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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在此地的颜色 【丝露集】            § 都自称会渗透到海中                  § 洪梅抒:里根           § 一切都不愿离去 舒 雁:我的父亲         § 但一切终究要离去 陆思良:延误           § 一切都不愿离去                  § 但离去后永不回来 【网里乾坤】           §                   § 一切都不愿变化 蔺学军:太阳系的认识过程与    § 但一切终究会变化     现代科学的诞       § 桐花落尽绚丽的伤                  § Goodhelper:美联储是美国联    § 在时间的眼眸里徘徊       邦政府机构吗?    §                  § 【网萃】             §                  § 张晓虎:姜二娃          §                  § 【网讯】∽∽∽∽∽∽∽∽∽∽∽∽∽∽∽∽∽∽∽∽∽∽∽∽∽∽∽∽∽∽∽ ◆ 请第十三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中国大陆获得者速与我们联系, 提供银行账户、银行名称(精确到分行)和用户姓名,以便寄出奖金。 【牛肆】∽∽∽∽∽∽∽∽∽∽∽∽∽∽∽∽∽∽∽∽∽∽∽∽∽∽∽∽∽∽∽ ◆          到此一游病  ·新雨洗竹·      近年来随着中国文化、旅游市场的繁荣,得益于交通越来越便捷,外出旅游 的国人越来越多,“某某到此一游”也刻遍了世界的角落。   上海迪士尼乐园甫一开放就遭遇了“某某到此一游”。近年来影响比较恶劣 的刻字有:埃及神庙墙壁上、自由女神脚下、考古发现的号称中国第一石狮的鼻 上。笔者一次在上海最繁华的金融中心陆家嘴地铁站2号口等一个朋友,赫然发 现旁边树干上刻着“某江到此一游”字样,当时还我发了一条微博,内容如下: “附图,陆家嘴地铁站旁的一棵树,不得不说某江素质比那些在文物上刻字的高 多了,只是某江同学的字有待提高。”   据考“到此一游”的始作俑者是战国时期赵武灵王,《韩非子》记载:“赵 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尝游于 此。”但真正使“到此一游”流行起来的是吴承恩的《西游记》,《西游记》第 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 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 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 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 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如果说吴承恩的《西游记》只使一部分读过《西游记》的人 了解了“某某到此一游”,那么1986年版《西游记》电视剧则使几乎所有中国人 记住了“某某到此一游”。至此“某某到此一游”成了国人居家旅游之常备。   人们为什么喜欢在旅游景点刻“某某到此一游”呢?是因为手贱吗?那为什 么平时手不贱偏偏在旅游时才发作呢?分析起来大约有2点原因,一则效仿古人, 历来没有手机的古代骚人墨客多喜欢临壁题字赋诗,古代帝王也有这样的习惯。 这两类人都是希望留下点痕迹对抗时间,供后代缅怀,以期声名不朽。发展到后 来的不肖子孙们也开始效仿,只是十有八九是东施效颦。笔者算是书法爱好者, 四处旅行时常见到很多人留下的“某某到此一游”,都是字迹丑陋的张三李四, 看完之后脑里一个名字也没留住,唯剩鄙视。第二点原因大约就是虚荣心作祟, 证明自己去过某个知名的地方,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在知名的古迹刻字和合 影,而不会随便在一个厕所内留名,如果有人在厕所内大书“某某到此一游”, 也是蛮有趣的。我相信苍蝇如果有虚荣心的话,应该会在某个知名厕所留下点什 么吧?   如果每次去到自己心仪的景点都刻上“某某到此一游”的话,那第二次去是 不是该写“某某到此二游”?万一有天你就在里面上班了呢?比如当个保洁啥的, 该不该有“某某到此365游”呢?领导应该会奖励你天天按时打卡的吧?   景区涂鸦“某某到此一游”是病得治,不但不道德还违法。现在电子科技这 么发达了,完全可以通过拍照等环保合理的方式表达到此一游心态。   一本小说、一部电视剧,都是能影响到大众行为的,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批评 影视作品里的抽烟镜头和现实生活中抽电子烟的行为,它们虽然不能对观众造成 直接危害,但它会影响到一些人,特别是小朋友。如果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 就请不要当着小朋友的面闯红灯、不要当着小朋友面有吵架等过激行为,因为诸 如此类不好行为会暗示到她/他们。 ◆           也说老腔 ·白雪歌·      我是合阳人,跟华阴老腔一样,合阳线腔也在国家非物质文化名录之中占有 一席之地。   同样出自黄河西岸,而且相距也就百里之遥的这两朵地方戏曲小花朵,命运 跟它们的出身地一样,倒有许多相似相怜之处。   改革开放之前的大红火(仅仅限于本地),到改革开放后的寂寥,再到前些 年余烬复燃短暂的小红火,而今似乎又要朝寂寥再次走去。   命运给了机会,但是都没抓住。   这次复出,没想到鼓捣的还是几十年前一成不变的木偶和皮影,尺度、颜色、 图案、唱腔、戏台,丝毫都没有改变。我们的确是一丝不苟、老老实实、兢兢业 业地把祖先的文化遗产原封未动地继承了下来。这点做到了,而且真是做到家了。 可也不想想,继承为了什么?就为了发展呀。你再唱得好,学得精,可那都是人 家祖先的,是人家的,并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吃了人家嚼的馍。请问,那还有 什么味道呢?   写字的人都知道,一味照别人的写,而没有自己的创新,只能是死路一条。 戏曲同样是艺术,同样遵循这个道理。所谓不进则退,想死守是守不住的。   当地小涨村的马王庙过庙会,请了老腔皮影,过来过去还是那几折老戏,还 是那些皮影。商店里摆放的,西岳庙华山展览的,莫不如此,一成不变。这让人 不由想起古装电视剧那些什么三朝老臣、开国元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祖宗之 法不可变。这不敢变,那不敢动,结果呢?   怎么就不会做些现代人样子的皮影呢?   就不会创作些现代人的生活剧情呢?   听说《梁秋燕》、《屠夫状元》是我们县剧团的看家剧目,已经演了多少多 少场了,可每次演出,怎么演员总是比观众多呢?   入了国家遗产名录,并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没有创新让它的生命继续 得以延续,发扬光大,那么,这样的戏曲就会像那祖宗牌位一样,永远留在了那 块木板板上。 ◆         那时的理想就是当“非农业” ·黄庭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所乡镇小学读书,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分为两 种类型:一是农家子弟,二是父母都有工作单位的子弟。第一类学生占绝大部分, 都是学校周边村子的孩子。第二类学生的家长在镇上的单位里上班,全班没有多 少个。因为他们不从事农业,这样的家庭被称为“非农业”。   非农业家庭每个月都可以到粮所低价购买定量的粮食,而不像我们农家,如 果不精心耕作就没有好收成,就只能喝稀的不能吃干的。他们每个月还可以凭票 到食品站低价购买定量的猪肉,而不像我们吃猪肉只能吃自家辛苦饲养的或到市 场上买。不少非农业家庭有电风扇、电饭煲,有的还有收录机,而那时候我们农 家连电灯都还没有,晚上就靠煤油灯照明。   “农业”和“非农业”是天然的门不当户不对,极少联姻,但也不是绝对没 有,出水芙蓉般的农家女还是有机会嫁给非农男的,不过这样的非农男情况不是 太好,要么年纪大要么身子有毛病。但是,绝对没有哪怕是跛脚的非农女嫁给农 家男,哪怕农家男玉树临风赛潘安。   在我们学生眼里,“非农业”和“农业”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的孩子放学 回家后除了做作业就是玩,后者的孩子则是帮大人干完农活后才能在昏暗的煤油 灯下做作业。   关于看电影的事情让我深刻地理解了“非农业”和“农业”的不同。我是农 家子弟,而同桌是非农业子弟。他告诉我,他家里每个星期去看两次电影,星期 三和星期六晚上各一次。他有个还没读书的弟弟,大人抱着不用买票,看一次电 影买三张票。   我喜欢看电影,特别是爱看战斗片和武打片,但是只有过年的时候大人开恩 了才有机会得去看一两场。每次母亲都心疼地说,可以买半斤盐了。   听了同学的话,我心里偷偷计算:一张电影票一毛钱,一次三张票是三毛钱, 一个月八次就是两块四,一年就是二十八块八。猪肉是一块钱一斤,我的天啊, 可以买差不多三十斤的猪肉了!那时候我们农家只有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才能 吃到猪肉,而且,去买肉还专门挑肥的,这样既可以炼油也能吃肉。我和许多同 学一样,认为最幸福的生活就是餐餐能吃到猪肉。   但是我的这个非农业子弟的同桌不在乎这二十八块八的钱,也许他心里压根 儿就没有像我这样计算。他说爸爸的工资是一个月六十几块,妈妈少一点,不过 也有五十多块。也就是说,他们全年花在看电影上的钱不到爸爸半个月的工资或 只是妈妈半个月的工资。   我心里很震撼:“非农业”真好!有肉吃还有电影看!   我是天生的“农业”子弟,我的父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假期里我也和父母一样在田野里劳作。   从那时候期,我总想着有一天能端上“非农业”的饭碗。即便现在想来,也 还是有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感觉,犹如街边的流浪汉梦想有朝一日能金屋藏 娇。但事实上,政策是允许“农业”转为“非农业”的。只要考上大学、中专, 毕业后都由国家包分配工作。非农业子弟即便考不上,国家也会安排他们工作, 因为他们没有责任田啊,不安排他们工作,谁来养他们?农家子弟想要脱离农村 进机关、厂矿工作,有两条途径:招干、招工或考上大学、中专,而即便是招干、 招工,也需得有高中以上文凭。   我如果考试成绩不好,免不了挨父亲一顿狠揍,父亲边揍边骂:你以为你是 “非农业”啊,不读书也可以领工资!所以,我从小学开始成绩虽然不是名列前 茅,但是读书很认真,特别是知道同桌每个星期都可以去看两次电影以后,我上 课特别认真。那时候我读书最大的动力就是一个单纯而诱人的理想:当上“非农 业”,餐餐有肉吃,每个星期看两次电影。那些不把读书放在心上的农家子弟, 是不是他们心里没有我的这种想法?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初中入学需要考试,称为小考,录取率当 然高于高考,但其残酷程度却不亚于高考,因为倘若考不上,求学之路到此终结。 我记得我那个班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同学这辈子的最高学历就是小学毕业,其 中有一个是非农业子弟。这些落榜的农家子弟开始和大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而那个非农业子弟待业三年后,被安排进乡水管 所,负责看管一个水库,风不吹雨不打日不晒,生活却旱涝无虞。   初中毕业的时候,许多同学特别是农家子弟填报了中专,因为一旦考上,自 己不仅可以当上“非农业”,早一点就业,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大人们把这种 跳出农门的途径叫做“割早禾”。成绩拔尖的非农业子弟,因为家庭没有经济压 力,他们压根儿就不想报考中专,唯一的目标就是地区重点高中,然后是重点大 学。父亲对我说,从孔老二到现在,哪朝哪代不需要老师?你填师范吧,就算是 以后回到村里当老师也好啊,每个月都有工资领,每年还有寒暑假,人家干农活 你可以去旅游。我听从父亲的建议,但考试成绩不理想,只考上县里的普通高中。   父亲明显很失望,但没有埋怨,他可能是担心我自暴自弃。他只是说:再努 力点,说不定三年以后能考上大学呢。我并没有很大的失落,怀里揣着一头猪换 来的学费去学校,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读书越往上离“非农业”就越近。   高中第一个寒假里,我赶集帮家里买年货。在供销社里,我遇到初中的一个 非农业子弟的同学,他中考什么学校都考不上。我再次领教了“非农业”的优势: 他站在柜台里面卖东西,很悠闲。   这个同学没有注意到我,我没有和他打招呼,转身离开了。   高中的时候,班里也有非农业子弟,他们当中有一些是高价生,即分数不达 录取线多交钱给学校后才得进来的。这些高价生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谈恋爱、 打架、喝酒、抽烟等学校禁止的行为基本都是发生在他们身上。谁都知道,他们 进来就是想混一张高中文凭,然后去当兵或进机关厂矿工作。   三年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临近高考的一天傍晚,班上有一个男同学去河里游 泳,溺水身亡。恐怖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校园,尤其是我们班,似乎教室的每个角 落都有他的挥之不去的阴魂。之前,每天晚上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后,都有十来个 同学继续留在教室里开手电筒看书;之后,除了我,其他同学在教室的灯熄灭前 就惶惶然跑回宿舍了。我也怕啊,看书的时候老是感觉到那个同学原来的座位上 有个影子,大胆用手电筒照去,当然是虚惊一场。面对日趋逼近的高考,我当 “非农业”的渴望远比这种恐惧更强烈。   高考结束后不久,标准答案下来了,大家开始估分。我认为自己的分数上不 了大学,但上个好一点的中专应该没问题,于是我填报了省外中专。实际分数揭 晓了,我多估十来分,最后连省内最差的中专都上不了,因为我没填报。如果我 低估自己的水平,完全可以当上“非农业”,而现实是我与“非农业”失之交臂 了。   我进县重点高中复读,第二年考上在长沙的一所大学。去长沙前,到派出所 办理完迁移户口手续后,我才真实地感觉到,我是“非农业”了!走在回家的田 埂上,我沉浸在幸福中,兴奋得几乎忘情高呼:从此后,我不用再在田里插秧割 禾不用再在山上植树砍柴了!   参加工作后,我餐餐吃肉、一个星期看两次电影当然不成问题,但却不只是 想着吃肉了,反而考虑怎样荤素搭配才健康,影碟机和随后电脑上放的精彩片子 也让我根本不想去电影院。十多年前,县城的那家国营电影院已经倒闭了。   我的那些非农业子弟的同学,高中毕业后纷纷走上工作岗位:供销社,农资 公司,糖厂……几年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在企业改制的大潮中买断了工龄,离开 了以为可以让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单位,有的加入了去广东的打工大军,有的 租个临街门面经营,有的摆地摊。我还听说,甚至有一个同学至今无所事事,整 天东游西荡,成了整个社会恨铁不成钢的“啃老族”。   去年高中同学聚会上,有个非农业子弟的同学如明星般光芒四射。他早年下 岗后,去广东闯出一片新天地,现在身家千万,是我等体制内的人几辈子也赚不 来的。   哎,老话说的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丝露集】∽∽∽∽∽∽∽∽∽∽∽∽∽∽∽∽∽∽∽∽∽∽∽∽∽∽∽∽∽∽ ◆             里根 ·洪梅抒·      一根筋的里根,去年因为举报乡里的赌坊,被庄家诬陷关押了三个月。放出 来后,才发现结婚不久的妻子已经跟人私奔了。因为被刑拘时那个不名誉的罪名 ——强制猥亵妇女,使建筑工(短工或长工)里根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出狱 半年来没有人愿意雇他,靠种几分薄地艰难度日,住的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家,一 到冬天,风呼呼地从仅贴着报纸的满是洞眼的窗户灌进来,叫人冷得打哆嗦。   望见里根路过,村里的人们总是盯着他被剃光的秃头戏谑说:“里根,听说 你亲了那个女人,你怎么敢这么大胆呢?”   “没有的事情!”一开始里根这样说。   “怎么没有呢?没有你怎么进去的?”   “你们烦不烦呢!”里根生气了。   “听说那个女人很漂亮,又年轻,还是个城里人,来乡下做客的,长得细皮 嫩肉,还上过大学。”   “了不得呀!里根,这么一个水灵的女人叫你给糟蹋了。”   “能糟蹋女人,那是人家里根的本事,是吧?里根。”一个民工热络地拍着 他的肩头,贼眉鼠眼地笑起来。   于是里根想起了遗弃他跟人私奔的老婆。里根在半年里用“下贱婆娘”咒了 她千万次,就是条臭水沟,也该千疮百孔了。   “里根,是这样么?”有个长得黝黑的年轻的水泥匠凑过来问,一脸艳羡。   这回里根犹豫着点头了。他觉得他跟莲花那下贱婆娘的品味是不一样的。   “真的呀!”许多人纷纷惊叫起来,又有些气愤。虽然他们一早就认定里根 是因为犯了这事才坐的牢,但又不愿相信他有这样的艳福。他们宁愿他是因为偷 鸡摸狗或抢劫放火或者像一些“知情人”说的那样,是因为得罪了人被诬陷才坐 的牢。   于是他们缠着他说。   “说什么呢?”里根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他平时抽三块钱 的大前门,这烟只有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极省俭地抽,如今被他大方地分给在场 每人一支。   “果然有品味,连抽的烟都不一样了。”   水泥匠帮他点着烟,然后巴巴地望着里根。众人寻思里根抽这烟,是预备着 给他们讲一个长长的香艳刺激的故事——他们可以原谅里根在以自己为原型的故 事中适当吹嘘。但里根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笑,推开众人往家里走。这让他们不 由得失望。   眼看着太阳快西下,里根皱了皱眉。莲花走后,里根只好自己做饭吃。发黑 的墙角堆着一撂煤球,他还烧着蜂窝煤,煤炉被他踢裂了个缝,用铁线箍了两道, 三天两头地熄火,不知道是那裂缝的缘故还是他把煤炉下方的小门关得太紧不透 气,反正这回它又灭了。不过今天里根心情还不坏,没有像往常一样踢它两脚。 好在还有个灶。里根从屋外抱了柴进来,淘了米架起柴火煮粥,又从墙角一个黑 乎乎的罐里掏了点粘乎乎的腌萝卜,拧开水龙头冲了几下,挤挤水。自从莲花走 后,白粥加咸萝卜就成了他的日常饮食标配。遇上节日的时候,里根也会到村中 的肉摊买上半斤肉,给自己加餐。   虽然平时难得有人雇他,但村里的丧事,谁家死了人要挖坑埋人及抬棺诸事, 却都还着落在里根身上。这也是里根目前唯一的收入。一次除了几百块的酬劳, 还有一条芙蓉王。饭后吸一根烟,倒也自在舒适。   这个晚上,里根躺在粗竹蔑条编成的床铺上,身下冰凉冰凉的,便随手拉起 发黑的被子盖上。这棉被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烟草味、霉味和汗酸味夹杂在一 起,陈腐的味道是里根所熟悉的。想想莲花也走了半年多了。半年前他刚从看守 所放出来,一进村,村子的男人们还像过去一样跟他打着招呼,样子比过去还要 客气一些,语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敬畏;女人则躲进屋里去,站在窗口偷着看。 里根回了家,才发现莲花已不知去向。隔壁放牛的憨老头说前两个月还时常看到 有个男人来找她,后来这门就一直锁着了。里根向人们一打听,才知道那男人跟 她是一个建筑队的,据说年纪比里根大了好多,又黑又瘦又丑,真不知道她怎么 会看上那人。里根找到那个建筑队,包工头说他们两个一起走的,早没影了。里 根和莲花也是在建筑队里认识的,莲花是一个山沟沟的女孩,人们说她的头脑跟 里根一样,都是一根筋。两人扯了结婚证,没请客,也没走亲访友。女方家离这 里远,里根连岳父母的面都没见过。   人们说结婚好啊,再生个孩子,里根的下半生也有了着落。又夸他总算给死 去的父母争了口气,要是再生个儿子,续了香火,将来地下也不怕见父母了。不 料两个月后新床都没睡暖他就被刑拘了,如今莲花又跟人私奔,蛋打鸡飞,竟然 是跟了一个又黑又瘦又丑的老男人!   里根一想起这些就又沮丧又气愤。要不是因为被人诬陷他也不会连一个女人 都看不住,真丢人!他根本没有强吻过庄家的情人——一个时髦的城里女人。但 是这罪名早已成立,而他也已因此受过罚,要是还否认,这牢都白坐了。“妈的! 你让我坐牢,我让你戴绿帽子!”黑暗中里根恶狠狠地说,“你诬陷我,我就强 吻你女人!”想到这里里根觉得憋了大半年的气全消了,连莲花跟一个老男人跑 的仇也一并报了:“下贱婆娘,你跟一个老男人跑,我就强吻一个漂亮女人给你 看!”唯一让他感到气愤的是她竟然是跟一个老男人私奔。“下贱婆娘,你能不 能学学老子,有点品味!”他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咒骂着。“品味”是年轻水泥匠 最近恭维他的话,他竟对这个词无师自通活学活用了。“你找个小白脸我也就忍 了,竟然找一个又黑又瘦又丑又没本事的老男人!你还真是个下贱婆娘!”他对 此愈发感到痛心疾首。   吸了几口烟,他又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莲花那下贱婆娘凭什么找一个小白脸! 她长期干体力活,长得壮实,他过去觉得她丰腴,但现在越发觉得她满身肥肉; 她的皮肤长期风吹日晒,以前他觉得健康的肤色现在也感到黑得恶心,还粗糙干 裂,像老树皮。   继而他想到半年前刚出狱时那段日子来,那个不光彩的罪名让他老是觉得在 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活得像鼹鼠,白天都不太敢出门,他每天无精打彩万分沮丧。 他又想到工人们说的那些话,过去让他感到充满恶意的话,今天细细地咀嚼起来, 却发现这里头分明带着恭维的成分。他愈发觉得莲花那下贱婆娘果然是配不上他 的,难怪她只能跟一个又黑又丑的老男人在他出狱前夕老鼠一样地溜走了。   “强制猥亵妇女罪”,这个罪名至今里根都没能完整地念出来,如今这几个 字似乎被重新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像金子般大放异彩。   为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他必须在脑海里虚构关于他强吻一个年轻漂亮的 城里女人的故事,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事,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于是里根 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些自己觉得用不上又占地方的东西送往废品站,又 添了些钱,从废品站换了一台满屏雪花的21寸彩色电视。里根自己动手装了天线, 每天爬到一到雨天就哗啦啦漏水的石头房顶上捣鼓半天,依然满屏雪花,电视里 时髦女人的样子不太清晰。   村里也有在城里读书的时髦女孩子,于是熬到周末,里根便早早地躲在草垛 后,等着看那户人家在城里读书的女孩子。   这一天,里根大摇大摆地从村口走过。工地上干活的那些人又凑上来问他强 吻城里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的事来——每当有一茬人进村来施工的时候,都会向他 打听起这件事。水泥匠递上烟,又招呼他坐下来喝茶。   “她穿着一件带着很长的毛的衣服……”他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了回忆。   “大热天怎么穿大衣?”水泥匠问。   里根辩解道:“谁说那件衣是大衣?又不是很长!——要不人家怎么是城里 人,当然跟咱们不一样!”   “穿什么鞋子?”   “脚后跟很高……”里根喷了一个漂亮的烟圈,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   “又尖又高的那一种是吧?那是高跟鞋!”水泥匠说。   “我当然知道那叫高跟鞋,还用你说!”里根火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说, “嘴唇是红的……”   “用了口红。”水泥匠笃定地说。   “我当然知道那是用了口红——你厉害你来说好了!”里根更生气了。   于是工地上干活的人便都骂起水泥匠来,并且把他哄到一边去。   虽然里根的述说漏洞百出,但他们还是深信不疑,并且忌妒着他有这样的艳 遇。   有一天,里根正比划着说得唾沫乱飞的时候,冷不防一盆冷水泼过来。紧接 着,春花一手端着脸盆一手叉腰站在门口。春花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已经守了 十年寡。长年做工种地,又黑又丑,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那盆冷水把他的威风浇得湿淋淋的,待见是春花,里根肚里的火腾腾地往上 蹿,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张口就骂:“你瞎眼啦!”   话说几分钟以前,春花还在和秀枝聊天,秀枝刚走,她前脚跟出来倒水,谁 知就碰上这倒霉事。时间往后倒退五分钟,那时秀枝刚过来串门,春花坐在院子 里的一把椅上打盹,手里还捧着一个空碗。   碗快摔破了。这是秀枝进门的问候语。   春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歪在藤椅里的身子重新坐好,一面招呼秀枝坐。   “不用了,站一会就走了。”秀枝说。“你困了干嘛不去床上睡一觉?”   “是啊!一个下午都在发困。”春花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前天晚上你听 到什么声音没?”   “前天晚上啊……是啊!那晚可吵了,我家对面的杂货店叫人给盗了,撬窗 户进去的。”   “哎呀!撬窗户,真是大胆!丢了很多东西了吗?”      “也不知道呢。”      “报警了没?”   “昨天说是上派出所报警了。”   “怎样了?能找回来不?”   “我看难。说是派出所的人说了,抓不到贼要交出警费。”   “有这样的事?”春花问。   “是啊,咱们也不懂。”   “能抓到贼吗?”   “我看难。”   “那还不如不报警了。丢了东西,抓不到贼还得交出警费,亏大了。”   “可不是。”   聊了那几句,秀枝走了。春花洗了个脸,想好好睡一觉,端了盆出来倒洗脸 水,走到门口往斜里一泼,谁知正泼在里根身上。   “哎呀,你干嘛那么大的火!我没注意到你,不小心泼到了。”春花说。因 为里根的名声实在不好,村里的女人们见了他都绕道走,或者望见他走来就躲开, 他走这侧你便走那侧。春花自然也不愿意惹他。但这次实在是自己失误在先,不 得不说几句话。   “我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你说你这不是瞎眼了!”   “不过是洗脸的水,也不是很脏,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好了,左邻右舍的, 干嘛骂得那么难听呢!”   “骂你怎么啦?”里根挥舞着瘦巴巴的手臂,恶狠狠地道,“老子还想打人 呢!”   里根名声虽不好,但本性也不算坏,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些一根筋,就是让人 欺负了也不吱声,今天像是发了疯,得理不饶人。这种架势春花还是头一回见到, 有点反应不过来。   见大伙都望着他,里根有些得意,双手叉腰,嘴里呸了一声:“瞎眼的母 狗!”   “你这人……”春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说洗脸水,搞不好是洗澡水呢!”见场面冷下来,春花就要鸣金收兵, 一个工人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一面朝旁人挤眉弄眼。   “里根喝了春花的洗澡水!”立刻有人跟着起哄。   “你们疯了!”春花气急了。   “里根,她说你发疯了,我看她是对你发情了呢!”   “她才对你发情呢!”里根转向那个人,挥舞着拳头。刚刚骂赢了一仗,士 气正旺,里根巴不得再打一架,要是现在打起架来,他准像一条牛犊一样英勇。 过去他可从没这样威风过。   工地上的人忙拦住他,劝回家。一路上里根骂骂咧咧。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里根越想越气,气得半夜还睡不着。明明他是强吻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城里女人,怎么一转眼那女人变成了又丑又黑又皱的春花?别说 她泼的是洗脸水,就是从水龙头接的水也比不上城里女人的洗澡水。他越想越咽 不下这口气,于是爬起来,套了件衣服打开门出去了。   里根摸黑去了春花家。老远传来狗吠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忙往后退,从地 上摸了几块小石头,隔着十几米远扔过去,听到“呯”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 声音尤其响。谁家的狗又大叫起来,里根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往家里跑。   春花家唯一奢侈的铝合金窗玻璃破了一片。她又生气又伤心,于是熬到第二 天,她骂骂咧咧地上乡派出所报案。   “这才多大的事啊!”派出所的民警不满地道,“不就破了块玻璃。我这里 哪个案子不比你那块玻璃重要?你再掏点钱买一块来装上就是了嘛!”   “一块玻璃也要几十块,我得做一天工呢!”春花说。   “那你再做一天工嘛……”正说着,电话响了,民警接电话:“什么?你家 昨晚被贼偷了?……抓贼,当然可以!这是我们的工作嘛。不过要是贼没抓到的 话,你要交出警费的。……五百吧,要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就是嘛!又没丢 什么值钱的东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筒刚撂下,民警正要跟春花说点什么,铃声又响起来了,民警只得拿起话 筒:“喂?……所长啊!……哦哦哦……哎哎哎!放心,保证咱们是零案件的平 安乡!……那没问题!……好好好好!……!”   民警放下电话,一面吸着烟一面对春花说:“你看这些刁民,鸡毛蒜皮大的 事也要报警,丢几只鸡鸭也当什么大事。好在我们所长有见识,制订了出警费, 事情这才少了些。大家乡里乡邻的,一点小事就报警,以后还怎么相处?古人都 说‘以和为贵’,现在的人怎么反而不懂事呢?你说要这么闹腾下去,咱们乡什 么时候才是平安乡?”   春花坐立不安,这时忽然想起秀枝说的杂货店出警费的事,这回算是得到证 实。早上正在气头上,匆忙出门,把这事给忘了。想到这忙赔着笑脸说:“警察 同志,那我不报警了……”   “不报警了?”民警问。   “是啊!也就一块玻璃,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那么忙,我走了……”   春花又气愤又伤心地回来。走到村口正在施工的地方,看到里根。里根吸着 民工递过来的烟,吹嘘着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来——当然是又年轻又漂亮的城里女 人。那个女人究竟是赌坊庄家的姘头还是良家妇女里根也不知道,不过在他的舌 头的勾勒下,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已然是一个羞涩的良家妇女,被他毫不吝惜地 作践了。过去他并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背什么包、做什么发型,长得究竟是什 么模样,但在一些去过城里有见识的民工的帮助下,那个女人的形象已经日益分 明起来,现在她还长着整齐雪白的牙齿、娇俏的鼻子、涂了淡淡的眼影。   春花正往家走,看见里根背对着她,又在工地上吹得不着边际,忍不住恨恨 地剜了他一眼。   民工这时正问里根话:“你过去不是说没那回事吗?”   “怎么没那回事?没那回事我能坐牢吗?傻不拉叽!”里根嗤之以鼻。   “那你干嘛还说没那回事?”   “我牢都坐了,不承认白不承认。强吻女人就强吻女人,这有什么?”   “那是!男人这叫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不风流那娘们还不爱。”   民工们这时看到春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里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忙又掉 过头去,仿佛有些心虚起来。春花骂骂咧咧:“昨夜哪条瞎眼狗撞坏我家的窗玻 璃了!干这么缺德的事,也不怕雷公劈死!……”   等春花走过,那个把帽檐歪戴在脑后的水泥匠笑嘻嘻地说:“里根,准是你 发情了吧,半夜敲破人家的窗户做什么?……”   “你才发情了!”里根气恼起来,脖子都粗了,“那个老女人……”   “有个老女人总比没女人强嘛!”   “听起来像是在说你自己呢!像你这种没沾过女人味的小伙子,就是看到一 条母狗也会发情呢!”能骂出这样水准的话来,里根觉得很得意。   果然,水泥匠立刻闭嘴了,虽然气鼓鼓的。民工们闹哄哄地笑起来。   回到家,里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听说春花去派出所报案了。晚上蜷缩在那 张冰凉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过了五天,见没什么动静,里根一颗心 才怦然落地,然而又气愤起来,春花竟敢去报警?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这娘们 还一见他就骂骂咧咧,他只能装痴作聋像个孙子。民工们甚至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是个“怕老婆”的男人。他明明强吻了一个时髦漂亮的城里女人,还抓了她一把 高耸的乳房,在村里正出风头,现在竟然被人跟春花这种女人扯到一块,还说成 他是“怕老婆”。   里根越想越气,气得晚上睡不着。于是到了半夜,他又爬起来,摸黑跑到春 花家,摸摸被砸坏的窗户,只糊着一层纸,于是他把纸小心翼翼地撕开。正在这 时,谁家的狗又“汪汪”乱叫。里根吓了一跳,忙跳进屋里,屏息凝气。不见有 动静,里根松了口气,踮起脚尖在屋里走动。谁知没走出几步,脚下绊了一下。 春花贪图凉快,只拿了张席子睡在地上。这一绊春花醒了,见有个人影向她凑近, 鼻息都吹到她脸上,吓得尖叫起来。里根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忙蹲在地上,去找 她的嘴捂。慌乱中他的手在春花身上乱摸了一阵,春花吓得气都喘不过来,直到 嘴巴被他捂住,这才拼命挣扎。里根忙骑到她胸口上,把她的双臂用膝盖摁住, 抽出她头下的枕头,按在她脸上。直到春花一动不动,里根这才小心翼翼地拿掉 枕头拿手探了探春花的鼻息……正在这时,谁家的狗又叫起来。里根吓得跳起来, 爬出窗户,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   里根缩在床上,无法入睡也不敢开灯。每当有点风吹草动,他便吓得心惊肉 跳起来。直到天快亮时,折腾了一夜的神经才松开来,他呼呼地睡去。   缓过气来的春花大哭起来,跑去敲醒了邻居的门。邻居说这么大的事要报警, 因为出警费的事,春花犹豫着。天亮时这件事传到村里,村里又把这件事报告到 派出所,派出所所长亲自带了人开着警车呼啸着来到了村里。   “民警同志,”春花说,“我不报案……”   “这不行!这么大的案子我们怎么能不管呢!”所长坚决地说。   “我不报案了,万一你们不能把他抓起来,我还要交出警费……”   “交什么出警费呀!”所长说,“上头这回要抓典型,我正愁没有大案子呢。 我上任以来,咱们乡里还没发生过一件像点样的案子呢!像强奸这么大的案 子……”   “这么大的案子,不用交出警费吗?”春花问。   “当然不用了!”   “可是……强奸……”春花难为情地道,犹豫着,“我不知道有没有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全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一起强奸案!”   “我真的不知道,他用枕头蒙住我的脸,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当然要先用枕头蒙住你的脸,你窒息了他才好实施作案嘛!你详细说 说……”   春花便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所长叫一个民警拿出相机朝那席子拍 了几张作案现场的照片。   随后民警把春花带到派出所。没多久,里根也被抓来了。他们被分开来审。   所长和一个女民警审问春花。“内裤呢?”见春花一脸茫然,女民警说, “既然是强奸,应该会留下点证据吧。比如,内裤上的分泌物……”   “分泌物?”春花还是一脸茫然。   女民警只得道:“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你一定是嫌脏洗了是吧?”所长问。   “我不知道有没有强奸呢。”春花还是说。   “没有强奸那怎么能算大案子呢!”所长有些生气了。   春花惦记着出警费的事,又想到案子大了就能把里根抓起来,出出她的恶气, 于是点了点头:“我嫌脏洗了……”   这边在审里根。   “你之前有过前科。”民警说,“我说你小子也太大胆了吧?上回猥亵一个 城里女人,这回又强奸了村妇!才放出来多久,你又手痒不老实了。”   “我没有强奸!”里根辩解道。   “没有强奸?你这还是有预谋的强奸!你先是砸坏她家的窗玻璃试探,见没 有动静,于是几天后你就大胆实施强奸了!你之前就犯过这种案子,现在强奸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我没有。”里根说。   正在这时,所长黑着脸走进来,把三根警棍分别挂在里根头顶上方的墙壁上。   “你还敢狡辩!”民警拍着桌子道。   “我怎么可能会强奸一个老女人?”里根低声道,同时觑了一眼所长那张阴 沉沉的脸和头顶上的警棍。老觉得那警棍在他头顶上回来晃荡着,随时要以泰山 压顶之势砸下来,砸得他脑袋开花。   “你老婆被人拐走了,你怀恨在心,所以处心积虑要对女人实施报复!我们 已经调查过街坊四邻了,都说你心术不正,老惦记着糟蹋女人,一直对以前的受 害者念念不忘。是不是?”   里根点点头。   “你还说,糟蹋女人那对男人来说就是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能糟蹋女人 那还是你里根的本事呢!这女人可不是谁想糟蹋就能糟蹋的。是不是?”   “是。”   “你想你女人让人拐走了,就算你过去真糟蹋过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现在 也只能在梦里过把干瘾了。虽然那春花也算不上什么漂亮的女人,好歹是实实在 在的,抱在怀里能暖和的,有个女人总比没有女人强吧!”   后半句话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有个老女人总比没女人强嘛!”   对,这是水泥匠用来嘲笑他的话。虽然强奸了老女人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但 他也还不曾强吻过城里女人呢!结婚没多久老婆又跟人私奔了,这事更没面子呢! 里根想着得设法挽回一点面子,又想起他的几分薄地和那些游手好闲的艰难日子 来。虽然关起来没了自由,但吃喝拉撒的问题都解决了,连衣服也不用自己买呢。 更何况,有个女人总比没女人强啊!民警说,春花虽然算不上什么漂亮的女人, 好歹是实实在在的,比那个没影的城里女人要强啊!   民工也说,能糟蹋女人,那是人家里根的本事。   于是里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强奸她了……”   里根被抓走后,整个村子都沸腾了,男人们兴奋得两眼发光,但总是从鼻孔 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就说嘛,什么漂亮时髦的城里女人,那是他往自己脸 上贴金!没准是个又黑又丑的老女人呢!”   “就是!他连春花这种守寡的老女人都不放过呢!”   “只要是雌的哪怕是条母狗他都要……” ◆            我的父亲              ·舒雁·   接到电话,我还坐在教导处办公室,准备着新的一学期开学的资料。我是班 主任,明天就要报名了,我得把报名时教师需要的报名表等资料准备好;同时我 也是学校教导主任,还得准备明天老师们所需要的教学需用的资料。   接到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语气有些急,电话里母亲只说了两句话,父亲 摔倒了,说不出话来了。   上午我们开了教师会,在会上,我讲了话,无非就是教学管理方面的,是对 老师们教学方面的各种要求。下午是老师们自己作好开学的准备。可是,就在这 忙碌的开学伊始,我就接到了这样一个让我痛心的电话。   母亲的两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接到电话,我脑子里就没了 什么东西,一片空白。   这个寒假里,和父亲一起吃过饭,一起摆过摊,一起过过年。感觉中,父亲 没什么征兆啊,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如往常,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这个寒假 刚过,事情就来得这样突然。   瞬间的茫然,让我手足无措。   这个电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把我炸晕了。不该来的事情,到底是来了, 来了,就得面对啊。我给同样忙碌着的前妻打电话,说我们得马上回去。前妻不 明就里,放下手中的工作。   再就是向校长请假。校长安慰着我,让我不急。我能不急吗?急得分不清东 南西北了。   再就是电话找到镇上的一个的士司机王勇,说送我们回安昌。   于是,我和妻把女儿托付给好友王可文夫妇代为照管,匆匆忙忙地坐上车赶 往安昌。   一路上,我说不出话来,前妻拉着我的手。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 望事情不应该太过悲惨,希望回去还能看到父亲,希望父亲还能与我们说说话, 希望父亲还能好起来,生活还应该照常下去吧。   前妻用两只手握着我的手,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勇气,不管事情怎样,我都 得有勇气面对。可是,我还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又不断地从心底里否定了这个结 局。怎么会呢?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怎么会发生意外呢?不会的,不会的。   我只是叮嘱司机,在安全的情况下,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司机的理解我的心 情,风驰电掣般地飞奔着。   车过乐兴,快到黄土时,姐打来电话,姐悲伤地哭着,叫着父亲,叫我快点!   我的大脑,就像遭到电击一般,一种痛,顿时弥漫全身。前妻看着我,手上 用力地握着我的手。   父亲,我回来了,等等我,等等我……   我的父亲,名叫吴远双,一位已经退休十余年的老教师,他很高大,也很瘦 弱,头发全白了,一脸的沧桑,同时,父亲还有一只眼睛带着残疾,父亲就一辈 子被人叫着吴瞎子。每每听到别人这样叫着父亲,我的心都在痛,在滴着血。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我们住的村子叫白云村。那时父亲在乡上中学教书, 也只有节假日父亲才会回来。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操持着家务。   我家是迁移户,父亲是射洪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三台师范毕业后,当时 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处,父亲选择了安县。而母亲老家在蓬溪,跟随着父亲就来 到了安县,因为这里有大米吃,母亲恋着这个地方,于是就这样,定居在了一个 叫白云村的村子。   对于小时的记忆,已经知道的不多了,大多都随着时光的逝去而忘却。但我 也还记得,当时因为父亲常年在乡上教书,家里也就常常只有母亲带着我们姐弟 几人。最初还是大集体的时候,母亲常常要出工,自己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 亲起五更睡半夜一个人劳累着。常常是母亲照顾着我们一家人吃了后,那时还要 喂猪,喂猪都是要连夜砍猪草,然后简单淘洗,就在大锅里煮熟,然后才能喂。   那时活路很多,有时母亲就要我们跟着母亲身边转,母亲砍猪草,就得让我 们照灯,灯是煤油灯,我们一边照灯,还得用手拢住火焰,以免被风吹熄。   冬天,我们的手脚冻了,母亲还要烧一锅滚开水,让我们烫脚,用干红辣椒 搓洗,这样,一两天,冻疮就会很快就好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应该已经是深夜了,母亲才得闲下来,但所谓闲下 来,也不是母亲就可以睡觉了,母亲还得为我们一家人缝衣服,纳鞋底,做这些 活的时候,母亲就在那微弱的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着。我想,那些年,在农村, 家家户户都要女主人这样劳累着吧,一家人的吃穿,就这样,样样都压在母亲的 肩上。   每天为了赶工分,按时出工,自家的事情都得在出工前做完。于是母亲每每 在鸡叫第一次就起床了,煮猪食,料理家务,煮饭什么的,忙了一大早上,母亲 就已经很是疲倦了,但也没有误了出工。   那时,为了挣工分,我们小孩子能做的事情,就是满山去捡狗粪。当时市场 上肥料奇缺,牛粪,狗粪等和草皮放在一起,垒起一个小土堆,焐上个把月,再 混匀,就可以当庄稼的肥料用了。我们小孩子带上一把钉耙或锄头,一个撮箕, 就满山沟,田垅到处去找狗粪。在那时这还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因为是迁移户,家里又没有一个男劳力,所以每到分粮的时候,我们家总是 会吃亏,我们姐弟几个都还小,也帮不了母亲去出工,于是,家里每年都缺粮, 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借粮才能维持生活。偶尔,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也会到集体的地里去偷一些玉米棒子,红苕什么的,当然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偷, 只是能解决一下一家人的吃的问题而已。这都是生活所逼,没有办法的。   父亲是每星期六晚上才回来,然后星期天下午又要到乡场中学去,在我的记 忆里,父亲很少时间在家,父亲在家时候,我们一家人就会感到少有的幸福。可 是父亲在家也做不了多少活,父亲对农活,也是略懂一些,能做少量的活,其实 大量都是母亲一力承担。   后来分田到户了,就不用出集体工了,每家每户都各自守着自己家的几亩田 土,务得比在集体活路时还仔细。我家的庄稼,也散落在几个地方,不集中,做 起来相当费时费神。但我们也一年四季乐此不疲地奔波于每一块庄稼。   父亲回来时,也会经常下到庄稼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但父亲毕竟很少 做庄稼地里的活儿,所以一年四季,也都靠着邻里之间相帮,但凡犁地,耙田, 都只有请邻里帮忙。   最朴实的,就是邻里了,我母亲在农村,也少不了这些邻里的关心。一生都 难忘记的。   终于回到了家里,家里虽然人很少,但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父亲斜躺在沙发 上,双目紧闭,没有一点表情。父亲依旧穿着一身朴实的衣服,那瘦削的脸,看 着心疼。我紧握住父亲的手。那是一双瘦瘦的,大大的手,此时此刻,已冰冷了。 心里默默地念着,父亲,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儿媳, 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母亲坐在父亲头部那边,双手捧着父亲的脸,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父亲的脸, 生怕父亲万一能睁开眼,看不到了。母亲一直在念叨着,吴老头,那边去不得啊, 你还有没做完的事呢,在新县城买的房子,你还没去住一天呢。吴老头啊,你别 把我丢下不管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听着母亲的念叨,我心都麻木了,我也默默的注视着父亲那张瘦削的脸,总 希望父亲能睁开眼来,看看他身边的亲人。总希望父亲能感受到我手中的热量, 总想把我身体的热量尽数地传给父亲,让父亲能醒过来。   在一旁,北川县人民医院的三个医生,正在给父亲施以抢救。父亲的全身, 都安插着一些管子,连接着一个方形的,测试生命体征的仪器。其中一个女医生, 正用双手在父亲胸部做着按压动作,起搏心跳。我也偶尔偏过头去看看那仪器, 希望那条波能有点变化,能有起伏,能反映出父亲生命回来的迹象。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父亲到底是没有醒过来。   我总感觉到这不太真实,我还没有思想准备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因为在这个春节里,父亲还和我们一起团年,过年,一起吃过饭。在初八那 天,我还和姐一起回去,聆听父亲对姐的劝说来着。姐因为离婚后,现在正处的 朋友,让父亲不满意,仿佛看不到姐以后的幸福。父亲哪,一生都在为儿女操心, 都在希望儿女个个都能幸福,至死都这样。   然而,事隔几天,我们赶回来了,看到父亲却不和我们说话了,始终紧闭着 双眼,也不看我们一眼了。尽管我们一直在呼唤着父亲,也没能让父亲醒来。   父亲,你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吗?平常不是我们回来,你都很高兴么?怎么今 天我们回来,你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母亲说,父亲在下午出去走了一转,回来时,还和她开了个玩笑,然后去上 厕所,却没有从厕所走出来。她听到呜呜的声音,还以为是其他什么声音,便走 出去看,什么也没看到。感觉声音在外面。母亲又折回身来,到厕所一看,却看 到父亲斜卧在厕所里。   母亲当时叫父亲,父亲都没有应声,母亲一身病痛,拉不动父亲,母亲还是 叫邻居的胡老师,把父亲从厕所里抱出来,抱到沙发上。然后胡老师帮母亲把我 们的电话拨通。我就听到母亲电话里说的那两句让我心碎的话。   姐因为离家近,很快就赶回家了,当即打了120。   医生超出常规,多抢救了二十多分钟,最后不得不宣布死亡。   父亲到最后还是都没有能够醒来。   总有一种感觉,不太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   我无法面对死亡这个词,我的确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来接受这个词。可是, 事实就是这样,医生的宣布毫无疑问。   父亲走了,这么快就走了,没来得及和父亲说上一句话,父亲就走了。   父亲还是很安祥,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嘴唇已经紧缩了,父亲终是没有 醒来,没有醒来,没有和我们说上一句话。   我握着父亲的手,越发感觉到父亲的手已然冰凉了,我想用我的温度,带给 父亲一点点热量,希望父亲能坐起来,希望父亲再和我们说上一些话。   就这么,我一直握着父亲的手,生怕一松手,什么都没有了,就看不到父亲 了。然而,事实上父亲就一直没有醒来了。   父亲是五十年代的中师生,那时因为到处都缺教师,他们面临分配时还可以 自己选择去向。就是这一次分配,就决定了我家从此定居安县。我不知道当初父 亲选择安县的理由,我一直想有时间陪陪父亲,让父亲给我讲讲他的经历。因为 我觉得父亲的经历很丰富,足可以写就一本书。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父 亲的去世而烟消云散了。   父亲分到安县,先在塔水二小工作,后又在安县中学,花荄中学工作,然后 就一直在乐兴中学工作,教龄长达三十四年,在乐兴中学就达三十一年,直到六 十岁退休。   从我记事起,父亲在我心中就很伟大。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在农村这样 一个家庭,有父亲这样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单位上的人,感觉无尚的光荣。因为 父亲的原故,我从小也就有着一个理想,那就是长大了也做父亲一样的教师,后 来通过努力,也实现了我的这个愿望,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做了教师。   父亲的教书,一直都在走着上升的道路,他不管在哪里教,都是出了成绩, 在学校都获得了好评的,在社会上也一直好评如潮。后来一直在乐兴中学,也都 一直担任着学校学科教研组长。   有一年,乐兴中学的杨文江校长调黄土中学,硬是要让父亲跟着去黄土中学, 在那边都给父亲把课安排好了,同时也在县教体局里做了调动工作。可是继任乐 兴中学校长的王德辉却执意留住父亲,守在县教体局里,硬是没让教体局调走父 亲。   父亲带八九级毕业那年,学校的九零级又面临着初三了,这个年级在学校有 史以来最为难教的年级,期间因为学校管理的缘故,这个年级已经到了不可救药 的地步。父亲本来应该又从初一带,但学校却执意让父亲接初三,带九零级。父 亲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仍然出色地带出了九零级,而且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父亲最为辉煌的是带九三级,他的班级为县教研室实验班级,他带领学生参 加省数学竞赛,七名学生全部获得等级奖,为全县当年获奖人数最多等级最多的 班级,并且代表县初中数学界去参加省数学年会。   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教师,一辈子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用鲁迅的 话说,是真正践行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父亲一生操劳,还没有退休, 就一头白发了。常常面对父亲,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感到父亲操劳一生,好像 从来没有为自己过,把一生的心血都献给了教育事业。   当时在乐兴中学,父亲是第一个评职称,评上了中教一级,可以说,只要有 父亲在学校,就没有第二个可以率先评上职称的。他的教学,在当时安县初中数 学界,已经是一张王牌了,乐兴中学也正因为有了他,好像教学质量就一直稳居 县内前茅。   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我骄傲!   父亲终究是走了,父亲终究是没有醒来。   我们把父亲抬到了床上,让父亲平平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点着香和 蜡。   这第一个晚上,我就一直为父亲守着灵,一直陪伴着父亲,要父亲不再孤单, 还有我陪伴着他。   父亲膝下本有四个儿女,大姐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因病死亡,我的哥也在八 年前患病死亡。现在就剩下我和姐两姐弟了。   我让姐去睡,有我守父亲就行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默默地坐在父亲身边,默默地和父亲说着话,与他作着心 灵的交流。仿佛要把来不及说的话,一股脑儿地说给父亲听。   可是,无论我说什么,父亲都是听不到了。只有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说个 不停。   香一直燃着。蜡也一直燃着。屋子里电灯也一直亮着。   一个时辰左右,香要燃完了,我得赶忙续上。蜡要燃完了,我得又点上一支。   母亲将近七十,我也让母亲去休息,可是母亲却要一直和我陪伴着父亲,无 论我怎么劝母亲,母亲都要一直陪着。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早年父亲和母亲关系不是很好,经常争口角,甚至还有大打出手的时候。我 是见证着父亲和母亲一路悲欢而来的。到了晚年,父亲和母亲关系得到缓和。可 以说,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患难夫妻,也是一对冤家对头。较劲了一辈子,到了晚 年,反而十分和睦和融洽。   父亲走了,母亲一下子仿佛变得苍老了,母亲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父亲生 前的一些事,特别是下午父亲回来的一些事。我听着都有些心酸,但也不好打断 母亲的话。   我在屋子里各种灯光的映照下,时不时地看着父亲的面庞,这张脸伴随着我 的一生,必将永远留存于我的心间。   我总有一种幻觉,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在随着父亲的呼吸,一起一伏,父 亲只是累了,父亲只是睡一觉而已,也许明天,父亲就会醒来,就会和我们一起 经历风雨,一起过日子。   我好像还听到了父亲的鼾声,听见父亲睡觉的呼噜声,甚至听到父亲在睡梦 中的话语,还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   有时我又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脸庞,平平的额头,瘦削的双颊,高挺的鼻梁, 伴随着那满头的白发,写就了父亲辛酸的一生。父亲还没有真正好好地享受生活, 我也还没有好好地孝顺他,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的一生,是操劳的一生。   看着母亲,从此母亲就要孑然一生了。我们平常都在工作岗位上,母亲该孤 独了,从此身边没有说话的人了,没有吵架的人了。我感觉无限的悲哀。母亲二 十年的风湿病,常年吃药,这平常的生活谁又来照顾呢?   想着父亲就这么走了,狠心地抛下母亲走了,一走百了,可是留下孤独的母 亲,我不免生出几许担忧来。   父亲,躺在床上,听到了儿子的心声了么,父亲,该醒来了啊!   一九八五年,国家为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事业单位的职工可以申请家人农 转非。父亲曾经函授数学本科毕业,正是落实政策内的人,于是父亲就开始跑农 转非的事。   在那时,当非农业人,当居民,摆脱农皮,又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啊,所以父 亲也是千辛万苦地把农转非的事情跑了下来。   一家五口人,父亲是吃皇粮的人,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还都是农业人,我和 哥还在读书,姐那时还在代课,按政策姐是不能农转非的。当时就有这个风声的 时候,可是父亲没有把握好,也没让姐重返校园。因此农转非后,姐也就没转成 非农业人口。于是父亲又花三千多元给姐买了居民户口。   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这居民户口却不那么值钱,当时的三千元可谓巨款, 父亲不想落下姐一个人还是农村户口,就是借钱也把姐的户口给办了。从此,我 们家就彻底告别了农村,转而为居民了。在当时还让我们的乡亲们多么地羡慕啊。   户口倒是转了,农村的庄稼就要被村上收回。于是,没了庄稼做了,也就没 有了生活的收入,全家人的生活就成了问题。于是父亲和母亲商量,开始做起小 本生意,摆起了一个小食摊子,在逢场天卖面条、汤圆、凉粉儿什么的。   那时我还正在读初中,每每下课,中午,都要出来帮助母亲打打下手,洗洗 菜洗洗碗什么的,每天忙忙碌碌的,倒也觉得很充实。   做了一段时间后,因为人手不够,又改做副食生意,代销百货。母亲是一个 没进过学校的文盲,因此做起生意来,也没什么经验,再加上那个时候母亲的风 湿病的困扰,动作慢,因此生意也没有做得风生水起,所以也没怎么赚到多少钱, 一家人的生活仍然捉襟见肘。   农转非后,我们家就不可能还住在农村,于是父亲也就开始了买房的生涯。 因为家里积蓄不多,要在街上买房,倒也经历了很多波折。黄土,塔水,安昌, 到处都在看房子,看好几套条件的房,都因为钱一时凑不齐,而没成行。最后还 是在乐兴买了一个门面房。   房子买了,可是家里却因此背负沉重的债务。房子是老房,后来又经过两次 改建,修得简单,但至少有了栖身之处,从农村人变成了场镇人,倒也在那个时 候觉得很荣幸。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直过着拮据、俭朴的生活,一直在为了还账而 奋斗着。直到今天,母亲都一直保持着节约的品质。   再后来,很多人都在县城等一些地方买房,父亲也觉得该换房了,于是又想 方设法卖掉乐兴的房子,在安昌,花荄买了房。只可惜,父亲还没来得及在新县 城享受到新买的房,他就永远地走了,永远和我们阴阳两隔。   为父亲守灵一夜,母亲也陪着我守了一夜,母亲当时也是高龄,身体因为二 十多年的风湿,类风湿等病的困扰而欠佳,可是母亲还是依然坐了一晚上,一个 晚上都没合过眼,一个晚上我都聆听母亲在回忆着所走过的岁月。看到身边的人, 从此再也起不来,母亲心中该是多么的凄凉啊。   早上,给王可文老师打电话,请他帮忙叫车把我女子送到安昌。父亲走了, 父亲膝下三个孙女都被叫了回来。女子也明白了些什么,一进屋,叫了声爷爷, 眼泪就滚出来了。原本热闹的一家人,这时却异常沉闷。   我因为悲伤,有时也不知要忙些什么。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去买了些钱纸, 孝衣等一应物什,还有香蜡什么的。家里香蜡要一直点着,钱纸也要为父亲烧一 些,尽量多烧一些,让父亲在那边不至于过得很尴尬吧。   父亲生前的老友,郭昌国,孙从弟,姜远清等也一一前来吊唁父亲,还送来 了挽联:“吴远双同志千古!”“培养李桃曾尽瘁,光辉竹帛永留芳!”   在联系火化时,母亲坚持要在罗浮山去火化。罗浮山是安县重要的佛教圣地, 有飞鸣蝉院等庙宇。母亲早年皈依佛门,每年都要在这里行佛事,每次都要在这 里住上一周。按佛门规矩,皈依佛门的人老了就应该按佛门的规矩火化。于是联 系了罗浮山的火化师傅。   来到罗浮山,火化师傅就开始生火,火化炉架上了木材,很快火就生起来了。 我眼看着火化师傅把父亲送入火化炉,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七年前亲自把哥送 到殡仪馆火化的情景再次在眼里闪烁,如今又把我的一个亲人送入火化炉,那种 滋味,真是锥心的痛。   飞鸣蝉院的师傅们同时做起佛事来,算是为父亲超度吧。我们跟着师傅身后, 行着佛事,听师傅嘴里依依呜呜地念着经文。伴随着师傅们的吩咐,我们长跪在 父亲灵前,心情异常沉重。心里默默地念着,父亲,一路走好!   烧了一个半小时,师傅把父亲的骨灰铲出来,于是我们就在这堆骨灰里,一 一捡起骨灰来,仔细分辨着骨灰和木灰。眼泪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仿佛瞬间, 父亲就灰飞烟灭了,前些日子还和父亲一起过春节,现在捡起来的,竟就是父亲 的一堆滚烫的骨灰。   火化回来,一家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都保持着沉默。从此,再也看不到 父亲的笑容了,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就只能面对着父亲那慈祥的遗像了。   父亲的晚年依然保持着节俭的风格,穿着朴素,为人诚恳,但凡有人求上门 找父亲做事,父亲都能力所能及地尽力做好。早年父亲几乎包干了每年为乡亲们 书写春联。   父亲是我在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三年退休的。退休后的父亲,也没有闲着,平 常在家练练字,有时去茶馆看人家走象棋。每逢春节,父亲都要摆起摊子写对联 卖。父亲写的对联,字迹工整规范,楷书苍劲有力,深得老百姓喜欢。   每年寒假,我都会回到家帮父亲打突击。每到大年三十的时候,父亲已累得 直不起腰,于是最后我操起毛笔,一直顶替父亲写着。因为父亲写的对联老百姓 喜欢,每年三十都供不应求,几乎都在手里来抢了,而每每年三十我们都要忙到 深夜,写不赢的时候还推掉了一些生意。   老百姓最朴实,认准了你的字,是一定要买你的对联,所以有一年,我们摊 子旁边堆着一大堆对联,就是少有人去买,而我还没写完,老百姓就牵在手里, 生怕又落到别人手里了。老百姓都是冲着父亲在乐兴多年的声誉,父亲写对联的 执着认真,非买父亲的对联不可。我虽年轻,但每年三十,也会累得腰酸背痛的。   父亲说,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他自己也偶尔患点小病,自己累点,多积攒 点钱,为的是不给我们做儿女的加重负担。父亲这一生,都在替着儿女们考虑, 可是直到父亲走到人生的最后一步,依然质朴地生活着。   父亲生前在乐兴,教书那是誉满天下的,每年报名时,好多家长都是托这关 系那关系,硬是要把子女送到父亲的班上读。我为父亲骄傲着,我也一直走着父 亲的老路,做了一名教师,我也一直奉行着父亲做教师的信条,那就是执着,认 真,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因为教学成绩突出,一直担任学校语文教研组长,毕 业年级组长,后来又做了学校教导主任,政教主任。在评高级教师达到年限时, 职称也顺利评上了,同时成为县内首批语文学科骨干教师,于二○○六年,评上 了四川省第一批省级骨干教师,二○○八年升为学校教导主任。每每我获得这些 荣誉时,我都第一时间回到家里报告给父亲,父亲自然很高兴,同时鼓励着我不 要骄傲,继续努力。   父亲退休了,也一直不闲着,他在用他的对人生的执着,激励着我的每一步 成长,我知道我的每一步成长,都凝聚着父亲的心血。我没有给父亲丢脸,我要 让父亲以我为骄傲,我要让父亲因为我的骄人成绩而安享晚年。   为父亲的归宿,我的前岳父一家也为此操心着,一生要感激的,是最后在前 岳父的生产队上给父亲谋得一席长眠之地。   送父亲去墓地,是在三天后,请了车将父亲的骨灰盒送到乐兴,送到一个叫 风子山头的山包。这里就是选定父亲长眠的地方。同时请了乐兴有名的道师姜师 傅,为父亲的墓地选定方位,同时做了父亲下葬的仪式。   父亲的坟茔,坐西北向东南,背面有一朝田地,百米远横着一道山梁,然后 是平地,一大片空旷的田地。前面虽不甚空旷,有人家户,坟茔对着的是一个缺 口。这个风子山上,本就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十数座坟茔,向着各自的方向。 父亲的坟茔占据最上面一层,右面是一块块土地。   父亲的墓碑上,书着魏碑体“坤山艮”三个大字,中间仍是魏碑繁体“故父 吴远双墓”,两边记述着父亲的生年和死年,以及为父亲立碑的儿孙们姓名,两 边是一幅对联:“金龙传富贵,莲花绕荣华”。   小小的墓地,就是父亲长眠的地方。看着父亲的骨灰盒被一抔抔黄土掩埋, 想着父亲从此就孤苦地长眠在这个地方,心中不免生出无限凄凉来。人的一生, 从生到死,到最后,竟是这样的一种结局。想起父亲一生的辛劳,换来的是什么 呢?父亲为之鞠躬尽瘁一生的这片土地,又有谁还会记得他呢?想当年父亲辉煌 的教学业绩,让父亲为之风光,如今,却要在这样小小的风子山上,过着冷冷清 清的日子。   面对着坟茔,我只有默默地对父亲说,父亲,安息吧!   整理父亲的遗物,看着父亲卷成一卷的,是父亲的各种各样的奖状,这些奖 状,见证着父亲曾经的辉煌。这些大大小小的奖状,都是父亲用勤劳和心血换来 的,是见证父亲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业绩。   然而这些辉煌,并没给父亲带来什么,父亲的一生,是清贫的一生,也是奋 斗的一生。父亲总是在与机遇失之交臂,他退休的时候,国家刚刚实行双休日, 同时工资正在成倍地增长,所以后来比他晚退休的教师,退休工资远远高于父亲。 在国家刚刚实行绩效工资的时候,父亲的工资几乎又增长了接近一倍,可是父亲 却永远地走了。父亲为乐兴的教育事业奋斗了几十年,他的学生也遍及祖国各地, 时至今日,父亲却要永久地长眠于一个叫风子山头的山包上。   父亲的人生,充满着传奇色彩,我曾经想要给父亲写一篇长文,记述父亲一 生的奋斗历程,我曾经想过要在某个时候,好好与父亲聊聊,让父亲好好给我讲 讲他的过去,可是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实现,父亲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至于在父 亲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就走了。留给我们做儿女的,就是长长久久的 怀念。   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为父亲送终,没有最后和父亲说上一句话。 直到今天,我都还一直觉得,父亲还在我的身边,时时会在眼前浮现着他那慈祥 的面庞,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特别是父亲去世前一年,父亲还因为跌了一跤,直 到去世,他的膝盖还是用钢板和螺丝拴着的,还没来得及去掉钢板。   在我的眼前,总是时时常闪现着父亲那蹒跚的脚步,阵阵心酸,就会因此袭 上心头。   每每回到家中,都会看到父亲微笑依稀,准备着丰盛的菜肴,看到母亲忙碌 的身影。而今,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只能看着父亲的遗像,空空地叹息了! ◆ 延误 ·陆思良·   罗小乐和他老婆晚上十点差十分到了樟宜机场。他们是来接他老婆的弟弟, 也就是罗小乐的小舅子王大默一家人的,王大默一家人乘坐的飞机下午从上海出 发,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到达新加坡。一进候机大厅,罗小乐和他老婆马上查看 机场的信息显示屏幕,那趟航班基本准时,再过二十分钟飞机就要降落了。他们 在大厅的座椅上并排坐下,罗小乐转头问他老婆:“哎,上个星期我跟你说,要 你转告你弟弟,在当当网上购买那本诗集,《从低处往高处跌落》,这次带来给 我,你没忘了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事吧?”他老婆没有朝他看,自顾自低头玩手机, 木然答道:“没忘,我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两遍了,他也答应了两遍。”罗小乐继 续追问道:“两遍?出版社,作者,都向他交代清楚了?特别是书名,《从低处 往高处跌落》,可别给搞反了,……”他老婆嫌他烦了,抬起头,稍微提高了声 调说:“你这人就是,怎么说你呢,一件小事情,横竖不放心,新加坡人所形容 的,‘怕输’?书名搞反……搞反了你就别‘跌落’,‘飞升’不就行了吗。”   “行,那就别‘跌落’吧。至于‘飞升’,也别。”   罗小乐是上个星期才知道他小舅子要来新加坡的。   那是三月份,刚过完新年不久,休息天,他在家中协助他老婆换各个房间的 窗帘。他站在一张高脚椅子上,把窗架上厚重的旧窗帘拆下扔到地上,他老婆边 抬身递给他新的窗帘,边向他透露了那消息。准确地说,罗小乐的小舅子这回是 重访新加坡,因为就在不久前,去年的十月,王大默等人刚来过这里,照罗小乐 看来,重访得也太快了,太“流连忘返”了。那些旧窗帘已经挂了大半年以上, 风吹日晒的,很脏,本来过年前就必须换下来洗了,正巧那一阵罗小乐出差在外, 家中缺了人手,等他出差结束回来已经是小年夜那天了,于是就没来得及换。不 过换掉窗帘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它们是红色的──虽然他老婆竭力争辩是淡红色 的──对于来访的客人来说可能显得主人家的装饰太招摇了。过年的时候招摇点 别人还能理解,若是平时家里张挂一屋子的红色窗帘就喜庆得夸张,别人和自个 看着都不怎么舒服。换上的新窗帘是嫩黄色的,罗小乐刚把它们挂好,他老婆就 问他,觉得她挑的这颜色如何?他依然站立在高脚椅子上,从新窗帘的缝里欣赏 着窗外的景色,随口说,挺好,看上去千依百顺的──他是指那嫩黄色千依百顺 的,含义没什么不对,口吻也是严肃的,但他老婆却使劲白了他一眼,显得不怎 么高兴。   罗小乐从高脚椅子上轻快地跳下来:“你弟弟他又来这儿做什么呢?不是去 年十月份刚刚来过吗?有钱他不会去欧洲日本游玩啊,偏喜欢往新加坡这弹丸之 地跑?”也许他老婆刚才白了他一眼让他有了想发牢骚说怪话的情绪,他的语气 肯定不是嫩黄色的。可是罗小乐说的也是实话:现在才三月份啊!真不能理解, 他们一大家子人,包括王大默和他妻子、儿子还有王大默的近八十岁的妈妈(他 爸爸早年因病去世了),拖老带小的,且先不说新加坡这么个中等规模四季不分 的城市值不值得不到一年 (实际上差不多是半年) 就花个好几万元人民币飞机票 钱不远千里地来回折腾跑两次,就说罗小乐和他老婆吧,得又一次尽地主之责, 需要寻个理由向各自工作的公司请几天到一个星期的假,在家安顿操办他们一家 老小的吃住事宜,还要上网查地图落实景点并开车送他们东西南北到处闲逛玩耍, 更得呕心沥血提供购物指南甚至赔钱让他们各人采购得称心如意,他小舅子上次 还“厚颜无耻”地提出要罗小乐晚上带他去夜总会“体验生活”,被罗小乐找个 借口推托了,这回看来得补上──这一切,累不累啊?   累不累──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还别说,检验以往所有的历史时期,中国人 民心理上以及病理上表现出来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不怕累”。   换完窗帘,罗小乐帮着他老婆搬动旧窗帘走进厨房,他老婆一边忙乎着将一 大堆脏的窗帘浸在大盆的肥皂水里,一边喘着大气对他说,她弟弟不喜欢“主动” 型的旅游,而是喜欢“被动”型的休闲度假,两者的消费口味大相径庭──跟旅 行团去欧洲日本属于前者,来新加坡“投靠”亲人属于后者。另外,他老婆又耐 心补充说,她弟弟来这里的主要活动项目是采购那些画油画用的“进口”材料, 诸如油彩、调色膏、画笔、清洗水、稀释液、刷子等,都是“艺术和艺术家层面” 的东西,不可等而视之,你懂吗?窗帘一泡入肥皂水中,就有油彩样的泡沫不顾 一切地冒在水面上,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艺术之手”在水底下玩闹拨弄一样, 分不大清楚冒上来的分解物是红色的还是淡红色的,红得竟有些鲜艳有些像血了 ──他们仿佛在出手屠宰那些布料,但罗小乐分明觉得他自己才是手无寸铁的一 方。听了他老婆的解释罗小乐纳闷了,都什么年代了,中国开放这么多年了,诺 大一个现代化的上海滩,总不成买不到这些拉拉杂杂的操弄油画的进口货吧?再 说了,画油画就那么“高级精贵”么,国产的材料不能用?他老婆又呛他:“你 没画过油画,别尽讲外行话,你知道吗,国产的油画材料调配出来的颜色‘很不 准’,且容易变色,今天画上去的是大红色,过两天看上去就变淡红色的了,更 糟的情况是再过几天就变成嫩黄色了。再有,你没听我弟弟说起呢,用国产的原 料完成的油画,放在家里等待它‘风干’的那几天,常常是臭气熏天,艺术家和 家里的常人一起鼻子脑袋瓜都受罪。”还别说,进口货就是没有这些问题。至于 进口货的供应,上海滩是买得到,但要说货比三家么──上次十月份她弟弟来的 时候,去新加坡市中心那家专门卖画具颜料的商店打探过了,那里各种材料的规 格档次比上海的齐,同样的进口品牌价钱还比上海便宜一些,当时他买了一些产 品回去试用了,效果令他十分满意,英文就讲proven,他对这里出售的材料其质 量含量一百个放心,而国内一连串添加三聚氰氨、兑工业酒精、使用过量的硫磺 漂白等种种玩艺儿却把人实在搞怕了。   说完这些,罗小乐老婆就瞪着他,“意思浅浅”(新加坡华语,指颇有深 意)。罗小乐耸了耸肩,潜台词是,月亮外国的圆,国内的人都不活啦。搞艺术 的,放个屁都要真空包装了,哼,还要在包装袋上标明屁臭的有效期。他老婆继 续瞪着他,这回是暗示他该出力气把泡完肥皂水的窗帘从大盆挪到洗衣机里去了。 罗小乐不明白,为啥还要费精力清洗这些旧窗帘,直接扔掉不就得了。他没出声 ──他想到,洗干净后的旧窗帘仍然会有它们的生命力,如同一群被好心人收养 的“宠物”。   罗小乐不喜欢他的小舅子。王大默为人沉默寡言的,读书成绩不怎么出色, 却有些歪门邪道地爱摆弄画笔。王大默人生的“美术轨迹”就是:起先是用蜡笔 涂彩色图画,后来用铅笔画素描,再后来用毛笔点水彩,近年来赶时髦了,迷上 西洋油画了。搞油画,投入在林林总总工具和原料上的成本很昂贵,特别是若要 坚持使用进口的东西,价格更是不菲。对于坚持非要使用外国的油画材料这一点, 王大默的理由很简单,油画本来就是外国人画的,就得用外国材料才合适。同国 产的材料相比,进口货使用起来“容易画”,画出的画出色好看,层次感强,耐 久不褪色──他特别强调他的“容易画”的观点。罗小乐听闻,通常他小舅子的 作品的产生方式是这样的,用一架高像素的照相机(自然也是进口的名牌货)把 要画的景物或静物拍下来,然后对着高保真照片进行仿制性的“再创作”,这道 工序就非得借助于过硬的进口货来实现逼真的“描绘和再现”,色彩、亮度和对 比等要准确到位,画家就能事半功倍,出大成果,提早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王大 默已经用这样“容易”的方法累积了不少自鸣得意的作品。   说到想成为“艺术家”,它不光是王大默的一个口头禅,更是他自小一门心 思认真追求的梦想。罗小乐听他老婆说过,中学毕业后,王大默原本想要报读美 术专科学校的(他的专业水准和考试成绩没有希望让美术学院录取,只能退而求 其次),但思来想去,将来要凭这门半吊子的美术手艺混饭吃恐怕不保险,他妈 妈竭力反对他走这条路(他爸爸那时还活着,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没有发言权 的,儿子也断不会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她深知这个宝贝儿子吃不起苦,生活做 事很多方面习惯于依赖别人,比如他从小起在家中和学校里什么大小事情都依赖 他妈妈和他姐姐帮他搞定,如今如若把谋生的学科再建立在空中楼阁上,将来的 前途绝对令人堪忧。所以最后王大默就去学了一门“程序设计”专科。不过,他 还算有些进取心,专科毕业后又去提升修读了工业大学的“电脑应用”夜大本科 文凭,还通过罗小乐夫妻俩的人脉打通了关系(他们俩原来都是上海一所著名大 学的教师),安排他旁听了那所大学新开设的几门“优化设计”的课程,这样短 短几年下来,学业上小有成就,加上工作上也乐于钻研,更乐于跳槽,最后给他 在上海浦东开发区某个专门从事手机塑料壳设计和加工的公司谋到了一份独当一 面的白领工作,收入超过月薪一万元人民币。要知道近几年在上海,一般的大学 本科生的平均起薪才每月三、四千元,王大默在职场上混了没几年能拿那个数目 绝对算是很有出息了,他妈妈为此很为王大默感到自豪,经常对着女儿女婿夸奖 儿子能干。工作渐渐稳定后,王大默按部就班结了婚,在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个儿 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人和王大默的妈妈总共四口人,安安乐乐地住在一个四十 平方米的“蜗居”里,那是早先王大默他爸爸单位里原来分配给职工居住,后来 由住户出些象征性的钱买下来的老房子──说他们缩在“蜗居”里安安乐乐是真 的,按照王大默的说法,他宁愿这样住在老房子里妥当,要是让他向银行贷款买 一所大屋子,然后一想到欠了银行的大笔钱款,会使他“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的”。 罗小乐认为,光这一点,就是把“每天晚上睡得着觉”作为自己快乐标准里的第 一条要素,足够证明他小舅子不笨。其实,为王大默买房子的事,前几年罗小乐 的丈母娘曾出面向女儿女婿借钱,但被罗小乐一口回绝了,他当时对他老婆说, 你弟弟倒好,躲在他老妈妈背后,想得便宜,让我们给他无息贷款,我们自己的 房贷还没还清呢,这不等于是让我们出冤枉钱替他背债付利息吗!他老婆请他住 嘴,钱不借就得了,还斤斤计较的,像个男人么!   人非草木,迟早会兴起念头对付自己:不快乐的、令人难睡安稳觉的细小种 子总会慢慢地在人的脑神经系统里发芽开花结果,从而肆意折磨脆弱者的人品人 格的,哪怕那人的思维领域是一块贫瘠的盐碱地。   却说这几年随着日常生活趋于平稳枯燥,王大默心头那根歪焉的美术苗子又 开始往上窜长了,窜得他非得奋力捣腾一番非得打破安分守己的格局不可。他在 工余时间又去报读了师范大学的美术夜大学本科课程,至今读了三四年,快要毕 业,照罗小乐的调侃语,在专业文凭堆里又会再添一张“精美的废纸”了。业余 读书,少不了要影响月薪超过一万元人民币的工作正业,有时就是旷工,后果是 “等价”的──因为各种差错和耽误,王大默的老板已经口头警告过他三次,书 面(电邮)警告过一次了。可是,为了追求理想,他也只顽强地当耳边风。好在 国内企业在很多方面还依旧没完全跟国际通则“接轨”,就如这人事纪律的执行 吧,最坏的情况都少见动真格的开除解雇员工。罗小乐私下和他老婆嘀咕,她弟 弟的情况要是出现在新加坡的公司里,对不起,老板和人事部早就不客气地请你 滚蛋了。据说王大默打算一意孤行,等美术夜校本科毕业了,还要去报考同校同 一专业的研究生,因为他说那里教课的专业老师都夸他有天份,喜欢他,表示欢 迎他报考他们的研究生。如果读了研究生,从时间安排上考虑,目前读本科时采 取的这种对本职工作“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打游击方式怕是应付不过去的, 那就要干脆辞职,脱产去拼搏了,他想不顾后果“鱼死网破”一下。王大默像他 一贯做的那样,把他的想法同他妈妈谈过,没料到迎头得到一顿臭骂,指他脑袋 被大粪塞住了,因为他的小孩还这么小(刚读小学一年级),他老婆又挣钱不多, 单独养不活这个家,国内物价在不断上涨,不说房价了,光说这孩子的教育费用 吧,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将来越来越是个无底洞,丢了工作,坐吃山空,他的 那点积蓄说不上哪天就见了底,到那时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喝西北风啊!王大 默听了他妈妈的话,表面上没有反驳,心里却在埋怨嘀咕,可能还埋怨嘀咕到以 前他中学毕业时他妈妈反对他报读美术专科学校了。对于王大默的谋算,罗小乐 和他老婆也是坚决站在王大默他妈妈一边的,他们是从他们那一方的“维稳”利 益出发,生怕王大默破釜沉舟,搞得下不了台,将来有困难会伸手找到他们帮忙, 那小子可是从小就依赖他姐姐依赖惯了的,惯性发作像非洲难民那样嗷嗷叫唤伸 手待援是顺理成章的事。罗小乐甚至认为,说不准王大默现在心里就是这么策划 这么打算的,既然国外有“靠山”可依,为了他的所谓理想可以不惜牺牲别人的 好日子。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王大默这家伙不笨──或是上海人的那句逻辑性很 强的话,“笨人笨进不笨出”。罗小乐私下忍不住又对他老婆吹风了:“嘿,现 在国内那些大专院校的昏庸教师,只想赚钱,尽耍嘴皮拿些好话来哄人,巴不得 社会上报读自己专业的人排长队,他们可以忽悠子弟坐享其成。你弟弟还把屁话 当真了,天份,他有天份当初中学毕业就去考中央美院或浙江美院了,也不要等 到现在头发都没剩几根了才来发作白日梦。”罗小乐老婆听了他的不中听的吹风 话,发了狠骂他道:“你伤人的话少说两句行不行啊,哼,非洲难民?你还是亚 洲首富呢?就你能!”   那次见罗小乐被骂哑了,他老婆缓和了脸色说:“你还别把人看扁,我弟弟 他在他那美术夜大班级里还是占有明显优势的,因为他买得起那些进口的名牌油 画材料,也舍得倾其所有大量使用,所以比班级里其他绝大多数只能眼巴巴采用 国产材料的同学更能吸引老师们和雇佣‘画家们’的眼球。实事求是地说,他的 确是有一些‘天份’的。”“哦,”罗小乐小声承认,“原来‘天份’也是进口 货。”他的回答把他老婆逗笑了:“你呀,就是习惯看人不顺眼。”“不,”罗 小乐修正道,“我只是看……看总想凭空规划自己人生的人不顺眼。”   屏幕上的滚动信息打出来,王大默他们的飞机已经降落了。罗小乐和他老婆 走到了该次航班所在的行李运转台附近的大门外面等候,新加坡机场办理行李通 关和入境手续的效率是相当高的,估计不一会儿王大默他们就能领了行李出来了。 罗小乐想起了什么,又对他老婆说:“这回我们得好好招待他们,多吃榴莲、芒 果和奶油蛋糕,还有海鲜。哦,你还记得吗,上次他们来,以王大默同志为首, 老少四个人围着我们家的圆桌子,每人倒了一大杯从我们冰箱里拿出来的澳洲鲜 牛奶,边喝边狼吞虎咽‘道记’买来的烧腊(烧鸭、烧肉、叉烧和烧鸡),一股 脑儿把满满一大盆烧腊和一大罐冰冷的鲜牛奶全干掉了,我当时形容他们像什么 来着?哦,对啦,像不像一群穷凶极恶的科莫多龙?……”他的碎嘴闲不下,然 而此刻他老婆倒像是一头吃饱的科莫多龙首脑,懒得搭理他,而是频频看手表, 嘴里嘟囔:“叫他到了抵境大厅打个电话报知一声,特意关照他那是免费使用的 电话,到现在也没打。哎,这个人!”   奇怪,飞机降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左等右盼没见王大默他们的人影。眼见 那个运转台已经转换去处理别的航班的行李了,工作人员把刚才的航班无人认领 的几件行李拿下来堆在了旁边的地上,罗小乐猜想那是他小舅子他们的。他老婆 心急如焚地打了几次电话给他小舅子,都无人接听,不知是关机还是由于其它缘 故接不通。罗小乐还不识相,开玩笑说:“早知道他们这么喜欢在新加坡樟宜机 场转悠,不如预先说好让他们在里面转一晚,转累了就在里面找地方睡,我们明 天中午才来接他们都无妨,反正新加坡机场先进,洗澡喝水、吃东西买东西样样 齐全。”他老婆听了这讽刺挖苦的话居然没发火,而是说了声:“我们到旁边那 儿的咖啡座去喝杯咖啡吧,反正从咖啡座那里也能看得到他们出来。”罗小乐忙 说好,他们夫妻俩就去了咖啡座。   喝了一口咖啡,罗小乐的老婆喃喃说道:“哎,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我领 着他,凡事都罩着,他还不以为然──我妈妈从小就格外疼爱她的宝贝儿子,凡 事总是高调严厉地指责训斥我这个做女儿的,你是姐姐,当然要照顾弟弟!你是 姐姐,当然要谦让弟弟!你是姐姐,当然要帮助弟弟!你是姐姐,当然要像个做 姐姐的!当然要,当然要,……没完没了的‘当然’,我就是给他‘垫底’的, 一直到他长大了还这么说──不,他因此就永远都没长大,永远是个理所当然需 要别人把他当作‘弟弟’来呵护的大小孩。所以,到如今他四十岁上下生了他自 己的儿子后,仍然要求老太太样样帮他‘罩着’,包括家务琐事,包括人事外交, 包括和自己老婆的关系,是老妈妈必须兼做‘全职姐姐’了,而他则像是他自己 儿子的‘模范哥哥’──我已经背井离乡,力所不能及了。从这一点来说,”她 不由感叹道,“一个人某天能从‘家’逃避出去躲得远远的,是一种幸运。”罗 小乐听了他老婆的感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他老婆有时挺深刻挺伤感的。 还有,他也不清楚,在这类深刻伤感的意义上,他老婆能否把他当作知心人,哪 怕只是一时半会的。   夫妻之间也是有距离的,只是这距离常常要拿捏,否则就真的离了。   喝着咖啡,罗小乐老婆这就又说起,前不久上海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美展,王 大默的美术老师也获邀参展。老师居然表示愿意拨出自己参展摊子的其中一个展 位给王大默,让他展出一幅自己创作的油画作品。据说那是因为王大默不久前送 了他老师近两千元的超市礼券还请他老师在著名的“精菜坊”吃了一顿饭──不 管怎么说,得到了这个允诺,令王大默欣喜若狂激动不已,立即投入他的雄厚的 进口货,以浓重的笔墨新画了一幅水果静物,准备放去展出,期望有哪个大腕在 画展上一眼相中他的画,出大价钱买下(最好再问他预订一批),他就可名利双 收。参展的画都要镶上画框,他画完那幅静物,在家中放置了一个多星期,大概 干透了,然后送去他老师推荐的一家做画框的店镶框,原以为过几天就可以取, 不料店员告诉他,镶这样尺寸的画框最快也要三个星期,那会儿离美展开幕只有 两个星期不到了,那样的话会误了参展的时间。他好说歹说,并愿意作为特急处 理加一倍的钱,店里才答应他十天后让他去取货。但十天后他去了,白跑了一趟, 店员说是因为急赶,不小心把画框做坏了,重新做又需要十天。王大默就这样被 “玩”了,没有选择,算了,最后只能拿了没有画框的“赤膊”静物画去参展。 那样一幅形象潦到的作品,理所当然没人欣赏啦。听了这故事,罗小乐咽下咖啡, 又犯毛病损开了:“就你弟弟那能力,也想一幅画卖个几千几万的!好不容易有 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去预先打听落实做个画框要多久,还不如在已经 完成的存货中挑选一幅合适的赶紧送去装框,反倒老师傅悠哉悠哉现做现卖慢工 出细活的,再把个新画好的画奇货可居放在家里一个多星期,像冬天阉肉风干, 干嘛呢,想当然尔,依赖别人惯了,自己头脑里就没个办事的主意,活该──” 罗小乐的贫嘴也是惯性大极了,刹车不灵,他老婆的脸色跟着又黑了下来。夫妻 俩坐在方尺之间,轮流着白脸黑脸,也是很拿无趣当作有趣的。   午夜一点了。等人时间过得特别快。罗小乐和他老婆在咖啡座里也已经坐了 差不多一小时了,期间他老婆终于打通了她弟弟的电话,得知王大默他们在机场 内部兜啊兜的迷路了,说是“走不出来了”。他老婆叫他们不要再瞎兜了,赶快 找里面的工作人员帮忙,那些人大部分都会说华语。罗小乐说:“奇怪了,他们 这是第二次来新加坡了,上次来也没见他们‘迷失’在里边呀?再说,机场内到 处都竖立着指示牌,上面也写有中文,不会看呀!”他老婆赶紧为弟弟打圆场: “你不知道情况,上次他们幸运,是糊里糊涂跟着一个同机的旅游团队一路走到 通关柜台的,这次可能没人‘带路’,就走丢了。再说,刚才是我弟弟的老婆要 去什么免税店看化妆品,看耽误了。”   为了让他老婆不要太焦急,罗小乐又从眼前的话题岔开,对她回忆了另一件 往事。他小舅子大学专科快毕业那阵,那时还是就读的学校管学生的毕业单位分 配。应他丈母娘的再三请求,罗小乐去他小舅子的学校,找到他们的班主任以教 师对教师的身份作专门沟通,希望班主任老师开恩把他小舅子分配去一个比较 “理想”的工厂或机构。那位班主任抱怨说:“你这小舅子,性格挺孤僻的,做 毕业设计,一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规定全班每周上课一次,总共五堂课,老师 在课上讲解设计方向和重要设计参数的选择,答疑指导,以让学生顺利完成作业。 你小舅子倒好,一次都没露面,全班就他一个,从头到尾躲在家里‘闭门造车’, 好像我这个老师的指导完全是多余的,结果呢,最后完成的整个设计错误百出, 我严厉批评了他,问他为何不参加课堂讲解和答疑,他还不服气,坚持争论他的 设计没错。到后来,”班主任说,“我发火了,下了死命令,让他回去修改设计, 否则不及格,一应后果,比如毕不了业,自己负责。他才悻悻地做了一些改动。” 班主任对罗小乐叹苦经:“幸亏班级里总共二三十个学生,这样的才一个,要不 我还真管教不过来。你小舅子最后也没有完全照我的要求改正了全部错误,我也 不便追究了,他别扭我还不能同他一般见识。你也是大学老师,懂得的,教书育 人就是那么回事。”   真的,什么事到头来就是那么回事。尤其是人与人之间,更就是那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转眼半夜二点了!罗小乐和他老婆两个人已经各慢条斯理 喝了两杯咖啡,把嘴都喝苦了,王大默他们还是“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罗小 乐老婆又打了电话(奇怪了,永远不可能发生“反向”打来电话的事),得知她 弟弟他们又在通关柜台那儿被官员“拦”住了,好像是没有填写入境表格,签证 也有些问题需要澄清。   等罗小乐和他老婆后来终于接到王大默他们,“超时”真是太多了。看怎么 计算,从罗小乐和他老婆走进咖啡座算起,过去了三个小时;若从他们到达机场 大厅算起,过去了五个小时。在那原本决不会指望拖得那么长久的几个小时里, 罗小乐和他老婆能够做的就是疲劳座谈、痛苦回忆、嬉皮挖苦、耐心等待,那几 个小时里,他们非但概括了他小舅子 / 她弟弟至今为止的一生长短,还得出一个 重要的结论:这王大默的确是个“艺术家”──不是聋哑残疾人,不是弱智者, 不是忧郁症患者,不是下岗工人,不是社会上的盲流,不是心胸异常狭隘的变态 狂,不是极端的危险分子,不是屡教不改的坏蛋,……都不是。他只是个不折不 扣的“艺术家”,一个性格和人格基本上没有“裂痕”的人,完人。   但是──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正是通过反反复复谈论以上这个中心含义如 水泥墙壁般冰冷而岿然不动、因而毫无人情温暖毫无安慰感的话题,却像种瓜得 豆、歪打正着,罗小乐和他老婆才如此深切地感到他们夫妻俩居然彼此还是信任 的,才如此深切地感到他们已经存在很久的婚姻危机还是可以挽救的。   人生在某一个“节点”给予他们夫妻俩最大的善意和恩惠竟然是这样的一次 异乎寻常的延误!就像是某个和平大使为他们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时间缓冲区或沙 漠里的避难所,到了最后,似乎是,只要他小舅子/她弟弟以及他丈母娘/她妈妈 那一家人坚持不从抵境大厅的门内走出来,他们俩就始终能够在那儿心心相印地 撑下去,撑到地老天荒。   这也同时使得他们感到有点害怕──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因此而真正失去些什 么。   他们离开咖啡座时,都不由自主地透了口气,罗小乐矫情地叫了他老婆一声: “姐姐。”他老婆看看他,扑哧笑了。   在咖啡座里他们打了赌,当然是罗小乐提议的,为他自个的事操心──那本 诗集,《从低处往高处跌落》,罗小乐说他小舅子一定没买,他老婆则说她弟弟 一定买了。就说好了,输的人要责无旁贷不择手段去打消王大默头脑里那“在不 远的将来第三次造访新加坡”的积极念头。打消的结果如何,不成功便成仁吧─ ─因为,有一点他们一致确信,这铁板一块的臭小子今夜在那段于新加坡机场 “迷失自我”的长时间里,已经死硬地酝酿了这个亡羊补牢的“第三次”的念头, 千万不能再让他得逞,必须消灭其于萌芽状态。 【网里乾坤】∽∽∽∽∽∽∽∽∽∽∽∽∽∽∽∽∽∽∽∽∽∽∽∽∽∽∽∽∽ ◆         太阳系的认识过程与现代科学的诞生   ·蔺学军·   理论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史蒂文·温伯格在2015年出版的《解 释世界》一书中指出:“物理学,尤其是物理学在天文学中的应用,奠定了现代 科学的基础。”这里说的天文学主要是指从古希腊到牛顿时期人类对太阳系各星 球运行的认识过程。这一认识过程历经数千年,从早期的古希腊哲学圣贤,到辉 煌的希腊划时代天文学家,从中世纪的欧洲和阿拉伯学者,到16和17世纪科学革 命出现的科学巨匠,为此付出巨大努力,使得人类终于建立了太阳系日心说体系, 掌握了太阳系内各星球运行规律,并在这一过程中为现代科学的诞生奠定了坚实 的基础。   现代科学方法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步骤:   1. 观察和描述现象   2. 提出问题   3. 建构假设模型解释现象   4. 应用假设模型做出预测   5. 验证模型预测结果   6. 认识本质,形成普适理论   人类对太阳系的认识过程完美地诠释了这些步骤。回顾人类历经数千年认识 太阳系的艰难历程,可以让我们清晰了解现代科学方法的诞生过程。   天文观测   中国有极其古老的天文观察记录。19世纪末年在河南安阳出土的殷墟甲骨文 表明远在公元前14世纪中国已有丰富的天象记载。埃及人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 就认识到尼罗河6月河水泛滥周期与天狼星偕日升的联系,并由此制定人类历史 上第一部阳历。古玛雅人对日、月、金星的运行进行了长期观测,创立了精确的 太阳历纪年方法,玛雅人对金星会合周期以及月亮绕地球运行时间的认识精度与 现代相差无几。公元前500年爱奥尼亚希腊人阿那克萨哥拉已经认识到月食和日 食发生原因。   古代几个文明社会都在不同时期观察到天上恒星、行星、太阳和月亮的有规 律运行。从地球上通过肉眼,借助像圭表和日晷这样简单的工具,人们可以观察 到:   1. 日夜交替,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但太阳升起和降落的位置并不固定。春 夏季太阳从东偏北升起,秋冬季太阳从东偏南升起。日夜长度也并不固定,夏天 日长夜短,正午时太阳可以升得很高,而冬天日短夜长,正午时太阳升得很低。 古巴比伦,希腊以及古代中国都曾用日晷,圭表来测量太阳的每日运行。日晷晷 面平行于赤道面,晷针的上端正好指向北天极,影子每天同一时刻都指向同一方 向,是很好的计时工具。圭表是直立于平地上测日影,圭表不但可以计时,也可 以作为日历使用。   2. 夜间群星璀璨,整个星空像由一个巨大天球携带围绕北方一个固定点从 东向西旋转,但除个别星星之外,星星间相对位置保持不变。于是人们可以把相 邻恒星用假想连线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一个星座,并用丰富的想象力将星座与神 话故事联系起来。比如希腊神话中神后赫拉将卡里斯托变成大熊,后来宙斯把大 熊提升到天界,即北天的大熊星座。中国古代也有七夕节牛郎织女的美好传说。 托勒密在他的《天文学大成》中共列了48个星座。中国古代将星空划为三垣二十 八宿,共283个星座,通称283宫。   3. 太阳除了每天东升西落,也在背景星星中自西向东沿黄道穿行。这样每 天在夜空观察到的星星不同。有些星星只能在夏天观察到,而有些星星则只能在 冬天观察到。黄道相对于天赤道倾斜231/2度。太阳环绕黄道一周需要约365天, 依次穿过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室女座、天 秤座、天蝎座、人马座、摩羯座、水瓶座和双鱼座。人们用圭表记录太阳的运行, 发现春夏秋冬四季时间长短不同,太阳在冬季运行稍快,夏季稍慢。   4. 月有阴晴圆缺,从新月到满月再到下一个新月需要约29天半。月亮像太 阳一样除了每天环绕北天极由东向西运行以外,也自西向东在黄道附近穿行,但 月亮运行路径白道与太阳运行路径黄道有509’的夹角,而且黄道与白道的交点 不固定。中国东汉时期伟大的文学家张衡已经知道“月光生于日之所照”。古希 腊阿那克萨哥拉也断言:“太阳赋予月球光芒”。   5. 晚上观察到的星星彼此间相对位置保持不变,但肉眼很容易观察到有五 个“星星” 例外,它们环绕黄道十二宫自西向东穿行,与太阳和月亮几乎在同 样的轨道上。古希腊人称之为行星,中国古代天文学家把这五个“星星”与五行 学说联系在一起,分别命名为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水星和金星环绕 黄道十二宫一周大约用一年时间;火星环绕一周大约用一年322天;木星大约用 11年315天,土星大约用29年166天。这些是行星平均运行时间,因为它们不是匀 速运行,甚至有时会发生反向自东向西运行。古代中国把行星自西向东运行称为 “顺行”,把自东向西运行称为“逆行”,把顺行和逆行的转折点称为“留”。 比如火星平均每隔约780天会发生一次逆行,每次逆行约72天左右时间。   提出问题   古代几个文明社会都对天上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进行过精确的观测,对 它们的运行规律也都有基本掌握。从各个文明社会日历的制定和演化以及对日月 食的认识和预测可以看出古代文明社会对日、月运行规律的认识程度。比如中国 传统历法采用阴阳历,按照太阳和月亮的实际运行情况设定历法。农历采用19年 7闰,这是由于中国古人早就意识到朔望月平均为29.53天,乘以235等于6939.55, 而回归年平均为365.2422天,乘以19等于6939.60,两个数很接近,也就是说19 个回归年相当于235个朔望月。而235=19×12+7,这样只要在19年设7个闰月, 就可以解决阴阳历年月的差异。伊斯兰历法主要按照月亮的运行来设定,不参考 太阳的运行,月亮圆缺一周为一个月,月亮圆缺十二周为一年。这样伊斯兰每年 伊历9月的“斋月”可能在夏天,也可能在冬天。现在各国采用的格里历法是阳 历,只考虑太阳的运行,完全不考虑月球的运行。   除了掌握日月的运行规律,中国古代天文机构的人员也采用现代人所说的数 理天文学推算五大行星的运行轨道。但是把日月星辰的运行作为一个整体去认识, 建立起数学模型用数学方面解释天体运行现象,预测天体运行位置则发生在古代 希腊,由此导致了现代科学的诞生。把日月星辰的运行作为一个整体始于古希腊 哲学家柏拉图,他认为所有天体都在围绕地球做匀速圆周运动, 我们观察到的天 体复杂运行只是一种表象,天体运行可以用匀速圆周运动的组合来解释。为此他 给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提出一个问题:如何组合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的匀速同 向圆周运动才可以得出与我们的实际观测一致的结果。   构建模型   柏拉图提出的问题和要求对后世学者产生了深远影响。即使晚于柏拉图约两 千年的哥白尼仍然致力于遵循柏拉图提出的要求,在《试论天体运行的假设》中 哥白尼指出:“我常想能否找到一个更加合理的圆周运动设计,在该体系中天体 都围绕各自中心呈匀速运动。”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经过二千多年的努力,先后建 立了同心球模型、地心学说模型、日心学说模型以及半地心学说模型。   同心球模型   前面介绍过从地球上观测太阳存在两种运动方式,一种是每天的东升西落, 另一种是每年沿黄道带由西向东运行一周。月亮也存在两种运动,一种与太阳一 样,每天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另一种是每月从西向东运行一周。恒星只有 一种运动,即每天的东升西落。行星要复杂的多,不但有每天的东升西落,而且 在背景恒星中有时顺行,有时逆行。古希腊最杰出的数学家、天文学家欧多克索 斯最早对柏拉图提出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他提出了第一个太阳系数学模型——同 心球模型。他的模型由27个透明天球组成:   1. 一个携带恒星的天球,该天球以地球为中心每天由东向西旋转一周。   2. 三个匀速圆周运动的太阳天球。外太阳天球运行轴和运行速度与恒星天 球一致,每天环绕地球由东向西运行一周。太阳位于内太阳天球赤道,内太阳天 球轴相对外太阳天球轴倾斜23 1/2度,内太阳天球就像连接在外天球一样与外太 阳天球同步运行的同时每年也围绕自身的轴由西向东运行一周。这样即可以解释 太阳每天的视运行,也可以解释太阳每年在黄道带的视运行。欧多克索斯给太阳 加的第三个天球可能是因为欧多克索斯错误地认为太阳存在在黄道上的缓慢变化。   3. 三个匀速圆周运动的月亮天球。外月亮天球和内月亮天球与太阳天球类 似,不同之处在于内月亮天球每月从西向东运行一周,而不像内太阳天球每年运 行一周。欧多克索斯给月亮加的第三个天球可能用来解释月球白道与黄道交点在 黄道上的缓慢运动。   4. 五颗行星(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每颗行星四个天球,一共 二十个行星天球。每个行星天球最外一个天球围绕地球每日由东向西运行一周, 其旋转轴与恒星天球,太阳和月亮天球的外天球旋转轴一致。第二个天球类似于 太阳和月亮的内天球,它们以不同速度环绕相对外天球轴倾斜231/2度的轴由西 向东运行。这样解释了行星日和年的视运行。行星的逆行由两个内天球的运行产 生。两个内天球以同速反向围绕两个近平行轴旋转,行星链接在最内天球。两个 内天球的轴如果完全平行,它们相向运行会使行星保持在同一位置,但是因为它 们的轴不完全平行,行星会发生上下和左右摇摆,它们在黄道带内的运行就叠加 出一个∞字形,这样可以解释行星的顺行和逆行。(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SFzDYSqR_4)   欧多克索斯的模型存在不少问题,比如不能解释季节长短和行星亮度的变化, 他的模型是同心球——球体都以地球为中心,太阳,月亮和行星与地球间的距离 不变,这样不会有季节长短和行星的亮度的变化,而人们早已经观测到冬夏季长 短不同,而且行星亮度变化很大,尤其在“留”时亮度最大。另外该模型虽然可 以较理想地解释木星和土星的运行,但不能解释水星的运行,对金星和火星也不 理想。亚里士多德改进了欧多克索斯的模型,人们后来提到同心球模型更多地与 亚里士多德联系起来。   无论同心球模型存在多少不足,这是人类建立的第一个天体运行数学模型, 对现代科学的兴起具有深远意义。有人把欧多克索斯称为古希腊时代的牛顿,他 当之无愧。   由于同心球模型的不足,该模型很快被另一个更好的模型取代——托勒密地 心模型。   地心模型   托勒密在《天文学大成》中系统介绍了托勒密地心模型。他的模型地球静止 于宇宙中心,既不自转,也不公转。最外层的透明恒星天球携带所有其他天球每 天从东向西运行一周。为了更好地描述季节的长短,行星的逆行,行星亮度的变 化并且仍然满足柏拉图提出的天体匀速圆周运动的要求,托勒密地心模型引入了 几个数学概念:本轮,均轮,偏心圆,以及匀速点。   1. 本轮:本轮是均轮上的小圆。行星和月亮不是直接围绕地球做匀速圆周 运行,而是在本轮上围绕本轮中心匀速圆周运转。   2. 均轮。均轮携带本轮围绕地球匀速圆周运转。本轮的中心在均轮上运转。   3. 偏心圆:地球不在均轮的中心,而是与均轮中心有一定距离。   4. 匀速点:与地球位于均轮中心两侧,距离均轮中心距离相等。行星本轮 中心不是围绕地球做匀角速运行,而是围绕匀速点做匀角速运行。   在托勒密地心模型中太阳天球最为简单,太阳只有一个均轮,没有本轮,太 阳在均轮上沿黄道由西向东做匀速圆周运转。地球不在太阳均轮中心,而是偏离 太阳均轮中心距离约为太阳均轮半径的百分之三。太阳围绕均轮中心匀速圆周运 转,相对于地球而言太阳在近地点时运行速度加快,远地点时运行速度减慢。这 样可以很好地描述季节长短的不同。   托勒密月球天球包括一个本轮和一个均轮。均轮围绕地球由西向东做匀速圆 周运转,而月球在本轮上围绕本轮中心做反向匀速圆周运转。后来托勒密为了解 决月亮上下弦问题而又对月亮天球进行了复杂化处理,这样反而带来许多问题。 托勒密模型预测月球在围绕地球运行过程中月亮与地球间的距离每月会发生很大 变化,这意味着月亮视大小也应该有很大变化,这与观测不符。   托勒密地心模型对内行星水星和金星与对外行星火星,木星和土星的处理方 式不同。托勒密模型中内行星水星每88天在其本轮上运行一周,金星每225天在 在其本轮上运行一周。水星和金星的本轮中心在各自均轮上围绕地球运行一周正 好一年,而且该中心一直位于地球和太阳的连线上。外行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在 各自本轮上每年运行一周,火星本轮中心用1.88年在均轮上运行一周,木星本轮 中心用11.9年在均轮上运行一周,土星本轮中心用29.5年在均轮上运行一周。每 个外行星本轮中心与行星连线一直保持与地球和太阳连线平行。行星的本轮和均 轮沿同向运行。   托勒密模型对行星逆行的解释比同心球模型要好理解得多。比如火星自身在 其本轮上由西向东运转,本轮中心在均轮上由西向东运转,当火星在本轮上运行 到最接近地球时它在本轮上的运行方向与本轮在均轮上的运行方向相反,看起来 火星开始朝后运行。这时候火星离地球最近,所以也最亮,最红。   托勒密意识到只用本轮和均轮模型计算结果与对行星运行的观测不符,他给 行星的均轮引入了偏心圆和匀速点。地球不在均轮的中心,而是有一定偏离。地 球偏离火星均轮中心距离为火星均轮半径的百分之十,偏离金星中心百分之二, 偏离土星中心百分之六,偏离木星中心百分之五。偏心圆理论让行星本轮中心以 匀速围绕行星均轮中心运行,而不是地球。加入偏心圆并没有完全解决理论模型 与观测结果间的偏差,于是托勒密又为每个行星引入了匀速点。匀速点与地球位 于均轮中心两侧,距离均轮中心距离相等,行星本轮中心以匀角速围绕匀速点运 行,而不是地球和均轮中心。   这样在托勒密模型中可调参数包括本轮和均轮半径,均轮中心与地球之间偏 离距离,本轮中心在均轮上的运行周期,行星在本轮上的运行周期等参数。托勒 密通过调整这些参数可以让他的模型接近观测结果,(参见托勒密模型行星运行 模拟: http://astro.unl.edu/naap/ssm/animations/ptolemaic.swf)。这已 经是一种现代科学研究方法。但这种“调参”还是属于拼凑,托勒密时代人们还 没有认识到行星的椭圆运行轨迹以及行星的非匀速运行,而且托勒密天文学的本 轮,均轮,匀速点,偏心圆的设置过于繁杂,不利于实际应用。哥白尼日心模型 大大简化了托勒密模型。   日心模型   哥白尼首先不喜欢托勒密模型中的匀速点设置,在他的《试论天体运行的假 设》一文中他明确指出:“托勒密以及其他多数天文学家的行星理论虽然与观测 数据相符,但也存在许多问题。这些理论需要引入匀速点,这样一来行星无论在 自身均轮上还是相对本轮中心都不是匀速运行。”   哥白尼要建立一个满足于柏拉图匀速圆周运动要求的体系。在《试论天体运 行的假设》中他接着说:“意识到这些缺陷,我常想能否找到一个更加合理的圆 周运动设计,在该体系中天体都围绕各自中心呈匀速运动,正如绝对运动所要求 的那样。”   哥白尼在《试论天体运行的假设》中提出了他的天体运行设想,但没有介绍 技术细节,这些细节在哥白尼1543年出版的巨著《天体运行论》做了完整介绍。 哥白尼的日心模型是这样的:   1. 地球每日携带地球上的所有物体(包括海水,空气等)围绕固定轴由西 向东旋转一周。整个星空看起来像以巨大速度每日围绕地球运行,其实恒星天球 没有运动,而是地球在自转。   2. 我们观测到的太阳年视运行不是由于太阳的运行,而是由于地球绕太阳 公转,地球围绕太阳匀速运行。太阳不在地球运行轨道的中心,太阳中心与地球 运行轨道中心的距离是轨道半径的1/25。地球轨道半径与地球恒星间的距离相比 可以忽略不计,所以看起来就像地球位于宇宙中心,而太阳围绕地球运行。   3. 地球自转轴每年围绕垂直于地球公转轨道平面缓慢旋转一周。(这其实 是哥白尼的误解)   4. 不存在天体运行轨道的共同中心。地球中心不是宇宙中心,只是地面物 体受重力吸引朝向的中心以及月球天球中心。所有天球都围绕太阳运行,太阳就 像处于所有天球的中心,因而宇宙中心靠近太阳。   5. 行星围绕太阳运行,土星30年完成一周运行,木星,火星,金星和水星 分别用12年,2年9个月,9个月和88天完成一周运行。   6. 天球的次序为:最高的是静止的恒星天球,恒星天球包含其他所有天球, 而且其他天球的运行位置的确定也都是相对于静止的恒星天球。恒星天球下面是 土星天球,接下来是木星天球,火星天球,地球天球,金星天球,最后是水星天 球。月球天球围绕地球中心运行,而且也随地球一起围绕太阳运行,就像一个本 轮一样。离太阳越远,天球运行速度越慢。   7. 行星的视逆行和留不是它们自身的运动,而是由于地球的运行。地球的 自转和公转可以足够用来解释天体的多种不规则视运行。比如当地球超越行星时, 从地球上观测行星在背景恒星中会逆行,这时地球与行星距离最近。   8. 月球除了每年与地球一起围绕太阳运行一周,而且围绕地球每月运行一 周。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就是月球的均轮,月球在自身本轮上围绕地球运行。 哥白尼给月球设了三个本轮。   9. 哥白尼不喜欢托勒密的匀速点方法。为此他为行星引入了更多本轮:给 水星引入六个,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各四个。这样加上每颗行星的均轮,哥 白尼日心模型中共有34个正圆,包括水星的七个,金星的五个,地球的三个,月 球的四个,以及火星,木星和土星各五个。   哥白尼模型将太阳放在中心,恒星不动,行星围绕太阳运行,地球也是一个 行星,在围绕太阳运行的同时也在自转,这让解释所有天体的视运行变的非常简 单,完全不再需要托勒密模型中设置的硬性条件。比如托勒密模型要求内行星水 星和金星本轮中心一直位于地球和太阳的连线之上,外行星火星,木星和土星与 它们各自本轮中心的连线一直平行于地球和太阳连线。哥白尼模型解释逆行也更 加简单,逆行不过是地球和行星相对运行的结果,不是行星自身的运动。这样也 不再需要托勒密模型中的大本轮(哥白尼模型中的本轮要小得多)。哥白尼模型 中恒星天球也不再高速运转,正如哥白尼在《天体运行论》所述:“物体位置的 改变可能是由于物体的运动或观测者的运动,或两者的运动不同(因为如果两者 平行同速运行的话就看不到运动)。从地球上看天空像在转动,如果地球在转, 那其他天体看起来就像在反向运行……地球与整个天空相比只不过是一个小点, 就像有限与无限相比……难道我们不会奇怪如此浩瀚的宇宙24小时旋转一周,而 不是小小的地球?”   哥白尼模型中所有天体一起构成完整的整体,正如哥白尼在《天体运行论》 所描述:“如果把其他行星的运动与地球的轨道运行联系在一起,并按每颗行星 的运转来计算,那么不仅可以对所有的行星和球体得出它们的观测现象,还可以 使它们的顺序和大小以及苍穹本身全都联系在一起了,以至不能移动某一部分的 任何东西而不在其他部分和整个宇宙中引起混乱。”而托勒密模型每颗行星的视 运行都取决与本轮与均轮的半径之比,本轮与均轮的大小无法确定。比如可以将 水星的均轮定为比土星均轮大,只要相应调整水星本轮大小就可以。这样托勒密 模型显然不是一个完整整体。   半地心模型   第谷是最伟大的天文观测者,在天文望远镜发明之前他的观测精度无与伦比。 第谷对恒星做了长期精心观测,他没有观测到恒星的周年视差。按照哥白尼理论, 如果地球围绕太阳运行,就应该存在恒星的周年视差。于是第谷没有接受哥白尼 的日心模型,而是建立了自己的半地心模型。第谷体系是这样的:   1. 地球静止于宇宙中心,既不自转,也不公转。   2. 天球,太阳,月亮和行星围绕地球每日从东到西运行一周   3. 月球和太阳围绕地球运行   4. 其他行星都围绕太阳运行   几种模型预测结果对比   欧多克索斯提出的同心圆模型预测结果与实际观测结果存在很大误差,除了 一些哲学家之外,天文学家很快就放弃了该模型。第谷半地心模型可以认为是托 勒密地心模型的一个特例,托勒密模型均轮和本轮大小都是可调参数,只要保持 均轮和本轮半径的比值,得出的行星视运行结果一致。如果让托勒密模型中内行 星(水星和金星)的均轮等同于太阳围绕地球运行轨道,外行星(火星,木星, 和土星)本轮半径等于太阳围绕地球轨道半径。那第谷半地心模型与托勒密地心 模型完全一致。   托勒密地心模型其实也等效于哥白尼日心模型。两种的主要差别在于参考系 的不同。哥白尼日心模型中太阳静止于中心,地球和其他行星围绕太阳运行。如 果我们改变哥白尼日心模型运动参考系,让地球静止,这意味着从每个行星的运 动中减去地球的运动。这样从地球上观察每个行星都是两个圆周运动的合成,一 个是行星的圆周运动,一个是行星圆周运动的中心以地球为中心的圆周运动,这 对应着托勒密地心模型的本轮和均轮。以金星为例,托勒密模型中金星每225天 在在其本轮上运行一周,本轮中心在均轮上围绕地球运行一周正好一年,而且本 轮中心一直位于地球和太阳的连线上,如果我们保持托勒密模型中金星均轮和本 轮半径比值不变,这样不会改变行星的视运行,但把均轮半径扩大到等于地日距 离,本轮半径扩大到等于金星与太阳距离,那么金星本轮的中心就是太阳,金星 围绕本轮中心太阳每225天运行一周,本轮中心太阳在均轮上围绕地球每年运行 一周,这完全等效于哥白尼日心模型,只是运动参考系不同。托勒密模型中内行 星的均轮可以认为等效于哥白尼模型中地球围绕太阳的运行,而内行星的本轮可 以认为等效于哥白尼模型中行星围绕太阳的运行。   托勒密模型外行星均轮和本轮的作用与内行星相反,托勒密模型中外行星的 本轮可以认为等效于哥白尼模型中地球围绕太阳的运行,而外行星的均轮可以认 为等效于哥白尼模型中行星围绕太阳的运行。以火星为例,可以将托勒密模型外 行星火星本轮半径扩大到等于地日距离,均轮半径扩大为行星与太阳间距离。由 于火星本轮中心与火星连线一直保持与地球和太阳连线平行,火星在本轮上每年 运行一周等效于地球绕太阳一周,火星本轮中心用1.88年在均轮上运行一周相当 于哥白尼日心模型火星用1.88年绕太阳运转一周。(参见温伯格在《解释世界》 一书技术说明13中给出的证明)。   托勒密和哥白尼面临的共同难题是行星的非规则运行。托勒密引入了偏心圆 和匀速点来描述这种非规则运行,而哥白尼则采用了引入更多本轮的方法。开普 勒是第一位大胆摒弃柏拉图提出的匀速圆周运动要求的天文学家。依助于第谷无 与伦比的观测精度(第谷观测天体位置的精度误差只有1/15度),开普勒断定行 星运行轨道不是正圆,而是椭圆;行星在椭圆轨道上不是匀速运行;行星运行速 度与其与太阳距离有关。后来人们将之总结为开普勒三大定律:   开普勒第一定律:行星运行轨道为椭圆,太阳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上。   开普勒第二定律:行星与太阳的连线在相同时段扫过的面积相同。   开普勒第三定律:行星绕太阳公转周期的平方和它们的椭圆轨道的半长轴的 立方成正比。   开普勒第一定律表明行星运行轨道具有两个特性,一是偏心,即太阳不在轨 道中心,二是椭圆,即轨道不是正圆。这里真正关键之处在于太阳不在轨道中心, 而不是轨道的椭圆特性。因为焦点与椭圆中心间的距离正比于偏心率e,而椭圆 短轴与长轴的比值与偏心率的平方有关。因为行星的偏心率e较小,偏心率e的平 方可以忽略。以火星为例,火星偏心率e为0.0934,太阳作为火星椭圆轨道的一 个焦点到火星椭圆中心的距离是火星椭圆轨道平均距离的百分之9.34,而火星椭 圆轨道的短轴与长轴之间只有约百分之0.5的差别,这样完全可以用偏心圆替代 椭圆。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哥白尼和托勒密都用了偏心圆,而没有采用椭圆,他们 模型预测结果仍然可以与实际观测结果非常吻合的原因。哥白尼把太阳放在偏离 偏心圆圆心的(3/2)e处,而托勒密的太阳均轮把地球放到偏离均轮中心的2e之 处。   开普勒第二定律表明行星围绕太阳做非均速运行,距离太阳近时运行较快, 距离太阳远时运行较慢,在相同时间间隔内行星与太阳连线扫过的面积相同。托 勒密引入的匀速点与开普勒第二定律有关。如果不考虑太阳与行星的连线,而是 考虑行星椭圆轨道另一个空焦点与行星的连线,忽略椭圆偏心率的平方和高次方 (行星的偏心率都很小,偏心率的平方和高次方可以忽略不计),开普勒第二定 律也可以表述为行星围绕该空焦点做匀速运行。(温伯格在《解释世界》一书的 技术说明21中给出了详细证明)。托勒密引入的匀速点实质上就是这个空焦点, 这可以说是托勒密的最大贡献。托勒密能从对大量观测数据的处理中找到这个空 焦点来满足行星匀速运行的要求,这相当了不起。而哥白尼完全否定托勒密的匀 速点设置,哥白尼采用的是加小本轮的办法,他的预测结果并没有比托勒密模型 更加精确,在此点上托勒密更加高明。其实托勒密的模型可以做得更好,如果他 在他的太阳均轮中把地球偏离太阳均轮中心均轮半径的0.0167,在太阳均轮中心 相反方向设置与地球到均轮中心距离一致的匀速点,让太阳围绕匀速点做匀角速 运行,那托勒密模型的预测误差将极小,在那时肉眼观测条件下几乎观测不到误 差。托勒密没有这样做,他把地球放在太阳均轮半径的0.0334位置处,让太阳围 绕均轮中心匀速运行。因为在托勒密模型中所有其他行星的运行都与太阳运行有 关,比如内行星本轮中心一直位于太阳和地球的连线上,外行星本轮中心与行星 连线一直保持与地球和太阳连线平行,这样造成了托勒密模型对所有行星运行预 测的误差。   开普勒第三定律表明行星距离太阳越远其运行速度越慢,行星绕太阳公转周 期的平方和它们的椭圆轨道的半长轴的立方的比值为一常数。比如地球的公转周 期为一年,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为1个天文单位,地球公转周期的平方除以地日距 离的立方为1。以天文单位为行星到太阳间距离的单位,其他行星的公转周期的 平方除以距离的立方也非常接近1。哥白尼本来可以自己发现开普勒第三定律。 他利用观测行星的距角来确定行星距离太阳的远近,他采用直角三角形方法计算 了行星的轨道半径,其误差只有1%(土星除外)。哥白尼正确确定了行星距离太 阳的远近,最远为土星天球,接下来是木星天球,火星天球,地球天球,金星天 球,最后是水星天球。哥白尼也从行星的会合周期(从地球上观察行星重新回到 与太阳冲或合的位置所需要时间,受地球公转影响)正确计算了行星的恒星周期 (行星重新回到背景恒星的同一位置需要的时间)。托勒密模型无法确定行星与 地球间的距离,该模型只受本轮和均轮半径比值影响。本轮和均轮都可以自由变 化,只要保持本轮和均轮半径比值不变,计算结果是一样的。不过后来托勒密在 《行星假说》一书中判断星体与地球的远近关系从近到远为月亮,水星,金星, 太阳,火星,木星和土星。   万有引力定律   著名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不认可哥白尼的伟大成就,在《哥白尼一无发 现》一文中他说:“从科学观点来看两种理论(托勒密和哥白尼理论)一样。他 们只是人们用不同方法对外部现象建立的构想。”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哥白 尼理论优于托勒密理论。首先哥白尼理论要简单得多,科学史上多次证明一个简 单但并不完全精确的理论要优于一个复杂但相对更精确的理论。开普勒曾经对托 勒密理论进行了完善,他给托勒密模型太阳天球加了匀速点,在太阳均轮中把地 球偏离太阳均轮中心均轮半径的0.0167,而不是0.0334。他给行星的本轮也引入 了匀速点,该模型预测效果相当好。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此模型外行星的本轮轨 道,太阳围绕地球视运行的均轮轨道,以及内行星的均轮轨道的偏心率一致,这 显然意味着相同的圆周运动——即地球围绕太阳的运动。开普勒很快接受了哥白 尼的日心模型。   伽利略利用自己制作的天文望远镜对金星和木星进行了详细观察,他的观察 结果第一次向人们直接证实哥白尼日心理论的正确性。伽利略观察到金星也有与 月亮一样的相。虽然托勒密与哥白尼模型都容许金星相的存在,但两种理论的相 不同。托勒密理论中金星一直位于太阳和地球之间,这样金星的相不会超过半圆。 (见托勒密模型对金星运行的模拟 http://astro.unl.edu/naap/ssm/animations/ptolemaic.swf)。然而按照哥白 尼理论,当金星位于远离地球的轨道另一边时会被完全照亮。另外伽利略用天文 望远镜观察发现有四颗“小星星”沿黄道排列围绕木星运转,他断定木星轨道有 四个卫星围绕木星运转,这证明地球并不是所有天体运行的中心。   最重要的是托勒密模型只是数学模型,没有物理意义,每个行星也只是单一 个体,彼此间没有关系。托勒密模型中恒星天球每天围绕地球快速运行一周,比 月亮围绕地球运转速度要快得多,这在哥白尼看来难以思议。托勒密模型随机变 量和假设条件太多,该模型不会引导科学的发展。而哥白尼模型是一个完整的整 体,月亮、太阳、地球以及其他行星间彼此紧密联系,该模型实际意味着重力作 用。开普勒显然意识到重力超距作用,他认为第谷模型中让太阳携带所有行星围 绕地球运转不可能,因为地球没有那么大,而太阳足够大,所有行星围绕太阳运 行才合理。开普勒也正确地认识到潮汐是由于月球的引力。   现代科学的诞生离不开牛顿的贡献。1684年8月,著名天文学家哈雷(哈雷 彗星以他命名)问牛顿,如果太阳对行星的引力与行星和太阳间的距离平方成反 比,那行星运行轨迹应该是什么形状?牛顿回答说是椭圆形。牛顿告诉他自己早 就计算过,但现在不能给他自己的证明。几个月后,牛顿发给哈雷一篇九页纸的 论文——“关于物体轨道运行”——不但证明了行星的椭圆运行,而且一举证明 了开普勒三大定律。1687年7月哈雷资助牛顿出版了划时代巨著《自然哲学的数 学原理》。哈雷告诉英国皇家学会:“(这部专著)用数学方法证明了哥白尼模 型……只用朝向太阳中心的重力与距离平方成反比这一假设完全证明了天体运行 的所有现象。”《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提出的万有引力定律揭示了天体运行的 本质,让人们对哥白尼模型和开普勒三大定律有了深层次认识。牛顿在《自然哲 学的数学原理》专著中不但解释了天体的运行,他应用万有引力定律对潮汐的形 成和规律,地球岁差,地球形状等也都做出了成功解释。   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做出的另一项重要贡献是将天体运动与地 面落体(比如传说中下落的苹果)联系起来,牛顿证明了围绕地球运行的月亮与 落向地面的落体都受到同样的地球引力作用。牛顿计算了月亮围绕地球运转的加 速度以及地面落体的加速度,月亮运行加速度与地面落体加速度的比值非常接近 地月距离与地球半径比值平方的倒数,这表明月亮和地面物体都同样受到地球的 引力,引力大小与物体到地球中心的距离平方成反比。(温伯格在《解释世界》 一书的技术说明33中给出了详细的证明)。这一成就的重要意义在于消除了从古 希腊以来人们受亚里士多德影响一直以为的天体现象与地面各种现象受不同原理 控制的观念,天体与地面物体一样受同样物理定律的支配。   法国数学家勒维列和英国天文学家亚当斯在1845年分别独立应用牛顿万有引 力定律预测了当时尚未发现行星—海王星的位置,1846年9月23号德国天文学家 伽勒在柏林天文台观察到海王星,这宣告了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巨大成功。从哥 白尼到牛顿在十六和十七世纪引导的科学革命推动了欧洲的工业革命,人类社会 从此进入快速发展阶段。   虽然从物理学在天文学的应用发展出的现代科学主要诞生于西方,但科学本 身不分国界,不分种族,它属于全人类共同拥有的财富。   参考文献:   1. Steven Weinberg: To Explain the World—The Discover of Modern Science   2. 陈方正: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   3. James Cleick: Issac Newton   4. James A.Connor: Kepler’s Witch   5. Nicolaus Copernicus: O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Heavenly Spheres   6. Nicolaus Copernicus: A Commentary on the Hypothesis Concerning Celestial Motion   7. Max Planck: Copernicus Discovered Nothing   8. http://www.lcse.umn.edu/astronomy1001/spring-2010/Lect04-2-1-10-chapte r-2&3-2pp.pdf   9. http://farside.ph.utexas.edu/Books/Syntaxis/Almagest/node3.html   10. http://astro.unl.edu/naap/ssm/animations/ptolemaic.swf ◆         美联储是美国联邦政府机构吗? ·Goodhelper·   如果一个人能很干脆地回答美联储是政府的或不是政府的,说明他不了解什 么是美联储。   美联储是不是政府的?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什么是政府机构。在中国,这样的 问题可能很明了。但在美国,这个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美国所有的事情都 没有定式,怎么好怎么实用怎么干。   与其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不如先通俗了解一下美联储。简单说:美联储是美 国国会创造的机构,要求所有银行强制以股份形式加入。它的长官由总统任命。 但它不同于其它政府各部,它不颁布如何政策法规。它的运作不受任何其它权利 机构影响。它只按几个主管所理解的经济规律办事——通过监控所有银行间相互 借贷的频繁程度来判断经济是疲软还是过热。而它调控经济的办法是宣布“现在 美联储的目标是把各银行之间相互借贷的利率控制到XX%”。这个XX%就是所谓的 联邦利率。控制的具体方法是减少或增加银行之间相互借贷时“还有多少现金供 各银行相互借着用”。美联储别无其它功能。联邦利率也只是一个期望值,用来 表达美联储几个主管对目前经济的估测,并没有如何的实际使用。   还是从头说起吧:   一百多年以前,像许多国家地区一样,美国并没有一个“中央银行”。 社 会上流行的是各个银行自己发行的纸币,许多的贸易是在商品实物直接交换下进 行的。各银行发行的纸币就像中国过去的“银票”,银行用一定量的金银来担保 它发行的纸钱的价值。其实中国历朝历代也从没有过现在意义上的“中央银行”, 也从没有过朝廷发行的,以国家资产作抵押的货币。   十九世纪初,美国的各银行有很大的独立行事的权利,政府很少能干预他们 的运作,只要它们遵守当时有关的法律法规。   银行运作的简单模式就是用低利率搜集民间存款,然后以高利率向需要钱做 生意的商人放贷。这就出现一个问题:假如一个银行收了民间存入的壹万美元, 它随即向一个商人放出九千九百美元贷款。这时如果有民间存款人到银行来提取 壹千现金,银行就面临了没有现金支付的境况。假如其他存款人听到这个消息后, 担心自己的存款取不出,都来银行抢兑,银行就只有宣布破产了。而当时银行没 有保险,一旦银行倒闭,存款人的钱就丢失掉了。   这样的假设在1907的美国真的发生了(Panic of 1907)。由于一些负面的 经济信息报道,以及人们对银行倒闭后存款丢失的担心,都蜂拥去各自的银行抢 兑。有几个银行破产了,其它一些大银行也摇摇欲坠。这时摩根大通的主人召集 银行巨头们把自己的存款注入到银行,向民间显示了银行有足够的流动货币支付 他们,说服了他们不必抢兑,这才稳定了金融市场。   当然,银行收入壹万美元后,它是不能把这笔钱全部放贷的。它要保留一部 分在金库里(reserve)供随时的客户提款。但是保留多少呢?这可是个很头疼 的问题,因为客户提款的时间和多少不可预测。如果保留少了,可能会到时没钱 给客户。保留多了呢,又影响银行的放贷牟利。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美国国会通过法律,在1913年成立了一个机构(或者说 叫机制),即:美联储(Federal Reserve System)。   道理是这样的:每一个私有银行都必需从客户存入的钱中拿出一定的比例, 以股份的方式放在美联储,这笔钱就是联邦储备(Federal reserve)。一般要 求每天晚上结算时银行要把当天客户存入的钱的至少10%放入所属地的美联储, 或者存放在自己的保险库中,以便应付第二天开门营业时用户的提款。当一个银 行需要大量钱时,它可以通过美联储向其它的银行借钱用于临时的支付(大的贷 款项目等)。从这个意义上说,美联储就像是银行的保险公司(或者资金运作缓 冲区)。与保险公司不同的是,银行并不需要花钱买“保险”,只是彼此帮助而 已。美联储按各会员银行的股份,每年向它们发放固定的6%的利息。   美国国会还通过法律,1914年以后,只有美联储有权发行通用的纸币,就是 现在的美元纸钞。大家可以注意一下每张纸钞正面的最上行都写着:FEDERAL RESERVE NOTE,表明这纸币是美联储发行的。   具体的运作是这样的:当一个银行需要大笔钱(主要是发放大笔贷款)时, 它就通过美联储向其它会员银行借钱(即:需要钱的银行从联邦储备中把钱拿出, 暂时不需要钱的银行把钱放入联邦储备)。借钱的利率由两银行之间自己商定。 由于这样的运作都在美联储的监控下,美联储就随时知道各银行放贷的多少以及 银行间借钱的频繁和利率,进而就知道眼下的经济状况。放贷多,银行间借款利 率高,就说明经济发展活跃。   说到这值得指明的是:虽然大家对眼下的经济情况都会有自己的直觉,但是 最可靠、最能量化的指标是一个银行对外放贷的多少。   美联储根据获得的信息对经济状况进行评估,判断目前是投资过热还是市场 疲软。虽然它不能直接干预会员银行之间相互借款的利率,但是它可以根据银行 间借款利率的平均值,定期设定一个假想的目标利率,就是说它希望把银行间相 互借款的利率控制在多少——这就是大家经常听说的美联储利率。那么它怎样用 目标利率来控制银行间相互借款的利率呢?   控制银行之间借贷多寡的方法是调整联邦储备的供求多少。美联储可以通过 许多手段来控制可供各个银行使用的储备基金。比如它可以买入卖出国债或各个 银行的债券来控制联邦储备的多少。比如有一天银行间相互借款的利率是5%,如 果美联储认为这表明经济投资已经过热,有必要降一下温了,它就宣布美联储利 率调至6%。进而它就开始减少可供各银行借用的现金储备。银行的储备少了,它 们就会提高彼此间借款的利率。银行向商人发放贷款的利率也随即提高。于是商 人们就会收敛一些,降低投资过热。   如果美联储认为5%的银行间互借利率太高,经济疲软,它就会宣布美联储利 率调至4%。进而它就设法增加可供各银行借用的现金储备。银行的储备多了,供 大于求了,它们就会降低彼此间的借款利率。银行向商人发放贷款的利率也随即 降低。于是商人们就会争相贷款,增加投资。   美联储总是有钱的!因为它负责印钱。实在缺钱时,大不了增印美元。   美联储的股票是供各个会员银行买的,并不是公开上市的股票。虽然法律规 定,当美联储认为有必要时,它可以把股票卖给公民(每人最多允许买两万五千 美元),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美联储并不把掌控的联邦储备用于投资,但是它却每年获利近千亿美元。为 什么呢?因为它负责印钱。印出的钱流出后,许多就再也不会返回了,于是美联 储就等于用一片纸的成本换了一美元,五美元,十美元,二十美元,五十美元, 一百美元。如果你家柜子里有二百美元放了一年,美联储就赚了二百美元一年的 利息。如果你不小心烧掉了二十美元的纸币,美联储就净赚了二十美元。如果你 把一百美元寄去国外的亲戚,美联储就暂时赚了一百美元。等两年后你亲戚的一 百美元终于又流回到了美国,美联储就赚了这两年的利息。   法律规定美联储赚的钱除去支付各个会员银行的利息和自身运作的费用外, 全部交国家税务。交国家税务的部分通常是在98%以上。   美联储不归任何人所有,也不归政府所有。它的头目由总统任命,它接受美 国国会的监控。但是它的运作只依照法律和市场。   说到这,当你听说美联储提高联邦利率时,到底说明什么呢?   当美联储提高联邦利率(注意:其实是美联储的“期望利率”)时,说明他 们认为经济过热了,他们希望把银行间相互借款的利率拉高一点,以便让商人们 获得贷款更难一点,进而避免投资过热。各公司获取新的贷款进行扩大再生产难 了,自然它的股票就会跌了。   美联储共有十二个分支组成,它们分别位于波士顿,纽约,费城,克拉夫兰, 里士满,亚特兰大,芝加哥,圣路易斯,明尼阿泼利斯,肯萨斯城,达拉斯和旧 金山。每一个负责一片地区银行的储备存入。   如此看来,美联储是政府的,又不是政府的。英文的表达是:Federal Reserve is not independent OF the government, but is independent IN the government。 【网萃】∽∽∽∽∽∽∽∽∽∽∽∽∽∽∽∽∽∽∽∽∽∽∽∽∽∽∽∽∽∽∽ ◆           姜二娃    ·张晓虎·   姜二娃和我1964年进入大同路小学,十来年分班三次,从小学直到高中毕业 仍同班的只剩3人,其中有姜二娃。他爸下江人、瘦高个,俺爹山西人、中等个, 经过大饥荒,票证限购的匮乏,饿过饭掉了食的矮个头,我俩一生都没父辈高, 大跃进活生生的半残产物。他家三代同堂,住二楼一间屋,男女老少六口人,上 下铺,扯帘子,底楼印刷厂常常通宵嘈杂,全楼没厕所没空地,拉屎撒尿倒尿罐 上附近公厕,玩耍在街边人行道。爹扛枪当小官,老师指定我为班主席,我铅笔 字写得工整有力,有时作为示范,他钢笔字上方下圆,竖笔坠出线,灵动自信, 极具个性,有点书法味道。入队后,我当中队长,他当过小队长、科代表、学习 委员,我俩交往较多。一天,他约我放学后逛街,掏出2元巨款,把街边小吃、 瓜果、零食吃个遍,肚子胀得滚圆,身为班主席,第一次受贿,心头有点虚。那 年头,穷人吃3元救济活一个月,大同路上一个戴眼镜的下江老人,抗战后回不 了家乡,挎一个木框玻璃盒,沿街吆喝;鸭蹼鸡——!鸭蹼鸡——!盒子里油亮 美味的卤鸡爪一分钱一个,卤鸭脚两分一个。   文革到来,纷纷造反,爹挨斗,我撤职,少先队作废,停课闹革命一年,娃 儿野放,学批斗、抢传单、攒像章、做匕首、耍弹枪、看武斗、观尸体、捡弹壳, 各找耍事。清理阶级队伍,爹挂起审查,遭各种欺负后,我变得堕落,满口脏话 日妈捣娘,不带脏字不开口,打不赢大的就欺负小的,阳的不敢就来阴的,扭曲 地用铁子弹,弹射小女生和幼儿园娃儿。姜二娃爸妈在兰香园、冠生园食品厂上 班,能买不要号票的边角杂料,补充娃儿营养,凭基因、副食优势,他快速长高, 烂崽不惹他,专欺小个子。爹从太行山村来,土老财般积攒钱财,不求人开后门, 不想法买副食品,天天稀饭咸菜,我吃成姜疙瘩,发育慢几年,那两年凭个头划 分圈子,大个头藐视小个子,姜二娃对我爱搭不理,他骂脏话少,不欺负小个子。 社会崇尚武力,军管会进驻各单位,军队制约革委会,周家渝、黄廉两派头头, 都看54军头儿脸色。复课后,红小兵取代少先队,全校编成排、连、团,军装军 帽最时髦,买不到真的,自制军装一样光鲜,工宣队、军宣队轮流占领管理学校, 转学来的王军当排长,他爹是珍宝岛地区的团长,跟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打仗的珍 宝岛军人最火,营长孙玉国当了九大中央委员。我小个坐前排,姜二娃大个坐最 后,十二、三岁时,女生提前长个,普遍比男生高半头,小个男生悄悄自卑,偷 偷仰视女生。四年级,去广阳坝学农,男女生分开住农家,打地铺,我讲江湖故 事《一双绣花鞋》《望江亭的女尸》,混得些友情和重视。他半夜发梦冲,尿进 队长家麦坛子里。落雨天扎雨班,女生约高个子男生去捡地茧皮,一种雨后石头 上、田坎边发胀的苔藓,绿茵茵、软搭搭、糯滋滋,入口即化,沙多洗不净,咀 嚼时牙齿叽嘎响。看姜二娃、董松强他们男男女女一溜一滑蜿蜒消失在苍翠的竹 林角,滞留的男生羡慕嫉妒恨,这屋钻那屋吱哇乱叫。隔两天走田埂,姜二娃不 留神踩虚草丛,落进粪坑,他快速反应,叉开双肘挂住粪坑角,张开手矜持地咕 哝:“拉一下,拉一下,”脚浸泡到粪水里,大家七手八脚拉起他,呵呵大个子 跌粪坑,也示弱求助,有人学《南征北战》李军长台词:“看在多年党国的份上, 拉兄弟一把。”小个们开心了好久,找补心理平衡。小学毕业那年,几个云南军 人来重庆宣讲西双版纳风光,号召初中生去保卫边疆,种橡胶、拿工资、穿军装、 吃商品粮、还发枪,招工好似招兵,忽悠得哥哥姐姐们热血沸腾,纷纷报名追梦, 反正都得走,下乡不如支边,当农民不如穿军装,浪漫革命激情催促数千青年奔 赴远方,姜大娃去了云南边疆,我们院子几个人报名想去,家长不准。老大走了, 老二翻天,小学毕业照上,姜二娃叉开双腿,手撑膝盖,直瞪镜头,大补丁,光 脚板,活脱脱赤足大仙。   70年小升初,一些人去沙区七中住读,其余打散重组初中班,原六班宣传队 班的风风合进我们初九班,他爸多才多艺能文善武,一直受土八路排挤,文革一 来跃为单位造反头儿,风头正劲吃得很开,风风明星啊,帅气灵光,个头中高, 字迹潇洒,球打得好,作文华丽,人脉广泛,校宣队员,头把京胡,学拉大提琴, 师从京剧团、歌舞团头把专业琴师,八个样板戏笼罩全国,风风在学校文艺演出 中出尽风头。他戴一付时髦眼镜,姜二娃是少数跟他走得近的人,乐意多交谈。 初一去石坪桥机械厂学工,打地铺睡觉,厕所离得远,人生地不熟,常青云怕黑 怕鬼,拉到内裤里,卷巴卷巴塞到门角,臭醒一屋人,尖起鼻子找出地雷,骂得 常青云龟儿子一样,呱噪喧嚷后入眠,黑暗中,大个子卧谈天下事、感悟人生, 我竖起耳朵听,偶尔插嘴,得到他俩赞许:“他还晓得一点”,夸得我美滋滋地 入睡。   初一进29中,仍半军事化,军代表入驻,早晨常下操,机械地齐步走,一二 一、一二一,木偶一样来回走,名曰军训。红卫兵变成学校常设组织,人人须争 取加入。社会上群众专政组织最威风,随便捆绑打人,校园里红卫兵执勤连最霸 道,连长柳胜成是第一明星学生,一脸冷峻随时发令,走到哪里都众人侧目,执 勤连收拾一个杂物间作办公室,养了大小两条土狗,执勤连队员可以跷课,三五 个坐在台阶上,彰显维持秩序的专政特权,结队巡视各班,发现不对,带回连部, 一顿臭打,退你神光,学生谈虎色变,生怕惹祸上身。姜二娃个大貌端,光荣吸 收进去。一天,狗养烦了,在多次《城市禁止养狗通知》下,安静的课间校园空 地上,突然狗声狂叫,凄厉嚎哭声直冲教室,砰砰棒打的闷响,搅起一波一波哀 号,小狗儿的哭喊特别尖利,嗷-嗷-汪汪哀哀,直刺年少心灵,队员套紧脖子 拉住打,少年杀狗,胆小劲小,断断续续打了近十分钟,惨叫渐渐消咽。下课后, 见到口吐血渍的狗死在地上,颈子拖着绳子,执勤连几个骨干挽起衣袖,手提煞 威棒,拖着死狗,面无表情,酷毙了。   味同嚼蜡的政治课堂,我借到一本老杂志,有西游记故事,埋头课桌下,正 看得起瘾,突然遭人从身后把书抓走,抬头一看,糟了,执勤连学生从后门进来, 没发现,人赃俱获,看封资修,妖魔鬼怪,我被带到走廊,审问书的来源,我嗫 嚅;看的焦裕禄治沙的故事,怯弱地供出书的来源,一追二,二追三,把另一班 的王英琦追到走廊来,清秀的她急赤白脸地辩解,我无奈愧疚。姜二娃踱步出来, 对执勤连队友招呼笑笑,缓解了紧张气氛,王英琦是教职工子女,从轻发落我们, 书籍没收,责令写检讨,保证不再阅读传播四旧书籍。私下,姜二娃爱看书,眼 睛越看越坏,同学间快速借书传看,他一夜读完《基督山恩仇记》,眼睛读坏, 戴上眼镜。姜二娃渐渐跟老七、卫星气味相投,老七家有九兄妹,人敦笃,善合 群,卫星老妈是法院人民代表,个不高,性子刚,三人成众,胆大妄为,敢越雷 池。社会上追查几年的手抄本《少女之心》赫然出现课桌上,那天,他们嘻尔哈 尔随意调侃,亢奋无谓地斗嘴,卫星埋头抄写:“扪扪扪麻熟人,锤子个不看, 不看白不看,”姜二娃自嘲:“不看是傻的。”,老七扎场子,耍笑间弥漫一股 打破禁锢的豪气,我靠拢卫星身后,他的方块字映入眼帘;“突然,他猛地搂住 我的身体,一只手开始解我的上衣钮扣,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我那白色的乳罩 扯开,一下握住了我那软绵绵而富有弹性的乳头。”顿时心旌飘荡,膝盖酥软, 不知今夕何夕。把频繁梦遗当病医的蒙昧年代,坊间乱传;一滴精十滴血,精干 血尽一命呜呼。看《封神榜》斩杀苏旦姬都神魂颠倒,夜梦乱遗,哪敢看这赤裸 裸的描写,岂不要我小命?保命要紧,没敢看这直白的黄书。政治第一的愚昧禁 欲年代,无处接受青春期教育,不少同学看过这洪水猛兽般手抄本,曲线完成性 教育,并没犯作奸犯科坏事。   不久,有人举报:“姜二娃躲在公共厕所,拉屎抽烟。反正读书无用,他几 个贪耍,聪明不笨,学习偏科,成绩上不去,研究生学历的班主任多次敲打姜二 娃;泡杂杂一筒,光长个头不长脑壳,只晓得憨耍。”学生暗答;不耍干啥子? 学习再好有屁用,还不是当农民。班主任刘老师面对文革动乱,坚持他的抽象思 维教学法,尽量简洁抽象,培养逻辑推断力,老师讲课仰望苍穹,庄严肃穆,仿 佛飞回科学伊甸园,呼唤登尔塔、阿尔法,亲戚一样亲切顺溜,嘴里滑出一段段 数学定理,趟徉在数学八阵图中,成功地把大部分学生带上飞机,云里雾里模不 到头脑。一次数学小测验,我考了70分,最后一道大题错了,丢了30分,刘老师 照例敲打;“鬼聪明!平时打忘逛,考试蒙对了。”姜二娃经常吃麻糖,像糖果 店卖的芝麻糖,高级黑芝麻糖块,眼馋的同学围到转,分得一块半块,没芝麻糖 香,颜色浅一点。褐色苏麻糖保肝养肝,爸妈身在食品厂,为他特制糖块,天天 当药吃,说他得了慢性甲肝病,渐渐淡出执勤连。大伙儿缺乏营养,不懂甲肝危 害,不传染无异常,他头发偏黄偏软,天天吃麻糖,反倒羡慕呢。初三时,风风 一篇作文出尽风头,写青岛迤逦风光,姑娘的拽地长裙绚丽多姿,好似散文家杨 练的优美文笔,惊得我苍白脑袋一紧一缩,无法想象他的笔触咋伸向遥远的北方 海边?风风乐器升级,5块钱卖一把二胡给我,他拿根黑管耍,亮闪闪按键亮瞎 了浑蒙的青少年。旧黑管40块一支,我想到命里头,家里不拿钱,姜二娃哥几个 追逐文艺范儿,自学吹口琴,姜二娃表演过,双手捧口琴,一张一合,呜哇呜哇 打拍子,像模像样。一天他激情涌动,在教室唱起;   乘东风哎迎朝阳,   报刊杂志我车上装车上装,   邮递员这工作可不平常,   把毛泽东思想传四方,   邮递员这工作可不平常,   把毛泽东思想传四方。   他直起变音单薄嗓,高唱抒情歌,青春勃发的风采照亮教室,我听着新鲜, 心中佩服,少人问津的战地新歌,没播两次他就会了。   73年逐步恢复高中和共青团,红卫兵全班普及,慢慢不吃香,团徽更耀眼, 高中也亮眼,每个家庭各显神通,或认真复习,或幕后交易,40%上了高中,初 九班与二班合并为高七班,刘老师仍当班主任。风风转去其他班,他弟弟转来七 班。高一全部上歌乐山住读,跟前面六九级五个班合并为一个年级,共十三个班, 在光秃秃的小山包上安营扎寨,几百号人在几栋石块垒成的干打垒楼房里上课、 睡觉,不明高密度石头放射性危害,破坏细胞功能。宿舍没厕所,解手跑老远, 众人苦练夹尿功,尿胀不起夜,膀胱那个酸哟,大冬天夜里忍不住就惨了,下楼 跑野地上公厕,来回几百米,外面乌漆麻黑,北风那个吹,人儿筛细糠,如同打 一场身心考验大战。卫星严肃地私下告诫;忍尿容易导致大量遗精。憋尿还是撒 尿?这是个难题,困扰几百人。食堂里吃饭分桌,八人围站,男女同桌,女生食 量小,让男生多吃多占。饿饭娃儿忘了本,大锅菜缺油水,怪死难吃,粮食浪费 严重,门外半桶剩饭剩菜,随时泡着整个馒头。   念旧安全,原班为主,班上渐渐分成两坨人,一坨以执勤连的严明为首,一 坨以团支书为首,严明帮讲政治,听命校团委,说话带社论词句,支书帮成绩好, 围绕刘老师,两坨人互不买账,各自把持一块权力,任凭松散的第三势力推选班 长,姜二娃、管老二、卫星等一气哄抬,老七当选为无权班长,干琐碎杂事,为 同学服务。班上几拨人,进出各耍各。二班余建追随支书帮,遭当叛徒报复,有 时失只鞋,床上撒把沙,洗脸帕甩地上,我睡他下铺,一天,蚊帐遭戳个洞,八 方打听,问到向强,他呵呵笑答:“还以为是余建的床也”,没半点歉意。姜二 娃、老七当分校通讯员,每周往返十里,下山去井口邮局取信。当年没隐私,日 记成罪证的例子太多,我们这代不敢写日记,信件也不安全,隐私毫无保障。向 强老汉是警察,他常去局子玩,见多识广,炫耀拆信技巧;折弯信口,挺出封口 线,长长的大指甲插入缝隙,来回横向滑动,指甲背挤开粘连口,看信后粘回, 神不知鬼不觉。姜二娃物理科代表,雕虫小技,一点就通,乐呵呵干通讯员,无 数同学等他俩返来,他脸上有光,还能偷窥隐私,专拣有男女绯闻的信拆,老七 嗬嗬嗨,啷个都好说,不阻拦拆信,常常伙起看,姜二娃胆大心细,常常拆看, 从没败露,成了消息灵通人士,山坡上桃色新闻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三个越裹越 紧,姜二娃跟卫星睡上下铺,卫星小把把儿,老七干脆跟卫星挤到睡,组成上下 铺三人帮,姜二娃的妈来看他,带来好多苏麻糖,姜二娃吃得打干哕,老七、卫 星笑惨了,大嚼特嚼麻糖块。看他得意,看他富足,看他忘逛,刘老师无奈地摇 头,指点他仨:“你你你三个富农,老富农、大富农、小富农,”恨不能开斗争 会。保暖思淫欲,活力要宣泄,荷尔蒙泛滥的年纪,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男生 卖力地回报女生,女生半夜发烧或痛经,支书一喊,大个壮实男生们二话不说, 抬起女生就跑,摸黑下井口,或走歌乐山医院,数十里山路,折腾到天亮才回来, 老七次次不拉,姜二娃常常顶上,累得皮耷嘴歪,荷尔蒙乱泌,暗中舒服呢。   一班有帅哥,一身军干服,军用翻毛皮鞋,篮球校队中锋,个头不高,轮廓 分明,虚眼看人,盘球灵活,爆发力强,场上组织进攻的灵魂人物,十足明星范 儿,看他打球很享受。一次星期天他没回家,力比多爆发,爬上高窗偷看女生洗 澡,里面吓得惊抓抓叫,下周一,分校开批斗会,明星身穿军棉袄,头发直竖活 力四射,红光满面五花大绑,执勤连主持会议,代表轮番发言批判,球星低头认 罪,大会结束后,押着他各班巡游一番,狠狠地臊了他的皮。几百人挤一起吃饭, 难免磕碰,老七开玩笑,抛掷剩馒头,砸到二班同学,二班特选为宣传队班,大 一岁,高半头,遭砸的同学不服气,回头骂老七,这边理亏气短,下矮桩赔礼道 歉,一会儿姜二娃来,不依教,不能在女生面前丢份,嚷嚷:“怕个锤子,搞转 来!”上前叫劲,动手推攘,小磕碰演化成两班数十人群殴,过剩力量爆发,顿 时人声鼎沸,锅盆碗盏乱飞,饭桌噼啪翻倒,拳头挥舞乱锤,身体擂鼓般闷响, 战场尘土飞扬,食堂红瓦震颤。怕血溅到身上,我退到外面坡上,心乱跳,瞎愤 概,是非一团糨糊。战斗结果,互有损伤,松毛的爹是骑兵作战参谋,他冲锋陷 阵,遭打惨了,回家养伤一月,老七班长撤职,另选高富帅老尤当班长。一晚, 执勤连查夜,四班赖福志打了人,各班反感暴力的愤懑爆发,一夜之间指责执勤 连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把墙壁、堡坎糊满,我也积极参与,写字抗争。面对舆论 压力,打手口头表示歉意,校园打人才有所收敛。高一耍心大;钻山洞,下河沟, 摸螃蟹,打雀儿,耍相机,下塘游泳,同性亲狎,粮票换鸡蛋,喂农家奶狗。刘 老师胆大,带全班下塘游泳,支书学埋头泳,换气踩不到底,面子大过天,宁死 不求人,一声不吭地呛水挣扎,手脚抓狂,水花迸溅,我发现后,呼唤几人把他 拉起,青脸青嘴半昏迷,闭眼睡一阵才暖过神来。一天早上,奶狗雨夜呜咽,惹 烦了姜二娃,他抓起狗崽甩下三楼,中午下课回来,狗崽还没死,把楼下菜地砸 个坑,趴在稀软泥坑里,绿油油菜叶丛中,奶狗宾努亲王般无力地抬头摇晃,大 家冷眼围观,姜二娃抱起大石头砸下去,脚踩石头旋转,把石头生生地踩进软土 里,结束了小东西几天的狗命,姜二娃一脸冷峻,执勤连雄风犹在,酷毙了。   往返分校没客车,全班站大卡车,两周回一次家,家长、熟人开车接送。风 风转班后,蔡鸣一根葱,脱颖而出,家中独子,白皙讲究,高鼻大眼,头发光洁, 下巴较弱,率先搽香水,熏陶周边人,家养大狼狗,用精致手绢,跳草原双人舞, 讲《基督山伯爵》,班上冉冉升起的明星、时代的小资宠儿,他太多亮点吸引女 生,蔡妈风姿绰约热忱敏感,蔡爸卷发大帅哥,任公安分局办公室主任,多数卡 车靠他帮忙,几十里简易公路加柏油路,每趟几块汽油费。大家心存感激,姜二 娃跟蔡鸣要好,照相时勾肩搭背,两头相碰香香的,姜二娃舌头顶脸,O型唇, 嘟嘟脸,么么达。那年批林批孔,操场、堡坎、房顶刷白石灰标语,两人高的白 字煞是醒目,却挡不住想家小资情。管老二从知青姐姐那里学来《可爱的家》, 刘老师常讲《热爱生命》,营造出荒野求生的意境,下夜自习的铃声响后,大家 回宿舍,大月亮下,碎石路上,管老二、姜二娃等少数人哼唱;   纵然游遍美丽的宫殿   享尽富贵荣华   但是无论我在哪里   都怀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   向我亲切呼唤   我走遍海角天涯   总想念我的家   当我漫游在荒野上   凝望天边的月亮   好像看见我的母亲   把爱儿思念   她正站在茅屋门前   凝望着月亮   那家门前的鲜花   我再也看不见   ……   渐渐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演变成几十上百人的男生大合唱,苍凉悲壮又温情 四溢,仿佛幻化出从没见过的美国西部荒凉,有反抗有依恋,青涩嗓音直冲云霄, 唱给女生听 ,唱给无处安放的青春。校团委、执勤连、学生会听到不是味,怎 能传唱西方腐朽没落歌曲,干扰革命大方向?暗中查访,大家装莽;天黑看不清, 不晓得哪个起头,哪些在唱。法不治众,不了了之。   高二下山,继续批周公,批克己复礼,批《水浒》投降派,批《红楼梦》抹 杀阶级性,刘老师出身黑五类,学历高,性清高,对襟衣,旧挎包,解放鞋,高 昂短发头,校园内来去匆匆,大眼空空目不斜视,万事不开腔,高傲地沉默,政 工人员早看他不顺眼,严明帮直接听命于校团委书记王眼镜,借批判大环境,贴 出点名批判刘老师知识至上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好多张,贴在校门口, 没人敢反驳,撤换班主任,由刘老师老婆李老师接任,李老师木呐,诺诺不多语。 支书帮搞科研,为下乡推广新能源作准备,把废弃地下混凝土建筑改沼气池,借 车去江北饲养场拉肥料,猪屎牛粪倒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半车厢,大家挽起裤腿 光脚干,踩着粪浆装筐,不知不怕中粪毒,车停在解放碑附近的校门口,动员壮 劳力抬300米,爬坡上坎倒进粪池口,流汤滴水沿路播撒,臭翻一路,学弟学妹 纷纷掩鼻。粪池内配上大量杂草、烂菜叶,发酵二十天,终于点亮沼气灯,因跟 王眼镜不钉对,没引起校团委重视宣传,一不怕苦,二不怕屎,新时代科研实验, 本可大张旗鼓宣传的轰动题材,阴悄悄地偃旗息鼓,成功科研留下一池粪水。团 员增多后,红卫兵无形作废,执勤连头儿转为校团委成员,团委吕欣的课堂笔记 各班传看,工整的仿宋体印出来一般,繁杂校园管理中,他成绩拔尖,笔记工整 详细,他啷个做到的?68年开始的大规模下乡,75年早已大批返城,招工、参军、 读书渠道多后门多,各拼实力各付代价各显神通,几千万知青为回城奋斗,侯隽、 张铁生、邢燕子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誓言甚嚣尘上,毕业当年,校团委毕业生紧跟 宣传,大表决心,作最后校园表演,坚定不移扎根农村一辈子,改造旧农村,建 设新农村,大红决心书贴在校门口,渲染口是心非,虚假脱节的现实。姜二娃醒 得早,觑眼洞穿虚伪,远离政治,不慕虚荣,只求平实,甘当老油条,临到毕业, 勉强拉入团。   强制下乡政策规定下,大家绵羊般乖乖下乡接受再教育,只盼早去早回,吕 欣与我跟父母单位的不同系统,下乡到长寿县海棠公社,他埋到脑壳做人,再不 表演扎根农村一辈子,农村讲关系,口号不吃香了。凭慢性肝炎,姜二娃免于下 乡,留城打临散工。隔年,王自红死了,过道窄、锅边舞、煤气重、暗恋殇,成 份高,前途忧,忧愁如刀伤身体,他承受不住,害支气管炎,咳破血管大吐血, 留城同学去探病,胖大嫂买些水果,临进门姜二娃接过去,进病房不说哪个买的, 胖大嫂记他一辈子。王自红没能上高中,有时老师讽刺他:“咦——自来红,坐 在磨子上想转了,不流血牺牲,不艰苦奋斗就想自来红,以为取个好名字,就能 掩盖家庭出身,尽想好事,哼!”吓得他赶紧改名;王自鸿,人人会背毛主席语 录:“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多数看轻鸿毛,不知鸿鹄之志, 以鸿字为贬义,自鸿躲了明枪,难防暗箭,自我矮化,随风翻滚。医院里,曹家 伟跑上跑下拿药递水,乌少陪他讲话,病室白灯白墙,王自鸿脸色惨白,长长哀 叹:“我完了!”生命停留在19岁,自变鸿毛,飘去西方极乐世界。同学为他换 殓衣,为他守夜,送他上路,尽少年情谊。   过几年国门开条缝,洋烟进来了,舶来品稀罕,乌少借姜二娃的万宝路火机 耍,到来龙巷见女生千峰,千峰催他表态,如果不正式耍朋友,就跟邻居马儿耍, 乌少瘾大胆子小,不敢拿下泼辣千峰,埋头把玩翻盖洋火机,甩开点燃,一搭关 上,噼噼啪啪,洋气又帅气,他只顾专注玩耍,掩饰虚火的尴尬。还火机时,姜 二娃肉痛哀叹;打火石都打完了。70年代末,知青抗争大返城,姜大娃回来了, 严酷经历凝成冷漠面具,掩盖鲜活内心,保护各人少受伤害。84年,在重庆开办 公司的热潮中,经过多方筹措,姜大娃与能人黑娃在重宾附近开一家打字服务社, 蜡纸上打字,手摇机器油印,属重庆较早的个体小店,那会儿打字是公安严控的 特种行业,神通广大才能拿到特业许可证。那年,向往自由生活,我从甘肃工大 离职回来,代课、家教、入皮包公司、办瓜子厂,谋生跳烂坛。经过那小店,见 黑娃西装革履,小牛皮鞋贼亮,飞机头油亮,气势逼人,刁过滤嘴烟,仰起脑壳 接电话。姜二娃在两路口百货公司上班,闲了去帮忙。艰难经营中,姜大娃犯了 事,老板黑娃转做电器批发,无心打理这鸡毛小店,姜二娃接手,门市部搬到大 同路小学边,辞掉正式工当个体户,悉心经营自己的小店。闲聊中,他骄傲地宣 称:“一年收入4万。”乖乖,社会宣杨万元户没几年,他率先跨进去了。   文革后清理造反派,风风老汉遭关起,大学潮涌来,风风读电大,当重报记 者,依旧风头十足,采访、发文、舞会、泡妞,传手抄本,十年前卫星传抄屁事 没得,十年后风风传看,却栽到严打中,一女子看《少女之心》事发,警棍电几 下,吐出风风,弄进去一个月,教育检讨出来,差点除脱工作。一年后风风多方 活动,努力挣表现,再次风生水起。比起风风,姜二娃挫败感重,风风文章上报, 为人精明随和,升为广告部副经理,承包报社广告,当年完成800万,提成20多 万,除去职员工资8万,剩的随便花,不准揣腰包。宏大场面让人开眼,风风吃 饭喝酒,越吃人越多,桌子越拼越长,来的都是客,美女起箩箩,快聚几十人, 大多不相识,闻香而来,吃完就闪,孵化出早期快闪萌芽。那时物价低,任你胡 吃海喝,钱多得嗨活不完。风风人帅多金,提笔能写,抚琴能拉,搂腰善舞,能 说会道,十足文艺范儿,虽有家小,仍升全班第一采花大盗,声色犬马纵享艳福。 我有幸混吃一顿,坐一个高白美女身旁,她伸手拈菜时,沸腾的火锅汤溅上手腕, 美女呜呜嗲嗲地撒娇,风风远远探身为她吹两口,抚抹两下才安静,美美地大嚼 毛肚。身边同学做榜样,榜样的力量无穷大,姜二娃仰慕呐,跟风风越裹越紧。 这代无信仰,只剩抓权捞金,姜二娃沾不上权,须努力搞钱,他认真搞好小本经 营,逐步添置昂贵的电脑、4万元一台的复印机开了先机,小店逐渐有声有色, 退休老妈也来帮忙守店。有钱就变坏,把少年缺失补回来,他流连于喝酒、赌博、 泡妞,大把花钱,疏于积累,难得发大财。同学是资源,路过去坐坐,闲聊点信 息,他接待客户,对我说:“你出去一下,我们谈点事。”几平米复印小店需避 人,有点诡异呢,我没资源,活该出去。八十年代后期,老七上班的明月皮鞋厂 垮了,去姜二娃店里打工,见他总不落店,泡妞约会,打牌掷骰,泡电玩赌博机, 对面胜利剧场出租改建的电玩室方便得很,输了回店里抓钱,晚上常跟老七喝夜 啤酒,半斤白酒量,晕乎乎爽呆呆,只图畅快不管甲肝。他喜欢跟朋友喝酒,二 麻二麻最高境界,传他醉后当街撒尿,酒友相互背起耍,光起脚丫胡闹,啤酒喝 通后,深夜迷糊中,白色就是便池瓷砖,对准就开撒,家里白柜,酒店床单,酒 楼白墙,曾幻化成他的酒后厕所。壮年姜二娃有了钱,物欲爆炸,控制不住,疯 狂弥补年少清贫。钱嘛——纸,酒嘛——水,烟嘛——草,色嘛——空,人生苦 短,何不作乐?   小店没前途,工资不算高,出租车兴起时,老七帮人开出租,辛苦点,找钱 多。卫星把老婆的闺密介绍给姜二娃,重纺一厂的厂花,姜二娃邀我去他家炫过, 三代同堂的老屋留给他一人住,宽敞空间宽床大柜,厂花圆眼尖脸,白皙貌美, 活泼苗条,床上床下蹦达撒欢儿,支使姜二娃拿这买那,张扬被爱被需要的快活, 娇憨任性地幸福着。85年我飘去珠海,奔校友处落脚,回来办事时,姜二娃已不 屑于搞打字复印,隐秘试探,诡异谈判,请吃请喝请赌请嫖,混熟一个工行分理 处信贷主任,买通一个集体小厂长,担保贷款百万,在解放碑回水沱,人来人往 的外贸大楼边开一家电器商店,货品不齐,二不挂五,姜二娃站在小店边,活像 胜利夺取高地的将军,高傲地颠腿微笑。姜二娃儒雅随和,不欺穷,不摆谱,不 冒大,同学中口碑不错,好色不淫,好财不贪,唯独好赌,吃不穷,嫖不穷,滥 赌一世穷。他钱财看得淡,钱如流水,过手难留,手头始终紧,这黄金路段小店 快速寿终正寝,姜二娃心子大了,要滚更大项目。   90年代初,风风办了第一家合资广告公司,带副手来珠海,各泡一个南下美 女,耍得昏天黑地风生水起,他俩离开后,美女下澳门找钱,大陆美女两千一炮。 风风疯耍美女,得罪了她警界小头儿的前男友,老大岳村站出来为朋友撑腰,风 风遭抓赌弄进去,蹲铐栏杆边,写下保证书;不再沾这美女,才平安出来。说到 此劫,风风小姑娘似的颈一硬,眼一瞪,嘴一抿:“啷个嘛?不跟她耍就是,美 女多的是。”说完脑袋得意地摆两下,把她PASS了。好朋友前脚探路,姜二娃后 脚跟来珠海,在深圳设了办事处,经营电器贸易。一次住珠海侨苑宾馆,风风弟 在那里当副总。那晚,姜二娃约见同学、朋友,客房里,他跟一个河南胖老头打 得火热,房间里摆些啤酒、小吃,姜二娃一个劲劝酒,找话碰触兴奋点,胖老头 笑眯眯,斜靠床头,酒照喝,话照听,人照笑,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看你后生仔搞啥名堂,姜二娃亢奋,小声道:“亿万大企业,大老板,多找两个 女娃儿来,搞定他,搞定他!”这么多同学朋友异地相聚,我约一个大坪女娃儿 来耍,女大学生,没见过,广告认识的电话朋友,舍不得花钱,约来见见她。人 来后跟肖兵聊得投缘,副总嘲笑我;喊来个女娃是别个的。夜深,各自散去,不 晓得姜二娃把胖企业家灌醉搞定没有?呵呵在重庆拉稀摆带,来沿海找资源。他 经常往返重庆、深圳、珠海,瞎撞社会关系,喝酒抽烟攀权贵,顾不得甲肝负担, 大口喝酒,豪爽交友,上夜总会K歌,站着进去,横着出来,喝趴后抬出来,为 搞钱,为做大,他拼了,几经努力,难见成效,越混越低,啥钱都吃,网到几个 江湖混混儿,缺吃少穿,跟到他混。空手套白狼很难,他结识了风风熟识的芊芊, 美女们南下租房,呆在珠海,以短期旅游签证,下澳门夜总会找钱,年入几十万。 他乡遇老乡,混到一起耍,聊聊闲天喝喝小酒赌赌小牌,一天玩梭哈,芊芊拿一 付好牌,两张K,一张小牌,姜二娃同伙跟她对决,一轮一轮升上去,时间拖得 很长,房里烟雾腾腾,气氛渐渐紧张,芊芊押上随身现金,翻牌比大小,对方三 个6,芊芊输完身上几千块,输光走人,回屋细想才明白;遭人出千了。江湖流 行;打牌不出千,绝对是傻的,俗称;医闷鸡。   歧视北佬,黑道猖獗,珠海不留散人,93年我找了点稀饭钱,去塞班岛打探 赴美之路,不得要领,邀请函、机票费、房租费、中介费,花了几万拎回一张废 纸,《环太平洋贸易公司》执照,压到箱底。回家造画,勒紧裤带,闭门涂鸦, 结交美院大腕儿,指望如传说中罗中立那样,一幅画卖个80万美金,过富裕自由 生活。姜二娃跌宕起伏,焦虑烦躁时,不再将就呵护女友,厂花受不了大起大落, 看不到稳定生活希望,绘不出富足家庭蓝图,黯然忧伤离去。姜二娃折腾出点名 气,儒雅端正相貌堂堂,大龄单身王老五,别班同学介绍小十几岁的妹妹给他, 新女友高挑白皙,善于待人接物,工行信贷部工作,正好助姜二娃一臂之力,俩 人很快结婚生女。   风风弟重大教书,调珠海几年后,升为宾馆副总,学会了港澳西餐管理,引 进葡式西餐到重庆,风风拉报社多经办投资,副总引进珠海厨师,出管理细则, 姜二娃牵线,租赁楼下倒闭的东风印刷厂,改造成解放碑边第一家《葡式旺角西 餐厅》,白柱雕花,镀金大字,玻砖通透,帷幔留苏,好一幅大同路西洋景,堂 皇不亚于当年胜利剧场。开业热闹后,靠质量、口味、服务慢慢养,副总回珠海 上班,风风坐不住,请同样坐不住的姜二娃坐镇管理,请另一女同学做账。我打 听众热线,接识一个来电台实习的南充美女,请她去完格,吃洋派西餐,姜二娃 过来寒暄,拿到她号码,不久直接电话约她出来,美女不去,告诉了我。不久报 社清查多经办资金,风风遵命火速出让餐厅。银行信贷回扣凶,个个是肥头,权 越大,吃得越多,还不回的贷款变坏账,积压多年后一笔勾销,光荣交学费。电 视宣称;国家为改革开放交学费,一次性注销呆账坏账4000亿。姜二娃抓住商机, 说通信贷部主任暗中出资,盘下餐厅,姜二娃当代理人,由经理变成名义老板, 自称老板时明显底气不足,含糊敷衍。风风早先风头太盛,遭眼红整治,合资广 告经理位也坐不稳了,风势减弱,份量变轻,投在姜二娃那里做电器的10万拿不 回来,他俩关系大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后,马教立国,阶级斗争为纲,礼崩乐 坏,我们在暴力、谎言、匮乏、戒备下长大,普遍缺乏信用,答应的事,随机应 变,各持道理,找不到社会公认的信用标尺,从没建立严谨社会信用体系。期间, 姜二娃甲肝发作,婚也离了,眼见他从珠海买回的德国空调,堆在大同路二楼家 里,遭法院查封,风风干着急。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几次转让后,三天两头对 账,各方着急抱怨,管帐的女同学烦了,一把火烧球了账本,拍屁股走人。他俩 夹杂艳情纷争,外人不明谁欠谁,俩老友从此变路人,老死不相往来,应了一句 老话;朋友是拿来背叛的。风风再找人担保贷款,接手西餐厅,姜二娃跟着西餐 厅耍两年,餐厅很快垮杆了,残破的西餐厅门脸,空立几年,欠租不少。姜二娃 没了财路,官司缠身了。96年开发商拆除整条大同路一侧,兴建轰动一时的女人 广场,小学抬上房屋顶,姜二娃家拆迁到约瑟堂边筒子楼里,风风两兄弟,为珠 海返渝做房产的大学好友,在得意世界二楼重开一家《葡式旺角西餐厅》,我拿 些装饰画去补墙,同学朋友常去吃饭打牌,那里再爆撕比大战,另一对挚友反目 成仇,追逐躲避,恐吓打斗,花钱消灾,求助各路大佬,上演火爆电视剧。   90年代中后期,我闭门涂鸦,安于清贫,月消费200多元,睡到自然醒,交 一红颜知己,闲来约会亲密,享受相对自由,两耳不闻窗外事。其间,不少同学 经历过生存危机;严明下岗离婚,为同学打工;支书辞职,扎进海螺沟;老七为 私老板开车;管老二离婚下岗,饿起肚子写书;卫星下岗开出租,后进一家汽修 厂;乌少下岗,开长安私车拉货;胖大嫂下岗守车场;风风飘在社会上,卖药、 赌牌,风光不再;副总婚变辞职,飘去海南岛;升官发财的也有,相对少些。姜 二娃离了婚,起落不定,官司缠身,诉讼不断,追一美女,为她小店鞍前马后做 贡献,耍起小车来,老七、乌少分别碰到他,脸色暗黑,满腹官司,神思恍惚, 问候中他突然爆发争辩:“是我的车子撒,你看嘛,啷个说都没得问题……”脑 壳尽想脱身之计,同学心头一沉:糟了,老同学出大状况了。01年在他家附近碰 到,他已退出江湖,无事一身轻,输了官司,债多不愁,红颜离去,在家养病, 洗尽铅华,万事随他去,一身居家睡衣,穿双棉拖鞋,肚皮隆起,积满肝腹水, 皮肤灰白,笑容灿然,眼神婴儿般纯净。我俩寒暄两句,不料成了永别。02年春, 接到报丧电话,他老甲肝发作,真病无药医,病逝于肝癌。二十多同学去他家楼 下灵堂悼念,风风没来。半夜三更闲得蛋痛,人到中年还为近30年前那点事拌嘴, 为没升上高中,为家访后挨打,几人张口闭口刘白沙,嚷嚷几十年前老绰号,刘 老师重内在轻外表,一生只剃小圆头,长年后脑发白,同学背后叫他刘白沙,蔑 视师道尊严。当晚,支书不容轻慢,起身维护老师,一群中年男女,两边雄起, 差点动手。   天亮后,蔡鸣和我,几个同学陪姜二娃家人送他去石桥铺火葬场,火炉铁门 打开,烈火呼呼作响,他的头先进去,全身新衣,手指弯曲,白底布鞋底还没进 去,细软的头发开始冒烟,铁门关上,衣服迅速着火。同学10年、相识近40年的 姜二娃,事未成,身先衰,命已绝,撇下前妻爱女,撒手红粉知己,结束了吃喝 嫖赌快意人生,享年45岁,他半世生命犹如时代的细微纸屑,化作轻烟,飘入虚 无。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笨狸、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8.dxiong.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