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8/10(第二九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夜 路                  § 张雪昆:夜路           §  ·张雪昆·                  § 【牛肆】             § 这漫长的路                  § 把夜种在我心里 刘振墉:传染病见闻录       § 把泪水种在月光里 黄未原:公厕手纸与福利文明    § 掺杂了月光的黑色                  § 无穷无尽地倾泻 【丝露集】            § 一种等待爆炸的灿烂                  § 一种快要凝固的寂静 董剑华:一个难堪的年纪      § 此时碎裂可以没有痕迹地回到完整 zongli:忆扶沟       § 完整也可以没有征兆地返回碎裂 水过河:人生如山         § 给我一万年                  § 让我提炼出深夜里的阳光 【网里乾坤】           § 但我身处很深很深的夜                  § 我 周 宏:左思深涧种奇松      § 不可能有一万年   夏 沙:中药到底是“纯天然无毒” §     还是“是药三分毒”    §                  § 【网萃】             §                  § 陆思良:90年代出国记      §                  § 【网讯】∽∽∽∽∽∽∽∽∽∽∽∽∽∽∽∽∽∽∽∽∽∽∽∽∽∽∽∽∽∽∽ ◆          评选2018年新语丝科学精神奖启事 一、 该奖用于奖励在帮助中国公众理解科学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人士。2013 年、2014年、2015年、2016年和2017年获奖者分别为何祚庥、饶毅、黄大昉、纪 小龙、申振钰。 二、 该奖奖给一个人,奖金一万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三、 该奖由新语丝编辑部评选,择期颁发。欢迎各界人士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和推荐理由请寄:xinyusi@yahoo.com。 ◆ 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发起、资助方舟子著作翻译工作,由邓自闲主持。 详情见:http://www.osaic.org 【牛肆】∽∽∽∽∽∽∽∽∽∽∽∽∽∽∽∽∽∽∽∽∽∽∽∽∽∽∽∽∽∽∽ ◆              传染病见闻录                ·刘振墉·   我家在江苏如皋县的农村小集镇上,卫生状态很原始,所以儿时对于传染病 及其后遗症,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见得最多的是麻子。母系亲属里,有姨母、表哥、表姐是麻子;父系亲属里 有堂哥、堂姐及两个表哥是麻子。对门南货店的李老板一脸大麻子,连累他的太 太也被喊做麻奶奶。我们这条小街上的首富,是与我家相隔三户人家的黄家染坊, 弟兄四个却有两个是麻子,人们似乎忘记了他们的正式名字,背后都称其为黄三 麻子和黄四麻子。四七年我小学毕业,毕业班九个人,倒有两个同学是麻子。至 于邻里中的大麻子二麻子、张麻子王麻子的,不胜枚举。我估猜猜,昔日的麻子 发生率,差不多接近十分之一。我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是麻子脸,想想觉得多可怕!   姨母和表姐都是淡淡的浅麻子,并不是出天花造成的。在牛痘苗传入中国前, 国人已发明了人痘或称鼻苗。就是将天花病人的痂收集碾碎,喷入小孩的鼻腔以 诱发轻度天花,从而获得终身免疫。但程度很难控制,弄不好发作重了,也会留 下疤痕,姨母和表姐的浅麻子就是这样得来的。   我哥哥的杨姓同学一脸大麻子。相隔五十多年后,我再次见到他时,甚为惊 讶,竟然感觉不到他的麻子脸了。当然不是上帝出于仁慈帮他抹平了面皮,而是 原来麻子斑点已经被老年的皱纹所包容。   习惯上常常将麻疹(俗称出痧子)与天花并列,因为人们一生都要遇上一次, 这一关非过不可。虽然麻疹的死亡率要比天花低很多,但病患者的症状却是十分 痛苦的。依稀记得我妹妹出痧子时,家里如临大敌,关闭门窗,拒绝外人出入; 为了防止抓痒,将病孩的手用布包起来。她的双眼被分泌物完全封死,我看了都 害怕。   四一年的夏天我在外婆家(如皋县大腰庄),这年正好硬脖子病(脑膜炎) 流行。每天都听到大人们在谈论:庄东头某人死了,或附近什么庄子上又死了几 个人了等等,还有一家死两个三个的,第一个死者的棺材还没打好,第二个人又 死了。那次的流行可能有几百人死亡。幸而外婆家邻居里面没人感染上。   霍乱大流行是在一九四六年夏天。霍乱的症状特点是上吐下泻,人体失水后 手指螺纹下陷,所以中医称之为瘪螺痧。内战刚爆发,国军从南通西进,粟裕率 共军抵抗。常有参战民工从我家门前路过,能听到很多流言。当时正逢大热天, 据说军中霍乱流行,有些人在行军中,突然跑到青纱帐里去拉肚子,拉几次人就 没了。这次战役国军大败,共军以少胜多,就是著名的“七战七捷”,成了解放 军的典型战例,也成就了粟裕一代名将的声誉。“一将成名万骨枯”,死者中有 很多人是死于霍乱的。老百姓中也有患上霍乱的,幸而没有形成大流行。我的伯 父是中医,几次听他说到,又被人请到什么村庄看瘪螺痧了,语带无奈和惋惜的 口气。   疟疾俗称打摆子,发病率虽然很高,但由于普通疟疾能够自愈,发冷发热若 干次,也就熬过去了。我八岁时得过日日疟,每天发作一次,发冷时浑身颤抖, 发热时一身大汗,接连十几天。姨母带我到后庄的尼姑庵里烧香、磕头,抓了一 小撮香灰回来冲水喝了,果然药到病除。俗话说:“倒霉的医生治病头,走时的 医生治病尾”,看来这小撮香灰,正好赶上了病尾。我儿时得到的医药救助,如 果算上香灰,记得的好像就只有这一次。   在我家邻居里,还有过肺结核病人、麻风病人、疯狗咬伤病人、梅毒病人等 等,中医对于所有这些传染病一无所知,也就不能给予有效的治疗,只能任其流 行,生死由命。   我的两个麻脸同学都比我大两岁,与我同龄或更小的,就再也没出现麻子了, 这得归功于牛痘苗。大概是由于牛痘的发明较早,运输与储存又无须“冷链”, 所以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被引进并迅速普及,让我正好赶上。五十年代以后, 针对麻疹、小儿麻痹症、结核等各种疫苗的普及,才控制住恶性传染病的扩散, 从而大大地延长了国人的平均寿命。   所有预防和治疗传染病的疫苗,都是现代医学、化学、生物学等多种学科的 集成。国人要更进一步地实行鲁迅的“拿来主义”,将外国一切经实践有效的科 学技术、思想文化、制度方法,只要有利于强身健体、强国富民的,就要大量引 进,以造福全国百姓。 ◆              文化人与科学家                   ·离家民·   文化人,顾名思义,指具有文化的人。但什么是文化?百度一下,出来一堆 乱七八糟的东西,仔细一看,要么同意反复,要么各自表述,要么语意不详,要 么自相矛盾,让人不得不惊叹百度文化“教授”们的高深学术素养了。   与其看不明白他们的叙述,不如自己来理解和定义。   以我的经验来看,文化一定与文字有关。自从人类进化产生了文字,便算作 有了文化。这也和广义文化定义相一致。即文化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一种特 有现象。   小的时候,经常听到对文化人的议论。说:“那个人识字,是个文化人。” 于是“文化人”在我眼里就是“识字人”的代名词。事实上也是那样。那时在村 里也就几个人识字,最有文化的人就是识字最多的人,一般都是小学老师。那时 文化人的地位很低,除了写对联、办喜丧事记账外,基本上用不着他们。因为他 们被“伟大领袖”定位为“臭老九”,只比排名第十的乞丐高一级。   很多年以后(开放以后),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确实是有点文化的,不过 那是2500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事。那时出了几个著名的文化人,他们是老子、孔 子、朱子、荀子、墨子等。他们的文化水平那时确实不算低,至少可与同时期西 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相比较。   但可惜的是,从那以后中国的文化不仅没有发展,而且一路衰落。至清朝末 年,只要认识“之乎者也”和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的人,就算个“文 化人”了。至“文化大革命”时,连认识“之乎者也”的人都少得可怜,只要 “识字”就算个“文化人”了。   呜呼哀哉!中国的文化不知为何如此不堪。   现在,由于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中国的“文化人”门槛有所提高,只 能“识字”肯定算不上是“文化人”了。现在至少也要能写点“文章”。如“特 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伟大之处”、“中国梦的伟大意义”、“黄帝内经解读”、 “道德经注释”、“孔子的道德金律”、“中国可以说不”、“请不要辜负这个 时代”、“特色社会主义法治探讨”等。这是进步,但差距仍大。   再说说科学家。科学是中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一种新文化。科学家就是具有 这种“科学文化”的人。科学家会写“文章”,那肯定能算“文化人”了。但不 仅如此,科学家写文章有更高的标准。一是概念要明确,基本不用形容词,坚决 不用感叹词。二是逻辑推理要严谨。三是用数字说话,论述要精确。这样看来, 科学家才是真正高水平的“文化人”。但可惜,在中国这样高水平的“文化人” 确实太少了。诺贝尔科学奖缺失就是很好的证明。所谓的诺贝尔奖听起来“高大 上”,实际上也不算难,也就是写几篇高标准的“文章”而已。但中国人做不来, 所以说有差距。   现在有人要弘扬“传统文化”,那是倒退,退回到老子、孔子低级文化时代, 至多是和他们持平。对此,中国应当说“不”!   科学家是“文化人”,而且是高级别的“文化人”,而“文化人”不一定是 科学家。那些只会码点文字的“文化人”可以自己反思一下,自己算哪个级别的 “文化人”?   我的观点是,当今不懂基本科学道理的人,都不能算是“文化人”。如果放 宽一点标准,顶多算个半吊子“文化人”。 ◆             公厕手纸与福利文明                      ·黄未原·   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从上海虹桥机场出国,上机之前问大厅里一位清洁工 阿姨厕所在哪。她友好地指给我方向,还热情地告诉我:“里面有卫生纸,不要 钱的。”我对此事的印象深刻有两个原因:第一,公共厕所配了免费卫生纸,在 当时的中国几乎没见过,的确是新鲜事物。那个年代谁都知道,出门身上除了一 定要带点现金之外,另一样必备品就是手纸。第二,这个信息是她主动额外提供 的,不仅说明在她看来很有价值,也让我感到她态度格外友好。   到了美国加拿大之后看到,所有的公共厕所都配有免费手纸。在这里生活了 一段时间,渐渐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出门前再也不会想起手纸这个事情了。 但是,把这个新习惯不小心带回中国又成了一个危险的事情。“出门别忘了带手 纸”,是每次回国前朋友们聊天时给出的最有用的忠告之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的。   到目前为止,我个人在回国期间这方面的记录都还可以,没有因为忘带手纸 而陷自己于窘境之中。毕竟是过来人,从前的经验再拣起来并不太困难。但从欧 美去中国旅游的老外没那么简单了,他们从小就没有自带手纸的习惯,到了中国 不免尴尬。没有这样的经验和习惯,即便有人曾经提醒过他们,估计也不是每次 出门都能记住的。   那年回国,我带小孩去北京的雍和宫看看。跨进院门,旁边就有一公共厕所。 刚好就看到一个小姑娘难掩兴奋地从厕所里跑了出来,笑着对几个站在那里的妇 女说:“嗨,嗨,里面一个老外在叫,大概是没有手纸!”女孩的母亲是个好心 人,一边哈哈笑,一边吩咐女孩给那窘迫的老外送手纸进去了。   这事情我一直就想不通。雍和宫怎么说也是个每天要接待大量外国游客的著 名场所,那时候中国也已经向外开放有二三十年了,难道就不知道来访的老外游 客通常没有随身带手纸的习惯?难道就从来没有注意到(或竟然注意到了却可以 从来不介意)没带手纸的游客被困在厕所里?即便不能提供免费的手纸,为什么 就不能在那个公厕外设一个卖手纸的地方?比如在卖门票的窗口旁放些手纸,或 者在公厕门外放张小桌子(国内有很多公厕就是这样做的),或者就只在公厕门 上写几个字提醒游客自带手纸?这些便民之事并不很难,虽比不上造七级浮屠, 但能解决客人三急,必然也是功德大大的。为什么雍和宫就不做?我一直想不通。   我当时就把这些问题去问门口站着的一位看似寺庙管理人员。那人对我的问 题很不耐烦。他把头一摆,说那街上不就有卖的么。雍和宫外面的街道两边,有 大大小小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香火香纸店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一家有卖手纸的。 即便有,也完全不能解决我提到的这个问题。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可谓日新月异,每次回去都看 到新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修成。这些年中国也出钱主持举办了不少 世界级的大型活动,北京奥运会、世界政党大会、杭州青岛等等世界领袖高峰会, 更不提大笔投资大笔撒钱的一带一路,都以无可匹敌的豪华为中国赚足了风光无 限。钱多了,政府或相关部门向社会提供一些免费的公共服务,也就变得可能。 像在著名旅游景点和公共场所放置一点免费的手纸,应该不难做到。我有理由相 信雍和宫公厕没手纸的情况已经解决了。所以,这问题不是我今天要谈的重点。   我想到这个事情,是因为在目前左右派的争论中,关于社会福利的争论又热 烈了起来。其间我就想到,免费的公厕手纸其实就是一种公共福利。如果我们先 不在量上去比较,而在过程或本质上看,这事情是和政府用税收实现面向全社会 的福利是一样的。政府以税收的形式将企业利润和劳动者收入的一部分收集起来, 再用于面向全社会的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免费养老、全社会基本收入等等。只 是免费手纸这一项公共福利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不去注意罢了。   西方社会一直都有支持和反对福利政策的两派。支持方通常支持的是他们认 为社会能够承担的具体福利政策,而反对方中却有相当一部分人以福利政策会侵 犯个人经济权利并鼓励不劳而获为由而绝对反对。我现在要说的,就是针对这些 福利政策的“绝对反对派”而言。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便把个人财产权视为神圣不可侵犯而绝对反对 福利政策的那些人们,似乎也不反对免费的公厕手纸这种公共福利。为什么在这 件事情上他们并没有如其一贯坚持“自己赚钱自己花”那样坚持“自用的手纸自 己带”?为什么他们没有反对把自己小小的一部分收入统一征集了以便社会上人 人都能随处有免费的手纸可用?为什么他们在这事情上并不介意纵容社会上的懒 惰和爱占便宜的心态?(别说我太夸张,无论是因为没钱买还是懒惰不去买,我 刚出国那几年的确听到过有留学生偷拿学校公厕的手纸卷回家用的。)唯一合理 的解释就是:为了实行免费手纸的所需要“侵犯”到的个人经济权利很小,成本 很低,低到他们根本不在乎。   历史和现实都表明,在一项福利政策的实行过程中,个人财产权力是否被 “侵犯”并不是它能否实行的主要障碍,成本和效果的比较才是。那些在福利政 策的辩论中拒绝在成本和效果比较的基础上针对具体可行性进行讨论,只紧紧抓 住“个人财产权力不可侵犯”这个理念不放的人,其实其主张和他们自己以往的 实践是相矛盾的。   在一个国家经济体中,财产在个人和集体之间的分配,从来就是一个随时代 发展而变化的概念,是法律规定的范畴。坚持个人财产权不可侵犯的原则,和政 府为了提高社会整体福利水平而对税收政策进行适当的调整,两者并不冲突。一 项福利政策能否或应该不应该实行,关键不在于它是否侵犯了“个人财产权利”, 而在于它的社会成本和效果。超前的福利当然是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的因素之一, 但符合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福利体系不仅不是对个人财产权利的野蛮掠夺,而是 文明发展的标志。   而实行一项特定福利政策的成本是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而逐步降低的。以前 不可能的福利,现在可能了。现在不可能的福利,将来经济水平进一步提高了就 会变得可能。包括加拿大等在内的一些国家不仅已经实现了免费中小学教育、免 费医疗等一系列社会福利,目前正在讨论或试行免费大学和全社会基本收入等更 进一步的福利政策。如果现在讨论免费医疗在中国还太早的话,至少像免费公厕 手纸这样低成本的“福利”现在应该没什么人反对了吧。 【丝露集】∽∽∽∽∽∽∽∽∽∽∽∽∽∽∽∽∽∽∽∽∽∽∽∽∽∽∽∽∽∽ ◆             一个难堪的年纪                     ·董剑华·             四十五岁的男人             处在人生之路当间             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             继往而开来             上有暮年虚弱的老人             不定什么时候             也许是深更半夜             也许是工作节点             一通陡然响起的电话             总会一瞬间让他浑身触电般             在世间最贵的那张床前             一纸病历折成的小扇             怎么也赶不走             那些没头苍蝇的纠缠             一次陪院就像是一次感染             四十五岁的男人             总在用自己的憔悴             换来出院时老人的精神容颜             下有青春懵懂自以为是的孩子             没有了少儿期的乖巧             也没有婴孩时的依恋             就那样任性地捧着手机             玩着游戏             全不顾及眼镜片             快要变成罐头瓶底             四十五岁的男人             对此也失去了脾气             只能絮叨中             隐忍那份怒气             四十五岁的男人             自以为豪的             是糟糠之妻依旧不离不弃             尽管临界更年期             脾气如夏日天气             说风是风说雨就是雨             紧箍咒一样的抱怨             如同大餐也少不了的盐粒             男人的肩膀             是女人栖息的港湾             以前是画面般的缠绵             如今淡薄成浅浅一湾绿             年轻时             没做的事也想说             如今即使做了             哪怕是天大的好事             也懒于去表白             因为阅历的太多             所为并非什么创举             只不过是能力所及             原想着凭借一身豪气             与无穷的力气             能兼济天下             成就英雄大义             可如今悲哀的发现             不知哪天起             已经力不从心             事事敬畏             处处小心翼翼             帮这个帮那个的温馨             已成往日甜美的回忆             倒经常有热心小朋友             主动给自己让让座位             亲切地询问还需要什么送你             多么尴尬的四十五岁             连腰身也时常生出倦怠疲惫之意             闪转腾挪的伸手             一夜间不知丢到了哪里             变得迟疑的步履             渐渐喜欢上凝神屏息             曾经的志趣爱好             竟也褪去了色调             写作不再妙笔生花             开始变得内容低沉             远游总是担惊心虚             怕沿海有台风侵袭             怕西南有地震波及             怕东北有林火遮蔽             怕西北有荒漠戈壁             四十五岁的年纪             工作起来也是蛮拼             即使加班也没有加班费             哪怕赶退休还是没法晋级             稍有空闲             每天还是会光顾支付宝             津津有味领取二分钱的红包大礼             四十五岁的年纪             围绕亲人画着同心圆             走不出那熟悉的一声声呼唤             腿跑短了             腰累弯了             头发花白一片             只为不辜负             那一身的标签             不给明日             留下太多的遗憾 ◆                忆扶沟                   ·zongli·                   1.   扶沟是河南的一个县城,具体地理位置讲起来繁琐,而且我直到现在也并不 十分记得。只知道它在郑州的南边,许昌的东边。任何一列京广线上的火车,大 概会在这两个站停一下的,如果在郑州下,理论上坐大巴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理论上”是说大巴老板遵守规矩不半路拉客、不绕道拐弯的情况。实际上经常 要坐三个小时,如果到了年底,更长时间也是有可能的。从许昌下就近多了,只 要一个小时就到了,不过大巴换成了小巴,空间更逼仄一些,乘客中穿布鞋的比 穿皮鞋的也要多一些。   不知道“扶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不过附近的地名以沟啊桥啊命名的不 在少数,比如我的家就在东桥,旁边还有叫西桥、赵沟的村。或者是因为这里地 处黄泛区的缘故吧,旧时大水频发,冲出了无数的沟还有建在上面的桥。   扶沟古称桐丘,一个古朴而富有诗意的名字。连绵的山丘上,开着无数的桐 树花。这该是电影里才会有的场景吧。扶沟当时确是有很多梧桐树的。这些梧桐 树不像法国梧桐有挺拔的躯干,大多数也就长到几米高的样子,然后枝干便开始 朝四周蔓延,形成一个华丽的盖。梧桐叶子很大,上面有柔密的、白色的绒毛。 叶柄与枝干连接处很脆,毫不费力就能摘下来。夏天到了,华盖下是一片阴凉, 随手摘下几片梧桐叶铺在地上,便是一张现成的床,人就在知了的叫声中睡熟了, 直到知了也累得睡了。除了阳光,四周全是静谧。有时候也会来一丝风,梧桐叶 子经不起风的撩拨就左右摆动起来,阳光趁机钻过它们之间的细缝溜到地面上, 映出无数形状奇异的斑点,如明月夜里昆明湖面上泛起的粼光。   梧桐花确是很漂亮的,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花很大,呈钟型,钟的顶部是 白色,不留痕迹地过渡到钟底的紫红色,颇有点类似于清华校内那些钟形的拦路 石墩。钟内的花蕊很长,亭亭玉立且棵棵分明。拔下一棵放到嘴里,是甜甜的清 香。用一只手把钟口撮住并放在掌心,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朝着花内的气囊拍过 去,那清脆的响声让人愉悦,想来也只有街头爆米花出炉时的响声能与之媲美了。 用一只脚让地上的梧桐花发出类似的响声显然是更高明的技术,因为它把两肢配 合才能完成的动作用一肢就完成了。练就这门技术是要冒着脚被跺的发麻抑或重 心不稳来个劈叉的风险的。这也是那些大孩子宣示自己权威的有效方式,能把梧 桐花跺出清脆的响声不亚于向同伴宣告自己已经结束尿床的不堪历史或者明天就 要系上红领巾时的庄重,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会油然而生。也许,这就是长大吧。                   2.   扶沟县城之于小时候的我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堂。其实,天堂距离人间的 距离也不过是七八公里而已。东桥的东边有条小河,小河太小而无名。小河上面 有座小桥,村里人去自己的庄稼地都要经过东边这座小桥。西桥的西边有条大河, 就叫“西河”。西河上面有座大桥,村里人出远门有时候会经过这座大桥。那个 时候河水都是浅黄色,站在河边能闻到特有的土腥味,再加上大股水流穿过桥下 时带来的凉气,站在桥上是很让人心旷神怡的。大河虽然壮观,但距离颇远,去 一次不单要走很长时间,而且被爸妈打屁股的风险极高,所以我一般都在小河旁 边玩。夏天的傍晚是小河最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庄稼汉都来用河水来洗去 一天的疲惫。年纪大的就站在河边,拿毛巾用河水擦身。年轻人可就管不了那么 多,站在桥上一个鱼跃就扎进了河里,还经常比谁一个猛子扎得远。小孩子如我 就只能站在旁边,眼睛里全是艳羡,却只能乖乖地回家跳到盆里面过瘾。时不时 也有胆大的毛孩子,光着身子就钻进了河里,如泥鳅一般上蹿下跳。然而往往好 景不长,他们就会在家长的呵斥抑或咒骂中灰溜溜地上岸回家。哪怕当时没被发 现,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家长用指甲盖在他身上一划,皮肤上的一道白印儿就会把 自己出卖。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这个,在日头正毒的下午一点被罚站在一个生 豆芽用的大瓮里,身形像极了一颗垂头丧气的豆芽菜。这幅场景被我深深地刻在 了脑海里,尽管我家并没有大瓮。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在一个大池塘里游泳,不小 心被水里的一个玻璃碴子划到了大腿,约莫几厘米的口子咧开了嘴似得冲我笑。 联想到那颗豆芽菜,我尝试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一样来掩饰自己,并偷偷在家里找 消炎药往伤口上撒。不幸的是,最终还是暴露了,因为青涩的演技没抵过疼痛带 来的身体失衡。虽然没成豆芽菜,却当了若干天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时隔多年, 只有这块伤疤还显示着当年的荣耀。   然而去扶沟县城却并不需要经过这两座桥,因为我家背后就有一条通往大柏 油路的一条小径, 路面是黄土,宽不过一两米,然而却平整且瓷实,因为来往 的车辆很少。那时候,全村的拖拉机也不过几辆,出门主要靠自行车,拉庄稼主 要靠牛车。上了大柏油路,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北,等闻到烧饼或是胡辣汤的香味, 扶沟也就到了。   上小学之前,去县城的机会有如下几种情况:一是过年,二是卖棉花,还有 就是生病。过年当然是最高兴的了,因为去县城能有新衣服,还能饱饱地就着刚 从烤炉里拿出来的酥软的烧饼喝碗胡辣汤,一块钱解决问题。如果再奢侈一点, 烧饼里还能夹几块牛肉,那简直就是极品美味了。然而我却不太爱在这个时候去 扶沟,因为早早地就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到了县城还要被家人扯胳膊拉腿地试各 种衣服,颇有些不由自主感。生病的时候去县城也没给我留下好印象,因为那次 我从医院出来之后,看中了一双很拉风的鞋子,本想趁着有病在身博取家人的同 情,但他们却不知怎么就把我敷衍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至于那双 鞋子长什么样、如何拉风,我却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最爱在卖棉花的时候去县城。那时候一般是深秋,天高气爽。棉花是当地 的主要经济来源,收获了一季的棉花在自家房子里面堆成了垛,躺在上面松松软 软。卖的前一天会把棉花全摊出来,让阳光再一次把中间的水分蒸发。到了傍晚 就把它们拢起来,一堆一堆地放到几米见方的蛇皮单上,然后拉起四角,呈对角 线状系紧,再把他们摞在一辆由拖拉机拉的板车上。板车又大又长,通常能装好 几家的棉花。用绳子把它们牢牢压住,便形成一座白花花的棉花山丘。次日早上 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草草吃过早饭就出发。我那时候一般是不饿的,妈妈就把 一个夹满了芝麻盐的馒头让我带在路上吃。棉花山太高,随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还 会颤颤巍巍地左右摇晃,我是不能坐在上头的,因为稍不注意就可能滚下来。到 了县城我才知道这么早就出发的原因,因为当时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棉花山从周边 奔向县城的棉纺厂。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而棉花山的队伍也已排到了连 棉纺厂的大门都快看不到的位置。等吧,等着开门,等着给棉花验级,等着早早 交货,好早早拿到钱。等待容易让人焦灼,然而大家的脸上却都带着喜悦,说话 也是放松的状态,因为一年的忙碌马上就要收获了,多等几分钟又有何不可呢, 一年都等过来的了。秋日的太阳虽然也大,但空气里却是凉爽,哪怕站在太阳底 下也不会冒汗。我坐在拖拉机上,一边啃着香香的芝麻盐馒头,一边盘算着等会 要买些什么。因为根据我的实战经验,这个时候的大人通常是一年之中最慷慨的。 怀揣着厚厚的一沓钱,哪个人会不慷慨呢。“买几个烧饼,夹肉的;还要买一些 甘蔗,要粗的,细的甘蔗不甜而且费牙劲;还有那个电子表,带在手腕上一定能 引起一片羡慕的眼神;对了,我已经喜欢了好久的《童话大王》,去年买了一二 册,今年肯定有新的了。”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棉花山就在我的盘算中被收走了, 领到了钱,拖拉机便拉着空空的车板往最热闹的地方开去。今天的县城,能带给 我一年之中最大的满足。                   3.   第一次脱离家人去扶沟是在小学一二年级。上完幼儿园的我们俨然把自己归 属到大孩子的行列,开始尝试各种挑战。比如爬树要拣高高大大的杨树,又小又 矮的槐树是不能再爬了的,影响形象。当然,能爬圆溜溜的电线杆是最理想的了, 不过那还要假以时日。再比如掏鸟窝只掏到几颗鸟蛋就比较没有档次了,能一下 捉住一只麻雀才能引人瞩目。还比如受到《地道战》的影响,我们开始把教室里 自己座位下的铺砖偷偷掀开一块,把下层的夯土用铁勺之类的工具挖出一个深洞, 然后把自己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里面,再把铺砖盖上,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还互 相交流、分享挖洞经验,看谁挖的又大又好。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美国电视剧《越 狱》,觉得Michael的挖洞技术不过尔尔,挖的形状都不够漂亮。不过我们的地 道战不如高传宝队长的好用,因为发生了两件事,很快即暴露并被摧毁。一件事 是某同学某天下课后在他的地道里放了一只青蛙,结果忘了取出来。次日上课时 青蛙可能因为缺氧而急躁得开始发出响亮的求救信号,我们的语文老师用她敏锐 的侦查力把这只青蛙从地道里解救出来,并随即隔墙扔了出去,青蛙瞬间经历人 生两重天,下场未卜。但此时宏观形势尚好,仅该同学一人暴露了。时隔不久发 生的另一件事却让我们遭受了毁灭性打击。那日正在上课,班里公认的地道挖得 最好的同学的课桌突然半边下沉,一个大约半米的“天坑”赫然出现在教室中央。 当时的情形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以至于吸引了以校长为首的学校主力来勘察地形。 结论是该同学的结构力学知识严重欠缺,时髦的说就是在施工过程中塌方了。处 理结果是该同学到全校所有班级游街示众一回,所有地道都被回填。于是,我们 “深挖洞、广积粮”的运动就此烟消云散。   地道不能挖了,我们开始尝试“走出去”的战略。那是暑假的某天,趁着家 长们放松了警惕,几个小伙伴纠集起来,由一个经验丰富的队长带路,浩浩荡荡 向扶沟县城进发了。独立进县城的感觉真是激动人心,如同进了考场等待考卷发 下来的那段时间,无所事事的紧张。我们先在“水上市场”逛了一圈。“水上市 场”是在河道上铺了石板而成的市场,河道里也许早没有水了,但那石板间黑幽 幽的缝隙以及石板在行人经过时的微微抖动,还是让我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后 来都逛了哪里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压缩馍那甜丝丝的味道, 那是我逛累了倾其所有买的。直到天将擦黑,我们才想起回家。但县城里的各种 新鲜已经把我们的脑子塞满了,以至于忘记了回家的路该怎么走。我们只能凭着 记忆走,出了县城,四周村庄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我们因为还没有找到熟悉的路 而开始惊慌。幸运的是,路上遇见一个邻村的老大爷,一路跟着他,直到看见那 座熟悉的小桥,心才安稳下来。殊不知,我们的县城一日游居然成了全村的头条 新闻,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名。事情很简单,就在我们尽情逛县城的同时, 几家人发现自己的孩子同时失踪了!中午饭没人影,晚饭还是没人影!村长用浓 重的乡音在大喇叭里一遍遍地广播“寻人启事”,大人们也开始四处寻找。等我 到家时,爸爸还在县城里找。那时候没有电话,BP机只在电视里见过。于是再派 出一拨人把找人的人找回来。事后得知,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挨打,而且爸 爸回来时还给我带了几个甜丝丝的压缩馍!这一切现在想来还如电影一般。爸爸 说,他是从压缩馍老板那里得知了我们的去向。   后来跟着小伙伴们独自去县城的机会越来越多了,我们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 探索着扶沟的内容。那时候去扶沟,我最爱逛的地方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在扶 沟的中心位置,东边是几座商场,还有一个银行。过了书店往西街上便显出清净, 两旁全是各种私营书店,进了这些书店就如进了由书搭成的屋子一般,除了一条 仅容一人通行的回转路径,满眼望去尽是书。这情形好似未拆时的西门鸡翅烧烤 店。新华书店却不似这般逼仄,好比五道口的高档餐厅。大门是玻璃的,按在上 面会出现一排手印。里面有一个宽敞的厅,各种书分门别类围着厅的四周摆放, 旁边有高高的玻璃柜台。看书如点菜一般,需要经过售货员的同意。我在新华书 店买的第一本书竟然是硬装版的《西游记》。因为它被摆放在标有“名著经典” 的书架上,看上去是那么的高端。而且它是我唯一听说过的名著,因为电视剧我 是看过不止一遍的。我的生命竟然和名著产生了重合,这让我觉得自己突然也高 端了不少。我不禁有种要把它买下的冲动。售货员虽然略有迟疑,但还是带着 “天才少年”的眼光把它递给了我。我兴奋地来不及翻开封面便交钱走人。这本 书现在应该还放在老家的柜子里,里面的纸张应该完好如新。因为我后来只翻到 第一面便觉得上当受骗了:电视剧那么有意思,书里怎么写的这么没意思呢,一 点也看不懂!硬着头皮也是看不下去的。后来我就对新华书店失望了,觉得它卖 的书虽然新但都华而不实,简直就是一个黑店!我把兴趣开始转移到旁边的小书 摊上,那里的书便宜而且有意思,里面有各种武艺超群的大侠,还有让人脸红的 女侠。我认识了一个照片像罪犯、名字叫古龙的作家,并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读 了他的第一本著作《大人物》,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到了小学五年级,金庸、梁 羽生、白羽、温瑞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作家的书已经读了个遍。从此高处不胜 寒,从初中到大学再也没有读过武侠小说。                   4.   上了初中,我便开始住校了。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了熟悉的生活方式和周围 的人,怀揣的不是兴奋,而是迷茫和不安。小学的校园里一共有六个教室,我对 每个角落的特色都了如指掌。比如我知道哪棵月季开的花是什么颜色;再比如我 知道从哪段围墙翻出校园最容易;还比如我闭上双眼就能感觉出每个教室内讲台 高度的些微差别;又比如我对周围孩子的实力都了然于胸,以便于在发生冲突时 能快速做出是战还是撤的战略调整。可是到了初中,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初中 的校园很大,有一栋三层的教学楼,每层都不止六个教室,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渺 小。初中的学生很多,同一个年级竟然有四个班,每个班的学生甚至都超过了我 那个小学校园的学生总和!而我,甚至对他们中的每个都不了解,这让我很不安。   开学第一天我是坐在拖拉机上去的学校。除了我,拖拉机上还有几袋今年新 收的麦子和一张木板床,剩下的才是我的行李。麦子是用来去学校的面粉厂换粮 票用的。后来我知道,在校园周边,粮票就是另一种货币,它不但可以用来去食 堂买饭,还能用来下馆子、看病和理发。我们的宿舍是三间空空的大瓦房,大家 把自己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床靠墙的两侧并排摆好,中间留出过道,便成了宿舍。 第一个学期我几乎就是在痛苦中度过的,这简直就是一个监狱!每周要在里面连 轴转六天,每周六下午上完课后才可以回家,次日晚上之前回学校。学校门前是 一条柏油路,一直通到东桥。我每次走在回校的路上,都有一种赴死的悲壮。路 旁经常能遇到带小孙儿玩的老婆婆,我觉得他们就是最幸福的人。心中暗暗祈求 让我退回到幼儿时代或者直接跳到老人时代吧,这样我就不用再去监狱了。然而 祈求却最终没能生效,就如贪官烧香并不能减轻他的罪行一样,我还是得一步一 步跨进校园的那个大门,然后看着它最终被关上,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后 来情况才逐渐好转起来,因为老师说,等你们上了高中,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就 不用这么辛苦了。尽管这话如同领导说“下面我简单地讲两句”一样骗人,但那 是我多年后才明白的道理。于是我把精力开始放到学习上,期盼着有一天能尽快 离开这里,向那个坐落在扶沟县城里的“县级高中”迈进,那里才是天堂。   初中每个学期都有两次大考,考完之后就要开总结大会,宣传优秀同学的先 进事迹。我迄今记得的事迹是有个同学非常刻苦,以至于每周六在回家的路上还 在看书。因为他骑着自行车,书就夹在他的车把上,他蹬几下自行车便会低下头 读几行书。当时只为他的刻苦精神而感动,现在想来不禁又为他高超的骑车技艺 而击节赞叹。因为我当时回家是走路而非骑自行车,所以他的事迹我便因为客观 原因而无法模仿。初中三年我吃了此生最多的“胡辣汤”和“黄金馒头”套餐。 这里的胡辣汤和扶沟县城里的不同,倒像是那里的胡辣汤洗了个澡,但给我们喝 的是洗澡水。洗澡水色泽黝亮,上面漂浮着几片叫“人造肉”的豆制品,常年的 口感都非常稳定和突出,就是咸。黄金馒头真的是暗暗的金黄色,从外一直到里。 掰开一个,一股浓烈的碱味便冲入鼻孔,让人瞬间有种眩晕感。咬在嘴里有种碱 面儿特有的柔滑,舌头很快就失去了味觉。靠着这种饮食搭配,我在初中成功保 持了身材,三年之间个子一点也没有长!害得爸妈担心我是不是从此就不长了, 开始四处给我买能长高的药,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个误会。身在初中牢笼里的我, 让我感到扶沟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着轻松的心情去扶沟 了。有时下了课站在栏杆前,我会朝县城的方向望一望,但看到的不过是影影绰 绰的树,这让人感到一丝绝望。   从初中校园到扶沟县城,存在于记忆里的,唯有那一次。那是一个深冬,我 和另一个同学(也是我现在的好朋友)被选中参加全县的数学竞赛。竞赛是在周 日,于是周六我们便不能回家,学校专门让食堂给我们准备了吃的。晚饭后回到 宿舍,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丝毫不能抵御从四周逼进来的刺骨寒气。我们 把其他同学的棉被全部抱过来,先在床板上铺上厚厚一摞,再在它周围用棉被堆 起一个凹坑,人躺在凹坑里,上面再盖上三层大棉被,整个人简直就要被融化了, 以至于次日早上我俩双双起晚了,还好没错过考试。到了县城,时间尚早,太阳 只有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路上和墙角还是铺满了白白的一层寒霜,周围的 门都紧闭着,如被冻上了一般。空气也是凝固的,以至于连大街上的声音都是稀 薄的,若有若无。整个县城是如此的肃杀,完全没有了记忆里的热闹。这让我黯 然。考试结束我们便回去了,回到那个牢笼。记忆中的扶沟就如此离我远去了么, 这让我困惑。不,我要再亲自去一探究竟!那年的暑假,中考结束,我收到了县 高中的通知书。出了牢笼,我终于要向扶沟奔去了!                   5.   扶沟人没有不知道“县高中”的。“县高中”是“扶沟县高级中学”的简称, 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优秀”和“有出息”的代名词。当时有谚称“进了县 高中,七分大学生”。别忘了,九十年代全国的平均高考录取率一直徘徊在百分 之四十。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爸爸骑自行车带上我去初中取高 中录取通知书。路两旁依然是成排的梧桐树,把路边遮出一片清凉。这是我首次 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走在这条路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种一跃而起的冲动, 不过为了避免产生脚被卷进车轮里的乐极生悲事件而作罢。从我家出门上柏油路, 向右转,是初中的方向;向左转,就是县高中的方向。向右转了三年,从此我只 用向左转了。   县高中在扶沟的边上,过了西河,沿着堤坝一直向北走,穿过一条大柏油路, 再走一两公里便到了。那时县高中校园里,进门便是两排又高又大的树,遮的整 个过道几乎都是阴凉的,四周是高矮不同的楼,楼四周有好多花坛。让我印象最 深的是食堂。穿过一个带月亮门的围墙,里面是一个四方的院子,院子左侧是一 条极其长的高台水池,上面密布的水龙头就像卢沟桥上的小狮子。靠墙是一排水 泥砌的多层壁台,每一层都放满了样式各异的搪瓷饭缸。正前方和右侧是整齐排 布的窗口,每个上方都悬挂着待售的饭菜清单。最让人神奇的是院子中央,整齐 分布着若干排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长方形水泥台。水泥台约有半人高,台面是涂 料漆过的白色,底下有四根柱子支撑,而四周并无凳子。等到开饭时刻,成百上 千的学生瞬间便涌入这个院子。人流先是涌到左侧拿饭缸,然后分布到各个窗口 买饭菜,随后便在这些水泥台上占据一方,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为伴,站在一起 边吃边聊。来得晚的找不到位置,只能几个人围成一堆在空地上吃起来。男生和 女生通常会不自觉地分开,有些早熟的也会在晚饭的时候占个角落,借着夜色时 不时窃窃私语几句,分享着饭菜和秘密。这总会惹得旁边的男生羡慕、女生因妒 忌而不屑或者翻几个白眼。食堂大院里的热闹情形每次持续不超过一小时,铃声 一响,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后来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在下午的课间站在教室的 栏杆前俯望食堂大院,人迹空空的院里那一排排的白色台子,不论从哪个方向看 都能形成一种对称,让人产生视觉上的美感。对于常吃黄金馒头的人,这个食堂 大院简直就是扶沟小吃一条街。其中最让人留恋的是正面靠左侧的一个清真窗口, 那里的胡辣汤美味,包子松软多汁,羊肉泡馍鲜香无比,每次都是限量供应。   在我眼中,高中校园与初中校园的差别,就像是苹果公司的最新广告语: bigger than bigger。什么都是多,什么都是大。我记得高一是七个班,到了高 三竟然有十五个班,因为一多半是复读的。进了教室先看见的是一摞摞书,每摞 后面都埋着一个身影。课桌桌面约半米见方,大约是为了节省空间,课桌抽屉不 是从侧面拉开,而是把小半部分桌面设计成活页连接的,可以掀开来。每个教室 的课桌都摆到了门口,甚至讲台两侧都是,不如此便不能容下这许多人。高中生 活于我来说算是无忧无虑的,那时目标明确而单一,生活简单而充实。除了睡觉, 学习几乎填满了所有的时间。相比于现实中的种种不公,那简直是一个理想社会 ——你的回报完全正相关于你的努力。县高中是出了名的军事化管理,每天六点 左右起床,晚上九十点钟休息。每周休息半个下午,每月放假一次。平常无故是 不能出校门的。在每周休息的那个下午,我也会和同学结伴去扶沟里四处转转。 那时的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了大世面,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诗词歌赋,物种 起源,时政经济,乃至生理卫生,全在掌握。新华书店已经没有吸引力,街上的 小饭馆既嘈杂又不如学校的好吃,关键还贵。美发店的玻璃门内倒是经常坐着一 些略有吸引力的涂脂抹粉的姑娘,但似乎那玻璃门是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通常是 匆匆一瞥便走过去了。那时的扶沟县城让人觉得没意思,然而时隔多年后才明白, 原来县高中就是扶沟的精华所在,整日浸在蜜糖里面,你又怎能如干渴的人一样 体会清水的甜味呢。   高中生活极其单调,也因为这种单调,学习之外的活动也更容易让人印象深 刻。我记忆里有张照片,那是某次校运动会后班级同学的合影,照片里的人看起 来都比较单薄。那时学校在正常班级之外,组建了一个实验班,叫02班,容量大 约有六七十人。成员是从高一结束时成绩排名靠前的名单里选拔。可想而知,这 帮人都略偏执于学习,于是身体状况便不佳,多属于弱病残之类,在校运动会上 属于弱势群体。那些人高马大的体育健将们,平日里经常被老师们骂完之后再拿 这些弱病残做正面教材,早就怀恨在心。于是运动会上,弱病残便成了受虐对象, 情形极其惨烈。我对此印象颇深,是因为参加接力赛时,其他赛道上的同学都到 终点了,而我还在遥远的操场那头苦苦迈步。运动会最后阶段宣布奖项,02班唯 一获得的奖状上写的是“积极参与奖”。另一件具有独特时代烙印的事也让我印 象深刻,那便是县城大游行。高中青年最富正义感,当听到老师们对县里长期拖 欠工资的抱怨时,群体热血沸腾。春夏之交的某日,整个年级的班长们聚在一起 研究作战方案,决定次日早上出校门游行,为老师们争取权益。那时县高中因人 数过多,早起之后都是各班组成方队出校门在大街上跑步。由于时间很早,大马 路上空空荡荡,就是天然的操场。于是商议已定,趁早操时间向县委大院进发。 班长们也分头向同学们传达行动计划。无奈人多口杂,校长还是在次日早上得到 了情报,情急之中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围堵,禁止大部队向县委大院方向机动。不 过我等还是能力了得,通过小路迂回,成功躲过了校长的围堵。于是那一日的清 晨,整个县城人声鼎沸,口号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解放军进城一般。然而 随着太阳升起,口号声便逐渐减弱,及至日当正午,非但口号没有了,连队伍也 被晒得溃不成军,终因腹中空空而作鸟兽散。虽然我们四处乱窜而一个领导也没 见到,但似乎还是起到了一丝作用,因为没过几日老师们就正常复工了。当时出 现的校园自办杂志《求索》也让我记忆犹新,至今老家书柜里还有几期。名字取 自《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杂志内容全来自学生投稿,有 小说,散文,诗歌种种。杂志有差不多A4纸一般大,油印而成,装订简单。所有 美工都是手工完成,细致且精美。我最喜欢里面的校园小说,作者喜欢用故作深 沉的笔调讲述那些懵懵懂懂的校园恋情,让人充满憧憬。我至今记得有篇讲到 “七月流火”,不是指天气很热而是指天气转凉,皆因流火是一颗星的名字。连 载的故事我忘了是否讲完,因为待我高三快毕业时,《求索》似乎已经因经营不 善而不了了之了。   高中生活结束后,我从此也便离开了扶沟,离开了河南,开始了漫漫的求学 和工作之路。只有在放假回家的间隙,才在扶沟县城短暂停留。现在身处异国他 乡,更是有几年没到过扶沟了。岁月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能将周围的一切都悄无 声息地改变,等你稍有留意时,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东桥如此,扶沟如此,那里 的人们也如此。所谓故乡,不过是你少时回忆安放的地方;而所谓回忆,不过是 为了在现实已面目全非时,抓住一丝属于自己的流光。 ◆                人生如山                     ·水过河·   小时候   父亲驮着我和弟弟   还有忧伤的石头   于清贫地带行走   母亲就埋在石头下面   如今   我背负着年迈的父亲   和被病魔出卖了多年的弟弟   而大地母亲呵   时刻用双手托起我沉甸甸的翅膀   今年过年,原本打算不回家了,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几经踌躇,几经兜转, 我携着奋斗了一年的梦想和干瘪的行囊,归来醉饮故乡河畔的浓浓乡情。   看到亲人的那一刻,坐车的疲累被眼前的熟悉驱赶而走。我最先看见两鬓苍 苍的奶奶,和活泼可爱的堂弟堂妹们在门口玩耍,然后看见了瘦弱的父亲刚从老 屋走上来。他们已老,而我却长大了,门口几年前种下的树木站在风中,以摇曳 枝叶的姿态迎接我的归来。   童年的巢经过风吹雨打,依然还在,只是它周围的风景改变了。   奶奶很快就煮好了饭菜,叫我快点吃饭,暖一暖身子。奶奶的饭菜真香,还 是熟悉的味道,我一共吃了满满三碗。奶奶对我恩重如山,小时候,我体弱多病, 是她悉心地照顾我,给我弥补了童年缺失的母爱。   不知何时,弟弟赤脚跑上来了,他似乎不知道冷。而我穿着袜子,还感觉到 寒冷在脚底钻。   奶奶说,他身上的衣服快半年没有换了。我叫他换,他死钻牛角尖也不肯换。 我不禁感到一阵寒酸。   眼前的弟弟,神志恍恍惚惚,走起路来晃动着身体,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 推倒。他似乎也看见了我,用不定的眼神扫视了几下。这次,他没有叫我哥哥了。   父亲说,他一直在吃药,每个月要好几百块来维持,还是比较低廉的药。我 知道,他吃了好多年的药。精神类药品就如白粉一样可以让人成瘾,依赖性强。 但是没有吃药的话,他的思想和行动就会失控,到处乱跑。   奶奶就坐在我旁边,和我说起弟弟遇难的故事。   一次,弟弟又跑出来,跑到距离村边三四公里的三塘水库去了。家人为此找 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他。几天后,邻村有个人上山打鸟时发现了他,找上门来说你 的孙子就在水库那边。最后是我和爷爷拉着木板车把他拉回来的。   奶奶说,那时很惊险啊,我和你爷爷走过去接近他,他一看见有人来了就拼 命往水库下面跑,然后又惊慌地跑了上来。最后,趁弟弟不注意,爷爷硬硬地捉 住了弟弟。由于车在山上,距离下面水库有一段距离,爷爷和打鸟的那个乡亲轮 流把弟弟背了上来。   我不在家的时候,病魔重重地封锁了弟弟的命运,吞噬他屈手可数的几年青 春。惊心动魄的故事已经不是演绎了一两回。我听完之后,缄默不言。或许自己 在外时间长,多年来已习惯了这份无奈的煎熬。   年初三,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一大早就出去,到邻市 给弟弟买药。我一开始没当一回事,不过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天,已黑得伸手不 见五指了。   奶奶说,先不用担心,可能寄宿到哪位亲戚家了吧。   可能是吧,我只知道路途比较遥远。   等我上床准备睡觉时,门口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是父亲的声音。他一进门 就叹了一声,差点回不来了。   原来医生还没有来上班,父亲一直等到黄昏时才遗憾地回来。那时天已黑, 回家还要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   多年前已左眼失明的父亲,视力又不好,看不见路,撞上了路边的树木,这 样连人带车栽倒在山沟里,沉重的电动车压住了他的双腿,加上扭伤了左腿,身 子已无法挪动。   就这样呆在那里整整三两个小时。夜晚的天空飘着阵阵冷雨,父亲感到又寒 冷又疼痛。幸好不远的地方,住着一户在山里养鱼的人家,最后听到父亲的救命 声,赶紧拿着电筒跑过来,把父亲扶起来。最后,好心人还给父亲手电筒照路回 来。   我看见父亲难受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我赶紧跑去当医生的叔叔家,拿回 一盒正骨水帮他涂擦受伤的手脚。他急急地吃完饭,就休息去了,他实在太累了。   年初五,早晨的寒风很逼人,温度降到了五六度。父亲说,弟弟已经几天没 吃药,今天要去拿药才行了。我决定去借来叔叔的摩托车,和父亲一起去拿药。 我需要翻山越岭,到离家30多公里外的邻市。   车只开过父亲曾摔过的那座山岭,就搁浅了。原来是车没油了,父亲只好下 来行走。不知道是我推车的速度太快,还是父亲走得太慢,当我推了几分钟,回 头看,看不见父亲的背影了。   当我看见父亲的出现,他在寒风中一瘸一拐行走的背影时,心里阵阵酸涩在 心头汹涌。   我叫父亲上车,我来推你走吧。父亲就是不肯,说自己还可以走。   没多久,终于到了一家店。我加了油,重新踩动启动杆,摩托车重新冒出股 股黑烟。我骑着车朝山的那边飞快地行驶。   我似乎冷到麻木了,一路开得比往常还快,只顾开快点早点到达。父亲紧紧 地贴住我后背,他显然很冷,我感觉到他在颤抖。那一刻,我发觉我们父子两, 那么亲密无间。   约过了一个小时,摩托一路“哒哒哒”地载我们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医生已经上班,我们上诊所领了药就准备打道回府。这时已是午后两三点钟。 我说,吃点东西再回去。父亲不肯,还是回家吃吧。   我是怕他冷,吃饱了好受点,何况路途遥远,风又大。可倔强的父亲,就是 不肯。几十年以来,他还是那股劲,用十头水牛也拉不动来形容也不为过。   回家的路上,父亲又贴在他儿子背后,他的儿子追赶风的速度。   经过某村庄乡道时,突然吓我一大跳,差点和小巷里开出的摩托对对碰。我 看见他要开出来时,心抖了几下。幸运的是,我的摩托车刚好飞快地越过,他的 摩托车才出来。父亲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他坐在车后面显得那么安详。   呆在家里的时间过得真快,我又要准备起程了。年初六,父亲一大早就捉了 一只鸭子上来给奶奶,说要为我饯行。   奶奶告诉我:这只鸭子,你爸养了八个月,就是舍不得买掉,说要等你回来 宰给你吃一顿。我很感动,凛冽的寒风依然从田野那边吹过门口,但是,我感到 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那天早饭,我吃得很香,鸭汤特别甜,我喝了几大碗。只是父亲没有起来吃, 他的腿已开始发冷。但是为了赶时间,奶奶催我先吃。最后,我来不及到老屋看 望父亲,就匆匆地走出村口等车。   公交车还没来到,奶奶就赶了出来,她步履蹒跚。我不停地喊:不用出来了, 回去吧。喊着,喊着,突然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每次起程,奶奶一万个不放心似的,非要看着我上车才肯回去。我知道,她 想看着她的长孙顺利地上车,她才感到放心。   我的泪水也开始启程了。泪光婆娑中,奶奶苍老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心中的 无限牵挂,渐渐地侵入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潜入到我异乡的每一个梦乡里。亲 情孕育了我的理想,总会有一天开花结果。我要摘下芬芳的果实带回来,献给疼 爱我的亲人们,让他们品尝到辛劳一辈子后的一碗碗清甜。 【网里乾坤】∽∽∽∽∽∽∽∽∽∽∽∽∽∽∽∽∽∽∽∽∽∽∽∽∽∽∽∽∽ ◆            左思深涧种奇松                ·周宏·               西江月   电闪雷鸣户外,风平浪静心中。左思深涧种奇松,乍看果然出众。   满腹牢骚不止,一腔怨气如虹。时来运转绝非同,立马乌鸡化凤!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谁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这种情况下如老僧入定似的 坐下读书的,会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呢?汇报一下:找一些发牢骚的书来读读, 平衡一下心态。呵呵。比如西晋文学家左思的《咏史》,其中有一首《郁郁涧底 松》。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 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 不见招。   前四句:“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描写了 一个很常见的自然景象:仅有一寸粗的山上树苗居然遮盖了涧底百尺长的大树!   那么山上有没有百尺长的大树,涧底有没有一寸粗的树苗?肯定有,不过这 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发现了“径寸茎”遮“百尺条”都是“山上”对“涧底”, 反过来则没有。   世间风景千千万,过眼云烟风吹散。为什么这“山上苗”压“涧底松”的景 象,会伞降诗人法眼,并植根于心底,发芽于笔端?有什么样的心境就会选择什 么样的风景。   接下来四句,诗人终于挑明了他要讲的意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 刘毅传》)是同一个意思,说的是在门阀制度下,有才能的人,因为出身寒微而 受到压抑,不管有无才能,世家大族子弟都占据着要位。原来诗人从自身的遭遇 出发,在对时弊进行猛烈的抨击。   按说到这里他的牢骚已经发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喋喋不休讲故事似的扯出以 下四句:“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下连扯三桩旧“案”:汉金日磾(mì dī)七代为内侍;汉张汤家有十余 人为侍中、中常侍;汉冯唐虽然奇伟,年老了也只能做到中郎署长这样的小官。 不过,中山靖王之后刘玄德沦落到去卖草鞋的事情就不能提了,一提就会破坏 “地势”说。原来造成“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平现象的原因,是“由来 非一朝”的“地势使之然”。这令人郁闷的情况,不单单是诗人眼下的所见所闻, 它有很深厚的历史土壤,是被继承和发扬的“优秀”传统。这等于在向当时门阀 制度的守护者们打招呼:我说的可不是你们哟,别多心!我在讲自然说历史呢。   文人就是文人,发牢骚也喜欢拐弯抹角,防止祸从口出,只有拍马的时候才 一竿子到底。对于某些权贵,哪怕是芝麻大的能耐,务必要吹成西瓜大。比如对 于“好学,有才思”的文学青年贾谧,就有人说他华美的文章可与汉代大才子贾 谊比肩。权过人主威福无比的贾谧(应该姓韩,其父南阳人韩寿,与其母贾午 “窃玉偷香”所生。因其外祖贾充无子绝后,他才以外孙入继贾家,改姓为贾) 立刻“开门延宾”,一个声名赫赫的文学圈子就成立了。这个圈子共有二十四人, 号为“文章二十四友”。左思位列其中。   左思家世业儒学,年少时曾学书法鼓琴,皆不成,后在其父激励下,发愤勤 学,终有所成。不过他的成功很有可能与他的妹妹左棻(fēn)有关。泰始八年 (公元272年)前后,其妹被选入宫(以才学闻名而非貌美,晋武帝重其才德封 为贵嫔),左思举家迁居洛阳,任秘书郎。“涧底松”终于被移植到山上了。元 康(公元291年-299年,共计9年)年间,参与了当时文人集团“二十四友”之 游,并为贾谧讲《汉书》。应该算风光过吧。   元康末年,贾谧因为和连襟皇太子交恶,竟跑到他姨妈皇后贾南风那里告太 子的黑状,指使名列“二十四友”之首的美少年潘岳(即潘安),参与陷害皇太 子,直到把皇太子害死,因此而激起一场兵变,在感觉超级好的时刻突然丢了脑 袋。“二十四友”亦自星散,左思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后齐王召为记室督, 他辞疾不就。这个就是见识,山上风光是风光,但是风险也不小啊,“百尺条” 自愿选择在“涧底”了。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左思移居冀州,数年后病逝。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能像颜回那样安贫乐道的能有几个?周围世界的影响足以破坏你心中 的平静。一眨眼,安贫乐道就会变成不思进取,建功立业就会变成沽名钓誉。淹 没在是非口水中的红尘中人,想不发牢骚都很难。颜回真不会生气,真没有忧虑, 真没有牢骚吗?他的消化功能也太强了吧?   其实人的器量和酒量很相似,有的人一小杯“气”就承受不了,有的人却能 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跟你连干几杯。名列七十二贤之首的颜回器量天下无对,但是 就像酒多伤肝一样,化解的气多了也会伤心劳神的。不相信,你看他活了多久? 从公元前521到公元前481年,四十年而已!发发牢骚是有好处的,放松放松痛苦 的神经,多多少少也有益于身心。我睁开美丽的眼睛却看不到美丽,我伸出有力 的手掌却握住了一团空气,就是心情糟得不能再糟的情况下发的牢骚,并不是说 这个世界真的丑得不能再丑了。否则,哪有功夫在这儿分析左思的牢骚话,跟在 后面喊好就是了。 ◆        中药到底是“纯天然无毒”还是“是药三分毒”                ·夏沙·   从小到大,我从师长的口耳相传与电视广告的宣传中所得到的关于中药的印 象是“纯天然”、“无毒副作用”、“标本兼治”,并且中药常常被拿来和现代 药物(即所谓西药)进行比较。大多数中国人通常认为西药见效快但是治标不治 本,中药见效慢但是往往治本,而“治标”被认为低于“治本”,因为只有实现 “治本”才能“标本兼治”,故而中药被普遍认为比西药高级、安全、健康。然 而中药毕竟是“见效慢”,这对于现在快节奏的生活而言未免太不方便有效,而 西药虽然被多数中国人认为“不治本”、“副作用大”,但其见效快的优势却又 过于显著,故而聪明的中国人立刻就想到了结合两者的优势。我清晰地记得在一 个电视广告中,夹在老妈“中药好”和老婆“西药快”争论间的儿子无奈地喊出 了“中西结合”的口号。   虽然我在高中时读到语文课本上《<呐喊>自序》里鲁迅的话“中医不过是一 种有意无意的骗子”时印象非常深刻,但其实一直没弄明白鲁迅这句话的真正含 义,也因此对中医药的本质并无深入的了解,总以为中医理论虽然荒谬,但中药 应该还是无毒有效的,我也在这样的认识中度过了整个大学阶段,每次得病以后 去校医院,医生开的药里面总包含着很高比例的中成药,特别是牛黄解毒丸,简 直是万能神药。直到进入研究生阶段,我才发现原来社会上存在着另一种有关中 医药的意见,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中国绝大多数的医生(包括现代医学的医生)在给患者开药的时候其实都在 有意无意地暗示患者中成药是纯天然无毒副作用的(患者自己往往也深以为然), 他们在给患者开真正能治病的药物的同时,喜欢或被迫通过开一些中成药来赚取 外快。如果患者没有因为服用中成药中毒,“中药纯天然无毒副作用”的印象会 在患者脑中进一步强化,但是当患者因为服用中成药中毒时(或患者对中药纯天 然无毒观点提出质疑时),医生的说辞却基本变成了另一套:“是药三分毒,中 医从来没有说过中药是纯天然无毒的,主张中药纯天然无毒是不懂中医的人说的 话。”   那么中药到底是“纯天然无毒”还是“是药三分毒”呢?事实上只要稍微调 查研究一下有关中成药市场的现状,就不难得出“中药不可能是纯天然无毒”的 观点,首先认为纯天然的东西就等于无毒副作用就是一种很可笑的逻辑,事实上 属于纯天然却有毒甚至是剧毒的药物在自然界到处都是;其次中药中毒事件层出 不穷,特别是以“马兜铃酸肾病”、“何首乌导致药物性肝炎”、“云南白药回 收门”、“中药注射剂致人休克身亡”等事件为代表的中药安全事件引发了全社 会对中药有效性、安全性的质疑;最后是事实上目前没有任何一种中成药通过了 严格的三期临床实验,继续宣传“中药纯天然无毒”在当今社会已然是一种有意 的欺骗。   1.是药三分毒吗?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吗?   现代药物(也就是所谓西药)的毒副作用不论高低,基本都会在说明书里写 出来告知消费者,让医生在开药时、患者在用药时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这是国际 医学界的通行做法。厂家在申请新药时,也应该是先做好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 验,做好三期临床实验,弄清楚有效成分和毒副作用再上市,这也是现代药物的 国际通行做法。中药则不然,不论是否有毒,毒性大小,绝大多数写上不良反应、 注意事项、禁忌的三个尚不明确。有人可能会认为“只要在一定剂量范围内,它 就是安全的”,但是中药并没有做过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验,没有做过严格的 药理学毒理学实验,存在三个尚不明确,请问怎么科学地找到“一定剂量范围” 呢?患者中毒了就拿是药三分毒来搪塞,请问什么叫三分毒?如何定量?患者怎 么知道应该吃多少?这难道不是最草菅人命的偷懒说法吗?吃死人了也不用负责 任,这就是目前中药的特权。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弄清楚中药是否真的有效, 分离得到其有效成分、毒副作用、安全剂量,再上市。   “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这句话过于绝对片面,因为也存在很多不因其 剂量多少就有毒有害的药物或成分,当然这不等于我在支持“只看毒性不谈剂 量”。对一个药物的使用要权衡利弊,既要看毒性也要看剂量,更要看为了治病 用这个药是否值得。比如对乙酰氨基酚,用来缓解感冒症状是有明显效果的,而 其副作用,则在安全剂量内是可以接受的范围,又比如放疗化疗都有副作用,但 为了治病也不得不忍受副作用,这就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而云南白药是有更好的 替代药物的(如扶他林),而毒副作用却不容小觑,因此权衡利弊,应该用更安 全高效便宜的药物。任何一种结论,只要能找到哪怕一个反例,这句话在逻辑上 就不成立了。例子谈不上极端还是不极端,更何况这句话本身就很极端很绝对, 找几个反例恰好可以打脸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拿这句话装逼的人。   中成药不标明毒副作用是普遍情况,是绝大多数中药存在的问题,而所谓的 西药(现代药物)不标毒副作用这种情况肯定也存在,但比起中药就成了极少数, 至少绝没有中成药这样超大范围、普遍不标。因此以“是药三分毒”这个说法作 为中药不做验药和标注毒副作用的理由是不成立的。“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 这句话不是金科玉律,也不是定理,它不适用的情况多得是,比如致癌物,就不 该谈剂量,而是应该避免。而很多人却拿这句话来搪塞药物的毒性,好像这句话 一说,毒性就可以无所谓了,更何况是像中药这样没做过严格实验找到安全剂量 的药物,就更加应该警惕这种说法,而不是别人一批评,就拿“是药三分毒”、 “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这种和稀泥的说法来搪塞过去,那根本是逃避责任, 为害人害己在辩护。   2.复方配伍可以消除中药的毒性吗?   有一种意见承认中药存在毒性,但是认为通过“君臣佐使”的复方配伍可以 神奇地消除中药的毒性。其实复方配伍并没什么“神奇”,用神奇来形容,已经 是非科学语言了。绝大多数中药的毒性不能通过复方配伍消除。之所以没有导致 那么多人死亡,是因为人自身没那么容易被较低量的毒性直接毒死,如果是剧毒 药物你试试复方配伍能不能“消除毒性”,原理都解释不出来,光知道吹牛,靠 撞大运,这是科学的态度吗?人只要摄入马兜铃酸,就会对肝肾造成不可逆的损 伤,而多数含马兜铃酸的药物只是用来止止血、去去火,但是风险却极大,会致 癌会导致死亡,其毒性也不能通过复方配伍消除。而明明有更好的替代药品却不 用,以“世界上有这么多致癌物,不怕多一个,不用提心吊胆”来作为继续吃致 癌物的理由,怕是在拿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开玩笑。   找不到真正的有效成分,却提出所谓的“十几种有效成分”,吹嘘复方配伍 的神奇,恰恰是中药找不到实实在在的有效成分的一种托辞,中药要现代化,中 医要继续生存,就应该像屠呦呦所做的那样,提纯出青蒿素这样的单品,并明确 知悉其药理作用、毒副作用,才叫真正的验药,但是这样做以后,青蒿素的本质 已经变成了化学药,或者说是现代药物了,而这恰恰是中医药从业者所拒绝做的 事情,并美其名曰“多重发挥作用,联合用药”,说白了就是一层遮羞布,其实 根本就是拒绝严格验药,怕露馅被证明中成药其实没有药效,甚至偷偷在中成药 里面添加了西药有效成分,这样的丑闻已经被曝出来不知多少次了。现行绝大多 数中药并没有做过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验,只有中医自吹自擂的所谓大 样本实验,绝大多数是花钱造假,否则,但凡有一个靠得住的证明中药有效的大 样本实验,早就发到权威科学期刊上了,也早就通过美国FDA三期临床实验了, 中医粉也早就把它吹上天了。   3.以毒攻毒可行吗?   以毒攻毒,不等于后一种毒就会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是导致了双重毒 性,加重病情,这是一种在大多数情况下错误的思维方式与用药方式,并不是科 学结论。何况,“有毒的药材也可以入药用来治病”只是一个非常低的可能性, 不等于有毒的药材就能治病,是否治病跟有没有毒没关系,而是应该做科学验证、 双盲对照,拿出可靠的实验证据、科研论文,证明其确有疗效,才可以说有毒药 材也能治病,请问中药做了吗?   中医和中医粉最喜欢举“砒霜治疗白血病”的例子来支持“以毒攻毒”的做 法。实际上在中医的所有著作中,都没有用砒霜治疗白血病的记载,现代也并没 有人用砒霜治疗白血病。有一类白血病用砷剂治疗有很好的效果,因为砒霜的主 要化学成分也是砷,就被以讹传讹说成是砒霜治疗白血病。实际上治疗白血病的 砷剂都是注射液,都是用化学原料亚砷酸配制而成的,不是用砒霜配制的,中医 自古以来也不用注射液。最早用砷剂治疗白血病的是1865年国外的医生,用的是 亚砷酸注射液(Fowler氏液),跟中医没有任何关系。   中医粉口中的张亭栋用的砒霜并没有用于真正的临床,实际上张亭栋转而去 做亚砷酸注射液了,还美其名曰:“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特效药亚砷酸 注射液的发明”,其实1865年就有医生发明,张却恬不知耻地以这个项目拿了 2016年国家科学技术“发明”奖一等奖,此事证明两点:张亭栋抢夺亚砷酸注射 液发明权,忽悠奖项;张亭栋也知道亚砷酸注射液才是白血病的特效药,砒霜只 是拿来忽悠用的,何况砒霜还有剧毒,治疗效果却很差,比起亚砷酸注射液不存 在任何优势(http://www.medsci.cn/article/show_article.do?id=4f21e2220f2)。   中医理论不能算是一种科学理论,它本质上只是一种非常朴素的古代唯物哲 学观。现代医学根本不需要中医来跟它结合,国外也没有中西医结合的门类,是 中医从业者自己腆着脸要将中医跟现代医学结合,还美其名曰中西医结合。中医 既往的用药习惯不是有效的依据,因为他们的选择大多数是基于经验,但经验常 有弄错的时候,甚至仅仅是因为取象类比、习惯使然而已,未必是因为真的有效 才那样选择,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何首乌,很多人民大众选择吃何首乌来治疗脱发 和白发,很多中医药典籍也这样建议,然而科学验证表明何首乌并不能治疗脱发 和白发,而且有严重的肝毒性,吃了会得药物性肝炎,临床上有很多吃了何首乌 得药物性肝炎的病例。是否有效的真正依据应该是严格的实验数据、临床验证、 病例报道。   继续主张和宣传“中药纯天然无毒”在当今社会已经是一种有意的欺骗,是 一种谋财害命、草菅人命的恶行,任何一位有良知的民众都应该站出来揭露中药 并非“纯天然无毒”的本质。“是药三分毒”是一种绝对化的、偷懒的害人说法, 在科学逐渐昌明的今天,我们更应该应用现代科学技术对中药进行严格的验药分 析,弄清楚其“三分毒”究竟是什么,究竟是否存在有效成分、安全剂量是什么、 毒副作用是什么,并不再允许药物说明书上出现“三个尚不明确”,这才是真正 为人民的身体健康负责。 【网萃】∽∽∽∽∽∽∽∽∽∽∽∽∽∽∽∽∽∽∽∽∽∽∽∽∽∽∽∽∽∽∽ ◆            90年代出国记         ·陆思良· 【题记:某个年代知识分子内心“分崩离析”的故事,并非努力追忆,而是机智 重现。】   ** 一个模棱两可的、有点感伤的结尾──   上世纪90年代初,某年某日夜晚,新加坡樟宜机场。   罗小乐下了飞机,办理了入境手续,走进灯火通明、熙来攘往的机场大厅, 一下子有些昏眩,第一次出国的新鲜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的旧生活一去不复 返了。   谁说过的,博尔赫斯?“返回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   他跟着人群来到一条行李带前,等候自己的大件行李――不必等候,这是一 个高效率国家的高效率机场,他的行李已经被工作人员从行李带上提了下来,放 在旁边的空地上。此时此刻,罗小乐觉得自己也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提起又放下, 从地球的一边飞落在了地球的另一边,这也是一块生疏的“空地”,自己首先就 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他记起刚刚在飞机上从靠窗座位上注目望向舷窗外的太空,皎洁的月光下, 厚实的云层像一排排明暗亮闪的浮雕,神态肃穆,晃动错位,那分明是对生命某 一片断的总结或预示,所有人的生命,每个人个体的生命。当时他想,飞机就这 样永远停留在空中该多好啊,那种总结和预示也就都停顿凝固了,只剩下时间上 的“永远”。那样想着,他兀自一愣,回神转首,忽见旁边坐着的那位蓝眼珠老 外在朝他莫衷一是地微笑,天啊,蓝色为什么那么纯洁,又那么邪恶?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有点感伤的结尾。   ** 人到了一定的地步真应该戒了──   出国前,罗小乐在上海某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的机械工程系任讲师。   那年罗小乐出国去新加坡是在11月。10月的某天下午,罗小乐和他的导师纪 孝宽教授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闲聊,实际上不是闲聊,罗小乐是在听教授透露前 个星期机械工程系的学术委员会开会评审他的副教授职称的一些详情。教授提到, 评审会议上有人指出,罗小乐经常在黄昏时和他的女朋友手牵手在校园里散步。 听了这话,罗小乐脸色马上不好看,尽管他不愿意师生关系变成脸面关系。他不 明白,他和女朋友散步与他能否升任副教授有何关系,也不明白教授转达这种 “闲言碎语”的用意。不过,那天下午听到这事,脸色不好看归不好看,对于升 不升副教授罗小乐已经无所谓了,他即将出国,他的心思早就飞向国外。其实, 应该是他的导师纪老爷子有所谓,教授故意没有明说,那“有人”是指学术委员 会里许多糟老头委员中的一个呢,还是列席会议的系党总支书记段生生。   罗小乐记得,那时,纪老爷子刚刚戒烟两周,说起一些人和一些事就像是在 回味扔在抽屉角落里抽了小半包而不再抽的劣质香烟;而纪老爷子还感到,自己 之担任系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就好比是一根再也起不了作用的发潮的火柴,那位列 席会议、能说会道的系总支书记段生生才是一只铮亮的新款打火机──人到了一 定的地步真应该戒了。   一个月后,罗小乐离校出国了,他的副教授职称评定结果仍未明朗。   好多年后,那次同纪教授的闲聊还铭记在罗小乐的心里。他觉得教授那时是 以那样的方式最终“开除”了他这个学生。即使他够格升任副教授,那最多也只 是维持脸面关系的“学术筹码”。   如若撕破脸面,那真是直接进入人道主义的境界了。   ** 凡事的前因后果往往是强加于人的──   凡事的前因后果往往是强加于人的。   忆往昔,80年代初,罗小乐本科毕业,考取了本系硕士研究生,而且将跟着 著名的纪孝宽教授,成了有培养前途的“专业苗子”。系里负责学生工作的党总 支副书记段生生专门把罗小乐叫到他的办公室谈话。那些年,“上头”理论上号 召党员干部要年轻化、专业化,但“下头”在实践上置换了概念,结果变成反过 来了――年轻的专业的要党员化干部化。段生生五十出头,身体的非机动板块, 就是脸面脖颈肩膀胸膛那儿很有气派,是一件厚重呢大衣或一架大屏幕电视机那 样的掌握了分寸又拥有室内架势的气派。此人说话的话音发亮,像大号手电筒的 灯光,能够照见并搜寻别人内心的角角落落(相对来说,作为谈话对象的那些人 的内心都是小号的)。那次见了面,段副书记先打过招呼,说是和罗小乐“话家 常”,没别的。没别的,只是在拉拉扯扯的谈话快要结束时,大号手电筒的灯光 顺势开导罗小乐,要求他积极靠拢党组织,鼓励他今后定期写些学习体会或是思 想汇报之类,和组织(领导)多做交流。谈话整个过程中罗小乐基本上只是听, 没怎么出声,可是,当段副书记魁梧地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时,他突然仿佛药物 过敏发作,对领导同志刚刚提出的开导和要求说了一些婉言拒绝的话,而且言简 意赅,使得大屏幕电视机哪怕不用天线都可以清楚接收到他发出的错误信号。听 了罗小乐不识抬举的抬杠,段副书记当场笑笑,站姿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很知轻 重地拍拍罗小乐的肩膀以示并不介意,不过,那件“呢大衣”不易觉察稍纵即逝 地抖了抖,严格说来,是在胸腔的第二颗纽扣部位。   过后,罗小乐仔细想想这事,自己这么任性,对于自己作个交待,好像也没 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后来他就为他的没有理由的任性付出有理由的代价了。 其中一个后果:高等学府里的一个要害节目就是,选派公费留学的候选人,学生 也好教师也好,首先是由各个系的党总支把关钦点,党总支自然倾向甚至于明确 规定,公派出国的非要党员不可,这是不可动摇的政治先决条件,罗小乐就理所 当然被始终排除在“公派”名单外了,要想出国就只能搞“自费”。而段副书记 在那次谈话半年后即升为正书记,更气派更掌握分寸更兼有室外架势了。段书记 一做好多年,看来不会动窝。每次在校园里看到罗小乐,段书记总是异常热情地 打招呼,他正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罗小乐,他的“胸腔的第二颗纽扣部位”还牢 牢记着以前的那笔账。   ** “教授”职称的花样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机械工程系本科“金属切削理论”课程的年终口试正在工程馆的402教室进 行。   有两个班总共约五六十位学生参加口试。渐渐的,考累了,每当一个学生口 试完毕后离去,另一个学生走进402教室之际,主考的陈正英教授总要不加掩饰 地打一个大哈欠,坐在他身旁做副考的罗小乐深受感染,脑门发胀,眼睛发潮, 这种身心受罪过程真可谓是“切削性质”的。   那是80年代中,罗小乐研究生毕业留校之初,担任陈正英教授的教学助教。 年终口试是陈教授主张的,取代一以贯之的笔试。老教授说,口试更容易见分晓。 果然,真见了分晓!   陈正英教授原来的资历甚至比纪孝宽教授还要老一些,不过已经退休好几年 了,再被教研组应急聘请回来“代课”。早在退休前,他也是一直被“边缘化” 的人物。老夫子满腹经纶,上起课来不照本宣科,把正儿八经的统编教材扔在一 边,满黑板规整的粉笔字都是他的临场发挥,边擦边写,流水作业,学生们必须 笔头飞快才能保持听课笔记的完整。不要说学生了,罗小乐也很难适应这老夫子 教课的风格和处事的脾气。   此刻,时间已近黄昏,大部分学生完成了口试,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进了402 教室,罗小乐精神为之一振,陈老教授却愈加睡眼惺忪,却又毫无怜香惜玉的意 思:“请你谈谈,当金属切削速度由很低到很高的整个范围内,各自的切削状况 是怎样的?”   罗小乐心里替那位女学生暗暗叫苦,他试着想象这道题的答案,却发现头脑 中有关此题的内容和条理是七零八落的。他听见女生问教授:“你能不能把题目 再说一遍?”   “当切削速度很低时,……”教授重复一遍题目后,女生开始吞吞吐吐地回 答。   这场口试过去两天后,教研组主任在教学楼走廊上碰到罗小乐,把他叫住, 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在教学上要努力加把劲,陈正英教授反映你做他的助教 却经常缺席他的讲课,给学生口试都是他唱‘独脚戏’,你问不出什么问题。”   罗小乐急切提出辨解:陈老教授讲课不按照统编教材讲,甚至也违背教学大 纲,热衷于天马行空,兼“兜售私货”;而陈老教授进行的口试也太过别出心裁, 偏题冷题……主任摆摆手,打断道:唉,小乐,你要理解他,他是解放前留学归 国的,少年得志,20多岁就当了教授,属于“旧知识分子”;解放后从被打成右 派靠边,再到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批斗下放,整整二十多年没上过课了,现在恢复 “待遇”能够上课,尤其退休后还能继续壮心不已,不容易啊,你们年轻人就配 合点也凑合点吧。    后来就这件事罗小乐委屈地向他的导师诉苦,纪孝宽教授的回答耐人寻味: “小乐,你知道吗?现在的大学体制里,例如在我们教研组,‘教授’职称有多 少种花样?”   “花样?”罗小乐没听懂。   “喏,除了名副其实的教授,还有‘名片教授’、‘回聘教授’、‘协作教 授’和‘周转教授’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我们的体制不愧为一口大染缸。   ** 他的脸依然红着,中国式的──   说回90年代初,某年7月的某一天。   罗小乐正望眼欲穿地盼望着“自费留学”的好消息。   离他联系好的那所美国理工学院新学期的开学还有六个星期不到,他收到了 来信,看信封的台头,果然是学院招生部门寄来的。他像拆弹专家般小心翼翼地 打开那只牛皮纸的大信封――哗的一声,色香四散,外国的纸色油墨香:印刷精 美的录取通知书,名目繁多的入学表格,大号标明的注意事项,邀请加入某学生 会的宣传广告等。且慢,奇怪,就是没有他最关心也是最关键的同“全额奖学金” 有关的一纸半条。他颤抖手臂乃至颤抖腿脚,把全部东西收进牛皮纸大信封,转 而去教研组资料室,反锁上门,将资料室里那张特大的板木桌子的桌面清理干净, 把信封重新打开,在特大板木桌面上颠过来翻过去并且用力敲打信封,确保把它 倒了个空,再把四散开的纸张一页一页拣起,把每一页纸上的每一个英文字母一 个一个过滤――没有,那个“全额奖学金”字眼没有出现,即使是打折扣的“半 额奖学金”也不见踪影。他仿佛被硬朗的纸色油墨香打了个火热的塑料耳光,脑 腔鼻腔里全是塑胶粒子的难闻焦味。最后他气愤地把桌上所有的东西统统扫下地 面,心情差到了极点。板木桌子那没有脑腔也没有鼻腔的光滑桌面反射着冷冰冰 的嘲讽光芒。   那所理工学院是罗小乐经过反复比较斟酌,最终锁定的留学目标。他曾经给 学院机械工程系的系主任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想报读他们系的博士课程的热切 愿望,并附上了他的详细履历,包括他历年的科研和教学工作成绩,在国内外刊 物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等。那位叫约瑟夫的系主任回了信,亲笔签名的,表示他 本人就有兴趣把罗小乐招纳为博士研究生,因为他搞的课题和罗小乐的研究方向 很相近。系主任约瑟夫慷慨允诺,他会给予罗小乐“全额奖学金”――“全额奖 学金”是每个“自费留学”的人梦寐以求的。那年月,美其名曰“自费留学”, 实际上没有什么人真掏得起腰包“自费”,根本不具备经济上的起码保障。而有 了“全额奖学金”,情形就不同了,这“自费”落到了实处,去美国领事馆取得 留学签证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否则,就要想方设法找人做经济担保,那是极为 头痛极为不靠谱的事,后来罗小乐对此深有体会。   收到那封“录取信”后,罗小乐很沮丧,他想打个电话给系主任约瑟夫。90 年代初从国内打电话去美国十分麻烦。幸好,系主任约瑟夫给他那封信的信纸上 不但有没用的签名,还印了有用的电话号码。考虑到时差,罗小乐半夜跑到上海 市电信局大楼,通过那里的专线再转国外线路把电话打到了大洋彼岸。罗小乐在 电信局大楼登记大厅的小隔间里手握听筒,忐忑不安地听着遥远的那头嘟嘟响, 觉得世上许多快捷实用的东西同时也很虚无缥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洋长 途电话的时间是以分秒计算价钱的。   终于,那头系主任约瑟夫接听了电话,Hello!听上去浓厚热烈,兴致勃勃, 像美国佬的声音。He……Hello!罗小乐结结巴巴报上名字,然后更加结结巴巴 地询问那份奖学金的事,他发现他在电话机旁边脸红了,尽管小隔间里并没有第 二个人,或者说正因为小隔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他的人格就容易单独发生分裂。 还好,系主任约瑟夫马上说他记得罗小乐的名字,也听明白了罗小乐的问题,然 而,却没有解释为何不兑现奖学金,而是好言相劝道,先申请签证来校报到,他 会想办法在新学期让罗小乐做他的教学助教,可能还可以再担任科研助教,拿到 两笔津贴,读书深造和日常生活就完全没问题了……OK?重复:就完全没问题 了!OK?罗小乐还未来得及问再次慷慨许诺的对方,没有奖学金他怎么能顺利申 请签证,就听见“Good Luck!”系主任约瑟夫提高嗓门用压舌音很重的美国式 英语祝福他,电话就挂了。他的脸依然红着,中国式的。   那个越洋电话花费了罗小乐一个月薪水的三分之一,他的希望剩下十分之一 都不到。   ** 绕不开的事就要直面,或者,说得坦率甚至不好听了,就要曲面逢迎─   那之前的5月,有一天罗小乐在和纪孝宽教授讨论一篇即将要寄给国内一份 重量级学术刊物的论文,刚说了几句,教授突然停止了讨论,转而问罗小乐: “你自费出国的事办得怎样了?”   教授问得很随便,但显然,教授不期望随便的回答。   从一开始,罗小乐就把他“自费留学”的想法和计划如实向纪孝宽教授作了 “汇报”。   教授是他硕士研究生的导师,研究生毕业后,承蒙教授“钦点”,罗小乐留 校,从助教做到讲师,一晃六七年了。于私,教授是罗小乐的“授业恩师”,于 公,教授是他的领导――教授是教研组副主任,教研组学术委员会主任,系学术 委员会副主任;教授在上海市和全国还担任着机械制造和加工行业的许多委员会 和协会的领导职务,一句话,教授是权威更是罩着他的保护伞。那个大洋彼岸的 系主任约瑟夫就在那封热情洋溢的来信中提到,他曾经读到过罗小乐和“大名鼎 鼎的”纪孝宽教授在一本国际精密加工杂志上合作发表的论文,言下之意那才是 对罗小乐学术能力和研究成果的最有力肯定。总之,他罗小乐的事情,不管是作 为私事还是公事,每个环节都绕不开纪孝宽教授,绕不开的事就要直面,或者, 说得坦率甚至不好听了,就要曲面逢迎。   罗小乐如实回答:“我在等那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以及给我全额奖学金的 保证。”   教授点点头:“那么说,很快你就要走了?一般美国的大学都是9月左右开 学?”   对于弟子罗小乐的“自费”选择,纪教授的态度相当开明,老头理解罗小乐 的苦衷和志向,这不,教研组里的青年教师都在争先恐后地“走出国门”,潮流 嘛――即便这件事里头有最令他难堪的成分,罗小乐硕士研究生毕业时竟以种种 借口表明不愿意接着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而现在教授明白了,学生是要坚决到 国外去修读博士学位,月亮就是外国的圆!   不过,教授习惯性地自我疗伤:鸟长大了总想要飞得远,这很正常。自己当 年和去苏联留学的一帮愣头青学生,站在莫斯科红场上,面对克里母林宫时那激 动不已和惊讶万分的表情至今在头脑中还历历在目。毕竟,世界上有不同的人, 也有不同的国家;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   既然罗小乐几个月之内就要离开,教授就吩咐罗小乐尽量做好交接工作,包 括这篇最新学术论文的工作,也宜尽快一并移交给别人。随后,教授拿出打火机 点了一支烟(那时他还没开始“戒”),在喷出的烟雾里一脸坏笑地预祝罗小乐 “万事如意”――仿佛教授先知先觉(主观愿望)预测到,会有许多内外的障碍 在罗小乐的留学之路上等着他。   **怎么中文的“伪造”比英文的“fake”听上去刺耳得多也罪行严重得多?   “Good Luck”翻译成中文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全额奖学金”泡汤了,罗小乐十万火急托一个早几年去美国留学的前同事, 想法帮他在美国通过代理律师找了担保人。速战速决,三个星期后,前同事寄送 来一套担保文件,还附了一张外国收据,一千美元。罗小乐随后在黑市上高价换 了美元,将这笔钱转交给了那人在上海的家人。这回,他是问另外一个朋友借的 换美元的钱,厚一厚脸皮,硬一硬头皮,相当于无抵押无息有偿贷款。   这笔债务差不多是罗小乐三年的薪水,可是他的希望并没有跟着“水涨船 高”。   那天,罗小乐同他女朋友黄昏时又一次在校园里散步,他忐忑不安地告诉她, 对“自费留学”的事,他心里完全没底,因为他对这份花了一千美元买来的担保 完全没底。自从前两年发生那场“政治风波”以来,形势越来越“风声鹤唳”, 想方设法出国的人越来越多。受此波及,他听到的担保文件被领事馆的官员查出 有各种各样问题,或者即使官员只是稍微怀疑你递交的文件的有效性,从而遭到 无情“拒签”的例子不胜枚举。女朋友听了他的担忧,痴痴笑了,用一种警告的 “反方式”对他明天要去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加以鼓励:小乐,只要你一个眼神 泄漏了些许慌张,都有可能被识破你的担保文件是通过莫须有的途径搞来的,马 上得到“Sorry,No!”的结局。   “反方式”在在说明,广义来说,女朋友不是朋友。   他们的散步提前结束,那时老天下起了大雨。大雨比他女朋友的话更痴痴更 居心叵测。   第二天却是大晴天,他吃了早餐,整装待发。气氛像奔赴刑场似的,这特别 是因为天气太好的缘故。“砍头不要紧,只要签证真。”   美国领事馆在他们学校附近的天平路上,哎,应该把它改叫成“天堂路”才 对――罗小乐一到那儿,就看到领事馆门口人山人海,都是一堆堆打听领事馆办 留学签证“实况”的学生和其他年轻人,谣言满天飞。人群中一会儿有传言说, 这几天的签证“行情”很不好,甚至有“全额奖学金”的都被拒签了;一会儿又 有更正消息说,上星期领事馆新来了一个大胡子签证官员,脾气和蔼,容易对付, 在他手里昨天一天就all right了四张签证……看看这些人心惶惶的青年知识分 子,罗小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几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波”才过去, 然而一切的一切就都过去了,过去了就等同于被暂时忘记了,被长久忘记了,被 永远忘记了。忘记得那么快,那么痛快,那么“天堂”。对政治和政治运动的幻 想和热情在这些学生的内心里像泡沫般猛烈破碎了,浪花飞溅了,立刻类似于 “质能转换”,变成了蜂拥而起离乡背井的动机和动力。“天堂路”――不不, 实际上“天平路”还是挺贴切的,人们心头的“天平”永远在摇摆晃荡,一刻没 有平衡过。   如果地球上不存在美国这个国家,那么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和学生,包括他这 样渴望去大洋彼岸深造的青年教师,是不是就会“精神失业”了?   精神?他打起精神走进了美国领事馆。   他申请签证的办理过程很快,一点没有戏剧性。接待他的不是面目和善的大 胡子,而是一个高个子红脸膛的斯文年轻人。斯文――这个年轻人的斯文,怎么 说呢,罗小乐从事研究的机械加工行业有个“淬火”的专业名词,是材料的一种 热处理过程,经过“淬火”后的材料,它的表面硬度会得到很大提高――那么对 啦,高个子肯定经过了职业外交官历练的“淬火”,说不定还有职业情报官训练 的“双重淬火”,他的斯文就有着很高的职业性的表面硬度(注意他的红脸膛, 保留了“淬火”温度遗留的颜色)。刚刚罗小乐进入领事馆前,陪同他前来的女 朋友在领事馆大门口反复叮嘱他:“千万别慌张,要镇静,官员若问你是怎么认 得那担保人的,你就说是你从前的同事的朋友,或者是从前的朋友的同事。”他 把她的话牢牢记住了。可是,高个子没兴趣和他绕“同事朋友”的圈子,只是从 同样高高的窗台上朝他冰冷地甚至是阴险地说了声:“Good Morning!”然后一 个字都没多说,就把罗小乐通过高高窄窄的窗口呈交的一摞文件刷的用一个标准 的军事动作收齐,转身去了后面的房间。二十秒后他就从后面出来了――这么快, 使罗小乐觉得不妙――果然,高个子手拿从那摞文件里抽出的两页担保文件,将 它斩钉截铁地推在窗口下的柜台上:“This document is fake。”看罗小乐愣 在那里,再用中文大声说了三个字:“伪造的。”罗小乐真想把两只耳朵捂起, 怎么中文的“伪造”比英文的“fake”听上去刺耳得多也罪行严重得多?罗小乐 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的女朋友,她细心教导了他,但他却朽木不可雕,令她失望 了。罗小乐没来由地觉得,从此刻开始,从此以后会和她永远失去联系。高个子 轻而易举地把没有招架余地的罗小乐打发了,从头至尾不动声色,还有,斯文。   这件“自费留学”的事竹篮打水一场空,附带还欠了一千美元的外债。那时 候罗小乐很穷,当讲师每月拿的工资按黑市价折合算来不足三十美元。借给他钱 的朋友不忍问他追算债务的利息,当然也不忍免除本金,就是说,如果罗小乐今 后做小白脸靠他女朋友养活,把自己每月的工资如数摊还朋友借给他的本金,至 少要三十个月才能还清那笔债务。他在政治、经济和事业各方面都不折不扣地陷 入了低潮,濒临破产的边缘。他想他去跳河算了,跳河有无公派名额?跳河要申 请签证吗?   出国差点成了杀身成仁的事情。   **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被人偶然想到真是幸运啊──   还是90年代初,还是某年,9月新学期开学。   陈正英教授这回要给本科生上演他的另一门拿手好戏(依然是“代课”): “金属切削刀具”。老夫子邀请罗小乐再次担当他的教学助理,罗小乐答应了。 罗小乐期望再经历一次艰难而枯燥的口试,而正确的答案是:什么答案也没有。 破罐子破摔的人,做事反而平实了许多,这次他的表现要比前几年尽职尽责。   不料竟应验了“好心有好报”那句话。   老夫子看罗小乐自费留学美国没去成,人整日无精打采,怪可怜的,有一天 上完课后突然叫住了罗小乐,又关心又神秘地问他:“新加坡你要去吗?”   原来陈正英教授的某个亲戚同新加坡的一个人才代理商熟悉,那个代理商最 近到上海招收“高级人才”,老夫子得到消息,就想到了“身边的”罗小乐――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被人偶然想到真是幸运啊!   虽然其时罗小乐对新加坡的了解程度大大逊于对美国的了解,不过至少知道 新加坡属于“亚洲四小龙”,也通行英文,等等,以他目前陷入的绝境,这个建 议无异救他于水火。所以,他几乎想都没想,整理了一下“衣冠”,原地啪一个 立正,昂首回答老夫子:“报告首长,本人要!”   老夫子没有什么幽默感,随即严厉地关照道:“这事非同儿戏,你在办成之 前要严格保密,特别是不能让你的导师纪老先生知道。”   “哦。”罗小乐应声,“连对我的导师也要封锁消息?”   老夫子桀桀怪笑:“嘿嘿,你的导师纪孝宽,他不喜欢我,他一直在背后放 风,说我只是个‘名片教授’加‘回聘教授’……”   罗小乐听了肃然。   老夫子进一步阐明:“无非是我这样的老人,一介书生,只会教书,没有本 领像你的导师那样,担任那么多的学校和社会上的领导职务,握有那么多国家级 省市级课题、以及从校外的工矿企业拉拢来的课题,然后顺理成章的,拥有那么 多的纵向经费、横向经费……唉,不说了,免得你思想混乱,无所适从。但是, 去新加坡的事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想清楚!罗小乐诺诺。他心说,老夫子啊,你大半辈子所遭遇的坎坷和灾难, 难道都是由于你自己“没想清楚”?   后来的应征、面试都一帆风顺,而且进程很快,仿佛是老天对他罗小乐上一 次的惨痛失败所给予的折价赔偿。还有,那几次面试时坐在他对面的考官,包括 从新加坡来的人才代理商,尽管也是西装笔挺的,但再没一个是像美国外交官 (罗小乐还是坚持认为那家伙很可能同时是美国情报官) 那样的红脸膛高个子, 更没人带大国沙文主义的含表面硬度的斯文。   很快,10月初,从新加坡来了一个跨国半导体公司的正式献议,设计工程师, 每月薪水一千八百新元,外加其它一些员工福利和花红。罗小乐急忙查了汇率, 一千八百新元折合一千美元左右――很巧,那数目正好抵他目前所欠的债务!等 于是,只要他顶得住,在新加坡第一个月不吃不喝,全数省下薪水,就可以一次 性还清债务,做个抬头挺胸的人(可能也是一次性的?)。   他看了那献议文件很高兴,他的那位债主朋友也跟着盲目地很高兴――罗小 乐特地把那封信件拿去给那朋友过目,挺括的信纸上边正中封盖有鲜红的软泥印, 颇有法律视效,完全适合把信充作权威金融机构颁发的信用担保状。罗小乐再次 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对朋友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再借钱给兄弟换一千美元,作为 去国外添购衣物用品的经费,你看,你根本不用担心,兄弟现在是一个短期内有 巨大偿还能力的人了。   ** 世界上所有淬过火、表面有“硬度“的人,心气是相通的──   先别高兴得太早,他罗小乐出国去新加坡的事还要“厘清”一些手续上的障 碍。   组织程序和手续。   比如,90年代初国内办理出国护照,要由当事人工作所在单位组织出具公文 证明才可以去公安局登记申请,在罗小乐的情况,就得拿了他们机械工程系党总 支开具的介绍信才行,而系党总支批准前又先需要底下的有关教研组领导同意申 报,这是铁打的层层关节。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铁打的关节上,现今还安装了 一个特种钢做成的阀门,那就是“终身”总支书记段生生――尽管罗小乐之前已 经通过繁琐的组织程序拿到了“自费留学”所需的护照,说起来还算“顺利”, 但是这次,罗小乐又提出新的“出国申请”,段书记就要现炒现卖讲规矩了。他 要求检验罗小乐的护照,看看其“自费留学”是否真的被美国领事馆拒签了,如 果不是这么回事,胆敢自作主张“转换跑道”,欺骗组织,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段书记威胁,系里可以通过组织程序将先前的那本护照一笔注销,一切从头 来过,实际上就是一切玩完。听闻段生生不怎么痛快,罗小乐赶紧手捧脆弱的护 照前去应验,待段生生看到护照内页上美领馆官员(斯文的红脸膛)敲下的“6 M”的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很内行的,“6 M”表示这次申请遭拒绝,护照 持有人至少要6个月后才可以再次申请签证)――看段书记那神情,罗小乐感到, 世界上所有内里淬过火、表面有“硬度“的人,心气是相通的。   段生生把护照还给罗小乐,笑嘻嘻地说道:“小乐,是这样的,因为你们教 研组领导原来‘点过头’批准你办的是去美国留学的申请,现在你的情况,转换 去新加坡打工的申请,目的地和性质内容都变了,他们得重新开一次会讨论决定 放不放你走。你要有思想准备,如果教研组不同意,你就得安心服从。啊,你晓 得的,我们什么事情都要按照组织程序来。”   没错,组织程序是段生生这样的人能够操弄的至尊法宝――顺便说说,到了 90年代末以后,一般公民申请办理护照不再需要单位的介绍信了,自然也就没有 与此相关的“层层申报层层批准”了,某些“组织程序”作废。不过,谁知道呢, 今后哪一年,这些“组织程序”又恢复有效了甚而至于加强了也不一定,完全取 决于个别领导同志痛快不痛快。   好在教研组领导没有卡住罗小乐的意思,开会通过了罗小乐的“转换”申请 (有人“线报”,教研组领导之一,他的导师纪孝宽教授在会上却并没有投赞成 票,而是弃权)。   事情还没完。段书记又出新招,再把罗小乐叫去,给予他一个替代提议:可 以立即给他安排公派去香港进修工作的机会,为期三年,进修完成后回校另有重 用――当然,罗小乐就得放弃去新加坡打工。云开日出,“公派”机会终于轮到 非党员教师罗小乐了!段书记特意强调,这个公派名额机械工程系只有一个,所 以没有放水去各教研组,而是掌握在系里,也就是掌握在他总支书记的手里。   罗小乐没有答应,他去意已决,不想把事情复杂化,再玩交换游戏了。不能 说段书记的突然开恩是个阴谋,但是大权在握的段书记却把“平易近人”的文章 做到了头。罗小乐离开总支书记办公室时,听得他身后的段生生叹息道,真可惜 小乐,“索达”可是一家大公司!   走在校园里罗小乐回忆,“索达”?这名字有点耳熟,或者眼熟,在哪儿看 见过?想起来啦,有一次在他导师纪孝宽教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大开本烫金 的聘书,吸引他趋前细看,原来是一家叫“索达”的香港精密工程公司聘请纪孝 宽教授担任首席技术顾问。   这么说纪老头子和段书记在这件事上搞到一起去了?他恍然明白了纪教授为 什么在前几天的教研组领导会议上对于他的出国“转换”申请投了弃权票。   罗小乐感到,自己也以某种方式对某件事投了一张“弃权票”。他肯定对不 起自己的导师,他将带着心病离去,那可能会变成“一辈子的阴影”。生活充满 了不良审美,有时候,某一层亲密关系到头来竟然会浓缩成一幅尺寸不大的平面 肖像画。   过后,罗小乐理所当然没有对纪教授提这事,但对关心帮助他的陈正英教授 提了。老夫子夸奖他做得对,并且说了一番话,居然是一番十分激烈怨愤的心里 话:“小乐,小同志,对啦,要试图跳出如来佛的掌心,不要再跟这种毫无希望 的制度耗了!举例,你看我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因为教研组的教师队伍青黄 不接,所以还要‘发挥余热’,在这所名牌大学里勉为其难地教‘金属切削’课 程……但是我们国家,解放后,你知道,这方面真正的权威人物是谁?告诉你, 不是任何名牌大学的名牌教授,也更不是我这个‘回聘教授’,而是倪志福同志。 倪志福你听说过吗?听说过。他是工人阶级,卑贱者最聪明嘛。倪志福的三尖七 刃麻花钻,或者干脆叫做‘倪志福钻头’,那才是切削刀具的革命性创造,才是 实践加理论、理论加实践,集大成者。文化大革命中,倪志福升官做到了政治局 候补委员。我这么讲不是针对他个人,这不是个人恩怨。其实,我们的社会观念, 无论是文化大革命前,文化大革命中,还是现在,直到将来,很多事情都一样, 不会改变。记住,知识和知识分子在这个国家,哪怕在大学,在任何上层建筑, 都永远不会吃香的。”   听了老夫子的牢骚满肠,罗小乐想,幸好我要出国了,如果在此地同这样的 老人家长期共事教学,自己一定会疯掉的,至少在“个人恩怨”的程度上会。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罗小乐的女朋友和他平静地分 手了。黄昏校园里,少了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这个时代流行“反派得胜”,似 乎,两个人都要心地足够坏,心情才能足够好,才能热火朝天谈恋爱。   ** 他希望他将要去的那个南洋岛国不会让他产生类似于“精神失业”的危 机──   说起来,大学讲师罗小乐做的这场出国梦最终演变成了彻头彻尾狼狈不堪的 “逃离”行动。当然,出国也是为了偿还“债务”,那更像他自己欠自己的。他 的生命已经被估值定价了,被清算了。   实现逃离也有鼓起勇气被迫“防守”的意思――事实上,在这一过程中,罗 小乐的确体会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需要精心防守的“敌意”,将一个一个令人 窒息的悬念又一个一个掐灭了火药味的“敌意”――那个热情洋溢的美国系主任 约瑟夫、领事馆斯文的高个子红脸膛官员、他的受人敬重的导师纪孝宽教授、曾 经与他一起在校园内散了几百次步的女朋友、老夫子陈正英教授、甚至他的那位 好朋友债主。不过,总支书记段生生不算,段生生对他罗小乐所怀有的,不是具 “对等含义”的敌意,而是一种资深“政治局委员”对于年轻大学教师的蔑视。   他希望他将要去的那个南洋岛国不会让他产生类似于“精神失业”的危机。   他转移了他的防守战场,从“社会主义前线”到了“资本主义后方”。   **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有点感伤的开始──   上世纪90年代初,某年某日夜晚,新加坡樟宜机场。   罗小乐下了飞机,办理了入境手续,走进灯火通明、熙来攘往的机场大厅, 一下子有些昏眩,第一次出国的新鲜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的新生活展开在他 面前,他不能向后看。   谁说过的,博尔赫斯?“返回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   他跟着人群来到一条行李带前,等候自己的大件行李――不必等候,这是一 个高效率国家的高效率机场,他的行李已经被工作人员从行李带上提了下来,放 在旁边的空地上。此时此刻,罗小乐觉得自己也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提起又放下, 从地球的一边飞落在了地球的另一边,这也是一块生疏的“空地”,自己首先就 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他记起刚刚在飞机上从靠窗座位上注目望向舷窗外的太空,皎洁的月光下, 厚实的云层像一排排明暗亮闪的浮雕,神态肃穆,晃动错位,那分明是对生命某 一片断的总结或预示,所有人的生命,每个人个体的生命。当时他想,飞机就这 样永远停留在空中该多好啊,那种总结和预示也就都停顿凝固了,只剩下时间上 的“永远”。那样想着,他兀自一愣,回神转首,忽见旁边坐着的那位蓝眼珠老 外在朝他莫衷一是地微笑,天啊,蓝色为什么那么纯洁,又那么邪恶?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有点感伤的开始。 ※※※※※※※※※※※※※※※※※※※※※※※※※※※※※※※※※※※ 本期编辑:克己明德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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