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6/01(第二六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写给母亲                  § 齐 鸣:写给母亲       §     ·齐 鸣·                  § 【网讯】             §                  §   麦子在乡村的平原 在五月 【牛肆】             §   是一些听话的孩子 微风过处                  §   唧唧喳喳地说着一年四季 董剑华:门前有棵老柿树      §     大 士:《基督山伯爵》中的药理学 §   芒种是个不错的节气 张香玉:做长辈的烦恼       §   麦芒闪着光 照耀心灵深处                  §   与麦子一起拔节的是一些乡思 【丝露集】            §                      §   五月的麦子 是些善良的孩子 王刚菊:我怀念故乡的炊烟  §   在母亲的抚育下 纯真的粮食 袁修美:神秘的电话        §   和思念中的我一起成熟 尤其拉:奈何桥头         §    慕 镕:南极半岛旅途杂记     §   而今我流落城市 身不由己            § 而五月的麦子常摇曳进梦里 【网里乾坤】           §  令我眼含泪水 记起母亲叮嘱        § 苦丁山:巴斯德(6):狂犬病    §   其实我就想做一株优秀的麦子 非 禅:新年谈岁     § 一生都长在母亲关爱的目光里                  § 【网萃】             §                  § (寄自山东桓台) 羌人六:食鼠之家         §     陌上桑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15年十大新闻 一、中南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张尧学领衔的“透明计算”课题被揭露通过 造假、夸大国际影响等手段骗取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 二、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引发了关于其在青蒿素发现过程中的作用、学术 水平和学术道德的争议,并被发现存在篡改文献和论文署名的问题。 三、柴静纪录片《穹顶之下》被揭露存在多处数据造假和歪曲事实。 四、美国佛罗里达儿童医院、德国图宾根大学先后宣布他们做的“肖氏手术”临 床试验完全失败,无一例有效。至此国外“肖氏手术”临床试验全部失败。肖传 国再次扬言要对方舟子“报仇”。 五、北京海淀区法院就方舟子与崔永元名誉权纠纷做出一审判决,判定双方互相 侵权,相互赔偿四万五千元。双方分别上诉后,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维持原判。 六、方舟子向北京海淀区法院起诉原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记者王志安造 谣其通过安保资金“诈骗”。 七、原第四军医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樊代明宣称医学不是科学、提倡与中 医结合的“整合医学”,被批评是在宣扬伪科学、反科学。 八、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生态学系主任方精云自己长期兼职担任中国科学 院植物研究所所长,却要解决植物所其他人员的兼职问题,引起争议。 九、清华大学张生家实验室和北京大学谢灿实验室先后发表相同课题的内容,声 称发现了与动物磁感应有关的蛋白质。张生家被指控违反合作协议抢发论文,被 清华大学解聘。 十、中国农业科学院生物技术研究所研究员黄大昉获得2015年新语丝科学精神奖, 以表彰其近年来致力于普及转基因技术知识,澄清公众对转基因技术的误解。 ◆     第四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获奖名单   截止2015年10月31日,第四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33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苦丁山《皮之不存,人将焉处》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商周《该死的免疫系统》   非禅《新年谈岁》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捉鱼小子《小议“回归常态”现象》   张天蓉《夜空为什么黑暗?》   奔雷手《中医真相》   Xuejun Lin《天文与历法》   谢文盛《Ham know-what》   周服老于《如何让你的电子钱包更安全》   尤其拉《和女儿讨论中医》   云翰《科学可以证明神不存在》   冠轮大虫《单一基因突变形成的新物种》   宇筠锋《天然·转基因》 【牛肆】∽∽∽∽∽∽∽∽∽∽∽∽∽∽∽∽∽∽∽∽∽∽∽∽∽∽∽∽∽∽∽ ◆             门前有棵老柿树               ·董剑华·      “你是不是拿回(柿子)炒面了?”周末,我骑着电瓶车刚一到家门口,站 在门前柿子树下的母亲就笑吟吟地问。我好生纳闷,刚买的这袋炒面挂在车头靠 里的挂钩上,车头正对母亲,她是看不到袋子的。莫非母亲有感应?   母亲赶忙挑起门帘,让我骑车进去。“前两天和你爸逛市场,没看到人卖炒 面……你吃饭了没?”母亲一边跟着我,一边说个不停。我忙回答吃过了、吃饱 了,害怕母亲又去厨房像往常那样整出一堆吃的来。   我去门口掸身上的灰尘,看见同一条巷道住着的小贾打远处走来,“哥,您 刚回来!”小贾满脸笑纹,朗声招呼我。我和他寒暄的空儿,母亲忽然疾步出来, 手捧四个红彤彤的大柿子就往小贾面前递去。小贾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大娘, 我家有这个,不用了,不用了!”可母亲依然执著、近乎固执地伸长手臂让他接。 此时,母亲在高台上面,小贾在下面,我很担心母亲有个闪失会掉下去,急忙说: “妈,您小心!小贾,你就拿上呗。”小贾这才接过所有柿子,挺不好意思地走 了。一下子,我挺郁闷的——母亲凭啥非给他柿子不可呀?   母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眼望着门前那棵老柿子树,给我说起一件事来。   霜降前,这树上的柿子眼看一天天发虚变软,老父亲着急,自个儿拿夹杆采 摘。近八十高龄的人,没几下,他就腰酸脖子疼,那一双白内障+劈柴损伤的眼 睛,早已模糊得分不清柿子和叶子了。小贾此刻恰好路过,见此情形很热心地接 过夹杆,一通忙活。临走,母亲要给他柿子,他硬是不要,无奈中母亲许诺等柿 子软了给他吃。今天总算报答了人家。   母亲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内心早已泛起阵阵酸楚。实际上,老人家答应过等 我回来摘柿子的,可那两个周末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扰,我没回来成。柿子不 等人,他们只好自己动手。   “要是前几年,你爸才用不着别人来帮忙。”母亲的话不假,那些年,父亲 嫌夹杆夹不好易摔烂柿子,觉着太可惜,他总是不顾众人劝阻踩着梯子爬上树去, 立在大树杈上,一个一个拿手折。一连好多年这样,让我们后怕不已,可他总说 没事的。这两年,他身体每况愈下,爬梯子都困难,上树也就别想了。今年柿子 采摘季,因我这个儿子的缺席,他不得不做出服老求人的姿态,该是多么地心有 不甘啊!   看着佝偻着身子,走路有些摇晃的父亲,我眼眶一热——孩儿不孝,让您二 老受委屈了!   因为儿子不在身边住,让年迈的父母求人帮忙、看人脸色的事似乎愈来愈多, 可他们说给我听的却很少。难怪多次回家,我就发现邻居家的那些小孩来家里喝 水、吃东西,像到了他们家一样随意任性,放自行车也是推进门搁哪儿是哪儿。 要知道,母亲原本可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这些现象在从前几乎没有过的。   可要强、不服老是写进他们骨子里的。为了让我们尽早吃上新鲜玉米糁,好 在周末我返家时顺便带走,二老硬是把七八十斤重的玉米,分装在两个袋子里, 一人一袋,步履蹒跚绕过几个巷道,背到村头作坊里加工。而掰那半亩玉米棒子 时,二老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一人前面拉车,一人后面推,愣是把那些玉米棒 子从泥泞不堪的田地里拉回家。本来一架子车就可以装完,他们自知力不从心, 便分三车,跑了三个来回才拉完。回家的路漫漫向上,老两口迎着夕阳一点一点 往前挪,那时他们内心该有多凄凉!而那一刻,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距离只不 过十几里,竟一无所知、心无反应!   “你忙,怕影响你工作,所以就没打电话给你。”父母总是这样回答我的 “责问”。闻听后,一时间,我真弄不明白我到底有多忙。   每周末保证回家一趟看看双亲,也是近两年父母身体变弱后,我多少次暗下 决心才坚定下来的一个规矩。偶尔有哪个周末实在回不去,我愧疚地连打电话向 二老“请假”的勇气也没有。因为我能理解,临近周末他们期盼子归却要搁浅的 落寞,就像我孩提时,傍晚坐在门墩上苦候他们回家一样的心伤。   成家十几年,离家十几里,无形中,我居然让父母变成了留守老人、空巢老 人。扪心而问,多少次以有应酬的名义,让他们三五天甚至两三礼拜见不到我们 的人影;多少次以上学的名义,让他们几周甚至几个月闻听不到孙辈的嬉闹欢笑。   父母在孤寂中一点点老去,夜空中充满了他们的叹息!儿不孝,竟不知如何 分身,常伴他们左右,抚慰他们一身的沧桑…… (寄自陕西省铜川市) ◆         《基督山伯爵》小说中的药理学               ·大 士·   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是大家最为熟悉不过的了。   小说中的诺梯埃先生为了不让他心爱的孙女凡兰蒂被人投毒药毒害,每日要 他的孙女喝下小剂量的他自己治病用的药品,认为这样做会在他的孙女体内产生 抗药力,这样一旦被别人投毒毒害的时候就会起到预防的作用。   后来凡兰蒂果然被她的继母投毒,但凡兰蒂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读者都会认为这是诺梯埃先生的预防措施起了作用。小说的作者大仲马肯定 也认为诺梯埃先生这样做是聪明的。   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科学,不能完全信以为真。   今天我们从医学、药理学角度来看,大仲马没有考虑到,每日喝下小剂量的 药物,虽然不能很快危及生命,但时间过长不可避免地会破坏人体的正常机能 , 也就是会导致慢性中毒。   长时间地服用某种小剂量的药物,不要认为暂时没有症状就是安全的,事实 上药物对人体的作用是可以积累的。长时间服用药物,最敏感、最先受到伤害的 器官一般是肾脏、肝脏,现在那些需要经常洗肾,还有换肾及患肝炎的患者,一 般都有长期服用某种药物的经历。   遗憾的是现在我们中国人也有像大仲马一样的糊涂观念。   现在的新闻媒体长期播放一些养生保健节目,诱导电视观众长期服用某种药 品。这是骗人的,同样会导致慢性中毒。   如:把药和食物放在一起食用(药膳),长期服用某种保健品(养生),还 有什么“药食同源”等等。新闻媒体长期播放一些虚假的、骗人的节目,其实是 商业广告,目的是推销那些假药。   那些在电视中大放厥词的所谓的专家、名医是最令人痛恨的,他们就是强盗、 罪犯。   而那些长期服用某种药品,健康遭到严重损害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受到欺骗, 这更令人痛心。   新闻媒体长期播放一些虚假的、骗人的节目,最容易受骗的是那些老年人。 这些节目利用他们受教育程度低,科学素质不高,分辨力不强等弱点,夺取他们 的钱财和健康。这和趁风高月黑杀人越货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呼吁全国电视节目制作人员,尽快行动起来制止电视中播放那些骗人的电视 节目,至少自己不要去充当那些不光彩的角色。   向电视观众普及科学知识,严防受骗上当,这是当务之急。   这篇文章写给那些喜欢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养生、保健节目的老年人,希望中 青年读者把这篇文章介绍给他们的老年亲属,让他们产生一种抵抗力,抵制那些 虚假的、骗人的电视宣传,把健康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              做长辈的烦恼                ·张香玉·      在我老家的村子里,现住着2000多人口,在这些人口之中,除了少数外姓人 口以外,大部分都是张家姓氏,而我们这个张姓人口,又都是由同一个祖先繁衍 而来,因此从不乱辈份。可是有一个问题,辈份虽然不乱,年龄和辈份之间却发 生了混乱,有的看上去人高马大,却有可能比一个小孩子辈份小,有的哪怕是刚 出生,却有可能比一个老头子辈份还大。   导致这种辈份和年龄错位的原因,自然是数百年来人口繁衍中贫富生育等差 异造成的,按家乡的话说,叫做“大户熬小了,小户熬大了”。“大户”,指富 户,富户有条件早娶早生,后辈繁衍就快,辈份就会越来越小;而那些“小户”, 因为贫穷等原因,娶妻生子要晚,一晚,后代排列就慢。这样,辈份与那些富户 相比,反而越来越大了。   数百年来,因为不乱辈份,所以不管你年龄有多大,只要辈份小,见了长辈 的人,哪怕他年龄比你小许多,你也得叫他“叔”、叫他“爷”、甚至叫他“太 爷”什么的;同样,不管你年龄有多么小,见了晚辈人,哪怕他已经白发苍苍了, 你也可以立直气壮地直呼其名字甚至乳名。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在我 老家,这确实是不可含糊的。   不过,近年随着人们思想的不断“解放”,有些晚辈人的思想似乎也发生了 “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的辈份就像让不规矩的人遵守纪律一样,开始显得虎 头蛇尾起来,前两辈的人遵守得都还是很认真,可是后面的人,辈份一旦拉开三 辈以上,那些孙子、重孙子辈的人,见到大辈份的人,言语举止就有些不严肃了, 有些甚至都敢跟前辈人“平起平坐”地开起玩笑来了。   我的辈份在家乡算是大辈份的了。现在全村除了还有两个比我长一辈的人之 外,接下来就数我这一辈最大,虽然我的年龄还不是很大,容貌看上去也还算年 轻,但在老家村子里早就当上了“爷”字辈、甚至“太爷”、“祖爷”了。我离 开村子在外工作多年,平日回村不多,但只要每次回老家,从村子里走过,那些 比我晚一辈的人见了我,都还很恭敬地道一声:“三叔,你回来了。”可是那些 与我同龄的孙子或重孙子辈份的人,见了我,却嘻皮笑脸地打招呼道:“老弟兄, 回来啦!”弄得我在这些晚辈面前哭笑不得。   面对这种局面,开始时我是十分的尴尬。我甚至认为,做长辈真是一件“吃 亏”的事情,常被晚辈们戏弄。但时间久了,我逐步意识到,这些晚辈们并非是 “不孝”之辈,他们其实是想通过这种嘻嘻哈哈的方式与我沟通,与我拉近距离, 而且他们常常在嘻笑之中表露出了对我的亲近和热情。因此,面对家乡的这些晚 辈,尽管自己确确实实是个长辈,我也只好无奈地放下长辈架子与他们平等相处。 和谐社会嘛!毕竟时代发展到了今天,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富裕休闲的时代,一个 轻松活泼的时代,人们追求的是一种休闲快乐的语言环境,如果你非要让一个同 龄人叫你“三爷、三太”什么的,那样反觉得过于严肃古板,与他们的距离也会 拉得更远了。   说来奇怪,这些年,我果真把这些晚辈们当成“兄弟”了,可是这些“鬼孙 儿”们,却反而对我逐渐敬重起来了,每次见了面,言语交谈之间,竟张口闭口 “三爷、三太”地叫起来了。这多少有些让人始料不及。 【丝露集】∽∽∽∽∽∽∽∽∽∽∽∽∽∽∽∽∽∽∽∽∽∽∽∽∽∽∽∽∽∽ ◆              我怀念故乡的炊烟                 ·王刚菊·   我怀念故乡的炊烟   晚风把灶台的气息   送进城市   我的梦儿   穿透洁白的窗纸   回到了几时的村庄   奶奶把炊烟   播种在五月的晨风中   我把早晨的歌   轻轻地轻轻地   融进奶奶的炊烟里   日子   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峦   奶奶的炊烟   每天都是新的   可是奶奶   却一天一天地   老了   直到有一天   奶奶在山道旁   睡着了   永远不能醒来   身上盖着热土   风把香火吹得   很亮   好久未吃到   奶奶做的麦芽糖泡米花了   我怀念故乡的炊烟 (寄自湖北襄阳) ◆              神秘的电话               ·袁修美·   最近,妻子觉得丈夫很不对劲,几次被她看到他三更半夜跑去厕所接听电话。   他外头有人了?妻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这个,但随即自己也摇头了,众所 周知,丈夫一直是一个孝顺、有责任心的男人。但是,人会变的,他也变了吗?   妻子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不时地打电话过去问他在哪、在干什么、什么时候 回家。从丈夫电话里头的背景声听来,他的确在忙工作上的事,这让妻子刚松下 口气但又随即更加担心。最后,妻子仔细留意过了,那个神秘的电话总是夜深才 打过来,没有显示是谁,就一个陌生号码。但现在,妻子相信他们夫妻对此号码 都非常熟悉。   一晚,丈夫因为出差很晚才回家,就在他洗澡的那会,那个号码打了进来。 妻子看着那不断闪烁着的手机,一直在犹豫,无数只蚂蚁在咬着她的心一样,又 酸又涩又带点愤怒,她多么想接起电话,听听究竟是哪只狐狸精在缠着她丈夫。   但是,基于多年的夫妻感情与彼此之间的信任,她还是没有擅自接起电话。 而就在她看着丈夫手机发呆的时候,他从浴室出来了,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 然后慢条斯理地接起电话。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走进浴室,反而就坐在她身旁, 将手机扩音键打开。随着丈夫摁下的扩音键,一把沙哑的声音随即从手机传来: “儿子啊,怎么这么久不接电话?出什么事了?”   “没事,妈,今天出差迟了点回来。”   “哦,又出差?身体吃得消吗?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我跟你说啊,这天气 最容易感冒,你要注意……”   之后,手机那头的“妈”一直在碎碎念,而丈夫就如同前几次她在厕所门外 听到的那样回答,“嗯,知道了,下次我过去看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知道,丈夫的妈妈早就在三年前过世了。三更半夜,如果说刚开始听这电 话内容,妻子有点毛骨悚然之外;那么在之后,妻子认真地听完电话里头这些朴 素的字眼,她却更多的感觉到是感动,对丈夫的敬意,与自我的惭愧。   据丈夫后来说,这个打电话来的“妈”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独自活在思念因 意外而丧生的儿子这样一个世界里的母亲。丈夫不忍抹杀那老人家最后的希冀与 寄托,于是才有了每晚夜深神秘的电话。 ◆               奈何桥头               ·尤其拉·   我在奈河桥头开了家小店度日,不曾想生意兴隆,每天从早忙到晚也没闲工 夫到鬼市上去看花灯。我雇了两个小鬼帮工,一个帮我收钱,一个招呼客人,还 好有他们俩帮着我,不然,我非得累死不可。   奈河桥是鬼市里最美的一座桥,桥很精致,可并不宏伟。只一人可过,这规 矩可不能改。这是用了好几十年的鬼斧神工精心设计建造的。原来的桥很简陋, 做工粗糙,是一条独木桥,每次也只可供一人通过。人们早就不满意了,大家迫 切地感到,奈河桥应是希望之桥,是通向尘世的生命之桥。所以,现今这桥雕梁 画栋,成了鬼市里一道最靚丽的风景。   自然,我和行行色色的孟婆们(由于人口过剩,所以单个孟婆的垄断经营早 打破了)是邻居,她们也时常为我招揽生意,总是建议我扩大经营的规模。一位 张孟婆这样煽动说:“尤(油)嘴啊(我挺能说的,有此外号),你的店处于本 市的黄金地段,人头密集,这阴间谁个不想过那奈何桥去尘世投胎啊!不想的, 是因为罪孽太深,或没关系没路子的人。最近你听说没有,那些魔头鬼吏徇私舞 弊,钱多得可铺成厚厚的地毯,从别墅直通到奈何桥边。可怜我们这些人只能几 万几万的赚些小钱,可他们的钱是论兆亿的,有专门的冥国银行为他们打点,个 个肥得流油,据说,他们过奈何桥等于是出国旅游,那是想走就走的。   阎王爷虽嘴上说大家一齐致富,可到了底下,那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这年 头,谁不做一点徇私枉法,偷偷摸摸的事?要不,还真没法活了。你借高利贷开 了这家小店,这我们都知道,你卖的那些泪纸,情绢,伤心烛,只名儿好听的养 颜丹等等,虽利薄,可销量惊人。看把你那俩小帮手给累得,有人已经起意要告 你虐待童工了。我们几个姐们平时也就卖几桶茶,打发闲日子,也积了点闲钱, 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想给你的小店投点资。你看你的小店,象个什么样子,光线 灰暗,货物堆得象垃圾山,一塌糊涂。   我们想给你的店面来个彻底的精装修,门两边装上两支长明灯,重新打造新 的货柜货架,请橱窗师来重新设计摆放,招一位曾在阳世的牢里呆过的神偷汉子 帮你盯着,我们也都是帮得上忙的,生意肯定跑火。当然,这两童工照用,便宜 嘛,年轻人是请不起的,他们主意特多,老想跳槽什么的,很麻烦的。要是主管 部门来调查,我们姐几个来帮你搞掂,你不用分心,对付那些捞熟了手又花心的 检查人员,还不是小菜一碟,你看咋样?”   我一边听,一边手里忙活着。这张孟婆和我谈过几次了,我只当是耳旁风, 吹过也就吹过了,没往心里去。我讨厌和人合股经营。以前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人常说人与人难相处,其实鬼与鬼更难相交,可以说个个彼此都觉得是讨厌鬼, 小器鬼,贪心鬼,害人精。要不他也不会在这阴世里鬼混得出不了头。   我以前爱过一个上吊鬼,漂亮!那真是没得说。可她自恋得不得了,每天对 着镜子照个不停。那时我是卖化妆品的,就是卖一些水色胭脂之类的,本薄利小。 她是我的老客户,接触一多,日久生情,也不知怎么的,她老喜欢往我这儿蹭。 我也由见到她便心生愉悦而致贪恋她那骨感的身材,沉鱼落雁的美貌,到后来真 是难舍难分了。   我们这儿早已不兴结婚或同居之类的男女结合方式,而是名之为“合股经 营”。我本想将化妆品小店盘出去,以她的注入资金在奈何桥边开一家如今此店, 可她不乐意,说她的嫁妆钱是不能动用的,这是她家乡的风俗,传了几千年,打 从阳间就开始算了。她还强调说,可不能坏了规矩。可自从“合股经营”后,我 的生意每况愈下。她极其好吃懒做,每天除了玩麻将就是逛街买衣服,全用我的 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暂时现象,心想等她很快搞清楚了我的经济状况就不会穷 花乱使,逼得我破产了。   真是愿望比不了现实。她根本就毫不理会,漠不关心,天天照旧,她买回来 的东西我几乎可以再开家小店重新削价卖出去,而且不会亏什么。我和她正正经 经严肃地谈了几回,可全不管用。尽管我很爱她,每天都离不开她,和她温存的 时候,那快乐的感觉简直有胜于呆在尘世的发廊里。可我私下合计,我若一旦说 出资金周转不过来,她就会象阴风一样飘个无影无踪,她那人可绝不会跟我过穷 日子的。   实际上,三个月不到,我们就散伙了,我亏得不多,可也得花几年工夫去赚 的。我也没理她飘哪儿去了,有这三个月也就够了,我知道什么是爱情了。她刚 走那阵子,我想她想得实在难受,就会一个人晚上偷偷去性用品商店里搜寻安慰, 那里面奇怪的东西太多了,不好意思在这儿一一列举。   其实,张孟婆的这番话说得很在理,充满了一种现实的智慧。说我一点也不 动心,那可就太没脑子了。可鬼们的诚信度极低,今天签的合同,明天就成了废 纸;说好了要一起办的事,到时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你说我该相信谁呢? 可毕竟张孟婆那班姐们我是很了解的,虽说她们个个人老珠黄,人模鬼样,可特 爱臭美,特精明。   孟婆茶本来按阴间市场法是统一定价售卖的,可她们占着奈何桥风景区的天 时地利,将这传统优质产品卖成了高价,而且完全是看人卖,靠察言观色获取额 外利润,所以,她们是自断财路。不久,就被外来商户竞争得生意清淡,可又不 肯降价,死撑门面,说是树活一张皮,不能让外行看笑话。她们开始做广告,希 望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她们贴出的广告说,唯有自己的孟婆茶才是祖传秘方, 经了几世几代研制而成,绝不和世面上的假冒伪劣同日而语。可广告大战的结果 是:没什么是真的了,谁的便宜谁的就是真的。这可苦了这帮孟婆们,她们纷纷 打起了价格战,因此,这恶性竞争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热心的做起了亏本买卖, 就看谁更能熬,更亏得起,能拖跨对手。这儿插一句:此地的房租贵得离谱,大 部分利润都交给房地产商了。   我不否认我是个商场老手,对各种生意都知根知底。别看我做的是针头线脑 的小生意,也就是卖些日用品什么的,可我因为身份不高,在银行就贷不到款, 而只能去借高利贷起本。可别人不知我早还清了那笔款子,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自 己的了。可我逢人还是说高利贷害死人,我这一世也不得翻身了。哪能让别人知 道自己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叫穷好,叫穷可降低自己风险,减少他人的嫉妒, 树大自然招风,甚至风必摧之。虽然我兜里有的是钱,可我偏要说自己穷得揭不 开锅,天天喝清水度日。所谓“大隐隐于市”,这里边学问是很精深的啊!   阴界的白天就象尘世上阴天里暗灰的黎明,夜里游荡的鬼们,不睡到早上十 点以后是不肯起床的。而我六点就开了店门,招呼一拨拨投胎和送行的鬼们进店 购买东西。过奈何桥是有通关时间限制的,转魂关长,就是专管奈何桥一带事务 的官,一般的作息习惯是休息三个钟就通关开放半个钟,其中的寓意是谁也别轻 松过关。没钱没护照的想溜过此桥,那是比登天还难的。   今天风很小,不比平时那些冤魂屈鬼喊得阴风乱序,吹的街面上砖石横飞, 店门口若是不支块大停尸板挡着,那是连货物都会吹出去沿着街道翻滚的。这里 的风不象尘世,还有个天气预报给人指点,这里完全是听天由性,都是些没来由, 冷不妨的疾风,可怜那些身子骨先天不足的,往往不敢出门,要不,很容易被吹 得在街上倒立,刚修来的那点元气也会吹没了。   张孟婆的话搅得我一夜未睡。虽然我的店开了几十年了,每天收入不少,可 还完高利贷也就所剩无几,还别提城管,税务,房产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小团 体,恶势力,这些都是要钱打发的。江湖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就是我的这么一 个鸡毛小店,与世无争,可也得将周边的环境探查清楚,做足了预防措施才能求 个安稳,图点温饱。如果和孟婆们联手,要是真能精诚团结,一致对外,那我的 小店就是一家小型公司了。而且据我的推算,几十年来,张孟婆们已积累了不少 的资金,为了瞒过房产商的嗅觉(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即涨房租的)和阻止 贪官的黑手,她们的钱从不存入银行,而是分散投资,奈何桥边的大小店面和小 公司都被她们的资金暗流所控制了。   张孟婆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不管怎么说,这帮娘们早就盯上了我的小店, 我若是不答应,受损的还是我自己。你想想,茫茫阴间,我没有后台,没有固定 的合作伙伴,势单力薄,要和一股势力争斗,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日子难过啊, 想当初我孤身一人在阴间游荡,四处打工谋生,没技术也不会做生意,总是饥一 顿饱一顿的,三餐里能找到两餐就不错了,总算没饿死。后来一位老头教会了我 做生意,还给了我一点本钱,从此我才在鬼市里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如今还有一 点起色,好日子已经开始了。我不由得有点志得意满,我为我独立自由的生活感 到非常的满足,非常的快乐。可也时时危机四伏,因为,前途渺茫。说不定那天 阎王爷发下一份最新的黄头文件来,宣布我的店地要重新开发,兴建五星级的宾 馆,我就必须无条件的迁出,到偏僻的小街去另租铺位。那可就惨了,这好日子 就结束了。   所以我对张孟婆说我愿意她们投资入股,这是我想了一晚的决定,头发都想 白了。张孟婆今儿打扮得很得体,一件黑襟滚花边的长袖衫将她半老徐娘的风流 衬得妖饶十分,大裤口嵌着细丝白边的似裙非裙的下衣在穿堂风里轻抖,细手腕 上两只润圆泛泽的玉镯明示着富贵,一眼看去,还真有些风情不掩的韵致。她是 在尘间痴迷一段缥缈的恋情而想不开,一个人打扮得娉娉婷婷在床上吞了大量安 眠药来到阴间的。她的脸和我一样的苍白,可在她的脸颊上那皱折的皮肤里,似 乎还透着微红的色泽,这倒不是想象,或许是抹了胭脂的缘故,反正,我对她印 象很好,我相信我们能够合作得来。   张孟婆很爽朗的大笑一声,把我那两个正忙的跟猴子似的小帮手吓得停住了 手上的活计。他俩碰头说话,正好被我看见,我抓起苕帚就朝他们扔去,斥道: 磨蹭什么啊--快干活!这两小鬼吐了吐舌头,相互推了一把,懒洋洋地拾捡起 掉在地上的烛头和苕帚。张孟婆点了一支烟抽着,一只胳膊倚在我高高的柜台上, 两眼放出胜利者兴奋的光芒,穿过了烟雾射到我脸上,可我面无表情。她吐了口 烟说:“这两懒骨头,今后我来帮你收拾,不打是不成器的。”她从鞋底抠出一 份拟好的合同书,自己用手先打上一个口水模(鬼眼是十分犀利的,嗅觉尤其敏 锐)然后拿给我看。我一目十行,觉得没什么出入,也就打上了自己的口水模。   从此,我自由的个体户的生活就告结束了,我将和孟婆们为了更多的市场份 额团结在一起,为了生存而战斗,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去到奈何桥上一过,去 尘世里投胎,去为了那多磨多难的几十年尘世光景,那实实在在的一生,而备足 阴功。这就象一个阴郁而无尽的轮回之梦,可也有着希望,有着期盼,是啊…… ◆            南极半岛旅途杂记                ·慕 镕· (一)飞跃南半球 十二月十日晚,我从伦敦西斯罗机场登机前往福克兰群岛,转机经过巴西圣 保罗、智利圣地亚哥和庞特瑞纳斯。福克兰群岛位于南美大陆的尖角以东约600 公里,平日在世界地图里你几乎是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的。到十二日以为需乘小型 螺旋桨飞机从庞特瑞纳斯飞至目的地,我疑有轻微飞行恐惧症,总忧虑湍流会让 飞行很不稳定,得知是空客A320后终于舒了一口气。在庞特瑞纳斯机场遇到两个 从荷兰来的研究人员,和我要去同一南极航次,于是我们便同行。下午飞机抵达 福克兰后,接我们的小客车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从机场到达群岛首府斯坦利。 这时看当地地图,意识到车刚走的只是岛的一个角而已,才知道福克兰其实是由 两个面积相当大的主要岛屿组成的群岛。 我们的车先是经过了一大片军事基地,军营和机枪炮似乎随处可见,不一会 就进入荒无人烟的旷野了。偶尔对面驶过来一辆吉普,司机总会在会车时与对方 像熟人一样相互挥手,大概是岛太大而人太少的缘故吧!远远近近的群山大都光 秃秃的,海拔数十到一两百米,称为山丘也不过分,只是有时岩壁会在山腰陡峭 起来。近处稍平坦的洼地总是有不规则或大或小的水坑,穿梭其中的石子路和偶 见的一两间小屋以及铁丝围栏是这里有人类活动不多的证据。在冰雪和雨水的剥 蚀下,碎块岩石散落在山坡和平地上,上覆苔藓的暗黄是这片荒野唯一的色彩。 想起多年前我父亲从银川去内蒙乌海出差,我跟随游玩,在旅途中生平第一次见 到茫茫无际荒漠的类似情形。记忆里西北的戈壁滩由于缺乏雨水,显得比这里更 为荒凉。斯坦利这座小城在车转过一个弯后突然映入眼帘,它依海湾的斜坡一排 排展布开来。房子一律有着白色墙壁搭配砖红色或浅蓝色屋顶,房前多栽培着开 黄色小花的植物,宛若一束亮丽的丝带。南半球正值盛夏,地处南纬52度的这里 却寒风飕飕,接近冰点。低矮的天空下,雨混合着雪在风中飘摇。眼见着大片乌 云从西往东飘去,阳光则透过其空隙点亮了海湾对面绵延的山岭。这是一方让人 感到陌生而又惊奇的土地。 以往在欧美的城市旅行时,总能见到许多中国人。大城市自不用说,在加州 小镇科斯塔梅萨吃个早饭,也容易碰巧进入广东人后裔开的快餐店,而略显偏僻 的意大利中部古国圣马力诺、甚至是波兰北部城市格但斯克,都不乏来自中国的 留学生、生意人或游客。总之,欧洲和北美已经被我们严严实实地占领了。南美 的情况似乎不一样,一路上中国人渐渐变少,在庞特瑞纳斯机场几乎连亚洲面孔 都看不到了。到斯坦利住处后,好不容易见接待我们的似是华人,我便赶忙凑近 问他。他说自己是菲律宾人,不过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还告诉我他的同事都 是菲律宾人,听完后我失落了一阵。这儿用餐比英国本土许多地方还便宜,十英 磅就足够吃主食、一杯果汁加餐后甜点。餐馆旁连在一起的六个小房间,便是我 们的住所了。说是宾馆,其实外观上与工地临时搭建的房子差不多。斯坦利终年 狂风肆虐,低温寒冷,好在房间里温暖如春,将寒意完全挡在门外。晚上看旅游 指南上说企鹅广泛分布在福克兰群岛沿岸,睡觉时便琢磨接下来一定要出去转转, 说不定能看到企鹅呢。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同行的俩哥们约我去海边看企鹅。我们爬上海湾的斜坡 后,开阔的南大西洋似乎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很久仍没到海边。霎时间乌云从天 际聚拢过来并很快开始下雨,地面和远处的大海与天空处于一片迷蒙之中。尽管 天气不利,但看企鹅的热切期盼完全战胜了这一影响,我们决定继续前行。1982 年英国与阿根廷为争这一群岛的主权打了两个月的仗,遗留至今的是大片未解除 威胁的雷区,不幸的是好一点的沙滩几乎都是雷区。更不幸的是我们在雨中跋涉 数十分钟将要到达的一片海滩其外围二三百米处就已经被栅栏拦住并标明“DANGER- MINES”。于是我们只得远远地站着,借助照相机镜头来观察。这片海滩长度不过 百米宽度不过二十米,处在丛生的杂草掩映当中,又被两侧高数米的暗色崖壁所 包围,甚为隐蔽。 没人知道这里是否有企鹅。雨很快停了,风依旧在滩头呼啸。天空是混沌的, 只有鸟儿不时飞过。海浪从遥远的大洋奔涌过来,在海滩和崖壁上破碎,伴随着 一阵又一阵的轰鸣,与似乎已静止的时间一同消逝。终于,我镜头中第一个不明 动物从海滩与海浪的交汇处露出来,起初只是看到一个黑色的脑袋和尖嘴,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我一阵激动,心想应该是企鹅吧!果然,当它们缓缓探出全部 身影,其流线型的黑色 ‘带帽风衣’和白色‘衬衫’。我们几乎同时喊出“pen- guins!”。四只企鹅间隔有序,像是排练过的样子,都伸出两只翅膀努力要取得 平衡,并排成一列,左摇右摆、憨态可掬地向崖壁前行。领头的企鹅忽然停下, 歪着脑袋不知要做什么,惹得第二只差点要撞上来,于是队伍便乱了。等它们的 身影被草丛完全遮挡后,我们又等了很久,可惜它们始终没有再出现在海滩上。 过了两天,在南极航次同行人员中有经验的带领下,我在其他海滩又近距离见到 了更多企鹅,不过始终没有第一次远观这种欣喜了。 (二)世界的尽头 十六日,天气晴朗,来福克兰后第一次一整天没有下雨。中午时分我终于登 上了James Clark Ross科考船,预计于元旦前后到达南极半岛罗瑟拉科考站。 James Clark Ross是英国19世纪的极地探险家。在人类对极地认知甚少的时代, 他率领探险队数次跨越覆盖茫茫海冰的北冰洋,并曾前往南极大陆寻找磁极点和 绘制火山地貌。因其卓越贡献,50岁时他被封爵位,而这艘科考船就是为纪念他 而命名的。JCR于九十年代初下水,排水量6000吨,甲板以上为驾驶舱和科学家、 船员生活起居的空间,共六层,墙壁以白色涂绘。甲板是采集海水或沉积物样品 以及转运货物的工作平台。甲板下红色外壳的船体为货物存储空间。若是没有货 物存放,在船的底层进行小型足球比赛场地也是够用的。晚上七时许,JCR悄然 驶离福克兰港。我们出发的时候,天依然大亮,三四只海豚追逐船只,不时跃出 水面,似乎是为欢送我们。站在船顶远眺,福克兰群岛慢慢远去,晚霞倒影在水 中也渐渐淡了,而看不见的远方,则是世界的尽头和我们的目的地:南极大陆! 这是我第二次登上科考船。2011年年底乘波兰海洋研究所的船采过样品。那 是一艘外观迷人的古典式三桅大帆船。人员活动区在甲板以下,只是采样时才会 上甲板。但船在风浪中很容易颠簸,而且在甲板下生活久了会心生烦闷,‘可远 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评价恰如其分。相比之下,JCR外观中规中矩,内部空间则大 很多,设计上的考量可能也更多,上船后全然没有空间拘束之感。与欧美其它大 型科考船类似,船内酒吧、健身房、迷你图书馆等一应俱全,在迷你‘网吧’内 正常浏览图文网页是没有问题的。这些天工作还没开始,每日餐后在休息室(也 就是酒吧)总是有不少人,有聊天的,有喝啤酒打扑克的,有弹吉他唱歌的,有 织毛衣的,有喝茶读书的,甚至有做瑜伽的,不像是身在科考船而更像是大邮轮 中。 头几天舱外的景色可以用毫无生趣来形容。即使天气再好,空气中还是弥漫 着雾气,以至海天灰蒙一色,能看见的除了近处的海水就是远处的雾。而南极环 流带是去南极绕不开的海域。这是全球气候最恶劣的地区之一,终年盛行西风, 浪高四五米是家常便饭。我们运气不错,经过这一区域时居然没有遇到大的风浪。 晚上睡觉时觉得像是在婴儿的摇篮里,反而有助睡眠。 十九日能见度转好。中午,休息室里进来人喊“Iceberg, right ahead!”, 颇有模仿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瞭望员的阵势。厅里一些人包括我从未到过极地, 听说以后纷纷带上照相机快速登上六层船顶。远处一个大冰山若隐若现。它并不 像山,而是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光的板状冰块。一会船走近了,发现它更 似一栋快被淹没至顶的古希腊建筑。已无从知晓它在海上漂流几年了,四个弧形 的融化凹坑深陷入冰山内部,犹如四道拱门的样子。此后又陆陆续续的出现了一 些稀稀疏疏分布的冰山,大小形态均不一样。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枫叶,也同 样不会有两座一样的冰山。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发现船已经停泊在中途一个海岛 附近,而天气已放晴。几乎是一吃完早饭,大家就赶紧到船顶观光。此时阳光耀 眼,温度应该有十几度,难得的脱了外套仍不觉得冷。这已经完全不是我前两天 见到的阴冷的海了。海水是明亮的蓝色,上面飘着大块大块的浮冰,远处的冰山 更是一眼往不到边。不同种类的鸟儿在海面上掠过,有的滑翔,有的快速地扑闪 着翅膀;企鹅则在水面敏捷地来回游走。黛青色基座的山峰从海水中一座座巍然 矗立,直入蔚蓝的晴空。与温带地区的山势不同,其陡峭是从海平面开始而不留 一丝回旋的余地的,仔细看去岩层纹理清晰可辨。在冰川打磨下,山的棱角如刀 锋分明。这些山一般海拔只有数百米,基座以上大都覆盖了皑皑白雪,而山峰之 间的雪已经形成冰川并滑向海平面。山顶上冒着一阵阵雾气,延伸出去就是若有 若无的云了。见此情景不由感觉我们真的到世界的尽头了。 仅仅一百年前,登陆南极还算一项壮举,需要经验、智慧与勇气。最近在读 的一本书叫《坚韧号(Endurance)》加深了我这一印象。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欧 洲人几乎耳熟能详的故事。1914年,由英国皇家科学会支持但同时具有私人性质 的南极探险队船只“坚韧号”在南极威德海域为浮冰所困并沉没,27名船员在E. Shackleton的带领下扎营在浮冰上,通过捕猎企鹅和海狮生存,最终在地球上这 一环境最为冷酷无情的地区历时近两年全部自救成功。在那个年代,无线电依然 是新玩意,而坚韧号并无任何无线电设备。即使能发出被困消息,当时的技术条 件下也没有船只有能力去救援。他们成功脱险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也许正是这 个原因,英国另一艘科考船以Shackleton命名来纪念这位天才般的探险家。南极 对当时的社会来说,绝对算是世界的尽头。一百年来,科技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太 多的变化。如今,南极分布着许多国家的观测站,包括中国科考的船只往来已经 常规化,“世界的尽头”其实早已与现代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 (2015年12月20-22日记) 1月10日补记 大洋有三种颜色,晴日里是明亮迷人的蓝色,阴天里是迷蒙沉 闷的青灰色,而风暴中的怒海惊涛则是灰白夹杂色。灰色,是那乌云投下的影子; 白色,是海浪破裂形成的泡沫。“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前面享受了几个星期 平静的海面,却在航次要结束时赶上风暴。昨晚睡觉时,风浪已至,人一会头重 脚轻根底浅,一会如爬山乏力要向下滑落。床边的帘子自动开合,橱柜里的文件 夹来回滑动,家具吱吱嘎嘎,整个房间充满了诡异的声响。预报说有八米高的海 浪,可到底是什么样子,没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早上起来拉起窗帘,舷窗 外黑沉沉的天空下万重水山和水谷,交错着没有任何规律,一条条白色泡沫纵横 其中,与海滨整齐有节奏的波浪简直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从休息室向船头望, 才更看清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在水谷行驶时,地平线已然隐于水山中,船头下倾, 似乎要化作潜水艇驶向海洋之心,一会它又爬上顶峰,直让人感觉失重,犹如过 山车一般。不一会,一波碎浪拍打在船头,海水顷刻间化作雾气向窗户直扑过来, 又砰的一声灰飞烟灭。我若像小时候那般晕车晕船,估计这次得晕到不省人事了, 好在这些年行万里路练就了不晕的本事。大自然的力量何其强大,数千吨的钢铁 船似树叶一样被它挑起,放下,高高挑起,又轻轻放下。想到这里,还真得感谢 它的仁慈呢。 (三)人在旅途 留德三年余,旅英又二载,碌碌无为中惟感慨时光匆匆。平时学术外阅读多 局限于网上时事新闻,写东西亦觉生疏,常不知从何下笔。五年多来竟无一篇正 经记录,每念及此不觉惶恐。在船上每日吃吃睡睡,读读船上图书馆的书刊和新 闻简报,在甲板上看看风景,下下棋聊聊天打发时间;而工作期间也比较轻松, 也许是闲得太久居然不想干活。百无聊赖,遂作此记,叹自然鬼斧天工的神奇, 赞人类科技文明之伟大。 “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 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 这首诗说的是雪后的黄山,其万籁俱寂清妙处亦如南极半岛一带的风景。人 生也如旅行。温柔的路是好的,可有几人不期待旅途精彩。年初想来极地参加一 回航次的想法跟这“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的冲动差不多,如今来看,算是 不虚此行了。 (2016年1月11日 完结) 【网里乾坤】∽∽∽∽∽∽∽∽∽∽∽∽∽∽∽∽∽∽∽∽∽∽∽∽∽∽∽∽∽ ◆           巴斯德(6):狂犬病                ·苦丁山·   巴斯德凿开了人工培养疫苗的通道,连续培养成功鸡霍乱和牛羊炭疽两种疫 苗。巴斯德决定趁热打铁,接着培养一种新的疫苗。   他选择的下一个研究对象是狂犬病。   如果单说流行程度,狂犬病其实比不上别的传染病,比如鼠疫和伤寒。不过, 巴斯德选择狂犬病,或许有他的理由。狂犬病虽然论总体流行度是不如别的传染 病,但是别的传染病并不是常年出现,而只是在爆发期间危害严重。狂犬病不一 样。人类养狗的习俗最少得有一万年的历史(有些研究认为有三万年)。狗的忠 诚让人类受益匪浅,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类为养狗也付出了代价,那就 是狂犬病的困扰。最早的关于狂犬病的记载是公元前2000年就有了。普天之下, 从城市到乡村到处都有狗。而且作为人类的忠实伴侣,狗的工作态度很认真,从 来没有冬眠的恶习,但这也就意味着狗如果患狂犬病就不挑季节,一年四季都有 可能发病,一旦发病就会咬人,就能把狂犬病传播给人。巴斯德小时候就亲眼看 到同村的孩子被疯狗咬伤的惨烈情景。   雪上加霜的是,狂犬病并不是只有狗会传播。猫、狐狸、貂、獾、狼、浣熊、 蝙蝠都可以传播。在那个年代,被这种动物咬伤人的机会还是相当高的。要不怎 么欧洲传说中的吸血鬼长的都是蝙蝠的牙呢。   而且,狂犬病的症状很恐怖。病人发病的时候,大致就像铁枪庙里中了欧阳 锋蛇毒的杨康,口吐白沫,面目狰狞,而且会狂暴撕咬,见到谁咬谁。而狂犬病 人一旦咬伤别人,就会把狂犬病传给这个倒霉的家伙。   最恐怖的是:人一旦患上狂犬病,死亡率基本就是100%。   这就是人人闻声变色的狂犬病。   因为这东西太可怕,几乎可以说谁碰谁死,所以当年欧洲人处理狂犬病人的 方法是根本别碰他,就用两床大棉被把他一把裹上,然后去十几个大汉狠狠压住, 当场把他闷死。   或许巴斯德选狂犬病做下一个目标,是有一点“宣传效果”的考虑在内,但 不管怎么说,如果能为这么恐怖的疾病研制出疫苗,那确确实实是造福人类的莫 大功绩。   但是真正开始动手之后,巴斯德发现,狂犬病疫苗的制作比他想象的困难。   首先,寻找传播狂犬病的适合毒源这事就很费了一番周折。通常来说,含有 高浓度致病微生物的组织是做这种传播毒源的最理想材料。可是巴斯德在狂犬的 血液里没有找到细菌。别的那些容易出现细菌的地方,比如肝脏或是脾脏,他也 用显微镜查看了。没有找到细菌的踪影。这就不好判断用什么组织做毒源是最有 效的。   他想,狂犬病是被狗咬了之后发病的,那么狗的唾液里肯定有这种微生物。 就用疯狗的唾液做传播毒液吧。   但是把狂犬的唾液注射给健康狗的时候,效果却不稳定。被注射的狗病不是 总会发病。   接着他做了个推理:狂犬病的典型症状是“狂”。就是说不管是人是犬,一 旦发病都陷入癫狂状态。在巴斯德这个年代,大家已经确切知道司管心智的是大 脑不是心脏,所以巴斯德猜想狂犬病毒素侵犯的是受害者的大脑。   于是他就开始用显微镜在大脑里找异常迹象,然后发现果然如此,狗的神经 和脑是真正的病灶。   不过这里有一个歪打正着的误会。   巴斯德的笔记说他看到有微生物在病犬的脊神经和大脑里面繁殖。这个其实 应该是会错了意。病毒比细菌小得多。巴斯德用的是光学显微镜,那是不可能能 看到狂犬病毒的。实际上在巴斯德的年代,“病毒”(virus)这个词跟我们现 在说的病毒不是一回事。当时的人说“病毒”只是说一种能让人生病的毒素。那 时的显微技术还不能看到真正的病毒。   巴斯德在他的显微镜下看到的应该是狂犬病在神经组织里造成的一种特殊小 团,行话叫做尼基小体。   但他的结论是对的。神经系统是狂犬病毒致病的关键。狂犬病毒必须从伤口 上行,进入大脑之后才会让人发病。这就是为什么被狂犬咬伤之后会有几天甚至 十几天的潜伏期。咬伤的地方离头部越远,潜伏期就越长。因为狂犬病毒在身体 里是不会跟着血液走动的。它们只对神经组织有亲和力,所以就只顺着神经纤维 走。走的速度不快,每小时才3毫米,但方向很明确,就是朝着大脑走。一旦进 入大脑,人就开始出现那些神志狂乱的症状。   确定了神经组织是狂犬病的病灶所在,巴斯德就改用神经而不是唾液做培养 疫苗的基础。   不过,病毒不是细菌,没有厌氧这种特性。所以他原来的空气暴露或是氧化 剂都没用。   他花了两年多时间反复试验,把病犬神经研磨之后做成的毒源注射给狗、猴 子、兔子、豚鼠和兔子,观察毒素在次第接种之后的强度变化。最后找到的最理 想的原材料,是经过很多代次第接种的兔子的脊神经。   但是即使经过几十代次第接种来减毒,这种兔子脊神经里的毒性还是太强, 还需要继续减毒。巴斯德研究出来的方法是把兔子的脊神经悬挂在一个消毒的瓶 子里风干,这就能使毒性进一步减弱。而且,悬挂时间越长,毒性就越弱。这样 就能制作毒性程度不同的毒源。   他需要这种不同的毒性水平。因为他的接种不是一次到位的。狂犬病比霍乱 和炭疽要猛恶得多,巴斯德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他采取的是循序渐进的办法,开 始先用毒性最弱的疫苗做接种,第二天用稍微强一些的疫苗,然后第三天,第四 天……连续十二天,慢慢过渡到最强的疫苗。这是他探索出来的最安全有效的接 种方法。这种分阶段接种方法到现在还在使用。   他前后安排了50条狗做实验。这种实验需要几个星期才能看到结果。不过效 果正在出现。有一些实验犬已经到达最后阶段,给它们注射狂犬病毒源之后,它 们确实没有发病。就是说,目前研制出来的疫苗,在这几只实验犬身上已经看到 效果。   但狂犬病实在太恐怖,而他不是医生,没有行医执照,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只 给狗和兔子做过实验。他不敢想象在人身上实验。按他自己的预测,他得研究几 年之后才可以考虑给人做实验。   有时候大概叫做时势造英雄。巴斯德自己本不想这么快就做人体实验,可是 一个病人的意外来访把他提早逼到了人体实验阶段。   1885年7月,一个叫做梅斯特的九岁男孩被疯狗严重咬伤,孩子的妈妈不知 道从哪里听说了巴斯德的实验,来找巴斯德要求给孩子注射疫苗。   (当然,到这个时候,在法国,没有听说巴斯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不多。他 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媒体首页故事,也不是很奇怪的事。)   巴斯德的第一反应是不行。他说我这个研究还很不成熟,到现在只在11条狗 身上看到了效果,就是说它们经过接种确实就有了免疫力。可那是动物实验。要 说给人用,我得再研究很久,可能要几年,才能知道这个能不能用在人身上。   反正都是个死,梅斯特的妈妈说,您就试试看吧。   巴斯德其实内心何尝不想试试。但当时法国对医学研究已经有一些现代化的 管理概念,比如未经管理机构核准的药物或是治疗措施是不允许在人身上尝试的。   另一方面,孩子的妈妈说的也是对的。被疯狗这么严重咬伤的人,大家都知 道是必死无疑。而如果试试这种已经在实验动物身上初步证明有效的疫苗,孩子 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但巴斯德毕竟没有行医执照,自己不好做这种牵涉到人的医疗决定。于是他 从法国医学会请来一位儿科医生沃尔平和一位神经科医生格兰歇尔,跟他们咨询 这实验是不是能考虑。   两位医生意见一致,都认为这孩子如果不接种疫苗是难逃一死。接种呢或许 还有一线生机。   巴斯德一咬牙说那就试试吧。   他把带毒的兔子脊髓制作的乳浊液交给格兰歇尔,让格兰歇尔开始给梅斯特 接种。   这其实还是一种赌博,不过他再次赌对了。连续十天逐渐增加毒性强度的接 种之后,梅斯特情况稳定,没有任何狂犬病的迹象,狗咬的伤口也逐渐愈合。三 个月之后,医生复查的意见是他已经脱离危险。他平安回家,后来一直活到了64 岁。   媒体再一次沸腾。   没错,这不是巴斯德的第一个疫苗。在那之前巴斯德已经研制出两种疫苗, 但是别忘了前面两种疫苗都只是用在动物身上。   这次的成功是在人身上。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人工培养的疫苗用在人身 上。   而且,它制服的疾病是让人类几千年来谈虎色变却又束手无策的狂犬病。   假如现在有一个诊所发明了根治癌症的药物(说的是真正的能根治。不是博 金斯基那样的忽悠),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诊所门前肯定是排着两公里的长队,大家都等着能用上这种新药。   巴斯德的狂犬疫苗人体实验成功之后,发生的事跟这就差不多。   全巴黎,全法国,俄国,甚至美国,世界各地的人都来了。都是因为被疯狗 咬伤。来的人实在太多,巴斯德只好成立了一个医院,专门给前来求救的病人接 种狂犬疫苗。从1885年到1886年,一年时间里巴斯德他们给350位患者接种了狂 犬疫苗。   捐款不断涌来,巴斯德用这些捐款在世界各地建立研究院,名字就叫巴斯德 研究院。   巴斯德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巴斯德后来还还研制了什么疫苗吗?   没有了。   巴斯德自己后来没有继续研究疫苗,但是他开辟了征服传染病的通衢。他的 疫苗研究方法就像是一种公式。有了公式就可以应用到其他各种致病微生物上。 从那一年开始,经过世界各国科学家的努力,一个又一个疫苗被开发出来。到现 在为止已经有超过三十种传染病可以通过疫苗接种来预防。完全列举未免冗长, 就列几个重要的吧:破伤风,白喉,鼠疫,结核,百日咳,伤寒,小儿麻痹。   没有疫苗之前,全世界每年有上千万人因为传染病而死去。   我们如今担心癌症,担心高血压,担心冠心病。其实这些疾病在19世纪之前, 在医院病人里只占一个零头。那时超过70%的病人是因为传染病死的。这是说日 常疾病。如果遇到传染病大流行,一次流行轻易可以灭掉当地人口的三分之一。   现在我们之所以改成担心高血压和冠心病,是因为这都是老年病,是因为人 类不再因为传染病而早早死亡,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机会”患上这些老年病。   青霉素发现之前,欧洲的感染性疾病死亡率就已经大幅度下降,这除了卫生 习惯的改进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疫苗的出现。   而这一业绩得以实现,关键在于人类意识到疫苗是可以用人工方法从天然毒 物里培养出来的。   如果说巴斯德发现酒石酸的旋光性可以让他出名,那么发现疫苗的人工培养 方法可以让他不朽。   收笔之前说两句最近流传的关于巴斯德的微词吧。   有人因为巴斯德在如何制作炭疽疫苗的报告里没有完全说实话而建议取消巴 斯德那个“史上最完美的科学家”的头衔。   这事,首先应该记住一点:但凡说“史上最XX”这种话的,本身就透着轻浮, 所以这类哗众取宠的说法本来就不值得认真。   然后,把精神耗费在挖掘科学家的人品污点上,其实也很作践自己。科学家 的分量取决于他做出多少科学发现。在科学家身上找道德缺陷,除了能暗示一下 自己道德锃亮之外,有什么实际意义?难道您会因为一个科学家有道德污点就把 他的科学发现也给否定了?(当然,是有人会这么做。我希望您不是其中一员。)   巴斯德另一个被人质疑的问题是他没有得到官方许可就在人身上实验狂犬疫 苗。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检视一下。   依照法律,巴斯德把未获得许可的医学治疗方法用于人体,是要被起诉的。   而且,这个法律不是什么荒唐的封建时代法律。这个法律是有必要的。没有 这样的法律保护,缺乏医德的人就会在不明真相的病人身上使用安全性没有保障 的药物或是治疗方法。这可能会伤害受试人健康,甚至会要出人命的。   但是巴黎当局没有起诉他。   狂犬病的恐怖身影笼罩人类超过四千年,四千年来人们听到狂犬病这个词都 要打个冷颤。现在有个人找到一种方法,能让人类不再被这种恐怖疾病威胁。虽 说法不容情,但这样的局面应该怎么审视,法庭还是明白的。   道德判断本来就是个相对论。天下罕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正确或是错误的。 比如一位司机看到路边有人受伤,生命垂危,于是载上伤员飞车闯红灯去到医院。 闯红灯当然是违法的,但是救人是必须的。这样的事,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判断 是非?   巴斯德固然违犯了法律,但他也确实救活了一个孩子。实际上,因为这个违 法的实验,他研制的狂犬病疫苗,疗效得到证明,于是后世有无数人因此获救。 那么,咱应该因为他违法操作而给他治罪,还是应该感谢他发现的救人疫苗?   评判一个科学家,没必要过于纠结于他的人品是否“完美”。因为道德判断 而臧否科学原理,这样的思维能力可以说是退回巫医年代了。作为科学家,重要 的是为人类发现科学原理,并且能让这些原理真正造福人类。巴斯德做到了这一 点,所以他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不管有多少人试图从他身上找道德瑕疵,他仍 然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              新年谈岁                 ·非 禅·   一、   新年新始,谈点常识。   老古早的时候,人们只知道春天生长、秋天收获,连夏天和冬天都过得模模 糊糊。对于岁时的变迁,以及变迁中所包括的人事更迭,史官就用“春秋”来指 代。   “年”字本是有的,古文中的字形是上“禾”下“土”,意思是谷熟了,和 时间不相干;代表季候的“年”却是后来借用来的意思,因为丰收完毕,一年大 事便了,剩下就在火炉边喝酒唱歌了,正好给一年来个总结。周代以前,一年并 不叫“年”,而是我们习知的“岁”或现在已经不用的“祀”。   年分新旧,古人如何确定四季轮回的终始之点呢?主要靠观察天象。   在《尚书》中最古的一篇《尧典》中记载了尧帝,作为神的人格化和人中至 高沟通才能的神巫,命令羲和氏分别通过观察黄昏时鸟宿、火宿、虚宿和昴宿的 位置来确定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四个时点,已经晓得“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 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了。春分在仲春(三个春月的中间一个),冬至在仲冬, 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各推一个月,理论上就是新旧相交之时。   再来说一下月。天上最大的天体,除了太阳就是月亮。且月亮像女人的情绪, 波动很大很明显。古代置月,便是依照“朔望月”也就是月相变化来计算的。 “朔”是月初,“望”是月半,说白了,就是从一次满月到下一次满月、或一次 新月到下一新月的周期,商朝的古人聪明又精确地观察总结为29.53天,以此作 为一个人事的周期(实际就是大月30、小月29交错),在其中安排不同的活动 (以批量杀人祭祀祖先为主)。   但不巧的是,一年12个月偏偏是不够的。因为29.5乘以12总共才354天。减 去365又四分之一天,一年就要多11.25天。三年一过就会足足多出一个多月,如 果照此不断累积,人事就乱了套。譬如18年后的春节得一边点蚊香一边放烟火度 过了。于是中央决定,要增补一个第十三个月,即闰月。一般放在年终,但是起 初没什么定制,觉得差距好像蛮多了,太史公就跟领导建议:“亲,来一发不”。 到了春秋时期,靠着历代天文官员的观察推算,终于确定了“十九年七闰”的规 定,比西方早了160年。《左传》里曾经批判说,闰月不放在年尾,不符合礼法, 这其实是缺少改革创新思维的表现。后来的历法最终确定,在没有“中气”的那 个月后面安排闰月。这是咋回事捏?   说到二十四节气,大家或许立刻会想到中秋或者端午或者好歹要和农历扯在 一起。这是错误的。仔细看月份牌美女下的日期会发现,春节每年都在移来移去, 二十四节气却极有规律。有口诀曰:“上半年来六廿一,下半年来八廿三”, which means,上半年节气都在公历每月6日、21日,下半年节气则是8、23日, 误差顶多2天(冬至那天值班的同学太惨了)。这是因为,二十四节气是以春秋 分、冬夏至四个节点,按照太阳运动的位置来平均分配的,约360度÷24=15度, 和月亮圆缺没有一毛钱关系。古人苦就苦在硬要把24个间隔约15天多点的节气塞 进12个29.5天的朔望月里,把出现在月初的那个节气叫“节”,月末那个叫 “中”,于是总有节气拖后腿,当月只有“节”没有“中”,下个月为了安置它 就设闰月了。   在下节之前,阿宝背书一下,中秋是农历八月半,端午是五月五,清明倒真 是一个节气,甲午马年春节过后的第一个节气是立春,最后一个节气也是立春, 但是乙未羊年春节后是什么节气呢?元宵咩?!   二、   话说上回讲到《千字文》中“闰余成岁”一句,这“置闰”(中历是补充一 整个闰月,而非西历中仅多一天)之事,各位看官想是明白了。   那么“岁”字何解呢?这就又得一个筋斗回到天上了。   天空的星星大部分是恒星,它们之所以得名,源于相互之间的位置基本固定, 可以认作是一个坐标系。在这个坐标系之上,另有一些奇怪的星星穿来穿去、顺 行逆行,就是行星。这是地心说时代的古人,不论国籍,每个无眠的夜晚直接观 察到的情形。但往后,就进入了大胆驰骋想象力的异想空间,以后有机会再来细 说,今天只提其中的一颗。   此刻是公历2014年2月1日9点21分的上海,在南偏东的天顶上有颗星星颇为 明亮,这几天它正暂时停留在井宿边上(当然以上海夜空的能见度,井宿被瞬秒 了),我国古代历来十分重视这颗星,它的名字,就叫做“岁星”,其实也就是 今人所说的木星Jupiter。   司马迁的《史记》中最不知所云、使人惊为天书的《天官书》说:“察日月 之行以揆岁星顺逆,曰东方木,主春,日甲乙。义失者,罚出岁星。岁星赢缩, 以其舍命国。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赢,其国有兵不复;缩,其国有忧 将亡,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於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上 面不逐句翻译了(翻了也不会有人认真看的啦),大致是说,它是五大行星中的 老大,它呆在哪国的分野,哪国就牛逼,别国万不可打它。但也不要太牛逼,因 为祈祷它匀速行进吧,若它走快了走慢了,该国都很危险。   当年周武王伐商纣王,在牧野经停,正准备血战一番,没料想岁星出现在殷 人上空,周兵差点就给跪了。幸好武王口才了得,一番励志演讲后(记录在《尚 书·牧誓》之中),周兵还是雄起了。后来血流漂杵啥的也不多讲了。但木星作 为天象的神圣性可见一斑。   古人天天盯着它看,并辅以一些神秘的设备(璇玑,浑天仪等)来确定它的 方位,渐渐总结出一些规律出来。虽然它一年内在星空的背景上前前后后地不太 规则(古人不晓得用日心说模型来解释“五星逆行”的成因是它们都有不同于地 球的公转周期,不能怪他们),但是它以一年为单位出现在天空上的位置却是有 规律的。   譬如明年2月1日九点半,它已经在柳宿上头了,2016年的此时,它又继续东 移到翼宿了,一直到2026年2月1日九点半,它才绕黄道带一圈,回归井宿。看官 明白了啵?   12年恰巧是木星绕行一周天的周期,把黄道带分成12格(十二宫战士有木 有),每年木星逆时针由西向东停在其中一格上(难道是星矢吗)。喜欢折腾的 古人索性就把木星的位置来标示这一年是哪一年。便有了“岁在甲午”这样的普 通逼格说法,或是“岁在大梁”这样高级逼格说法。   接下来这几天在微信朋友圈晒自己喝醉了酒写对联或者晒给大侄子的压岁钱 红包,落款还写2014年,我要鄙视你了。   言归正传,现实照进梦想,总以为天地安排得本来具足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的 古人又一次失望了。因为岁星这厮像是一个过分勤勉的大钟、提前抢拍的乐手, 只花了11.86年就绕天一周了,这样积攒到86年便足足多走了一格。古人倒也形 象,反“跳票”之义,就说它“跳辰”了。   如此,虽然岁星纪年够酷,但实用性实在是相当之差且复杂无比,但是对于 以风水堪舆测算八字为小技的术士先生们来说,这点小学高年级水平怎么能满足, 要逼格爆表还有更厉害的杀伤性武器。——“太岁”,隆重登场了。   如果我说“太岁”根本就是虚构的,你感觉还会再爱吗?   三、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皇娥”的姑娘,深居在一个叫做璇宫的地方。她 每天夜晚独自织布,白天就乘坐桴木,到西海之滨、穷桑沧茫的海上漫游,如此 年复一年,寂寞地美丽着。   直到有一天,一位容貌绝俗的神异少年,自称是白帝之子,实则是太白之精, 降落在水面上和她相遇了。这是宿命,也是转角遇见爱情,两人一见如故,从此 做了好朋友。他们以桂枝为表,结熏茅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在舟上相依 相倚、轻抚桐琴梓瑟,一首接一首唱着类似“让我们荡起双桨”那样情操高尚的 清歌,游漾忘归。   再后来皇娥就生下了一个孩子,长大后成了中华上古史中三皇五帝里的一位 ——少昊金天氏。   以上这则故事,出自南北朝时期的《拾遗记》,虽则业已经过了文人润色, 其核心信息所传递的,却是先民观察到的星象。   太白之精,指的是金星,看过《大闹天宫》都知道,无需解释。而皇娥则得 要我来做一番索隐。你看她又是“皇”、又住在“璇宫”里,肯定和天帝脱不了 干系,初看是一场先民自由恋爱、风花雪月的情事,没想到只是两位神仙“官二 代”门当户对的因缘。   皇家血统,却因宫闱斗争,苦逼得须得幽闭深宫每天织布,在天空诸辰之中, 只有两位。对了,二十八宿中的女宿和织女星(不是同一颗,但离题太远,不 谈)。上篇讲到,五大行星因为本身绕着太阳公转,从地球视角去观察,就会发 现它们在天空星图上的轨迹游来荡去。虽然看是游荡,走的却是根红苗正的正道, 在红太阳所铺设的黄道带上面(不解释)。故而从两者的遇合来分析,两“女” 之中,女宿更加靠谱一点。《天官书》说:“(女宿)金守,兵起也”,这是另 一个版本的、不够有想象力的想象,但说明金星是经常在女宿上经停的。   于是这个故事可以解读为:夜晚,女宿在天空尽职地标示方位,到了白天, 它随天上的众星一起西没入地平线以下(西海之滨),紧贴女宿旁边的有四颗小 星,《天官书》说它的名字就是“天桴”,不正是皇娥所乘的筏子吗?由于金星 有时会停留在女宿旁边,瓜田李下,自然是星宿白天在约会吧。至于为什么生了 个儿子是帝王,这只是因为远古传说中的部落首领,在照例是亦人亦神实则很大 程度担当巫的角色罢了。   故事说完了,这就引出了“宿”的概念,也就是英文说的“stop”,而且是 where the sun and the planets stop的地方。把黄道带一圈分成28个刻度,每 个刻度一个酷炫的名字,就是二十八宿。   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   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   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   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   设定种种星宿形象同神话,除了用人事附会天界,也是为了记忆的方便。最 主要的是,为了标记太阳在天空的位置,以辨别季候。   让我尝试用最通俗的方法讲下黄道。要理解它,必须暂时忘记中学所教的天 文概念,用一个古代人的身份来看待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天球的中心。   黄昏时你摆一把太师椅坐北朝南左手东右手西,朱雀翔舞在你面前,玄武压 阵在你身后,有个超级空心大圆玻璃球把你包裹在中央,念天地之悠悠。你抬头 正视前方的夜空,太阳在右手的某个点没入地平线下。你缓缓用手一指,把这一 点的位置铭记。明天同一时间翩然而至,你会发现这个“没入点”略有变化。后 天亦是,天天如此。花一年时间,把这些点连起来,就是一条纵贯天球的大圆圈, 是为黄道。   你可以想象这是大球幕上一条起自左手终自右手的无形彩虹线,只是每天这 线的起止点都会略有变化偏移,有时终点(太阳没入地平线的点)偏在你右身前 (冬),有时则偏在右身后(夏)(原因是前方的大球幕不太稳定,在偏移。)。   第二个概念则是天赤道,画出它不需要一年时间,one night in Beijing就 够了。还是摆好太师椅、摆正方向坐好,以正东为起点沿着天球画一条线连到正 西,只是它并不穿过你头顶的正上方,而是上偏前一点(角度与纬度有关),正 好穿过明亮而容易辨识的参宿三星(也就是猎户座的腰带),就是天赤道(赤经) 了。每晚所有的恒星移动的轨道都与它平行,比黄道简单得多——发挥下自己的 3D想象力。   由于天赤道代表了恒星的轨迹而黄道代表了太阳及行星的轨迹,两者之间有 23度26分的夹角,两个交点就是春分和秋分点,分别是太阳到了壁宿和轸宿的位 置。   把黄道的刻度刻成28格,不知道是哪位老人家为了炫技整出来的,初级选手 用起来,逼格虽高但并不方便,于是古代先民(春秋以前)又将其简化为12格, 即“十二星次”,同步使用。   次,也是stop的意思;星,就是上节所述的木星。更巧合的是,西方讲星象 的占星术中也有黄道十二宫的说法,源自比中华文明更早的古巴比伦文明。宫, 从字面看,和宿和次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十二星次是否是伟大的炎黄子孙独创, 或是史前文化更离奇的交流,不在本文范围内。下表是三者之间的大致对应:   二十八宿——十二次——黄道十二宫   斗、牛——星纪——摩羯宫   女、虚、危——玄枵——宝瓶宫   室、壁——诹訾——双鱼宫   奎、娄——降娄——白羊宫   胃、昴、毕——大梁——金牛宫   觜、参——实沈——双子宫   井、鬼——鹑首——巨蟹宫   柳、星、张——鹑火——狮子宫   翼、轸——鹑尾——室女宫   角、亢——寿星——天秤宫   氐、房、心——大火——天蝎宫   尾、箕——析木——人马宫   说好的太岁呢?   四、   上回说到二十八宿十二星次,又插播了黄道赤经啥的,引起部分命犯太岁的 读者不满。本期节目承诺一定不继续挖坑。   之所以非要来这么一出番外篇,实在是若不讲清楚相关概念便直奔太岁,大 违我写作本文的目的,换言之,臣妾做不到啊~做不到啊~   言归正传。观察黄道带上星象在南天星空的变换,进而梳理出一年季节的变 迁,以正人事、农事和兵事,这当然是羲和之官和他们徒子徒孙阴阳家们的主要 工作之一。   但不要忘记,观察北天星空的工作同样重要。由于地球自转轴的倾斜,北极 星并不是在头顶垂直上方,而是上偏北。读者可以想像自己手持一把大伞,内面 朝向自己,伞尖指向前上方,然后逆时针旋转。伞面中心就是北极星,紧围着北 极星打转的则是北斗星。事实上,整张星空图都是围绕北极星转的。孔子说, “譬如北辰,众星拱之”,自然而然地,古人把北极星及周边区域想象成天帝的 居所,于是划出一片天空之城,是谓“紫微垣”。古小说中,微臣夜观天象,有 客星如炬,入犯紫微(或帝阙)云云,翻译成中文就是在这块星空区域出现了流 星。扯远了。   然后,在伞面下方三分之一处,请想象一条水平切线,因为星空总有一部分 是在地平线下隐而不见的。每晚从右面(东)地平线,群星升起,绕着北极星在 空中行出个弧圈,重新归入线下,可谓是亘古不变、庄严优美的OtoO流程(其实 地轴是扰动的,有岁差,不展开讲)。即使是白天,虽然太阳光强烈,天空啥星 也看不见,可是古人早已深明:你见,或者不见,它们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于是根据露出地平线的先后,在这个大圆上标上刻度,分别是子,丑,寅, 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来说明运行一周天的十二个节点。   没错,你已经看出来了,十二个时辰之神的尊名,或者后来被叫做十二地支, 就是从标记每天时间的刻度而来的。后来又被抽象出来,作为符号,标记每一天、 每一个月、每一个年。   而用来与之相配的“十天干”起源,我还没研究出来,根据推断,和原始人 身上的十根手指头关系,要近过十大行星。《周易·系辞》中说:“古者包牺氏 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近取诸 身,远取诸物,不是很相宜的吗?   岁星属阳,对应天。还是你化作太师椅上的朝南石像,深情凝望温习一下, 岁星每年在天球的坐标系上左移一格(西往东、逆时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 太阳和其他行星身上。所以用来标记他们家族年运动的、黄道上的28或是12个车 站,也是逆时针布列的。   而十二地支在天球上的投影,代表了坐标系本身一天里的运动,却是顺时针 排列的,如同钟面——知道为啥时钟总是顺时针了吧?因此,从“一阴一阳之谓 道”的逻辑推论,古人想象一个潜地而行的岁星的镜像,如同Dr Jekyll and Mr Hyde,每年与岁星反向而行,那是必须的。   Yes,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粉丝们尖叫吧,有请太岁登场。   太岁,又名岁阴,如上所述,属地。郑玄注《周礼·春官》中说:“岁星为 阳,右行于天,太岁为阴,左行于地。”就是向左走、向右走。   具体来说:“岁阴左行在寅,岁星右转居丑”(《天官书》)。岁星和太岁 从相邻的星纪(丑)和析木(寅)两格各自启程,分道扬镳(夏历建寅,不解 释),当太岁行至鹑火(午)时,岁星正在酉(大梁),周行一圈,终于寅位和 丑位再次聚首。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纳尼?这么快说完了?当然没有。   虽然太岁周期毛估估12年,与岁星一样(不可能不一样的啦),又同12地支 一一对应,但它有另外一套年名系统,分别对应从子到亥,是:   困敦、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涒滩、作噩、 阉茂、大渊献。   怎么样?一下子高端大气上档次了不是?   到了西汉,由于采用干支纪年法,术士或是太史们又为10个天干分别起了十 个像岁阴一样脱俗又文艺的岁阳名称,此时的“岁阳”二字便彻底和岁星脱离了 干系,只是纯粹掐指一算的计数符号了。   十天干,甲 、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别饰演:   阏逢、旃蒙、柔兆、强圉 、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   不要问我这些字的读法,我不知道!我是刚上百度搜来的!   那么现场演练一下,今年甲午年就是——阏逢敦牂之年。   事实上,由于岁星11.86年的周期难题,用这些逼格高涨的名字来纪年并不 能反映实际的天象,要算超辰啥的,术士自己都觉得麻烦。所以在官方使用没超 过一个朝代,东汉改用《四分历》时,就废止逼格纪年法——哦sorry是太岁纪 年法,太太平平稳稳妥妥使用干支纪年法了。   可是在民间,太岁纪年的烙印没有消亡。由于董仲舒这厮最喜欢讲灾异,在 全国造成一种时时处处关注灾异爆发的氛围,如同新浪微博似的。按照推算,岁 星在地底下潜行到那个方位,哪里就恐慌得好像深怕冲撞了它似的。注意了,这 起初还是说地理的概念,也就是行至某地的分野,发生的也都是国家大事。可是 之后,搞不清楚这么多道道的民众,只记得岁在XY(天干+地支)这句话,终于 和自己生年联系上了。再之后,道士又整出了各种花样经,现在据说一年就有八 个生肖需安太岁。   革命导师恩格斯曾经说过:“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会在人们头脑 中形成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力量。”   我想,历朝历代的小民们正是有感于生活中的种种意外、颠沛、离合、兵灾、 荒年、还有无量数不可支配的运命,在新的一年里,都把这种无力感和侥幸心通 盘寄托于对年之神——太岁尊神的敬畏之中了。 【网萃】∽∽∽∽∽∽∽∽∽∽∽∽∽∽∽∽∽∽∽∽∽∽∽∽∽∽∽∽∽∽∽ ◆ 食鼠之家                 ·羌人六·   1.   被大风刮走的二十世纪末的某个秋天,亦是家里光景最为惨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从头上慢慢爬下来,顺着额头,蚕一样钻进我瘦小的身体,凉丝丝的, 很不舒服。   整个青瓦房又冷又暗,我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它的死亡取暖。   脏兮兮的衣服,皱巴巴的裤子,一双被两只生长迅速地大脚戳出的蛇洞一样 的鞋,内心时隐时现的恐惧,还有因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饥饿感,让我感到十 分寒冷和孤独。   父亲不在家里,他总是不在家里,麻将桌上的那份快活让他变得忘我。   我知道,是赌博勾引了我的父亲,他才夜不归宿的。我还知道,父亲输了很 多钱,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竟然还想着有仇报仇,从哪里 跌倒还得从哪里站起来。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总是三缺一。   母亲和弟弟在灶屋里剥一只老鼠,它将作为我们的晚餐。   说心里话,我们三个没人愿意、没人舍得扔掉一只被粮食养得白白胖胖的老 鼠,一只体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它会长得比我们还高还 壮,谁说得清呢?唯一说得清的是我们的胃。我们的胃在告诉我们,我们想吃肉, 我们要吃肉,我们不能没有肉吃,哪怕是一只被母亲用棍子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鼠。   我们打心眼里欢迎着老鼠成为我们的晚餐,只恨少,不嫌多。   母亲打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义勇军进行曲》来表示 我们内心的激动,不得不承认,这个站在一只老鼠的死亡上面的夜晚,也因此变 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着母亲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灶屋,仿佛担心已经死掉的老鼠会突然活过 来,然后跑掉。我则静静地坐在睡屋里,出神地盯着蜡烛,颤抖的光芒里不时跃 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从铁锅里,从母亲的锅铲子底下跑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 又长出很多个胃来,肚子里的蛙声一片连着一片。   村子里的人说:猪肉比人肉还贵。我虽小,却能够看清大人们话语的表情, 我有些绝望,因为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饥饿道别。家里的钱都 被父亲拿去赌博了,家里拿不出钱治疗我们的胃。   饥饿和恨一样,在这个遥远又清晰的秋天越长越大。我恨我的父亲,自从几 个亲戚教他学会赌博以后,他身上的爱和责任就统统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统统 枯萎。我没有理由不恨父亲,就像他没有理由不爱打麻将。   终于,一盘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气里堆满神秘的死亡气息,但我 们的饥饿让我们忽略了这一点。饥饿就像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夜,一盘老鼠 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蜡烛,点燃我们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着随时可能从我 们脸上掉下来的饥饿。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 津有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吃老鼠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 因为吃了老鼠肉而变成老鼠。几乎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里、 家里或者大街上,一旦发现老鼠,人们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按钮, 按钮凹了下去,一句中国人常说的话语便以闪电的速度在我们的心里长了出来: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话语成为我们内心的统治者,我们内心里立刻汹涌而来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 说明这一点,它所凝聚的力气足以推翻我们内心的善良和同情,在所对应的猎物 跟前,它就是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话语不会死去,它整天在人们的身体里东 躲西藏。正因为如此,关于老鼠的话语,会时不时的点燃我们,让我们埋在记忆 里的仇恨熊熊燃烧。   的确,这是个近乎荒谬和疯狂的言辞,但是已有的经验告诉我:这就是我看 到的世界,我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准确点说,这是一盘老鼠肉炒土豆丝,在我和 弟弟对那只不幸老鼠大快朵颐的时候,忧愁就在母亲的额头上闪耀,我相信,那 一定是因为嗜赌如命的父亲。母亲的筷子很少动盘子里的老鼠肉,盘子里的老鼠 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打着饱嗝,对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满意足。   尽管,生活让饥饿的鬼魂无处不在,贫穷让我们成为食鼠之家。   2.   吃过晚饭,母亲看着嘴里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们不要把吃老鼠肉这 件事伸张出去。当然,这跟已经跑进我们肚子里的老鼠无关。母亲的话语言简意 赅,我们心领神会。   于是,一只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在母亲的话语 中,它用它的灵魂报复着我们对其肉体造成的莫大伤害。   在出生地,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吃老鼠肉无疑是一种耻辱,母亲担心的, 正是一个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面临的危机,一种比贫穷还要可怕的困境。敌意无处 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左邻右舍,村子里的人,那些见过或者知道 我们的人,即使不会嘲笑我们,也会让我们感觉到某种伤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种 伤害。不过,肯定的是,我们绝不会伤害自己,我们不会把食鼠之家的秘密传扬 出去。   秘密长着我们的脸,一旦传扬出去,秘密就会带着我们的脸在村子里,在田 野上,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即便是饥饿永无止境,我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脸受到伤 害,哪怕一张脸比纸还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我们正在成为食鼠之家。我 们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们的灵魂,直到我们的忧伤在黑夜里一点一 点变暗,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疤痕。   躺在床上,进入睡眠,是避开内疚避开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无疑问,食 鼠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饥饿的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把我们从我们的肉 体上弹开,竟然可以把我们的嘴变成一个毫无顾忌的鼠洞。   我们的嘴就是一个鼠洞。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入死亡的,鼠洞 里,一只老鼠的死亡和我们的饥饿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永远的迷惑。后来,这 种迷惑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经有过恶心,我终于想起了我的恶心, 它被饥饿用拳头打得晕了过去,这才慢慢醒过来,鱼鳔一样从身体的水面上浮了 出来。   有一句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我听过好几次:“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想 起被我吃进肚子里的老鼠,想起平日对它的恶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 意义,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好像这一只死掉的老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郝 塔?米勒写道:“一颗土豆是张温馨的床。”同样,对我们来说,一只老鼠就是 一张温馨的床,并且,可能还是一张要命的床。   母亲担心外人知道我们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们不要伸张,与其说是吩咐, 不如说是一种命令。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做。我们当然不会有那么傻。   母亲的话语和母亲的形象一样特殊,因为有时候我无法分辨她们谁是谁。她 们命中注定似地连在一起,操控我们的思想,就像那句关于老鼠的名言,总是无 声无息地跟在我们身后,直到我们遇见一只闯入视线的老鼠,它就会跳出来,指 挥我们的思想和行动。   整个夜晚都因为那一只成为食物的老鼠而显得特别起来。尤其是我们陷入睡 眠之中的身体,我能看见我的身体,时而是我自己,时而变成一只猫,时而变成 一只因为饥饿而显得无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体,同样的遭遇还在弟弟和 母亲身上真实的发生着。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又生怕惊动了村子里的人,生怕 自己哭出来的声音也跟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样那么讨厌老鼠了。   客观地说,老鼠肉很好吃,还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长时间没有沾荤的日子, 家里面最常见的下饭菜就是南瓜。在没有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认为南瓜是这个 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之后,我觉得老鼠肉比猪肉、南瓜都还要好吃 几倍。   睡觉的时候,挂着玉米的房梁上再次传来了老鼠跑动和啃噬玉米的声音。我 不由得跟着“吱吱吱”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 是我肚子里那只老鼠在跟它的同类交流说话的声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静下来,肚 子里的饥饿和恐惧在屋顶的上空闪烁,我们很快就睡着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 子里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还有母亲的身体,在浩瀚的星群下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变成一只 猫,一会儿变成一只老鼠……贫穷的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3.   父亲不在家,天是黑的。父亲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亲,也恨父亲,恨父亲赌,恨父亲夜不归家。水涨船高,父亲赌 瘾越来越大,上门讨债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在家,我和弟弟还小,一切自然 由母亲担着。实在扛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印象中有那么几回,讨债的人知道进 不了屋,就站在院子里骂,嗓门很大,整个村子估计都能听见。不是熟人借不了 钱,父亲借的多是亲朋好友,久了不还,原本的交情和脸面都掉到地上,碎了。   把自己关在屋里,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还债。母 亲一哭,我们便也跟着哭起来。生活不相信眼泪,我们还是要哭。哭不能解决问 题,我们还是要哭。哭,至少可以释放我们心中的忧愁,至少可以让我们在毫无 希望的时候找到一丝活人的感觉。   父亲不计后果的狂赌烂赌让一个好端端地家败了下来不说,也把我们变成了 一只过街老鼠,虽然还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心里所承受的煎熬是难以形容的。即 使没人要债,我们也一样会感觉到一股沉重,总感觉有人在我们身后用冷冰冰的 目光轻蔑地看着我们。   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她担心那些讨债的人报复我 们。我很害怕。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独自回家。即使一个人,但凡路上有汽 车来,我就会立刻跑到公路下面躲起来,等汽车开远,这才一溜烟似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我的耳朵,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四肢,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瘦弱的身体慢慢换了零件一般,睁大眼睛一看,自己竟然又变成了一只被吓得魂 飞魄散的老鼠!我没有哭,我跑得比风还快,哭会影响我的视野,哭会影响我的 速度,哭会让我再次变回人形,我不想变回人形,我坚决不哭。   我一边努力奔跑一边为那只死去的老鼠感到悲伤。我们是食鼠之家,现在, 我却变成了一只老鼠。一时间,我难以确信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人,为什么我要 这么胆小,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我是鼠,为什么我要我的脸,为什么我会如此 悲伤和绝望,又为什么,我们宁愿吃老鼠肉而不是南瓜?   跑回家里,心里的恐惧戛然而止,饥饿却随之而来。我没有告诉母亲,甚至 不愿意告诉弟弟,我想变成一只大老鼠,被他们用棍子打死,被我们放到锅里煮 了吃。也许,吃老鼠本身是无罪的,因为它不是我们的同类。然而,我们却不得 不把这个秘密牢牢地关在心底,不让外人看见。白天,我们照常像人一样生活, 到了晚上,我们又统统变成了老鼠的样子。不是我们愿意,而是我们的贫穷将我 们变成了老鼠,是父亲把我们变成了老鼠,是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亲人让我们 变成了老鼠。   我已经变成老鼠,但还老想着吃老鼠的肉,喝老鼠的汤。老鼠不是白天黑夜, 不可能每天都在我们的晚餐上重复。大多数日子,下饭的菜还是一颗大南瓜,南 瓜很甜,但吃得多了,那种甜就变成了苦的,比黄连的味道还要苦。   我和弟弟开始焦急地等待下一只老鼠的死亡,冥冥之中,我们开始相信老鼠 的肉是干净的,老鼠肉可以治好我们的饥饿,或者说,把我们的饥饿从我们的身 体里搬出来。母亲不了解我们的心思,但我们知道母亲的忧愁。在家里,我和弟 弟几乎惯性般地对于父亲只字不提。对我们来说,父亲的存在就是天空的存在, 跟我们离得很远,只是偶尔,天上出现的乌云和闪电会让我们产生注意。比起父 亲,我们更为注意我们的贫困和饥饿,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麻 将桌上的那些赌徒才是他的亲人,而他的老婆和孩子,则是三只屁都算不上的老 鼠。   和食鼠之家这个概念一样,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个现实第一次 让我和弟弟成了有秘密的人。也正是这个现实,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沉重,看到了 绝望和羞耻。尤其是羞耻。虽然我的灵魂在拒绝着老鼠,但我的饥饿却卑躬屈膝 地躺在一只老鼠的死亡里,祈求着做人的原始满足和赐予。   不得不说,欲望和饥饿才是学习的动力。为了再一次吃上老鼠肉。我很快从 一个表哥那里学会了一种简单却实用的捕鼠方式。一块大石板,一些粮食,一根 棍子,就这么简单。捕鼠的地方不在家里,而是在半山腰的树林。表哥是捕鼠能 手,每天三五只不成问题,表哥总是说他要把这些老鼠拿回家喂猫,我说我也要 喂猫,我家就有一只很大的猫,但跟我家挨得很近的表哥却从来没舍得给我一只。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到表哥家串门,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我知道是老鼠肉,转身朝家里走去,我怎么好意思拆穿表哥的谎言呢?这毫无意 义,何况,我们都是食鼠之家。   4.   天就要黑了,龙门山的黑夜总是来得很快很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在村子 里游荡,平通河哗啦啦流着,仿佛这一条河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心事。   故事是故事,心事是心事。我知道,一旦说道平通河的水鬼,我就知道大人 们又要开始讲故事了。如果某某人在某某人面前说某某人跳河的事情,我就知道 那个人是在说心事,说自己的心事,也在说别人的心事。不管故事还是心事,这 些事都是属于平通河的,虽然,它从不言语。   林子里的风很大,准确点说,这是一片竹林,有的竹子比我们的腿还大。夏 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到竹林里捉笋子虫玩。后来,修九环线的时候,竹林被公 路取代,公路就在竹林下面,公路吃掉了竹林,也吃掉了站在我们童年里的记忆。   我和表哥还在竹林里精心设置我们的陷阱,有了上一次的发现之后,我和表 哥就更加的亲近和默契了。不仅仅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兄弟,我们身上流淌着相似 的血液,还因为我们都来自食鼠之家。我之所以对我的发现保持沉默,是因为我 确信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猫,要是有的话,也是我这种馋嘴猫。   兴许是上一次用的石板太大太沉重,我和表哥的猎物都被压成了老鼠饼干, 吃肯定是没发吃的,我们只好把这些老鼠扔得远远的。表哥说,老鼠很聪明,绝 不能让老鼠们发现自己的亲戚是这样死的,他说,失踪总比血淋淋的死亡好得多。 我同意表哥的观点,并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我 们喂猫的事。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弟弟和表哥都要到竹林里来查看我们的胜利果实。 开始捕鼠的日子,事情并非一帆风顺,老鼠也确实聪明,我在竹林里设置的陷阱 比表哥还多,但猎物似乎总是更愿意选择到表哥的陷阱里牺牲。原来,表哥不但 会在陷阱里放玉米,还会放一些面饼,面饼用清油泡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怪不得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恍然大悟。   为了捕到老鼠,我不由自主地成为表哥的模仿者、跟屁虫,模仿者和跟屁虫 有着本质的区别,模仿者是学习,跟屁虫是为了讨好。付出有了回报,渐渐的, 我捕鼠的天赋慢慢显露出来。平均每天两到三只,多的时候,每一块石板下面都 会躺着一只死掉的老鼠。有时候,一块石板下面会有两只老鼠。不用说,这两只 老鼠是一对,要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我这么想着,还有些心疼。   有了从竹林里捕来的老鼠,母亲眉开眼笑,我们一家人的晚餐也随之丰盛起 来。至少,我们再也不用老是吃那种甜腻了的南瓜。不管怎么说,老鼠肉肯定比 南瓜营养丰富。就这样,一只只老鼠在食鼠之家的流水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学校里,我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宁愿跟一只苍蝇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儿聊 天,我也不愿意跟我的同学们聊天。他们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面 对自己,不愿意让自己伤口一样驻足于他们无忧无虑的欢乐。我的贫困让我过早 地学会了隐藏和自卑。因为没有更多的伙伴,我总是乐意花更多的时间想象以后 的生活,想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我今后要是有了钱,一定要买 很多的肉给母亲还有我和弟弟吃。   我不喜欢课间活动,也不喜欢体育课,因为这似乎意味着我皱巴巴的衣服破 了洞的鞋子可能会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学校里,我常常是那个去的最早 走得最晚的人。我用了最多的努力来维护我的尊严。尊严,才是人的面孔,可有 时候我竟然希望人是没有面孔的。   好在,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没有人知道食鼠之家的秘密——我以为。   5.   然而,我们的饥饿并没有因为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鼠肉而止步。   我们吃鼠肉的同时,老鼠的灵魂在我们的胃里面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鼠和 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渐渐的,我惊讶地发现鼠的某些习性,其实在人的身上 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也更为残酷。   小学毕业那年,一个同村邻班地同学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曾亲眼看见我的母 亲爬到别人家的树上偷桐子,他毫不避讳地跟同学们说我的母亲是贼,说我的母 亲是一只老鼠变的,说我们一家人都是老鼠。说完,那位同学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简直气疯了,恨不得当场跟这位同学打起来,可是,拳头抬起来的那一刹 那,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可以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如果我愿意。理智将我的手放 下,我想起我那整天都在麻将桌上虚度光阴的父亲,想起了肚子里那些被我、弟 弟还有母亲吃下的老鼠,眼睛里满是泪水。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跟母亲求证这件事,不过,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 这位同学并没有说谎,他看到了一个食鼠之家背后所隐藏的不幸和悲哀,他帮我 看清了一个毋容置疑的事实:生活,已经将我的母亲折磨成了老鼠。家里债台高 筑,每天来家里要债的人比赶集的还多,父亲不问家事,母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 的农村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为我和弟弟交清那现在看来几乎不值一提的学费?   借钱几乎等于自取其辱,为了我们念书的学费,那一年冬天,母亲不知从哪 里捡了很多桐子回来,我们家里没有这么多桐子,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母亲这是在帮我和弟弟去犯罪。母亲别无选择。生活从来都是激烈而矛盾的,没 有胜负,可以选择的就是死或者生。   那一年冬天,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来,母亲正满脸泪水地坐在堂屋里,房梁上, 一根绳子已经打好了结,只是,母亲的脖子还没钻进去。我们都知道母亲想做什 么,我和弟弟都哭了。这时候,母亲却笑着擦干眼泪,说这就去给我们兄弟两做 晚饭,于是,灶屋里又响起了我们熟悉的火苗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听到了母亲 用菜刀切老鼠肉的声音……我们真的饿了。   印象里,母亲不止轻生过这么一次,而是很多次。死,对她来说像是解脱。 但是,为了我和弟弟,为了两张年纪还小的嘴,母亲把自己留了下来,母亲选择 了生,不为她自己,而是为她的两个儿子。   这么多年,母亲一直为她的两个儿子,像一只可怜而又坚强的老鼠那样活着。 是的,我可以看见母亲脸上的疲惫,但我无法看见母亲在母亲的夜晚所忍受的痛 苦和煎熬。对于这样一位母亲,我实在不忍心用道德去评价母亲。毫无疑问,母 亲是孤独的,她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我不曾经历,但是我的心早已为我打开 一扇窗子,我的目光可以感受到那里的温度和荒凉,那里真实存在过的挣扎、迷 失和混沌。   郝塔·米勒说:“他们去领受圣餐,却没有忏悔。”我不得不忏悔,忏悔, 就是把灵魂从肉体独立出来,跟记忆和时间对话。   我们来自食鼠之家,老鼠有时就是我们的同类,我们用自己伤害自己。   毫无疑问,我们伤害过老鼠,就像老鼠曾经伤害过我们一样。有一次,看着 表哥将自己那小老鼠一样的家伙喂进弟弟嘴里撒尿,我的伯伯在一旁鼠眉鼠眼地 笑着,却并不干涉。我恨弟弟愚蠢,又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我可以将表哥打得 头破血流,如果我愿意。父亲不在家,面对着皮笑肉不笑的伯父和耀武扬威的表 哥,我和弟弟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也许,往弟弟嘴里撒尿的表哥不是和我在竹 林里捕鼠的那个表哥。出于保护弟弟,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总之,我的确这 么做了。时隔多年,我不由得淡然一笑:看清一件事,并不比看清一个人究竟是 人还是老鼠简单。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单纯而稚嫩的玩笑,受伤的反 而是旁观者,这种伤害,已经远远超出语言对人的控制范围,已经远远超出食鼠 之家这个秘密对于我自身的引导。伤害,本身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超越,一 种是毁灭。   “食鼠之家”不是苦难的缩影,而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手势,手势在冲着现在 的我欢呼、咆哮,似乎再告诉我,我是从它的屋檐下走出来的,不是唯一,而是 众多身份尚不明确的一员。我是少数,又是多数,犹如那些被我们吃掉过的老鼠, 犹如尖锐的生活在我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我认识它们,它们却不一定认识我。我 的秘密生涯让意识到——卑微和软弱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大智若愚般的生存智 慧:   “我们曾是少数人,但我们许多人留了下来。”   6.   多年以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像幽灵一样跟着我。感觉又像是暴风雨之后的 宁静,使我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归宿。家不是一个住址, 而是心灵停顿的港湾。食鼠之家是我的港湾,尽管遭遇让我的勇气难以接受。事 实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喜欢顾影自怜这个词语,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 家伙。我羡慕那些表情总是静如流水的人,因为他们的面孔不会浮出老鼠的面孔, 他们的话语不会老鼠一样龇牙咧嘴。我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我的归宿,归宿也在 茫茫人海里寻找我。   母亲老了,随着我们的成长,她原本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沉迷赌博几年之后, 父亲再次回到我们身边,父亲终于变成了好人。他四处打工为我和弟弟挣学费。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0年秋天。家门口的那一树核桃结束了父亲的生命。父亲 的意外去世让母亲伤心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样在我们面前永远 消失。   那一年七月,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正在读大四的我回了一次家,父 亲和母亲都在,只是老了,但他们依然像两只老鼠一样忙忙碌碌。   地震之后,家里重新修了房屋,现在想来,这一栋在村子里绝对算得上气派 的房屋,是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和财富。母亲说,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家里 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爷爷 刚刚去世不到半年。因为和父亲吵架,母亲喝了农药,在医院里抢救过来。出院 以后,父亲除了挣钱以外,还主动承担家里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喂猪扫地, 他用自己的方式讨好着母亲。   这件事,是外婆亲口告诉我的。外婆要我回去叫他们不要吵架,否则家里必 有灾难,外婆说,这是她从梦里看见的,外婆还说着件事跟死去的爷爷有关。老 实说,我并不迷信,当时并未把外婆地话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老人善意的提醒。 外婆在我们龙门山这一带很有名气,因为她身上有不平常的本事,找她办事的人 很多,因此平日里外婆很少有时间在家。在我眼中,外婆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没 有把外婆的话放在心上。一个月之后,父亲就出了意外。当我再次回头想起这件 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刚刚开始享福刚刚开始住进新房的父亲竟与世长辞。   我曾经跟宁夏的作家姐姐阿舍聊起过这件事,她惊讶不已。   生活不是小说,我虚构小说,却无法虚构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最大的幸运 便是将这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遭遇写下来,把一颗在食鼠之家长大的赤子之心 写下来,永远留在纸上。   “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在老家平武县城的一个露天广场,喝茶的时候, 我跟阿舍姐姐如此说过。那天,参加完县上的文学采风活动,她将启程去九寨沟, 然后从成都直接返回宁夏。我们聊得很尽兴,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事实上,我 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那一天,我说了很多。其实,内心里我一直不曾把这些 遭遇看成是我的苦难,它只是我所经历的一段生活,因为这些生活,我的内心世 界才能如此丰富,我的人生才能如此广袤。   我会一直感谢它们,感谢食鼠之家赋予我的韧性和灵魂。在我看来,食鼠之 家的阴影,就是一种语言,它时而粗糙时而生动,时而婉转如流水,时而静止如 停留在我头上的死亡。死亡站在我的头上,它远远打量着我,当我厌倦了我累了 我彻底烦了,就带着我转身离开。   死亡,同样是住在食鼠之家隔壁的阴影,幽灵一样跟着我,为了引起我的注 意,它不时钻进我周围的人的身体,犹如一只回到洞穴的老鼠。   7.   其实,老鼠并不可怕,虽然我的手指曾被老鼠咬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 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只老鼠。我的贫穷没有让我变成老鼠,功名利禄也不会让我 变成一只老鼠。   在关于食鼠之家的这篇文字背后存在的,是我长时间隐居的处所,也许我只 是在此借宿,也许我想要在这里定居。远离人群、浮躁和欲望,我借助身体跟别 人的文字交谈,也写下我的所见所闻,赋予它们崭新的生命,这就是我目前的职 业。尽管有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并不支持,甚至公开反对。我依 然固执己见,因为我害怕遗忘。   时隔多年,这些经历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它经历过风风雨雨,从 未倒下。如果说食鼠之家是一个家庭与逆境的反抗,是人对于饥饿的本能反应, 是一次关于命运和人生意义的说话。那么,写作就是一场充满反思的斗争,是一 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考验,是一道风景的再现,或者,是一次关于记忆的长途旅 行。我选择写作,是为了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的过去和灵魂说话。除了写作,我 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话语远远没有我的文字精彩,因为文字有选择和退让的权利, 话语和生活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爱让他们伤害着彼此。   “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这 一点,可能是我沉默和选择沉默的理由。我并不排斥说话,说话的方式很多,我 选择写作。话语在离开嘴唇的时候就已经倒下了,而文字在踏上稿纸的那一刻开 始有了生命。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创造自 己的土地,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将我们变成食鼠之家的生活。我要像一个国王 那样善待每一个词语,它们不是老鼠,它们是陪我一起完成旅途的同伴。食鼠之 家这个仪式之后,我已经彻底看开生活,虽然“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我还 是想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人群里那些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老鼠的“我们”让 我忽然想要发笑。我却情不自禁留下眼泪。 ◆ 陌 上 桑                 ·羌人六·   听老一辈讲述往昔是上游人绕不过的弯,爬上去就不想下来的樱桃树,一个 巨大而神奇的魔幻般的漩涡,这个漩涡里有的仅仅是一个上游人对从前的耿耿于 怀。上世纪末,我还只是颗泥土里冒出来的草星星,实在太小太嫩了,一点点风, 也无异于摇撼。现在看来,这种心理不过是一生中最早的眺望,对于平通这块土 地的怀念和抒情,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迷恋,恰好,我们相遇了。那时候我像 一只贪婪的蛇皮口袋,不断从大人口中询问水鬼的传说,询问红军从平通过路狼 吞虎咽桐子的遭遇,询问遍布在老林的各种飞禽走兽是如何的不计其数。枯燥的 生活让我学会了如何摆脱孤独,我却还在接近,心中激荡着灿烂的火花,我相信 无论多久,它们依然会顽强地闪烁,变成沉甸甸的化石,而我们,也只能注定是 一些遗落在山谷间的灰尘,飘向晴空的一缕薄烟,有着不可折叠的坚硬和重复的 命运。   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迄今为止最早的记忆也是与外婆有关的,我饿了,哭 得撕心裂肺,外婆就用她的空奶头喂我。刚满两个月的时候,害了一场大病,在 九零三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好。我刚生下来不久,母亲又怀上了弟弟,没有奶, 就只有吃白糖。母亲总爱说,我长这么高,不晓得吃了好多背篓的白糖。我知道, 那多半也是外婆给我买的。父亲和母亲刚刚成家,分家的时候几乎连床都没有, 哪里有钱。我是大孙娃子,外婆疼我,黄家的老老少少都喜欢我。他们说我的脸 蛋总是红扑扑的,跟花红一样,哪个看了都想亲两口。无论走到哪里,外婆都爱 把我背在背上。没有母亲和父亲在身边,我渐渐依恋上外公外婆,根本不愿回家 了。开始到学校读书的时候,放学后我也是背着书包往外婆家跑。宁愿爬山,也 不愿意回公路边上的家。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我都觉得有些陌生,或许他们真 的爱弟弟一些,我很悲伤。   九七年的平通已经开始浮肿,局部的感染。先是邓的去世,广播里反反复复 地哀乐,阴雨绵绵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十天。六一儿童节,我穿上了母亲买的新衣 服,穿着女式凉鞋,那张背靠着旗杆的照片还在,上面鲜艳地印着“一九九七年 香港回归”字样。七月一日,香港回归。照片上我笑得合不拢嘴,可能是裤子比 较小,我的小疙瘩若隐若现,很淘气的样子。   那时候,平通河比现在要清澈、澎湃得多。初夏刚至,蝉声此起彼伏,整个 院子都闹哄哄的,空气里弥漫着猪圈和青草的味道。并且,我能感觉到它的潮湿、 缓慢,甚至有一点点倦怠和色情。一种自始至终的斑驳和陈旧感,让人着迷。我 还不会游泳,倒是充满了期待,家里不准私自去,只好时常坐在梅子炕上朝河里 观望。偏颈子扯着嗓子在对岸喊我下去洗澡,他大概晓得我是刘金成的大娃,都 没敢,我不怕河里有什么水鬼,是担心自己把自己沉了。他球甩甩的趴在岸上晒 太阳,有时候,抓起一把沙子就往那些小孩的屁股里面塞。龟儿子太莫日月了, 我想骂他,想着自己竹竿儿一样的手脚,还是忍了,隔得远,他也听不见。   其实我对偏颈子操社会的事情根本不敢兴趣,据说,他老爸也是因为横行乡 里被人报复不了了之。我感兴趣的是太阳下山以后被他带到河里洗澡的那个丰乳 肥臀的女人,感兴趣的是他们互相搓澡的动态和优美。他们一定不晓得,离他们 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双干燥的眼睛在望着他们。暮色渐浓,我看到他们的身体缠到 了一起,那个女人似乎在说着什么,整条河显得十分轻柔,仿佛一只巨大的耳朵。 背着看,假装无意地看,身体里却有一股无声的火焰在快速流动,在尖叫,在活 跃。我尽情发挥着自己过于早熟的想象,他们背地里又做了些什么,难道只是拥 抱、亲吻、抚摸,包括我的父亲、母亲,有太多的谜团打不开,它们就像平通河 的水一样,看不清摸不透,像清晨里的雾霭,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死茧。   从外面还没拢屋,弟弟箭一样从门里射了出来,龇牙咧嘴、满脸通红,差点 把我撞个趔趄。我脚刚进门就看到父亲正搂着母亲接吻,她手里的刷把还在滴水。 我诧异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惊讶地看着我,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这使我不自在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心中的疑问,包括我美丽亲 和的班主任。她那么和蔼可亲,乃至有一次交作业的时候,一个“妈”字脱口而 出。好几年没看到过她,先是听说她当了校长,后来又调到平武县城去了。她是 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跟母亲这个字眼一样美好。我躺在床上回味着偏 颈子跟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浑身燥热,也想王老师,却没有丝毫叛逆的意思。 我想她抽全班的同学回答同一个问题,只叫我一个人坐下,其他同学放学之后都 要留在教室里打扫清洁,心中满是得意。   谁也没看出来,我是个极其胆小的人,弟弟不许我和他睡,我既怨恨又无奈。 悄悄起床掀起窗帘往外面看,月光把整个平通映得一片惨白,一颗心跳得扑通扑 通的,比看到自己身体下面逸出来的盐须还要紧张。我想不起自己最后是怎样入 睡的,等我醒来之后,我更加肯定确信有一些青面獠牙的东西碰过我,坐在我的 房间里,肆意翻阅着我的秘密,缓慢的,不露声色的,撕毁着我的青涩的容貌。   我不知道我韭菜一样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它每隔几天就会生出一些石灰一 样的东西,粘糊糊的,闻着十分恶心。后来听杨连红说那是包皮垢,生物上面写 的有,才如释重负。十三岁,童年开始倾斜,小学毕业,整个暑假我骑着那辆飞 鸽牌自行车沿着九环线捡废品。上至南坝,下到猿王洞,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 老早起床,一根蛇皮口袋拴在后座就出发了。有一天早上,我在路上捡了一条猬 子,据说还是保护动物,它的腿受伤很严重,我很心疼,想放生,后来,父亲不 知怎么的把他卖了,钱我一分也没看到。   我能得到的只是这个充满了生机的夏天,阳光散发着青春独有的味道,我的 汗水,我的黑黝黝的身体,也是属于青春的。我总是在路上自言自语,而且是那 些押韵的、莫名其妙的字句。四年之后,我在到江油读书的第一学期狂热地迷恋 上了写诗,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写,而且义无反顾。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遗 精和手淫,在麻酥酥的床上感受那种歇斯底里的单独的欢乐,我从来没有觉得自 己罪恶。我唯一害怕的是母亲去晒我的被子,它的样子太斑斓了,近乎刺眼。也 许,母亲早已发现了我的秘密,只是无从阻拦我在自己成长的路上盲目地行走, 像沉重的夜色,其实早已势不可挡。   炎热的夏天,干柴烈火的我和几个伙伴赤裸裸地躺在河里洗澡,晒太阳,皮 肤黑得好像烟囱。我们比疙瘩的形状和尺度,干虾儿的疙瘩长得最难看,尖尖的, 我们喊他火箭。九娃的硬起来比他的脚杆还粗,我们喊他蟒蛇。恒不会狗爬,我 们脑壳发热,一个劲儿怂恿他往河心跳,他果然下去了,水很深,我们看到他在 水下面走,很安静很滑稽,没有任何挣扎。我和煤油灯一下子慌了,急忙跳过去 把他拼命往岸上抱。他救命稻草似的紧紧钳住了煤油灯,我只好竭尽全力抱着他 们两个往对岸走推,整个人都泡在水下,不敢放,生怕放了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还好,有水的浮力,我没走多远就到了浅水区,爬上岸,我们累得浑身软趴趴的, 吓得声音也变了。开始怎么就没有想过后果,难道水里面真的有水鬼蛊惑我们。 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恐怖。回到家里,我的手还在抽闪闪,不敢想象, 如果恒真的被淹了,我该怎么对他的父母交代。   夜幕十分,喧闹像一盏油干了的碗,整个平通也是一只碗,慢慢沉寂了。星 空开始变得明亮,我坐在家门前的核桃树上等我的父亲回来。他到外面做活路了, 母亲到坡上扯猪草还没回来。现在,我好像还停留在那段百无聊赖的等待中,他 没有回来,他该回来了,在灵官庙的拐弯处,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父亲。他抽烟的 样子,举着大杯大杯的白酒一饮而尽的样子,他发火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慢慢 失去了温度,化成火盆里的灰烬。那是一个怎样的背影啊,沉重地码在我的心上, 码在我的后半生里,忧伤、须臾,刻骨铭心。只有怀念了,我找不到任何言语来 代替内心的疼痛,我怕自己会疯掉。那个夜晚,我手淫了三次,才沉沉睡去,也 许,只有这些轻盈的战栗,能够缓解我内心的孤独、恐慌。   后来的事情像是流水作业,我离开了平通,到江油读高中,很少回家。每次 回去,我都觉得自己成了半生不熟的客人。母亲总爱在我的耳边抱怨哪家哪家把 我们的地占了,哪个哪个把我们的梅子树偷了,我不吭一声,装作漠不关心。这 个昔日熟悉的村庄是如此的陌生,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参合的余地。一个容易被 幻想带走的人,情绪往往也是反复无常的,我对于更远的事物总是表现得蠢蠢欲 动。人在外面,整个的魂却留给了故土,不是不愿交出,而是根本无法超越它巨 大的阻力。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即使肉体腐烂成了灰烬,我们也只永 远的属于故土。对我来说,平通就是这样一座无与伦比的心灵高原,苍劲、辽阔、 深邃背后隐藏的很可能是一个民族、一个家园独有的风韵、悲苦。我们平凡地活 着,也仿佛只是验证了它的缓慢、一往情深。而所谓的乡愁也很可能仅仅是一个 充满寓意的假象,不是吗,它总是在我们的内心寻求归宿,我们的关系并非隶属, 而是彼此依存,像屋檐上的瓦片,举起了偌大的苍穹。   刘家院子还是刘家院子的味道,对岸是李家院,那棵皂荚有多大年纪了,谁 也不清楚,远远望去,足有半个山高。在平通,还有朱家湾、林家坝好几个以姓 氏命名的村寨,之所以提及它们的名字,完全是兴之所至,我不了解这些名字的 来历,一段历史荒唐地把族谱毁灭了,我们失去了回望的可能,那些空洞的的闷 响,居然在时间的声音里永远走失了。汶川地震当天,平通的一个村庄被活生生 的掩埋了,几十个鲜活的生命瞬间被涂成了空白。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情不自 禁地去想象他们,肝肠寸断。幸存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奔忙,直到自己也被前仆后 继的时光淹没,成为泥土的陪葬。   岁月终于把一个空灵的少年变粗糙了。青春的车铃渐行渐远,当我再次用一 种陌生的眼光打量自己,打量过往的时候,恍若隔世,爱恨情仇都不在是我一个 人的,我无权放纵自己,越来越多的孤独包围着曾经那颗敏锐而又肆无忌惮的心。 不再为小小的伤害而黯然神伤,也不再为那些得失而阴晴不定,一切都变得简单, 辽阔,不着边际,也许只有像苦麻菜和蒲公英那样卑微的活着,坚持自己,就能 圆满。   一个有罪的人真该死,等我转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肮脏、泥泞, 很多事情,我找不到地方道歉,来不及修正,要是可以挖一个坑把它们永远的封 藏该有多好,谁又能。一个准备用大海去洗心革面的人,多么希望自己的身体还 是平通河原来那样的干净、清澈见底,怎么可能。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我还懂得 何为羞耻、尊严和诚实,我从来没有因为某些打击而否认过它们的价值,浑浊而 坚定,我始终相信它们比汹涌的性爱还要美好,可以超越虚无,而且不费吹灰之 力。   其实我早就认识他了,当乌鸦在树上练习夜晚,所有的面孔都在努力翻新的 时候,他选择了诗人。 (寄自四川绵阳)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 笨狸、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 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8.dxiong.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