,她就天天盼着老公回来,现在木仂都三四岁了,老公却两年多都没有了消息, 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和铜仂要好的多,也都成了家里主要劳动力。和银仂一 样身材高大的铜仂已经学会了做瓦、做缸、烧窑,只是看火还不会,需要父亲去 把关。我也学会了做瓦,正在学做缸。   王家窑还是王家窑,两年里死了一些人,包括已经老迈的接生婆;也出生了 几个,木字辈的小孩已有好几个了。但老樟树还是老樟树,樟树底下还是大家闲 聊的地方,还是聊着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言。比如,有人说银仂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也有人说银仂可能是去了特务机关,甚至还有人说银仂在东北被日本鬼子抓走了。   这些传言,直到银仂的家书再次寄来的时候才停息了下来。   父亲拿着信的手在颤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他颤抖的手打不开信封, 交给了我。   父母亲大人敬上:   儿不孝,两年多没有给家里写信,家中肯定是无比挂念。   从两年多前北上,在北方某城短暂停留后,又去了南京。还是去了上次我受 训的学校,在那里继续学习和训练。像上次一样,我们不被允许给家里通讯。附 近也没有找到过一个东江的同乡,所以虽然知道家中万分挂念,也没有办法。只 有每天三餐前在心中祭拜观音菩萨,想着母亲在老屋同样祭拜的情形。还有从未 见面却又天天让我思念的儿子木仂,现在都五岁了,他还好吗?   现在我已经从那里毕业,正式成为了国家装甲部队的一名坦克兵,还是排副。 这是我国第一支装甲兵团,能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到自豪。现在国共两党已经 停止了内战,一致对付侵入中国的日本鬼子,这乃国家的幸事。抗日已经是整个 中华名族的大事,作为为军人更是义不容辞。最近中日两国形势日趋紧张,占据 东北的日本鬼子即将南下。作为我军唯一的装甲兵团,我们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所以,以后写家信的机会会很少。   家里好吗,木儿好吗,王家窑好吗?   儿银仂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三日   父亲让我连夜给银仂写了一封长信。   银仂:   接到你的家书,全家人都无比高兴。   木仂长得很好,他比同年出生的锡仂的儿子枫仂高了半个头,而且性格也好 实诚。真是越来越像你了,只是不太爱说话,比你还话还少一些。家里其他人也 都很好,不用挂念。铜仂今年也二十岁出头了,我和你母亲也开始在张罗给他找 一个媳妇,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铁仂已经学会作瓦了,在学做陶。你母亲还 是每天三次敬拜观音,她说观音真的是显灵了,所以你还活着。   王家窑这两年最大的事,就是修了新的族谱。族谱是秀才牵头修的,上一次 修族谱还是六十年前。那一次的族谱我们家里也有一本,就是你大哥金仂八个月 的时候看的那本。只是上面有名字的王家窑的人,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还活着。其 中一个就是秀才,那次修谱的时候他才出生,刚好赶上。所以这次修谱的时候, 把这六十年里王家窑出生的男人都加上了,包括你过世了的大哥。木仂也是赶上 了好时候,才五岁岁就进了族谱。除了添加人,族谱还对起始公王土的出生地做 了注明。这是秀才的功劳,秀才在修谱前走访了方圆上百里的王姓村庄,查阅了 他们的族谱。在临川县灵谷峰下的一个村庄的族谱里查到了起始公王土的信息。 上面提到二百多年前一个名叫王修义的人,在这个人下面有如下注解:二十五岁 迁东江,改名王土,以制陶为生。秀才看到这个信息很兴奋,又查询了东江县的 所有王姓村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是和王家窑一样是制陶做瓦的。所以,秀才在 新的族谱里,在起始公王土的下面加上了这样的注解:原名王修义,二十五岁由 临川灵谷峰迁东江王家窑,改名王土。修完谱后,秀才说他自己也六十多岁了, 修完这个族谱就是死了也值得、没有遗憾了。当然,秀才还活得很好。   锡仂没有在我们家干活了,从他爸地仂几年前过世后就没有来了。除了枫仂, 他老婆这两年有先后生养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但只有女儿养活了。现在,连 同他母亲,一家五口守着自己的一亩多地过着,也挺苦的。   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乡里的税越来越重了,保长的征兵信息也多了不 少。   在外面好好活着,家里盼着你平安归来。   父笔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   知道银仂还活着,老屋也就从沉闷的气氛里解脱出来,父亲开始关心国家的 时局,经常去县城打听一些最新的新闻。银仂两个字在过去的两年很少人敢提起, 现在家里几乎天天都有和银仂相关的话题。就连五岁的木仂已经会在老樟树底下 自豪地向他的小伙伴枫仂说自己有一个当装甲兵排长的爸爸。等枫仂回去问锡仂 为什么不去当装甲兵,锡仂把儿子揍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能再和木仂一起玩。这个 警告当然没有用,所以木仂还能总能向枫仂说炫耀他当兵的爸爸。   等到家里再次收到银仂的信的时候,日本鬼子已经南下,听说上海都被他们 占领了。这次银仂寄来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一套军装,外 加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绝命书’的家书。   父母亲大人敬上:   可能家里都听说了,日本鬼子南下,上个星期,上海已经沦陷了。我们装甲 兵团战车营一连参加了上海的保卫战,战况极其惨烈。我军参战坦克损毁过半, 我军勇猛,但不敌日本鬼子的火力,一连战友大多为国捐躯。我是在三连,所以 留守在南京,没能参加上海的保卫战。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南京,为了安全,中央政府正在西迁。 但南京保卫依然义不容辞,所以南京保卫战只在旦夕,可能家里收到这封信的时 候,保卫战战争已经开始了。装甲兵团战车营第一坦克连因为在上海保卫战中战 斗力损毁严重,这次留守南京参加保卫战争的就是我所在的坦克三连。   上海失守、政府西迁,南京也危在旦夕。像每个要保卫南京的官兵一样,我 写下这封绝命书。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军人。所以,哪怕明知以卵击石, 也当勇往直前。不成功,便成仁。我不怕死,因为死得其所。为国捐躯乃军人天 职,为抗击日本侵略而死,当重于泰山。   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里。父母日趋年迈,儿不能近前尽孝,反而要先你们 而去。古话说‘忠孝不能两全’,如今我选择了精忠报国。所以还希望三弟四弟 替我行孝,善待父母。秀莲自嫁给我,夫妻一起生活不过半年,这些年总是盼我 回家,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秀莲还年轻,等我死后,是否改嫁自便。   还有几句话写给木仂:木儿,现在你才五岁,读不懂为父我写给你的话,但 请记住你父亲是自豪地为国捐躯的;爷爷说你长得很像我,所以我希望你好好读 书,等你长大后,同样像我一样成为一名军人,去保卫我们这个满是灾难、受尽 凌辱的国家。驱赶列强,复我中华。   最后,我把身躯捐给了国家,寄回了这身军装。如果我死了,就用让这身军 装替代我,把它埋在王家窑,这个我日日夜夜思念回归的地方。   南京在,我可以亡,南京亡,我必亡。   儿银仂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阳历的年底,南京已经沦陷。   十五个月后,省城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   6.子弹   银仂是南京沦陷两年后才埋掉的。军装还很新,而且铜仂穿着刚好合适,母 亲把衣服留了下来,只把帽子埋了,就在金仂坟的旁边。秀莲有些不高兴,但也 没有说出来。之后父母亲按照银仂生前的意思问过秀莲改嫁的事情,秀莲说不想 改嫁。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还问过秀莲是否愿意嫁给铜仂。那时候铜仂也二十四 岁了,早就到了结婚的年纪。但秀莲说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带着木仂生活在老屋 里。   秀莲的态度让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是等着有机会给铜仂娶一个媳妇。日本鬼 子占领省城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还没有占领东江县城。县城到省城的铁路已经被 政府破坏了,说是为了不让鬼子用火车。但鬼子的飞机已经来过东江一次,投下 了炸药和炮弹,把东江县城先变成火海,再变成了废墟。虽然还没有人见到过一 个真的鬼子,但关于鬼子的的传言已经传遍了四里八乡。毫不意外,也传到了王 家窑的老樟树底下。   自从接生婆死了以后,癞仂就成了老樟树下的主角。连鬼子飞机都没有见过 的癞仂说起鬼子来就像他和鬼子打过交道一样。   “日本鬼子刺刀厉害,要说拼刺刀中国兵三个也拼不过人家一个。日本鬼子 打枪就更厉害了,中国兵十个还打不过人家一个呢!”癞仂开讲了。   “你见都没有见过,怎么把鬼子说的那么神啊?”有人不信。   “唉,我是没见过鬼子,但上次我去县城亲耳听人家说的啊!还不信,那给 你说一个例子吧。有一次,三个带枪的日本鬼子在山上被几十个带枪的国民党兵 包围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几十个国民党兵就是没有把这三个日本鬼子消灭掉, 让他们逃回大本营了。”癞仂讲完气愤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沫。   “你们知道为什么日本鬼子这么厉害吗。这是因为他们小时候就不一样。听 说人家日本鬼子一出生,都要放在门外露天冻一个晚上。第二天开门一看,死了 就埋了。只有没冻死没饿死的,才抱回来养。你说这样的鬼子能不命大么。”看 到大家瞪着眼睛听他说话,癞仂的口沫飞得更加厉害。   “日本鬼子不仅厉害,还很坏,你们知道县城那场火就是日本鬼子用飞机点 的。还有比点火烧房子更坏的事情呢。”癞仂停了一下,看看周围有几个妇女, 然后接着说:“听说日本鬼子抓住了妇女,要让她们先脱光衣服,蹲在两个板凳 上尿尿给鬼子看。”   “哪个妇女会干这事啊?不可能。”有个后生反对道。   “不可能,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脸?”癞仂说这话的时候向那个后生做了一 个砍头的动作。   “让尿尿还是刚开始呢,后面才厉害呢!”癞仂说这话的时候,几个男的竖 起了耳朵,也有一两年轻的妇女起身要走。   “等让妇女尿完,也不让穿裤子,日本兵就轮流上来干了!等到干完了,稍 微有点良心的鬼子还会放妇女走,要是坏一点还要刀杀掉这个妇女,而且,而且, 还都是砍那个地方。”癞仂说的自己的脸也红了,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好意思。   “日本鬼子真是太坏了。”有人附和着。   “还有呢,那几个小孩,别走!你们知道日本鬼子怎么对付小孩的么?”癞 仂对着几个刚要想走的小孩说。   “你们听说过撑旗和放炮么?”癞仂问那几个小孩。   “当然知道啊,不就是打旗子和放爆竹嘛?我们都会玩呢!”一个大一点的 小孩说。   “知道个屁,我说的是鬼子用小孩撑旗和放炮。”癞仂有点生气,接着说: “撑旗就是用刺刀刺破小孩的肚子,然后扛在肩膀上当旗子;放炮就是让小孩躺 在地上,然后用脚跺破小孩的肚子,听起来像放炮一样。”癞仂说完,小孩和妇 女都开始要走了。   “别走,还有一点最有用的东西没有说完呢,就是要是日本鬼子来了应该怎 么办才好。”   要走的人停下了脚步,想听听癞仂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村里要是一个人发现了鬼子,就大声喊‘鬼子来了’。这样村 里的人就往山上跑,为什么呢?鬼子人少,山很大,我们对山里又比鬼子熟,所 以鬼子找不到我们。要是在屋里来不及往外跑的,就躲到阁楼上去,然后把上阁 楼的楼梯也收上去。这样只要鬼子不放火就没事。”癞仂终于说了一句好话。   癞仂之前的确去过一次县城,但他的话有多少真实性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从他那样讲过之后,村里人的大小老少都知道鬼子的厉害和坏了。就是哭闹 不停的婴儿,等妈妈急了说句‘再哭鬼子就来了’,也马山就不哭了。这样过去 了一两年,还是没有看到鬼子来过,只是他们的飞机又到县城点过几次火。   鬼子真的到东江来,王家窑真的看到鬼子,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记得很 清楚,因为那年我二十三岁,铜仂二十七岁,都还没有结婚。一是因为前几年家 里都操心银仂的事情,后来银仂死了家里又没有心事操心办喜事。还有就是那几 年陶瓦的生意很差,没有人造房子,所以那时家里的经济也不好。要说还有一个 可能理由,是我自己猜测的,就是母亲希望哪天秀莲会改变想法,嫁给铜仂。   那时还没有过端午节,不过也快到了。是个晴天,但我们都没有做瓦,因为 做了也卖不出去。稻苗刚插不久,所以都还比较闲。那天上午我们家都在家里, 就铜仂一个人去了田里看看是否要放点水。家里的那块田很低,能从田边的小溪 里放水进去,所以是高产田,也因此额外得到照顾。停下做陶瓦的铜仂每天都要 扛着锄头去那块田看水和除草。   快吃早饭的时候,铜仂还没有回来。父亲说可能是连续几天晴天,田里的水 干了,要时间长一点才能把水放好,让我们等铜仂一起吃饭。   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了癞仂的大声嘶喊:“日本鬼子来了,快走到老樟树底下 了。”   癞仂的声音听上去很特别,不像他平时唱顺口溜,更不像他在老樟树底下讲 故事,甚至也不像平时挨保长打的时候的哭喊。因为那些声音里都没有这种恐惧, 这种陌生可怕的声音,让大家明白鬼子是真的来了。   父亲看到我们是没有办法往外逃了,因为鬼子就快要到旁边的老樟树底下。 我们一家快速把饭菜从桌子上全部放回了锅里,然后一家五个人就上了阁楼。最 后把楼梯收到了阁楼上。母亲和秀莲带着木仂躲在木箱子后面,秀莲还轻轻地用 手捂住木仂的嘴巴,叫他别发出声来。通过阁楼上一块砖的缝隙,父亲和我看到 了老樟树下正在发生的情景。   日本鬼子只有五个人,另外有三个是和平军,就是日本的走狗和汉奸,他们 给鬼子带路,也当翻译。五个鬼子对着三十多个村民,让他们排好队站在那里。 看来这三十多个人是从家里跑出来但又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山上去的人,现在都被 押到了老樟树底下。我看到了保长和他儿子,也看到了锡仂一家,包括他自己、 他老娘、儿子枫仂、老婆和抱在她手里的小女儿。癞仂也在,他给别人通风报信, 自己却没有逃走。另外小染匠也在,小染匠和我同岁,也同属金字辈,他家几代 都是做染布的生意。小染匠的老娘也在,但没有看到染匠本人,不知道是到其它 地方染布了,还是藏了起来。   鬼子让翻译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抓几个逃走的国名党兵的。因为那几个国民 党兵杀掉了一个日本兵,然后从南边往这个方向逃跑了。如果村里人把这几个国 民党兵交出来,或者说出他们藏在哪里,那么就放过这个村庄,要不然整个村庄 都要倒霉了。   汉奸把这段话翻译了,村里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能是不知道说什 么,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国民党兵。   一个身材最小的鬼子问谁是保长,村里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保长,等于是公布 了答案。保长被用绳子绑到了老樟树上,捆得还很结实,让他动弹不得。   小个子鬼子拿着刀抵住保长的前胸,问国民党兵在哪里。保长哆哆嗦嗦说不 知道、没看见。鬼子的刀划破了保长的上衣,露出了白皙的胸脯和肚皮,又问保 长国民党兵在哪里?   保长还是说不知道,没见过。但哆嗦得更厉害了。   白皙的皮肤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红色出现在白色上,越来越多。保长的儿子 发怒而睁大的眼睛在鬼子的刺刀面前又乖乖地缩小了,然后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哭的声音不大,断断续续。   在保长身上的刺刀停了下来,小个子鬼子转身向村民走去。身后是保长难以 忍住的伤痛带来的叫声,声音也不大,但停不下来。   小个子鬼子还那把还带着保长血的刀指向了站在那里的三十多个村民,刺刀 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慢慢晃过。又问大家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刀在 锡仂娘的面前停下来,锡仂娘是在场最老的妇女,那时应该是五十几岁,但看上 去像六七十岁的样子。   小个子鬼子让锡仂娘出来,然后让她自己把衣服脱了。锡仂娘从人群里走了 出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但没有动手脱衣服的意思。带着血的刺刀从她身上的 土布小褂上最大的一个洞里进去,轻轻地在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时锡仂娘才自 己把土布褂脱下来,露出了白色、干扁的两只乳房。带血的刀碰了碰其中一只, 命令她躺下,躺在满是瓦砾的地上。   鬼子的刀又指向了愤怒但又不敢说话的锡仂,命令他走到他妈躺的地方。鬼 子告诉翻译,让锡仂坐到他妈的肚皮上去。锡仂看了看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老娘, 把屁股对着她的肚子,慢慢地蹲下去。让他自己的屁股和娘的肚皮稍微有一点接 触,费力地蹲着。鬼子不满地过来,对着锡仂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锡仂不自主 地坐了下去,同时响起了锡仂娘的尖叫声,接着是鬼子的大笑声。   小个子鬼子又对着大家问了一次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   小个子鬼子生气地让锡仂离开他妈的肚皮,但还在那里蹲着。接着又用力对 着锡仂的肩膀按了下去,随后再次响起了锡仂娘的尖叫和鬼子的笑声。这样反复 几次后,锡仂娘的尖叫声越来越小,鬼子也觉得不好笑了。于是让锡仂走开,回 到原来的人群里。   鬼子的刀这次指向了癞仂,让他走到声音越来弱的锡仂娘的旁边。小个子鬼 子让翻译告诉癞仂去把锡仂娘的裤子脱了。癞仂听到这个命令急得红了脸,他回 过头来看锡仂。锡仂把头低了下去,没看癞仂。癞仂开始慢慢动手去脱锡仂娘的 裤子。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解开,鬼子的刺刀抵住了它的后背。   “我没有解过女人的裤子啊。”癞仂回过头苦着脸对着当翻译的汉奸说。   小个子鬼子用刀把锡仂妈的裤子拉开了一道口子。在这道口子的帮助下,癞 仂终于把老女人的裤子脱了下来。两条皮包骨的腿,夹着一些杂乱的黑色的毛, 暴露在大家的眼前。   小个子鬼子让翻译向癞仂传达了下一个命令,让癞仂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 当着大家的面去干那个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老女人。   癞仂急红的脸一下变成了惨白色,对着抵着他胸前的刀摇摇头。   鬼子又让翻译告诉癞仂,他不干也可以,但需要做另外一件事,就是把割下 来的自己的耳朵吃了。   癞仂的脸上变得更加惨白,但点了点头。   鬼子的刺刀轻松地把癞仂的左边的耳朵割了下来,癞仂的用手捂着割掉耳朵 后的伤口,在那里痛得又蹦又叫。等癞仂慢慢没有力气蹦和叫的时候,鬼子把割 下来的耳朵用刺刀递给了癞仂,让他这个带着血的耳朵吃下去。   癞仂接过自己的耳朵,放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开始嚼了起来。嚼了两口,就 吐了到了地上,接着又开始呕吐,把早上在保长家吃的稀饭和腌菜吐到了他自己 的耳朵上。   几个日本鬼子又开始大笑,然后命令癞仂从吐在地上的东西里把耳朵拣起来 继续吃。   癞仂从地上吐出的早饭里拣出耳朵,又放到了嘴里嚼起来。没几下,还是吐 了。   日本鬼子还是大笑,接着命令癞仂做同样的事情。几次反复过后,癞仂还在 吐,但再也吐不出东西来,就在那里干呕。鬼子也觉得无趣了,笑声也慢慢免得 勉强。   小个子鬼子又问了一遍‘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   小个子鬼子拿着刺刀又回到了还光着身子躺在地上锡仂妈那里。鬼子用刺刀 分开她细细的大腿,然后半蹲下去用刀尖抵住黑色的阴户上。老女人的腿挣扎了 一下,血随着流了出来。还没有等锡仂娘做出进一步的反应,鬼子的刺刀已经进 入了她的身体。在老女人的惨叫声里,肠子被刀带了出来。锡仂妈本能地翻过身 去,然后努力地向前爬去。身后留下一滩血水,和破了的肠子。在日本鬼子的注 视下,她爬了几米后,终于爬不动了,永远地停了下来。   这次日本鬼子没有笑,又一次问大家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大 家的目光都聚到在那把刀上,不知道它将会在谁面前停留。   就在日本鬼子还在想下一步如何办的时候,村东边从田畈回村里的路上有一 个人扛着锄头向老樟树快速走来,我远远地看到那是铜仂,他正饿着肚子匆忙赶 回家吃饭。但是我不能叫喊,不能阻止铜仂往前走了。等到他离老樟树二十几米 的时候,铜仂才注意到到拿着刀枪的是日本鬼子。同时,日本鬼子也看清了穿着 国民党军装的铜仂。   铜仂反应过来后扔掉锄头就回头往田畈那个方向跑。铜仂读书不好,在秀才 那里只读了一年就被秀才建议回家干活了,而我在秀才那里却读了三年。读书不 好的铜仂跑的很快,小时候每次我跟他比赛,他总是比我快一米。等到我慢慢长 大到二十多岁,我们比跑步的时候,他还是比我快一米。后来我才明白,他和我 比赛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使尽全力过,但总能赢我。现在,铜仂却在使劲全力地 奔跑,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跑得这么快过,从来没有。但这 一次他输了,输给了日本鬼子的子弹。   当几个汉奸把穿着国民党军装的铜仂拖到老樟树底下的时候,日本鬼子觉得 找到了村民隐瞒国民党兵的证据,变得暴怒起来。鬼子用刀抵在被捆在树上的保 长的腹部,狰狞地问保长为什么要撒谎,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保长张开嘴想说话, 却发不出声来。身下,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日本鬼子看到保长被吓尿了裤子,又大笑了起来。小个子鬼子用刺刀挑开保 长的裤子,可能是想看看他是怎么被吓得尿了的。裤子被划破掉下来之后,保长 刚刚尿完的阴茎在那里无力地垂着,一点生气都没有。日本鬼子的刀可能也觉得 它丑的实在难看,生气地把它割了下来。保长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日本鬼子的刀又指向了人群,问为什么大家隐瞒这个国民党兵。   这时一个六岁大小男孩大声地说话了:“他不是国民党兵,他只是穿他死去 的国民党哥哥的衣服。”   汉奸把小男孩的话翻译给日本鬼子听,鬼子查看了一下铜仂的军装,没有找 到军队的徽章。小个子鬼子有些生气,怒气冲冲地走小男孩。用刺刀逼着光着上 身的他躺到满是瓦砾的地上。因为害怕,小男孩闭上了眼睛,凹陷下去的腹部随 着急促的呼吸不断地起伏。这个上下起伏的腹部抓住了鬼子的目光,让小个子鬼 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小个子鬼子命令其中的一个汉奸用脚去跺小男孩 的腹部。那个汉奸有些犹豫,不情愿地抬起脚踩了几下,小男孩疼的哭了起来。 这次几个鬼子没有笑,其中一个上前推开汉奸,用穿着皮靴的脚瞄准小男孩的腹 部。皮鞋的长度比小男孩腹部的宽度还要长一些,鬼子把脚的位置调了调。让小 男孩的腹部刚好在他皮靴的中间的下方,然后一脚狠狠地剁了下去。   小男孩的惨叫声很短,他的妈妈疯了一样地从人群里冲过去,抱着死去的儿 子痛哭。小个子鬼子的刺刀又一次精确地找到了位置,从小男孩妈妈背部的左上 方刺了进去,让他们母子的血肉连在了一起。   王家窑的人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日本鬼子‘放炮’。当看到小男孩妈妈又 被刺死的时候,死亡的恐惧让现场躁动又紧张,但又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来。日本 鬼子的一把刺刀和一支枪已经结束了五个人的生命,剩下的三十几个人都在担心 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这种担心和恐惧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自己发出的任何声响都 会把鬼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锡仂一岁的女儿,她 在妈妈身上吓得大声地哭了出来。女儿的哭让锡仂老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急忙 去捂住女儿的嘴巴。但这样让小女孩挣扎的更厉害,锡仂老婆抱着女儿转过身去 背对着日本鬼子,摇晃着哄不懂事的女儿。日本鬼子可能以为她要逃跑,用手枪 瞄准了她的后背。在‘啪’的一声枪响之后,锡仂老婆抱着女儿向前倒在了地上, 血从背上大拇指粗的枪口里冒了出来。小个子鬼子走了过去,用脚踢了踢没有反 应了的锡仂老婆,然后把她翻过来。在她左边的胸口,有一个碗大的洞,填满了 血和肉,像一朵开着的大红花。   抱在右手上的女儿基本上没有受伤,可能是吓着了,不再哭了,而是在那里 不停的动着。看得不耐烦的日本鬼子,举起了刺刀,有一次精确地找到的位子。 和她妈妈一样,这个一岁的小女孩的左胸前也开出了一朵的红花。小个子鬼子把 扎在小女孩身上的刺刀连同小女孩一起举起来,扛在肩上。   就在这第七条人命结束的时候,保长的儿子大喊了一声:“我们分开跑,要 不然一个人都活不了。”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或者是说出来大家心里那时的想法,三十来个人立刻就 分开朝不同方向上跑。在这场和子弹的赛跑里,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跑过子弹。在 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之后,满地都开满了血肉红花。唯一幸运的是,日本鬼子没 有点火把村子烧掉,就离开了王家窑,离开了那三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躲过了日本鬼子枪子弹有保长的儿子,比保长儿子更年轻几岁的小染匠,还 有缺了一只耳朵的癞仂。锡仂带着十岁的儿子枫仂,利用房子的掩护也逃过了的 鬼子的枪子弹。其他的人都被鬼子的子弹抓住了,然后和子弹一起牺牲了。   事情过后,癞仂在老樟树周围找到了一百〇五个子弹壳,他用其中的七个做 成了一个像排箫一样的东西。以后每次唱顺口溜之前,都会先吹一下这个子弹排 箫,发出‘毁。毁。毁。。。。。。。’的音响,一点都不靠调。但大家一听,就 知道似癞仂要开唱了。   那几天乡里的棺材铺脱销,棺材铺的老板把价格还往上调了调。不过大多数 王家窑的人家没有买也买不起棺材,用几块薄木板来替代。锡仂一家五口死了三 个,木板不够用,只给老母亲钉了个简单的棺材。老婆和女儿就用草席卷着埋了。 在埋完家里的三个人之后,锡仂带着儿子枫仂来到了老屋门前,朝着老屋喊: “听好了,你们家因为那该死的国民党军装,欠上了我家三条人命。”   穿着银仂军装的铜仂的坟就在银仂的旁边,这让金银铜三兄弟在阴间相会了。 第一个没有头;第二个只有一顶帽子;第三个除了身上有一个洞外都是完整的, 而且还附带有一粒子弹,一粒日本制造的高质量的子弹。   7.第几   东江是个小县,要不是从浙赣铁路通过这里,日本鬼子可能也就让飞机来点 几次火,不会派人来占领三个月。就是民国三十一年的那几个月,东江人见到了 真的日本鬼子。当然,见到日本鬼子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三个月可能是东江历史 上火灾最多的时候。日本鬼子只划了几十盒洋火,东江就被烧毁几千栋房屋。和 毁掉的房屋一样多的,是死去的人。小小的王家窑,一下就失去了三十几条生命。 老屋也摊上了一个,如果把在南京抗日牺牲的银仂也算上,就应该是两个。曾经 热闹的老屋,现在只剩下花甲之年而且接连丧子的父母亲,孤儿寡母的木仂和秀 莲,还有二十三岁的我。   等日本人撤出了东江,老百姓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虽然日本人还占领着省 城,但大家不用天天担心鬼子的到来,每个人都松了口气。日本人放火点燃的房 屋需要重建,王家窑的那孔老窑,又开始冒起烟来。四兄弟里年纪最小的我,现 在成了老屋里的主要的劳动力。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做瓦和做缸,只是有一段时 间没有怎么做,手有些生。好在六十岁的父亲还能干活,能手把手地带我。就这 样几个月后家里又慢慢有了点起色。   日子慢慢好起来后,母亲开始操心起了我的婚事。经验和教训都告诉她,在 兵荒马乱的年代,要想保留后代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生养。对于老屋,这个任 务现在当然只能由我来完成。这个时候,母亲首先想到的还是比我只大三岁的秀 莲。让父母亲和我惊讶的是,当母亲询问秀莲是否愿意嫁给铁仂的时候,秀莲痛 快地答应了。后来我问过秀莲为什么不愿嫁给铜仂却同意嫁给我。秀莲只是简单 地说她不愿意嫁给穿着银仂军装的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答案,但这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秀莲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一起给老屋延续香火。   秀莲的选择不仅让我高兴,更让父母开心。在他们眼里,到哪里也不可能找 到这样像女儿一样的儿媳妇。为了让我和秀莲有个新婚的样子,父母亲让我们搬 到正屋东边卧室的前间,也就是原来父母亲住的地方。而他们则搬到了西边卧室 的前间,就是原来银仂和秀莲结婚后住的地方。唯一对秀莲的选择不高兴的,是 木仂。木仂从出生后就一直跟着秀莲睡,直到现在十一岁。他看着最疼自己的妈 妈要嫁给自己的叔叔,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而且,爷爷通知他以后一个人要睡 到西边卧室的后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睡过觉的木仂还有些害怕。等到从爷爷 和妈妈那里知道这是他必需做的事情后,才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从那以后,他再 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和秀莲的婚礼办得非常简单。这一次没有用花轿,没有为秀莲找一个替代 的娘家,也没有通知外地的亲戚,就在王家窑也只请了几家人。保长-老保长的 儿子继续当了保长-说他没有空来;父亲让木仂去请锡仂带着他的儿子枫仂一起 来,但锡仂回复说他们以后再也不会登老屋的门了;来到老屋的客人只有郎中和 秀才。就这样两位客人加上老屋的一家老小还是没有把一张八仙桌坐满。八仙桌 上空出来的一个位置,让人更感到老屋的冷清空荡。这难免让人想起了银仂和秀 莲结婚的时候热闹的情形。没办法,二婚是不适合大办的。再说,那是民国三十 一年,日本鬼子还在省城呢。   在老屋东边前间的卧室里,秀莲把我变成了男人。新婚之夜醒来,看着身边 的秀莲,我突然明白了银仂为什么结婚后能像牛那样心甘情愿地干活。婚姻对男 人,就像农民得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陶匠找到了合适的陶土。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我结婚后烧了第二窑的陶瓦并成了把桩师傅后,我和秀 莲的大儿子出生了,这是民国三十二年。感谢观音菩萨继续显灵,像我父母亲一 样,我和秀莲也生了四个儿子,同样是每四年一个。我们四个儿子的名字依次是 松、柏、樟、株,这些都是王家窑常见的树木。希望他们像这些树木一样,能在 贫瘠的土地上自己顽强生长。   一口气讲了四个儿子的出生,十几年的光阴。这样讲不是说这十几年没有什 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相反,很多事情需要细说。我把四个儿子的出生先讲出 来,是因为这样能帮我讲故事提供一个时间的框架。比如,松仂和柏仂分别是民 国三十二年和三十六年出生的,而樟仂和株仂是出生在解放后的一九五一年和一 九五五年。新中国成立后记年方式的变化,让我容易混淆,说我哪个儿子出生前 后的哪年反而容易一些。所以,这样就能帮助我回忆故事发生的准确时间,确保 不会有大的错误。   像刚才我提到过的,这十几年有不少值得说的事情。要按发生的时间来说, 第一件需要说的大事就是日本鬼子投降了。   日本鬼子投降是松仂出生后第三年的事情,那时柏仂还没有出生,算起来是 民国三十四年。   那两年也倒没有看到国民党兵有多厉害,还不停地下乡抓壮丁。只要一听说 部队来了,村里的后生就像躲日本鬼子一样往山上跑。躲在家里的阁楼上都不行, 因为国民党兵会到阁楼上去搜查。不过和躲日本鬼子相比,躲国民党兵有一点好 处,就是你不用跑得比枪子弹快。我那时候二十几岁,也不得不往山上躲过好多 次。要是正在外面干活的时候,比如正在窑上烧窑或者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跑 起来就容易得多。要是赶上正在屋里干活,那就麻烦多了。好几次我正在屋里做 瓦,一听到部队来了,扔下手里的工具就跑。好在老屋后面就是围屋林,跑起来 比其村里他人容易得多。但有一次还是遇到了麻烦,因为那次没有人提醒‘部队 来了’。那天是天晴,我和父亲正把瓦胚搬到外面凉晒。我从东厢房把瓦胚运出 来,父亲在天井和老屋外晒瓦胚。做到还不到一半的时候。父亲急忙冲进来,有 点结巴地说他看到当兵的朝老屋走过来了,让我躲到阁楼上去。   就像那次躲日本鬼子一样,我急忙上了阁楼,并且把楼梯收到了阁楼上。这 时候,部队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们渴了,要进屋喝口水。”其中一个兵说。   “长官,不用您劳累,我让家里的老太婆给您把水端出来。”父亲陪着笑。   “不用,我们自己进屋就行,难道不想让我们进去吗?”还是那个兵说。听 起来他应该是这几个兵的头领。   “好的,好的,当然欢迎,欢迎,非常欢迎啊!只是家里很脏,怕长官您都 不敢坐。老太婆,把板凳抹干净,长官要进来喝水了。”父亲大声朝正屋里喊。   “别废话,让我们进去,喝口水就走。”部队的兵有些不耐烦。   “好的,好的,长官,您们饿了么,我让老天婆做点吃的。”父亲还是站在 门口客气地说。   “不用,刚吃过早饭,就是喝点水,走开,让我们进去。”   “好的,好的,您这边请。”父亲带着国民党兵进了老屋,然后对着屋里喊: “老太婆,长官进屋来喝水了,快去准备水。”   “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做瓦,身体很好啊,要不跟我们一起当兵吧。” 当兵的说。   “哪里哪里,老头我六十多了,慢慢做瓦还行,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儿子都 被日本鬼子打死了。”父亲解释着。   “老头,不会是在骗我们吧,你一个人能做这么多瓦?。”当兵的怀疑起来, 随后走进了正屋。   “喝水,喝水,长官,这是早上刚烧过的凉开水。我们这里的水好,带着甜 味呢。”父亲说。   “这水还真有点甜,像我老家的泉水一样。他妈的!一大早就来这破地方, 本来想分头偷偷地抓他五个,结果才搞到两个,交不了差啊。”当兵的喝完水在 抱怨。   “哪里还有那么多壮丁啊,日本鬼子来过了,杀了几十个。长官们也经常来, 每次都不是空手回去的。”父亲轻声地说。   这时候在东边前间卧室里的松仂哭了起来,吸引了当兵的注意,他们走进了 卧室看到了手里抱着松仂的秀莲。   “还挺漂亮,你老公呢?”当兵的问秀莲。   “长官,这是我的儿媳妇,我儿子上次就被抓去当兵了,留下了这对孤儿寡 母。”父亲替代秀莲回答。   “当兵去了?你刚才不是说儿子都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吗?”当兵的提高了声 音。   “是啊。是啊,我儿子,也就是他老公,当兵去了,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 死了。”父亲解释说。   “老头,你家楼梯呢,让我们上阁楼看看。”当兵的说。   “楼梯没了,原来的坏了,还没有来得及做个新的。”父亲说。   “没了,我看是阁楼上有问题,见不得人吧。你去邻居家借个楼梯来,我在 这里看着。现在就去。”当兵的坚持要查阁楼。   父亲出去了一会,然后又回到了老屋。   “长官,旁边邻居家也没有楼梯。”父亲说。   “没有,没有你就去下一家,我就不信都没有楼梯。”当兵的生气地说。   “长官别生气,长官别生气,不是我不去借,邻居家是真的没有楼梯。长官, 您看,您的钱掉在地上了。”父亲指着地上的一个银元说。   当兵的捡起地上的银元,然后说:“好吧,看着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我就相信 你了。走!”   国民党兵走了,那天从王家窑带走了两个壮丁、三个银元。   等这些兵一走,少了一只耳朵的癞仂就吹着他的子弹壳排箫活跃了起来。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癞仂唱的没错,国民党那个时候就知道抓壮丁。不想出壮丁的人家,就要花 钱。而且当兵的只认银元,连政府印的钱都不认。老百姓也不认政府印的钱,因 为那些纸币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乡下人一般也不用钱,王家窑的瓦就是按八桶 瓦换一桶谷来交易的。要是卖的是一个能盛四桶水的大水缸,就按四桶谷来卖。 不想去当兵的人家,那家里就需要准备好银元。那个时候换一个银元已经涨到了 六桶谷。对我们烧窑的人家,就是一个半大水缸,或者是四十八桶瓦。   因为国民党的部队这样的表现,所以当大家知道日本鬼子要投降了还真不太 敢相信。但这却是真的,因为那天癞仂刚好去过县城,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第 二天,东江县城放了一天的鞭炮。癞仂说东江县城那天比过年还热闹,冒了一整 天的烟,熏得很多人都出了眼泪。等癞仂从县城回来,他建议保长也放个鞭炮。 保长破天荒地听了癞仂一回,买了一挂鞭炮让癞仂在老樟树底下放了。保长说这 样可以驱散被日本鬼子杀掉的阴魂,还有大家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日本鬼子会来了。 当然,天下又回到了国民党的手里,保长的位子也踏实了。不过这对于老百姓也 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和打日本鬼子打仗,壮丁应该也不需要那么多了。   从银仂在保卫南京写下绝命书开始算,到铜仂被日本人枪杀,再到日本人投 降,前后有快八年的时间。在这八年的时间里,日本鬼子带走了老屋两条人命。 而老屋,只是一户当时普通的人家,一个东江县普通的人家,一个中国的普通人 家。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给东江带来了多少伤害呢?战争结束了,该是一个总 结的时候。   日本鬼子在王家窑犯下的罪行被县政府叫做‘王家窑屠杀’。做为王家窑的 代表、那场惨案的见证者和受害者家属,保长被邀请到东江县城去参加日本鬼子 罪行控诉大会。为了更有说服力,保长带上被割掉了一只耳朵、而且收集了当天 事发现场枪子弹的癞仂。这场控诉大会的统计出来的结果后来公布了,详细到损 失了多少只鸡鸭和多少根毛竹。但我现在只记得的全县被烧毁了六千多栋房子, 杀死了两千多人。这就是日本鬼子在东江的成绩单,其中主要部分都是在占领东 江的那三个月内迅速完成的。   从县城回来的癞仂在老樟树底下讲的不是被毁的房子,也不是被杀的人,更 不是损失的鸡鸭和毛竹。这不是他关心的,他感兴趣的是他们在县城时参加过的 一个‘日本人在东江县的十大暴行’评选。县里列出了二十个候选事件,包括 ‘王家窑屠杀’,然后让各事件的见证者讲述当时发生的情形。按照日本鬼子犯 下罪行的大小,评选出发生在东江县的日本鬼子的十大暴行。   “唉,保长当时让我上台讲,说我在那场暴行里经历的更多。唉,我也是第 一次上那么大的台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那台子和我们这里老樟树底下可完全 不一样。下面的人啊,可是太多了。”   “我先说那天日本鬼子来了,我跑着去告诉大家,所以不少人都逃到山上去 了。可我自己偏偏没跑掉,和我一样没有跑掉的有王家窑的三十多个人。”   “台下这时有人问具体是多少人?我回答说我不会算数,我不知道。”   “我又接着讲,日本鬼子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找国民党兵的,让我们交出来国 民党兵就没事,要不然就要倒霉了。我还补充说了一下,说国民党兵根本就没有 跑到我们王家窑来过,就没有人看到过当兵的。”   “台下有人开始催了,说让我别说那么多废话,直接说日本鬼子怎么杀人的。 我跟他们说别着急,马上就要讲杀人了。”   “我就说了,鬼子把老保长绑在老樟树上,并用刺刀把他的皮肤都划破了。 等过了一会还没有人说出国民党兵在哪里。鬼子生气了,用刀逼着村里的一个老 太太脱光衣服躺在满是瓦砾的地上。”   “这时台下听众没有不耐烦了,都在耐心的听我讲下去。在接着讲之前,我 喝了一口水。”   “我接着说鬼子先是让老太太的儿子用屁股去坐老太太的肚子,老太太的儿 子想轻轻地去坐,结果日本鬼子不满意,强迫他狠狠地用力去坐,就要让老太太 尖鬼子才高兴,直到老太太叫不出来了为止。接下来日本鬼子又想到了另外一个 折磨人的办法,命令我走到老太太跟前。”   “这下台下更安静了,期待着我接着讲下去,我又喝了一口水。”   “我说日本鬼子叫我当着大家的面去干老天太,但我没有同意。然后日本人 说不干也行,让我把自己的耳朵给吃了,我当时就同意了。”   “台下这时响起了掌声,我说得更来劲了。”   “我说日本鬼子把我的耳朵削了下来,好疼啊,疼的我又蹦又跳。但我还是 开始吃自己的耳朵,可刚咬两口就呕吐出来了,把早饭都给吐出来了。”   “台下这下没有了掌声,有人还开始皱眉头。”   “我接着告诉台下的人,该死的日本鬼子让我把耳朵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然后我就这样吃了又吐,吐了又吃,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日本鬼子才放过了 我。”   “台下的人这时都看着我左边那只没有耳朵的耳朵,同时还在小声地议论 着。”   “我这时开始讲日本鬼子杀的第一个人了。我说日本鬼子又去对付那个老太 太,用刺刀从下面捅破了老太太的身体,没多久,硬生生把老太太疼死了。”   “台下的人终于听到了鬼子杀人了,更期待着故事好听的部分了。”   “我就说了鬼子开杀戒了,刚好这时村里有个后生,一个穿着国民党兵衣服 的后生从地里干活回来。我也说了这个后生不是兵,就是穿了他当兵的哥哥的衣 服。但日本鬼子把它当做国民党兵了,并开枪把他打死了。打死了这个后生还不 算,鬼子还以为找到了大家隐瞒国民党兵的证据,于是开始杀更多的人了。他们 先是把捆在老樟树上的老保长刺死,然后又把一个说了真话的小孩‘放炮’了”   “台下有人问什么是‘放炮’,我也给解释了,顺便还说了什么是‘撑 旗’。”   “然后我接着讲当时有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一岁的小女孩被吓哭了,她妈妈 背过身去安抚她,结果鬼子又开枪把这个小女孩的妈妈给杀了,最后还不够,又 把小女孩给‘撑旗’了。”   “台下这下特别安静,但大家都很生气,看得出来。”   “最后我就说了这时候还是我们保长聪明,让大家要活命就分开跑。我也说 了三十多个人就开始跑起来,然后鬼子打枪的声音就像打爆竹一样响起来,最后 只有五个人躲过了子弹。”   “台下又响起了掌声,还有人哭了。我自己讲到这里的时候哭了,在场的保 长也哭了。”   “除了讲这个故事,评选还要了什么吗?”等癞仂讲完,老樟树底下有人问 了。   “有啊,他们还要了我们王家窑被杀掉的人的名字,这都是保长去写的。我 把收集到的九十八个子弹壳也交上去了,用来作为证据。还有,他们也给我左边 的耳朵照了像。那是我第一次照像呢,可惜只是侧面。”   “癞仂,你也听了其它二十件鬼子做的坏事,你觉得我们王家窑能被评上 ‘十大暴行’吗?”   “那是肯定的,就是第几的问题了,不过第一是不可能了。大家都知道日本 鬼子在县城点过好几次火,可你们知道最大的一次火是哪一次吗?”   “应该是鬼子离开东江的那一次吧,听说那次基本上整个县城都快被烧了。” 有人回答说。   “就是,就是那次,那时鬼子要退出东江县城。就在要退出的那天,鬼子开 始放火烧城。房屋一片接一片地被烧掉,整个东江县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鬼 子还不让救火。街上到处都是逃命的人,拼命地往城外跑。那些来不及跑和跑的 不够快的,就都被烧死了。就听县城的人这次讲,那场大火烧掉了县城六百多栋 房子,死了二百多个人。至于烧掉的钱财和物件,就没法去算了。当时听完这个 这个‘火烧县城’的故事,我们都觉得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名了。”   “那我们能排在第二名吗?”接着有人问。   “第二估计也很难。这么说吧,在南面的一个乡,有一个叫赛阳关的村庄。 三年前,也就是日本鬼子占领东江的时候。鬼子和国民党部队子在那个村子里打 了一仗。本来鬼子不是去那里打仗的,而是从那里经过。结果那里驻扎有国民党 的一个团,就这个团把路过的一百多个日本鬼子打得死的死、伤的伤,这也是在 东江打死鬼子最多的一次。结果呢,日本鬼子气坏了,调了一个团去攻打国民党 的部队。但等鬼子的大部队到了赛阳关,国民党的部队早就离开了。愤怒的日本 鬼子把整个村庄围住了,不让一个人出来,然后开始放火,把全村的四十几栋房 子烧了个精光。要不是当时很多人提前跑到山上去了,烧死的人就肯定不会只有 二十几个。你们看,他们这个村虽然死的人比我们还少几个,但我们一栋房子都 没有被烧掉。所以估计第二名应该就是这个‘赛阳关惨案’。”癞仂说。   “那第三名呢?”又有人说。   “第三名应该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听了其它的十几个故事。讲的也都是杀 人、放火、抢东西、干女人。有的是杀人多一些,有的是烧房子多一些。那就看 最后怎么评了。我们是有可能第三名的,有可能。”癞仂做了一个不太肯定的最 后总结,结束了那天老樟树底下的谈论。   一个月后,东江县公布了‘日本人在东江的十大暴行’。就像癞仂说的那样, 第一名是‘火烧县城’,第二名是‘赛阳关惨案’。但是从第三名到第十名,都 没有‘王家窑屠杀’。   后来在老樟树底下在聊天的时候,有人就会笑癞仂:“癞仂,你不是说我们 很可能是第三名么,怎么现在连第十名都不是啊。”   “唉,谁知道啊,可能我交上去的子弹壳有点少。要是把做排箫的子弹壳一 起交上去,就能凑够一个百多个了,可能就进前十名了。唉,要是当时鬼子多划 一根洋火也行,烧一栋房子就够了,肯定进前......”   正辩解着的癞仂突然停住了,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正瞪着他的保长,然后赤 着脚一路小跑地向保长家走去。他的后面,樟树底下响起了一阵大笑。   “癞仂,又是偷懒跑出来的吧!哈哈......”   过了墙角,癞仂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只有声音还能传来。   “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   8.当兵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清早,癞仂从家里去保长家上工,唱着顺口溜从郎中门口经过。   “癞仂,我把六桶谷给你,换你一个银元。”郎中笑着说。这里的郎中,是 一年前死去的老郎中的儿子。像保长一样,他也子承父业。   这时候是民国三十七年,松仂六岁,柏仂两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早没了,但 仗还在打,国民党这次打的是共产党。而且打的还不好,共产党越来越厉害了。 所以,壮丁也还在抓,要想换银元需要的谷也越来越多了。癞仂没有答理郎中的 调侃,继续往保长家走去。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十桶谷。”   那年木仂已经是十六岁了,长的很像他爸爸银仂,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木 仂还是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对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是冷淡的很。心里有什么事 也不会和爷爷奶奶谈,只是偶尔会和他母亲说一些。比如说在当兵这件事情上, 他就有自己的想法。村里的后生每次听到抓壮丁的来了,都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但木仂却跑得犹犹豫豫,总是要他爷爷催着跑。后来秀莲问过他几次为什么,他 才吞吞吐吐地说觉得当兵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对这个正在快速成长却又沉默寡 言的年轻人,老屋里只有秀莲知道一点他的思想。秀莲说木仂不像他爸爸银仂, 更不像她自己。   比秀莲更了解木仂的是枫仂。虽然枫仂的父亲锡仂多次警告儿子不要和老屋 的人来往,同年出生的他们俩还是偷偷地在一起玩。当然,这不是说着枫仂对老 屋的人有好感,实际上他和他父亲一样从‘王家窑屠杀’之后就再也没有登过老 屋的门。他和木仂经常一起玩,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另一方面是他 觉得木仂和老屋的其他的人不一样。木仂自己也是这么看的,他就对枫仂直接说 过他在老屋是多余的人,还说老屋没有他这个‘碍事的’会更像一个家。这些都 是后来枫仂说出来的,可惜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在王家窑,十四、五岁就是学烧窑的年龄,父亲早就让木仂跟着我学做缸。 那时候快七十岁的父亲几年前就不再亲自动手了,老屋就我一个人做。我也不做 瓦、只做砂糖缸,因为王家窑做瓦的人不少。瓦卖得又便宜,八桶瓦才卖一桶谷。 而我做的砂糖缸,一个就卖一桶谷。我一天可以做二十个砂糖缸,或做六十桶瓦, 你算一下帐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只做砂糖缸了。那么其他王家窑的师傅为什么不做 更挣钱的砂糖缸呢?原因很简单,砂糖缸好卖但难做,或者说难做所以好卖。首 先做缸就比做瓦难,它们要求的泥就不一样。缸是用来装东西的,它需要能承受 力量。所以做缸的泥需要有横力和直力,要是这两个力量没有达标,做出来的缸 就会变型。把握制备陶泥的火候,让横力和直力都恰到好处,是做缸的关键。我 一般先看陶泥的直力,先把陶泥搓成大拇指粗细、一尺来长的泥条,用手指捏着 泥条的一端让它悬空打圈,如果泥条不会断说明直力就够了,接下来就可以测试 横力了。用这样的泥条慢慢盘成一个小碗的形状,做好后往这个小泥碗里放一碗 水。第二天如果这个带着水的泥碗不变型,就是横力够了。知道了这个方法就不 难,但那个时候都是保密的,只传自己人。   上面说的只是做缸,而缸也有好几种,比如米缸、水缸、米缸、砂糖缸。还 有人做专门做埋脐风鬼仔和麻风鬼仔的大缸,因为这些病无论是死了埋还是活着 埋都不能让接地气的。这些种类的缸里,最难做的就是砂糖缸。不是因为它大, 实际上它是最小的。也不是因为它的造型特别,而是因为对它的重量和大小的要 求严格。其它的缸都是家用,所以大一点、小一点,轻一点、重一点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用就行。但砂糖缸不一样,它是做生意的人用的。解放前砂糖很重要,是 唯一的甜的东西。我们这里产的甘蔗都用来熬砂糖,有生意人来收购,装到砂糖 缸里卖到全国各地去。一个砂糖缸装满应该刚好是八十斤砂糖。另外,砂糖缸还 必需是一定的重量,就是二十斤。因为做生意的时候,砂糖缸是和里面的糖一起 称的,毛重刚好一百斤。交易的时候,买家按八十斤砂糖的价格把一缸砂糖连缸 一起买走。所以砂糖缸必需是一定的大小,就是刚好装八十斤砂糖;还必需是一 定的重量,就是二十斤。要是大了、小了、重了、或者轻了都不行,要不是卖的 人不高兴就是买的人有意见。那个时候王家窑只有我父亲会做砂糖缸,当然他把 这个手艺传给了我,然后让我再去教木仂。   木仂拒绝了,他说他不想学做缸,也不想学做瓦。父亲刚开始还以为他只是 不想跟我学,就说他自己来教。但还是不行,木仂说他根本就不想靠制陶来过生 活。父亲很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孙子和大儿子一样都不想继承他的手艺。但 大儿子金仂是因为很会读书,而大孙子木仂就在保学里读了三年,而且秀才说木 仂读书比他爸爸银仂都差远了。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想学,木仂也不说。就是秀莲 说他骂他也没有用,反正他就是不学。这让大家都没有办法,只能是希望年纪还 小的他过一段时间会改变主意。   因为那几年砂糖生意好,我们的缸好卖。就是我一个人做缸,也能养活老屋 一家。虽然那年的物价涨了又涨,到年底的时候已经一块银元已经可以换到十二 桶谷了。但我们家那年还是很好,积蓄了一些银元,还又买了一头牛。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是做砂糖缸的人家。要是一般做瓦的人家,生活就勉 强多了。要是连瓦都不做只靠种一点田的人家,日子就更加艰难了。比如锡仂家, 到年底的时候就的快揭不开锅了。那个时候,木仂总会偷偷地从老屋带点吃的出 去,先是自己装模做样咬一口,再带出门送给枫仂,然后枫仂又会分一点给他爸 爸锡仂。父亲知道木仂偷偷地救济锡仂一家的事情,只是装作不知道。可能还是 想着地仂叔的份上吧,或者是觉得在‘王家窑屠杀’里真的欠他家的。   这样的贫困到了来年开春就变得更加厉害了,老实一点的人家就出去讨饭。 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就开始当土匪了。你没听错,不是小偷,是当土匪。 小偷和土匪不一样,小偷是偷偷摸摸地去拿别人的东西,生怕被人发现,见不得 人的。但土匪不一样,他们就是当着你的面把你的东西抢走。土匪不都是要占山 为王的,住在村里头也可以当土匪,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土匪就是这样的。当然谁 也不是天生就是土匪,好吃懒做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土匪只有特定的时候有。 在我们这里,就是解放前那两年。   或许你又要问为什么了。你想啊,那两年东西的价格涨得厉害,老百姓的日 子越来越穷。那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可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又不愿出门要饭, 那怎么办呢?几个这样的人就同伙出去拿人家东西,他们一般是不会在本村里做 这样的事的,按他们的行话说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一般也不会去远的地 方,所以附近的村子就要遭殃了。刚开始还是偷偷摸摸地拿,趁人家家里没人的 时候,拿一些吃的和用的。要是被发现了,他们就厚着脸皮不承认。你要是打, 一般你一家人还又打不过他们一伙。你要是告官,保长是不敢管的,他也怕得罪 这些二流子。乡里和县里那些当官的,那时候也是不太愿意管这事,也没有多大 能力管这样的事,兵都在打仗呢。这些二流子看到政府不怎么管了,那就干脆不 偷偷摸摸了,直接叫上更多的同伙公开就明着来抢。而且抢的也不仅是给自己吃 和用,而是只要值钱的都要拿走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卖了,有了钱就能叫上更多 的人,而且还会买枪,也不知道这些枪是从那里买来的。反正有了枪,这样的团 伙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了。这样带枪的土匪团伙,乡里和县里的政府就更不愿去 管他们了。还有,聪明的土匪是会花钱把乡里和县里打点好的,这样他们就可以 安心地称霸一方了。   政府不管,老百姓就只能靠自己。要是村庄大、还有几个有钱的大户人家, 他们会出钱买枪然后组织村里的人来对付土匪。这样的村庄土匪一般不敢去,只 有团伙大、枪又多的土匪团伙才会冒险去打这样的村庄的主意。小村庄就倒霉了, 是个土匪就可以去抢。王家窑南面的章家,只有四户人家,那两年连做饭的锅都 给土匪给撬走了。   王家窑当时有七八十户人家,算是大村庄。但没有很有钱的大户,买不起枪, 对抗土匪只能靠棍棒。虽然政府不管土匪,但土匪要是被村民打死了政府也是不 管的。所以土匪选择抢的地方也有讲究,要看自己团伙的实力、对方村庄的能力, 另外还要看看村庄里由多少货。像王家窑这样的的村庄,一般没有枪的土匪也不 敢来。所以在刚开始闹土匪的时候,还算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后来有些土匪有 枪了,王家窑也就难得安全了。在民国四十八年,那时候柏仂刚三岁,也就解放 那年但还没有解放的时候,土匪终于来到王家窑。   那是个天晴的早上,我正开始准备做砂糖缸的泥条。这时听到外面有急切的 吵闹声音,就走到老屋外面去看。大概有十几个土匪向老屋走过来,他们穿的就 像一般老百姓一样,只是手里基本上都拿了家伙,有枪,也有大刀。有些拿着刀 的土匪一手还牵着牛。手里没有武器的,是几个推着独轮车的,看来他们专门负 责运东西。那些车已经都快装满了,看来,老屋应该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老俵,你家挺富的嘛,借点东西用。”其中一个人说话了。   还没有等我说话,土匪就走进了老屋,只留了两个拿枪的站在门口放哨。他 们把老屋的人,包括我,都赶到天井周围,用几个土匪看着,然后其他的土匪就 在屋里翻东西。屋里响起了一阵杂乱的声音之后,一些东西被他们搜了出来,有 缸里的大米、柜子里的稻谷、卧室里的衣服,还有秀莲结婚时的一些嫁妆。搜完 正屋,两个土匪由到西厢房的厨房,让放在那里的做饭用的锅盆碗盏换了主人。 接下来,土匪又兴奋地在东厢房里发现了藏在在那里的两头牛,也把它们牵了出 来。看到牛要被牵走,父亲冲上去抢牛绳。土匪对着天开了一枪表示不同意,同 时两个土匪将父亲推倒在地上。最后,土匪可能看到东西太多运不走,把我们家 的两辆独轮车也借用了。包括那辆基本上不能用了的独轮车,也就是三十年前我 父亲推着母亲去福建并带回观音菩萨的那辆。   土匪过后的老屋,就像被大水冲过了一样干净,没有了一点值钱的东西。幸 运的是,土匪没有找到放在老屋青砖夹墙里放银元的罐子。当然,他们对那些放 在东厢房的砂糖缸的陶胚也没有兴趣。   土匪的洗劫,让我们这几年来的血汗几乎白流了。剩下的一些银元,父亲没 有再去买牛,而是去买了二十亩田。相比牛这个容易被土匪带走的畜生,田就安 全多了。另外还有一个变化,就是父亲不再让木仂偷偷带食物去接济锡仂父子了。 锡仂因为这个还很生气,找个机会又到老屋门前闹过一次,重提欠他家几条人命 的事情。老屋没有人理他,木仂也没有再带过食物给他们。   两个月后,锡仂死了。不是饿死的,但又跟饿又有关系。他家穷得一两个月 揭不开锅后,几个土匪到了他家并给了他一点粮食,让他考虑加入团伙的事情。 枫仂害怕,哭着让爸爸别去当土匪。锡仂对儿子说别怕,说就去一次抢点粮食来, 要不然父子俩都要饿死了。于是锡仂收下了粮食,对土匪说他只干一次,土匪也 同意了。第二天,这个土匪团伙去抢一个有几个大户人家的村庄。锡仂拿着一把 刀走在最前面,被村里的带枪的护卫打死了。当枫仂请人把锡仂的尸体运回王家 窑埋掉之后,土匪又带着粮食来劝当时十七岁的枫仂去加入团伙为他父亲报仇。 枫仂没有同意,因为害怕。   锡仂是王家窑第一个被打死的土匪,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抢到一分钱东西。 但他不是王家窑唯一的土匪,民国四十八年,当土匪的不仅仅是那些好吃懒作的 二流子,也有像锡仂这样的穷得揭不开锅又想去侥幸冒险的人。这时的国民党不 仅对土匪不管不顾,而且国民党的兵也慢慢都像土匪了。   那年王家窑先后来过好几次国民党的兵,没有队形、衣着凌乱,根本就不像 个部队的样子。刚开始一听说部队来了,村里后生还都往后山里跑。结果这些当 兵的就不是来抓壮丁的,他们走进村里的人家要吃的、要住的、第二天临走的时 候还要顺手带走点什么。这样的兵老屋就接待过两三次次,枫仂不但不用跑,还 和他门聊天。才知道他们都是战场上败下来的部队,在一路仓促地往南逃命。北 方,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渡过了长江,不久应该就要到东江了。   后来终于有一支看上去还像一支部队的国民党从王家窑经过。他们没有在王 家窑留宿,也没有抢走任何东西,只是带走了两个壮丁,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聊天 的木仂和枫仂。然后迅速离开了王家窑,继续向南走去。   三天之后,枫仂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父亲去了自从十五年前地仂叔死后就 没有去过的锡仂家、也就是那时的枫仂家,他要打听大孙子木仂的下落。从枫仂 那里,父亲知道了木仂没有回来多半是他自己不愿回来。那天部队往南走,一路 从经过的村庄里抓了不少壮丁。当天晚上在东江县城留宿,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深夜的时候,国民党的兵都累得都睡着了,连在门口两个放哨的也在打瞌睡。但 那些壮丁却睡不着,在商量逃跑的事情。枫仂劝木仂一起逃,但木仂却不想走。 他说他不想回王家窑,不想回老屋,而是想像他父亲一样去当兵,当个装甲兵。   就这样,木仂去当兵了。   带走木仂的是路过王家窑的最后一批国民党兵。两天后,当王家窑人再喊 ‘当兵的来了’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穿着不一样军装的兵。这两个兵告诉大家, 他们是是解放军,是共产党来解救广大穷人的部队。他们还告诉大家,解放军大 部队就要来了。但让村民不用担心,解放军和国民党的部队不一样。他们站在穷 人的一边,不仅不会打扰老百姓,而且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这些话让王家窑的人半信半疑,但当天晚上,的确没有看到当兵的到屋里要 吃要住。第二天早上,很多王家窑的人都看到自家门外走廊上睡着的解放军部队。 这些共产党的兵没有进屋,而是将木门卸下来当床,第二天早上又按原样装了回 去。这个和国民党完全不同的部队,一下就得到了村民的信任。刚从国民党部队 里逃出来的枫仂对这样的解放军好奇,去和他们聊天。他告诉他们自己家里几代 人的穷苦,只是没有提锡仂当土匪的事情。共产党的军官对他非常友善,就像对 自己的兄弟一样,并问他是否愿意当共产党的兵。   就这样,枫仂也去当兵了。   9.癞仂   解放军的到来,王家窑最为自己担心就是保长了。虽然保长从来没有领取过 国民党政府的一分钱工资,但乡长-他的上级-就是国民党的官员。保长的未来已 经成了老樟树底下的热门话题,王家窑的村民基本上都认为保长的未来是悲观的, 并为这种悲观感到高兴和期待。保长不愿意让这个话题朝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 时不时地向村民传递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信息。解放军刚来的时候的那一段时间里, 保长就说还不知道哪个部队会真的赢呢!几个月后解放军越来越多而国民党部队 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了,保长又说乡长告诉他蒋委员长会带国民党打回来的;不久 后共产党把没有逃走的国民党县长和乡长都枪毙了以后,没有被抓起来的保长又 说共产党还是会保留保长来管理村庄的。保长说的这句话倒是真的,负责管理王 家窑的解放军唐干部的确对保长说过这么一句话。   唐干部就是当初带领解放军首先来到东江的唐连长,解放后就留在了东江, 和几个干部负责管理王家窑所在的小港乡。从确定留在乡里后,他再来王家窑时 就让老百姓改叫他为‘唐干部’,虽然他一直还是穿着军装。国民党的乡长被处 决了以后,唐干部来到王家窑,还是去了保长家。这一点,在保长家打长工的癞 仂是亲眼看到的。虽然他在老樟树底下讲这件事的时候难免会添油加醋。   “今早上我天不亮就起来了,很早就到了保长家,到了保长家我吓了一跳, 你猜我见到谁了?”   “我说你们你猜不到吧,我见到了唐干部。”   “那时我就想,唐干部不会是来抓保长的吧,老乡长和县长都被‘咔嚓’杀 头了呢!于是我就在那里慢慢地扫地,偷听他们说话。”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唐干部不是来抓保长的,不但不是,而且是来 让保长继续管王家窑的。”   “唉,你们不信我。那我就吧唐干部说的原话告诉你们吧,唐干部的东北口 音我还是基本上听得懂的。唐干部说:‘保长,目前村里的管理还是需要你来负 责,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把王家窑管理好’,然后保长就连忙说好了。”   “现在信了吧,非得让我把唐干部的原话说出来才信。嘿!”   “说起来唐干部还和我说过一句话呢!”   “唉,又不信,那我也还是把唐干部的原话对你们说吧。那天唐干部和保长 谈完,从门口出来看到我在院子里扫地。就问我‘你是保长家的人吗?’。我就 老实地说‘我是保长家的长工,从小就在这里的长工。’唐干部听了还有些惊讶 呢!然后对我笑了一下就走了。”   “这些该信了吧。”癞仂捋了一下头上的几根头发。   “癞仂,你又是干活的时候偷跑出来的吧?”有人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墙角的 保长,就嬉笑着对癞仂说。   癞仂赶紧站起来,一路赤脚小跑着过去。   “东家,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墙角那边又传来了癞 仂的哭喊声。   癞仂总是这样挨打,不过他还总是不长记性。一个月后当唐干部又一次去了 保长家时,癞仂在干活的中途还是跑到老樟树底下来聊天了。   “唐干部今天又来王家窑了,你们知道吗!”   “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今天唐干部没有上次来得早,等我地都扫完了才来, 让我偷听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呢,嘿嘿,唐干部今天还单独和我说了很多话呢!”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他是和我说话了的。”   “唐干部先问我为什么从小就在这里打长工,我回答说我家穷,而且七八岁 就没有了父母,所以就来保长家打长工了。”   “唐干部接着问我在这里打长工是不是要吃剩饭,我怕保长听到了,就说其 实有时候还是能不吃剩饭的。”   “唐干部又问我在这里打长工是不是总要挨打,我当时就想这唐干部怎么这 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但我也不敢说,只是点点头。”   “唐干部看到我的耳朵也觉得奇怪,问我为什么左边的耳朵怎么没了。我当 然大声地说是被日本鬼子给削了,还给唐干部讲了日本鬼子到王家窑来的事情。 我敢肯定讲的比在县城那次好多了,因为唐干部可不像县城那次台下的观众那样 起哄,唐干部一直都在安静地听着呢。”   “唐干部最后还问了我名字呢!我就说我的名字叫癞仂。唐干部说这不是名 字,是不好的外号,他想知道我的大名。我说我也不确定了,好像我爸说过我的 名字叫王池。唉,要不是唐干部问,我还真的吧我的名字给忘记了呢!”   “你们知道唐干部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关于长工的事吗,我告诉你们,这可是 唐干部自己亲自告诉我的。”   “我当然没有问,我哪敢问人家唐干部问题啊。唐干部走的时候对我说: ‘王池同志,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也是给村里的保长家打长工的,不过后来参加了 解放军。’,天啊,想不到唐干部也是给人家打过长工的,难怪他知道那么多。”   “唐干部走的时候还伸出手要跟我握手,我赶紧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然后抓住唐干部的一只手。唐干部的手真暖和啊!”   癞仂说完用手捋了捋头上的头发,同时警惕地朝墙角看看。没有看到保长, 他站起来快速朝保长家走去。   又过了两个月,唐干部又来了王家窑一次,大家都见到了。等唐干部走后的 第二天,保长来到老樟树底下,问这两天癞仂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癞仂啊,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来这里吹牛呢!估计这次唐干部没有和他说话, 没有什么可以吹的了。哈哈。”村里的一个后生对保长说。   保长没有和大家一起笑,也没有再说什么,皱着眉、阴着脸回家了。   癞仂再次出现在老樟树底下是三天之后,和以前相比,头上多了一顶帽子, 是一顶没有五角星的军帽。看到癞仂戴着一顶帽子,老樟树底下的人都哄笑起来。   “癞仂,怎么几天都没有来啊,保长都到这里打听你呢!成大人物了,有出 息了呢!”   “哈哈......,你们看,他还带了顶帽子呢,就那几根头发还用带着帽子保 护么!”   “哈哈......,哪里是保护头发,就是不想让人看他的癞头呗,大家都看了 几十年了,有什么稀罕的。”   “哈哈......,不过帽子还挺好的,是哪里捡来的,这还真像解放军的帽子 呢!不会是偷来的吧,那样的话唐干部可又要找你谈话了。”   “是唐干部送给我的。”癞仂平静的说。   老樟树底下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还有几个人张大了嘴巴,好久才慢慢合 上。   看到没有人对自己的话怀疑,癞仂慢慢地向保长家走去。在远处的墙角站着 保长,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反而写满了担心。等保长和癞仂一起消失在大家的视 野后,老樟树底下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癞仂的哭喊声。从那一刻开始,王家 窑的人都明白了,戴上了军帽的癞仂不再是以前的癞仂了。   唐部长从那以后来王家窑比以前更勤一些,但已经基本上不和保长说话,而 是把癞仂当成了他在王家窑主要联系人,有时候还会住在癞仂家。唐干部和癞仂 谈话的时候,总是称呼他叫‘王池同志’。作为‘王池同志’的癞仂不仅和唐干 部谈话,有时也和唐干部一起组织村民开会,甚至有时候唐干部还让他代表自己 召集村民开会,传达乡政府的意思。作为‘王池同志’的癞仂不再是保长家的长 工,虽然每天他还要去保长家里吃饭,当然不再是剩饭。偶尔‘王池同志’在保 长家还会习惯性地去扫扫地,但保长会马上走过来对他说‘池仂爷爷,快别扫地, 让其他人做。’   土字辈的保长的确应该称呼癞仂为太爷,而癞仂是水字辈的。那时我七十岁 的父亲,也开始按辈分叫不到五十岁的癞仂为池仂爷爷了。所以,依然在背后被 大家叫成癞仂的癞仂,当面已经被改成了池仂叔,池仂爷爷,池仂太爷。而属于 木字辈的松仂和栢仂,都要叫‘池仂老太爷’了。有时候会有人一下改不过来, 从嘴里刚冒出了‘癞.....'字的时候,赶紧顺嘴改成了‘来(癞).....了,池仂 爷爷’。要是说话太快没来得及收住,把‘癞仂’两个字都说出来了,癞仂其实 也不会生气,只是把原本准备好的笑容给马上收了回去。   唯一没有对癞仂的称呼改口的是秀才。作为堂兄的秀才过去几十年一直就没 有叫过‘癞仂’这两个字,而是叫他‘池仂’。所以,已经成为了‘王池同志’ 的癞仂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秀才有几分害怕。   成了唐干部在王家窑半个代表的癞仂慢慢地有了更多的事情要做,其中之一 就是上门到户去了解唐干部的想要的信息和传达唐干部的意思。那已经是解放后 的第二年,王家窑的人都知道解放军比国民党好,而且唐干部也比原来只会吃冤 枉还什么事都不管的乡长要好。但老百姓不知道下一步新的政府会有什么动作, 大家去问‘池仂爷爷’,可癞仂也又答不上来,或者是说不明白。他只管向唐干 部如实汇报,然后再按唐干部的话去忠实执行。   一天傍晚癞仂来到我家,和我父亲谈谈烧窑的问题。他传达了唐干部的意见, 就是问问王家窑的几个烧窑的老师傅们,在新社会里怎么样才能比旧社会把窑烧 的更好?父亲对这个突然的问题一时回答不上来,就问‘池仂爷爷’有什么高见。 癞仂说他也不知道,但说唐干部的意思是社会主义的新社会要让大家团结起来, 还让大家朝这个方向上去行动。父亲摸着他的灰白的络腮胡想了一会,然后告诉 癞仂他要好好再考虑一下。   “池仂爷爷,晚上在这里吃饭。你孙媳妇把晚饭都做好了,晚上我们爷俩喝 一点。”父亲对癞仂说。   “唉,又是吃饭啊!这些天总在别人家里吃饭,这样不好啊!喝酒就更不好 了,我酒量又不行,一喝就晕。”癞仂说着,站在那里没有动。   “难得请到您来呢,就给个面子吧,酒量不行就只喝两杯。秀莲,把饭桌和 酒准备好,我要和池仂爷爷喝两杯。”父亲没看到秀莲回应,想起了秀莲还在卧 室里抱着不舒服的柏仂,于是接着说:“铁仂,你去帮你妈准备一下。”   等晚饭准备好了,父亲请癞仂坐在朝南的上席的东边,癞仂客气推让了一下 就坐上去了。然后癞仂又让我父亲一起坐在上席的西边,父亲怎么也不同意,而 是和我母亲一起坐在朝东的位置上。癞仂又笑着拉上八岁的松仂和他一起坐在上 席,并对松仂说:‘在王家窑我辈分最大,你辈分最小,我们一起坐上席谁都不 会有意见。’。我父亲没有反对,癞仂说的的确似王家窑的规矩。松仂高兴地叫 了几声‘池仂老太爷好’。这让癞仂高兴的很,不知不觉已经三杯酒下肚了。   “秀莲呢,秀莲怎么没出来吃饭?”等到酒足饭饱后,癞仂注意到了秀莲不 在席上。   “秀莲,带柏仂来见一下老太爷。”父亲对着在东边卧室里的秀莲说。   秀莲抱着四岁的柏仂出来,病蔫蔫的柏仂眼睛还是闭着。癞仂用手去摸柏仂 的脸,嘴里一边叫着柏仂的名字。柏仂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小手去挠脸上有点 烂的地方。   “池仂爷爷,不好意思,柏仂病了十来天了,我们喊他也不应。”父亲看到 癞仂有些尴尬,忙说。   “病了十来天了,你看脸上还有几处看上去要烂呢。土仂,别怪我这当爷爷 的说话直了,柏仂可能是得了麻风了。我以前就在县城见过一些麻风病人,有的 就是这样烂脸的。”癞仂说。   “不会吧,我家也没谁有麻风病,小孩怎么会得啊?再说听说麻风病人鼻子 都要被麻风给吃掉的,而我们家柏仂的鼻子却是好好的呢!”我母亲在旁边说话 了。   “土仂老婆,我当然也不希望这是麻风。但的确有点像,要防万一呢。前几 天唐干部跟我说新政府很重视麻风这样的传染病,比过去的国民党完全不一样了。 国民党的时候,谁家要是有人得了麻风病,政府是不管的,有时还会强迫把麻风 病人装缸活埋或活活烧死呢。现在唐干部说了,政府会免费对麻风病人治疗呢!” 癞仂说。   看到桌上没人回话,癞仂继续说:“这样吧,我明天去乡里像唐干部说一下, 看他怎么说。我们要相信唐干部,他真是个好人。”   说完癞仂就走了,留下老屋一家人在摇曳的油灯下,还有没有吃完的也不会 被继续吃的晚饭。   唐部长第二天就来到了王家窑,来到了老屋。他告诉我们新政府要为老百姓 的健康负责,防止和治疗传染病是其中重要的一项。传染病里主要的一个就是麻 风,县里已经有了专门诊断麻风的医生,而且政府也成立了麻风病专门医院。所 以他希望我们能带柏仂去县城看看病,确认一下是不是麻风。   几天后县城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柏仂的病就是麻风。结果是唐干部亲自来通 知的,并且告诉我和父亲,尽快把柏仂送到县里成立的专门的麻风病医院去,要 不然老屋的人都有可能被感染,而且整个的王家窑的人都有危险。   我们也听说过那个麻风病医院,是在一个很偏避的山区里,听说那里是谁也 不让去的地方,而且病人一送进去再也不会让出来。我母亲不愿意把柏仂送过去, 总是重复着‘麻风是要吃鼻子的,而我们的柏仂的鼻子却是好好的呢!’的那句 话,直到过几天后柏仂的鼻子也慢慢痒起来了,才不吭声了。秀莲也不愿意,但 是又说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来。那时候是一九五〇年底,我和秀莲的第三个儿子 樟仂已经在秀莲的肚子里有了五个月。因为担心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也被感染, 秀莲才哭着同意了让我把柏仂送到麻风医院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秀莲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从她怀里把柏仂轻轻地剥了出 来,借着月光上路了。麻风病医院在王家窑东北方向的十五公里的地方,一路都 是山间小路,中途要爬过两座山,然后还要坐船渡过一个水库。等到爬第一座山 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趴在我背上的柏仂也醒了。   “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儿子,爸爸要带你去医院治病。”   “爸爸,我不想去医院治病,我要在家里,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儿 子哭了,有些有气无力。   “儿子,等你治好病了,爸爸妈妈就把你接回家,这样你就可以天天高高兴 兴地和哥哥玩。你看,你病得都没有力气和哥哥玩了。”   “爸爸,那这里能治好我的病吗?”   “当然啊,你的病啊,是因为吃的不好才生病的。我们家很少有肉吃,所以 你就生病了。在这个医院里,就天天有肉吃呢!儿子,你想吃肉吗?”   “爸爸,我想吃肉,特别想。”   “好啊,那你就在这个医院里好好吃肉,这样你的病就会好。等你好了,爸 爸妈妈就来接你回家,好吗?”   “好的,你和妈妈要来接我。”   “当然啊,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家。爷爷奶奶和哥哥都会在家里等我们 的。”   “让爷爷奶奶和哥哥也来接我回家,好吗?”   “好的,一家人都会来接你回家。”   柏仂今天的精神比以前都好,不知道是因为想着有肉吃还是想着病会被治好, 他在一路上不停地说话。等到坐船过了水库,就到了位于一个三面环山一面朝水 的地方。那里有两排新建的平房,平房之间是一个平整好的空地。我们到达的时 候正是中午,病人都在食堂里吃饭。   院长是一个中年妇女,脸上的皮肤有些变形,还有一些麻点。在看过唐干部 给我开的介绍信,她让护士把柏仂带去吃饭,柏仂抱着我不肯去。   “儿子,这个阿姨似要带你去吃肉的。”   “爸爸,那你也一起去吃肉。我要和你一起去。”   “儿子,爸爸没有病,爸爸不要吃肉。等你吃完肉了,我再来陪你玩。”   护士把柏仂带去了食堂,我在院长那里办入院的一些手续。和唐干部说的一 样,真的不用我们自己花一分钱。办完入院的手续,我想去看看柏仂。院长让我 等一会再去,她先带着我参观了一下这个简单的医院。前排房子是食堂、办公室 和员工宿舍。后排是麻风病人住的地方,而中间的空地是病人活动的场所。在这 里的工作人员有一个院长,两个医生和三个护士,他们都是痊愈了的麻风病病人。 医院平时不让人出门,这里的食品都是政府派人定期运过来的。等参观完了医院, 护士过来说柏仂睡着了,我可以去看他了。   可能是一路太累了,或者是吃得太饱了,柏仂趴在吃饭的小桌子上就睡着了。 旁边还有小半碗没有吃完的肉,几只苍蝇围柏仂飞来飞去。一只停在了他烂了的 脸上,睡着了的柏仂抬起手摸了一下脸,那只苍蝇又飞走了。院长推了推我,小 声提醒我该走了。我回过头看着院长,想说些什么。院长没等我说话,小声地说 ‘等孩子醒了就走不了啦!’。我回头看看着睡着了、抬手正在赶苍蝇的柏仂。 把原来准备好的和他告别的话憋在肚子里,离开了麻风病医院。   等渡过了水库,在没有一个人的山路上,铁仂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又哭出了 声来,大声地哭了出来。安静的山里,传来了他一个人痛哭的回声,也只有他一 个人可以听见。一路连跌带撞,在天黑的时候他才回到了老屋。   在夜色里站在老屋门口的秀莲看到了老公回来,没说话,转身走进了老屋。 父母亲看到了儿子回来了,也没有说话。晚饭摆在桌子上,看来除了八岁的松仂 吃了,其他人都没有动过筷子。铁仂也没有吃,稍微洗了洗就躺床上去了。   送走柏仂,对于老屋来说就是一个永久的告别,就像我们自己把柏仂送到了 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样,这种感觉让老屋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气来。   癞仂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老屋了,好像他也觉得欠老屋什么一样。尽管老屋 的人慢慢也明白了,癞仂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要不然樟仂一出生就在旁边有一 个患有麻风病而且在等死的哥哥,那才是更加悲惨的事情。   不过癞仂也没有闲着,他又在按照唐干部的意思去访问其他的手艺人,看看 他们对在新社会如何工作的看法。癞仂去了泥瓦匠家、蔑匠家、木匠家和染匠家。 这里需要特别一说的是他去染匠家的事。   染匠也是子承父业在解放前两年老染匠死后被正式称为染匠的。他只比我大 几个月,也是金子辈的人,和我也算是小时候的露裸玩伴。解放后,他母亲去世 了。家里只有他和过门了四年的老婆。说起他娶的这个老婆,还真的有点意思。 那时候老染匠还在,经常带着小染匠挑着单子到方圆几十里去染布,有时候甚至 还会走出东江去邻县。每次出去染布,都要在外面住上几天。染布是一个很脏的 行业,因为染料难免会沾到脸上。所以,老染匠的脸一天到晚都是蓝的,蓝得发 黑。但同样工作的小染匠却每天早上起来都是白白净净,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好 好地把自己洗干净。   一次在邻县干活的时候,干净又勤奋的小染匠获得了他们临时的借住房子的 房东的好感。这个好感的直接结果就是房东把漂亮的女儿嫁给小染匠,这个他认 为可靠而且油门手艺的年轻人。小染匠就这样娶到了一个漂亮的老婆。结婚不到 一年,老染匠就死了,小染匠就只能一个人挑着担子去染布了。这时候大家发现, 继承了染匠称号的小染匠,也同样继承了老染匠的蓝的发黑的脸。他再也不会每 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尽管他的老婆为这事没少和他吵架。   染匠夫妻经常吵架,不仅是因为他的脸黑。更是因为几年下来两人没有生养, 两人也来老屋拜过送子观音,但几年下来还是没有用,染匠的老婆的肚子就是没 有反应。吵架的时候,谁也不让谁,声音大的让邻居都能听见。   “你就是不下蛋的母鸡,求观音也没有用。”染匠总是这样责备老婆。   “谁自己有问题谁清楚,是你有问题我才生不出孩子来的。”染匠老婆也不 示弱。   然后接下来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在摔东西。   每次吵完架,染匠就挑起担子出去几天。   癞仂就是在染匠夫妻一次吵架之后走进染匠家的,他不知道染匠刚刚挑着担 子离开了王家窑。当然,癞仂只碰到了染匠的老婆。第二天下午,癞仂又去了染 匠家,这次他是知道染匠不在家的。老樟树底下没有人知道癞仂和染匠老婆谈了 些什么,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话已经传开了。等到第三天,癞仂下午 去了染匠家到晚上才出来的时候,老樟树底下的话题已经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 了。后来有人在天亮的时候看到癞仂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染匠家出来,老樟树底 下谈论的就已经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这样的的谈论,很快传遍了王家窑。 只有还刚刚从外地染布回来的染匠不知道,当然大家也没有在染匠老婆和癞仂本 人面前说过。从那以后,染匠老婆和染匠吵架就更频繁了。   偶尔才来王家窑的唐干部也不知道,现在他正在当癞仂的入党介绍人。用癞 了自己的话说,就是唐干部要在王家窑的穷苦人里培育出第一个共产党员。而且 一切顺利,癞仂成功地通过了第一轮的考察,马上就要成为预备党员了。   准预备党员的身份让癞仂变得更加自信。就是偶尔有人当面说漏嘴当他的面 冒出了‘癞仂’两个字,癞仂也会大度地拍拍这个冒失鬼的头,像共产党员一样 总是微笑着对代老百姓。实际上,尽管王家窑很多人背后还称呼他为‘癞仂’, 但也有少部分人背后也改口叫‘池仂爷爷’、‘池仂太爷爷’了。比如保长每次 到路过老樟树底下都要问一问‘池仂爷爷来过没有?’。也有些年老的老人会说 池仂爷爷比国民党的干部好多了,因为他没有什么架子,除了到户上吃点饭又没 有收过任何人的冤枉钱;至于和染匠老婆的事情,哪个国民党的干部不要搞几个 女人呢!   等到樟仂出生并办满月酒的时候,已经是预备党员的癞仂被邀请到了老屋喝 酒,这次他和秀才一起坐在了上席。经过了一番推让后,在癞仂的坚持下,秀才 坐在上席的东边,癞仂陪坐在上席的西边。   “池仂爷爷真是越来越像个共产党员了。”父亲恭维地对癞仂说。   “哪里哪里,秀才就是我堂哥,他比我大,应该这么坐。”癞仂高兴地说。   那顿午饭大家都挺高兴,樟仂的出生让人几乎忘记了柏仂曾经的存在。偶尔 秀莲脸上露出过忧郁的表情,也都被能说会道的癞仂用笑话给冲走了。连一向不 苟言笑的秀才,也开心地多喝了几杯。   酒足饭饱之后,有了几分醉意的癞仂走出了老屋。旁边老樟树底下有人向他 打招呼。   “池仂爷爷,吃过了!”   “池仂太爷爷,过来坐一会吧。”   “池仂老太爷,来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好久都没有听你讲故事了,大家都想 呢!”   自从受到唐干部的重用和提拔,癞仂就没有在老樟树底下讲过故事了。不过 今天特别,大家的热情让有点醉意的他难以拒绝,略带摇晃地朝老樟树走去。   “好,讲个故事,你们这些小后生想听什么呢?”他坐下来,笑着对着几个 十几岁的木字辈的小孩问。   “什么故事都行,反正池仂老太爷讲的故事都是好听的。”   “好吧,那我就讲一个和尚的故事。”癞仂抹了抹嘴角的油,开始讲他的故 事。   “从前啊,有座山,很高;就在山顶上有个庙,庙里呢住着一个和尚。这个 和尚每天都要到山下来挑水,一挑两桶,他过得很快乐。后来呢,这个寺庙里又 多了一个和尚,这下问题就来了,谁也不愿去山下挑水。最后经过商量,两人一 起去山下扛了一桶水回来。”   “池仂老太爷,这多划不来啊?两个人去了才弄一桶水回来。”有孩子问。   “还没有讲完呢!后来啊,又有一个和尚来了,这下寺庙里有了三个和尚。 他们又开始商量怎么去取水的问题,商量来啊商量去,就是找不到一个让谁都不 吃亏的办法。就这样从早上商量到晚上,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那一天,他们就 没有水喝了。”   “池仂老太爷,其实是有办法啊,不管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每天轮流一个 人去挑水不久行了吗?”有一个小孩问。   “是啊,是一个好办法,但他们就是谁都不想先去挑水,怕吃亏啊!这个故 事啊就叫‘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扛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癞仂总结说。   “池仂爷爷,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不是也像和尚,国家就像一座庙,容不 下两个和尚啊?”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人问道。   “啊,啊......,对啊,这个说得对了,就是这样,一个和尚一座庙最好。” 癞仂对这个问题有些准备不足,有点敷衍地回答。等了一会,又补充了一点: “你说呀,无论是老蒋还是毛主席,谁也不愿听对方的啊,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多 好。谁不想当皇帝呢!说什么就是什么,多好!”   “无论似老蒋还是毛主席,谁不想当皇帝呢!当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癞仂还在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把张开的嘴巴固定在了那里,把最后 一个字有咽了回去。他看到了几米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唐干部。阴着 脸的唐干部没有说话,怒气冲冲地走了。   三天后,王家窑的人的在老樟树底下看到去保长家的癞仂的时候,他的头上 没有了军帽。这和老樟树底下的人猜测的一样:唐干部把癞仂的预备党员和军帽 一起收回了。   “池.......癞仂,你的帽子呢?”   癞仂没有理,继续往前走。   “癞仂,不会是你也想当皇帝吧,哈哈哈。”   没有带帽子的癞仂进了保长家,老樟树底下的人就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保长 家的院门外听里面的动静。   “癞仂,来这么晚,还要偷懒啊。”这是保长的声音。   “东家,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这是癞仂的哭喊声。   第二天秀才起床后,发现癞仂吊死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卧室不大,只有一张 床,所以显得很空荡。因为没有一个凳子,癞仂应该是把自己没穿的破土布衣服 结成的绳子系在离床沿不远横梁上,然后站在床沿上把头伸进了绳子的圈索里, 再把双脚蹬开了床沿的。   癞仂走的时候穿的还算体面,上面是染匠老婆给他补过两次的上衣,下面是 只有膝盖部位才破一个洞的裤子。舌头没有伸出来,但眼睛大大地睁着,像是还 在生气地看着大家。几根头发显然是没有整理过,随便地趴在头上,没有一点脾 气的样子。带血的左手松开着,五个指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半开着的右手上,有 一张字条,这是他的遗书。   这是半张香纸,上面画有红色的画,应该是用小树枝沾着他自己的血画的。 画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的部分先画的是一幅眼镜,眼镜后面有一个箭头,箭 头后面是一个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只有几根头发的人。很明显,癞仂这里说的 是让秀才把自己埋了。画的下面部分先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半边房子,房子后面跟 着一个箭头,箭头后面又画了一幅和上面一样的眼镜。看来癞仂的意思是,等秀 才把癞仂埋了之后,癞仂的房子就归秀才了。   空荡荡的房间的墙角里,还有卷成团的另外半张香纸,和癞仂手里的那一半 一样,上面也画了同样的画。两张画的区别只地上的那半张香纸上的最后一幅眼 镜画扁了,有点不像眼镜。   10.土地   癞仂上吊自杀几个月后,染匠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染匠给儿子取名王杨, 应该是希望儿子像杨树一样快快长大。老樟树底下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应该是火字 辈的,叫王炀更合适。染匠可能也听到了这种议论,让儿子生下来就长的不错的 头发一直留着,尽管天气热的时候这总让孩子一头大汗。到冷天的时候,也从来 不给儿子戴帽子。   自从有了儿子,染匠再也不和他老婆吵架了,除了出门染布,在家的时候总 是带着个宝贝儿子。   “杨仂的头发长的真好啊!”当染匠抱着儿子在村里转的时候,总会有人摸 摸孩子的头对染匠这么说。   “呵呵,是啊,是啊!”染匠也总是这样回答。   染匠老婆就更不会去和老公吵架,儿子的出生让她的生活又有了希望。   自从癞仂死后,唐干部还会来,只是比以前少一些。癞仂的死曾经让保长看 到了希望,以为王家窑又要回到自己的手里。但唐干部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他对 保长和对其他村民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在唐干部的眼里,保长不是癞仂的替代 者。而寻找癞仂的替代者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在那几个月唐干部不得 不自己来召集村民开会。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因为,枫仂回来了。   枫仂是戴着大红花,伴着鞭炮声由政府的人送回来的。虽然是提前退役,这 位在朝鲜战场上受伤、瘸了腿的志愿兵像英雄一样回到了王家窑。已经在部队入 党了的枫仂,这个穷人的儿子和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雄,让正为王家窑的管理而 头疼的唐干部一下子踏实了。   “王枫同志,让我们一起把王家窑建设好、管理好。”在村里召开的欢迎志 愿军英雄的大会上,唐干部这样对枫仂说。   “唐干部,我一定用尽全力,建设好社会主义的王家窑。”瘸着右腿的枫仂 勉强站直了向唐干部行了个军礼。   成了王家窑干部的十九岁的枫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成立了农会。像乡 里的其它村庄的农会一样,会员都是穷人。住在青砖老屋而且有三十多亩地我们 家,当然没有进入王家窑的农会。枫仂除了挑选了和他家一样贫穷的村民入会外, 还依照唐干部的建议也加入了一些家庭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没有一分地的秀 才,也被选入了农会,主要是农会觉得秀才一个人住的房子是一个好开会的地方, 也因为农会需要一个会写字的人。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秀才自己本来不太愿意, 唐干部上门做了几次工作后才勉强同意了。   农会的成立后,村里最不安的是保长一家了。这个由枫仂领导的农会,在唐 干部的支持和指导下,已经完全取得了王家窑的管理权。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的 保长,现在农会会员都不是。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是农会的工作就是讨论怎 么对农村就行社会主义改造,说白了就是怎么样让穷人在新社会里翻身。你说让 穷人要翻身,穷人没有地怎么翻身?穷人没有地,那地在哪里呢?当然在富人手 里。   比如在王家窑,解放的时候大概有八十户人家,三百亩田。保长一家就有快 一百亩,有三四十亩的只有我们家和郎中家,然后还有七八家有十来亩田,占主 要的还是只有一两亩田的人家,剩下的就是几个没有田的人。没有田或者田很少 的人家,也不一定就很穷。比如秀才就没有田,他也不种田,生活靠的是当先生。 染匠家也只有一亩田,他家生活靠的是染布的手艺。当然,没有田或很少田的人 家更多的是很穷的。比如以前的癞仂家没有田,就只能给保长家打长工、吃剩饭。 枫仂家只有一两亩田,当年他爷爷地仂也在老屋打长工时生活就还能勉强过得去, 等到他父亲锡仂不愿来老屋干活了就穷的揭不开锅了。   农会的会议一般在秀才家里进行,只有会员才能参加。和其它村庄的农会一 样,王家窑的农会也是先让会员诉苦,说他们家在解放前有多穷。被枫仂点名第 一个在农会诉苦的的是保长家的一个长工,名字叫王锌。锌仂比我还大几岁,他 和铜仂是同年出生的。他家里没有田,在保长家打长工十几年了。   “唐干部好,大家好!我的名字叫王锌,王家窑的人都叫我锌仂。我是在保 长打长工的,从不到二十岁开始去了,一家人也就靠这个生活。”锌仂开始说话 了。   “你打长工一年得多少工钱?”唐部长问。   “保吃,然后一年还得八十桶谷,这是长工里最高的。癞仂虽然比我干的时 间还长,但总是好吃懒做,又不会犁田,所以他一年只有四十桶谷。因为我还有 老婆和两个孩子要养,可不能像癞仂.......”锌仂回答说。   “别提其他人,就说你自己,你觉得这八十桶谷够生活吗?”唐干部听到癞 仂两个字有些不太高兴,打断了他的话。   “唐干部,我们庄稼人家,都是省着用的,差不多也够了。”锌仂小声地说。   “真的够了吗?。”唐干部把声音加重了一点问。   “要是有时候病了,没有去保长家干活,是要扣谷的,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够 用了。”锌仂补充说。   “拿在保长家干活累吗。”唐干部问。   “我们打长工的,累倒是不太累,因为农忙的时候保长还会雇短工。短工比 我们就累多了,累的活都让他们干。”锌仂笑着说。   “就你们长工坏,光拿钱不出力。”几个在保长家打过短工的人开始起哄了。   “静一下,静一下,让他继续说,等轮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再发言。王锌同志, 那你的意思是打长工不累了,你是不是比做东家的还轻松?”唐干部维持了一下 秩序,然后接着问。   “这要分什么东家,要是碰上自己也干活的东家,没准东家比我们还累呢! 要是自己不干活的东家,就像我的东家保长,那我们就比东家累了。不过,我们 怎么能跟东家比啊,打长工的当然应该比东家累。”锌仂说。   “那我问你,你一年这样辛苦,到头来还是这样穷。那保长不用干活,却又 生活得很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唐干部进一步问。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家富,他家有田啊!”锌仂脱口而出。   “那你家为什么没有呢?”唐干部又问。   “我家为什么没有?我不知道,我家就是没有啊,不仅在我手上没有,我爸 和我爷爷也都是给人打长工的。”锌仂回答说。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问。   “公平不公平我没想有过,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命好,出生在有 钱的人家。我命太苦了,生在穷人家,就得不停的干活。”锌仂回答说。   唐干部没有再问锌仂问题,而是让下一个人接着来。这次上来的是在郎中家 的长工王铅,他和锌仂的年纪差不多。听到枫仂点他的名字,穿着破了好多洞的 土布棉袄的铅仂站了起来。   “唐干部好,大家好!我的名字叫王铅,王家窑的人都叫我铅仂。我是在郎 中家打长工的。”铅仂学着锌仂开始发言。   “你打长工一年的多少钱?”唐部长问。   “我也是一年八十桶谷,锌仂说的对,这是长工里最高的工资了。不过郎中 家有一点比保长家好,就是生病没去不会扣谷。所以我这八十桶谷是板上钉钉 的。”铅仂这样回答。   “在郎中家干活累吗?”   “这要看和谁比了,要是和短工比就轻松,要是和东家比就累了。”   “那你觉得你这样辛苦,生活还这样苦;你东家不用干农活,生活却很好。 这是为什么?”唐干部问。   “人家是郎中,给人瞧病的,瞧病挣了钱,有钱就可以买地。有了地,雇人 干活就行了。”铅仂说。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问 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公平不公平,不过要是我不去打这个长工,我就养不了家了; 而且我不去,郎中肯定可以找到别人去做的,王家窑想一年挣八十桶谷的人太多 了。说实话,唐干部,我当初还是求着郎中让我去干活的。”铅仂说。   唐干部没有再问下去,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们共产党、解放军就是专门解 放穷人的,穷人也要解放自己。首先从思想上就要解放,我们不能认命,觉得谁 生下来就该穷。每个人生下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要求平等的权利。这也是我 们社会主义新社会的目标。你们看我,就是一个好例子。我小的时候也是给人打 长工的,那时候我也觉得穷人就该给富人打长工,要不然没有别的办法。但后来 我参加了解放军,知道了共产主义新思想,现在我的看法就改变了,我觉得至少 我们穷人和富人是应该平等的。”   唐干部停了一会接着说:“王枫同志,你家也是穷人,后来参见加了解放军, 还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你来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好吗!”   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的枫仂站了起来,说:“好的,唐干部,同志们,我是 王家窑出生长大的。大家都知道,我家很穷,家里就只有一亩多田。我爷爷以前 在老屋里打长工,我父亲也在那里打过短工。我很幸运,赶上了解放,参加了解 放军,还去了朝鲜战场。像你们一样,我以前也是认为穷人就是应该给富人干活 的,只有等自己慢慢有钱了买了田才不用给人干活。可是等我后来参加了解放军 见识多了,我才明白不是这个道理。你们想啊,你给富人干活,挣点钱养家,靠 这点钱能富起来吗?不能,肯定不能。再说富人能让你富起来吗,当然不能,你 要是富起来了他们怎么办。后来我就想通了,为什么我家几代人都这么穷,主要 是自己思想上太穷了。唐干部说得太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生下来 就是平等的。”   “讲得很好,王枫同志,讲得很好。”唐部长笑着站起来,然后接着对大家 说:“现在我就不一个一个点名来让大家说了,你们如果自己想发言的,自己直 接站出来说就行。”   一个黑瘦中年人从后排站了出来,是保长家的短工王钱。他和枫仂的父亲锡 仂年纪差不多,两人也是小时候一起玩的比较相投的人。解放前他也和锡仂一起 加入了土匪,但钱仂比锡仂精明得多,当时没有冲在前面挡枪子弹。   “我可以发言吗?”钱仂说。   “说吧,大胆地说。”唐干部鼓励他。   “我叫王钱,是保长家的短工,和王枫同志家一样,我家也只有一亩地。我 和王枫同志的父亲是同年出生的,两人很要好。我很赞同王枫同志的观点,每个 人都应该是平等的。”钱仂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唐干部。   “说得好,接着说下去。”唐干部继续鼓励。   “我们打短工的工资是按天数算的,一天半桶谷,这样听上去好像比长工多 不少,但实际上不是。因为我们短工一般只是农忙的时候才有做,所以一年下来 还没有八十桶谷,好在我家自己家里还有一亩多田,这样才勉强够养老婆和两个 孩子。”   “那你们干活累吗?”唐干部接着问。   “当然累啊,要不然东家也不会给半桶一天。再说,那些打长工的人都很坏, 把累活都留给我们。”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第 三次吧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富人家出生的小孩就该富,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就该 穷呢。就像刚才王枫同志说的那样,要是我们有这样的不好想法,我们穷人就总 要给富人干活,永远都翻不了身了。”钱仂得到了唐干部的鼓励,说得更加来劲 了。   “那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么?”唐干部问。   “那我就大胆地说了,我觉得现在穷人该解放了,富人穷人该平等了。如果 每个人都有同样多的田,然后收入多少完全看你自己的劳动,这样才是真正的平 等。”钱仂说完又看了看唐干部。   唐干部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开始鼓掌,站在唐干部旁边的枫仂接着也鼓起 掌来,最后掌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等掌声结束后,钱仂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唐干部却接过了话题:“同志们, 刚才王钱同志的想法很好,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田,然后种得好不好就凭自己的 本事了,这才叫公平。我们共产党、解放军就是要这样帮助穷人的,我们要把富 人的田拿出来分给穷人,当然富人自己也要留下自己该有的一份,这样每个人的 田就一样多了。这就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土地改造运动,也叫土改。土改目前已 经在北方很多地方都实行了,效果很好。这让几亿农民得到了土地,成为了土地 的主人。现在我们王家窑也要这么做,打土豪、分田地。你们愿意吗?”   “真的吗...穷人翻身..愿意....自己的田...多好...太好...解放...自 己的田...愿意啊...看富人怎么...自己的田...解放军...社会主义好...真 的是新中...自己的田...累死了也值...愿意...。   上面都是秀才跟我父亲讲的,他是当时唯一没有鼓掌的农会会员。他告诉父 亲要做些准备,最好把田给低价卖了。母亲反对说这都是我们的血汗钱买来的田, 刚买还没两年,要是低价卖掉那连本钱都挣不回来。因为母亲的反对,还有看到 保长和郎中家也没有动静,父亲在卖田的事上有些犹豫。等过了一段时间决心要 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枫仂带着农会的人开始量田了。   当发现家里的长工都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短工也都不来干活的时候,保长感 觉到了农会的力量。他意识到了形势的糟糕,已经远远大于他之前预感到的不妙。 乡里有些村庄的保长已经被划成了地主而且正在接受群众批斗的事实,更让保长 坐立不安。家里一百一十亩田已经被登记到了农会里。 有一天保长在想偷偷处 理掉家里的三头牛的时候,被家里的长工锌仂发现了,农会把这三头牛连同保长 家的其它农具都保护了起来。   保长的行为加快了王家窑的土改。很快保长就被划成了地主,我们家和郎中 家被划成了富农。其他的都是不用改造的中农、贫农和雇农。按照土改的规定, 地主和富农家的田和农具都要拿出来分了。王家窑一家地主和两家富农加在一起 一共快二百亩田,基本上都分给了少田的贫农和没有田的雇农,每家都只留下了 三四亩不好浇水的坏田。原来保长家的长工、雇农锌仂从保长家的田里分到了四 亩,高兴得在那几块曾经让他劳累、疲惫并讨厌的田里兴奋地打滚。原来保长家 的短工、农会的积极分子、贫农钱仂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保长家最肥的几亩水田, 开心地说他再也不会在这几块田里偷懒了。农会的会长枫仂也笑纳了我家的几亩 好田,他说要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种田的能力,要把这几亩田种成社会主义的样 板田。农具分得比田要复杂一些,因为不像田一样每个贫农和雇农都能分到几亩。 虽然每个人都想得到保长和郎中家的牛,但毕竟牛少人多,农具也是一样。好在 在唐干部的主持下,一个下午在秀才家里也就完成了。   就这样,王家窑的土改在唐干部的主持下顺利完成了。需要补充一点的就是, 地主保长家的房子也被分掉了。枫仂和钱仂住进了保长家,而保长一家搬进了原 来枫仂家的半边破屋里。用农会的话说就是‘扫地出门’了。   因为只被划为富农,我们的房子没有被分掉,我们还住在老屋里。但母亲还 是心疼那买了才两年的田就这样被瓜分了,感觉就像当年买的牛被土匪牵走了一 样,这种委屈她也只能偶尔在老屋里抱怨一下。这个时候父亲便会安慰她,说我 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比如本来没有牛的我们就分到了八分之一头的牛了。 父亲和我更操心的是唐干部说以后不能在自己单独烧窑了,必需所有的烧窑的人 联合起来做,完成社会主义对手工业的改造。虽然当时还没有明确会怎样对烧窑 进行改造,但我们靠自己做砂糖缸发家是再也不可能了。再说,解放后政府就没 让大家种了甘蔗,就是能做砂糖缸也卖不出去了。而秀莲操心的是家境如此衰落 的情况下,如何带着刚出生的樟仂长大。不过这也不用操心,子女都是在不知不 觉中长大的。就像松仂,现在就长到了九岁,已经成为了村里的一名小学生。   王家窑的土改开始得晚、完成的早。贫农雇农如愿得到了土地,地主富农也 没有反抗,土改和平地得以进行。农会和唐干部把个这个例子汇报到了乡里,期 待着乡里的表扬,希望能把王家窑树立成一个土改的典型。大概一个月之后,乡 里的表扬没有到来,却把负责唐家窑的唐干部给调走了,派来了身材高大的刘干 部。   刘干部来到了王家窑后就住在了秀才的家里,也就是农会经常开会的地方。 五大三粗、不信鬼神的刘干部主动要求住在癞仂吊死的那个房间。他住下来,是 要帮助王家窑的土改工作的,因为乡里提醒刘干部:王家窑的土改太和平了,没 有根本上打击地主富农的气焰。   刘干部和唐干部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会笑,我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笑过,包 括农会的积极分子。这种严肃直接影响到了农会的会员,让他们一个个像上战场 的战士。   最先倒霉的已经搬到了原来枫仂家那半边破屋里的保长。刘干部派去监视保 长的钱仂发现好几个晚上保长都会偷偷地走到原来的住的房子的周围,一边抹眼 泪一边叹息。刘干部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让农会的人把保长绑在老樟 树上审问。   “王墙,你晚上总是去原来的屋那里做什么?”枫仂开始审问,刘干部严肃 地在旁边看着。   “没有,没有......”保长回答说。   “没有,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好几个晚上都是,而且还哭了呢。”钱仂在旁 边急着说。   “你是不是对新政府的土改政策不服,晚上想来对农会的人报复?”枫仂接 着审问。   “不敢,不敢。”保长赶紧说。   “那你偷偷地来,还又不敢承认,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那栋屋里还藏有 值钱的东西?”枫仂继续猜测。   “没有,没有....”被绑着的保长开始打哆嗦。   “真的没有,要是找出来了呢?”刘干部突然插了一句话,眼睛盯着保长的 眼睛。   “就是没有,没有。”保长不敢对视刘干部,但还是在否认。   “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搜出来。”刘干部给农会的积极分子下了命令。   几个小时后,保长尿湿了裤子。不过和那次被日本人绑到老樟树上的老保长 不一样,老保长是被吓得,而保长是因为一直没有松绑。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自己 父亲被日本人绑在这里的场景,保长惊恐的眼神不知道投向哪里。等到农会人员 带着从他原来的床下面的地底下挖出来的一罐银元的时候,保长的头就彻底地耷 拉了下来。接下来枫仂和刘干部对他的审问,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无论如何都 不交代家里还藏有什么没有交出来。钱仂拿起了皮鞭,看到刘干部没有反对,开 始对保长抽起来。但除了忍不住的叫声,保长还是一言不发。   枫仂很生气,瘸着腿在那里急得走来走去,然后让钱仂带人去把保长一家人 都绑过来。   被绑来有保长老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和十五岁的儿子王铝。刘干部让秀才 用白字黑字写了几个‘地主分子’的标牌,插在保长家每个人的背后。然后,现 场对地主恶霸王墙的批斗大会就开始了。   对保长老婆和子女的审问同样无效,他们对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一问 题都一言不发。农会的人又去了保长那时住的半边破屋,搜出了一些衣服,包括 两件皮大衣。   “这就是地主恶霸穿的衣服,他们不干活却穿的这么暖和,而且我们干活的 短工,穿的就是破土布棉袄。这是一个什么养的旧社会。”拿着保长家的皮棉袄, 钱仂指着自己身上的破土布棉袄向大家说。   “这是一个万恶的旧社会,吃人的旧社会。”枫仂补充说。这是他从部队回 来之后经常说的一句话,应该是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你们看这些银元,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一天在他家累死累活,就得半桶 谷,而他什么都不干,却有这么多银元。”钱仂又抄起那罐银元对大家说。   “是啊,我一年在他家干活,才得到八十桶谷。原来他家这么多白花花的银 子都是这样剥削我们来的。”锌仂也附和着说。   “同志们,现在这个地主恶霸一家就在这里,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枫仂 越说越激动。   在钱仂的指挥下,农会会员把保长从树上松开,然后又绑起来,再通过滑轮 吊在老樟树高处的一个枝丫上。   “地主王墙,你不是说过蒋介石要带国民党打回来么?现在让你站得这么高, 你看到了蒋介石了吗。”钱仂拉动滑轮上的绳子,把保长吊到了最高处,问他。   “没有,没有看到蒋介石。”保长知道要是回答‘看到了’会发生什么。   “那你看到谁了?”   “看到毛主席了。”保长想用毛主席当护身符。   “呸,就你也配看到毛主席.”钱仂说这话的时候,把手里的绳子也松开了。   保长摔到了地上,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枫仂让人端来一盆凉水,把保长浇 醒了过来。在确认他醒过来后,钱仂又一次通过滑轮把保长拉到了高处。   “这次看到了蒋介石吗?”   “没有。”保长的声音很小。   “听不见,大点声。”钱仂说。   “没有。”保长的声音大了一些。   “那你看到谁了?”   “谁都没有看到。”保长说。   “呸,毛主席那么伟大你都没有看到。”钱仂说完这句话,又松开了绳子。   这一次,保长还是惨叫了一声,但凉水没能把他再浇醒来。   作为地主的家属,保长的老婆和子女没有上这个滑轮。但拒绝交代和配合的 他们,在皮鞭的抽打下衣衫不整、体无完肤。那些往日在保长家的雇工,看到了 往日高高在上的保长老婆和女儿的露出的白皙的身体,带着仇恨和欲望,进行着 凌辱和惩罚。刘干部严肃地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十九岁的枫仂,则在那里发 呆。   第二天,不会游泳的保长的女儿跳进了村子前面的大坭塘,跟着她父亲去了 另外一个世界,把同样伤痕累累的保长老婆和儿子留在了这个世界上。这样也好, 在那个半边破屋里,他们母子可以一人住前间,一人住后间。不过农会后来又通 知他们这个半边破屋也不能住了,为了让他们彻底改造地主恶霸身上的邪恶,限 期三个月在旁边自己搭一个茅草屋。   刘干部向乡里汇报了王家窑批斗改造地主的事迹。乡里对刘干部和王家窑农 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并希望再接再厉。同时进一步指出,拥有近八十户 人家的王家窑,仅由一个地主两个富农是不够的,土改工作还需要进一步进行。   接下来轮到了郎中和我们家不安了,保长作为地主的下场让我们害怕。   郎中家原来的长工和几个短工被要求在农会上发言,揭发郎中的剥削行为。 可包括铅仂在内的三个长工偏偏不开窍,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比如一个长工说到 有一次他在郎中家干活的时候病倒了。刘干部问他是不是累病的。老实的长工却 偏偏说那天是带病上工了,而且还说是郎中给他把病治好了并让他回家歇了几天, 后来也没有扣谷。刘干部依然一脸严肃地听着,枫仂了在旁边沉不住气了,打断 了长工的发言,让短工说话。可几个短工的觉悟也不能让枫仂和刘干部满意,于 是只好先散会。   在老屋里唯一打过长工的就是枫仂的爷爷地仂,他父亲锡仂也在老屋打过短 工,但老屋后来就没有再雇过其他人,都是我们自己在干活。所以,要是让人来 揭发老屋的一家,只有枫仂有点资格,但枫仂自己却是没有在老屋干过活的,在 他父亲和爷爷在老屋干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呢。但枫仂还是在农会上说了,说 老屋如何剥削他们一家三代的事情。秀才传过来的大意是,枫仂说他爷爷在老屋 打长工,天天受剥削;他父亲在老屋打短工,也经常受剥削;他自己没替老屋干 活,但也经常吃木仂从老屋带出去的剩饭。另外,枫仂又说了因为铜仂穿上国民 党兵衣服的事情,说这样让日本鬼子杀了他们家三条人命。   枫仂不仅在农会上说,也到老屋来说。他开完会后来到老屋的门口,对着里 面说:“你们给我听好了,你家欠我家三条人命,现在是该还的时候了。现在是 新社会了,你们一家剥削我们家三代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听到这些我没有说话,父母亲也没有说话。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越来越 衰弱,尽管身材依旧高大。年老体衰,加上相继的丧子之痛,父亲早已没有了年 轻时的霸气。没有修剪的络腮胡像干枯的杂草,显示着生命的凋零。   我自己觉得枫仂不会像对保长那样对待老屋。这个想法让我没有和父亲谈谈 当时的对策,从而留下了永久的后悔。第二天早上,父亲和母亲双双吊死在枫仂 居住的屋前,父亲的手里攥着一张写给枫仂的字条:“还你两条人命,加上铜仂 也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家再也不欠你的了。”   王家窑最后的土改结果的榜单上,白榜的名单上写着:恶霸地主王墙,开明 地主王坑(郎中),富农王铁,另外还有两个由原来富裕中农改评成的富农。   郎中也被‘扫地出门’了,屋里搜出来的浮财也被瓜分了。因为富农的成分, 我们依然能住在老屋里。但没有了父母亲的老屋有着前未所有的萧条。冬天的夜 晚,秀莲和我带着一岁的樟仂住在东边卧室的前间,因为害怕不敢单独睡的九岁 的松仂也加入了进来,四个人在寒冷的夜里挤在一起。其它的房间都空着,这样 的空旷上一次在老屋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11.合作   保长的儿子,也就是王铝,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后生真的就在三个月之内盖起 了一座茅草房。用乱石打的地基,上面是土墙,木头做的横梁上盖着稻草。一座 简易的房子,但够他和他母亲两个人住了。这个保长的儿子,要是不是解放军的 到来,在将来应该也是一个保长。但现在,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不是保长的 头衔,而是地主的帽子。每次开批斗会的时候,总是要被拉到台上。才十七岁的 王铝有着和一般这个年龄的后生不一样的性格,他沉默寡言,没有朋友,也没有 敌人。每次批斗的时候,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依照农会的人的意思 回答‘是’或者‘不是’。要是在对地主武斗的时候,他也是咬着牙、忍着痛, 连一声‘唉呦’都不会发出来。这种逆来顺受的方式让农会的积极分子感到无聊, 从而慢慢对他的批斗有所减少。但农会也没有怎么让王铝闲着,当村里甚至邻村 要派壮丁干活的时候,他就是王家窑的首选。这种活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劳 动改造。那一年他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都劳动改造过,垒石头、盖房子的手艺在 这种义务劳动里变得越来越好,以至于大家有时候都不提王铝这个名字,也不叫 ‘地主的儿子’,而是直接称呼他为‘石匠’。   相比于保长的儿子,保长的老婆的日子就要难过多了。尽管她也和儿子一样 对批斗逆来顺受,但对她的批斗没有减少。不知道是因为农会的一些人对批斗女 人更有兴趣,还是因为他们在批斗的时在肉体接触上沾到了一些小便宜,反正对 她的批斗就是最多。另外,农会的人称呼她‘地主婆’,也是的确难听的很。但 这些好像都对保长老婆没有什么影响,她和儿子一样忍声吞气地活着。这一对母 子,从王家窑的第一富贵的家庭沦落到了最为贫贱的人家,看上去反而过得坦然 了。   当然,更坦然的还是农会的人。   “地主婆的身体还挺经折腾的,过这样的穷日子身体还那样有弹性。”   “难怪地主婆那样经打,就是身上的肉就是比人家多。”   “地主婆穿的还就是不一样,衣服被撕烂了,补上那么多补丁还是好看。”   “地主婆养的那头猪长得比人家的都快,是不是喂奶给猪吃了啊?”   “等过年乡里派下来的一头购猪的任务,地主婆的那头大肥猪就是了。”   “这地主婆也真是,身子让人摸了没事,骨头让人打了没事,名声被人说坏 了也没事,可一头猪被政府征购了,却去跳大坭塘了。”   没有了‘地主婆’这个母亲的王铝,彻底成为了王家窑的‘石匠’,一个少 说话多做事还也偶尔挨批斗的石匠。   地主婆的自杀让王家窑的土改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没有了武斗,慢慢走向 了一种形式。每到要批斗的时候,地主、富农分子还会被拉上台。批斗台上的石 匠,听话得让农会的人找不到下手的理由。而被划为开明地主的郎中,在他家做 过长工和短工的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说他的坏话。而对我们家,枫仂依然不友好 但也没有武斗的意思,可能他晚上做梦的时候还会想起我的父母的阴魂。而其它 的几个富农,本来就是从中农里被升级的,上台接受批斗也就是做做样子。   斗地主富农是当不了饭吃的,尤其是地主家的财产早已被分完了之后。就是 农会对批斗最积极的钱仂,也在分给他自己的几亩田里下了不少功夫。那一年王 家窑的人畜粪便没有浪费一点一滴,都被运到了田里换成了稻谷。丰收的时候, 农会的人都在感谢新中国的政策,让穷人有了翻身的机会。虽然我家的几十亩田 在土改里被分完了,但我也得承认,这样的确让王家窑的粮食增产了。   但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因为人人都有了田之后,不会种田的人就困难了。 比如说已经是村干部的枫仂,连插秧都插不齐,更不要说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水、 什么时候该施肥。他刚刚从邻村娶来的一个飘亮的贫农女儿,也只会作家里的事。 所以两口子真是浪费了从我家分到的那几亩好田,没有收到多少粮食。这还幸亏 农会积极分子、也就是老樟树底下人说的‘马屁精’钱仂的免费帮忙,他们才能 顺利地把那点可怜的稻谷从田里收回来。比枫仂更不会种田的是郎中,只会看病 的郎中以前连田都没有下过。他以前有很多田,但都是雇人种;现在他只分到两 三亩田,但真的需要自己来种了。不过也是好人有好报,原来在他家的长工铅仂 还记得老东家的恩情,主动帮郎中把田给种了。当然,郎中没有让铅仂免费帮助, 给了他不少粮食。要说王家窑最不会种田的,还是秀才。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先 生,以前连锄头棍都没有摸过。秀才私下里想把从我家分到的两亩田还给了我们, 我和秀莲没有同意。等到农忙的时候,秀才也不要摸锄头棍,我替他把田都种了。 秀才把其中的一半收成留在了老屋,我再怎么说不要都不成。   不止是枫仂、郎中和秀才这些不会种田的人需要帮忙。就是会种田的,有些 也想请人帮忙。就像染匠,他会种田,但是不想种。所以他就请种田麻利的帮他, 回过头来他给人家染布,这样也就两不相欠。这样各自情愿的交易还不少,以至 于慢慢来王家窑次数越来越少的刘干部都看得出来。但奇怪的是,对这样让人帮 忙种地,看上去和以前地主请人种地差不多的行为,刘干部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后来做手艺的人都像染匠一样请人种田,自己去做手艺。其实也很简单,这 就是一笔经济账。做手艺的,比如染匠,石匠、木匠都比种田的劳动力挣得多不 少,就是工资最低的篾匠也要比种田的高一些。至于我们烧窑的,当然也算是一 门手艺,收入多少不是按天算工资的,但总体算下来比篾匠高是肯定的,其中有 一些做制陶的可能还能超过染匠。那个时候,王家窑烧窑的师傅也有一些自己不 种田了,但我不能,因为头上有顶富农的帽子。要是我请别人种田,那批斗的时 候可能就会有麻烦了。所以我不仅自己种田,还帮贫农秀才种。   当时有胆大一些贫农的去请教刘干部,问这样请人种田是不是也像以前地主 一样是一种剥削。听到这个问题,不会笑的刘干部还是那样严肃,说这和地主的 行为有本质的区别。要是碰到再胆大一些的去追问为什么。刘干部会更加严肃地 说是因为地主是拥有太多的田而剥削没有或少田的人,而现在大家都有田所以只 是相互帮助。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刘干部还专门在农会的办公室里开了一个会, 连我们这些地主富农分子都去参加了。会上刘干部主动提到种地的问题,他说现 在大家相互帮忙是不仅不是剥削,而且一件好事,应该得到提倡和鼓励。为什么 呢,因为社会主义的优势除了人人平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团结协作。所以 现在大家之间的相互帮助就是在人人平等的条件下的团结协作,应该得到发扬光 大。   刘干部的这个会让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尤其是农会里的积极分子,他们马 上就开始了讨论如何进一步团结协作的事情。枫仂作为王家窑农会的头,虽然种 田不行,但在组织方面却有一套。很快,他就带上钱仂还有其他几个农会的贫农 积极分子成立了一个组,并让刘干部给这个小组取了一个名字:王家窑第一互助 小组。枫仂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钱仂是副组长。在枫仂的指挥下,这个王家窑 第一个互助小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边田畈上的一条水沟清理了。清理水沟能 让水流的更快,给田浇水就会快多了。在解放前,清理水沟都是大户人家的事情, 因为那些能浇水的好田基本上都是他们的。所以当水沟不畅通的时候,几个大户 人家商量一下就把这活干了。土改后,每家人都有田了,但都没有多少,反而没 人带头来清理水沟。所以,当时大家都夸枫仂带头做了一件好事,虽然枫仂从我 家分到的那几亩好田也从中受益。这件事当然传到了刘干部那里,刘干部不仅表 扬了枫仂和他的组员。而且亲自写了一篇报道,在乡里的广播里播放了。   那是王家窑第一次上广播,所以现在不少人都还记得。   “今年,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我乡王家窑村成立了第一个村民互助小组。 担任这个村民互助小组组长的是共产党员、抗美援朝志愿军光荣退伍军人王枫同 志。在王枫同志的带领下,王家窑第一互助小组今日完成了一项田畈水沟的清理 工程。这项工程的完成大大提高了王家窑水田的浇灌效率,为农业生产做出贡献。 这项工程的完成说明,在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的条件下广大农民可以团结协作,充 分体现出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希望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这样先进的互助小组 能够星火燎原、发扬光大。”   就在这个广播播出后,王家窑马上就成立了更多的互助小组。有一些是本来 就有相互帮助的,比如秀才和我家;郎中家和原来在他家做工的铅仂家。这样本 来就有相互帮助的,再加上另外几家就可以算一个小组了。有些不愿参加互助小 组的人家,也因为农会在不断地做工作,后来也都勉强加入了互助小组。不到一 个月,快十个互助小组就在王家窑成立了,包括了所有的村民。于是剩下的还没 清理的水沟,也都很快被清理了。只是没有再因为清理水沟而上乡里的广播。   等到一年后互助组遍地开花,布满全乡的时候。首先带头成立互助组并尝到 甜头的枫仂,又在谋划其它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之后一天在村里的 大会上,刘干部和枫仂提出王家窑要再次在全乡当排头兵,成立第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是什么呢?刘干部给大家做出了解释。他先表扬了王家窑的互助组,说互 助组充分利用了资源,发扬了社会主义的团队精神。然后又说,互助组也有需要 提高的地方。比如把,清理一条水沟,一个互助组可以做到。但如果要建造一个 小水库,就不是一个互助组能做的事情了。所以,社会主义的农村需要更大的合 作组织,这就是合作社。至于王家窑如何成立合作社,他让枫仂去做具体的解释。   从朝鲜战场已经回来了两年多的枫仂,已经慢慢变得像乡里的干部了,讲话 的时候速度变慢而且声音的高了很多,让坐在边角后排的地主富农分子都能听得 很清楚。   “各位-贫下中农-同志们,刚才-刘干部-给了关于王家窑-要成立-合作 社的建议,我本人-非常拥护-这个建议。在和一些-农会成员-讨论后,我们 就-关于如何建立-王家窑农村-合作社-给出了一些具体的-参考意见。第一 ,我们-建议所有的-村民参加,包括地主和富农,这也是-一种改造嘛!第二 ,这个-合作社-要体现出-社会主义的-平等精神,每一个-合作社成员-包 括-地主富农-都要参加劳动,也要-分到-劳动成果。第三,村民-具体如何 入社,我看-大家-可以-按入股的方式-来参加,用田、农具、耕牛和劳动力 -来入股合作社。第四,关于-劳动成果-的分配问题,我们将-按照入股多少 -和公平的原则-来分配。这就是-我的几点建议,请刘干部-和大家参考。我 的话讲完了。”   刘干部带头鼓起了掌,然后发表了讲话。   “刚才,王枫同志-就王家窑-成立合作社的问题-提出了-几点具体的建议。 我觉得-很好,不知道-大家觉得怎么样?我看-这样,现在农会的人先表决一 下,支持这个决定的人,举手。”   ‘马屁精’钱仂第一个举手,然后所有农会成员也都把手举了起来。   “很好,农会的同志们觉悟都很高。现在其他贫下中农再表决一下,看看你 们的觉悟。”刘干部接着说。   除了我们几个没有权利表态的地主富农分子,所有到场的人都在刘干部面前 举起了手。   当乡里的广播播出王家窑成立了乡里的第一个农村合作社的喜讯的时候,我 的第四个儿子王株-也就是株仂-出生了。那一年,我们的松仂十三岁,樟仂五岁。 而在麻风病医院的柏仂,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应该是九岁了。秀莲的大儿子,可 能去了台湾但生死不明的木仂,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   村里的合作社建起来之后,我家在土改的时候分到的三分之一头牛、四亩田 还有一些农具都交给了社里入股了。不光是我,所有的人都一样。染匠因为没有 及时交出来家里的农具,他自己后来说是因为自己没有怎么用所以不知道放在哪 里,还不得不在农会上做出检讨。   和别人家不一样,我家里不仅用耕牛、农具和水田入股了合作社。还无偿贡 献了东西两边的厢房,因为枫仂说合作社需要一个大仓库。当时作为地主的石匠 家和郎中家都被扫地出门了,他们的房子都分给了贫农,所以村里就我们家的房 子还大一些。枫仂说了,这个仓库不能算是入股的,是合作社借用。作为富农分 子,我只能同意,要不然就是挨批斗然后也还得同意。所以我们很快把厨房从西 厢房里挪到了老屋的正屋里,反正当时家里只有五口人,住的地方还不缺。   枫仂作为乡里的第一个合作社的社长,带领王家窑的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 是修建一个小型的水库。就像刘干部当时在会上说的那样,互助组可以清理一条 水沟,但修建一个小水库还要合作社来做。枫仂做的,正应了刘干部的这句话。   水库就建在村庄东边田畈的南头。田畈是长条形的,东西两边是山岗,南边 是一座只有几十米高的小山,而北面则是开阔的大田畈。乡里派来的水利专家建 议在田畈南边小山的脚下修建一个小型水库,可以灌溉整个畈上的田。这样的水 库不难修,说白了就是建一条水坝把水拦在那里。因为水库的水不深,水坝用土 方建就可以。在那年收完稻子后开始动工,不到天冷的时候就完成了。不出所料, 合作社修水库的事情又成立乡里的广播新闻。   当然,那次修水库时,郎中、保长的儿子和我这几个地主富农分子照例是比 别人更累。但公平地说,修水库的确是一件大好事。以前,王家窑从起始公王土 开始,每年就只能种一季,在雨水多的农历四月播种,在还没有进入秋天旱季之 前收割。而修好水库的第二年,也是一九五六年,王家窑就可以一年种两季水稻。 二月可播种,六月收割早稻后马上种下晚稻,等到天气降温的十月底前晚稻就可 以收上来。对了,现在有一种叫‘陆轴’的农具,就是那个时候发明的,也是专 门给种二季稻用的。以前种一季的时候,收割完水稻会把一部分稻杆撒在田里, 让它们经过一个冬天腐烂变成很好的肥料。但等到一年需要种两季的时候,因为 收完第一季就得马上要插上第二季,所以撒下的稻杆不会腐烂,需要打烂并埋在 泥土里。用来做这项工作的农具就是‘陆轴’。当然,现在王家窑种田都机械化 了,‘陆轴’也用不上了。但在那个时候,也是一大发明呢!好了,这个扯得有 点远了,还是回到一九五六年。  一年两季水稻,而且有了水的保障,又因为是合作社一起种田所以没有浇水 的纠纷。还有大家都等着自己入股的分红,所以干劲也还不错,那一年王家窑丰 收了。老屋的东西厢房,也就是合作社的仓库,装满了稻谷。负责看管合作社仓 库的锌仂每天都要来我家好几次,好像对厢房上的两把大锁不放心一样。好在交 完政府的公粮和购粮后,很快就按照各自入股的多少分到各户了。锌仂也不用天 天来看那两把大锁,我家也清静了不少。   农业的丰收,让王家窑又一次作为带头模范上了乡里的广播。连续几次上乡 里的广播,让年轻的枫仂有了更大的雄心。在刘干部的支持下,对合作社做了进 一步的改造。改造后的合作社把社员的耕牛和农具都买下来归为合作社所有,另 外不管社员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的水田都归合作社所有,只有一些个人开的荒 地还是归个人的。枫仂说了,这样做是为了建立高级合作社,所有的农具、耕牛 和水田都归合作社是让社里有更多的权利来协调大家的劳动。   有人问,说那这样的话大家都没有入股了,到时粮食怎么分呢?枫仂就进一 步解释说,高级合作社要进一步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实行按劳分配。也就是 说,大家集体劳动,按照劳动能力的大小来打分,然后再结合劳动时间来分配合 作社的劳动成果。比如说吧,一个青壮年男子劳动一天算十分,同样年龄的女劳 动力算八分;老年男子算八分,同样年龄的女劳动力算六分;未成年的男子一天 算六分,而未成年的女子则算四分。按照这个积分系统,可以计算一年下来每个 社员为合作社所劳动的总积分。最后分配粮食的时候,就按这个积分来来计算的。   这个积分方法说的很清楚了,但马上还是有人提出问题来。有人说王家窑有 不少人家是制陶烧窑的,这些人在农忙的时候当然也要跟着合作社干农活,但是 农闲的时候他们制陶烧窑又怎么算呢?要是社里不管,让他们自己单干,那就有 点像资本主义的劳动了。为此枫仂也拿出了办法。按照高级合作社的精神,所有 社员的劳动都属于合作社,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允许单干了。所以,这些制陶烧窑 的社员,也包括染匠、石匠、木匠、篾匠等手艺人,他们劳动一天都按一个青壮 年劳动力来计算工分,也就是十分。   要说这个对手艺人的积分是不公平的,就拿我们制陶的人来说吧。不同的人 手艺水平不一样,所以现在都按十分来计算一天的工作量,我的手艺好就体现不 出来了。而且,因为我是富农,我不能每天拿十个工分,只能拿九个。但我不敢 提意见,因为合作社能让我这个富农参加劳动就不错了,要是提意见只能是再被 批斗。作为地主的石匠更是不敢提意见,虽然他的活更累,而且每天只能拿八分。   最后公开提出不满的是染匠,因为他家田本来不多,土改的时候被划为贫农, 所以说话底气足一些。他第一个不满是把染匠和篾匠一样算工分,他说篾匠干的 活轻快还干净利落,还说在解放前篾匠的工资在手艺人里头就是最低的。他的第 二个不满就更大了,他觉得手艺人和没有手艺的农民都一样每天拿十个工分是更 加不可以接受的事情。之前互助组的时候,他染匠干半天活得到的工钱就可以请 一个农民帮他做一天农活,现在手艺人和没手艺的人都一样就不合理。   染匠的意见是在农会大会上公开提出来的,当时枫仂和刘干部都没有想到农 会里会有不同意见。所以当染匠说完之后,他们两都没有做出反应。好在刘干部 有经验,说这个问题需要研究研究。就在刘干部回乡里几天后,他回到王家窑召 集了村民大会。大家都期待着刘干部的研究结果,看看染匠的意见会不会被采纳。   村名大会就在老樟树底下进行,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将一张小学课堂的桌子和 一条板凳摆在樟树树干旁边当作主席台。桌子坐北朝南,东边坐的是乡里的刘干 部,西边坐着合作社的社长枫仂。主席台下的村民,有的是自己带着小板凳,有 的是蹲在地上,更多的人干脆在后排站着。刘干部先发言,他没有提到染匠的意 见,只是让枫仂作为社长把这几年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设情况总结一下。枫仂拿 出来一份写好的讲稿,看得出来他是有准备的。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今天-在这里-汇报总结一下-过去几年里- 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设情况。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设-分为几个阶段,第 一阶段是-土改阶段。王家窑的土改-开展的比较晚,但在乡政府的指导下,我 们进展得-很顺利。我们-成功地-打倒了两户地主-和四家富农,并让-贫农 和雇农-都得到了-自己的土地。第二阶段是-互助组-阶段,大家都知道,我 们-王家窑-是乡里第一个-成立互助组的,并且上过-乡里的广播。在这一阶 段,我们组织劳动力-把田畈上的-水沟-都清理好了,为农业生产-提供了强 大的支持。第三阶段-是合作社阶段,我把它-叫做-初级合作社-阶段。在这 一阶段,我们集中了-王家窑所有-的资源,建成了-一座水库。这座水库-的 建成,让王家窑-能够种植二季稻,让农业-得到了丰收。这个合作社-也是乡 里的-第一个合作社,这个成果-更是得到了-乡里的表扬。现在,我们-王家 窑-要再接再厉,在乡里带头-在今年-迈进-社会主义建设的-第四个阶段。 我们把-这个阶段叫做-高级合作社-阶段。就像在-上次农会上-我建议的那 样,在这个-高级合作社里,所有的农耕资源-都将归合作社-所有。目的是为 了-让高级合作社-有更多的权利-和资源,提高社会主义-建设效率。我的话 -就讲到这里。”   在照例的掌声结束之后,刘干部开始了他严肃的讲话。   “贫下中农同志们,刚才-王枫同志-总结了过去几年-王家窑的社会主义 建设情况。大家都听到了,王家窑-在社会主义建设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并且多次-成为乡里的模范-得到了表扬。这是和-乡政府的正确领导-分不开 的,也和王枫同志-和大多数农会的同志的-敢做敢干的精神-分不开。现在, 王枫同志-又要再一次带领-王家窑-成为乡里的模范,成立全乡第一个-高级 合作社,进一步-发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建设好王家窑。我们应该为-这一个 勇敢的举动-鼓掌。”   说到这里,刘干部暂停下来开始鼓掌,下面也跟着起了热烈的掌声。等到掌 声停下来,刘干部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贫下中农同志们,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的农会里-居然有人要 反对-社会主义建设。千方百计第阻碍-高级合作社的成立。我没有想到,在农 会里的-贫农和雇农当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人。党和政府通过土改给了贫农和 雇农的新生。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感谢党和政府,还要站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对立 面。”   这时候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染匠。这让他坐立不安,黝黑的脸因 为紧张而变得微红。   “大家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了,没错,就是染匠。”   刘干部的点名,让染匠开始感到了害怕,肩膀微微地抖动着。   “现在,我想问一下,农会的同志们。对于染匠,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处理两个字让染匠的肩膀抖得更加厉害,同时也让前排的农会成员感到了紧 张。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现在刘干部站着等待他们表态。   “我想,农会可能......应该......让染匠离开......开除。”   ‘马屁精’钱仂一边发言一边看着刘干部的脸色。   刘干部的脸色稍微有点放松的变化,但让第一排农会的人看得清楚。随后, ‘开除’这一意见就在第一排传播并慢慢达成了一致。   刘干部在等到农会的成员统一了意见要把染匠开除出农会的之后,然后接着 说话:“农会同志们,我很高兴大家能有这种觉悟。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农会不 能有这种阻碍社会主义建设的分子。可是,大家知道为什么我们农会中会存在这 样的分子吗?”   这个问题让刚刚放松下来的第一排又紧张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而还 坐在那里的染匠,已经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刘干部,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 么。   看到没有人回答,刘干部接着说:“关于这个问题,毛主席-给了我们答案。 就在去年,毛主席发现了-我们党内最大的-反革命分子-胡风。胡风混在我们的 队伍里,千方百计地-阻挠社会主义建设。幸亏我们英明领袖毛主席-火眼金睛, 把这个反革命分子揪了出来。在揪出胡风的同时,毛主席-也告诫我们,在我们 身边-同样可能存在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和地主、富农分子一样可怕,甚至 更加可怕,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害虫。”   刘干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马屁精’钱仂在台下忍不住说话了:“染匠就 是我们中间的反革命分子。”   钱仂的话得到了刘干部眼神的鼓励,他于是接着说:“我们要揪出染匠这样 的反革命分子,打到染匠!打到反革命分子!”   钱仂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农会成员的呼应,老樟树底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 到染匠,打到反革命分子的’的叫喊声。在这一片叫喊声里,染匠被从第一排的 凳子上拖起来扭送到主席台旁边,面对着村民。接下来,染匠享受了之前批斗郎 中、石匠和我一样的待遇。   就在里老樟树不远的地方,站着染匠的老婆和她六岁的儿子、冬天还是没有 带帽子杨仂。等到染匠被扭送到主席台的那一刻,染匠老婆捂着杨仂的眼睛,把 他拉回家了。 (待续)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四日初稿,德国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二稿,德国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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