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10(第二零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打动                   § 张雪昆:打动            §   ·张雪昆·                   § 【网讯】              § 当一朵花                   § 微笑着 【牛肆】              § 告别一个寒冷的季节                   § 它的凋谢 纪鹏飞:冷眼看世界         § 会打动世界 秦 村:新桃花源记         §                   § 当一个人 【丝露集】             § 微笑着                   § 告别一个苦难的时代 光 明:特里莎一家         § 他的回首 醉里笑秋:破案           § 会打动未来                   § 【网里乾坤】            §                   § 树 玄:《二泉映月》的“听”与“赏”§                   § 【网萃】              §                   § 慕汝高云:巴塞罗那随想曲      §                   § 【网讯】∽∽∽∽∽∽∽∽∽∽∽∽∽∽∽∽∽∽∽∽∽∽∽∽∽∽∽∽∽∽∽ ◆ 9月21日下午,方舟子在北京欧美同学会做《希望与浮夸:海归与中国科学》 的演讲。 ◆ 10月9日,方舟子在杭州科技交流馆做《科学看待“养生”,警惕保健陷阱》 的演讲。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9月21日报道《网络义工,不是一个人在战 斗》,记者沈参。 草根翻译族、义务答题客、视频分享员……在你身边一定有这样一群人,他 们在网上无偿提供各种娱乐或公益服务。你一定享受过他们的服务,却不一定知 道他们的名字。 “加勒个油”、“不给力啊”。这是最近出现在各大论坛网站上的新的流行 语。这也许要得益于今年夏天一部由“729配音组”和“CUCN201配音组”制作的 配音电影《搞笑漫画日和》。 “其实我们是在自娱自乐而已。”28岁的北京女孩——729配音组的组建人 杨程涵说。2005年7月29日,因为爱好配音,来自不同地区、分属不同年龄段的9 个人组建了729配音组,“除了阿杰是专业的配音员,其他都是爱好罢了。”这 个由白领、公务员、学生等各种与配音搭不上界的人组成的队伍,利用自己的业 余时间搭建工作室,配音,后期剪辑,发布视频,将业余的爱好变成了一种长期 的坚持。 但杨程涵还不太习惯网络义工这种称谓,“义工意味着一种责任,能够让网 友们一起开心自然是很高兴,但与网络字幕组来比,我们可能还不够格,他们才 是真正的网络义工吧。” 字幕组的定义很简单:将外国影片配上本国字幕的爱好者。但他们的生活却 很神秘,白天,他们可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或者学生,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晚上,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苦干,翻译、校对、组合图像……宛如零件一 样精准而自觉地在各自的位置上被组合起来,数小时之内将一部部国外刚播出的 影视剧“汉化”。 “字幕组并不是中国的特殊产物,它是全世界都存在的,国内目前字幕圈子 分为动漫字幕组、电影字幕组、剧集字幕组,而剧集字幕组中又分为日韩剧字幕 组、欧美剧字幕组。”在被誉为四大美剧字幕组之一的人人影视字幕组的论坛里, 负责人梁良介绍了国内字幕组的大致状况。 为了让网友第一时间看到新剧,各字幕组都奉行“0-day”原则,即不耽搁 一天,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成工作。有时候为了将一部新剧尽快地呈现给大家, 可能会拼上几个通宵,所以倒时差在字幕组里是常事。 “翻译英剧《梅林》的时候,因为片源是凌晨才到,所以我们都是半夜一两 点起来,下载片源,分享,调时间轴,翻译,然后校对再精校,后期制作,到最 后做完已经天亮了。”一年前加入字幕组的计算机专业学生“丢丢”说,剧集集 中时,他们有时一周要做15部剧集。 而“人人影视”则在这个无剧可追的夏天,给自己找了个更艰巨的活儿:翻 译名校公开课。他们从国外名校网站下载公开课视频,然后嵌入中文字幕,提供 给网友下载。《博弈论》、《古希腊历史简介》、《聆听音乐》、《金融市 场》……目前有9门耶鲁大学的公开课正在翻译中,最早推出的一门课程——耶 鲁大学的哲学课程《死亡》,从5月28日发布到现在浏览量已经超过64万。 “牛津字典摆一边,面对电脑一整天。”课程组成员“小E”这样形容她的 暑假生活。翻译课程组目前有130多位成员,大多数是本科或者硕士的学历。作 为《金融市场》的课程总监,“小E”的暑假都耗费在翻译这些专业术语中。 “现在计划是每周两天校对三天看书,专业性很强,难度太大,暑假时间比较充 裕,趁机会也多翻译些。”她翻译的两集课程,在论坛里的浏览量已经有一万多 次。据她介绍,翻译课程更多要关注学术准确性,而且翻译量通常一集1000句以 上,比美剧更多。为了保证严谨,他们会把做好的课程先放在自己的讨论区五天, 供大家挑错。 “我们的宗旨是免费,共享,交流,学习,不以所制作的东西进行商业盈利 行为。只有具备了这几点,才是真正的字幕组。”元老“波多尔死机”透露,因 为名气大了,也有商业公司找上来要求合作,但被他们拒绝。“商业化肯定要涉 及利益分配,到时候会导致分裂,其实做剧也是一种享受,在分享中,能够找到 自己的价值,跟一堆朋友一起,其乐融融。” 在这种无利益的分享和服务中感受到了乐趣的,不止他们。来自天津的李爷 爷在“百度知道”里帮大家解答问题,他的专长是解决各种家庭问题,至今回答 网友提问已经超过3万次,被称为“百度上的彪悍爷爷”。 李爷爷说他2007年才学会打字,每天在网上的时间超过10小时,有几天他因 为回乡下小住,还有很多网友纷纷发帖呼叫他。面对网友的赞誉和感谢,李爷爷 觉得没那么复杂,“啥义工不义工的,乐呵乐呵得了。” “Web2.0时代的到来,使互联网就像是刚刚脱离了模仿阶段的孩童,正用彩 色画笔描绘着属于他的时代的图画——互联网找到了基于自身技术的最大优势发 挥的场域:全民出版,全民分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喻国明提出,在web2.0时 代,全民分享将成为互联网的一种趋势。 互动百科中文网站创建者潘海东是比较早看到这种力量的人,2005年他们创 建了中国最早的互动类百科网站。现在已拥有231万贡献用户,大约有20万活跃 用户。这些用户,被称作“智愿者”,即知识志愿者,是专门编写词条和分享知 识的网络义工。 作为互动百科“智愿者”的管理人,阮瑜认为网络义工有其独特的发展空间。 “与传统的义工相比,网络义工更多的是贡献智力,也因此不受性别、年龄、学 历、地域、身体等限制。”据了解,“智愿者”里就有很多是残疾人。 虽然组织庞大,拥护者颇多,还有相较于传统义工的得天独厚优势。但仅靠 兴趣维持的网络义工的热情能维持多久,似乎还是个问号。“我们不算是正规的 社团,做活动是靠大家的友情在维系着,谁也说不准会坚持多久。”729配音组 负责人杨程涵不想多谈将来。对于这些在网上的义务劳动者而言,友情和兴趣是 他们热情的源泉,但因为组织内部零散,时间和资金的短缺等诸多问题,他们随 时都处在分崩离析的隐忧中。能够走多远,是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声称只为兴趣和梦想而做的人人影视字幕组,也无法逃避资金短缺的困扰。 因为原来服务器被没收,他们只好另筹资金准备购买海外服务器。“经济基础决 定上层建筑,没有基础,空中楼阁始终是个童话。” 还好,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729配音组经常有粉丝见面会,杨程涵 说,和粉丝交流给了他们很多的鼓舞。而人人影视的一个捐助号召帖,已经募集 了一万多元的资金。“你在做事,你付出的,总有人记得。”表示不稀罕义工之 名的“丢丢”,也因为这些不留名字的网友发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总有人不是靠利益而是为了爱而生活,你们在日渐功利化单调化的时代里 显得如此可爱。会好的,翻翻们(字幕组代称),加油。”在新浪微博里,有网 友隔着时空,为他们祝福。 【牛肆】∽∽∽∽∽∽∽∽∽∽∽∽∽∽∽∽∽∽∽∽∽∽∽∽∽∽∽∽∽∽∽ ◆ 冷眼看世界    ·纪鹏飞·   到目前为止,我曾经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在8岁那年,为了穿越马路去对面坐车,急速的奔跑过去,被一辆 急速而过的飞车擦伤了胳膊。   第二次是在高三,突然而来的汶川地震,让我险些在动荡中入土。   第三次是在大二,在全国人民抵抗甲流的时候,我不幸病倒,发烧至39°4。   说实话,直到现在谈不上一种伤感,也谈不上一种炫耀。我想生命就是这样 翻来覆去的轮回,使不得半点性子。本是一个很固执的人,甚至有几分迂腐,常 常会因为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脖子粗,然后败兴而归。杨娟说,和我说话明显感 觉到一种意识化的保护主义,对于与自己相关的人,相关的事,不容别人半分指 责。可笑的是,我曾经竟然把这美化为对一种信仰的承让,并且扬言自己至少还 保留着年轻的气息。   现在想来,确实有点荒唐。   高三的时候,和张蕾一起,谈及将来的梦想。曾经很郑重地承诺,将来的某 个时日,自己将会穿越古朴的转经廊,透过天蓝的苍穹,抚摸金色的寺庙,感受 藏红的质朴,体验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想,我是深爱那片带着信仰的土地的。因为教徒们的虔诚,在我的记忆中 徒然增添了几分灵动。然而我不是游走在路途中的归客,只是闲暇之余奔走的路 人。   每次品读仓央嘉措的文字,总会给我带来久违的熟悉,就像在异乡遇见儿时 的知己。“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美丽的容颜?佛曰:那只是昙花一现,用 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 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婆 娑世界,婆娑既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我问佛:如何 让心不再感到孤单?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 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它 的资格。”   生命的状态,自然为好。就像一个清水出芙蓉的女子,清香动人。从来没有 一个人会知道自己人世的路有多长,未来有多远,其实活着就好。这不仅是余华 在他的《活着》里面的真谛,而且就像仓央嘉措的灵魂扣问,留人间多少爱,迎 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生活其实也就是在读史,昨天的已成为尘封的历史,今天的创奇还在继续演 绎,留给明天的永远只是启迪。在读《东周列国志》的时候,我曾经被一则故事 感动过,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崔颢篡权,却为了防止在历史上遗臭万年,硬要史 官委曲本意,史官不从,在接连杀了司马家族父子三人之后,唯一的司马后人仍 然不动摇,崔颢只好作罢。我很佩服历史上的忠言进谏之臣,冒着杀头的危险, 敢于冷眼地去看待。或许这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真的猛士有几分相似:敢于直视惨 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 鸿毛。在如此短暂的一生中,或庸庸碌碌淹没在凡尘琐事中,或平平庸庸沉浸在 阿谀奉承中,在变动中失去自我,在迎合中失去本真。   冷眼看世界,是一种处世的心态,也是人生飘零的一种状态。世界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想得多了,看得多了,也便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很感谢生活的 磨练,让我这个大二学年,低调沉稳了许多。有的时候,偶尔看到镜中的自己, 开始有种陌生。我很欣慰自己,在周围有一帮很铁的哥们,在身边有一群志气相 投的同学。人生,这也许就已经足够。   强说,他军校毕业后的梦想就是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家有贤惠的妻子,携手 共度余生就已足够。   而我,至今飘零,在没有认识到自己之前,就已经黯然失色。 ◆ 新桃花源记    ·秦村·   东海极地,水天一方,有岛名桃花。山高五百尺,中有瀑百六七尺,分三折 下。午日照彩虹,瀑声如闷鼓三里可闻。瀑下积潭深数丈,粼嶙方圆十数丈,水 溢成溪纡于海。山麓天网高三百尺,依山傍海似罗伞其势甚恢。内小桥流水荷塘 珍禽百鸟。山径溪涧遍植桃木,春来艳红相映处处。园内禽乌世代同堂久居不知 年日。每日喂食时间管理人甘撒谷物于槽,禽鸟皆和唱以悦游客。荷塘有群鲤, 世代驯养不知渔鹰谓何物。甘侍半生,百禽与之皆有情。   一天,甘病昏入院不知时日。少卜代之。少卜健谈,半日上下百禽皆熟。   鹦哥枝头问少卜:“汝前作何事?”   少卜:“未。此初工。”   鹦哥:“初工不长。”   少卜:“受教。”   鹦哥欢唱百鸟和鸣。少卜聆笑掌而鸣之。   少卜:“久住?”   鹦哥:“五代同堂园中出。”   少卜:“空间可够?”   鹦哥:“日出而唱,日入而息。足矣。   少卜:“我家离此三百里,林中有群鹦,时飞山外时飞河边,好生逍遥。”   鹦哥:“外傅有鹰,专吃鹦鹉。”   少卜:“久战适避,重自为。”   鹦哥:“此无鹰。吃喝玩乐俱存。”   少卜:“我乃人之思。”   少卜别鹦哥往荷塘。卜与池鲤言及大海、江河、鱼跃龙门乐逍遥。池鲤惊异。 不日卜言遍及桃花园,百禽燥动不安。   鹦哥与池鲤论之。   池鲤:“世外有鱼,可真?”   鹦哥:“梦话。人之梦。”   池鲤:“人好梦,非我族类。”   鹦哥:“龙门虚矣。”   池鲤:“虚矣!”   池边红鹤插曰:“卜言扰百禽,祸根也。”   池石晒日草龟:“日照戏水池边悠悠我自由。”   水鸭呱喋:“谏之、谏之。”   百禽群集,园总主持。草龟夫妻领小儿往。   小儿:“看戏乎?”   妻:“论换卜。”   小儿:“因何事?”   妻:“多言。”   夫:“一言丧邦典。切记。”   蛙遨龟儿往荷塘玩,龟儿欣然同往。   妻:“早回。”龟儿应诺。   台上园总:“桃花园靠游客维生,稳定上上策。”   麻雀插曰:“可票选?”   众禽皆愕。孔雀叽:“此雀非居民,偷食贼是也。   众禽虚声四起:“赶之、赶之。”   麻雀怆惶飞逃。   园总:“票选非桃园传统。换卜。”   百禽欢唱。   翌日,少卜离。园总另委主管柏文。柏文深谙甘之道,百禽遂相安。每日喂 食时间百禽皆齐唱谢恩以悦游客。   园中出口处有一人高之怪石,上有碑文为证:   朝日粲灿 风歌悠悠   水天墨墨 月色幽幽   春秋之福 儿孙薪火   不问天下事   世说蓬箂仙境   怎比小岛桃花 【丝露集】∽∽∽∽∽∽∽∽∽∽∽∽∽∽∽∽∽∽∽∽∽∽∽∽∽∽∽∽∽∽ ◆    特里莎一家 ·光明·   一   那是我第一次仅仅从通电话就强烈地感觉到对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我后 来也有点奇怪这感觉到底是从哪来的。我已经不能完全回忆起当时我们电话里交 谈是怎么进行的了。否则,那会是极好的礼仪教材,对每个国人都适用的活教材。 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她的口气是非常的舒缓,娓娓道来的样子,一下子就使我 消除了初次和一个陌生人打交道的不适,而且我的口气也立即受到她的影响,也 变得舒缓和委婉起来了。她的一句习惯用语“Well”(也许可翻译成“唔……”) 使我第一次明白这个语助词的作用,它好比是个刹车,使得对话的节奏得到控制, 使得对话的方向得以调整到正确的地方。   我是从一个我偶尔去的教堂里的“道友”那儿得到她的电话的。他们说她那 儿有房子正好空着要出租。她在电话里跟我商量了地点和时间,以便开车接我过 去,为此我们还颇花费了好几分钟,因为我马上发现她在替我着想,想弄清楚什 么时间和地点对我最合适。   “明天?唔……可以!那么你下午有课吗?要到几点?5点15分结束?你住 在什么路现在?噢,XX路,我知道了,COLLEGE TOWN见?唔……那儿离你有点 远。让我看看,不如XX教堂吧,你认识吗?我们可以六点见,你步行过去只要十 分钟。”   我此前与师友通信约定见面已有好多次,我习惯并学会了与人约会的通信用 语是诸如“某时某地你觉得合适吗或其他你合适的时间地点”而非国内的诸如 “我明天有空我们某时在某地见面好吧?”现在我好象豁然贯通了,原来一种是 站在自己立场约时间,一种是站在对方立场。而替对方着想永远是一切礼貌的精 髓。   我马上现学现用,“XX教堂?那你到那儿方便吗?好吧,那我们就那儿见!”   我急于搬家,既然房子的价钱和地点都中意,房东又这么客气,我连房子也 不看了,我对她说我会直接带着不多的行李搬进去。完了她补充了一句她已经七 十岁了。   由于很近,我很方便地就到了我们见面的地方,那是学校里的一个教堂前, 这个教堂可算是一个“信仰超市”,里面有天主教,新教,伊斯兰教,犹太教等 各自的活动空间,每到周末,这里香客和信众熙来攘往,真可谓各奔前程,各为 其主。我来得稍早了一点,刚刚打量完这个建筑,低头看表,正好是六点整,我 们约定的时间。就看见一辆车驰了过来,那是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承认, 准时到了这程度,这在我的文化中,恐怕有点太过了吧。   她开的是一辆旧车,这象这里的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她面目清癯,身着一件 浅色旧长风衣,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她一开门下得车来,互致问候甫毕,径直 走到车子后背箱处打开后车盖,自己拿起放在地上的我的一个大包放进去。我赶 忙把其余几件小件拾进车去。她开起车来颇有点雷厉风行,我说她的开车风格 “aggressive” ,她听了很是开心。   时间是傍晚,车子在八月的黄昏中从校园所在的山上向山下的小镇疾驰。我 看见山下远处的“客尤佳”湖闪着白光,湖面上似有暮霭在缭绕,而湖周围的树 林已是黑蒙蒙的一片了。太阳已经隐藏到了远处西边的一座长长的山梁后面,只 留下几抹红霞在西天上。小镇绮色佳(Ithaca)和“客尤佳”湖就在两山中间的低 地上。   这又是一个观赏落日的好日子。每到这样的天气,一定有不少人正聚集在位 于山坡顶上校园钟楼西侧和半山坡一个专门用来眺望落日,叫做落日公园 (Sunset Park)地方吧!这是两个人们观赏落日的地点。特别是半山坡的落日 公园,专门辟出一大块空地,车子可以直接开过去,只在朝西的山坡边上,筑有 简单的低低的围栏,供人们凭栏西眺。人们都在静静地或坐或站,手里拿着书或 咖啡杯子,每人都神情肃穆地朝圣似地注视着西天壮观的日落。后来的人总是蹑 手蹑脚地加入进去;开车来的人,总是远远地停了车,轻轻地关了车门,再悄无 声息地步行过去。没有一人说话,人们生怕惊动了他人的凝神观照,坏了他人兴 致。每当天气晴好的傍晚,这里都上演这样的膜拜大自然的气氛庄严的圣典。   自然,在这种好多人一站好几十分钟不说话不弄出一点声响只全神凝视落日 的场合,你不用指望会见到国人。我有时真地怀疑,自从唐朝的王之涣写下“欲 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后,还有没有中国人再会长时间地郑重其事地端详,或 用美学家朱光潜的术语,“观照”一个天外的事物了。   用不着几分钟我们就到了她的家。这是小镇街上的一个极普通的有年头的小 楼。她一推门就进去了,门照例是不锁的。象所有的美国家庭一样,进得门来首 先是厨房兼餐厅的一个屋子,也就是灶台(煤气灶和烤箱合而为一)洗碗池和厨 柜围着餐桌的一个房间。然后是两间客厅,有沙发地毯和书架。里面那间客厅有 楼梯,通向二楼,楼上就是三间卧室。她指着楼上,说JOHN,就是她的老头子, 住着其中一间,“JOHN的身体很不好,心脏有严重问题,通常他总是睡一整天, 很少出来的。他从前是社会学教授。”从她说话的语调看,JOHN的情况似乎不太 好。我还觉得JOHN不太可能是本校的教授,我去过的本校的教授的家里,家家都 比这里条件好得多。她住另一间卧室,第三间臣卧室就是总用来出租的。   她领我上二楼,我看见二楼的走廊上,只摆着一个满是书的小书架,“这么 多书呀?”我赞叹道,同时打量起那些书来。“你喜欢读书?”显然她敏锐地注 意到了我对书的反应,她道,“那我们以后可以谈谈书了。”我随她进得中间那 间房,只见里面一床,一桌而已。另外窗上有个排风扇,好象国内餐厅里用的那 种。在这个山区小镇的夏天,用这个排风扇已经足够了。床上放着给我预备的叠 好的新床单和被里子。“我过几天得给你找个椅子放在桌前,你晚上回来用得着 的。”她说。我忙说,“不用的,我基本上都呆在图书馆。”她又问,“喜欢这 里吗?”我刚刚在一个报纸房地产广告上看来一个词,我想这时正好用得上,而 且一定贴切:“非常inviting!”果然,她莞尔一乐,“好,我们会让它更加 inviting的!”   她晚上还有事要外出,于是整个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不知JOHN是否在 他的房间里,一切静静的。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书架傍,端详起来。这个小书架不 足一人高。最上面一层是有关健康方面的。有几本都是谈的维生素C对人健康的 重要性。(后来我有个学化学的美国同学来访,对这股流行一时的维C崇拜颇不 以为然呢!)第二层是有关基督教的。有几部不同版本的圣经,还有不少是诠释 圣经的,仿佛我国古书中解释经典的“章句”。一本比圣经还厚的大部头,打开 一看原来是单单研究保罗的书信。这倒使我想起我们古代讲经说法的和尚中有用 万言解释佛经中一个字的。再往下看,就是个人创作了。这里有一本小书,作者 是个牧师,在上世纪中叶,发愿往住山中,以沉思为乐趣。本书即是他的思考的 结晶。我向来对这类随想录式的著作“心有戚戚焉”,故印象深刻。再往下看, 还有一本书也吸引了我。这原来是法国哲学家,作家,人道主义者,1952年 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史怀彻(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的自 传。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他三十岁上放弃大学教授身分, 又重去校园拿了个医学博士去非洲行医了。我正在“治”有关“国际发展”的课 题,从他身上正可以了解到国际援助的精神起源吧!   我觉得,即使是这个家庭普通小书架上的书,从上到下大体也可按中国古法 分为“经史子集”四类,这难道不是知识分类的普遍原则吗?你必先有一部天下 万事以之为依据的,就是叫作经典的书,这种书出身高贵,又往往来历不明,于 是后来注家蜂起,历代都会有解释经典的书,他们中有不少也成了经典,有的也 会被后来的人再解释。还有就是历代圣贤豪杰本于教义的所思所感所作所为,这 就是子集一类了。我突然心痛地意识到,这个家庭小图书馆显示的是一个其传统 尚未遭到隔裂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的人,倒有点象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他们拥有祖先传下来的东西,也没觉得那些东西 一无是处而到陷入虚无主义状态,那么,他们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呢?跟他们聊 天,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天音呢?我还觉得,跟他们相处,在某种意义上,一定 就象跟生活在我国古代伟大的朝代的人相处吧!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放弃那本沉思录,拿了这本自传上床了。   二   特里莎一家所在的这个小楼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几乎可以当得上寒 伧二字了。楼外墙的涂料不少地方脱落了,露出了里面粗糙的混凝土,铁制的窗 框也锈迹斑斑;门本来就不大,现在也松松垮垮,一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模样。 我已见识了足够多的当地的住宅,我觉得房子越好,其门,也就是进出家庭的通 道的设计必然会慎重其事,比如门下面要有台阶,附带有一个高高的室外台子 (deck),全家人可以在上面休息看街景,门上面要有遮挡,大概是门楣之类, 遮挡得越深越好。这家的门却无依无靠,抛头露面。门下面的台阶小得可怜,其 deck,如果可以称其为deck的话,只可以容得下一张椅子。我曾在一个下午见到 JOHN坐在上面,他的身体已把整个台子占得满满的了。房子的正面对着街道,通 常背面就是花园绿地,但特里莎对我说,后面的绿地不属于她家。只有在面对街 道的窄窄的半米宽的地上,特里莎种了不少灌木,还有一株叫不上名字的一人多 高的植物,快站不住了,她用绳子拴在窗子。   室内的家俱摆设也简单陈旧。所有的物件都是上了年纪的,无光泽的,并且 没有一件多余的“长物”。电器呢,倒是有个彩电,不过在国内这种机器早就被 人卖给走街串巷收旧电器的人了。有个录像机。但没有影碟机,好象大多美国人 家里一样。没有电脑。老俩口看来是用不着这个。书呢,除了楼上那个小书架外, 再没有什么收藏了。难道JOHN教授把他的书都卖了吗?   我每天早出晚归,难得见到老俩口。第一次见到JOHN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 我起得很晚,下到客厅,特里莎看见我就说JOHN在家呢。一会儿从放冰箱和洗衣 机的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挪出一个中等身材但体格雄伟的老人,他吃力地拄着拐杖, 艰难地移动步子,气喘吁吁,满脸涨得通红,看样子,没有他人的帮助,他是很 难走动了。他全身穿着深蓝色西服正装,一看就知道是要上教堂的样子。老人看 我的目光炯炯有神,气宇轩昂,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要竭力显示他与正常人没有两 样。他不要别人的同情。   “G-U-A-N-G-M-I-N?” 他努力发出我的名字的读音。   “一点没错!”   “读什么专业?”   “国际发展。”   “PH.D?”   “不是,硕士。”   “喜欢什么体育活动吗?”他问道。这是美国人初次见面爱谈的话题。   “我喜欢游泳,可我不会中国武术!”我想幽默一下。   “哈哈!”   “你喜欢什么项目啊?”我又问道。   “我喜欢网球。”他说。   “那好,有空我们可以一起打!”我冒出这么一句, 明明知道他可能再也不 能打网球了。   他会心地笑了,还点点头,又用一付赞许的眼光看看了我,仿佛我通过了某 种面试一般。   他又问:“你多大了?”照美国人的规矩,这似乎有点过了头,在一边的特 里莎忙岔开来说,“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又转身对我说道,“JOHN和我去教 堂,我们中午回来。”   我和特里莎第一次长谈是在不久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回来较早,大约晚上 十点。她还没有睡。一进门,我发现她在餐桌旁摆弄几只刚买的土豆。只有餐桌 上方的一盏昏黄的灯亮着。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淋。那时学习紧张,我总是 肚子饿。   “想来点吗?”我问道。   她笑笑,说,“好吧!”这种品牌的冰激淋属于最贵的那种,一般美国人家 里是不常吃的,冰激淋几乎是他们的日常饮食,他们一般都不买贵的。可我自从 尝到这种品牌后,其他的品牌都味同嚼蜡了。   她拿来两个小碗和两个调羹。   “你可要放好它,JOHN可是要拿着吃的。他可不能吃这类东西了!我在冰箱 里给你收拾了一个地方专放你的东西,你可以把冰激淋包好放。”她说。   她用调羹吃冰激淋的样子象是在慢慢品尝,全不象我那样囫囵吞下。   “我也特别喜欢吃土豆。”我看着她削土豆,说,自信这就象一个美国学生 对中国老太说他爱吃大米一样,将会获得好感和共鸣。   果然,她莞尔一笑。“是吗?你知道我们来自爱尔兰,我们爱尔兰人可爱吃 土豆了。我们也生产最好的土豆呢!”   “我好象在哪儿读到过。”我说。   “土豆就是我们爱尔兰人的粮食,所以土豆歉收,我们就要挨饿啦!”   “我想起来了,好象爱尔兰近代史上有一次有名的大饥荒,是不是黑死病一 类的?”   我发现特里莎的面容变得忧戚起来。   “对的。那次就是由于灾害,造成土豆歉收,大批人民饿死的饿死,逃难的 逃难啊!”   我那时对西方的礼节还不甚了了,在这个时候也不知说声对不起,也不会摆 出一付悲悯的同情的样子,为了满足好奇心,我继续问道:   “好象是十九世纪末?”   “那就是我的祖父辈经历的事。”   “所以那时不少人移民到美国来了?”   “是的。”   “那么,英国政府那时为什么不给予救济呢?”我问,因为我正接触到的 “国际发展”课题,谈及的都是西方国家政府的和民间的人道主义救济项目。我 也对此类活动正处在着迷阶段,而英国正有着不少伟大的人道主义组织呢!   “英国政府?他们都是一群坏人!”看得出来,坏人这个词,是特里莎挑选 出来的最温和的不致于吓着我的字眼了。   “为什么呢?”我着实吃惊不小,“他们有慈善传统,也有那么多的慈善项 目啊。”   “那都是骗人的东西!”   要说这是爱尔兰人对英国人的一种不满也不会太离谱,这是我从特里莎的态 度中能明显感觉到的。   “他们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们才不管人们的死活呢!”她又恨恨地说。   我实在是对什么是英国政府里的好人和坏人一点主意也没有,但我一向对老 太太们的——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意见和判断宁愿信以为真,因为她们 的意见决不会象不少男人们那样走火入魔。不过我对她的价值观起了强烈的好奇 心。   “那美国政府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哪些你觉得不好?”我问。   “象里根,布希这种人都不是好东西。”   很明显,象我们学校里大多教授一样,她讨厌的都是些共和党总统了。这是 我一直好奇,但又不得其解的事。事实上,那时我对美国人,或者说所有的洋人, 都无法从表面上分出个忠奸善恶来,这是一个人初来到另一个文化中必然会遇到 的问题之一。我们大脑中的信号识别系统失灵了;你以前的关于脸谱的概念现在 都用不上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个直觉:这个家境贫寒,还得依靠向第三世界穷 学生出租房间增加收入的老太太,她的看法,一定会代表象她一样的中下层人民 的看法,说是“代表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恐怕不为过。   “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总统对民主自由等等好象更关心呀。”我又这么问道。   “哼!都是谎言!”老太太口气有点激动了,“你不知道,JOHN从前参加 反战运动,他们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是尼克松当政。他们――FBI——派了几个 人,天天在我家――那时我们住在纽约――门口监视我们。那时JOHN整天在外 奔波,只有我带着五个孩子在家,可是他们照样也不放过。有一天,我刚开门, 正好撞着一个年轻的FBI,我冲着他叫道:走远点儿!我只是一个五个孩子的 妈妈!”   我还知道了他们举家于七十年代从纽约移居到这座离纽约四小时车程的依山 傍水,充满自由气息的大学城来。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依旧兴趣盎然,她站起身来,看看墙上挂钟,说, “啊,我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我们以后再聊吧!”   三   为什么好多美国家庭布局,一进门首先是厨房?冰箱啊,灶具呀,碗柜啊, 餐桌呀都在这里,这大概是要让生活垃圾尽可能留在最外面的缘故吧。而且他们 做菜还不会产生那么多的油烟!   厨房里就有餐桌,所以还可以兼作餐厅。这样,家人们在厨房里呆的时间往 往比客厅还多,而且厨房里的气氛总很轻松。你在厨房里总是摆弄着食物,炉子 上有什么香喷喷的东西正在煮着或者烤箱里已经冒出烤鸡的味儿!从冰箱拿来出 放在桌上的蔬菜瓜果又色彩缤纷,使人兴奋。大家一边干着活,一边聊着天。厨 房的面积也有客厅一样大,所以不会只容纳一个人在那里负责给全家做饭!厨房 永远是个让人温暖的相聚的地方,它不仅只是主妇的工作间;男人们在厨房不必 干活,他尽可以坐在餐桌前,喝着点东西跟在炉台前或烤箱前忙碌的妻子聊天。 车间式的油腻的狭小的庖厨,难怪我国的君子不入了!这样的厨房的设计思想, 就没有把做饭当成苦差事。看来,解放妇女,可先从改变厨房设计着手。   有趣的是当我和特里莎有时在餐厅里同时给自己弄吃的时候,我大多在吃牛 肉,汉堡之类;她却永远在吃豆腐和米饭。难道这真象当年陈独秀说的,西方文 明是青年的文明,东方文明是老年的文明?我紧张的学习生活,总是使我胃口健 旺。我觉得西餐做起来快,又有果腹感。她呢,只见她先把平底锅放在灶台上, 那是一种在家家都能看到的四四方方有四个燃气火眼下面带烤箱大铁家伙,她把 火打开,火本来就不大,因为所有美国的灶具都无法发出象中国燃气灶具那样的 可以快炒食物的大火,她还要再把火调到中等,用中国的术语,几乎就是煨汤时 的“文火”了。她,以及大多美国人,就是用这样的火来加热食物的。过了一会 儿,虽然在我看来那平底锅里只是刚刚冒了几丝热气,她就把已切成方块的豆腐 放了进去。油是要后放的!她用木勺轻轻翻动豆腐,然后放了几滴油,大多是橄 榄油,他们基本不吃菜籽油。渐渐地,锅里热气多了起来,并冒出了咝咝啦啦的 响声,这时她拿起酱油瓶,往里面倒几滴,然后又加点水,再等热透了,就算好 了。豆腐总是配米饭,她拿来一个大的盆子,里面放了米饭,又放了一勺豆腐, 这就是老太太的一顿饭了!   在吃饭的时候,米饭(主食)和菜(副食)总是爱放在一个盆子里,而不是 象我们那样把主食副食分开放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人们拿着空盆依次取主副食 放在一起。家里人多的时候,有时就排着队一个个地取食物。在家里也象在用自 助餐厅一样地排队取食!   特里莎说起豆腐总是一脸的认真,那样子就象国内的小资谈起西餐一样。但 我有一次说,“既然你喜欢吃中国菜,我有空可以给你做点?”她迟疑了一下, 说,“真正的中国菜我们有时也吃不来,油太多了,而且,我们吃不了味精,我 们吃了会头疼。”她有点尴尬地说。以后,我再也不象不少同胞那样,动辄以中 国菜为招徕了。   我有时晚上一二点钟回来,还可以看到餐桌上放着个小碗,下面压着个小纸 条子,上书这是我们晚饭吃剩的,你要是还饿尽可以HELP YOURSELF!把自已没 吃完的东西直接在原来的碗里给客人,在国人看来是不太习惯的。但我第一次时 几乎不用多想就明白这是这里的风俗,倒也淳朴可敬。后来我发现更多美国人之 间从一个食盆里分享食物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甚至可以将自已手里没吃完的 东西直接给别人吃!我最近在上海参加一个活动还遇到一个老外端着手里吃不下 的PIZZA问人吃不吃!我暗想几百年后中国人“扬眉吐气”了,会不会嘲笑这一 点就象他们嘲笑我们吐痰一样!   平时,特里莎和JOHN两人晚上似乎都爱在家里看电视。我早晨九十点钟去学 校通常要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回家,偶尔回来早点,就能看见老俩口在看电视。 他俩常常耐心看C-SPAN频道上的政客们的长篇大论。这倒合乎我的胃口。我发现 那些高谈阔论的政客们个个都是雄辩家,他们语言清晰,语音纯正,正是极好的 英语听力材料,这个频道专门播放国会辩论节目和其他重要会议、精彩讲演,正 是关心政治的人不可不看的。这个频道的特点是直播,渐渐地我明白了必须看到 不加编辑的直播节目,才能更充分地了解政治家,他的为人,他的一举手一投足 都必须不加掩饰地显现在公众面前,这是媒体的重要功能之一,媒体在扮演一个 监视者的角色,媒体在为公众日夜不停地监视着那些影响着千万人命运的政治家。 这个频道就象一个令人讨厌的摆脱不了窥视者,对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政治家的每 个细节都加以捕捉,如果法律允许,我相信这个频道恨不能把镜头对准政客们的 私人生活中去。跟着这个频道的镜头,我看大人物的视角变得平行了,距离也更 近了。   有一天晚上,该频道正播放首都华盛顿纪念碑前的一个盛大的抗议活动。这 个抗议活动是针对世界银行和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的。近年来,这两个 组织成了不少民权组织和NGO组织的抗议的目标,正我看来,这个抗议活动展 现了一幅我未曾看到的西方世界的图景,一幅由普通人组成的,弥漫着愤怒情绪 的图景,而非一个西装革屦的绅士淑女优游岁月的图景。那天的节目里,我看到 人们几乎没有身着西装的,他们大都不衫不屦的样子,服装本身也成了一种政治 表达手段,人们用落拓不羁的服装来表示他们对现存制度的不满。我看到其中有 一个人还戴了一顶中国的解放军军帽,上面的红五星分明可见!那个抗议活动安 排得生动活泼,有激烈的发言,有生动的小品,有音乐说唱,都是些大众艺术形 式,当然你绝对不会在这里看见美声唱法和交响乐的!那都是些资产阶级的艺术, 在这里,只有群众艺术形式,实际上,我还在一个教授家里客厅里,看见茶几上 就摆着几本有关MASS ART的画册!打开来,里面的不少画就象我们的农民画。我 还注意到这里发言的人们不说LADIES AND GENTLEMEN, 而是说BROTHERS AND SISTERS兄弟姐妹们。人们用各种形式呼吁取消穷国的债务。(是不是因为这两 个组织导致穷国更穷了?)有不少来自穷国的代表在会上发言,他们操着异样的 英语,但口气坚定,态度自信,不容轻视!相比之下,我发现不少国人在学术上 已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在洋人面前永远语言生涩,缺乏自信,恐怕语言表达还 得靠一股内在的气势吧!美国的绿党前主席也出现在了讲台上,他的讲话非常有 感染力,开头即宣称如果人民拥有更多媒体资源,就用不着走上街头,但是80% 的媒体时间被用于娱乐和广告,所以人们只好上街了。他谴责跨国公司控制了一 切当今的政治,而政府花费巨额资金在军火工业上,而非医疗文教事业……   一个又一个激烈的发言使两位老人热血沸腾,老头子拿出随身带着的纸和笔 记着什么,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POWERFUL! POWERFUL!” 老太太则脸上泛 起了红光,不时地发出深深的叹息。   老头子有做笔记的习惯,在看电视时做,读报时更要做了。象康奈尔不少教 授一样,老头子是《纽约时报》的忠实读者。特里莎每天外出回来的路上为他买 来当天的报纸。老头子读报非常认真,他一手拿笔,边看边在报上作画线,我注 意过一次,报上那些精彩的反战的言论不少都被他画上了红线。他的这个习惯在 当地也有名,有次一个镇上的人对我说,“原来你的房东就是那个在纽约时报上 画线的JOHN呀!”   四   我每天还是早出晚归,这样我对老两口的生活虽然好奇,但一直知之甚少。 老两口应该都退休了,他们却好象没有在家赋闲,也没有每天去什么地方做做操 练练身体,家里更见不到什么保健品之类的东西。他们有五个孩子都住在镇上的 不远处,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有时周末儿孙辈回来看望老人,那是老太太最快活 的时候。她会准备一些冰淇淋,分给那些嚷嚷着永远吃不够的孙辈们。而每个星 期天早上,照例是老俩口上爱尔兰天主教堂的日子。这个镇上最大和最好的建筑 都是各种各样的教堂,故有“HOLY TOWN”之称。每个教民都有自己的归属,都 有自已的团体。有一次,特里莎告诉我,每周的几天,好象是二、四、六,在离 家里不远处的一个教堂都会有免费的午餐供应,“我有时会去那儿,你有空也可 以去吃饭,我们应该多去那儿,和那些吃不上饭的人一起用餐,一起交谈,这样 那些人就不会感到难堪了。”我于是跟着特里莎也去过几次,自已也去过。   但是我觉得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他们生活中的中心是什么呢? 他们生活中独特的地方在哪里呢?那些书架上的书籍所滋润的心灵在哪里发挥它 们的作用呢?特里莎与我那天晚上的长谈中所反映的政治态度,又在别的什么地 方表示出来了呢?老俩口难道只甘于在C-SPAN和纽约时报上找寻共鸣而无所事事 吗?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你可以轻易地发表任何议论,举办各种事业,包括在 我看来稀奇古怪的事业,(如本镇就有一种自己的货币,名唤HOUR,一个HOUR相 当于一个美元,因为时间等于金钱!据说这种地方货币是用来保护地方经济,对 抗大公司的垄断,主其事者,一个老人,还对我宣称中国总理朱镕基曾与闻此事 并表示了赞赏云云)这老俩口参加了什么“事业”吗?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 人们都一定有一个自己生活的中心,一个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一个为之着迷的 兴趣或事业。这个社会简直可以说就是按照各人不同的兴趣点自由结构而成的, 你没有明确的兴趣,你不知道你自己想要或不想要的是什么,你可能便会寸步难 行。大到选择国家领导人,选择自己所属的团体,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到选择 自己所居的城市(老俩口就是七十年代从纽约搬到这个小镇上来)选择自己所读 的学校和所读的专业以至所要修的课程,小到选择你的日常食物,选择冰淇淋的 口味,选择喝咖啡时加的糖(有红糖和白糖等)所有这些选择都容不得你回避, 而一个人的所有这些政治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以至日常生活中的选择都应 该是一致的。开着SUV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读读侦探科幻小说的家伙你是不能 指望他会看纽约时报的。那么象两位老人这样的人,合乎逻辑的中心兴趣点在哪 里呢?   有一次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点线索。一天家里多了一个书架,是一个破旧的书 架。特里莎告诉我这是她在操办的一个事情,或一个“项目”(PROGRAM),她 在建立一个“人民图书馆”。我想起来在康奈尔大学,除了一个藏书量达二百多 万的图书馆外(虽然你必须要有学生证才可以借书,但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走进书 库当中去任意翻看),还有一个不可替代的ALTERNATIVE,那是一个小小的屋子, 离正规的图书馆并不远,里面图书杂志,音象资料,宣传手册也是琳琅满目的样 子。这里收藏的大都是些与主流图书和学术著作不太一样,是那些象康大图书馆 那样的地方不爱或不屑收藏的书籍。比如用通俗笔法写的宗教,心理,文化和政 治等各种题材的小册子,其中达赖拉嘛的作品,包括音象资料,收得不少,有各 种五花八门的版本。达赖的精神布道作品显然有着很大的市场。另也有大量影带 和影碟片,内容都是相当“人民性”的。这对我并不陌生:我立即就能明白这个 设施的背后的意图:康大的图书馆太学术气了,镇上的公共图书馆趣味又太杂太 浅,对于那些爱思考的又拒绝使用主流学术语言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他们的一个 精神家园,难怪这里也成了各种民间团体活动宣传信息的集散地。总而言之,这 是一个真正的为工农兵服务的设施。我也在镇上看到过一个人家的门口摆着一个 书架,上面写着人民图书馆的字样,我相信特里莎要搞的一定也是这样一个东西 了。   不用问,她有许多事要做:从找到这个摆放图书的书架子,到募集一定的资 金,到搜寻到合适的图书,(大都是旧书),到安排在不同的地方放置这个书架, 到替换更新图书,到组织读书活动……这对一个年已七旬,家有病人的老太太来 说,应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一天,她问我哪里能搞到那天我们一起看的 C-SPAN上的那段反战抗议的录象带,因为已经播出有一阵子了。我告诉她说, C-SPAN台应该有卖,美国的电视台电台都提供这种卖过期节目带的服务,而且其 服务的电话号码都公布在网页上,这种看起来利人又利已的简单不过的事在我们 的电视台电台看来好象是天大的难事!不知我们的哪家电视台电台现在有这种服 务了?我第二天从网页上查到C-SPAN确实有这种服务,并抄下了电话号码给她。 她后来买到了这个录象,并谢谢我的“研究”。一定的,她的“人民图书馆”里 又增添了一点新的十分贴切的内容!   又有一天,我发现在桌上放着一厚迭纸,我拿来其中一张一看,是一份倡议 书,说的是关于呼吁本镇居民采取行动给政客们以压力来减轻发展中国家债务的 事。大意是以世界银行和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为首的西方金融机构长期以来巧立各 种名目操纵落后国家的经济发展,致使这些国家对富国欠下了巨额债务,西方国 家得以借此进一步控制这些国家的经济云云。倡议书呼吁本镇居民采取行动,给 自己选区的政客们写信打电话发传真发电子邮件,下面还详细列举了各种联系方 式。这个倡议书的末端表明此行动由本镇的一个叫做“减免债务委员会”倡议和 组织。这一定也是特里莎在操办的事之一了。   五   这个名唤“减免债务委员会”的组织只是本镇上林林总总不计其数的大小民 间组织的一个。要说这里的人们大多数都属于这样或那样的一个团体,恐不为过。 在这个只好算是三街六市的小镇上,大街上永远是行人稀少,即使是小镇上的 DOWNTOWN也已经日渐凋敝,白天尚不见多少行人,晚上更是黑灯瞎火的一片。人 们说这是因为象WALMART那样的超市在周边地区开得越来越多,致使镇上的小店 只好关门大吉了,地方经济,随之还有社区生活,就这样在大公司的挤压下慢慢 消失了。不过,我慢慢觉得,虽然人们迫于工业化的进逼而在表面上日渐互相远 离,但一股强劲的暗流却一直在涌动,这是一种人们之间相互联系交往的暗流, 一种寻找与自己观点相同的人并呆在一起强烈渴望。我强烈地感到,在这个表面 上冷冷清清的小镇上,人们实际上都在以各种方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火热的社 会生活、公共生活一直在我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进行着。意气相投的人们可以一下 子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为一个什么事情集中在一起。   最明显的联系渠道是各种团体及其活动的印刷品,它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 在适合的场合,出现在有着心灵感应的人们的目光所及之处。比如你参加一场以 拉丁美洲各国反独裁运动为主题的电影晚会,你必定会在入口处,或某个必经之 地发现一个专门的地方,比如一张桌子什么的,发现很多关心类似问题或相关问 题甚或不相关问题的团体的资料,它们都早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等待着有 着相同兴趣的你的关心了。所以,你只要去参加一次有关素食问题,或中国问题 的讲座,你只要参加一次有关动物权利保护,或西藏问题的集会,你就可以有 机会了解本地还有哪些团体在关注这类话题,未来一段时期还有哪些类似的活动。 我觉得,这和网站上的“相关链接”的设计思想出自同一习惯。   互联网的普及也让人们以看不见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属 于某些个MAILING LIST,从而定期得到你关心的问题的信息。我说的不是学术专 业上的MAILING LIST,而是针对普通人的MAILING LIST. 直到现在,回国四年后, 我的信箱里还定期收到来自本镇上FIRST CONGREGATIONAL CHURCH定期活动通知, 以及ITHACA民权同盟的一份综合的定期电子通信,上面每期必罗列所有本地几十 个大小民权团体的信息。   特里莎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的这些活动,或许她觉得这些都是太平常不过 的事,不值一提,或许她觉得跟我提这些我也不太明白也说不定。不过我对这类 事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普通人自由结合对公共问题表达意见并采取力所能及的行 动,这让我感到新鲜,让我着迷,让我觉得我身上有股被遗忘的东西被唤醒了。 面对这个年及七旬的老人,我觉得自愧不如,觉得自己的生活苍白得可怕,同时 我也为自己的同胞们感到难过,我觉得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类现象,我不能理 解的是,有人已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谈起过这类事,我们大多数 人都是令人敬畏的博士生,但好象没有人有头脑容纳这个老太太操心的问题。   六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特里莎的两个女儿了。那天晚上,我回来早了一点,我和 老俩口在客厅里正看电视,大门外进了来两个女人。   特里莎站起来过去在餐厅里迎接她们,我也站起身来,特里莎介绍说,这是 我两个女儿。这是克莱儿,这是XXX。这是光明。   我们相互致了问候。两女儿刚见我这个生人,倒有点害羞,我尽量表现得自 然随意。特里莎的两个女儿长得比特里莎本人似乎还要粗糙一些,这是两个中年 模样的女人,可是我提醒自己不要被西人的外形所迷惑,她们的年岁可能比她们 看起来小得多。   “克莱尔刚刚从伊拉克回来。这是她第十六次给那里的人民送药品。”特里 莎对我说。她现在知道了我会对这类话题感兴趣。   我们立即就伊战这个热点问题聊了起来,两个女儿一定没有料到她们要和妈 妈家的房客,一个中国学生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   “那你怎么看伊拉克人民没有自由这个事实呢?”我竭力想打开克莱尔的话 匣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有过反战亲身经验的人。   “伊拉克政府当然不是一个好政府,但用战争解决问题绝对是错的。”   “如果战争能够给伊拉克人带来一部宪法,一个民选的政府,独立的司法体 系和独立的媒体,是不是也是一桩好事?”我重复着那时我天天看的纽约时报专 栏作家弗里德曼的调子,以此想听听她的想法。   一丝痛苦掠过她的面庞,“战争不能带来民主……美国式的民主难道就是伊 拉克人民所要的吗……布什及拉姆斯菲尔德并不是真正关心民主……”她有点语 无伦次,看得出来她在竭力掩饰住激动不在我这个满脑子被公司化的主流媒体洗 了脑的外国书呆子面前流露情绪。我也有点对这类老生常谈感到不满足,我希望 能听到一些新鲜的,出自个人的感受。一个人从事不同寻常的事业不可能仅仅出 自于教条,它一定与个人生活经历结合在一起。我在期待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你知道吗,有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倒对这场战争并不反感,他们好象有点 羡慕伊拉克人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可怕的一句,也许我是想 让她知道一下一些不同的主张,但我的口气听起来象是一个刚攀出井口的青蛙对 它同伴报告外界的新奇事物,她在她在生活的世界中可能从没有遇到我这样的异 类,用一句西方谚语说,我表现得象“一个瓷器店里的公牛”,这显然使她对我 彻底绝望了,她不露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一场本来可以进行的谈话看来就这样被 我破坏了。   特里莎的两个女儿看起来都是朴实无华的样子,看着她们,会唤起中国人久 已忘记的无产阶级妇女的形象。她们的衣着是那种宽大的、料子粗糙的、风格随 和的那种,虽然是秋天,她们脚上还穿着那样造型笨拙的皮凉鞋,只不过现在加 了双粗料子的袜子,她们可以这样穿到冬天。她们也会有一些首饰之类的东西, 但都是民族风格的带些原始文化味儿的饰品。她们大概不会使用什么化装品,我 在特里莎家里也没看见任何油呀霜呀之类的瓶子。我敢说她们的衣厨里没有我们 概念中的西服套装,估计也没有纤巧的高跟鞋,不仅是没有这样的需要,更是因 为要拒绝这种衣着所代表的文化。是的,你只要一见到她们,你就能马上意识到 她们是在刻意反主流文化。这种文化是光闪闪的浮华的引人注目的,她们偏是暗 淡的内敛的。女性的身体在这个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她们偏要掩盖它们。这种 文化是鼓励消费,向明天借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她们却要拒绝信用卡,用二 手货,不为消费所左右而试图左右消费的。这个文化是建立在大工业基础上的, 她们却向往古老的自然经济对人的本性的保全。这个文化是都市的喧闹的,她们 偏要从纽约回到这个青山绿野之中僻静的两万人口的大学城来。她们既与这个主 流文化决裂,对它的引以为傲东西也就不屑了。直选是骗局;你虽有言论自由, 但他们操控媒体所以他们的声音更大而没有人听你的;至于登上月球这种事更是 浪费了本可以用在教育医疗文化上的资源。看着我这个对他们反感的文化满怀向 往的外国学生,她们的内心感受不问而知!   七   克莱尔在一家从事社会救济的社会团体工作,募集善款,扶贫救困就是其工 作内容。这种团体纯属民间性质,人们以各种方法向社会各界劝募捐款,按法律 规定留下一定比例管理费用,其余款项用于各种慈善项目。这种团体都是自我管 理,任何人都可以组建。她所痛恨的政府至少允许她和她的同仁从事自己想做的 一些事情。她们也得以安身立命,不至于“降志辱身”。   八   大约半年之后,我听到了克莱尔将举办婚礼的消息。这时我已经搬到了镇上 另外一个住处,有了一个叫DOUG的室友(我将会在以后讲述这位伟大的室友)。 我才知道我这位室友与克莱尔也认识,他知道我以前在特里莎家住过,特地告诉 我这个消息。   我很快就在家里冰箱门上发现新粘了一张小纸条,(冰箱上总是粘些表达主 人情趣或志向的小玩艺,常年不变的是一张身着女人服装光腿坐在布莱尔身上的 布什的电脑照片)拿来一看,是一张普通的巴掌大小的牛皮纸,上面用铅笔写着 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意是XXX与XXX的婚礼将在XX号于爱尔兰教堂举行,我们两 人期待你的光临云。这一定就是婚礼的请帖了。这种用钢笔写在一张空白牛皮纸 上的请帖,我私忖,也许是刻意的对那种预制的印刷请帖的反动吧!   我的室友说,“你一定想去吧?我到时要去出点劳力,我要负责食品摆放, 我们可以一起去。”   “当然,我也想为她的婚礼做点什么。”   婚礼在大约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举行,一大早,我们就来到了教堂。我们都 是空手去的,没有带什么礼品。我们也没有刻意着装。我们到的时候,教堂里已 有人在忙碌了。   这是一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大礼堂。客人们还都没到,座位现在还都是空的。 我看见大礼堂的左侧早已摆了一排大约二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很 大的下面有支架的长方形金属餐盆。礼堂左侧有门,进去是几间小屋,里面早已 挤满了人,原来这里是被当成了厨房。只见地上堆满了刚运来的包装好的食物。 人来人往,看得出来,来帮忙的人太多了,以至有些人只好到处找活干。一个我 在镇上见过几次的脸上有雀斑,头上扎着两个稚气的小辨子的女孩在忙着拌沙拉。 运来的大塑料袋里装满了早已拆好的菜叶子,她把这些菜叶子倒在一只澡盆一样 大的器皿中聚精会神地拌着调料。一看我就知道这就是沙拉了。我只好见缝插针 地帮她把一只只塑料袋撕开,也算找了点事干。砖头一样大小的奶酪在桌上堆得 象山一样高,有个老太太在设法把它们分装起来。一个总是活跃在各个教堂的慈 善活动上的小个子男人在这里充当了指挥者,只见他神情严肃地给陆续而来的各 路人马分派任务,而凡是领得任务的人都一脸的高兴,因为在这忙乱的人堆中插 不上手着实让人难受!我看见我的室友就东撞撞西撞撞地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幸 亏小个子男人这时叫道,“马上找几个人给外面的餐盆里倒上热水!”于是立即 有四五个小伙子,包括DOUG和我高兴地受领了这个任务。我们从厨房里一个热水 龙头里接下热水,再搬到外面倒在那些放在桌上的金属餐盒里,“这是要让食物 保温的。”DOUG给我解释道。大约二十来个餐盒很快就让我们放满了水。这样我 们的手头又闲了起来!各人只好又自找出路了。我又回到了那个拌沙拉的女孩旁, 要拌的沙拉实在太多了,她的位置真叫人羡慕!而那个摆弄着奶酪的老太太面前 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奶酪也没见少多少。过了不多久,总算可以往盛满热水的餐 盒上放食物了,食物是放在一个小一点的的金属餐盒上,再把这个盒子放进盛着 热水的盒子里。可是,在一旁指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发现热水装得太多了,溢出 来不少。他一脸的不高兴,责问是谁干的这活儿,于是大家只好逐个地又把热水 舀出来一点,我们又有事干了!等二十来个餐盒都放上我大部分叫不出名字的食 物时,我才发现大礼堂里已满是来宾了。   人们一家子一家子地坐在大礼堂的长椅上,全都安安静静地。看得出来都是 镇上的街坊四邻,我猜大部分是常上这个爱尔兰教堂的爱尔兰老乡。人们的衣着 普普通通,没有几个人着正装,就象是参加一个随意的家庭聚会。我也没有发现 门口有人在接待签名,更没有看见人们来的时候带着礼品,人们落座也没有什么 位置的讲究。大家本都是天天见面地位相同的老百姓。女人们相见之下有的在拥 抱,有的就聊起了家常;男人们寒暄几句,也就没多少话头了——你听不到有人 在大谈生意经!孩子们也并不人来疯到处乱跑乱叫,他们在大人身边安静地呆着。   就在这时,有人走上了前面的讲坛,开始讲起了话。婚礼开始了。这是一个 小个子男人,衣着也是便装,或者是所谓的半正装。他用熟悉的口吻谈起了今天 婚礼的两位主角,语调自然亲切,没有卖弄什么噱头,更没有半点当了主持人在 众人面前讲话的得意之色。因为他本来就来自本镇,张家长李家短都很熟悉,本 非象国内那样,要找个来自什么专业的婚庆公司的漂亮小生,对本地居民一无所 知,只会说一些事先写在纸上的字句!   接下来有神父出了场,他一身白色的传统宗教服装,他仰面朝天,双手高举, 口中念念有辞,辞云:天上的父,感谢你赐我们这个美好的一天,使我们得以相 聚在一起,见证一对新人的结合。等等。   一会儿又有人上台发言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看模样象是一个民间团体的 积极分子,她同样衣着朴素,然而面容严肃,没有我熟悉的参加婚礼常有的那种 喜气洋洋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原来是发言稿,她念了起来。这是一个冗 长的发言,主要的意思是反对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我听了不免有点走神,这 时我四下打量一下,才发现教堂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不少标语。诸如:   LET LOVE DISARM US ALL; (让我们用爱卸下武装!)   KILLING IS AGAINST CHRIST; (杀戮是反基督的!)   等等。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内容都是围绕着反战做文章。原来这个婚礼被设计 成了一个反战的聚会,或者说这些人聚在一起,不谈政治无以为欢?   一对新人也最终出场了。我看见克莱尔穿上了平时少见的一身浅色的便装, 新郎也是一身的灰色便装,两人的衣服看起来都不是特意添置的,然而都熨烫得 整整齐齐。两人没有丝毫的扭泥做作,大大方方。没有伴娘伴郎、没有婚纱、没 有黑色西装、没有亲吻、没有婚礼进行曲、没有交换戒指、没有依桌向来宾敬酒 点烟、更没有旁观者的起哄……   一个革命者难道不应该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反映出他的趣味吗?从他从事的职 业,到相过从的朋友,再到衣食住行,在在都可以而且必须反映他的志向。人以 群分,你被允许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社区并生活于其中,你跟主流不一样,但求 仁得仁,却倒也自在。   用餐的时候终于到了,上百人自动地排起队来到我们放好各种菜肴的餐桌前 依次取食物。可以想象这要是在中国会是怎样一种场面了,但我看到的是另一幅 景象:人们几乎是默默地然而耐心地排着队,没有人抱怨队伍走得太慢,没有人 担心食物会被前面的人拿光,没有人踮起脚尖两眼直钩钩地望着菜盒子。大家对 排队习以为常,人们全然接受了这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而我知道,这是美国最 普通的人民了,其文明教化,浃肌入髓有如此者!   人们手里拿了食物以后,就可以自由走动,或站或坐,边吃边充分与他人交 流。如果在这个盛大的活动中,最后大家只能按照各种奇怪的顺序被固定在餐桌 上,只能跟你身边的不知什么人谈话,那是多么扫兴的事呀。   这以后,在一次几个中国学生的聚餐会上,我对众人谈起了这次婚礼,“真 没想到,他们竟把一个婚礼变成了一个政治行动!”我激动地说着,“我觉得这 样的婚礼才真正有意义!那些注重表面形式的婚礼,相比起来多俗不可耐、多无 聊呀,精神上多么贫乏呀!”但没想到众人对这个婚礼并不以为然,就连好奇心 也没有,其中一位女博士候选人冷笑道,“以后我们就看你的精神丰富的婚礼 吧!”   众人哄堂大笑。   九   这以后我好长时间没见到特里莎家里的人,除了在一次拉丁舞会上看到过克 莱尔。看得出来,她不是新手。即使在舞会上,她也没有盛装打扮,脸上的表情 也很自然,没有故作兴奋的样子,象那些小女孩子那样。然而她动作娴熟,毫不 骄柔造作,更不花哨,她的舞蹈语汇与自已融为了一体。我猜,拉丁舞作为少数 民族舞蹈,这也许是她会感兴趣部分原因吧。我敢说她永远不会去跳那种需着正 装的古典的华尔兹!也不会听那种古典音乐!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们都 是心智成熟的人,也生活在一个容忍各种生活方式的社会里。我有时想,如果她 可以组建一个社会,她会容忍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吗?她的积愤、她的权力会让她 做出什么样的事呢?我不知道答案。   JOHN终于去世了。我的新室友DOUG告诉我这个消息。在死者入敛之前,按爱 尔兰人风俗,众人要举行一个类似向遗体告别的仪式。那天晚上,我和DOUG去了。 这是镇上的一个公共场所,可能是一个类似社区中心这样的地方。我们到门口的 时候,发现那里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大街上,屋外面大约就有五十人的 样子。房间里面看来人更多。DOUG认识大多数排队的人,他跟他们打招呼。象 JOHN女儿的婚礼一样,参加者都是来自同一阵营,大家借此聚集在一起,表达对 他的哀思,对他的尊敬,对他家人的关怀,并显示团结的力量。这使我感到JOHN 在当地的确是个有影响的人。恐怕当地的市长也不会在民间有这样的影响吧!   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跟特里莎一家在外表上都是同一种风格,衣着简朴,为 人随和,看得出来,他们大多不是所谓专业工作者,也没有很多业务要忙。人们 彼此都很熟悉,大家表情并不悲伤,只是低低的交谈几句。他们当中又一好人走 了。他未竟的事业,他的毕业的追求却由于大家的相聚而得以彰显。看来JONH教 授搬到这个小镇上之后,与这些普通人打成了一片并嬴得大家尊敬。   队伍进展得非常之慢,大家耐心地一点点挪动。   终于排到室内了,我发现这是一间象会议室一样的屋子,队伍沿墙壁排成了 一个圆圈,尽头就是特里莎,只见她今天稍稍打扮了一下,却并没有穿黑色的正 装,是一件浅色的半便装,由于见了这么多人,说了这么多话,她的脸上倒显得 比平时更有精神,她一直在微笑着,是的,微笑着,而不是正相反!她与每一个 人亲切地低声说话,回答人们的问候,接受人们的致意。原来,她站在JOHN的棺 材边上,人们依次走到棺材边上向JOHN行注目礼,然后走到特里莎面前握手并交 谈几句,这就是这个仪式的全部。这样,年过七十的特里莎今晚要与大约二三百 人一一握手并交谈!   不仅特里莎在微笑,好象也没有人面露哀伤。大家把这当成了一个聚会。现 场的气氛一点不也凝重。这跟我的想象相差太远了。特里莎家的其他人可能在这 里的什么地方,他们并没有个个身着黑色正装面带哀戚整齐地站着接受人们的哀 悼!我想如果特里莎手里拿着个手绢抹着眼泪,那会是什么样?那也许会让其他 人感到难堪吧!下跪,呼天抢地哭嚎,未亡人需要两人拉住以免向死者身上扑去, 这些经典的场景都没有。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死者赢得这么多“同道”自愿前 来,这倒是令人欣慰的事!我再一次感到这是一个成熟的社会。   不久我到了棺材的跟前,棺材打开着,我向里看去,只见JOHN身穿着那套我 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深色套装,脸上也象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显得红光满面。他放心 地走了,他生前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并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我抬起头来,却突然 看见一叠当天的纽约时报,赫然摆在棺材的沿口上!   我走到特里莎里面,握住她的手,说,“JOHN是个伟大的人,我能跟他认识, 是我最大的荣幸!”   特里莎微笑着说道,“谢谢,谢谢。”不容我再想寻找什么句子,她的眼神 已落到我的后面,她要招呼下一个客人了。   十   转眼到了2003年的春天。一个周末我在家里听到外面远处人声汹汹,我跑出 去发现不少人正在举行反战示威。   伊战暴发前后,小城的反战示威常有,但这一次好象分外激烈。人们的声音 很大,情绪激动。参加者似乎以老人居多,没有标语,没有宣传单,没有维持秩 序的人,好象这是一个临时拼凑的游行。我走了几条街,看见大批的警察在正在 游行队伍的旁边严阵以待。这是我第一次在游行时看见警察,也许游行没有得到 批准?我想。   警察们显然对付这类群体事件训练有素,游行队伍被限制在人行道上,警察 们则分散在大街上,个个全身披卦,不过没有防暴器材如头盔挡板之类的玩艺儿, 在这个小城也许用不着吧。他们按官阶职务的不同有规则地站着。离队伍最近的 显然是最低级别的,这些警察面向人群,他们离人们大约在二三米远,互相之间 也有二三米远的样子。这样的一组七八个警察后面则站着个制服不同的警察作督 战状,再往后是更大的官衔的警察,他的后面,离开人群最远的地方,又站一些 人,有的身穿警察服,但头戴着牛仔帽,有的则身着便服,也许这些人是最高阶 别的长官吧。所有的警察表情都是那种职业状的认真。他们不管你的游行的目的 是什么,他们只管你有没有触犯有关的规定。这是我得出的印象。   队伍被限制在人行道上了,前面好象不动了,也许警察不让向前走了? 人 们开始大声呼喊起来,渐渐地我听出来人们众口一辞地喊着SHAME!SHAME!也许 这是冲着警察来的?但警察们表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地注视 着人群。他们看起来对游行的人既不同情,也不反感。他们的工作只是维持秩序。   但是我看前面动静更大了,我举头望去,发现队伍最前头有一些老头和妇女 被警察一个个带走了,他们双手背在后面,原来是带上了铐子,那铐子并不是金 属的,只是一个好象硬塑料做的带子扣在一起而已,被带走的人自动地双手往后 面一别,警察把那塑料带子往人们的手上圈住扣上扣就成。   被带走的人个个昂首挺胸,尤其是妇女们。他们表情好象还很自豪!他们走 向停在不远处的警车。警察没有生拉硬拖,人们配合地往前走。警察更没有硬要 人们低头作认罪状!   这时我发现,由于警察带走人,使人们的情绪更加激动,可能这在我看来是 温和的执法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已经非同小可了吧!不少人可能是由于受不了这场 面的刺激,竟不由自主地走到街上躺倒在地,这样他们马上被带走了。又有人主 动走过去躺下……我看见一个老人哆哆嗦嗦地从队伍中走到几个躺在路中间的人 们旁边,挨着他们也躺倒在地,他的脸上满是悲愤,也许是在哭泣吧。他很快和 其他人一起双手反剪地被带走了。   SHAME!SHAME!人们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声声震荡着一向宁静的小城。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被人们的情绪深深地感染。   队伍的整体依然处于人行道上,人们没有失控,倒也没有发生跑过去救人的 举动。人们看着那些人被带走,只是一遍遍更高声地喊着。   我跟着队伍不久到达了小城中的一个主要的十字路口。这路口四周有一些高 大的建筑,那是几个教堂,这小镇上最高的最大的建筑都是各家各派的教堂。我 看见游行的队伍从各个路口来到这里,似乎这里是个聚集地。人们此起彼伏地喊 着口号,路口中间则站着警察,他们面向游行的人们。   这时我看见路口一个最高的教堂顶端的一个窗口,向外打出一面很大的红色 的类似床单大小的布幅,上面写着大大的SHAME字样!原来早有人有备而来呆在 上面了。这举动立即引来大家的喝采,人们的声音更大了。   突然,我发现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特里莎也在那里!我又惊奇又觉得再 正常不过。她旁边紧紧挨着她的是她两个女儿,她们三人站在一起,组成了一个 家庭方阵。她们站在人群的第一排。三人都脸色严峻,特里莎的脸色尤其显得不 同寻常,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有今天那样的苍白,瘦削,整张脸庞以及整个身体都 好象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双眼紧盯着那面挂在教堂上面的 那块红布。周围的人都在喊着什么,她却一言不发,惨白的脸上增多了皱纹,我 分明看见那上面写满了国仇家恨!   那是我在这个小镇上度过的二年里,最后一次见到她。 ◆    破案 ·醉里笑秋·   母亲正在纳鞋底,神情平静,像平静的湖面。弟弟一脸恐慌跌跌撞撞地跑回 家,他的讲述在喘气中断断续续辞不达意:“村头来了一个骑‘电驴子’的警察。” 母亲摸了摸弟弟的萝卜头,莞尔一笑,脸上荡起微波,继续纳鞋底。母亲纳的鞋 底致密结实,远近出名,手上的鞋底是给三婶没过门的媳妇纳的。   1、村里来的是三个真正的警察,听说是县城来的,高个子警察的目光像支 利箭,让人不寒而战。胖警察挺着大肚子在挥手,一脸得色地说,“散了吧,散 了吧,有什么好看。”人群中间,年青的警察正在认真用透明胶一样的东西在木 箱上粘了又粘,鼻尖沁了汗,被撬的锁耷拉着挂在锁眼上。退伍军人李明显耀说: “这是在收集指纹,只要谁在箱子上留下指纹,一对就知道了。”弟弟当即面如 土色,印象中,三婶家媳妇过门那天,厅堂里摆着红色大箱子,油光可鉴,空气 中散发着新鲜油漆的味道,孩子们像苍蝇围着臭蛋一样围绕着两个箱子,不停嘁 嘁喳喳。直到新娘子穿着红色连衣裙出现在厅堂,脸色娇媚,孩子们一片欢呼, 新娘子幸福地打开箱子,把糖果撒向孩子,厅堂一阵骚乱。新娘红云一样飘走, 弟弟爬上大木箱,伸出手掌不停说:“没了,没了。”   这是我看到的最美丽的新娘,眼角荡开的笑意像把钩子,把厅堂的男人钩得 呆若木鸡,李明的嘴角还流出了涎水,并喃喃地说:“亲娘呀,真是可人的娇娘 呀。”   三婶家媳妇好像从丢窃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甚至有点得色,据说报案后乡派 出所派人来了一趟,但这个刚过门的新娘子有个亲戚在县公安局担了个不小的职 务,得知后竟然在刑警支队里头抽调了三个人专门来协助破案。新娘子忙着给警 察们递烟倒茶,不时对年青的警察嗲声嗲气。堂哥一脸沮丧地坐在门槛上,目光 无神地望着纷乱的厅堂。   显然,高个子警察是个头儿,叼着烟在新房里晃悠,一张纸片也要端详半天, 新房的位子在挨厅堂的厢房里,这是个临时的新房。一般嫁娶添丁这样的事情, 都会在厅堂里操办。结婚这样的大事新娘新郎按常规在厅堂住上十天。窗子上大 大“喜”字完好的在灯光下散发出暖人的喜庆,高个子从梳妆台开始环视,目光 缓慢,然后是床,并掀开被子,发现一块白手绢,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高 个子警察放回白手绢,目光回到厅堂,目光定格在三婶家媳妇身上。三婶家媳妇 脸色潮红,好像被窥透了什么隐私,最后对堂哥大声吆喝起来:“你这个熊人, 还不去烧水!”   堂哥“哦”了声,起身向厨房走去,高个子警察又把目光定格在堂哥身上, 直到堂哥消失在大门外。高个子警察目光不变,好像在沉思。年青警察抹了抹鼻 尖的汗,来到高个子警察面前恭敬地说:“采集完了。”   此时,三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饭熟了。”   高个子警察好像从某个回忆或者思考的片断里走出来,心不在焉地说:“吃 饭,吃完饭录下口供。”   录口供在新房里单独进行,三婶家媳妇是第一录口供之人,案是她报的。厅 堂里挤满了人,胖子警察守在门口,不时挥手咋呼:“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什么好看。”弟弟神色忐忑,还在为指纹的事情担心,不停地问我:“警察会 不会叫他去录口供,或者抓起来。”对于弟弟的忐忑我嗤之以鼻。我关心的是警 察那腰上别的手枪是什么款式的,那乌黑发亮的颜色让我着迷。李明开始吓唬弟 弟说:“只要在箱子上留下指纹的人都要带去训话。”当我问及手枪的问题时, 他又开始夸耀: “我在部队的时候是枪械管理员,据我的观察,他们用的应该 是‘5·4式’手枪,这枪的后座力虽然大,但射程远,威力大。”李明还要说 什么的时候,三婶家媳妇出来了,悲悲切切的样子,眼角还挂着泪珠,让人怜爱, 或许是谈及丢失的财物时勾起了伤心情绪。丢失东西的那天,人们在她的哭泣里 大概知道了丢失的东西,有二十几个花边,一对三丝银手镯,两千块钱。但第二 天又传是丢了四十几个花边,并发展到丢了一百来个花边。   第二个录口供的是堂哥,新婚之夜以来,脸上自始自终都挂着沮丧的表情, 这和结婚前的样子大相径庭。记得婚前几天来我家取布鞋的时候,满脸春风,一 脸得色。母亲一边清点布鞋,一边说:“家宝侄子真是好福气,新娘子真的好漂 亮。”堂哥笑得合不上嘴,嘴角差点够到了耳朵,说:“婶子到时候一定过来帮 忙,带上一家子。”走的时候堂哥不忘摸了摸弟弟的头,然后哼着莫名的歌走出 门。   时间过得比较沉闷,把门的胖警察硕大的头颅开始母鸡啄食一样瞌睡,一些 人纷纷散去,干活的干活,吃饭的吃饭。   录完堂哥的口供,门终于打开了。高个子警察看了看年青警察的笔录,满意 地点点头,但还是不忘指指点点,年青的警察不停点头,态度谦恭。   坚持在厅堂的人们看着高个子警察和年轻警察出门而来,一阵骚动,期待事 情有个水落石出,高个子警察环视了下厅堂里看热闹的人,点点头,却淡淡地说: “回乡里派出所,明天接着来展开侦破工作。”说完踏上有警察标志的三轮摩托, 年青警察踩响摩托,一冒青烟,向路的尽头蜿蜒而去。   弟弟说:“这个电驴子真是威风。”   2、警察在村子乱逛,这回腰上除了别着手枪之外,还多了副手铐,在午间 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寻访的结果让年青警察很失望,眉头之间拧起了疙瘩。胖警 察一如既往的吓呼尾随的孩子们,但效果甚微。高个子始终是一副冷静的面孔, 随便一个举动都让孩子们望而切步,那个眼神就像测谎仪,一下能洞察对方的内 心。一向以老练聪明自居的李明在高个子警察面前表达起来也断断续续。   高个子警察问:“你知道翠花丢失东西的事情吗?”   李明表情尚还自然,但也流露出谦卑,甚至有点点头哈腰地说:“知道,家 宝婚后第三天中午,大家在厅堂门口闲聊,突然新娘子翠花发疯一样跑出来,呼 天喊地,后来就报了警。”   高个子警察盯着李明的眼睛问:“那个时候新娘子说什么了,穿的是什么衣 服。”   李明开始结巴,垂下眼幕说:“不知道。”   高个子警察追问:“那还说知道?”   李明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像涂上一层赧红的染料,断断续续地说:“和我一 起的几个男的只看到翠花跑出来的时候胸脯晃得很剧烈,好像要掉下来一样,别 的我们没有看清楚。”   对于李明的阐述,大家一致认为是真实的,在新娘呼天喊地的时候,村里的 青壮男子普遍认为翠花的胸脯很硕大。加上李明这人的名声向来不好,另一个族 人在接受高个子警察询问时还神秘地补充了一点他的发现,闹新房的那天晚上, 大家围着新娘新郎行酒令,李明在向新郎敬酒的时候还悄悄地捏了新娘的屁股。 疼得新娘尖叫起来,大家诧异地问怎么了,新娘支吾地,然后大声骂道,好大的 蚊子,挨千刀的蚊子。   零星的盘问和缓慢的节奏最终让人们失去耐心,连小孩们也开始在晒谷场抽 打自己的玩具――陀螺。   不觉又到中午时分,母亲们开始在喊各自的孩子们吃饭,声音此起彼伏,聚 集一起的孩子们如堆积在一起的流沙开始向四处散去,留下轻小的灰尘在晒谷场 飘扬。   中午的菜还是三婶家办喜事剩下的混菜,掺上酸菜别有一番风味,弟弟正吃 得津津有味,但随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迈进屋子,手上的碗当一下掉在地上,四分 五裂。   高个子警察显然为自己的到来并惊吓到小孩而挤出讪笑,并且不断干咳。弟 弟不断地向母亲身背挪去。母亲安静的表情荡起了笑意,显得沉稳和有条不紊, 给高个子警察端了条长凳,又张罗着泡茶,茶是自家做的,在烧开的井水里伸张 开来显得碧绿。   高个子警察魔法一样从口袋摸出几个果冻,塞进弟弟的手里,友好非常地说, “小朋友,别怕,警察是专门抓坏人的。”   不知道是因为高个子警察的友好还是果冻的诱惑,弟弟才磨蹭地从母亲身边 出来,但还是机警地打量这个威严的警察。   警察对母亲泡的茶赞不绝口,并和母亲拉起了家常:“男主人不在呢?”   “打工去了,年底才回来。”   “你和孩子怎么没去呢?”   “外面打工赚点钱多不容易,再摊上几张嘴,就积攒不到钱了。”   “是呀,都不容易呀。”高个子警察放下茶杯,好像并不着急走或者调查什 么,他的友好让弟弟彻底放松了警惕,开始滋滋有味地吮吸果冻。   “家宝没有出去打工吗?”   “今年没有,因为要结婚,在后山养猪,结婚前刚刚出栏卖了。”   此刻弟弟已经吃完了果冻,开始大胆地向警察挪去,并悄悄地摸了摸熠熠发 亮的手铐。高个子警察摸了摸弟弟的头,问:“后山?后山远吗?”   弟弟突然插言说:“不远,就在村子后面,吃餐饭的时间就到了。”   “是嘛,你经常去吗?”   弟弟继续摸着高个子警察的手铐,说:“不经常去,那次和几个伙伴去那里 摘野果子,路过那里,结果来了个骑电驴子的警察,吓得我们赶紧回家。”   “警察?”   母亲的笑容依旧恬静,好像微风般荡漾开来:“什么警察!是兽医站的阉猪 佬,那天穿了刚发的制服,把孩子们吓了一跳。”   高个子警察也笑了,有些无奈的感叹:“是呀,现在什么职业的都穿着制服 呢,家宝有别的爱好吗?”   “他喜欢打麻将。”   这时,年青警察走进来,在高个子警察耳朵边嘀咕了几声,高个子摸了摸弟 弟头,向母亲道了感谢,就匆匆出门去了。   3、自始自终,整个事情给予我的印象比较怪诞。自新娘报案以来,我一遍 遍回忆起几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因为微不足道,我觉得没有必要给警察汇报, 怕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汇报遭到笑话。并且,大家一致认为最大的嫌疑是李光, 这个以前因为盗窃入狱的族人前半年刚刚提前出狱,堂哥新婚之夜,李光还忙前 忙后帮忙,闹新房之夜喝的酩酊大醉。新娘报案的早上,我在后山碰上了阿光, 他抗着在晨曦里渡上一层金边的猎枪消失在墨绿的林子里。   三婶在阿光门口刻毒地谩骂,披头散发。但阿光的灶房卧室一体的房子始终 禁闭大门,人们开始议论,特别是李明,添油加醋,好像看到李光偷窃并藏于深 山的某处或者将窃得卖于县城的某个古董收购商。   人们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就在结婚第二天晚上,趁着亲人还没散尽,厅堂摆 上了麻将桌,堂哥和李明,阿光和另一个堂叔李寿打起了麻将,新郎显然不在状 态,没几圈就称头痛让出了位置,让新娘加如入战团,阿光的频频上厕所让人印 象深刻,每每李明都说:“这个熊人掉厕所了,妈的,半天不回来。”李光捂着 肚子匆匆而回,说:“娘的,油气太重,加上喝了凉水,闹起了肚子。”   李光的遭遇我有体会,堂哥办喜事第一个晚上我就开始拉肚子,母亲总是说, 我的肚肠不好,遗传了她的秉性。记得是堂哥新婚之夜,我就跑了几次茅坑,不 知道是第几次,印象里已经凌晨,月光下的树叶上的露滴清晰可见。但茅坑上方 的大樟树下的哭声尽管断断续续,但在阒静的夜里还是清晰可闻,老樟树是家族 的风水树,长者讲述中赋予各种传说,让孩子们心里充满神圣而神秘,夜里的哭 泣声显得恐怖,我毛骨悚然,跌跌撞撞回家,母亲还没来得及询问,剧烈的敲门 声之后是三婶焦急的声音:“弟妹子,弟妹子。”母亲披件衣服闪出门去,在嘀 咕声中,脚步声逐渐远去。   第二天散席的日子,防疫站的阉猪佬来了,宽大的帽檐让眼睛显得深邃,精 光里闪烁着某种说不完的桃花新闻。肚子的闹腾让我在去茅坑的时候看到阉猪佬 正和李明嘀咕说着什么,不时淫意着暧昧的笑声,特别的是李明的笑声很放肆, 尽管茅坑遮住了视线,但依旧能演绎出那种淫荡。尽管声音越来越小,但我依旧 听到李明说:“这个娘们要能睡上一晚上……”   他们唧唧哝哝的场景,让我回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阉猪佬穿者崭新的制 服和新买的摩托出现在村头,一脸神气。那天母亲正在纳鞋底,弟弟跌跌撞撞跑 回家,在断断续续中表述得辞不达意:“村头来个骑电驴子的警察朝后山去了。” 那时我正准备去砍柴火,当我经过后山的时候,李明,阿光和穿着崭新制服的阉 猪佬正在唧唧哝哝的谈论着什么,我决定就在养猪场后面砍柴,理由是砍完柴火 可以看他们打会麻将,当我动手砍第一颗柴的时候,堂哥正抗着饲料走进养猪场, 并卸下饲料,手也没洗,就走了进了自己的房间,阉猪佬最后一个跟进去,正用 手上的帽子不断扇风。   我捆好第一把柴火的时候,到猪场喝了杯水,整个房间已经烟雾妖娆,阉猪 佬又自摸了,是摸红中“七小对”自摸,只见阉猪佬嘎嘎大笑起来,光轩的大脑 门随着笑声荡起得意的红晕,随之泛起皱纹,如波浪在荡漾。堂哥一脸铁青,把 烟蒂狠狠扔在烟灰缸里,把面前垒好的麻将哗一下推倒。   鏖战正酣的四人并没有发现我窗子外的偷窥,直到我去砍第二把柴火,让我 意料之外的是,当我把砍好的柴火放在养猪场门口,然后走进养猪场的时候,堂 哥正与阉猪佬扭成一团,阉猪佬骂道:“一只破鞋,还以为拣了个宝,靠!”堂 哥眼睛喷着火,腾出只手一个勾拳,正打在阉猪佬脸上,崭新的帽子一下掉在地 上,滚了一圈然后躺在地上,随之倒地的是阉猪佬,正坐在新的帽子上,光鲜的 脑门因为挣扎而涨红,阉猪佬捡起帽子,起身就走,在路上突然转过身来,从口 袋掏出一张纸条说:“你有种,等你结婚的第一天我就来讨钱。”堂哥以胜利者 的口吻怒斥道:“滚,怕你个熊!”   回去的路上,在我央求下,李明把事情讲了个大概:堂哥把快结婚的给新娘 子买金手镯的三千块钱都输给了阉猪佬,后来从阉猪佬手里借(打了借条)过来, 阉猪佬戏谑说,把新娘子给他睡一晚上,借条也不用写了。堂哥勃然大怒说,光 头佬,放你娘的屁!阉猪佬也火了,骂起来,你以为你拣了宝,靠,破鞋而已, 也不去县城打听打听。   “事情就是这样,就扭打起来了。”末了,李明乐滋滋地数起了钱,说, “不多,刚好两百,光,你呢。”阿光却抗着铳蜿蜒在山路的远处,如移动的蜗 牛。   4、当我赶到阿光的住所的时候,整个屋子围满了人,胖警察在门口维持秩 序,小孩的顽皮让他相当得恼火,因为孩子们的无休止地抚摸他腰上的手铐让他 威严扫地,孩子们就像苍蝇一样,随着胖警察的训斥走开但马上围拢上去。透过 窗子,还是能看到阿光疲惫的眼神,眼睛爬满了红色的虬枝,地上放着一只山羊, 脖子上的雪已经把地板染的殷红。   高个子警察的目光变得温和,阿光神情坦然,有问必答。他们谈话的内容就 像拉家常,好像有着某种默契。   “还好吧?”高个子警察竟然递过去一根烟。   “就这个样子。”   “听说你提前一年出来的。这个老丁。”   “是。”   “怎么,还是一个人过日子?”   “犯过事的人,谁敢嫁过来呢。”   “好好做人,只要真的悔改,还怕找不到婆娘。”   “话是这么说。”   当高个子警察和阿光交流起打猎的经验时,年青警察停止了笔录。高个子警 察说:“在大沽乡做武装部长的时候,我经常去打猎,你知道吗,我那天夜里碰 到一头野牛,在山的那头,中间隔着一条大山壑。这个野蛮的家伙一般人不敢动 它,我抬起步枪就是一抢,正中后腿胛骨的地方,这头家伙想跑也跑不了了。”   阿光坦然的神情变得崇敬,又充满惋惜:“现在碰不上这样的家伙了,前天 我在山上倒发现了麂子的脚印。”   这时年青警察把手机递给高个子警察说:“嫂子电话。”   高个子警察听着电话,目光转向阿光,微笑着点点头。   围着的人群逐渐散去,准备谩骂三婶看到这个架势,只好偃旗息鼓,脸上写 满不解和恚愤。   三婶家媳妇脸上写满沉思,好像在评估这次报案之后的结果,或许在她的心 目中,这几天警察的不作为让她失望,几天的折腾,对俊俏的年青警察也失去了 兴趣,尽管新婚不久,但喜悦之气早就消耗殆尽,换来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   我回忆着阿光和高个子警察的某些联系,记得阿光出狱之后,在后山砍柴的 时候,聊起过他在监狱的遭遇,他说监狱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黑吃黑,只是没完 没了的劳动让人感觉疲惫,他能提前出来,要感谢县城里那个警察,是他的忠告 让我重新做人,并让他的一个战友老丁在监狱里时多少关照了把。所以每每打到 好野味都会捎只给他,他的爱好就是吃野味。   吃过晚饭,高个子警察把年青警察和胖警察打发回派出所了,自己和阿光消 失在黄昏薄薄的气暮里。村子恢复了往常的秩序,或许没有人相信这几个警察能 破案,在电视相当普及的年代,这几个警察的破案效果实在和电视剧里相差甚远。 在黄昏笼罩村子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家宝,做在门槛上,目光忐忑焦虑,手无聊 地拍打着木质的门,倒像一个倒霉的人,为了一时的开心,便做一些无聊的举动 独自取乐。   闲暇于晒谷场的人们开始反刍这些日子的事情,尽管对于本村最大盗窃案能 否破案感到失望,但大有必要理顺下自己的思维,特别是对于家宝沮丧感到异常。   阿寿回忆说:“我新婚的时候,就巴不得天黑,天一黑就早早关门睡觉,精 力充沛,在床上没完没了的折腾,弄的新娘第二天走路都异常。”   晒谷场响起了哈哈大笑声,有人搭腔说:“人家说不定是先上的车,结婚只 是补票而已呢,结婚只是形式而已。”   “听说家宝新婚之夜在后山哭泣呢?”   “是他哭吗,我以为是猫头鹰叫呢。”   夜幕就在说话的当儿把网撒下来,让人疲倦,大家的谈兴顿减,并顺着各自 的方向,熟稔地回家。这时,山的那头响起了枪响,李明说:“这是手枪的响声。”   5、母亲开始在灯光下纳鞋底,神情安详如平静的湖面,睫毛投下的阴影在 灯光闪烁下如微波荡漾,弟弟还在为摸了警察的手铐兴奋不已,我的眼睛开始打 架,母亲的轮廓渐渐迷糊……   我被一阵喧嚣吵醒,当我挣开眼睛的时候,弟弟飞一样跑回家,不停地嚷嚷: “案破了,案子破了!”   我一骨碌起身,向厅堂走去,高个子警察已经消失在晨曦里。   我问:“盗贼呢?”   李明说:“不知道,是婶子早上起床打水的时候,发现门栓上挂着一袋东西, 打开一看,发现是丢失的东西。”   我接着问:“那警察怎么说?”   李明擦着眼角的眼屎,努力回忆说:“好像碰巧高个子警察也打猎回来,听 到三婶的惊叫,却不以为然一笑,说:“东西自己走回来就好,这个也就告破了, 是吧,家宝。”   闻讯而来的家宝打着哈欠点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网里乾坤】∽∽∽∽∽∽∽∽∽∽∽∽∽∽∽∽∽∽∽∽∽∽∽∽∽∽∽∽∽ ◆ 《二泉映月》的“听”与“赏”                ·树 玄·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除夕之夜,唐代诗人李颀与一班听众在高堂明烛的融融氛 围中,欣赏演奏家安万善吹奏觱篥。觱篥是当时西域乐器,竹制,与胡笳相近。 安万善是西域“凉州胡人”,器乐演奏家。随后,李颀写了一首诗:《听安万善 吹觱篥歌》。李颀观察听众感受音乐时的反应,发出了慨叹:“世人解听不解 赏”,慨叹音乐家——这里就是“凉州胡人”安万善——寻求知音之难。   “听”与“赏”是音乐审美感受的两个层次。“听”止于耳,“赏”则入于 心。“听”是“悦耳”,也就是“好听”;“赏”则使人“动心”。“听”是初 级层次,一般人(“世人”)只是觉得乐声悦耳、好听,但是还没有达到“赏” 的水平。“赏”就不仅是悦耳、好听,还要能“听出”乐声的更深层次的内涵。 这是一种审美鉴赏,是高级层次。   “听”诉诸于耳,“赏”则诉诸于心。这样的道理验之于华彦钧(阿炳)名 曲《二泉映月》可得确证。   《二泉映月》的“二泉”,是无锡惠山的天下第二泉,因唐代茶圣陆羽遍尝 天下二十种泉水,将惠山泉列为第二,从此“天下第二泉”名扬天下。泉水甘洌, 景色清幽。宋时二泉水为贡品,“月进百坛”。苏轼曾来惠山品茶,留有“独携 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名句。   若干年前,曾读过一篇分析乐曲《二泉映月》的文章,作者只是从乐曲的标 题出发,“望题生意”,认为《二泉映月》是用音乐形象描绘天下第二泉在夜色 下的幽美景色。这样的耳朵听到的只是《二泉映月》音色的优美和曲调的婉转, 却听不出一个黑暗中沉于社会底层的一颗悲苦无奈的心灵的叹息与心中愤懑的抗 争。这样的耳朵只止于“听”,而未能入于“心”;止于“悦耳”,而未能“赏 心”。   “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马克思说的正是这 种情况。   著名音乐家贺绿汀曾经这样说:“《二泉映月》这个风雅的名字,其实与他 的音乐是矛盾的。与其说音乐描写了二泉映月的风景,不如说是深刻地抒发了瞎 子阿炳自己的痛苦身世。”贺绿汀先生道出了《二泉映月》的真正内涵。   其实,《二泉映月》的形象感是极强的,我们在聆听那优美的旋律的时候, 仿佛“看见”一位盲艺人在无锡凄冷的暗夜小巷中一面流浪一面通过乐曲向人们 倾诉着他一生的心酸,倾诉着他内心的悲苦、无助、无望、无告、无奈、凄冷、 哀怨、孤苦、苍凉、愤懑……但是他并不屈服,他顽强自傲,他挣扎抗争……他 把这些难于用语言表达的多重思绪用他那把二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我们能听 出他内心隐隐地却又分明地酝酿着反抗的心声,并且憧憬着光明与理想的境界, 但最后终因黑暗的浩大与自身的局限,只能归于无奈,他一遍一遍地向人们诉说 着,无尽地诉说着……   一个盲艺人的力量是微薄的,但是,他毕竟控诉了那个社会的黑暗,发出了 自己的声音。无怪著名的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先生在一次聆听二胡演奏家姜 建华演奏《二泉映月》后,凄然泪下,并且说:“这首乐曲太感动人了,像这样 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   阿炳的音乐让人去思索,思索人生的苦难,思索苦难背后深广的社会内容。 这就是“动心”,即使心灵震颤,这就不能只是“听”,而要“赏”。   “听”与“赏”是两个不同的审美层次,欣赏音乐如此,欣赏其他艺术,如 绘画,也是如此,不过那不能说是“听”与“赏”,而是“看”与“赏”,“赏 心悦目”,“悦目”是初级层次的“好看”,“赏心”才是高级层次。   不仅音乐、绘画如此,欣赏其他艺术也同样如此,我们读《红楼梦》,如果 只是看故事,看热闹,看贾家的兴衰,那也只是初级层次。《红楼梦》是一部浩 大的史诗,曹雪芹绝不是只想告诉我们几件贾家的生活“琐事”,他要通过贾家 的这几件“琐事”抒发他的“心酸泪”,他要我们去解“其中味”;他要通过贾 家的这几件有限的“琐事”去反映那个时代的无限深广的社会内容。直到现在, 我们不是还没有完全“解出”曹雪芹的“其中味”吗?   不仅音乐、绘画、文学如此,其他艺术,雕塑、书法……等等也莫不如此。 【网萃】∽∽∽∽∽∽∽∽∽∽∽∽∽∽∽∽∽∽∽∽∽∽∽∽∽∽∽∽∽∽∽ ◆ 巴塞罗那随想曲 ·慕汝高云·   一,加泰罗尼亚   二,莫朗教授   三,伊比利亚半岛的“江南”   四,高迪——巴塞罗那之魂   五,走近哥伦布   六,上海的故事   七,蒙特塞拉特   谁不想去见见巴塞罗那!可惜你到欧洲两次,都没有能陪你去领受一下那里 的迷人风情。今年你的生日,我免去老套,给你一个别样的礼品:专为你写一篇 巴塞罗那的札记,同你分享我几年前那次难忘的巴塞罗那之行。特别是对我们这 样来自江南的游子而言,你一定不会失望。篇名就取《巴塞罗那随想曲》吧。[1]   So oft' have I invok'd thee for my Muse   And found such fair assistance in my verse, [2]   William Shakespeare, Sonnet 78   注:   [1] 本篇为笔者和女儿通讯札记的第一篇,保留了原信的格局未改。   [2]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78首的开头两句,意思为:   每当我需要诗魂的灵感总会于你有求,   一 加泰罗尼亚   对巴塞罗那向往已久,然而到欧洲已近三年,居然还没有将它排上我的时间 表,真有点儿愧对这颗举世闻名的加泰罗尼亚明珠。纯属一个偶然机会,应巴塞 罗那大学的莫朗教授之邀前去访问,总算圆了梦。   四月初的北欧,依然春寒料峭。一个周二下午,我从布鲁塞尔搭乘伊比利亚 航空公司班机向南朝伊比利亚半岛飞去,朝着心仪已久的巴塞罗那飞去!   Barcelona,连名字听起来也很有诗意。   凝视着机窗外,下面的弗朗德斯、瓦隆尼亚连接着法国宛如一片无边的绿地 毯,不断地朝南延伸。不到一个小时,右边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比利牛斯山脉雄 伟的山影,快进入西班牙了!不过,下面的绿色地毯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变成一片灰黄。没过多久,飞机就开始急速下降,机长播音说已经抵达巴塞罗那 上空。好像是为了让大家一饱眼福似的,飞机绕市区兜了个大圈,然后绕到蔚蓝 的地中海上空,再掉转头在位于市区西南的机场着陆。从空中看到的巴塞罗那并 非想象中那么一片翠绿,城市上空烟雾迷朦,暮霭沉沉。这颗加泰罗尼亚的明珠, 显然也没有能逃过工业污染的厄运。    教授的博士生荷塞在出口处等我。机场离市区不远,车子很快进入了市区。   “是第一次来加泰罗尼亚吧?”   “对,第一次来西班牙。”荷塞会心地笑了一下,纠正说:   “应该说这里是加泰罗尼亚(为旧译,Catalunya 也译作“卡塔卢尼亚”)。 我们古老的加泰罗尼亚王国的历史要比西班牙早得多。是我们把文明带给了这块 土地。我们不喜欢西班牙人,也不需要西班牙人。”   他开门见山的惊人之语一下子打断了我脑海里拉罗的小提琴协奏曲“西班牙 交响曲”(Symphonie Espagnole)。就连拉威尔的《波莱罗》(Bolero) 和  《西班牙狂想曲》(Rapsodie Espagnole)也一下子变得同这个地方好像没有 了关系,那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早就听说加泰罗尼亚自治邦的民族意识非常强,独立的呼声十分高。想不到 刚一下飞机就领教了。不过,荷塞对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的那段历史的结论还是 有片面之嫌。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在十五世纪末的合并主要是由于加泰罗尼亚国 王费迪南同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的婚姻所导致,至少在当时并没有并吞的性质。 当时的直接后果倒是使得西班牙一下子强大了许多。这也使得王室能够在财力上 全力地支持当时哥仑布开拓西半球航线的那次历史性的航程。然而费迪南国王这 桩婚姻的客观和长远结果恰恰是让加泰罗尼亚失去了独立。说也奇怪,加泰罗尼 亚人历来就一直对外族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他们接纳过罗马人,法兰克人以及各 种各样的欧洲人,却惟独包容不了西班牙人,而且是全方位地和西班牙保持距离; 而爱开玩笑的历史却又偏偏让费迪南爱上了伊莎贝拉,这也许只能说是一种“孽 缘”了。    下榻的旅馆在市中心加泰罗尼亚广场边的一条小街上,小巧玲珑,是欧洲城 市里典型的一类:外观很旧,里面却装修华丽,干净整洁。一般说,荷塞送我到 旅馆下面也就可以了,可他却坚持要送我进房间。尽管已近傍晚,我那房间里的 床却像刚刚有孩子在上面踩过似的。荷塞马上打电话到服务台。服务台说马上就 来,但却迟迟不见人。他和我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来接我,就走了。可一转眼 又走了回来,塞给我一张巴塞罗那市区地图,并提醒说,这个地段比较复杂,万 一半夜有电话,或有人敲门,千万不要理睬。   我独自去广场边随便吃了一点晚饭,就回旅馆。刚进房间,就收到服务台电 话,说马上有人来整理房间。电话刚挂上,已经有人在敲门,进来了一个超重量 级奇胖的黑女人,把床具一一换了。她不懂英语。换毕出去,又敲门进来。原来 在那床头柜里还有许多《Playboy》 (花花公子)杂志和一包什么东西。她全部 拿了出去。我这才明白了荷塞的吩咐和提醒。   晚上,果然有电话,女的,听不懂。倒没有人来敲过门。   第二天,荷塞一早就来接我去大学。正值交通高峰,一路堵车。摩托车多得 吓人,而且都像是拆了消音器,或呼啸而过,或在汽车缝里横冲直撞。这种交通 状况在北欧很少见到。好不容易才挪上了那条斜贯巴塞罗那的对角线大道 (Avinguda Diagnol),平时十几分钟的车程足足磨蹭了四十分钟。   巴塞罗那大学在对角线大道西端,已近市区边缘。马路对面的加泰罗尼亚银 行大厦的建筑十分别致:从下面仰望上去,只见一片翠绿之中露出了一个个洁白 如雪的阳台,整个十几层大楼几乎完全隐匿在绿树和色彩缤纷的鲜花丛里,宛如 一只巨大的花篮。   尽管堵车,我们还是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教授还在开会。荷塞把 我留在教授的办公室里等侯,便出去了。我独自在办公室里一边盘桓,一边回想 起了六个月前在佛罗里达的基韦斯特和这位热情教授的巧遇。   二 莫朗教授   基韦斯特(Key West)的十月依然闷热如夏。在这里召开的“IEEE SOI”[3] 国际会议刚刚结束。傍晚,我独自坐在大西洋和墨西哥湾交界处海滩边的小酒吧 外纳凉,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明天一早就要和同事一起驱车去迈阿密机场,就要 离开这个偶尔光顾,却在事业上给了我一点点机遇的小小海岛。   注:   [3] IEEE 是“国际电气和电子学工程师协会”的简称。SOI(Silicon on Insulator)是一种先进的绝缘介质隔离结构的半导体硅集成电路技术。   尽管这个墨西哥湾小岛并没有什么资源,美国人却以浩大的工程用长堤和许 多大桥把从佛罗里达南端的迈阿密到基韦斯特之间一百多公里宛如一串珠子似的 许多小岛全给贯连了起来(这些小岛几乎都以Key xx命名,如Key Weat, Key  Conch 等),从而把美国大陆的最南端从迈阿密延伸到了这里。岛南端的海边还 耸立了一块褐色巨石,上面刻着“The Southernmost Point of the U.S.  Continent”(美国大陆最南端)。这里和古巴仅一水之隔。    参加会议的人很多,不一定都有机会彼此接触。我是在参观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故居时第一次邂逅莫朗教授的。那白头街(White Head  Street)907号的西班牙式白木屋据说还维护得同三十年代后期到四十年代前期海 明威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一幢两层楼带有回廊的平顶式木房,室内的 许多摆设还是他从西班牙带回来的。书房里的摆设体现了作家冒险与浪漫的一生, 墙壁上挂着一只非洲瞪羚头,两只羚角长而锐利;梁上倒挂着一条齿口大开的金 枪鱼;另一面墙壁上挂着海明威身穿军装英气逼人的肖像。那后院里居然还有一 个游泳池。据导游说,那是基韦斯特小镇上的第一个游泳池。三十年代海明威买 下这幢房子只花了八千美元,而兴建这个游泳池却被承包商刮去了他两万多美元。 从这幢房子里的气氛,联系到他的斗牛爱好,以及后来他又从这里搬去了哈瓦那, 的确可以感受到海明威所特有的西班牙情结。   庭院里也和当年的屋主人一样养了很多猫,有六十多只,而且每只都有名字, 享受着博物馆的优厚待遇。据说这里的猫有些有六个前爪子。当时莫朗教授和我 正好同时蹲下去仔细端详那些温顺猫儿们的爪子,但我们俩都没有能找到一只六 爪猫,可见和海明威时代的猫已经不是一个品种。   海明威在三十年代曾经先后在西班牙呆过相当长一段时期;在三十年代中期 他还参加过反法西斯国际纵队支援西班牙共和政府同右翼弗朗哥军队的内战,并 在战斗中受了伤。他回美国后就住到了基韦斯特。他在这幢房子里完成的名著 《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以及另一篇中篇《第五纵队》 (The Fifth Column)都是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知道莫朗教授来自巴塞罗那, 我就和他聊起了海明威的这两本书。最后他对我说,那场西班牙内战也许远比你 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就顺便告诉他自己曾读过英国作家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书以及他参加西班牙内战的经历,完全理解那场内战的 复杂性。也许正是这一段关于西班牙内战历史的对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海明威在这木屋里还完成了另一部名著《乞力马扎罗雪》(The Snows of  Kilimanjaro),这是以他在坦桑尼亚(近肯尼亚边境)的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 罗山的亲身经历为素材而写成的。这两本名著都拍成过电影。电影《乞力马扎罗 雪》是格里高里·派克主演。《丧钟为谁而鸣》是文学本的直译书名。由英格丽· 褒曼和贾莱·古柏主演的电影,译名为《战地钟声》,以至于九十年代以后重新 翻译的这篇名著也开始跟随电影采用《战地钟声》这译名。我开始曾经觉得《战 地钟声》这译名似乎译得更好,但后来读了原著以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丧钟 为谁而鸣》有着更为深一层的含义。这个书名是海明威取义于英国玄学诗人唐恩 (John Donne,1572-1631)的《祈祷文集》里的一段话:“任何人的死亡都 让我受到创伤,因为我被包孕于人类之中。所以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 为你而鸣。”这里面实际上也回答了海明威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西班牙投身于那 场残酷的战争。而《战地钟声》这个看来浪漫简约的译法,却把这深一层的含义 给丢了。   这位喜爱斗牛活动和深海捕鱼的大作家的确对这个地区情有独钟,二战结束 后他的家从基韦斯特搬到了古巴的哈瓦那(从基韦斯特到哈瓦那不过八十海里水 程),在那里郊区买下了一座庄园。1952年完成的名著《老人与海》(Old Man  and the Sea)就是以这个地区为背景。他于195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 哈瓦那一直呆到1959年古巴革命后才离开。尽管卡斯特罗是他的书迷,但并不喜 欢他的独立姿态,海明威也不会为古巴革命歌功颂德。屈指算来,海明威在爱达 荷州用他的猎枪轰碎自己的脑袋,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九个春秋,而海那边的卡斯 特罗还依旧硬朗。   这基韦斯特的三天,有很多事可以回味:在海边坐着,我又琢磨起中午那小 小中国餐馆里的那个幸运蛋卷里所说的一句话来,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是美 国的中国餐馆所别具的特色:饭后送帐单时会一起送上一盘橙子和一盘元宝蛋卷, 蛋卷里面会藏有一张印着吉语或警语的小纸条。大家习惯地各自拿一个蛋卷,掰 开了取出纸条看着玩。偏偏这次我没有在意,还是皮埃尔帮我掰开了最后剩下的 那一个。他抽出了那张纸条一看,叫了一声“God!”我们都吓了一跳,赶紧抢 着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上面写着:“You'll get a Surprise!”(你会得到 一个惊喜)。皮埃尔是大会评审委员会成员。我问他何以吃惊,他神秘地笑着说: “下午你会知道”!     下午全体大会,主席宣布最佳论文,“is ……!”      皮埃尔走过来和我拥抱。       世上有时也真会有这等巧事。    ……   我独自坐在海滩边的小酒吧外正想得出神,只见莫朗教授端着一杯啤酒正好 也在海边,见到我就走了过来。“祝贺你!你的那篇论文很有意思,提出了一个 很好的模型”。从其真诚的眼光,知道他不是在恭维,而是真诚的赞同。我说: “其实得奖只是一种幸运罢了”。我心里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就像那个幸运蛋卷 一样。   “到过巴塞罗那吗?”   “没有,但梦寐已久。”   “那我请你来!”他爽快地说。      几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说真的,倘若是日本人这么邀请,我绝对不会那 么当真,知道那是客套。然而,我相信莫朗教授会是认真的。   来年三月,果然收到了他的正式邀请。为期三天,一天讲学,两天参观访问。 连邀请也很有伊比利亚式的豪爽。   三 伊比利亚半岛的“江南”      莫朗教授发现我已经等在办公室,赶紧迎上来握手;他握得那么紧,那么久, 我的手被捏得有点隐隐作痛,心里却感受到从手上传来的一股热忱和真诚。“欢 迎你来到加泰罗尼亚!”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看来这里真的不是西班牙,我心里想。   他接下去向我介绍了他的系里的科学研究和教育情况,并提到,他们的教学, 书本和材料都是用的加泰兰语。当然,他补充说,学生也都懂一点儿英语,他们 能听懂你的报告。   十点在小礼堂作报告。为了让大家高兴,我开头说了一句“很高兴来到卡塔 卢尼亚”,竟赢得了一阵掌声。事后想想,当时的我是否真有点儿逢场作戏,迎 合了他们的民族情绪。报告完毕正好十二点准。大家便跟着教授一起步行穿过校 园去用午餐。   这时,我才意识到春天早已经光临巴塞罗那,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暮春时节。 一路上,校园里到处都是果实累累的枇杷树,挂满了一颗颗金黄色硕大如高尔富 球的枇杷果,真让人垂涎欲滴。在家乡江南,枇杷往往是在五月底春末才成熟上 市。枇杷一过,往往就是初夏了。除了江南,我在中国其他地方很少见到过枇杷; 到过欧美许多地方,也没有机会见到枇杷。巴塞罗那却让我第一次感到犹如回到 了江南,回到了家乡。   坐在繁花似锦的小丘顶上一家饭馆里,教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今天请你尝尝我们的加泰罗尼亚第一菜。正好这几天才有”。不一会儿,侍者端 出了好几个大白盘子,每人满满一大盘,居然就是清明时节江南人家几乎每天都 吃的时鲜货:青青的嫩蚕豆。这原来就是他们的加泰罗尼亚第一菜!烹调得再简 单不过了,不像我们还要加葱,油和白糖,他们就简单地用盐水煮一下,鲜绿鲜 绿的,也许更有原味吧。我把家乡上海四五月里青青的嫩蚕豆也告诉了莫朗教授。 他也很好奇,因为在他的家乡以外,他也没有吃到过这样新鲜的嫩蚕豆。“如果 我以后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选在五月份”。   席间,大家谈到了将在这里举办的1992年奥运会。谈到了巴塞罗那能够成功 申办奥运会,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功不可没,这里毕竟是他的家乡。也有人 对当代的奥运会提出了质疑:奥运会不但越来越商业化,政治色彩也愈来愈浓, 而真正的奥林匹克精神,以及奥运会作为业余体育盛会的原则,却早已明存实亡。 我完全同意这些观点,因为这些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论是富国穷国,都不惜 化巨资培养专业运动员,奥运会实际上早已经和古希腊的业余精神绝了缘,更不 用说那体坛层出无穷的体育丑闻。   然而对于这些热烈的讨论,教授却不置可否,而是把话题引开,问我是否知 道荷塞·卡雷拉斯(Jose Carreras)。   “喔,他是我最喜欢的男高音之一,是你们巴塞罗那的。”   “不单单是巴塞罗那的,而且是我们巴塞罗那大学的!”   “听说他得了血癌。”   “已经治好了。希望他能够在我们的巴塞罗那奥运会上放怀高歌。”   在三个著名男高音里,我觉得最全面的还是多明哥。卡雷拉斯音色极好,但 中气不足,有时会替他捏一把汗。但他没有帕瓦罗蒂那种霸气,显得平和。他最 近出的专集“Pure Passion”里,最后一曲竟用中文唱了刘雪庵教授谱曲的《红 楼梦》里贾宝玉唱的那段《红豆词》,实在不容易。他能够选这首曲,可见他对 中国音乐的了解和理解非同一般。这首曲子是我童年时期在重庆听到的印象最深 的歌曲之一,终身难忘。年轻一代知道这首曲子的人恐怕不多了。   下午两点,到了西郊约十公里处的一个美丽小镇贝拉台拉。这里是刚刚新建 落成的西班牙微电子中心。那漂亮而前卫的建筑与其说像个研究所,还不如说更 像个艺术馆。在这里我做了第二个报告。下午三点半,汀托博士陪我到镇上喝啤 酒,整个实验室的人员居然都跟去了;这里的人们对任何可以轻松一下的机会都 是从不放过的。我们坐在街边足足喝了一个多钟头,周围几乎随时都会爆发出爽 朗的笑声。我真羡慕他们的开朗。为什么我们这些从“老大哥”的“关怀”下走 过来的人,却总是笑不到那么率真,那么爽朗!   接着,巴塞罗那给了我第三个“feel at home”(如归故里)的场景:在马 路对面的树林边,两个男孩正爬在一棵树上在采树叶,不断往下扔。树下一大群 小孩熙熙攘攘地在捡。我问汀托博士那是什么树,他说那是桑树。这里的孩子们 爱在春天养蚕玩。这那里像是欧洲,这眼前的情景不就是一幅江南的群童嬉春图 吗。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养蚕曾经是我们劳作课的家庭作业;为了找到桑叶,我 们曾在周末步行两个多小时到郊区去采桑叶。    晚上,一起在城里一家加泰罗尼亚餐馆用晚餐。进门蓦然抬头,哇,天花板 上竟挂满了上百只完整的火腿,看上去和金华火腿一模一样。我想,就连上海也 找不到对火腿如此钟情的菜馆。不过,经荷塞一解释,才知道,挂满着火腿并不 真意味着加泰罗尼人都爱吃火腿,而是由历史原因所承传下来、在伊比利亚半岛 所特有的遗风。在16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的南部曾经遭受过北非摩尔人(穆斯林, 奥塞罗就是摩尔人)的严重侵扰和破坏,因而当局对摩尔破坏者(也许近似于现 代的所谓“恐怖分子”)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查和驱逐。人们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 或显示同异教徒水火不容,于是家家户户都挂起了摩尔人所禁忌的火腿(穆斯林 禁忌猪肉);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回到旅馆,脱下累赘的西装领带,换上便装独自到门外的加泰罗尼亚广场散 步。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圆形的街心花园,喷泉边上坐满了一对对情侣。巴塞罗那 姑娘几乎个个迷人。但她们中间有许多人看上去并不太像典型的欧洲人,肤色略 深,头发乌黑,鼻子也不高,也没有北欧金发女郎特有的那种傲气,显得随和而 自然。   无意间走进一家超级市场,水果架上果然有枇杷,一公斤合下来还不到三美 元,比上海还便宜。赶紧买了一包回到房间里细细品尝这久违了的“家乡水果”。   躺在床上,我又想起了早晨莫朗教授有力而温暖的握手。午餐后分别时的握 手也还是那样有力而持久。根据我的经验,能够这样握手的人一定是真诚的,也 不摆架子。说起握手,这世上还真是有各种各样:有的握手只是轻轻一碰,一触 即离;有些人握手时甚至连眼睛也不直看你;有人的手冷冰冰,滑泥泥。说起这 冷冰冰,滑泥泥,给我印象极深的是中学时代在读原文《David Copperfield》 (狄更斯的《大卫·科伯菲尔》) 里面科伯菲尔第一次见到尤赖·希普(Uriah  Heep)时,对那次握手的描写:“cold,wet,like fish”(冷冰冰,滑泥泥, 像条鱼)。    想起校园里的枇杷,加泰罗尼亚第一菜的青蚕豆,贝拉台拉的桑叶和蚕宝宝, 还有那挂满餐厅的火腿!何以在万里之外地球最远的尽头,反而会发现和家乡那 么相近的风情?说这里是地球的尽头,是因为从文化意义上讲,美国只不过是欧 洲的延伸而已。无独有偶,在苏格兰时听到那风笛的吹奏声,有一点像中国的唢 呐,也有同样的感觉。文化上的差异,和地理上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必然关系。在 喜马拉雅山南面的那个天竺大国,该算是我们的近邻了吧?可是在我长期接触过 的各种各样外国人里,总觉得来自那个地方的人和我们的文化差异最大。   四 高迪—巴塞罗那之魂   第三天参观市区。   荷塞和我一身便装,一早就先到了高迪故居。高迪(Antoni Gaudi, 1852-1926)可以说是和巴塞罗那最不可分割人物,巴塞罗那的主要市容都和他 有点关系。这位加泰罗尼亚(不知该不该说是西班牙)最了不起的建筑师的住所 靠近市中心,名叫卡萨巴特罗(Casa Batllo),建于1877年,是一座蓝白色六 层大厦,外面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宫殿,波浪型的顶部以及整个建筑物的外表全用 白,蓝和绿色的陶瓷片(马赛克)铺成。这些陶瓷片的大小和形状,近看很不规 则,远看却很协调。整个大楼外形上找不到一条直线,全是不同曲线的组合。为 了后年的奥运会,里面在大张旗鼓地装修,一片敲打声,电钻声,满地是灰,我 们只得却步。   在去高迪公园途中,经过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故居。这 位来自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的艺术怪杰从十四岁起就随其父住这里,呆了十几 年后才去了法国。    在毕加索成名的二十世纪初,艺术正好经历了一个大变迁,那一、二十年里 的变化,比文艺复兴以来五百年里的变化还大。经典的自然和现实的表现手法统 统被抛到了脑后。先锋派画家们强调要着重表现个人的内心世界,或者是“事物 的本质”。要欣赏毕加索古怪的画面,只有完全摆脱古典审美的角度后才能办到, 这里面甚至于还需要一点“审丑”的艺术才能;“丑”和“美”、“臭”和“香” 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界限。以自己平庸的眼力,对毕加索的艺术总感到不易入 门。看到有人为之倾倒,实在难度其奥妙。我想,这可能和我对待现代派音乐的 态度有着内在联系。正如朋友对我说的,以经典音乐的那种认真去对待现代艺术 的率脱和疏狂,困难在所必然。十二音阶主义者不是说过吗,“谁在意你是否在 听”,是啊!谁让你那么认真?   荷塞对毕加索的看法和我相近。荷塞说,毕加索到晚年,精神上有问题,作 品非但毫无新意,而且几乎是不断地在抄袭前人的东西。当然,从好的角度,也 可理解为作“游戏式的改编或重现”。几年后我在报上偶尔读到了一篇文章,其 中居然也提到了毕加索晚年的抄袭恶习,果然如荷塞所说。是否该文章的作者还 没有能理解“游戏式的改编或重现”的意义?有意思的是,毕加索对科学很感兴 趣,甚至于对相对论的四维空间也颇有研究。也许还得从四维空间的角度去看那 些古怪的画面吧?   高迪公园很小,格局和其故居大同小异,好像是把那六层楼宫殿平铺到了地 上似的。倒还是里面有一个小林园很别致,各种被整形过的树木变成了绿色的围 墙,圆柱,大梁,甚至“窑洞”。公园是免费的,所以人特别多,尤其是老人。    高迪最大的杰作就是列为世界四大教堂之一的塞赫拉达·法米利亚(Segrada  Familia)大教堂,也译作圣家族大教堂。比起科隆,伦敦和罗马的三个,的确 还是高迪的最别致。四座并排的巍峨尖塔直刺云霄,蔚为壮观。高迪原来的设计 是左右对称两排共八个塔,但由于耗资太大,当时只建了一排四塔。现在为了 1992年奥运会,市政府不惜血本倾囊集资补建另外四塔。但因为化钱太多,引起 很多抗议。原来老的一排四个塔已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霜,风化,灰沙,霉菌和苔 藓已把它变成灰黑色;另一边新建的却干净得如出水芙蓉,看上去反而很不协调。 这种对历史建筑的补建,很不明智。    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塔顶,整个巴塞罗那尽收眼底。那迷人的风光彻底扫除了 我在飞机上得到的错觉。南望蔚蓝的地中海,北眺雄伟的蒙特塞拉特山影。俯视 不远的西班牙广场和奥林匹克体育场,还有那宫殿般的世界博览馆。那世界博览 馆是专门为1888年的世界博览会建造的,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看上去依然金碧 辉煌。   观赏之余,还有新的惊叹:荷塞用手指着南边的一大片街区说:“这是高迪 设计和规划的香布拉(El’xample,expansion之意)新区”[4]。仔细一看, 真是叹为观止!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街区布局:有大半个市区范围,看上去如同 一局整齐的棋盘。每个街区都是方方正正大约一百五十米见方、被削去了四个小 角的八边形,建筑全都一般高。更有趣的是,在绝对规则的香布拉街区内,唯有 那拒绝规则的对角线大道“气势汹汹”地以三十度的角度斜穿切割而过,和纽约 的百老汇大街异曲同工。巧妙的是,在被它切割而过的街区,依然保持着完整的 八角形,哪怕被切割下一个小角,哪怕已经小得无法使用,那个小角的建筑物仍 然昂首挺立在原处;给你的错觉好像是先有了香布拉,后来才有那条“切割而过” 的对角线大道。   注:   [4]这里的“x”在西班牙文里应该读“希”的音,和汉语拼音的“x”相 似。常在报纸上看到介绍巴塞罗那的文章里把它误译成“赞布拉”,甚至离谱地 谬译成“埃克桑布莱”。   高迪的艺术新奇别致,但高迪却不是一个爱标新立意或沽名钓誉的艺术家。 那个看上去像宫殿般的高迪故居会让人们误以为他生活得如同贵族;而实际上他 是一个极为虔诚的天主教徒,生活俭朴,甚至于衣衫褴褛。圣家族大教堂建造了 四十多年,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精力。他经常在工地上工作,模样就像一个建筑工 人。他73岁那年,也就是去世前的一年,遇到了一次车祸,被有轨电车撞伤,马 路上的人居然以为他是个流浪汉。1926年大教堂建成后几天,他就了却心愿、与 世长辞。由于他对于天主教极度的虔诚和贡献,据说梵蒂冈教庭曾经考虑要追认 他为圣徒。不管成不成为圣徒,高迪永远会是巴塞罗那的骄傲。   后年要在这里办奥运会,当然该去看看奥林匹克体育场。奥林匹克体育场有 好几处,分布在市内不同地区,其中以对角线大道上的奥林匹克区规模最大。我 们参观的一个是在西班牙广场附近。进去转了一圈,不是想象那么大。看得出巴 塞罗那市政府没有刻意追求排场。当然,经费拘拮也可能是另外原因。为了奥运 会,市政府化血本补建圣家族大教堂的另外四个新塔,开销大大超支,已引起市 民们许多抗议。就在我们爬上塔顶时,还看到下面广场上有拿着标语的示威者。 荷塞说,由于经费不足,市政府还不得不停建许多奥运会旅馆。解决的办法是在 奥运会期间租用许多大型邮轮停泊在巴塞罗那港口。这真是个绝妙而浪漫的主意。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正好适逢哥伦布带领的船队从加泰罗尼亚出发首航发现 北美洲500周年纪念,租用许多大型邮轮停泊在巴塞罗那港口,既为奥运会解决 了旅馆问题,同时也在哥伦布首航 500周年时把港口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可谓一箭双雕。   尽管奥林匹克体育场规模不大,但是前方的西班牙广场气势恢宏。这是在巴 塞罗那唯一让我感觉到这里是西班牙的地方。附近还有一个很大的斗牛场, 但 只看不用。因为斗牛纯属西班牙的风俗,而加泰罗尼亚人并没有斗牛的传统。在 巴塞罗那,斗牛是禁止的[5]。     注:[5]斗牛现在已经在Barcelona解禁开放。 荷塞说:   “血淋淋的斗牛,那是西班牙人的野蛮爱好。”    “噢,荷塞,让你这么一说,我脑子里怎么也响不起比才的歌剧《卡门》第 四幕那辉煌的斗牛士场面来了。”   “我也喜欢《卡门》,看来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有人不知道比才的《卡门》。 不过这毕竟是法国人梅里美的小说,法国人比才的歌剧。虽然故事地点选在西班 牙,却不是他们西班牙人的《卡门》”。   我对那让西班牙人如痴如狂的血腥斗牛场面也很反感,只是不想在荷塞面前 过多批评西班牙人,以免火上加油。别说是牛,就算对任何别的动物也都不应该 如此残暴,更何况牛是人类最亲近的动物。我是个猫迷,也爱狗,然而如果要把 动物和人类的亲近关系排一张榜,那我还是会割爱,请我的宝贝猫儿宝贝狗儿们 乖乖靠边站,而把忠厚的牛请到台中央!牛是人类发展史上对人贡献最大的动物。 几千年的农业史是和牛分不开的,牛贡献了无可估量的劳力,还为我们提供牛奶, 最后竟连自己的肉也饱了人们的口福。然而牛得到的待遇却是最不公正的。也亏 西班牙人想得出这种斗牛玩艺儿来:在观众疯狂的摇旗呐喊中,矫揉造作的斗牛 士一次次对公牛进行挑逗,将一把又一把的短剑刺进公牛的背部和臀部;忍受剧 痛的牛流着鲜血满场飞奔,直到奄奄一息,才领受那最后致命的一戮;就连斗牛 士自己被牛撞死的事情也层出不穷。这种斗牛活动既残忍又无聊,它所激发的不 是人性善的一面,而恰恰是人的野性和疯狂。历史传统未必都是好的,这个西班 牙传统实在不敢恭维。    赶到巴塞罗那港口的哥伦布广场,已近傍晚。哥伦布的铜像高耸在广场中央 的铜柱纪念塔顶。荷塞说,这也是专门为1888年巴塞罗那世界博览会所建。哥伦 布背着夕阳,凝视远方,手执航海图,右手遥指着苍茫暮色中呈暗蓝色而显得深 不可测的地中海。那方向不是西边他发现的新大陆,倒是东边他的家乡意大利。 不过在西班牙,许多人把他看作是西班牙人,这大概是因为五百年前他那永载史 册的航程是代表了西班牙王室,而且接下去的几次美洲航程也都是为西班牙王室 效劳的缘故。我带着好奇就此对荷塞明知故问,他的回答倒很公允。作为坚定的 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他自然不会坚持哥伦布是西班牙人。他说:“许多西班 牙人都认为哥伦布是西班牙人,而在巴塞罗那,人们认为他应该是加泰罗尼亚人。 不过我相信书上是对的,教科书上都肯定他是意大利人。”    停在港口的船并不多。哥伦布船队首航的旗舰,黑色的圣马丽亚号的复制品 静静的停泊在港口左侧的码头边。那船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许多。凭这样小的海船, 要在大西洋的惊涛骇浪里远行万里,辗转数月,其航程之艰巨,是难以想象的。 探险者们的勇气和意志确实令人钦佩和肃然起敬。有些评论家们往往会用金钱的 引诱来解释冒险家们的动机,其实是片面的。难道冒死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冒险家 们也都是为了钱财?应该承认,冒险本身就可以是一种抱负,可以是一个很大的 动力。   五 走近哥伦布   世上有些事还真有点儿怪,尽管历史学家们对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出生在意大利西北大港热那亚(Genoa)这个事实毫无疑问,也没 有人对老城区“Porta Soprana”附近的哥伦布故居有什么质疑,就像没人怀疑 帕格尼尼(Paganini)是热那亚人一样。然而关于哥伦布的国籍,众说纷纭的谣 传还总是挥之不去。除了前面荷塞谈到的以外,甚至还有人说他是希腊人。但比 较肯定的是,哥伦布是犹太人,因为“Colombo”是一个犹太姓氏。说他是犹太 人倒并不排除他是热那亚人,因为热那亚这个意大利最大的商港在中世纪起就已 经有很大的犹太社群,就如威尼斯自古就有很大的犹太社群一样,否则莎士比亚 就写不成《威尼斯商人》了。据说,认为哥伦布不是意大利人的重要根据之一是 这位老兄从来没有留下用意大利文写的材料。他首航美洲的航海日记是用葡萄牙 文写的。这可能是因为他家贫,根本没有受过教育,从小就跟在船上跑码头的缘 故。离开意大利后,在和西班牙合作以前,他在葡萄牙呆过很长时间,也许在这 段时期他学会了写葡萄牙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哥伦布有意想隐瞒自己犹太人 的身份,以免被歧视。   当时欧洲的——也可以说是世界的航海中心还是在里斯本。哥伦布探索西半 球航线的那次航程,就是在里斯本开始筹划的,大部分准备工作也是在里斯本完 成的。然而,他的探险计划耗资实在太多,风险又高,而葡萄牙王室当时正把主 要的精力化在沿西非海岸往南绕过好望角去亚洲的航线上,所以最后放弃了对他 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当时野心勃勃要和葡萄牙在海上一争高低的西班牙王室 自然正中下怀,支持了他的计划。其实这还是他和西班牙的第一次合作,在那以 前,他和西班牙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也不会懂得西班牙文。   西班牙王室之所以支持哥伦布西跨大西洋的航程,是因为他们确信从西边跨 过大西洋到达亚洲的日本或东印度群岛(印尼)或中国(被 Marco Polo 称之为 Cathy 的地方),会比绕过非洲南端波涛汹涌的好望角更近而且更安全。沿非洲 西海岸朝南绕过好望角向东通往亚洲的航线已经在五年前的1487年由葡萄牙的航 海家发现。好大喜功的西班牙王室自然希望能够另辟蹊径。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 在这迢迢数万里的畏途的中间还隔着一大片美洲大陆。这里想强调一下的是,在 当时,欧洲人已经完全确信地球是圆的。但话又得说回来,假如哥伦布时代的航 海家们真能知道从欧洲跨大西洋西行到亚洲的确实距离,那么就决不会去尝试那 迢迢数万里的远道了。   自从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地球中心说”起,“地心说” 天体理论在欧洲就已经是天文学的指导理论,经二世纪的托勒密把“地心说”更 加系统化,已成为天文学的权威理论。直至16世纪哥白尼的“日心说”被接受前, 托勒密的天体学说完全主导了欧洲整整十四个世纪。托勒密(Ptolemy of  Alexandria,100-170 A.D.)和中国东汉中期杰出的天文学家张衡大致是同时 期人。以当时的测量条件而言,托勒密的理论还算是精确的。他的宇宙框架和现 代所认识的太阳系已经很相近。然而,当时的宗教教义是尊重亚里士多德的“地 球中心说”,必须以地球为宇宙中心,必须是太阳围绕着地球转。尽管这和大量 的观察结果不符,但这位终身在埃及亚力山大港从事天文研究的希腊老僧以及他 的门徒们,仍不得不把太阳和地球交换了位置,把地球放到“宇宙”的中心。由 于地球在中心,地球的卫星月球就被错误地升格成为行星了。这样,以地球为中 心的“地球系”的最内行星就不是水星,而是月球,然后才是水星,金星,太阳, 火星,木星,土星,等等。问题是,把太阳和地球交换了位置,许多观察到的数 据自然会矛盾百出,托勒密就不得不牵强附会将错就错地凑出许多附加的行星轨 道来自圆其说。这是天文学的事,这里不多罗嗦。   不过,关于宇宙天文,我倒认为人人都应该懂一点。一个人如果能够对着夏 夜的星空,脑子里会出现一点宇宙起源的“天问”,那他一定会脱掉不少尘世间 的俗气。   有两个数据错误,使得当时欧洲的航海家们确信向西跨过大西洋到达亚洲会 比向南绕过非洲南端好望角、经过印度洋往东的航线更近。第一个数据错误是托 勒密这位老僧所算出的地球半径居然比实际小了百分之二十五,这也就是说把地 球的周长少算了百分之二十五。第二个数据错误,是当时的葡萄牙航海家所测量 的从欧洲到亚洲的距离被大大地夸张了。这样一算,西行跨过大西洋到亚洲就划 算了好多。话得说回来,也正是多亏了这两个数据错误,使得美洲的发现大大提 前了几百年。   哥伦布首航的起点并不在巴塞罗那,而是在它以南,介于巴塞罗那和直布罗 陀中途的帕罗斯港( Palos )。1492年8月3日,他带着西班牙女王致中国皇帝 和印度君主的国书,还带上了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开始了他西行至亚洲的航程。 比他早两百年的威尼斯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的游记让欧洲了 解到东方原来还有这样繁荣强盛的一个大帝国,使欧洲对东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甚至出现了探索东方世界的狂热。哥伦布随身带着这本游记,可见其影响之大。 他的船队才三艘船,总共不到九十人。作为领队的旗舰圣玛利亚号(Santa  Maria)也不过是一艘三桅船而已,从巴塞罗那港口那个复制品就可以知道它小 得可怜。船队在茫茫的大西洋上经历了两个多月的艰苦航程后还是没有发现陆地, 船队里绝大部分人已经丧失信心,要求返航。在哥伦布的一再坚持下,勉强再继 续了几天,仍没有看到希望。由于怕遭遇全军覆没的厄运,船队几乎要哗变。就 在哥伦布用自己的脑袋下了最后赌注的第二天,他们从地平线上看到了陆地。哥 伦布是幸运的!他们在十月份终于到达了巴哈马群岛。但不利的是,作为主舰的 圣玛利亚号后来在加勒比海触礁沉没,使得哥伦布不得不放弃对“中国”的探索 而返航。回到欧洲已经是1493年春。由于风暴,船队不得不先在里斯本停泊。葡 萄牙当局居然对他所讲述的一切,包括从美洲带回的几个印加人俘虏深表怀疑, 也没有任何兴趣。船队凯旋回到巴塞罗那已经是1493年4月23日。是日,整个巴 塞罗那万人空巷,哥伦布和他的船队受到了包括费迪南国王,伊莎贝拉王后和达 官显贵们的隆重欢迎。新大陆诱人的殖民利益,使西班牙王室很快就支持了他的 第二次航程。   早在哥伦布1492年首航美洲前80多年,中国明代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郑和就 进行过多次大规模的远航活动,最远的航程曾经跨南洋过东非抵达非洲南端的好 望角。也许好望角的狂风雷电和惊涛骇浪真让他们以为到达了天边,再越雷池一 步会坠入无底深渊。郑和的船队在规模上要比哥伦布的船队大得多,出海七次, 但不是为了征服和奴役,而纯粹是为了亲善和炫耀国威。   不得不承认,我们老祖宗的天文地理知识比欧洲还是落后了许多世纪。公元 前四世纪,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提出“地心说”时,很自然地就提出了“地圆 说”,认为大地是圆的。亚里士多德还提出了支持“地圆说”的两个观测依据: 一是,月食时在月球上的阴影应该是我们大地的,这个阴影是圆形;二是,在北 欧地区看到的北极星是在头顶上,而在南方埃及看到的北极星却是在北方的地平 线上,也说明大地是圆的。其实,在他以前的古埃及人也早就认为大地是圆的。 然而,晚至十五世纪的明朝,郑和等航海家们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尽管利玛窦 (Matteo Ricci,1552-1610)早在十六世纪末(1583,明万历十一年)就来到 中国,并且带来了“地圆说”,但根本没有引起重视。当地圆学说在晚清时代受 到了重视时,竟然还惹得舆论哗然。许多德高望重的饱学宿儒们发出了共同的责 难:“若是大地真是圆的,难道生活在另一面的人都是倒立的吗?”千真万确!   最近一名英国的退伍的海军军官孟席斯考证出郑和的船队曾经到达过北美洲。 但即便如此,似乎并不会改变哥伦布的历史地位。因为历史学家们早就发现,在 哥伦布之前,北欧的海员们就曾经多次到达过北美洲的纽芬兰。纽芬兰者, “New Foundland”,“新发现的陆地”也。哥伦布航程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航 海上的意义,而是具有历史和政治的意义:它标志了对美洲大规模殖民的开始。   哥伦布历时八个月的整个首航既有无数惊险,又有太多的幸运。许多事情的 成功,除了有充分的准备和努力外,幸运往往是很重要的,甚至是关键的,就连 诺贝尔奖也不例外。要不是因为离题太远,那次航程还有许多事情很值得一提呢。   六 上海的故事   没有想到,在巴塞罗那竟会听到一个上海的故事。   离开港口天已黑,荷塞说应该去朗布拉(Rambla)看看,就在我那旅馆不远 处。朗布拉是从加泰罗尼亚广场通向港口广场的一条步行街,路面是用各种色彩 的鹅卵石铺起来的。这种地面设计的格局和江南,特别是苏州林园里看到的很相 似。只是苏州林园里的鹅卵石地面的图案比较规则,近看也很明显。在朗布拉路 面上,近看你感觉不到它有画面,但从远一点看就成了色彩斑斓的图案了,真是 妙不可言。可惜到处都是小商贩的摊位,没有办法观其全貌。   我们在广场边一条小弄里的一个摊位上用了晚餐,体验一下真正加泰罗尼亚 风情。那个被火光照得满脸通红的烤肉摊主,大腹便便,不消化装打扮就可以成 为好莱坞电影里的好人选。   被烤肉填饱了肚子,我们俩就沿朗布拉朝海边方向漫步。一个流浪艺人在路 口边唱边弹着吉它,那条忠实的狗伏在地面上以伤感的目光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教你不忍心不理睬他们。我们上前把硬币丢进那帽子。据说吉它的弹法有两种, 一是西班牙式,那是像流浪艺人那样斜抱在胸前,可以边弹边走的,或者也是托 采利时代的意大利浪子们在窗下向情人唱小夜曲时弹的那种吉它。另一种是夏威 夷弹法的吉它。它是平放在腿上,用左手在弦上滑动而弹出充满滑音的音乐。那 首著名的夏威夷民歌《骊歌-珍重相见》(Aloha‘Oe),就非得用夏威夷弹法 才能弹出味道来。很明显,那个流浪艺人用的是后一种弹法。这里不是西班牙吗? 噢,不,这里是加泰罗尼亚。   在我们停下来听吉它时,一位老人走上前来,以流利的英语问我是不是日本 人。我摇摇头。他眼神一亮,问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紧跟着问是不是上海 来的?“是”。也许是想奉承我,他说,他一眼就猜出我是上海来的。说实话我 心里并没有受到什么恭维。在中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上海人,实在算不得好事。 我在北京工作过多年,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最高评语就是:“你倒不太像上海 人!”想不到今天竟被一个加泰罗尼亚干瘪老头重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已经退休多年,快八十了。近几年来他突然又强烈地怀恋起五十多年前他 所生活过的上海。他在1930年左右起就随船在巴塞罗那、上海和东京之间跑海运, 但他不喜欢日本人。后来,他在上海的一家西班牙海运公司找到了一个美差,他 先后曾在爱文义路(现北京西路)和贝当路(现衡山路)住过,在上海整整呆了 十年,直到41年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占领了所有租界,他才离开。   他现在就住在这朗布拉附近,因为这朗布拉是国际游客必到之处,所以他常 常在这里转悠,希望能遇上一个上海人。可偏偏那些亚洲游客大多是日本人。如 果你冒昧地问一个日本游客是不是上海人,他会很生气。(就如他问我是不是日 本人也让我也不高兴,这是中日情结。)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开始问我是不是日本 人的原因,希望我原谅他的冒昧。他又问了许多关于上海的问题,甚至还问到了 普希金铜像。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伤心,所以没有告诉他普希金铜像早在文革大乱 中给红卫兵砸了。只是告诉他,我女儿上初中时,每天上学会走过普希金铜像。 [6]   老头儿谈上了兴头,还想和我聊下去,荷塞却打断了我们。他们之间用加泰 兰语谈了几句,荷塞匆匆就拉着我走开了。荷塞出语惊人,说他不相信老头儿讲 的全是真的。我说怎么会呢,他谈的上海情况千真万确。荷塞说,可能有一半会 是真的;但是他提醒我,这里可是出过塞万提斯的地方,是唐吉珂德打掉过桑科 一百多颗牙齿和大战过风车的地方。有些事往往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离奇得多。   [6]位于汾阳路,岳阳路,桃江路和东平路四个路口的普希金铜像现在已 经修复。   七 蒙特塞拉特   第四天的目的地是巴塞罗那西北边五十公里外位于高山之巅的旅游胜地蒙特 塞拉特(Monte Serrat,或塞拉特山)修道院。这里是平原和比利牛斯山脉的衔 接地带,蒙特塞拉特主峰海拔一千多米,山势拔地而起,气势不凡。盘山公路从 山脚直通到修道院。修道院规模很大,座落在离顶峰不远约海拔 920米处一个巨 大的平台上。参观是免费的;游人如织,值得看的地方都排着长龙。在修道院的 内广场上,还有许多算命的摊子,求卜者还真不少。修道院后面有一条商业街, 十分热闹,让人有一下子回到了平地上的感觉,忘了身在高山之巅。街尽头是缆 车站。买票坐缆车到山顶,除了连天衰草,几乎没有一棵树,显得有点苍凉,似 乎是被春天遗忘的角落。虽然是大好晴天,能见度却很差,遥望巴塞罗那方向, 一片迷蒙。登临送目,却望不到圣家族大教堂的尖顶。   我们在山顶黄黄的草地上坐下休息,海阔天空聊起来。我又提起了巴塞罗那 大学校园里的枇杷和加泰罗尼亚第一菜的新鲜蚕豆。我说,如果再加上大米,巴 塞罗那和我们的上海和江南就几乎没有区别了。这似乎正提醒了荷塞,他说他忘 了告诉我,这里一带的确盛产大米,而且很可能是欧洲唯一出产稻米的地方。比 利牛斯山脉的积雪,为山区提供了充沛的水力发电资源,也为这里的平原上稠密 的河网提供了丰富的水源。如果我晚一个多月来,就可以在来这里蒙特塞拉特的 路上看到水稻田了。这里的山区还盛产橄榄,是欧洲橄榄油的主要产地之一。   我似乎总想找一点巴塞罗那的不足之处,觉得它尽管对着美丽的地中海,却 缺少一个美丽的海滩。荷塞没有被难倒,他说,加泰罗尼亚的海滩风光必须到地 中海小岛马略尔卡(Majorka)去领略。   “难道大名鼎鼎的马略尔卡也属于加泰罗尼亚?”   “当然。那里的语言也是加泰兰。不过马略尔卡的历史比加泰罗尼亚更早, 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帝国时期。”   “在欧洲,特别在北欧,马略尔卡就是地中海度假圣地的同义词,我的同事 甚至于这样对我说过,有些比利时、荷兰的农民可以不知道巴塞罗那和塞维利亚, 但肯定没有人不知道马略尔卡。我的朋友吕克曾说过,他已经记不清他全家到过 马略尔卡的次数,却从来没有到过巴塞罗那。”   “这不奇怪,北欧人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度假,是为阳光而来。在过去肺结 核还没有特效药的时候,北欧的医生往往把到马略尔卡或意大利疗养作为最有效 的处方。”   他的这段话,让我想起了萧邦。萧邦、乔治·桑和她的子女在1838年冬天曾 经在马略尔卡度过了三个月据拮惨淡的日子,或者说失败的蜜月。尽管马略尔卡 在当时的条件下是治疗肺结核最好处方。可本来没有肺病迹像的萧邦却偏偏是在 那里肺病发作。   回到城里还早,顺路去了荷安·米罗(Joan Miró,1893-1983)博物馆,还 有三十分钟就要闭馆,进去走马观花一番,对其超现实主义艺术实在不得其要领, 对我这样的门外汉,只觉得其风格和毕加索有点相近。超现实主义所画的是梦境 或无意识的世界,画家似乎是要把真实变成非真实,把自然的变成不自然,把美 的事物画得不美,把美丽的姑娘画成丑婆,然后再依靠想象去领会美的真谛。米 罗出生在巴塞罗那,不久前以九十高龄谢世。像米罗这样被敬为大师,当然必有 其道理。现代主义艺术里的确不乏像米罗和毕加索那样大师级的画家,或像斯特 拉文斯基那样的杰出的作曲家;然而这样玄兮兮的艺术是否也会成为某些画人不 像而只会画鬼的滥竽充数者或哗众取宠者的避风港呢?不是说有黑猩猩也成了画 家么?艺术骗子们在骗别人以前,首先得骗他们自己,然后才一本正经地以假乱 真。真正的现代艺术大师,如毕加索和斯特拉文斯基,都具有扎实的古典艺术的 基础,这也许可以算是区别现代艺术大师和现代派哗众取宠者的试金石。    回到旅馆还早,荷塞建议我独自去逛逛那对角线大道(Diagnol),去慢慢 细品巴塞罗那的傍晚风情。我在一家艺廊前盘桓很久。有一件白玉雕刻成的“立 体头像”实在是妙不可言:不论你如何改变观察的角度和位置,它看起来总是 “立体的”;但走近仔细一看,那明明是凸出来的鼻子却原来是一个凹进去的穴 雕,是通过特殊角度的光照而得到凸显出来的效果。这里的确是一个孕育出充满 奇想的艺术家的地方,一个出了高迪,毕加索和米罗的地方。   往回走,又经过那家超市。进去买了一大包枇杷,回到旅馆把手提包塞得满 满的,我想让北欧的同事们尝尝我的“家乡”水果。   第五天一早,荷塞驾车来送我去机场。一路上,我对巴塞罗那有一种特别的 留恋,这种留恋之情是在其他地方所没有体会过的。“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过关时,我那装满了枇杷的手提包在X光监察器里看起来像是空的,所以检 查官很客气地要求我打开看一看。我拉开拉练,他看到里面全是金色的圆球,笑 了笑说:“噢,这可是我们加泰罗尼亚的特产哇,好好享受”。   真盼望再去看看巴塞罗那!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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