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2/12(第二二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7.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止水 訾非:止水             §                   §    ·訾非· 【网讯】              §                   § 高铁快车,载上我 【牛肆】              § 去可去、                   § 可不去的远方。 阿w:朝可鉴此安邦,野可鉴此聊生  § moonzy:写在泰坦尼克号沉没100周年  § 一瓶水,立上灰色桌板 汤国基:一个诺贝尔科学奖胜过    § 没有一丝漾动,仿佛        一千块奥运金牌    § 落在起点上的最后一秒                   § 【丝露集】             § 你站着,站在原点上倾听                   § 西风呼啸。 陋岩:短诗六首           § 西风呼啸,却只是吹走了秋天 黄凌:马嵬坡遐思          § ——不像那些年,你得扶住整个世界 凌可新:赶贼记           § 才不让内心倾斜。 于怀岸:遇害者           §                   § 谁勒住缰绳,把车停在 【网里乾坤】            § 可停、可不停的站台上                   § 人们走下车厢,探身秋风, nuance:《天国之秋》读后感     § 等待召唤。 宋烈毅:啤酒、动物与少女(短札四题)§                   § 会抛下你吧,它会绝尘去? 【网萃】              § 把你留在,这陌生的三界里                   § ——那因此被错过的一生 《安徽俗话报》上的《风水的迷信》  § 好,                   § 还是不好?                   § 【网讯】∽∽∽∽∽∽∽∽∽∽∽∽∽∽∽∽∽∽∽∽∽∽∽∽∽∽∽∽∽∽∽ ◆          评选新语丝科学精神奖启事 一、 该奖用于奖励在帮助中国公众理解科学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人士。 二、 该奖每年评选一次,奖给一个人,奖金一万瑞士法郎(或等值美元、人 民币)。 三、 该奖由新语丝编辑部评选,每年一月份颁发。欢迎各界人士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和推荐理由请寄:xinyusi@yahoo.com。 四、 该奖奖金由位于瑞士的科学期刊出版公司MDPI公司赞助(mdpi.com)。 【牛肆】∽∽∽∽∽∽∽∽∽∽∽∽∽∽∽∽∽∽∽∽∽∽∽∽∽∽∽∽∽∽∽ ◆          朝可鉴此安邦,野可鉴此聊生 ·阿W·   大民太出名了,在老家五里三乡:“第一个状元,第一个考到北京,上北京 大学呢;死得太惨了,死无全尸,且无缘无故。”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大民 是我的邻居,只比我大三岁。大民一九八六年考上北京农业工程大学,食品加工 工程专业,毕业分配于江西抚州地区乡镇企业管理局。“第一个状元”、“上北 京大学呢”是村民的话,不是事实,可怜的村民以为北大是北京唯一的大学。确 实是死无全尸,且迄今不知什么缘故。   大民身高体壮,精明强悍。用“身高体壮”和“精明强悍”来描绘一介学士, 很容易让人感觉错位。然而,只有这两组形容词能够既概括又准确刻画大民。且 笔者愚猜,这很可能就是他招惹噩运的祸根。   大民在北京上学时,父母甭提有多高兴。为了让大民体面地上学,父母心力、 体力和财力的支出都像放血一样,但在所不惜。放血的高潮在大民毕业分配的时 刻来临。原因在于,大民的父母朝思暮想:大民是正正规规北京出来的本科生, 不管大小怎么的也得弄一个什么“有点说法的”,怎么的也不能还像工人一样, 如果那样,那就太没意思、太不值了。为了弄一个什么“有点说法的”,大民的 父母拼光了所有家产。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借了。几个没什么出息的妹妹也 被父母早早地撵出去嫁了,能凑几个钱是几个钱。没有人不佩服大民父母的爱心、 魄力和钻劲,反正大民最终进了江西抚州地区乡镇企业管理局。   真他妈的见鬼,响当当的北京毕业的本科生,今年是坐办公室,明年还是坐 办公室,年年都是坐那间十几个人的办公室。眼睛望断了,总也看不见大民进一 间小办公室。进不了小办公室,他妈的让他下到什么小庙里来也行,到小庙里还 能更“有说法”。这些都是大民父母的原话。其失望、焦躁和颓废之情写满脸颊 和额头。   整天穿着笔挺的西服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乌黑贼亮,都他妈 的有什么意思?!大民恨透了这样打扮得像婊子一样。可是,你不这样,办公室 人人都这样,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大民不是不理解父母的苦心,朝 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可是,你在想办法,别人也没闲着,谁不在想办 法?你让大民有什么办法!大民是识时务者,农民的优良秉性与生俱来。   嘿,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大民依然白天像婊子一样去上班,四点半下班, 不再磨蹭了。飞快下班,飞快回家吃饭,脱掉婊子行头,骑摩托飞快赶到一路公 交的终点站。干什么?大民要开“摩的”了!第一天甭提心里有多不安,就像做 贼一样。“天呀,我偷人东西了吗?我他妈偷谁抢谁了?慌什么呀?”大民心里 这样告诫自己。嘻嘻,这心理暗示真管用,三五天之后,大民心安若泰。大民窃 喜,办公室其他的“婊子”一定想不出这样毒的狠招。碰到熟人也不怕,他带头 盔护套,肯定不会让对方先认出来。这么偌大的城市,躲过几个同事还不容易吗? 退一万步说,万一被同事发现,没偷没抢,爱说笑就说笑去吧。大民越干越开心, 越干越有经验,越干越放得开。和其他摩的司机抢生意,坑蒙拐骗顾客,一样的 青春,一样的农民本色,谁怕谁?!大民秉承了父亲的精明强悍,一人干两人的 活,还要把那两人都超过。摩的行业,一人的收入要超两人,超三人四人都有可 能。大民和毛主席一样的身高,一米八四,能说标准的普通话,在摩的司机行列, 无人能及。嘿,管他妈的爱提拔不提拔的,提拔固然好,不提拔大民就这样混, 不信混不出个名堂来。   某日,大民如往常一样出工,下楼时和腆着肚子下班回家的妻子正好照面, 互相“嗯”了一下。一宿没回家,大民妻子有些奇怪,但也不是太奇怪。自从大 民干这一行,偶然生意好,干到天亮才回来也有过。奇怪,第二天也没回来,第 三天也没回来,第四天也没回来……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手机,急死也没办法。 大民妻子什么都想过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警察查摩托车牌照找上家 门了。警察客气地请她帮忙,跟他们去一趟,去干什么没有说。警察看到她腆着 肚子,还客气地提醒她另叫一个人陪同。去干什么?去认破碎的衣服残片和零落 腐烂的尸块……   大民走了,永远地走了。衣服碎片像是他穿过的衣服,尸块是不是他的,无 人知晓。DNA鉴定?谁出钱?破案?你以为警察局是你家开的,没钱又没压力人 家会愿意侦破无头案?你们总以为警车不烧油会自动满街跑!大民妻子想,他也 许抛弃妻子,下海经商去了。她想大民可能不爱她,以他的精明强悍和刚毅决绝, 他有可能不辞而别。她想,他可能厌倦了江西抚州,去广东赚大钱去了,赚了钱 也许会回来。她这个颇有创意的猜想一经传播,许多人都不信,但大民父母将信 将疑。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了,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每次我回老家,大民的父 母都向我哀叹:大民一定回不来了,死得太不值得,死得好惨哟,呜呜——   大民为什么而死,具体原因无从知晓。据熟悉当地警察工作的人说,寻常百 姓家死一个人,当局总是能少管一点尽可能少管一点。大民的妻子为冤案奔波了 多少,不得而知。大民的父母难得进城,进了城连北都找不到,找谁叫屈去?大 民突然死去的具体原因不清楚,然而社会原因也许不难推断。笔者愚猜,死因可 能有二。一是,大民载客可能碰上流氓无赖拒付车费。至少江西抚州的摩的行业 是这样,碰到软一点的顾客,很可能司机多诈一点钱;碰到“横”一点的顾客, 很可能被赖得只够汽油钱,甚至干脆拒付。这样的平衡如何把握?一看拳头大小, 二看心地“善杀”(抚州方言:善恶)。以大民强悍的性格,加上身高体壮,他 是否会欺诈顾客我不敢妄猜,但他一定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原因之二,摩的行业 也是有许多潜规则的,各自有地盘。大民以他“干部”的底气,是否愿意遵守这 些“土人”的规则,很值得斟酌。无论哪种原因导致斗殴,死伤都不奇怪。人死 灭尸,销声匿迹。   这些推断都离不开江西抚州的具体社会环境。有句话,家乡的山也好,家乡 的水也美;可叹的是,家乡的人们却在一定程度下生活在黑社会中。十多年前, 中国司法系统突然出现一个所谓组织黑社会罪的罪名。当时我好一阵纳闷:从我 父母那一代开始就说,如今中国人生活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怎么到如今还可 能有什么黑社会存在呢?这不是抹黑某某主义和某某党的领导吗?什么叫黑社会, 的确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我觉得江西抚州的人们是生活在一定黑暗程度的黑社 会中,我的判断依据就是如下两桩亲身经历。如果有人说,你才淋这么两趟毛毛 雨,就把朗朗乾坤说成是黑社会,太不妥了吧?那么咱们改过来,您爱叫什么社 会叫什么去。咱就以此寸管之见谈社会环境,就是指这个具体社会治安环境。   第一个经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上中学时,有同学问:“你晓得现在抚 州最大的地下党领导是谁啵?”我惊愕地反问:“地下党?现在还有地下党?” 同学说:“地下党你都不知道?记住啦,抚州地下党最大领导叫熊蝈蝈。你如果 在抚州碰到麻烦,有人欺负你,你就说,‘算了吧,你也别欺负我了,你以为我 挨了欺负会傻到去找党和政府的地步!闹狠了我们都要去找蝈仔的人来评理,来 帮解决。我也懂到底是地下党还是地上当更能管事呢’。”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 很是不屑。几年前有一次我问哥哥,现在社会治安怎么样。哥哥说:“熊蝈蝈被 毙了,好些了。”我很诧异,这个“熊蝈蝈”是不是二十年前听说的那个地下党 领导?哥哥笑答:“你以为抚州像你们美国,有多党领导?哪有两个熊蝈蝈?熊 蝈蝈的领导何止二十年,三十年怕都有了。”   第二个经历是这样,某日我家兄弟姐妹加配偶共六七个人在抚州乘中巴车。 上来一个满身酒气的青年,车内没有空座,他一屁股挤到我妹妹的座位上。妹妹 只好尴尬地搭在妹夫和她自己的座位中间。我坐后排,伸手拍拍那青年,想和他 理论一下,让他要懂礼貌,请他站起来。总之,不出三句话,车内几乎能闻得见 火药味。哥哥嫂子和妹妹妹夫以及司机赶忙劝我少理论。当时我甚为诧异,怎么 他们不帮我谴责那无礼青年的嚣张气焰,反倒劝我少理论。下车后他们告诫我, 我刚从国外回来真得注意,对抚州的流氓无赖一定要长个心眼。气愤!我把怒火 撒向哥哥和妹夫,我严厉地谴责他们,你们还算男人吗?难道流氓有三头六臂, 我们这么多人还能被他全吃啦?!我愤愤地说,邪不压正,你们用得着怕成那样 吗?!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愕然无语,委屈地说,你不知道抚州是什么社会!   大民惨死,有社会治安方面的原因,也有社会文化和价值观念方面的原因。 社会精神生活空虚,拜金主义泛滥。当官、发财、出虚名是绝大多数人的内在精 神动力。大民是乡镇企业管理局职员,也是老百姓眼里的“干部”。他并不是生 活窘迫到非得在业余打黑工不可,而是扭曲了的价值观念驱动的,或者说某方面 的农民本色驱动的。全社会都在躁动着寻找机会发财,他如何能做闲云野鹤。当 然,以一个“干部”之尊,愿意和劳动人民打成一遍,也未尝不是好事。   大民惨死,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本人的性格和价值观念。如果他是一个性情 懦弱的人,也许不会出现争斗。如果他的父母胸襟眼界开阔一点,不要以为方圆 几华里只有大民一个正正规规的北京毕业的本科生,就一定要“有点说法”;不 那么急切地企望当官发财,也许大民失落的落差不会那么大。如果大民没有强悍 的性格和泼辣的作风,不一定有委身市井与摩的司机厮混和拼杀的勇气。   大民是我的邻居,我们只差三岁,我们之间应该不会存在所谓的“代沟”或 “代差”。然而,我想不到他会在业余去开摩的,赚如此辛苦的血汗钱;更想不 到他会如此突然惨死。我依然记得,我在省城上大学时,他去北京上学途中在我 宿舍留宿过。他高大的身躯,零落腐烂的尸块,常常会出现在我梦里。大民死了, 我很震惊,也很惋惜。这些年我学会了许多阿Q精神胜利法,我为大民欣慰,他 死得早总算还没有落下骂名,他总算还没有沦为官污一个、蛔虫一条。他死无全 尸,没法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当然也没有人为他做悼词。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关 于他的死也没有一点“说法”。既然我已经说开了,那就索性说个够,悼词也要 补上:大民同志,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有一年评过),杰出的农民阶级本色 知识分子,赣东山区某地某年高考状元,为官不贪,为民不刁,英年早逝,大名 远播。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他的事迹令人难忘,发人深省,朝可鉴此安邦, 野可鉴此聊生。 ◆      我们是否需要敬畏自然——写在泰坦尼克号沉没100周年   ·moonzy·   昨天看到一个关于泰坦尼克号的电视记录片,才想起今年原来是泰坦尼克号 沉没100周年。十几年前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在中国大火了一把,不久前 同名3D电影在中国又火了一次。两把大火烧下来,除了烧走了多少多少亿的RMB, 还烧出了一些人的“深刻反思”,他们认为泰坦尼克号的悲剧是大自然给我们这 些狂妄的人类上的生动的一课,因而我们要“敬畏自然”。而当时利用工业进步 造了这么个大轮船在这些人看来就成了不敬自然的表现。   然而,我从那个电视纪录片中了解到,其实泰坦尼克号的悲剧首先还是要归 因于沉船附近一艘轮船(加利福尼亚号)上报务员的疏忽。这艘轮船因为冰山停 止航行,但在给泰坦尼克号发关于冰山信息的电报时却没有标注预警,而且在发 完后就去睡觉了,因而收不到求救电报。所以假如这艘轮船上的报务员更谨慎一 些,及时给泰坦尼克号发出冰山预警电报,那这场悲剧很可能就能避免,而这 “宝贵的一课”我们大概也就上不成了,看来还真该感谢这些粗心大意的报务员 啊。   我在想,假如泰坦尼克号的航行不是发生在100年前,而是今年,情况会怎 样?我认为这场悲剧很可能完全不会发生。   首先,100年前轮船航行时观测冰山主要靠的是船员的肉眼,发现后及时调 整航线并将消息通过电报发给附近船只。而现在冰山所处位置和冰山的移动完全 可以通过遥感技术进行清晰的观测,相关信息也可以通过现代通信技术及时地发 给船员,从而指导他们制定合适航线以及时避开冰山。所以,如果在今天,轮船 撞上冰山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退一万步说,即使撞上了,估计要不了几分钟全球都知道了,而且可以精确 定位,这当然是遥感和互联网的功劳。而救援的效率和技术手段也绝不是100年 前能比的。请注意,100年前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并非马上沉没,而是过了几 小时后才沉,所以,如果今天发生类似事件,我想人类完全有能力在船沉没之前 就完成救援。   以上这些进步不是靠什么敬畏自然带来的,恰恰相反,这是这一个世纪以来 伟大的人类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积极地理解与改造自然的结晶。假如100年前 发生事故后,当时人类都像今天某些人那样大唱“敬畏自然”的高调而无所作为, 那100年后类似的“宝贵一课”就真的只好继续上下去了。 ◆       一个诺贝尔科学奖胜过一千块奥运金牌   ·汤国基·   我们引以为傲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其实是一种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是人类文明 的低级形式,它主要解决人们的生存问题,即吃饭问题。在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 的农业时代,农业文明的重要特点是靠天吃饭,而中国的农业地区又偏偏天灾频 频,很多地区都有十年九灾的说法,在无可奈何的天灾面前,依时看节、从未松 懈的辛苦劳作往往会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而且还得赔上种籽和肥料,这样的生 存经验,培育并最后形成了我们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的基因,这样的基因又自然 地衍生出了重面子轻里子、打肿脸充胖子等副产品。   辈辈承袭的基因一直陪伴着我们进入了21世纪,在新的世纪,我们看到了地 表之上我们有比发达国家还要现代化的高楼和大街,但地表之下我们的排水系统 却一塌糊涂,暴雨一来,光鲜的大都市就成了水乡泽国;我们的神舟系列飞船可 以在全世界的仰望下一次又一次遨游太空,但我们却总是解决不了和每一个普通 百姓每一天的生活密切相关的食品安全问题;我们的大学大楼林立,却看不到大 师的影子;在人均收入上,我们当时还不到美国和日本的十分之一,但我们2008 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烧掉的钱却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的好多倍;在举世瞩 目的奥运会上,我们以举国之力,争得了一堆又一堆光芒灿烂的金牌,但我们基 本不争最受观众热捧的三大球——足球、篮球、排球的金牌,而是主攻乒乓球、 羽毛球、跳水、体操、射击、举重等轻巧项目和冷僻项目,我们以巧取胜的金牌 战略赢得了辉煌的战果,在一届又一届的奥运金牌争夺战中,我们一次又一次无 比自豪地告诉全世界,只有一个国家可以和我们争老大的位子了,可是在举世公 认的国际学术界的最高荣誉——诺贝尔科学奖上,我们却悄然无声,遍觅无踪, 至今还是一个大大的鸭蛋……   奥林匹克运动发源于西方,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英语标准译法为“the Olympice games”,“games”是“game”的复数,而“game”就是游戏的意思, 奥林匹克运动会其实就是游戏的盛会,娱乐的盛会,让万千观众享受的盛会,这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快乐奥运、享受奥运的来历,这也就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 式上憨豆先生的一个响屁为什么能获得全世界喝彩的根本原因。因此,奥运金牌 其实就是游戏金牌,娱乐金牌,奥运冠军游戏的过程就是千百万观众享受的过程, 奥运会之所以备受关注是因为人类天生需要游戏和娱乐,人人喜欢游戏和娱乐。   诺贝尔科学奖奖励的是在科学领域有革命意义的、对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都 有重大推动作用的基础科学发现,如荣获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光纤之父” 高锟,是因为他的光纤理论在光学通信方面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由他的光纤理 论发展起来的光纤传输技术,带来了高效、低耗、清晰的多通道网络通讯,为人 类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开创了崭新的方向。因此,谁也无法否认,在造福人类、 推动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上,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的贡献是要远远大于奥运金牌 获得者的,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一千块奥运金牌也比 不上一个诺贝尔科学奖,一个诺贝尔科学奖胜过一千块奥运金牌!奥运冠军的竞 技水平再高,再炉火纯青,也只能带给我们身心的愉悦,无法像获诺贝尔科学奖 的成果一样,能够改变我们生活的世界。   可是,诺贝尔科学奖靠急功近利和投机取巧是无法获得的,科学上的重大发 现需要长期不懈的艰苦积累,尖端前沿的科学成果甚至需要系统性的代代相传的 深入研究才有可能获得,而在举国体制之下,一个从全国几亿儿童中选出来的几 岁的孩子,经过几年的封闭训练,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可能成为举世瞩目的奥运 冠军,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这里举不胜举,如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斩获两块游泳金 牌的16岁的叶诗文和中国跳水队那些十几岁的娃娃们。如果从功利的角度来考虑, 无疑地培养奥运冠军比培养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要容易得多,省事得多,培养诺 贝尔科学奖获得者除了需要长期不懈的艰苦积累之外,还需要优良配套的系统工 程,需要一个能充分释放人的创造力、充分尊重人的创新力的适宜的大环境,它 是无法通过一段时间的封闭式强化训练就能成功的。何况一个科学家即使获得了 诺贝尔奖,在社会大众面前也无法像奥运冠军那样出尽风头、家喻户晓呢?   在荣获诺贝尔科学奖的科学家中,有八位科学家是我们中国人最为熟悉的, 他们是李政道、杨振宁、丁肇中、李远哲、朱棣文、崔琦、钱永健、高琨,我们 为他们而自豪,因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我们中国人的血液。可是,他们都 有一个我们扯不下的标签:外籍华人(前七位都为美国国籍,高琨为英国和美国 双重国籍)!不管他们是否出生、成长在中国,有一点是我们无法否认的,那就 是他们的重大科研成果都是在美国或欧洲国家获得的。   奥运会只是人类原始的体能、体质的竞赛,而诺贝尔科学奖则是人类真正高 智慧的竞争,如果我们有像奥运冠军一样多的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甚至有外国 朋友在他们自己的国家只能做条虫,可来到我们中国之后,得益于我们能使各类 优秀人才脱颖而出的大环境变成了一条龙,获得了诺贝尔奖,那才是真正值得我 们骄傲、值得我们自豪的。   有人说,诺贝尔奖是西方人弄出来的玩艺,我们中国人不屑一顾!可是,奥 运会同样是西方人弄出来的玩艺,我们为什么那样积极参加、那样投入地去争金 牌呢?我们当年为什么一再申办奥运会,为什么至今仍以举办了空前盛大的北京 奥运会为荣呢?不错,当今世界存在着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社会体制和不同 的价值体系,诺贝尔和平奖经常引起争议、抗议、批评、指责,如在外流亡的达 赖喇嘛和在中国服刑的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甚至诺贝尔文学奖有时也被质 疑用于政治目的,如法籍华裔作家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是,包括中国 科学界、经济学界在内的世界各国科学界、经济学界,有哪个国家不承认诺贝尔 物理学奖、诺贝尔化学奖、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等三大诺贝尔科学奖和诺贝尔 经济学奖的权威性呢?由于种种原因,三大诺贝尔科学奖和诺贝尔经济学奖都难 免漏掉大师,可是有哪位已经获奖的科学家、经济学家不是真正的大师呢?有哪 个国家说过哪一个科学家、经济学家是因为政治原因而获得诺贝尔奖的呢?   科学无国界,诺贝尔科学奖同样无国界。根据诺贝尔遗嘱,在诺贝尔奖评选 的过程中,获奖人不受任何国籍、民族、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的影响,评选的唯 一标准是成就的大小。瑞典皇家科学院和瑞典皇家卡罗林医学院的评委们遵照诺 贝尔遗嘱,在三大诺贝尔科学奖的评定上,并不存在我们有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的 意识形态化问题,并不存在歧视或是有意忽略不同于西方主流体制的国家的科学 家和科学成果的问题,例如在前苏联和西方长期对抗的冷战时代,就有谢苗诺夫、 切伦科夫、普罗霍罗夫等八位前苏联的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科学奖,由此我们可 以看出,诺贝尔科学奖和奥运金牌一样,同样经得起公正天平的检验。恰恰需要 警惕的是,我们有些人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习惯于把西方人评出来的奖都意识 形态化。我们有些人总是有选择地承认西方人弄出来的东西,对于我们能够得到 的、能够提高我们自信心、满足我们自豪感的奥运金牌就说它多么地公正,而对 于我们还没有得到过的、不能满足我们自豪感,甚至还要让我们的自信心受到打 击的诺贝尔科学奖就说它多么地不公正,那样只能自欺欺人,贻笑大方。我们要 有勇气承认我们的不足和落后,只有承认不足和落后,我们才能对症下药,奋起 直追,如果承认不足和落后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们就只能永远落后了。   诺贝尔奖自1901年12月开始颁发到2011年12月,全世界总共已有826人和20 个组织获奖,其中544人获得三大诺贝尔科学奖,美国获得三大诺贝尔科学奖的 科学家占了249人。1956年前苏联建国不到40年就有谢苗诺夫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1958年前苏联又有切伦科夫等三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第二次世界大战 结束以后,日本也已有15人获得三大诺贝尔科学奖。我们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的 1984年才参加奥运会,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我们就坐上了奥运金牌榜的第一把金 交椅,到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我们总计参加八届奥运会获得的奥运金牌总数就 已突破200块,可是在诺贝尔科学奖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有63年,年复一 年,望眼欲穿,我们让全世界看到的还是一个让人咋舌的大鸭蛋,不论怎么说, 这都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憋屈!即使我们争到了奥运会上所有的金牌,这个铁沉沉 的大鸭蛋也压得我们难以真正挺起胸膛!   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一个真正伟大的国家,不但需要奥运金牌,更需要诺 贝尔奖!   如果说改革开放之初,我们的奥运军团争到几块奥运金牌还能起到振奋民族 精神的作用,那么在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多年,我们的经济总量已经跃居世界第二 并将在不久之后成为世界第一的时候,在我们国家在国际经济舞台和国际政治舞 台的影响越来越大的时候,如果没有诺贝尔科学奖,再多的奥运金牌,也满足不 了我们精神的饥渴,再多的奥运金牌,也会让我们感到怅然若失,心里很不是滋 味,我们即使把孔子学院开遍世界的各个角落,竭尽全力推广中华文化,但我们 说起话来,依旧会感到心里发虚,底气不足。   我们已经进入从传统农业文明向最富活力、最富创造性的新型工业文明转变 的伟大时代,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市场化、国际化的时代潮流正在无情地 消解中国历史悠久的农业文明,从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社会和精神的各个 层面不断改变中国的面貌,由传统农业文明培育起来的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的民 族基因也到了应该彻底终结的时候了。作为有13亿多人口的世界第一人口大国, 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我们要有宽广的视野,博大的胸怀,我们要有站在时 代前列、足以推动人类文明和社会发展的创造性成果,我们要争奥运会金牌榜的 第一,我们要争具有极大娱乐和观赏价值的竞技体育的第一,我们更要实现诺贝 尔科学奖零的突破,更要创造一个适合出现群星灿烂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自由、 宽松的大环境,更要有远大的目光和长期拚搏的精神去争诺贝尔奖榜单的第一。 如果说奥运会的金牌已经证明中华民族的体能、体质、竞争精神不比任何一个民 族差,那么,将来真正由本土中国人摘取的一块又一块诺贝尔奖奖牌同样可以证 明中华民族的思维能力、智慧水平、创造精神不比任何一个民族弱,对于推动人 类文明和社会的进步,中华民族同样能够作出卓越的贡献。   有自由思想的空间,才会出现获诺贝尔奖的大师。当举国上下都在为中国奥 运军团在伦敦奥运会上大获金牌而狂热欢呼,大举庆功,很多人因为激动和自豪 而兴奋得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手舞足蹈、忘乎所以的时候,我们应该允许有点“反 常”思维的人贡献一针清热凉血的药,而不应该把贡献清热凉血的药看成是别有 用心。国家是所有国民的国家,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社会是每一个成员的社会, 只有每一个热爱国家、心系天下、关心社会的人,都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只有每一个人都不会因言获罪,国家才是健康的国家,天下才是太平的天下,社 会才是和谐的社会,获诺贝尔奖的大师,才会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地应运而 生! 【丝露集】∽∽∽∽∽∽∽∽∽∽∽∽∽∽∽∽∽∽∽∽∽∽∽∽∽∽∽∽∽∽ ◆            短诗六首     ·陋岩·      虎 在铁笼 枪刺 及目光的保护下 老虎 从乡下 迁到了城里 如今虎威安在? 一声犬吠 惊落老虎三身冷汗      狼 隐居山野的 书坛高手 狼不用亲自动笔 随便调遣几根 大狼毫或者小狼毫 就让中国汉字 极尽风流        鸡 鸡不攒粮食 吃一嘴找一嘴 是鸡的传家宝 鸡不爱财 总是迈着绅士的步子 咯咯咯地 唱着悠闲         喜鹊 人类最善于 接受批评 我每次骂他们 他们总是说 报喜哩 报喜哩        马 有些地方的马 都不叫马了 叫 驴 而会唱歌的驴 都有个 很好听的名字 叫 千里马      蛇   画蛇添足 已不足为笑 有足之蛇 都晋升了 龙的职称 ◆             马嵬坡遐思 ·黄凌·   在马嵬镇住了一宿,翌日清晨出门方知昨晚下过一阵雨,落红满地,绿肥红 瘦,这扬花湿地,仿佛是杨贵妃的泪水,昨晚向我哭诉?一股风袭来,不觉鼻尖 发凉,矮墙之下的院子似有魂灵,于是赶紧朝陵园走去,向主人问安。   马嵬,在唐朝是一个驿站。天宝十五年六月,安史之乱,烽火狼烟直卷长安, 唐玄宗李隆基带领满朝文武弃都奔蜀,仓皇出逃。一时间,咸阳古道,车辚辚, 马萧萧,千乘万骑,朝西南方向奔去。二天后抵达了马嵬驿站。一路的颠簸,人 困马乏,让养尊处优的高官们怨声载道,出现骚乱,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一批少 壮军官策动六军,举戟呐喊,请玄宗割爱,缢贵妃杨玉环,诛杀杨国忠和杨贵妃 后,军队才能得到安抚,继续保护玄宗西去逃亡。唐玄宗左思右想,无法割舍, 然而,“痛煞煞独力难加”,迫于武将的威胁,文臣的讨伐,只能将所有的怨恨 和罪责强加于一个女人身上,可怜一代佳人,花钿委地,香魂黯消,含恨于马嵬 坡上。   从西安市至兴平县一路上,我发觉不少游人把马嵬坡误读成马鬼坡。掩面之 余,为字平反,正确的读音是马嵬(音唯)坡。马嵬,相传是晋代的一个人名, 他在此筑城避难,故称马嵬城或马嵬堡。唐朝建国初期曾大修官道,恰好一条官 道经过这里,并在城堡下的西南面筑了驿馆神祠。贵妃断魂的地点是神祠旁一处 有杨树的坡上,因为大军要目睹贵妃自缢方肯罢休。当地百姓怜惜这位无辜不幸 的女子,便在坡旁立了座娘娘庙。现在的贵妃陵园便是当年娘娘庙的遗址,向导 这样说时,美睫一展,浅浅地叹息了一声。   陵园在马嵬镇的西面,渭水的北岸。园外红墙纤绕,园内庭廊古朴,秀树幽 静,石头雕刻的人与动物神态安然,默默地望着段段朝霞从树叶间流到檐廊、窗 棂和台阶上,无语而有声,谁能感觉到便可以听到沉香亭畔的诗歌美人吟了。展 目环顾陵园,却无皇妃的华贵和张扬,几间郁香惆怅的红窗小屋和长眠的美人一 样,寂寞而忧伤。窸窸窣窣的树叶声依稀是美人的幽咽还是孤零落寞的絮语?使 人怦然。是不是因我的足音唤起了她的苦情?我放开抚摩红窗的手,举步之间过 了一道门槛,落履之声已进了清净的庭院,中间便是贵妃杨玉环的衣冠墓。驻目 了一会才走了过去,轻抚石碑,顿感千年的恸咽不已!   传说贵妃断魂渭水那天下了一场雪。如此说来,天地还是向着她的。也是, 那么好的一个美人儿,心地善良且多才艺,年纪轻轻,便要她去自缢,生命哪能 甘心,心头哪能服气,回想起来哪能不懊悔。什么七夕夜晚的山盟海誓?什么比 翼鸟、连理枝大难临头,生命攸关,最终还是把她献给了政治祭坛。关于这段爱 情,清代戏剧家洪升在昆剧《长生殿》里借笔将唐玄宗骂道:“今古情场,谁个 真心到底?”言词虽绝对了点,但仅指剧情而已。唐玄宗仍不愧是一代风流天子, 但算不上是一个大丈夫也。连自己所爱的女人也肯献出,算什么男人?对于贵妃, 始终是他欠她,传说,贵妃没死,但却再没有同玄宗见面,大概是在怨他的无情 寡性,再绮丽的爱情,终抵不住一场政变的跌宕。而在白朴的《梧桐雨》里,我 们却又清晰地看到一个闲居西宫的太上皇,对着缠绵的秋雨,思恋杨贵妃,以至 于梦中与贵妃相见,却被梧桐雨惊醒,一夜无眠,“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 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总不相饶,共隔著一 树梧桐直滴到晓。”这已然不再是那个“朝歌暮宴,无有虚日”的风流皇帝,也 不是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娇媚娘娘,只是一对平凡夫妻, 阴阳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们能体会到唐玄宗的失意、懊悔、怨恨, 这多少对于贵妃是种安慰吧!   女人不幸的命运大多是这样,在爱情里患得患失,得意时胜万千宠爱不倦, 失意时择秋凉团扇栖身,风雨飘摇,在男权社会里,谋生亦谋爱,跳闪腾挪的聪 慧,难敌负心汉的薄情,管你是才女,还是佳人,都在痴心中老去,“易求无价 宝,难得有情人”。即使郎情妾意,又偏不幸英雄气短,天长地久难,只得日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长夜孤灯,寒衾凉枕,指尖依旧纤细, 渥暖它的却只剩回忆,而回忆,也在逐渐消瘦,生生把个腮边红晕,作个宿醉难 消,日高懒梳妆的颓废模样,这岂不又是罪过一桩。又或许碰到个恶婆婆,逼得 孔雀东南飞,怪“东风恶,欢情薄”,只得“十年离索,错错错”。此间最不屑 的,却是同床异梦,大难临头飞鸟各投林,这样的爱情没有生命,味同嚼蜡,还 心生恶心,爱情有时也要讲道义,无情无义之人,人人皆可唾之淬之。   拜伦在《唐璜》里说:“爱情对男子不过是身外之物,对女人却是整个生命; 男人门路很多,但女人只有一法:那就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惩罚。”压在神权 下的女人,只能去修正上帝的过失,女人的原罪是多么的无常,虽然神性十足, 却也道分明了红尘男女在感情上的优劣势,红颜本就薄命,更那堪晚来风疾。   贵妃醉酒,醉眼看尽红尘,早知下场凄凉,不如一醉千年,玄宗薄幸,薄幸 却又悲伤,早知心伤难消,不若放手一搏。女人如花,而花有花期,花开花落, 道尽世间情殇,劝君莫做负心汉,劝君莫做无情郎,愿世间男子有情,爱花更要 护花。 ◆             赶贼记   ·凌可新·   一个人,叫王长水,名字好记,人也长得喜受。在王家庄,喜受就是招人喜 欢的意思。而这种人,首先得脾气好,脸上笑嘻嘻的,打眼一看像个好人。再者, 也要有一些特长。比如有的人会讲故事,讲别人不知道的故事,你听了感到新鲜 新奇,你就喜欢他,巴不得他天天坐着给你讲故事呢。还有一种人,能吹牛皮。 虽然只是吹牛皮,但却吹得有水平,不容易破。即使不小心吹破了,大伙也开心, 哈哈一笑。再有吧,会拍马屁的,几句话下来,原先你眉毛拧着呢,心里烦着呢, 对人生或者世界仇视着呢,这人一拍,你立马舒服了,眉开眼笑的。这叫什么? 叫能耐。   村里人喜欢的,一般都要有一定的口才。不会说不会道的,你肚子里就算是 再有东西,好得不得了的东西,但你不能用它们喂养村里人的胃口,不能让大伙 得到精神方面的享受,大伙喜受你干嘛?吃饱撑得慌呀?   王长水这样的人,其实在一个村庄里,是找不到几个的。记得我小时候,最 喜欢听一个脸上长着无数麻子的老人讲故事。老人没读过几年书,但一生颠沛, 阅历丰富,当时在村里做着挑大粪的职业,就是每天挑着一对桶出门,挨家挨户 去到,把人家茅坑里面的屎和尿舀出来,挑到村外去,用泥土搅拌起来,好当作 肥料用。   照常理说,脸上长着那么多麻子的老人,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如同妖魔。一 般的人看一眼都不敢。而且他从事的职业,又使他的身上时时刻刻弥散着奇怪的 味道,大伙躲之也唯恐不及。可是我,还有我的几个伙伴,竟然都不怕他。一点 点怕的意思也没有。只要迎面一碰到,立马就扑过去,拉着扯着他,一定要他讲 故事。他哩,混浊起来的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把肩上的挑子一丢,说,行。就 讲一块。   然后他随便屋后房角地坐下来,我们把他一围,也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的 脸,看他那些深深浅浅的坑。他也就开始讲了。   他讲的故事,几乎全都是与鬼有关的。鬼故事,从他的嘴巴里流露出来,再 配上他的脸,那种氛围格外奇异。很有亲临其境之感叹。往往他把我们讲得浑身 都是鸡皮疙瘩,黑夜里不敢单独出来。但你能相信吗?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一 个故事讲完,他要起身,我们急忙按住他,让他再来一块。他拗不过我们,就再 来一块。常常讲了不知多少,直到家长们唤我们回家了,我们才放他走。恋恋不 舍。   他到底给我们讲了多少故事了?记不清楚了。他讲的故事我们到底能够记得 几个?似乎也并没有。因为他讲得太多太多,都混成一团不分彼此了。但他营造 出来的那种氛围,和他讲故事时独有的表情,认真的真实的一丝不苟的,至今我 还都记在心里。很有可能,我后来爱好了文学,也与当年听他讲的故事有一定关 系吧?谁知道呢?   我们村还有一位老人。受人尊敬。而且他的学问比前面的那位老人高深多了, 甚至他家里还藏有老版的线装书。时不时地看见他在静静的阳光底下,捧着一册 古旧的书在静静地读。他肚子里也装满了故事,但若让他讲,听着听着,很快就 没了趣味。就算也是起伏跌宕的鬼故事,他也讲不出来麻子老人活灵活现的味道 来。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从事文学创作后,尤其到鲁迅文学院上高研班学 习的那些日子,我曾经认真严肃地思考过许多次。为什么真正民间的东西反而更 加吸引人呢?是不是与讲述的人本身的素质和经历有关?照本宣科和纯粹的民间 口语,哪一种更有生命力?   题外话说多了。回来。说王长水。   这几年,王家庄的男人们也开始解除偏见,到城里打工去。虽然去的人并不 很多,但一年比一年多,是不争的事实。照理说,到2011年,王长水已经五十岁 上的人,不应该出去打工受累,但因为儿子长大成人,且刚娶了个媳妇回来,因 贪恋媳妇的温柔乡,原先在外面打工,打得好好的,也不想去了。虽然没直接说 出来,可那早写脸上,明摆着呢。   王长水想,与其让儿子在外面,天天想着新婚的媳妇儿,干什么也安心不下, 倒不如换个过儿,让儿子在家经营这几亩田地,自己出去闯闯。反正自己早过了 贪恋女人的岁数。   这么跟家里人一说,除老婆有点不高兴,剩下的儿子儿媳都纷纷表示支持。 老婆不高兴是怕他出去干力气活儿,闪了腰。王长水嘿嘿着乐,说,腰要是注定 得闪了,你就是叉着手站那里,屁事也不做,一阵风过来,也是得闪了。这跟干 活没关系。再说了,我不还有一张嘴巴嘛。兴许出去,我用嘴巴都能挣回来钱了 哩。   老婆不信,说想得美啊你。你屁事不做,就坐那里哇哇啦啦说话,人家就数 钱给你啦?王长水说,老师不就凭着一张嘴巴吃饭,个个还吃得红光满面?老婆 说,可惜你不是老师。王长水说,还有些当官的,出去讲讲话,也有红包好拿的。 厚厚的往怀里一塞,回去老婆一数,啊呀那个多哎……老婆哧一声,表示不屑, 就你当官,下辈子兴许吧。王长水也不再争执了。反正一家四口,支持的占四分 之三,老婆说什么也没了用处不是?   过了年王长水找村长开介绍信。村长还要比他小一两岁,叫了声哥,说,你 都这岁数了,出去干哈呀这是。搞城市建设,那是年轻人的事业。王长水哈哈笑, 我不是为儿子嘛。那小子,才搂了媳妇,哪里愿意出去?出去了三心二意的,要 是在高楼顶上一恍惚,那可咋办呀是不是?与其我在家里天天提心吊着个胆,不 如我替了他呢。首先我恍惚不了。   村长想想也是,有道理,就开了介绍信,说行就行,不行就回来。听你吹牛 聊天的习惯了,你一走,我再找哪个聊?王长水说,成啊,等过年回来,我赚了 酒,拎过来跟你边喝边聊。出去一年,新鲜东西定能听到不少,回来不更有聊的 了?想想王长水又说,如今网上什么没有?你没事上上网呗。反正当村长的都给 配了电脑。村长哼了哼说,看网上的不过瘾。王长水说,那你干脆花钱雇了我得 啦。村长笑,要是行,我真就雇了你。   王长水就揣着一张纸,进城去了。   城里的工作不好找。也不是完全不好找,是好工作难找,不好的工作比比皆 是。王长水先是试了两家,觉得干不下来,容易伤筋动骨,就又找。他有个主意, 太劳累的不做,毕竟五十多的人了,骨头里面缺钙,万一弄折了,得不偿失。可 不太劳累的呢,人人都盯着哩,他有什么长处能拿下来?所以开始一段时间,王 长水没找到满意的。好在他也不过于着急。急也没用啊不是?这道理他懂得的。 由此就从容,天天脸上笑嘻嘻的。   这天他跟一些也是找工作的聊。聊着聊着一时就兴起,滔滔不绝了都。天南 海北地一顿,山里沟外两通,把些人的眼睛都给聊直了,不会转动了。而且围着 他听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干脆说,你不如卖嘴吧。卖嘴就是靠说话挣钱吃饭的。 这与王长水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卖嘴的事情也只说说而已,真正买的有吗?所以 王长水轻轻一笑,说,嘴是不卖的。有人问为什么?他又一笑,我还得用它来吃 饭喝水吹牛哩。   但偏偏就有一个人挤进来,上下打量他一通说,你找工作的吧?王长水也打 量这人,感觉似乎是个有些能耐的人物,就说,是的呀。找工作,养家糊口。这 人就笑,说,想糊了你这张口,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你可以跟我去。王 长水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对方提到他的口,也就是嘴了。可能他也注意到他语言 方面的能力了吧?就说,要不,我试试?那人呵呵笑,你方才不是已经试过了嘛。 王长水赶紧站起来,笑嘻嘻地问,那我就直接上班?   看中王长水的这个人姓周,有人叫他周扒皮。他们说,周扒皮啊,干什么呢 这是。周扒皮说,没干啥,出来找个聊天的。他让王长水上他的车。车是轿车, 王长水也分不出档次,但坐上去还是很舒服的,走起来也稳当。比拖拉机强多了。 他拉着王长水,先回到公司,让王长水洗个澡,再换上一套新衣服,又去把头发 理了,胡子呢,也顺手刮了个干净。   里外一新了后,周扒皮瞅着哈哈笑,说,你要是这么回家,你老婆也认不得 你了吧?王长水照照镜子,说,首先我也认不得我了。他解释说,要是现在的我 打我对面过来,我心里定要犯嘀咕,天呐,这是哪个富贵人家公司雇的员工啊? 看看这风度,这气派,牛逼。他家老总若不是天下第一,我把两只眼珠子抠出来 踩了算了……周扒皮说,老子是天下第一扒皮的。没错没错。   王长水想提醒周扒皮,他这个外号有点那个。跟过去一个人重了。《半夜鸡 叫》里的那个。是不是得改一改啊?可再一想,眼前这周扒皮是哪个?五官端正, 衣冠楚楚,一身正气的样子,那一个哩,就一土财主。再说了,周扒皮文化水平 那么高,能不知道个区区《半夜鸡叫》?别人叫他周扒皮,定有说法。就不问了, 就当是扒皮两个字是表扬词。   周扒皮拉着王长水,开车直奔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包间,叫了六个菜,一捆 青岛啤酒,不让服务员进来,把门一关,掏出几盒香烟往桌上一横,跟王长水说, 今天不做别的,吃菜喝酒抽烟吹牛。王长水说,老板说甚就是甚。   结果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六点,两个人硬是把一捆青岛啤酒喝光,又加 了六瓶,把五盒香烟吸尽。王长水还意犹未尽,要再往下续。周扒皮举手投降, 说,长水兄且听我一言,来日方长咱好不好?王长水说,老板说甚就是甚。把周 扒皮背到车上。但周扒皮已经醉态盎然,无法驾驶了。   王长水把他安置在后座上躺下,扯了里面的毛毯盖好,自己坐前边,整整陪 他到天亮。早上醒过来,周扒皮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回头仔细想想,方才 明白过来,起身拍打着王长水的肩说,老兄啊。这么多年来,兄弟我是头一回如 此痛快啊。这一觉也睡得痛快无比啊。王长水笑,我没怕别的,就怕你感冒了。 周扒皮问他为甚,王长水认真说,你不是个凡常人物,你感冒了打个喷嚏,你不 当紧,可我怕我老家那边地震呐。周扒皮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 了。   周扒皮的外号还真不是瞎叫的,他的生意说起来也就是一扒皮公司。他扒的 是客户的皮。他的客户呢,都是别人欠了他的钱啊债务啊的,自己讨要又讨要不 回来,就委托周扒皮负责讨要。讨要回来了呢,按照一定比例提成。俗称扒皮。 就是扒一层皮的意思。和过去的那个周扒皮没什么关联。凑巧了而已。   为了开展业务,以前周扒皮雇的是些地痞流氓混混儿,身上纹了虎豹龙蛇刀 枪棍棒的,拳头硬胳膊粗的,头顶着刀疤脸上起横肉的,还有看着像时时刻刻找 人拼命的。这些人管用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被淘汰了。因为不文明的讨债是被 明文禁止的。要文明。既然文明,就不能比划拳头,连纹身也不能比划。比划了 算犯规,110管。   周扒皮扒的皮少了,心里急。就又雇了几个能骂人的娘们儿出马。开始也行, 一骂就直扑性方面的内容,容易造成对方误解,杀伤力就有了。但毕竟是娘们儿, 没经过正当培训,水平参差,心思各怀。若是对方也出几个相同的娘们儿对阵, 那就持久战了。一持久了,就容易露出破绽。一露出破绽,就功亏一篑了。到后 来输多赢少,只得再想办法。   他就不耻下问,出去到处网罗人才。但如今世道,别的不缺,就缺人才。人 才公家不爱私家爱啊。他这都不耻了十来天了,文化馆艺术馆,甚至连剧团都去 过了,才撞上了个王长水。这笑嘻嘻的乡下鸡巴老汉,在那里用他那张多日没洗 刷过的嘴巴口吐莲花哩,把些个人都迷得天昏地暗的。他就突发奇想,要用这张 嘴来把他的对手们迷得个天昏地暗,不知东西南北,然后乖乖掏钱。   且不说王长水在周扒皮公司里都做出了些什么英雄事迹,也不说讨债过程的 曲曲折折是是非非,更不说其中的酸甜苦辣。反正进了周扒皮的公司,王长水就 没再换过地方。他跟着周扒皮四处奔波,载歌载舞,时间飞快过去,转眼就年底 了。王长水要回家过年,跟老婆孩子分享快乐。周扒皮担心他一去不复返,把着 他的手不松开。   王长水哈哈笑,我老汉本是个无用之人。原也没真指望靠这张嘴来挣钱吃饭, 你发现了我挖掘了我,还成全了我。这是什么?这也是恩啊。他捏着自己的脸皮 说,你捏捏看看,我是不是胖了?白了?白胖了?要不是遇到你这伯乐,我就算 是个千里马,也没个用处是不是?   周扒皮说,如今扒皮公司不止我一家,兄的名声又如此显赫,弟我是怕啊。 挖墙脚的无处不在啊哥……他害牙痛似的捂着一边嘴巴,要是那样,明年我这片 大好河山就要沦陷了啊。明月几时有啊哥哥……   咱这墙角是啥的墙角?是铜墙铁壁啊兄弟。放心。过了年我就回来。别人就 是拎一箱黄金,哥我也只当是粪土一包。王长水把胸脯拍打一下,说,兄弟,你 且妥妥等着,一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来跟你把酒问青天。   周扒皮说,要是正好赶上阴天呢?你就不回来啦?王长水哈哈一声,咱就把 酒问乌云了。行不?   这就当是王长水发下了誓言了。周扒皮脸色缓过来好些。给他包了一个红包, 想想,又包了一个。再想想,又包了一个。分别写上王长水老婆、王长水儿子、 王长水儿媳几个字。还是觉得没尽兴,就把家里的鱼啊肉啊烟啊酒啊的网罗在一 起,分别找箱子装了,要他带回去过年。   王长水照单全收。有一样不收,周扒皮都安心不了。只有收了,双方才会舒 舒服服地把这个年过好了。   回家前,王长水把赚到的钱都转移到一张卡里。平常日子他也往家里寄钱的。 估计着够用了。再说,如今乡下镇子里也有取款机,也可以一用,身上带卡,总 比带现钱放心。工作期间,周扒皮还给他配备了手机,也揣怀里。然后拎着箱子, 就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上午发车,天没黑,就进了自家屋门。   王长水回来,最高兴的是老婆。老婆有大半年没见他了,稀罕得不得了。不 过一开始他进门,老婆竟不敢认他,表情忸怩,直问他来找哪个。王长水哈哈笑, 说,找王四喜他娘个腿。王四喜是儿子的名字。他这么一说,老婆方才认出他来, 直把头往他身上拱,说,还是个没正经。   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六了,村里早就下过几场雪。虽然近日没再下过,但墙背 阴处还是积了不少,白白一片。他叫儿子在院墙边的雪堆上挖出个坑,把装鱼和 肉的箱子放进去,用口锅盖上,再培上雪。从外面看,也还是一堆积雪。他就跟 他们说里面都是些过年的鱼肉,搁屋里怕化了。又扯了随身带的大帆布包,从里 面往外抠东西。   东西是不多么的值钱,但量大。有衣服有吃食,有烟有酒。还有好些小孩玩 儿的玩具。王长水把烟酒收集一边,衣服是哪个的都分了,玩具呢,瞅瞅儿媳的 肚子,似乎是有点动静,就很豪爽地说,四喜要是给我添个孙子,我给你们个重 奖。儿媳脸一红,急忙躲了,四喜倒没什么,把脸靠近过来,问重奖是什么奖? 起码得一台手扶拖拉机吧?王长水嘿嘿笑,成。就这么定下了。一台拖拉机。   老婆和儿媳把晚饭做得丰盛,都六个菜了。王长水把从城里带回来的酒起了 一瓶,说,这叫干红。很贵重的哎。一瓶上百块钱哩。老婆一听先叫起来,说王 长水,你傻瓜了吧?上百块钱买瓶酒?你当你是哪个?乡长?还是县长?儿子四 喜也说,就是嘛。大手大脚的可不好哎。如今不是经济危机了嘛这都,还有金…… 金融……   王长水嘻嘻一笑,我不当我是乡长,也不当是县长。人家乡长县长的喝酒, 哪个喝自家花钱买的?公家的都喝不完呢哩。送礼送的酒都出去找人卖成钱存起 来呢。   他让儿媳把酒杯摆放好,自己把了酒瓶,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倒。也不多倒, 只半杯。他一边倒一边说,至于我这酒嘛,也不是自己掏钱买的。我就能舍得花 这钱?这不回来了,见面高兴嘛,尝尝好酒嘛。是不是?   听说不是花钱买的,大伙都松一口气,看酒,颜色红红的,像害羞女子的脸, 四喜说,不就果酒嘛。哪里用上百块钱来买?王长水指点着四喜,亏得你还出去 闯荡过江湖呢。果酒?哪个说干红是果酒的?你品品是啥?   四喜端了酒杯一喝,噗地就吐出来,说,妈呀,啥干红干黑,连果酒还不如 哩。典型的猪食缸味儿。这么一说除了王长水,剩下的都小心地抿了一口,也说 是猪食缸味儿。   王长水哈哈大笑,把着自己的酒杯,就着灯光晃了晃,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作陶醉状,脑袋也摇晃起来,悠悠然,眼睛也慢慢闭上去。他这形象,把家里人 都看得呆了傻了。   很久王长水才睁开眼睛,说,好酒,就是好酒。这个嘛,嗯,是改变不了的。 你们三个人一起,也还是改变不了的。什么原因?中央招待美国总统奥啊什么马, 俄国总统梅的喂姐夫,喝的就是这个酒。你们说不好就不好啦?当年――他把杯 子往桌子上一放,当年啤酒来的时候,大伙都说是什么味儿?老婆子,四喜他们 小,没经过。你知道。   老婆想了想,说,是嘛那个。当年啤酒来了,大伙都说是马尿味儿。喝了说 是马尿味儿,再喝还是马尿味儿。王长水点头,说,马尿是什么?是牲口的小便。 牲口的小便是不是要比猪食缸味儿更恶心啊?可现在的人呢?哪个不喝啤酒?哪 个喝起啤酒来不来劲儿?   他总结道,这是个观念问题。观念有了,得习惯。如今城市的领导早就习惯 了猪食缸味儿,咱们也得好好学习、与时俱进啊,否则――他做出痛心疾首状, 咱们就要被历史的列车甩到屁股后面去的。   于是一家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喝干红。好喝得喝,不好喝想象着好喝也得喝。 结果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干红,竟然顺顺当当地就只剩下瓶子底下那一两滴了。   王长水高兴,说大伙有水平,属于可以在列车上继续乘坐的人。为了表达谢 意,饭后他给家人讲了一段故事。说故事其实也不像。要么就是一段话吧。王长 水说俄罗斯你们知道吧?就是俄国。他们那里的鸡真多啊。一个从上海跑过来, 给俺们讲文学的大作家叫什么的,就说了,老毛子有个作家叫糕儿鸡,这味道肯 定美极了。说还有叫烤死鸡的,这个味道就不怎么样了。说是还有个人叫拖了死 鸡,哈哈,他拖了个死鸡干什么?还说最有名的是鳖拎死鸡――哈哈哈哈,笑死 俺了。鳖手里拎着个死鸡干什么啊是不是……   说了半天大伙竟然都没听懂。虽然也跟着笑,可表情摆在那里。王长水就叹 息了一声,不笑就不笑吧。其实我也没听懂。讲给别人听,也是有笑的有不笑的。 到底不是咱中国的事儿,懂得的不多啊。他说,咱还是得讲咱中国的啊。有特色 啊。   天黑得忒早,吃饭时候就黑了,吃过饭,收拾了,瞅瞅钟,七点多点,可已 经黑好一会儿了。看过新闻联播,四喜和儿媳要回去。回自己的家。结婚前王长 水给儿子盖了幢新房,离他这里不远。这也是规矩。家里没新房,人家不进门。   王长水刚回来,寻思跟儿子亲亲,就说,甭回去了。你那边屋里冷吧,在这 边住得了。四喜说不冷,都上土暖气了。再说房屋里没人,黑夜里叫人进去端了 老窝咋办?王长水说,村里有贼了?四喜说,岂止是有了,简直都快比老鼠多了。 王长水说,扯淡吧。再多能有几个。四喜说,时令不好,贼就多呗。   王长水还是不相信,说城里治安都好得不得了。警察天天出去捉小偷,捉了 串起来游街,要不就把小偷的相片印成广告,到处贴。四喜哈了声说,这不得啦。 城里的小偷都让警察逼到乡下来了。王长水也拍脑袋说,可不是嘛。道理就是这 么讲的。我刚进城那会儿,城里的鸡突然多起来,到处都是啊。大伙很惊奇,以 为要2012了,再问问,原来她们原先都是在北京上海做生意的,那边严打她们, 再加上房租忒贵,交不起,就跑咱这边中等城市来了……   王长水说的是妓女,儿媳别了脸看一边。但还是忍不住,问他说,爹啊,你 说的2012是啥意思啊?王长水哼了声说,乡下还是闭塞啊,这不有一部美国电影 嘛,就叫《2012》。后面得再加上个年,2012年,人类毁灭。儿媳嚎叫一声,说, 天呐,这不就是明年了嘛?王长水不屑地说,糊弄人的。信的没几个。四喜说, 信的也不少呢。都说在西藏那边,咱中国开始造飞船了。到时候卖票。王长水说, 攒钱吧咱们。   四喜两个走了后,两口子看了一会儿电视,没兴趣。王长水想想都大半年没 跟老婆那个了,虽说年纪是大了点,可城里七老八十的,不也一样做嘛。有的连 相好的也有哩不是?所以他把灯一关,说,睡觉。老婆忸怩着说,在城里,你没 跟别的女人吧?王长水压着老婆,也不说话,只一用力,老婆就啊地一声,再也 顾不得说什么了。   看来自己的身体还行。进城大半年,有长进了。这也是没做体力活的原因。 若不是遇到周扒皮,能发挥嘴巴的特长,跟村里别的男人那样,去建设社会主义 高楼大厦,那累得,天天半死,哪里能够发挥出如此的做爱水平?   王长水很得意,做过了就跟老婆在被窝里说话,问些村庄里近来发生的事情。 但他更在意的是贼。原先很少听说过有贼的,这突然多了,毕竟是坏事。也不知 村长采取措施了没有?他就问老婆,老婆说,多着哩。这些个贼,听说都不是当 地的。疯了样的。咱村来过不止十几回了。以前没有,就冬天多起来了。老婆说, 他们知道深浅的就进屋去偷。西边老常家前天进去过。他老两口,七十多的人了。 贼半夜进门,赶都赶不走,到底翻腾了个够,才走。   王长水问咱家进来过没有?老婆说,没呢,不过我也备了剪刀在枕头底下, 还有棍。就是炕边那根。得防备着啊。王长水问贼都偷什么。老婆说,逮啥偷啥 啊。有牛的拖了牛走,有羊的牵了羊走。这些日子家家都置办了年货,鱼啊肉啊 的怕放坏了,就挂在院子里。贼呢,也就盯上了。半夜等人家睡死了,跳过墙头, 进到院子里,拎了年货开门就走,就跟拿自家的东西一样,方便得很。   王长水啊呀了一声,想起自己埋在雪里的箱子,怕不会让贼惦记上吧?不过 再一想,埋那里,也没外人知道,兴许没事吧?就问老婆警察管不管?老婆说也 有找警察去的,警察说一家一户的年货,也就三百两百块钱的,没法立案,达不 到标准。要大家自己小心着点。大伙也只得骂几声贼了事。   王长水还想再问老婆些别的,老婆因为得到了久未得到的愉悦,竟然很快睡 着了。王长水在城里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爱想问题。尤其睡觉前更爱想。就坐 起来,穿了上衣,摸了烟,一边吸一边想。想的还是贼的事情。明显是四喜说的, 城里控制得严了,贼都跑乡下来了。这跟过去似的,想要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啊。 包围也没什么,可这么一转,农村受得了吗?好不容易置办些年货回来,你给偷 走了,你肥了,肥胖了,花天酒地了。人家呢?人家怎么过这个年?   思路也不是没有。听说别的地方的农村,自己成立了自卫队,大伙联合起来, 轮流值班,先在村庄四周安装上电灯,再派巡逻的,谁家有动静就敲打铜脸盆。 脸盆一响,大伙一齐过去,贼逃不了,就只得束手就擒。捉了一个,杀一儆百, 别的贼就不敢来了。起码也不敢明目张胆了。这思路明天跟村长说说,兴许管用。   这么胡乱想着,一支烟吸完再换一支。不知吸了几支,人开始迷糊起来。正 迷糊着,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王长水一惊,醒过来,侧耳听听,真的有动 静。心想,可能贼知道他打工回来,还拎着大包提着箱子,以为他赚下大钱,家 里置办好了年货,想肥肥地捞一把吧?   这么想,王长水就把棉衣穿上,又穿上棉裤,戴上帽,下地穿上鞋子,摸了 掖在一边的手电筒,再伸手摸到了老婆早就备下的棍子。棍子有一寸粗细,三尺 多长,沉甸甸的称手。要是在贼的脑袋上造一下,起码脑震荡。   王长水刚想喊叫起来,再一想,不妥啊不妥,你一叫,万一贼动刀动枪呢? 可不能冒这个险。就拉开电灯,咳嗽一声,慢吞吞开屋门。还迷迷糊糊地说着梦 话,说哪个野猫进屋,还不赶快出去。   电灯一亮,屋门吱呀一响,贼就知道主人起来了,也不恋战,拉开院门,就 跑了出去。   开始王长水想出去把院门关好,回去继续睡觉,可瞅着前面雪地映着的影子, 不多,贼就一个,又有点不甘心,就在院门前叫声你且站住!也不开手电,跟了 出去。   跑出村子,王长水让一块横在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没防备,一个踉跄,差 点摔倒,不由哎哟叫了一声。试试脚,有点疼,似乎是把脚给崴了。他蹲在地上 不起来,嘴里又哎哟了一声。前面的贼听王长水一声一声哎哟,也不跑了,停下 来回头张望。王长水说,狗日的贼哟。贼说,狗日的你哟。王长水听贼的口音陌 生,知道真不是本地三里五村的贼,就不敢再骂。   四周黑黑的一片,只被雪映得有一分模糊的白。却白得一切模糊。显然已经 半夜时分,村里的人都睡死过去。王长水见贼离他只十几步,黑黑的一个影子, 眼前还有黑糊糊的一团东西,显然是贼的赃物。他就说,你赶紧走吧,我不捉你 了。   贼说,你崴脚了吧?在漫漫黑暗里奔跑,要注意脚下。你一心只顾赶我,哈 哈,报应了吧?王长水不承认自己的脚崴了,说,你才崴了脚呢,我好好的呢。 贼说,你好好的蹲那里干什么?起来赶我啊?   贼如此张狂,王长水还是头一回遇到,心里十分生气。可是生气也没用。再 说贼年轻,有的是力气,跑他跑不过,打也未必就能打得过。摸索着边上有块大 石头,就坐上去,说,我捉你?捉了你又有什么用处?炖了吃肉?不够塞牙缝。 剥了皮做皮鞋?穿不上几天就坏了。你走吧。日后再也别来就是了。   贼说,别净说些没用的,快起来赶我啊。你不赶我,我跑起来也没甚意思。 王长水说,你这不是贱骨头吗?好好的做什么贼呀?贼说,快过年了,我们贼也 得过年啊。王长水说,王家庄年货少了那么些家,是你做下的吧?贼说,大伙匀 匀,这年才过得有味道。不能你们吃肉,我们贼眼看着流口水吧?   王长水吃地笑了,这贼有点意思,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可再一想,贼 这是在狡辩哩。就说,我们置办年货,化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啊。贼说,我们 偷年货,也起早贪黑,也辛苦啊。王长水不高兴了,你们辛苦个屁。不劳而获这 是。贼说,我们出来偷,难道不是劳动吗?难道不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吗?而且还 要担着风险。万一被你们捉住,不是送派出所关了,就是揍个半死。哪里像你们 那样,一点风险也没有,就能过上个好年了?   王长水哼了哼,胡说。我们也不是没有风险的。比如种地吧,要花钱买种子 买化肥,还要买农药,买水。遇到年景好,能多打一些,要是遇到年景坏呢,旱 了,涝了,冰雹了,就得抹眼泪了。再说一亩地打的粮食,能卖几个钱啊?打工 呢?咱农民进城,哪个不想欺负就欺负你?还跟你商量吗?你就是哭,也找不着 个地方啊……   贼说,你进城也受过欺负?王长水想了想,说,今年吧,我就进城打工去的。 搞的是建筑,讲好了一个月管吃管住,给一千块钱,可得年底给。我白天黑夜做, 手上伤了一回又一回,中间还生了一回病。病倒不是多么重,可治病就拉了好几 百的饥荒。到年底要回家,老板说这工钱还没要到手,一人只能先给八百块,我 呢?还了生病的饥荒,就剩下两百块了。回来路费一百,剩下一百,买了二斤肉, 一瓶酒,一条鱼,两挂鞭炮,这就是所有的年货了。我老婆一个,孩子一个,老 娘一个,老爹一个,算算五六口人,年三十一顿饺子,一挂鞭炮,初一一瓶酒, 一顿饺子,一条鱼,一挂鞭炮,这就把年糊弄过去了。要是你把这些都拎走了, 我这个年就比杨伯劳都要惨了。   过了很久,贼问道,杨伯劳是谁啊?王长水说,有个戏叫《白毛女》你知道 吧?里面喝毒药死的就是杨伯劳。贼说,杨伯劳他为什么要喝毒药啊?王长水说, 过年了,地主来逼债,还要把他亲闺女抢回去顶债,往死里睡。他过不下去,不 死能怎样?   贼啊了一声,你是说,这个年你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也会喝毒药?王长水说, 毒药我不会喝。喝死了,一家不就全完了?我爹娘,我老婆,还有孩子,哪个不 得靠我?我死不得哩。贼说,那你怎么办啊?王长水说,我还没想出来。兴许…… 兴许我会出去杀人吧。贼说,杀人不好。杀了人,你也活不成了。那还不跟喝毒 药差不多?   王长水说,要不是我脚崴了,不敢沾地,我就跟你一块去做贼吧。去偷别人 家的年货。反正村里人都怕咱们。咱跳了墙头进去偷就是。贼笑了一下,那你把 人家的年货偷走了,人家怎么过年啊?王长水说,我不去偷穷人家的,专找有钱 人家偷。反正他们有钱,偷了他们还能再买。要是偷了像我这样人家的年货,只 怕他们也要出来偷了。那些脑子不会转弯的,兴许就喝毒药了。那我不就害了人 家了吗?   贼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问,你的脚真崴了吗?王长水说,这个我能蒙你?要 是不崴,我能蹲这里起不来?我家就那么点年货,一块肉,一条鱼。爹娘老婆孩 子都眼巴巴指望着,我会不拼命赶上你,抢夺回来?贼说,可我在你家没偷到东 西啊?王长水哼了声,没偷到,那我置办的年货跑哪儿去了?贼说,兴许……兴 许叫别人偷走了吧?王长水说,这不可能。我黑夜里眼睛都睁着睡觉哩。就那么 一点点年货,我能放下心来?   贼想了想,觉得王长水说得有道理,就说,好吧,就算是我偷的吧。可你自 己村的路,你还能给崴了脚,真是。王长水说,我不是心里急嘛。人一急,就什 么也顾不上了。贼说,看来你是个实心眼的。王长水说,如今实心眼的人吃亏啊。 要是会花言巧语,把黑说成白的,我也不会这样叫你笑话了。贼说,我笑话你了 吗?王长水说,你偷了我的年货,还不赶紧跑,搁这里站着,一句一句来,这不 是笑话我吗?贼说,我没笑话你。   王长水说,你没笑话我,你就拎着东西,赶紧走吧。要不等天亮了,村里人 出来,碰到你,把你捉住,你也完蛋了。再说天这么冷,冻感冒了呢?还得我送 你上医院……   贼突然抓起眼前那团黑黑的东西,朝王长水这边走了几步,噗地丢过来,我 可不敢让你送医院。我还得回家过年呢。这些东西我也不要了。算今晚我白忙活 了半天吧。你也别弄感冒了。回去过个好年吧。说完贼把身子一闪,一溜烟似的, 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王长水喊了几声,贼没再回应。他就站起来,试试脚,已经不那么疼了,就 慢慢走过去,开了手电筒,发现贼丢给他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打开来看, 里面是五五七七的东西,有好几块猪肉,还有好几条鱼。再翻翻,竟然还有一包 冻虾和一只拔光毛的冻公鸡。另外还有砍去一半的猪头。王长水掂量掂量,怕没 有三四十斤。   王长水拄了手里的棍子,拖着布口袋,慢吞吞往回走。开始他还对自己跟个 贼苦口婆心地诉说委屈感到不好意思,而且诉说的都是些没影子的事情。若是贼 对自己的家庭成分及人口有所了解的话,当面揭穿了他,他王长水会不会难为情 呢?   说不准。   但走了一会儿王长水就又得意起来,看来自己的口才真的确实是不错,很不 错,不错到都能把个贼的心给说动了说活了的程度。了不起啊,很有聪明才智啊, 智取了贼了啊都。王长水就想,到底自己有水平有层次,那么明年,是不是还在 周扒皮手下奔波呢?回去且好好想想。   再者,这智取而缴获的赃物,就这么拖回自己的家里去吗?不妥当的吧?是 不是拍开村长的家门,把刚才的激烈搏斗好好诉说一番呢?村长大半年没见过了, 他肯定又惊又喜,不快快烫起一壶好酒来才怪了哩! ◆             遇害者   ·于怀岸·   我见到了却又失去……   ——博尔赫斯   我坐在教室最角落里,心里充盈起一股甜蜜的忧伤:天啦!我看见你坐在讲 台下课桌间的椅子上,被一群同学簇拥着。他们围着你叽叽喳喳,问寒问暧,说 长道短,讲这讲那。他们像跟你很熟稔似的。你半仰着脸,端庄地坐在那里,脸 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疲惫里透着淡定,透着亲切和距离。你像一位职业教师,但 不像是他们的班主任或者任课老师。他们也不是我的同学,我不认识他们其中的 任何一个人,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看我的目光很冷漠。我知道你不是一位教师,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又怎么坐在这间陌生的教室里?我想不通,也就不 去想了。我专注地看着你,其实我们并没离多远,只隔三四排课桌,我能够看清 你耳朵边的绒毛。你看起来多么年轻啊,你的脸是那么的光洁,那么的红润,你 不是快四十岁了吗,怎么看起还像二十岁的姑娘家呢?我记得你的脸上有很多痘 痘,我抚摸过它们的,亲吻过它们的,现在我连它们的遗迹都找不到!你穿着一 件深绿色的职业装,下身是一袭长裙,这样的搭配也只有你敢穿,也只有你才能 穿出典雅和高贵!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这身打扮,那天你是去赴一个什 么商务晚宴,天晓得我是怎么窜到那家高级酒店里去的。我在二楼等电梯时,电 梯一停住,我就一眼从那部老式电梯的栅栏孔里把你挑出来了,其实那时你也像 今天一样被众人包裹其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卓尔不群,看到你的高贵。我进去 后,你向我点头,微笑,像相识多年的熟人或相离多年的邻居一样,礼貌而矜持。 从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总是纠缠着你不放,我记得你为了躲我半年前就去了 美国,我还接到过你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害得我从楼上跑去弄堂时还崴了脚。我 从书包里拿出一束白玫瑰,这束白玫瑰还是半年前听说你要到美国去时买的,那 天等我赶到码头,轮船已经开动了,我只看到你使劲地向我挥手,跳起来叫着我 的名字。半年了,这束花竟然没有枯萎,也没有暗淡,甚至没有失水,还是那么 鲜艳,那么饱满。我把花束放进书桌屉里,两手伸进去数,开始是九朵,再数是 九十九朵,第三次数是九百九十九朵,我总也数不清。我把花束取出来,放进书 包里,再取出来,又放进书桌里。我两手机械地动作,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如何把 他们送到你的手里。是现在送,还是等你离开教室,我再追出去送给你?现在送 可能还好一些吧,我想,反正那些同学既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要是追出去 送让被认识我的老师或同学看到了,反而更麻烦,特别是让那个政工处主任看到, 更是不得了——我刚刚才从他的魔掌里逃出来呢!我正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时, 看到你站起了身,我也赶快拿起花束,起身,向你走去。我看到你回过头来,对 着我莞尔一笑,用目光示意我坐下来。这时同学们都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坐 下来。你走向讲台,打开讲义,开始给我们上课。你说:“我是你们新来的英语 老师,我们现在开始上课了。”你说话的时候眼光是看着我的,我能感觉得到, 但我却突然羞涩地低下了头。我不敢迎接你的目光。   你的突然出现已经太让我惊喜了,现在又要做我们的老师,让我能够天天看 到你,我感觉我的心脏都快承受不住这个惊喜,嗵嗵嗵地狂跳,跳到嗓子眼里了。 而在这之前的上午,我的心情却糟糕透顶,身体受尽折磨,还险些丧命。我被牵 扯进一桩谋杀案了。今天早上,我迟到了,没进教室就被政工主任叫住带进了政 工处。我向来就不喜欢这个满脸横肉长相丑陋粗俗的男人,我记得有一年我还跟 他打过一架,差点被学校开除了。他找我,我知道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很不情 愿地跟在他后面走。他把我带进办公室,我看到那里面还坐有两个穿四兜中山装 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这两个男人均长相丑陋,比政工主任还丑陋,一个长的是 张牛脸,另一个长的是张马脸。看到我进来,牛脸干部站也没站起来,就坐在椅 子上粗声粗气地问我:“你是于同学?”我说我是。马脸干部也没起身,说: “你晓得学校最近有什么传闻吗?”我说我听到过一些,然后我就说哪个男老师 跟哪个女老师勾搭上了,我也是听来的,说的有声有色。但我没有点名是哪个男 老师和女老师,其实我说的是政工主任,他跟我们学校的一个历史老师有一腿人 皆尽知。政工主任冲过来踢了我一脚,说:“正经些,像个学生吗你?他们可是 上级派来的同志,说话要注意政治。”牛脸干部提醒我说:“听说你前几夜去过 新大桥下面的荒滩?”我连连摇头,说:“那我更不敢说了,那是迷信。”牛脸 和马脸干部都鼓励我说,于是我就说这几夜学校里传闻鬼叫得厉害,一到半夜, 四周就会响起凄惨的鬼叫声,闹得人心惶惶议论纷扬,很多男生女生都不敢住宿 舍,投亲靠友住外面去了。政工干部说:“讲你前天晚上看到的。”于是我又接 着讲,说前晚半夜里我被鬼叫声吵醒,想循鬼叫声去探个究竟,我爬起床出了宿 舍,发现鬼叫声不在学校里,而是从学校围墙外的新大桥方向传来的。我出了校 门,往新大桥走去。我来到桥底,看到那个鬼,他正坐在一块荒滩的蒿草里。从 背影看,他是一个佝偻的老头儿,他的背弯得像一张弓,肮脏、邋遢,隔一丈多 远我都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腐败的恶臭。但我没看到他的头,更没看到他的脸, 我只看到他不是在嚎叫,而是在抽泣。我从未看到过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也从 没有听到过一个人哭得那么大声——他的哭声很大,我估计传几里远没问题,难 怪吵得我们学校的人睡不着。我知道他不是人,是个鬼。因为这时我发现了我不 是看不到他的头颅,而是他没有头颅。奇怪,他的哭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 默默地在他的身后站了几分钟,我不想打扰一个哭得那么伤心那个凄惨的鬼,一 会儿后我就走开了。我说完后,马脸干部说了声很好,牛脸干部问我后来呢。我 说我回校后就睡了,后来我就打瞌觉了。政工主任很严肃地给我介绍牛脸和马脸 干部:“这两位同志是上级派来的,负责调查一桩失踪案!”马脸干部马上站起 身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已经确认了是一桩谋杀案。”他接着说,几十年前, 他们的一位地下工作同志从外地调来我们这所学校工作,当然是表面的工作,他 实际是要负责这一带地下工作网络的指挥和搜集、发送这一带敌方的情报,但几 十年过去,他却一直没到学校报到。牛脸干部插话说,那时我们仨人都在这所学 校工作,他来了我们就是他的手下,归他领导,他也没有跟组织联系,组织找了 他几十年也没有任何他的踪迹。最近他们才调查出他在来这里的路上,走到快进 城的新大桥下遇害了。他的尸骨已经找到了,但没找到他的头颅。当年他是从很 遥远的北方调过来的,他过来之前在那边身份就没有暴露,这就是说他不太可能 是被敌方杀害的,而是死于意外事故。这就让我们的调查无从下手。说到这里, 他从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拿了一张照片,问我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我接过照片 看,照片既不是一个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大头贴,而是一具人头骷髅!我把照片 还给他,说那晚我没看到他的头,无法判断是不是他。政工主主任粗声粗气地说: “一定就是他,那是我们的同志的冤魂在控诉呢!”“对,我们一定要替死去的 同志伸冤!”牛脸干部也虎地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据我们的初步调 查后判断,此同志的遇害跟这所学校有密切关系,他一定是被这所学校的人出卖 的,而且凶手至今还在这所学校里隐匿着,我们一定要把他挖出来。”我反驳道: “既然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别人怎么出卖他?”牛脸干部训斥道:“现实是没 有逻辑可讲的。”马脸干部和政工主任都很赞同他的话,异口同声地说:“就是, 逻辑是个最不可靠的东西。”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们开始那个试验吧,” 政工主任用征寻的口气问牛脸干部和马脸干部,他语气肯定地说:“我估计凶手 就是他了!”看到牛脸和马脸两个干部点了头,政工主任动作极快地一手抄起办 公桌上的一个约五寸高的玻璃杯,屁颠颠地往外跑了出去。马脸干部右手伸进左 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粒锈迹斑斑的子弹,他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手 掌一偏,子弹自由落体到桌面上,连续蹦跳了好几下,发出清脆的一串啪啪的声 响,直到政工干部端着满满一玻璃杯水进来时,它才安静下来。牛脸干部和马脸 干部对视了一眼,同时看着政工主任,政工主任明白他俩意思,清了清嗓子,指 着桌面上的玻璃杯和子弹说:“于同学,你听好了。这个试验我们全校师生都做 过了,你是最后一个做。你只要把子弹丢入杯子里的水中,要是子弹和水没有反 应,你就是无辜的,要是子弹在水里变绿,并且发出荧光,我们的那位地下工作 者同志就是被你杀害的,你就是凶手。”我想我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我杀没杀过 人我自己最清楚,我连鬼都不怕就是因为我内心里没鬼。我抓起那粒子弹,我觉 得那粒子弹像附在磁铁上一样,被吸住了,很沉很黏,我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用 了很大的力气才抓起它,一旦抓到了手里,它立刻就变得很轻了,像一小团药棉 一样,毫无重量。我把子弹投入玻璃杯里,玻璃杯里的水立即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仿佛我投进去的子弹是烧红了的,有很高的温度。我看了一眼政工主任、牛脸和 马脸干部,他们一律一脸严肃,声色不露地盯着玻璃杯。这时我听到更大的滋滋 声传来,玻璃杯里的水在沸腾。突然,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起来,房间里一 下子暗下来,一团漆黑。黑暗中传来拉灯绳的啪嗒声,传来政工主任粗鲁的骂声: “他妈的,停电了。”他的骂声未完,房间又骤然亮了起来。是一团绿莹莹的亮 光。那粒子弹不仅变绿了,还发出了荧光!我一下子懵了。牛脸、马脸和政工主 任却兴奋地高叫起来:“就是他,他就是凶手!”他们仨一齐向我扑来,一下子 就把我扑倒下地,并死死地按住了我。他们把我提起来时已经反剪了我的双臂。 我申辩说我不是杀人犯,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吊了起来,政工主任剥光了我的上 衣,准备拷打我,牛脸和马脸干部搬来了办公桌,也准备审问我。他们要我交待 杀害那位地下工作者的全部过程和细节,更要我坦白杀害他的动机。我挣扎着, 气愤地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政工主任一直恨我,他肯定是在玻璃杯里添加了 化学物质,才会使那粒子弹变绿、发光。我的申辩招来了政工主任一阵激烈的鞭 打,痛得我失声尖叫起来。我又质问牛脸和马脸干部:“你们的同志遇害多少年 了?”马脸干部转过脸问牛脸干部:“至少有二三十年了吧?”牛脸干部愣了一 下,说:“大概是吗,具体哪年我也不太清楚。”我笑了,说:“我今年才十七 岁不到,他遇害时我都还没有出生,我怎么可能是谋杀他的凶手。”政工干部走 上前来狠狠地抽找了我一鞭子,呵斥我说:“现实有逻辑可讲吗?”痛得我再一 次尖叫起来。牛脸和马脸干部也走过来抽打我,问我:“到底交不交待?”我不 说话。看到我负隅顽抗,拒不认罪,政工主任、马脸和牛脸干部三人耳语了几句, 他们边说边哈哈大起起来。笑完,政工主任走上前来,先给了我一鞭子,然后狞 笑说:“你认不认罪?”我依然说我没杀人。这时他的两只手凑过来,从我小腹 上抓起我的皮带扣,把我的皮带解开了。他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裤子 褪了下去,连内裤一起褪到了脚裸处,我一下子全身赤裸裸了。一股巨大的羞耻 感令我紧紧地夹住双腿,可这是无济于事的,这样的努力什么也掩藏不了,我的 性器还是暴露无遗。政工干部用折成一个随圆型圈套的皮鞭拔弄着我了无生趣的 性器,他边拔弄边嘲笑我说:“他妈的,小鸡鸡都没长大毛就知道想女人了。” 牛脸和马脸干部哈哈大笑起来。政工主任又对着牛脸和马脸干部说:“我晓得他 想的是哪个女人,就是我们学校新来的那个女老师。”然后他大声地说出了你的 名字。“那个呀,那个呀。”那两人点了点头,似乎他们也认识你,然后他们仨 人同时爆发出一阵更加放肆的浪笑声。笑得那么地龌龊,那么地恶心。我听到你 的名字从政工干部那么粗俗地口里说出来,而且被那两个更粗鄙的人嘲笑着,我 生气极了,我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圈,喉咙里像有把铁刷子在刷一样,我使劲地嚅 动喉节,积攒了一大口唾沫,奋力地向那三个人吐去。我的愤怒立即招来了一阵 更猛烈地鞭打……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我的心里快乐极了。外面春光明媚,千阳灿烂,我的 心情已阴霾散尽,万里无云。我记不起是怎样从政工处逃出来的,我只记得他们 在抽打我时那粒子弹发出的绿光突然熄灭了,房间里一团漆黑,后来他们就走了。 我不晓得他们是哪时走的,我晕过去了,更不晓得是谁把我放下来的,我也不记 得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太阳是哪时钻出厚厚的乌云层的……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到你了,你就在距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我有一个预感,等下课 了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这时你介绍完自己了,换成一口流利的英语讲课。我一 直是学俄语的,英语一句也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我快乐的心情。能听到你说话 声我就感到无比高兴,哪怕就是鸟语,只要是你说的,只要你在这里,我就高兴。 我又把那束玫瑰拿出来,放在课桌里数,我还是数不清它们,一会儿是这么多, 一会儿又是那么多,我的心里想着你,我的耳朵听着你,我怎么数得清它们呢? 但我的眼睛却不看你,我怕跟你对视上,我在心里想你就够了,特别是你在我面 前时,我却在用心想你,这让我充满幸福感。我的眼睛看着窗外,那里有一片草 地,草地外有几棵樟树,我看到有一只鸟飞过,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鸟飞过, 再过一会儿,跑来了两个小女孩,他们在草地上跳房子。我认识那两个女孩,她 们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瘸子。她俩玩得很开心的样子,蹦蹦跳跳,欢乐祥和。 那两个女孩跑开后,窗外传来了一阵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歌声散后,下课铃响了。你合拢讲义,把它放进一个手提包里,但你没有快 步抢先同学们走出教室。而是将身子紧贴着讲台不动,让同学们先走。我知道你 是在等我,我也不动了。一会儿,教室里空了,就剩我们俩了。我们对视了一眼, 然后你拿起讲义,夹在腋下,出了教室。我也快步地从靠近我课桌的那道后门出 去,撵你。我出了门,看到你站在走廊里没走,就快步追你。我跑了几步,突然 想到那束白玫瑰忘记在课桌里。于是我又踅身,想跑回去拿。刚转身,我听到你 喊我:“别去拿了,我喜欢的是红玫瑰,告诉过你多次,你老是忘记。”我的脸 一下红了,烧得脖子根也红了。于是我又踅回身,快步撵上你。我们一起往外走。 我们走到教学楼出口的廊柱时,我看到政工主任,马脸和牛脸干部站在台阶下不 远的草坪上,他们三个人站得很开,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他们手里拿的不再 是鞭子,每人手臂弯里套了一圈绳索,似乎是想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我。他 们那一副凶煞恶神的脸,令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地往廊柱后面躲闪。这时 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扯了出来。你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拉着我一步一步 地下台阶。那三个人也一步一步地向着我们逼来。你昂首阔步,大无畏地拉着我 向那三个人迎去。我也抬起头,挺起胸,紧紧拉着你的手,靠着你的肩,向前走 去。那三个人看着我们无畏地走来,反而定住了。我想他们是被你的气势镇住了 吧。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一直走出校们,我觉得心里非常地踏实,以至于我都没 想到要回头去看看那三个人是一副怎样错愕的表情。   我们一直手拉着手向前走。一开始,我觉得你的手很冰凉,我像握着一条刚 从水里捞出来的鳗鱼一样,渐渐地,你的手温润起来了,再后来就热烘烘的了。 你手心里出汗了。我们往你的宿舍里走。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路,我感觉我们走 了很久很久,但我并不感觉到漫长,我甚至想就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那就 更好了。我们出校门时还阳光灿烂,半途上就落日辉煌,等你说前面就是你的住 处时,已经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了。我们穿过一条不宽,显得冷清的街道,走上人 行道,再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一栋平房的屋檐下,你说:“到了。”你挣脱了被 我握着的手,从包里拿钥匙开门。我从来没到过这里。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住这里 的,你住在城中的某幢高层楼房的二楼,我去过那里找你,这里这么冷静,应该 是郊区了。乘你开门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这栋平房,我要记下来,便于以后来 找你。这是一栋长排的平房,一溜儿不少于几十间房,因为我看到了几十扇门。 我又看了一眼你的房门,没有门牌编号,我需要寻找它的特征。我从右边数过了, 它是第四间房,因为靠右最外边是这栋平房和另一栋平房组成的一个院门,可以 想象后面应该有一个院子。你打开了房门,回过头叫我进去,我跟着你进了房 间。房间靠窗台的书桌上亮着台灯,发出橘红色温柔的光芒。这是一间跟普通酒 店或旅社差不多的单人房,有大衣柜、木床、桌椅、书橱,还有一个卫生间。整 个房间被你布置得洁净、温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你从衣柜里拿出一套 衣服,去卫生间里换,我在台灯边的椅子上坐下,翻看桌面上的书。全是外文的, 我没一点兴趣。我听到卫生间里水笼头哗哗地响,你在冲凉,好一阵子不会出来 的。我百无聊赖,拉开厚厚的天鹅绒布窗帘。后面果然是一个院子,有一个很辽 阔的天坪,四方四正,有上千平米吧。离你窗台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口我们 这座南方城市很少见的水井。井台还围了栏杆,是怕小孩掉进去。井台上有一个 老人正背对着我低头汲水。他佝偻着腰很吃力的样子,似乎双手正在用力从幽深 的井底里提水上来。他的头勾得太低,看不到,仿佛掉进了井里似的。我突然心 里一动,觉得他的背影太眼熟了,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这时我听到你打开卫生间门的声响,我赶快拉上窗帘,双眼转过来看你,我 的思绪也被你吸引了过去。你换了一套黑色连衣裙,长裙曳地,丰腴性感。你太 美艳了!我忍不住起身迎向你,一把搂抱住了你。你没有挣扎,没有推拒,只是 转了一下身,使我的正面拥抱你变成了从后面搂抱了。你吃吃地笑着,问我: “这身裙子好看吗?”我没做声,更加放肆地搂紧了你,亲吻你的耳垂和脖子。 你扭动着身子,好像很痒一样,笑得叮叮当当的。我下身刚刚有反应,突然想起 政工主任和那两个调查者牛脸和马脸嘲笑我的话,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我心里 一下子非常难受起来,把抱起你甩上床的勇气丧失殆尽。我就那着抱着你,既不 愿松手,也不敢更进一步。一阵后,我听到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刚才照镜子, 发现我的头上有几根白头发了。”我说:“没有吧,你又不老。”你更加伤感地 说:“有了,我刚才看到了,我老了,我好害怕这样老去!”你一下情绪低落, 掰开我紧箍着你小腹的手,牵着我来到台灯边,你坐下来,说:“你帮我把白头 发找出来,拔掉它们,好吗?”我把台灯移过来些,拔弄起你浓密的头发。我找 到了一根闪闪发亮的,拔掉它,没几下,我又找到了一根,再拔掉它。没多久, 我一口气就拔掉了十多根白头发。每拔一根时,你都好像很痛,浑身强烈地痉挛 一下。我在你的鬓角找白头发时,我一下子震惊了。我看到你的眼角挂着一滴硕 大的泪珠,那颗泪珠不仅大,而且张力十足,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它晶莹剔透, 像个放大镜一样,放大了你眼角的鱼尾纹,那些纹交错纠缠,沟壑纵横,我不忍 心再找下去了,对你说:“没有了,一根也找不到了。”   然后,我俯身下去,吻住你的那滴泪水。   你问我:“饿了吧,我带你去吃晚饭。”   饭就在街对面的一个小餐馆里吃的。我俩的胃口似乎都不错,你吃了两碗米 饭,我吃了三碗,我们把一大锅排骨吃得精光。桌子上堆了两堆小山一样的骨头。 从餐馆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路灯昏暗,忽明忽暗, 长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漫天飘飞。我说送你回去,你说不要,让我赶快回 校或者回家去。我就站在餐馆门口,看着你回去。我看着你提着长裙小心翼翼地 过了街道,看着你走上台阶,看着你走进平房屋檐下,看着你开门,看着你进房, 突然一下,你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里,不见了。我的心倏地紧了一下,一股 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腾而起。这时我突然非常后悔为什么不亲自送你回去呢,我意 识到了我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你了,于是发疯似的拔腿就跑,往对面你的房间冲去。 我三窜两窜就到了你的房门口,拍门,没有动静,高声地喊你的名字,还是没有 回应。你刚刚进房,不可能听不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敲错了门,看了一下,是 从右边大门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很短的时间内,我已经拍了几百次门,喊了几 百声你的名字,即使你不是第四间,而是第一间或者第十间,也应该听得到。街 对面好几十户人家已经被我吵醒了,纷纷推开窗探出头来对着我叫骂:“让不让 人睡觉,吵死啊!”楼上还有一个老头子对着我扔来一个空酒瓶,嘭地一声落在 我脚边,差一点就砸中了我的脑壳。奇怪!这栋平房就像座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没有一个人开门出来嫌我吵他。我知道就是把每一扇门都敲碎也无济于事,一屁 股坐在这间不知是谁的房间的门坎前,想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你。突然,我想起了 你房间的窗子后面有一口水井。我立即起身往那个大门口跑去。还好,大门一推 就开,我没遭遇任何阻拦就进入了院子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口水井,更让我欣 喜的是,正对那口水井的那个窗子发射出一团橘红色的光晕。你的窗口亮着灯, 你还没睡。我快步跑到窗台下,踮起双脚往里瞧,我看到你了。你正在台灯下埋 头看书,一头瀑布似的秀发遮盖了你的脸,我敲响你的窗子,吐着舌头对你扮鬼 脸,你抬起头来,我大吃一惊!那不是你。这个身材和脸型都像极了你,穿着同 你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不可能是你,她比你苍老,比你腐朽,她的脸上爬满大块 大块的暗斑,肌肉已经松驰、耸拉、下垂,她至少四五十岁了,这时我再看她的 头发,已经花白了不下三分之一。她也不认识我,看我的目光很淡漠,嘴角微翘, 对我扮鬼脸的俏皮充满不屑和厌恶。我赶紧缩回踮起的脚尖,把脑壳溜到窗台下。 我看到隔壁的窗口也亮着橘红色的光芒,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又去那个窗口睢。 我看到你了!这一次我坚信我看到的是你,错不了,那就是你。你坐在床沿边上 擦雪花膏,虽然双手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看到你的头发是漆黑的,你的额头是 光洁的,她不可能不是你。我大声地叫你的名字,你愣了一下,松开双手抬起头 来,我看到了那张脸,吓得立马缩回了脑壳,她不是你,那是一个比前一个更苍 老的女人的脸,满脸皱褶如同枯树老皮……我失望地退回到井台边,这里我发现 每一个窗子都亮着同样的灯光,我告诫自己不要气馁,一鼓作气地偷窥下去。我 一连偷窥了所有的房间,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都跟你的房间一模一样, 窗帘一样,台灯一样,书桌一样,木床一样,被子一样,甚至连书橱里的书脊也 一模一样,每一间房里的女人都十分像你,身材一样,穿着一样,脸型一样,神 态也一样,但她们都不是你,她们一个比一个更老苍,最后一个老得她的头颅跟 一具骷髅完全一样。她要不是还能动,就是一具死去了千年的木乃伊的头颅。我 无比失望地退回到院子中央,对着那排窗口张望,我看那些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 依次熄灭,或者是那些女人们一个一个依次地把窗帘拉上了。   我想我不可能再找得到你了,我的眼泪一下出来了。这时我看到晚上在你房 间时看到的那个老者,他又在井台上汲水。我走过去向他打听你的住处,我想他 应该是这里的门房,他肯定知道你的住处。我走上井台时,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转过声来。他没有头,我突然醒悟过来,他就是那个遇害者,那个牛脸和马脸在 调查他的死因的地下工作者,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想到了上午受到的 耻辱,语气有点不友好,嘎嘎的。   他好像不在意,说:“你是来找那个遇害者的吧?”我没听明白他的话,以 为他说的那个遇害者是他自己,但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我问 他:“到底是谁谋杀了你,害得我差点替他们背黑锅?”   他长叹一声,“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顿了顿,他又说, “你爱上了什么,最后都会被它谋杀掉。我就是被他们谋杀掉的。”   我问:“他们到底是谁?”   他说:“就是那三个人。”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说:“我知道那三个人是谁,当年他们奉命秘密处 决了你,现在又奉命调查你的死因是吧?所以你的遇害只会是一个谜,永远解不 开。”   他不做声,我看不到他点头还是摇头,但看到了他的胸脯在起伏,他激动起 来了。我赶快转移话题,问他知不知道你的住处。   他说:“你要找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   我愤怒地说:“你胡说,我刚刚还跟她在一起吃晚饭。”   他说:“不信我带你去看吧。”说完,他就往前走。我当然不信,但我止不 住想要见到你的念头,我想他也许是开玩笑,说不定他能带我去你那里呢。我跟 在他后面,穿过空旷的院坪,一直来到一个门楼的进口,那里面黑漆漆,他一进 去就不见了。那个进口像坟墓口一样阴森森地冒着寒气,我一下子感到无比的恐 惧,不敢进去了。黑洞里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你进不进来都已经是一个遇害者 了。”我更不敢进去,退回到院坪里。这时我想到你也许真的死了,我刚刚窥视 过的那些房间里的每个女人都是你,最后的那具骷髅也是你,你也许是被一种可 怕的魔法诅咒了。可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只有我活下去才能找到解除魔 法的方法,才能救活你。于是我往院门口跑去。我跑得很快,每个窗口都在快速 地往后退,跑了很久,跑得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明明看到院门就在前面,可这 排平房好像在无限延伸,我跑不到院门口,我想我跑错方向了吧,我又踅身往后 跑,还是一样。四个方向我都试了,每个方向明明看到院门就在前面,可我就是 跑不到那里,出不去。我想起窥视时看到每一个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明白了 这里是一个迷宫,我永远都出不去了,我被囚禁在这里了。我绝望地一屁股坐下 地,我再不想跑了。我看到天色即将亮了,东方有了一抹鱼肚白,但风却更大起 来,吹得我身上的头发和胡子哗哗啦啦响——在跑动的时候我已经挥霍掉了很多 年时光,我已垂老,奄奄一息,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遇害者了……   2011-5-7下午毕于湘西灵溪河畔 【网里乾坤】∽∽∽∽∽∽∽∽∽∽∽∽∽∽∽∽∽∽∽∽∽∽∽∽∽∽∽∽∽ ◆            《天国之秋》读后感  ·nuance·   秋天有两种:一种是丰收喜悦之秋,一种是伤感可悲之秋。太平天国之秋, 毫无疑问是第二种。   《天国之秋》改变了很多我对于太平天国的认识和评价。作者一上来就对太 平天国运动的性质作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认为西方史学界长期以来称之为“太平 叛乱”,以及中国史学界以太平天国为原始共产主义而称之为“太平革命”或 “太平起义”,都失之偏颇。唯一恰当的称谓,当为“太平内战”。   ("The Taiping were indeed rebels, but to call the entire war the Taiping Rebellion is to cast the rebels forever in the wrong, and to blame on them for defying their legitimate rulers and destroying what one might surmise was otherwise a peaceful and stable empire."   "...just as it is unfair to suggest that the Taiping were solely responsible for the devastation of the war, it is likewise an exaggeration to claim they were building some kind of peasant utopia.")   作为西方人写中国史,作者不可避免地更关心西方历史与这段中国历史的联 系。全书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国的太平内战,已经不再是一个 孤立的事件,而是跟欧洲和美国历史有实质性的联系。简而言之,因为美国内战 导致大英帝国在美国的贸易锐减,英国害怕同时因为中国内战而失去另一个巨大 的贸易伙伴,而违背一贯的中立政策,干预了中国内战。虽然直接干预并不多, 而且政策还有反复,却鬼使神差地影响了一个关键战役(安庆之战)的结果。安 庆失守,最终成为太平天国走向失败的转折点。   对于太平内战中的关键人物,《天国之秋》虽然着墨不多,却异常传神。令 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洪仁玕。洪仁玕在香港跟随苏格兰牧师James Legge(翻译 了《论语》等儒家经典,后成为牛津大学第一位中文教授)当助手,信了基督教, 学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对西方现代国家了解很深。成为太平天国实质上的总理和 外交部长以后,写了《资政新篇》,表达了他对一个现代中国的宏伟构想。他还 将民族主义注入太平天国运动,号召汉人反抗满清政权。这些主张,都被后来的 辛亥革命者照单全收。论开眼看世界,洪仁玕(1822-1864)恐怕比严复 (1853-1921)还要早。正因为有了洪仁玕,太平天国才显露出一个新兴政权的 气象,跟其他的农民起义如北方的捻军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曾国藩一个汉人为什么要鞠躬尽瘁地去拯救满清政权,原因其实很简单: 曾国藩是翰林学士,科举制度的受益人,拯救满清就是维护自己和家族的利益; 与之相对,洪秀全是落第秀才,六次进士落榜,推翻满清才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 (太平天国也可因此戏称为“一个高考落榜生引发的惨案”。)   大英帝国在太平天国时期的对华政策,可谓大失败。大使Frederick Bruce 难逃其咎。他对太平政权充满偏见,对满清政府充满幻想,以至于愚蠢地拒绝了 太平天国与英国平等外交的机会,转而向国会建议帮助满清镇压太平。最后,一 个本该灭亡的政权苟延残喘,一个充满希望的政权被扼杀于摇篮(太平天国至少 不像满清那样仇外),大英帝国的终极利益——贸易——也在太平天国平息后极 大地受损。事后看来,英国应该严格保持中立,承认太平天国的交战国地位 (belligerent status),同时跟双方建交和贸易,但不向任何一方提供军事援 助。也就是照搬对美国内战的政策。   并不是所有英国人都不懂中国,Thomas Taylor Meadows就是一个真正的中 国通。他曾写过一本流传甚广的介绍中国的书。在太平初期,他撰文建议英国保 持中立,因为"periodical dynastic rebellions are absolutely necessary to the continued well being of the nation…China respects successful rebellions, as executions of the Will of Heaven, operating for its preservation in peace, order, security, and prosperity."   五十年后,伊藤博文在一次记者采访中表达了相似的观点:"There can be very little doubt that the Manchu Dynasty had reached the end of its proper tether when the Taiping Rebellion ocurred and, by preventing its overthrow, Gordon and his 'Ever-Victorious Army' arrested a normal and healthy process of Nature. Nothing that the Manchus have done since then affords the slightest evidence that they deserved to be saved."   他由此预测:"And when they fall, as fall they must and will before very long, the upheaval will be all the more violent and all the more protracted for having been so long and unduly postponed." 不幸言中。   作为中国人,我无限感慨太平天国的覆灭让中国失去了一次绝佳的现代化的 机会。   这本书让我改变的以前的观点的还有:   1. 中学历史过分强调了太平天国“东王之乱”的影响。其实那次内讧的结 果是天国领导层大换血,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两个年轻的军事人才得以破格 提拔。其结果是天国的军事力量反而增强了。   2. “火烧圆明园”其实没有中学历史讲的那么不堪。其缘故是咸丰皇帝跟 外国交往的时候不遵守当时现代国家之间外交起码的准则,扣押外交官及随从, 并野蛮施刑,导致一个随行记者死亡,惹怒了八国联军。等联军攻到圆明园的时 候,咸丰已经逃走,当时的指挥官不敢下令杀北京平民,但认为需要向满族皇帝 示威,于是就决定火烧咸丰最爱的圆明园以泄愤。   3. 戈登(Charles Gordon)被中国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其实,作为军 官,他是英国人眼中的英雄。指挥“常胜军”(Ever-Victorious Army)帮助李 鸿章打太平天国,是英国和满清政府达成的协议,他不过执行命令。当苏州太平 军官希望投降的时候,戈登亲口答应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是李鸿章不顾戈登的 承诺,残酷地屠杀了投降的太平诸王。戈登知情以后大怒,认为自己的荣誉受损, 立刻卸任常胜军统领。   4. 关于太平内战的规模和破坏程度,中学历史给我的印象并没有这本书给 我的那么深。根据死亡人数的估计,作者认为太平内战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内 战之一。安庆攻陷后,湘军发现安庆市场已经卖人肉很久了。曾国藩在自己的日 记里面曾对某地人肉价格如此之高表示担忧。五十年后,太平内战的主战区都还 没有完全恢复生机。   最后,我唯一不同意作者的一个评价是,他认为洪仁玕和Frederick Bruce 都是造成这场浩劫的原因,因为他们都自以为了解对方,从而作出了错误的决策。 我认为洪仁玕作为新兴政权的外交部长,极力讨好和拉拢英国,以求外援,何罪 之有?美国Confederacy的外交不也是这样做的吗?Frederick Bruce刚愎自用, 傲慢偏见,害人(中国)害己(英国),才是罪魁祸首! ◆         啤酒、动物与少女(短札四题) ·宋烈毅·   一滩滩的啤酒——兼及《城堡》的隐喻   看样子,啤酒的历史得改写了,因为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啤酒这种与人类 生活史密切相关的饮料还可作为性爱的背景来出现。在他的这本片段式的阅读札 记《被背叛的遗嘱》中,我读到了迄今为止最为精彩的对卡夫卡小说的切片式的 分析,当然,不是病理切片,而是小说语言肌肤的切片。在谈到卡夫卡伟大的长 篇小说《城堡》时,米兰·昆德拉如是说:“卡夫卡所写的最美的色情场面在 《城堡》的第三章:K与弗莉达造爱的一幕。第一次见到这个‘不起眼的黄头发 小女人’过了才不到一小时,他就在柜台后把她抱住,‘地上满是一滩滩啤酒和 脏东西’。脏东西,它和性,与它的本质不可分。”   看得出, 米兰·昆德拉对卡夫卡小说中这个经由“一滩滩啤酒和脏东西” 制造出的场景如此着迷并陶醉其中,他认为这样的性爱场景描写是美的,而不是 性爱本身。这美来自“地上一滩滩的啤酒和脏东西”和色情场面的相称。我想, 除了啤酒,还有什么可以“一滩滩”地泼在地上?这“一滩滩”的情形符合啤酒 的性状。作为人类酿造出来的一种液体,啤酒是非常特殊的,它以丰富的泡沫征 服了我们。喝啤酒的人往往关注啤酒的泡沫,并以此来判断其品质的优劣。与啤 酒漫长的酿造史相比,我饮用啤酒的时间可谓不够久矣,且一次无法多饮,不是 怕醉,而是饱胀。我所见到的“一滩滩啤酒”倾泻在地上的场景多是在城市午夜 的大排档旁,一些人影晃动,一些人在湿滑的地上跌倒又爬起。啤酒,在我看来 是一种可以倒在地上制造某种狂欢气氛的液体,人们喜欢摔的也往往是啤酒瓶子, 炸弹似的、丢到马路上可以发出爆裂声的玻璃器皿。我们经常需要对付的是啤酒 的泡沫,那些我们一不小心就溅得满身都是的泡沫(开启啤酒瓶盖时是如此,喝 啤酒时更是如此),而我们无疑都是喜欢喝啤酒的泡沫的,啤酒的泡沫使我们难 堪也使我们无比快活。   当“一滩滩的啤酒”在房间的地板上流淌,正是情欲激发的时刻。没有什么 比这“一滩滩的啤酒”更能使一个简陋的客房充满情欲的气息了。米兰·昆德拉 说“脏东西,它和性,与它的本质不可分”,而我说,啤酒的泡沫流淌,它和性, 与它的本质相似。我由这“一滩滩的啤酒”所联想到的是性爱时所产生的一些液 体分泌物,咸津津的汗液,乳白色的精液以及女性的分泌物等,我读这样的简洁 而充满暗示的文字时不可能不联想到这些。从本质来讲,小说《城堡》是那种情 节非常单纯而枯燥的小说,但小说中随处可见类似于“地上满是一滩滩啤酒和脏 东西”这样一些充满了暗示的隐喻,令阅读者着魔。正如在K与弗莉达造爱的这 一幕,只呈现“地上满是一滩滩啤酒和脏东西”,而不直接说性爱的粗鲁、肮脏 和欢愉,小说也至始至终没有点破“城堡”究竟为何物,是我所认为的小说的一 种最高的隐喻。读这样的小说,让我们领悟:不要说出的就一直不要说出,永远 也不说出。猜测“城堡”究竟有何寓意同想象这些“地上满是一滩滩啤酒”到底 暗示了什么是一样徒劳伤神的。在我看来,隐喻之美正在于隐喻所制造的那巨大 的镂空,让人一言不发地进入畅想的镂空。   同样是杰出的小说家的米兰·昆德拉在讨论卡夫卡小说《城堡》的这个典型 片段时还提到了卡夫卡将“长时间的性交”隐喻为“在奇特的天空下行走”的一 段文字,并且他认为这段文字就像“性的诗”,我认为这种论断是对的,隐喻从 来就是属于诗性的,一个充满隐喻的世界,正如卡夫卡小说《城堡》具备诗性的 那种纯净和轻盈,而不是一团混沌不清的影子。我愿意同卡夫卡的小说一起接受 米兰·昆德拉在这段阅读札记中的表白:“它使我陶醉:它是美。”   啤酒病   啤酒这种东西最好是罐装的。——我来代替村上春树来说这句话吧。罐装的 啤酒有很多东西可以玩,在小说里玩。我读《且听风吟》时,感觉啤酒的气味奇 浓,读一段就被这日本的罐装啤酒给呛一口。先来听听小说中那个叫“鼠”的男 人所讲的喝啤酒的好处吧:“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 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这就是啤酒的好处吗?这就是啤酒的好 处!所以,我们也尽管像小说中的人物们那样放心地喝吧。但喝啤酒真的就这么 简单吗?把身体当作过滤器那样的简单吗?不是的。我在《且听风吟》中所看到 的却根本不是“过滤器”那样简单的人,他们借助啤酒一次次地放开了身体,越 是忧伤和郁结越是畅饮。   是的,畅饮,《且听风吟》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写畅饮“啤酒”的小说,小说 中随着情节的延伸和发展不断出现的畅饮场面实在令人应接不暇,给人感觉像是 一种无法制止的病在发作,是一种啤酒病。村上春树心中肯定十分明了啤酒这东 西不仅可以和倒入“胃袋”中的奶酪饼干、蔬菜色拉、醋腌竹鱼混合在一起,还 可以和小说中的人物当时的心境搅合在一起:“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 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 可挑剔。“——这是我在《且听风吟》中所读到的关于畅饮的最美的片段,读这 些文字和他们喝啤酒一样爽快。“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真是痛快之极!照 我看来,躺在沙滩上将这些罐装啤酒一股脑儿地倒进胃里解决的不是干渴,而是 某种与干渴无关的精神问题,比如焦虑,比如茫然和困顿。只有精神的问题解决 了,一切才可以像“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与畅饮相对应的是怅然若失,这关乎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从我的阅读观察 来看,小说中人物喝的几乎都是罐装啤酒,罐子不是无用之物,在小说中,啤酒 的罐子也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比如,在那个海边沙滩上饮酒的片段中,小说人物 在喝光啤酒后,顺其自然地“将空啤酒罐一股脑儿扔到海里”,然后“背靠防波 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等他们睁眼醒来,“直觉得 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这让他们感到“甚是不可思议”。但我们不要忘 了这些在他们安睡时被扔到海里的“空啤酒罐”,它们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与这 两个畅饮者的梦相对应。   《且听风吟》是一部依赖了畅饮并依此营造了无比伤感的情绪的小说,小说 中这些畅饮啤酒的片段值得我们将它们截取下来细细品味,就像我们打开一罐啤 酒那样将它倒入杯中,然后才可以陷入沉思。   动物感   只有人才会有动物感。只有人才会有动物的那种脆弱感。当人蜕变为动物时, 他一定是弱的,他的周遭也一定是危机四伏的。当强大的压力致使一个人无法获 得人的体面和尊严时,动物感便悄然而至。在父亲巨大的阴影的笼罩下,卡夫卡 ——这个伟大的弱的天才的动物感便油然发生了,他在他那封著名的《致父亲》 的长信中,细致地描述了这种强烈的动物感:“说得更正确些,你的反感是针对 我的写作和你也不知道的一切与之有关的事情的。在这方面我确实脱离你自立地 走了一段,尽管这有那么点儿让人想起一条虫,尾部被一只脚踩着,前半部挣脱 出来,向一边蠕动。我得到一定程度的安全感,得以松一口气,你一开始就对我 的写作产生了反感,它例外地受到我的欢迎。”   看样子,只有做一只可怜的爬虫,一个人才能从“一只脚”的下面挣脱出来, 继续他的自由“蠕动”。因此,动物感也可视作人的一种软反抗。而只有动物才 能对付动物。不是这样吗?我小时候所看到的孩子们最害怕的色彩斑斓的蜈蚣却 被一只公鸡轻松地啄食了。而人往往不能这样轻松地对付这样的爬虫,用“一只 脚”去踩有时也是徒劳无益。一个人想象自己变成一条虫子是一种将自己缩微和 隐蔽的行为,在将自己变得看上去很弱和很细微之后,获得安全和自由。这是一 种强大的蜕变。这也是一种仅有人才可以做到的强大的触目惊心的蜕变。   相反,动物不能使自己蜕变为人。从来就没有一种发生在动物身上的蜕变成 人的感觉。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一种西瓜虫,只要轻轻地拨动它的身体,可怜的 小东西便会缩成一团,抱成一个小小的球滚到一边去。它的滑稽可笑往往使我们 很容易地放过了它。西瓜虫逃避危险,也只能像一只西瓜虫那样。只有动物感, 发生在一个在父亲的巨大阴影笼罩下的儿子身上,没有这种情形的对立面。所以 我们希冀读到的有关人类痛苦生存史的小说都和发生在人身上的动物感有关。动 物感是属于小说而不是童话。   突然长大的少女   这个突然长大的少女在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里。在小说的结尾:“萨姆 沙先生和他的太太在逐渐注意到女儿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以后,老两口几乎同时突 然发现,虽然最近女儿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愁,脸色苍白,但是她已经成长为一个 身材丰满的美丽少女了。”这个一瞬间被父母发现“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 少女”的女孩叫葛蕾特,她见证了她的哥哥格里高·利萨姆沙在一个早晨变成一 只巨大的甲虫,并且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去。突然“长成一个身材丰满的少女”, 被我解读为小说突然释放了一直被压抑的性欲。从整体来看,《变形记》是一部 令人倍感压抑、灰暗和消沉的作品,女性只作为这个甲虫的照看者和陪护者出现, 不仅因为人变成甲虫后被取消了人的功能,并且也因了亲情而不可能有想入非非 的事发生。而当这个可怜虫死掉,被压抑的性欲才可释放出来。也可以这么认为, 变成甲虫的男人是丑陋的,遭人厌恶的,值得可怜的,他需要葛蕾特这样的美少 女来陪衬,尽管她是他的妹妹。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格里高·利萨姆沙的妹妹 一直在“发育”中,或者虽已成熟却不得不隐匿其性感特征。而当格里高·利萨 姆沙这个可怜的甲虫死掉,一家人方可脱去沉重的思想包袱,一起离开公寓乘电 车出城到郊外去,葛蕾特也在这一瞬间“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少女”。在 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我们不可能期望在小说中看到“丰满”这个词。   压抑的写作,对卡夫卡而言是一种期待快感来临的写作。而压抑的解决和取 消往往在小说的结尾。在小说《判决》的结尾,当格奥尔格服从父亲的判决从桥 上“松手让自己落下水去”之后,我们看到:“这时候,正好有一长串车辆从桥 上通过。”当一个人投河自尽,那一刻有“一长串车辆从桥上通过”,那该是怎 样的一种冷漠!“一长串车辆”的集体通过是对自尽行为的一种不理会,也是作 者对投河自尽行为的孤注和决绝。“一长串车辆”足可压制所有的冲动和叛逆。 而“正好有一长串车辆从桥上通过”也是《判决》这部小说中最具痛快的一句, 是一种戛然而止和勃射。且听听卡夫卡是如何对他的好友布罗德说的吧:“你知 道(小说《判决》)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一 阵强烈的射精。”   卡夫卡的小说不是问题的小说,而是解决问题的小说,在《变形记》中,通 过格里高·利萨姆沙变成甲虫后最终死掉解决了一个人如何面对异化的问题,而 《判决》则通过格奥尔格服从父亲的命令“我现在判你去投河淹死”解决了摆脱 “父亲”的统治阴影。但都是压抑的和消极的。当这种压抑达到顶点,像那个叫 葛蕾特的少女在她的哥哥格里高·利萨姆沙死掉后突然展示其“身材丰满”的身 体,以及“一长串车辆”从死者跳下的桥上集体通过,一种快感才会出现,既是 身体上的也是写作上的。 【网萃】∽∽∽∽∽∽∽∽∽∽∽∽∽∽∽∽∽∽∽∽∽∽∽∽∽∽∽∽∽∽∽ ◆        《安徽俗话报》上的《风水的迷信》 ·纯翔·   阅读1904~1905年间陈独秀主编的《安徽俗话报》,很惊奇地发现这份安徽 最早的白话报,这样一份鼓吹革命的报纸居然也没有忘记科普。它先后登有《益 智启蒙问答》《雷之话》《论风水的迷信》《续无鬼论演义》等科普文章。下面 这篇1905年(光绪31年)刊登的 《风水的迷信》本是一个系列《恶俗篇》的第 六章和第七章,前五章都署名“三爱”,也就是陈独秀的笔名,独独这一篇署名 “咄咄”,不知道是不是还是陈独秀的笔名?   现在根据尹小林、朱冠明收集整理的文本再以原书的pdf电子版校对标点了 一番传上来。   说来可怜,我认为这篇一百多年前的文章,现在重新看看依然是有意义的…… 风水的迷信 上 列位啊,孔夫子的话,是我们中国人皆当信服的了。《论语》上教人要尽孝, 不过说的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大夫三月士逾月速葬便是尽礼的一事)。 并没有教人家搁住棺材,穷年累月的寻风水,预备子孙中状元做宰相的呀。孔夫 子把母亲合葬于防,《礼记》记得那样的清楚,也不曾说对什么罗盘三线,配什 么卦气阴阳。现在孔家的世系,比历代王家还尊贵些,你说这是关乎风水呢?还 是关乎德行呢?吴季子葬他的儿子,孔夫子教人去看,孔氏门人葬孔夫子,四方 的人也纷纷来看,但是他们看的多说是观礼,并无一个字说的是看风水。还有那 遗嘱子孙,叫把他葬以不毛之地的,试问那不生草木的废地,可有风水么?足见 那个时候,只要拣个平原,封树合宜,就是尽礼而葬的了。若是这位风水的事,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我也不必说了。无如那信风水的坏处,说也说不完哩。 如今先把那两椿顶坏的来与大家讲讲: 一是久停不葬,害在自己一身一家的。列位想想,上人的尸骨,可是拿来给 子孙当发财票赈捐票用的么?为了自己毫无凭据的富贵,把亲骨种种的糟踏,此 等风俗,全皖皆有,而以微宁两府为最恶。丧事人家,不问有力无力,出殡之后, 在空野地方,放在那个毛厕样的屋里,叫做什么厝基屋,至早要十年八年,才可 指望入土。这几年里头,也有被盗贼窃发的,也有被野兽啮开的,也有被野火烧 残的,也有被洪水冲失的,这样的事,在下眼见的,也就不一而足了。还有那宁 国府有个县分,一种更怪的恶俗,说是死人连棺材葬的,子孙不能速发,必先薄 殓在野外暴露,过了数年,重复开棺见尸,剪筋剔肉,把净骨装在小匣子里,然 后葬个好风水,这样葬法,才叫子孙好快快升官发财呢!咳!也不晓得开棺见尸, 是有罪名的事(子孙开上人的棺不知更加几等),也不晓得开棺戮尸,是死者犯 有十恶不赦的罪(戮尸不过是个名目尚无此等横惨),蒙心昧已的做去,死的活 的皆做了罪人,你说奇也不奇?莫说新学上没有这个理,就是旧学上也断断没有 这个理的。 一是因为一家的风水,害了大众的公利。这个坏处更大了,开矿是一国富强 的要素,这句话是各国公认的了。一处开矿,一处便陡然添多少自然之利,不独 工人(劳动者),商人(资本家),先有了依赖,就是道路也开了,来往交通也 便了,商埠工厂也多了,文化也就渐渐的长进了。你说何等的不好哩。自从那风 水家有甚么龙脉的话,某龙结某处的村基,某龙应某家的祠宇,乡人聚族而居, 家庭主义是最富的,这等话又容易印入脑筋,往往因一大族的古墓,这十里八里 以内,就不能开矿,因数大族的古墓,甚至一州一县多不能开矿,你家说是子姓 的命脉攸关,他家说是阖族的功名有碍,还有什么,衙署来龙,城乡水口,那些 混帐的话头。未开以前,大家左一个公呈,右一个通禀;既开之后,不是你毁伤 道路,就是他打坏工师,种种野蛮锢开,造成现在这么既贫且弱的结果。列位啊, 还可不赶早回头么。 即如中国的矿,湖南也算是有名的了,矿洞也开得许多了,偏偏湖南人,做 文官的也多,做武官的也多,他们各人家的风水,为甚么不为开矿就倒煤了呢? 北京西山的矿,也开得几百年了,皇帝的京城的左近,何以也不怕把龙脉挖伤呢? 还有那江西的萍乡,湖北的大冶,一处一处的开采,一日一日的兴旺,开矿有甚 么对不住地方上呢。外国人常笑中国有矿不开,好比守财虏的钱,自己埋著不用, 要等别人家用哩。即以安徽而论,也算埋得一个大窖了,石煤、柴煤、五金、宝 石,那样没有,主人家为信了风水,甘心要埋著死钱,过这无精打采的日子,只 怕等到强盗进门,轻轻拿去,那拿不了的,还要押着你替他搬运哩!(外人得一 处的矿权皆是用地方上的人做苦工)他还管你什么白虎首上,太岁头上,就不动 手么。奉劝诸君,坟固然是要保护的,矿也是要开的,只要不靠著坟开挖就是了。 况且你们寻风水的意思,多半是求富贵功名,要知道那宝贵功名,原不是求得来 的,倒是开矿这件事,著实容易发财,而且确有把握,不像风水凭空靠不住,若 是发了财,就是大红顶了。也可以拿钱捐得来的,你看好不好呢?你若说捐班不 及正途荣耀,这也不见得,马上国家就要停止科举,就是你家葬了状元坟,国家 改了规矩,不考取状元,试问你状元打算从何而来呢?你只看洋人和回子,从来 没有谋风水的规矩,偏偏他们一样做官,一样发财,一国的官,定有一定的制度, 总是要人做的,不能因为葬好坟的多,那官就多起来,也不能因葬好坟的少,那 官就少了。断不能那一国,没有一个人得了好风水,那一国就没了做官的,至于 说起发财来,天下的银钱,总只有那们多,东家发财,西家破财,弄来弄去,无 非是银子钱在世上人的手里,彼此周转循环罢了。若是要真从地下发出财来,教 世上银钱加多,还是要开矿,断不可信风水哩! 论风水的迷信 下 上篇所说迷信风水的坏处,在下固然是信口开河,胡诌得狠痛快的了。究竟 这风水何以不可信,没有实在的凭据,想诸位风水先生,还是不服的。在下且把 往常涉猎得几部风水书上的话,与现在窃取得几句科学书上的话,解说出来与大 家听听: 风水家的书,郭璞是最先的了(不过惹些汉朝的符谶空谈方士习气)。他是 一个讲风水的老祖师,为什么他的子孙,就不发他个十代二十代呢? 自晋朝到了如今,讲风水的书,堆起来更是不晓得有几丈厚了。其中一半是 江湖惰民,借祸福趋避的话,拿他来骗衣食的。一半是迷信风水的读书人,谈玄 衍易,从空理想上,附会出这种学问的。他们所说的,千变万化;大约不外两家, 一叫做什么理气,一叫做什么峦头: 理气家有讲卦气的,有讲化气的,又有甚么无空大卦,净阴净阳,穿山透地 等说法。他也不看山,不看水,终日坐在家里,考究罗盘的字眼。就是那个罗盘, 也狠好顽呢。一层一层,花花碌碌,做得到有个小面盆大。甚么四方、五行、八 卦、九宫、二十四向、二十八宿、六十甲子、六十四卦,几几乎有数目的名词, 一股脑儿多在上头。咳!试问那些名目,可是为看风水设的么?就是这个四方, 依地球运行的理说来,只有南北,没有东西的(两极的方位是有定在的,东西方 向则是刻刻易形,设如我朝前望为东,在地那面的人望我所望之处则为西,推之 回向后望亦然)。没有四方,这二十四向从那哩说起呢?易经卦象,是圣人说理 的书,没有一点子说到风水上,不知这风水家,如何把八卦六十四卦,也拉扯得 上去?大挠始创甲子,不过是做个符号,来记年月日时的,就如初一、初二、三 月、四月也可以做得罗盘上的话么?那五行、五星,更是诞妄极了。在古人认星 的时候,实在没有好天文镜,狠狠费了些心,才从满天光点中,先辨出五个行星, 就从这五个星,各各替他取个名字,以便记忆。于是把这五行顺口的字叫将起来 (好比人家取名字四个叫元亨利贞,五个叫仁义礼智信的一般),并没有什么相 生相克的。如今讲天文的人,器具也日精了,推测也日密了,查得同太阳系的行 星,除五星外,还有两个,他们就把他一个叫做海王,一个叫做天王,共地球一 并算起来,是八个了。要是地球上的山形,都是禀星精结的(如尖为火、平为土 之类);那天王、海王的形,何以不降精于地上呢?地球也是个星,何以与五行 星有关系,与天王、海王就没有关系呢?由这个取名字的理推去,那九星也可以 不必说了(地学家还有换星之说,谓由五行星又变出甚么贪巨禄廉等九星名目), 就是那十二宫的星,外国名字与中国的二十八宿,也迥然不同(外国叫做什么大 熊巨蟹等类)。他也不过依他的形,取个名字,要叫中国人说,又说天上的什么 熊,什么蟹了。还有多少方位生克的理,前数期那《无鬼论·方向篇》中,驳得 明明白白,诸位大可翻出来,参看参看。 再说那峦头家所说的话,表面看来,似比理气家稍微有点凭据,然而我敢一 句话抹煞,这“龙”、“砂”、“穴”、“水”,据地质学的实理考较起来,一 概也都是不足信的。如今且从物理的三态来说起,凡物皆不出此三级,最热为气 体,次热为液体,热尽为固体(如水沸成气,冷则凝液成水,过冷则成冰,金石 质亦然)。地球起初从太阳中分出来,就是一团最热的气,热渐减了变为液体 (如铜铁溶化的形),热再减了成为固质,才变成这个地球,但是初成固体的时 候,不过外面结了个壳,里面还是热而流的,过了些年,内部渐结渐硬,就渐渐 的缩小了。那里面缩小,外面就自然起了皱纹(满碗热粥退冷后,粥面上亦起皱 纹就是这个理)。此等皱纹的连绵迤逦处,就是现在的大干山脉(不独亚东分南 北两大干山,他洲亦有干山,即海底亦有此等干山形)试问这皱纹分甚么有气无 气,就可以叫作什么大干正龙么。有了干山之后,地就分了高低了。一经雨过, 高处之水,皆往下处,有水的地方就是江湖河海了。还有那水积在山内里,慢慢 的潠出,便叫作泉水涧水了。水随山走,总是环绕的,也无甚奇,就可以叫做甚 么三曲水、九曲水、送龙水、护龙水么?大水小水、作用一来(古时雨多,地火 又时发,沧桑的变换甚易),高岸忽入水底,水底忽成高岸,水退地方,又做成 多少小山了(积土一堆为檐溜冲刷,也能呈各种小山形)。这就可以叫做什么剥 换的支龙,退卸的净龙么?此种水成的各样低山,有重经火山余气薰烁的,火山 熔岩喷射的,现多少石间土山的奇状,这也可以叫做什么仓库,印剑、文笔、挂 榜,各种带煞的贵砂么?更有那打着顶好看的穴土;这可并不是假的,然而也不 能叫做风水。成这个土的来由,实有几种原因,并非是真龙住足结穴的表记:其 中有动植物遗体化成的;有矿质混合陶土的;有岩石蚀化,经水冲汇的。所以此 等的五色土,间色土、纯色土、大山高露的地方,总是没有的。这是什么原故呢? 地壳初硬的时候,地面只有石头,没有土,那石头受了几万年的,风霜水雪,各 样摧残,还有空中氧气的酸化,剥落堆积,内中石英陶土与各矿质,都分出碎末 了。遇了雨水,把他又移到低处(流水的性子能使粗沙和粗沙一类,细土和细土 一类)。如此千百万年,有从水里慢慢堆起山来的,有在半山慢慢拖出一支山来 的。这种山里头,多是包了极细的净土,和坚硬的老山不同,而且水的作用,总 是回旋的势子。所以有穴土地方左右每有龙虎沙环抱,这也是水势自然成的。穴 土每有各样的圆晕,晕的中间,格外细腻,这就是当年流水旋涡的中心点了。但 穴土之上,何以又有粗土的包皮呢?这是成陆之后,又添了些植物土,及风雨搬 来的粗物质土,所以有种地方,一开就打着穴土的,有种地方,深挖皆不见穴土 的(此等地就是搬移土及植物土太多了)。有种地方,经地火过炙虽有穴形而成 石头的,有种地方,旁通泉脉,挖开即成水窟的,这都是地质学上成山成土的真 道理,并不是杜撰得来的。 列位评评看,还是风水书的话有理呢,还是科学书的话有理呢?别人家讲新 学的,说外国人不信风水,怎么样的富强,蛮禁我们大家讲风水,想大家是不肯 心服的,在下却不敢阻人讲风水,但请心平气和的,把前篇那两个大题目,解释 解释,此篇的两种大道理,辩驳辩驳,倘还再要说是信风水的好,这也就中国人 的气数了。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6.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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