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8(第一九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夜雨寄北                   § 訾非:夜雨寄北           §    ·訾非·                   § 【网讯】              § 九月,你枕着木头                   § 听整群整群的雨 【牛肆】              § 落向南方。                   § 第十一维:静饮长远         § 深不见底的夜、                   § 铺开的 徐颂翔:关于洗澡的回忆       § 田野                   § 前世的稻穗厮磨 【丝露集】             § 前世的种子雨中沉默                   § 野川的诗              § 高高的                   § 乌桕树上 格桑梅朵:谭香子          § 固执的鸟儿也不躲藏                   § 一百个日子串缀如饥荒。 叶子:在春天的医院或者天堂     §                   § 九月, 【网里乾坤】            § 雨后静谧的果园,                   § 梨子兀自疼痛 食无鱼:无奈是一种什么样      § 枣儿低垂——在重重叠叠的树梢上。         的生命感觉?    §                   § 从一串碧绿的铃声听出悔意 【网萃】              § 从一阵淅沥中                   § 听出急躁的北方淡定下来的模样。 非禅:东坡志林·秘蜜        §                   § 【网讯】∽∽∽∽∽∽∽∽∽∽∽∽∽∽∽∽∽∽∽∽∽∽∽∽∽∽∽∽∽∽∽ ◆ 《HOW & WHY》美国经典少儿百科知识全书第一辑(共七册)中译本近日由 广西科技出版社出版。该书由方舟子、太簇、程鹗、碧声和杜磊翻译,由方舟 子审译。 http://product.dangdang.com/product.aspx?product_id=20843555&ref=search-0-A ◆ 以下摘自《第一财经周刊》2010年7月22日报道《微博客大战》,记者:刘 长江、刘荻、谢灵宁。   中国最大的4家门户网站陷入到一款Twitter模仿产品—微博客的用户争夺战 当中,它们痛苦地发现,左右它们的不只是商业的力量。   7月9日晚23时,搜狐的一些互联网用户发现他们的搜狐微博服务突然“罢工” 了。   对这家老牌门户网站来说,搜狐微博还只是一个幼苗产品。几个月前,搜狐 首席执行官张朝阳放出话来,微博正在成为互联网门户网站的“标配”之一,必 须得做。为了这个产品线,搜狐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准备,尤其是在导致饭否、嘀 咕等网站被关停的内容监控这个环节上。   类似的场景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年前的饭否—2009年7月7日夜里,其时 同样受困于监管问题的微博网站饭否服务器被停站,连带着使用相同服务器的 “海内网”也一起被关闭。   搜狐微博功能在关闭两天后得以恢复,首页链接同时恢复。事实上,就在搜 狐微博短暂停止服务的三天之前,搜狐副总裁方刚在接受《第一财经周刊》采访 还表示,与饭否们不同,博客的运营经验让搜狐已然知道如何通过配置专门的内 容监控团队,解决敏感信息的烦恼。   但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人很难相信搜狐在事后宣称的只是出于“技术升级” 的原因这么简单。   7月12日13时46分,一位署名为“夜壶”的新浪用户在其微博发出这样一条 提问:“搜狐出事后,这三家(门户网站)很聪明,发现什么没有?”人们注意 到,一夜之间几家门户网站的微博全部重新标注上“测试版”的字样,紧接着, 从7月13日19时起,网易的微博也突然进入“系统维护”,网易微博网页标题上 写着:“推累了,休息下。”   这让微博用户们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开始发微博私信告诉好友自己的其他联 系方式,甚至有人开始提供微博的备份技术服务。尽管搜狐网易等微博负责人纷 纷出来辟谣,新浪总编辑陈彤在微博上模糊的表示“不会啦”,但是这并没有消 除人们对于微博面临政策风险的担心。   一年前饭否被突然关停依然让人心有余悸。为了应对监管,饭否当时做出大 量删贴、限制敏感关键字、暂停搜索等措施。“我们已经做了大家都能想到的事 情。”在接受《第一财经周刊》采访时饭否创始人王兴回忆说。   7月15日,网易微博恢复服务。一位知情人士告诉《第一财经周刊》,网易 微博的内容搜索功能已经取消,内容审查人手增加了一倍。   拥有超过1000万注册用户的新浪微博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细心的人发现, 自7月12日之后,新浪微博的关联博客、大部分向外部的链接都已经失效,搜索 功能也只剩下找人,内容的搜索服务已经没有了。   在内容监管上新浪微博也进一步收紧,计世网7月14日援引一位新浪消息人 士的采访称,总编辑陈彤发出内部通知,“肯定要被删除的微博,通知监控部门, 需要封杀的用户,拿不准的再请示我。”新浪微博随即否认接到类似的指令。   这是新浪CEO曹国伟不愿看到的局面。在所有的门户网站中,没有哪个网站 像新浪那样对微博寄予厚望,后者在新浪内部被认为是帮助新浪实现转型的重磅 产品。   自从2009年8月在门户网站当中首先推出微博产品以来,其它门户纷纷跟进, 已经让新浪微博陷入被“围剿”的境地,如今来自内容监管的风险,无疑将增加 新浪转型的难度。   微博,即微博客(MicroBlog)的简称,是一个信息分享、传播以及获取平 台,用户可以借助PC、手机等互联网终端发布140字以内的文字信息,并实现即 时分享。   包括新浪在内的几家中国门户网站的微博产品都基于对2006年5月创建的 Twitter的模仿。截至2010年6月,这家迅速走红的网站每月的独立访问用户总数 达到1.9亿人,每天的Twitter消息(Tweet)发送总量已达到6500万条,每天新 增30万左右的用户。   被关停的中国最早的Twitter模仿者之一饭否由校内人人网的创始人王兴于 2007 年 5 月建立,2009年上半年,饭否的用户数一度从年初的30万左右激增到 百万,在年轻人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它的“饭否”—“吃了吗”与“what are you doing”的Twitter招牌有神似之处。它甚至已经拥有了第一个广告客户惠普 公司。   对曹国伟来说,微博客有更重要的意义,是因为与拥有邮箱、QQ、网游等拳 头产品的其他三大门户网站不同,新浪一直都是一个平台型的门户,创业十年来, 它始终依靠信息整合来聚拢人气、吸纳广告,以一季度的财报为例,其广告收入 就占到67%。   这种收入结构已然成为新浪隐忧。原因是,作为平台的互联网门户网站正受 到社交网站(SNS)的冲击。   7月15日奥美互动发布的一份名为《社交媒体在中国》的研究报告显示,在 来自12个主要社交媒体网站(例如开心网、人人网和其他网站)的6万名受访者 中,83%的受访者前一天使用了一个社交网络。奥美认为社交媒体正在形成主流 的影响力,那些活跃的用户经常发起对话,创建内容,并且在网上发布自己的观 点。他们同样也是孕育新想法、新服务和新产品的肥沃源地。   在微博之前,为了迎合用户的喜好,新浪做过很多尝试,比如SNS网站,据 说那款名为新浪朋友的SNS产品在新浪内部上马时间比搜狐的白社会还要早一年 多。   但在2009年4月,当研发部门将集中了相册、视频分享、私聊、群聊等几乎 所有SNS网站功能特点的产品设计方案拿给曹国伟时,却被他否决了。   理由是它太复杂了。“我对互联网的了解是,互联网产品一定是一个区隔非 常明确、非常简单的需求满足,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传播力很强的、能发展起来的 东西。”曹国伟告诉产品开发团队,如果不能在几分钟之内讲清楚这个产品是什 么东西的话,用它干什么?那么又怎么能说服别人使用它呢?   就这样,微博产品被曹国伟决定下来。但当他将产品方案提交给新浪管理层 时,后者犹豫再三,除了盈利模式的质疑之外,更多的还是来自监管上的顾虑。   曹国伟认为,新浪不做别人也会做,届时负面影响同样不可避免,因此,与 其让他人做,不如自己做。   在他的坚决推动下,新浪的微博战略终于浮出水面。“决定做微博还要追溯 到5月份在成都开的高管会,是当时首席执行官曹国伟定的。”陈彤后来回忆说。   为了在内容监管上做到万无一失,新浪建立了远比博客庞大的内容审核团队。 按照陈彤的说法就是,根据微博病毒性传播的特点,新浪微博监控实行了“两方 三审制”,即监控和编辑团队双方,随时沟通审核内容,每小时邮件汇总,每天 会议沟通,每个编辑都有义务通报“不良”的内容,保证每时每刻都有人监控。   从2009年7月开始,以彭少彬领导的桌面事业部、王高飞领导的无线部门和 总编辑陈彤领导的运营部全部被调动起来,具体分工是:桌面部负责协调研发, 无线部负责手机端,运营部负责产品运营。   整个新浪可谓精锐尽出,据说这种大动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新浪看到了。而 在产品初期定型阶段,三部门更 是多次密集切磋,陈彤、彭少彬、王高飞亲临 指挥。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新浪的运营团队开始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推广微博 产品。“博客的运营经验告诉我们,名人尤其是明星有吸引人们注册的最好资 源。”新浪微博运营总监曹增辉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一开始,他们就打起了 明星的主意。   “新浪的每个记者和编辑都有‘拉’名人的任务。”一位新浪员工告诉《第 一财经周刊》,这个任务每周四完成一次,每人定额完成一个名人和两个记者。 而且,光注册已经不算完成任务了,要保证活跃性,实名、上传头像以及发7条 留言才算合格。   为了让这些指标能够变成真实的活跃注册用户,新浪甚至出台了专门的考核 指标。一开始时,未完成任务者要通报批评,后来变成罚200元,据说新浪上下 大约800人参与了“拉博”运动,就连曹国伟、陈彤都不例外。   对于那些已经注册的名人,初期新浪也派出了专门的人员予以维护。   学者方舟子7月初在新浪微博上发布对前微软(中国)公司总裁唐骏的学历 质疑,最终演变成一个高关注度的社会公众事件。方舟子对《第一财经周刊》表 示,他还记得在2009年下半年刚开微博的时候,由于不经常登录,新浪的工作人 员就会给他打电话,将他新浪博客上的一些句子或者链接发到微博上。为了保证 名人在新浪独家开微博,新浪一般会和名人签订排他性的认证协议。   在这种传销式传播的拉动之下,1月26日正式公测前,新浪微博注册人数已 超百万规模。   “李开复将自己离职的消息率先发布在他的新浪微博上,让我们第一次看到 名人微博与博客不一样的价值。”曹增辉向《第一财经周刊》回忆说。   对于新浪微博来说,那是一个转折点。2009年9月,刚注册没多久的前谷歌 (中国)公司总裁李开复,在微博上宣布自己离职的消息,新浪不仅获得独家的 新闻,更从那次事件中学会如何利用微博与各频道结合,做出与其它门户不同的 新闻。   据曹介绍,从那次事件开始,新浪微博开始更紧密地与各个内容频道结合, 每当有突发新闻事件发生,各频道的策划专题也会与后者配合,形成影响力。   “就像现在平面媒体在互联网上找选题一样,我们各频道开始在微博上找选 题。”曹增辉说,微博正成为新浪做新闻不可或缺的一环。   正是看到微博对于门户新闻的重要性,从今年3月开始,搜狐、网易、腾讯 几家门户网站也开始纷纷上马微博项目,各门户开始根据自己的用户特点设计微 博产品。   “这就是门户网站之间的竞争形态”。搜狐副总裁方刚说,对于微博产品来 说,如果大家都没有,当然不重要,如果你没有,别人有,就把你比下去,所以 你必须得做,而且还要把竞争对手比下去。   据方刚介绍,搜狐做微博的目的,一是保证在通过微博发掘独家新闻上不落 后新浪,二是把微博嵌入到矩阵产品系列中。   “比如微博可以和搜狐的团购业务联系在一起,通过团购信息的转发,病毒 式的传播,将大大节省凑齐团购人数的时间。远比在论坛发帖公告更有效。”方 刚说。除此之外,一些商务活动,比如明星歌友会,搜狐就可以利用微博直播的 形式,与大学生在微博里互动,一些重大的娱乐圈里的会议,也可以在微博上进 行记录。   “从6月开始,搜狐决定举全公司之力发展微博,之前没有做,搜狐是在看 政策走向,在看到新浪推出微博,没有风险之后,才开始大胆尝试。”方刚说。 现在搜狐已经做出决定,与新浪一争高下。   搜狐认为自己在娱乐、体育等频道积累的名人资源并不比新浪差,因此在进 入这个市场时,他决定采取和新浪同样的策略,通过名人微博,确立自己在微博 产品线上的地位。   但由于新浪微博比搜狐提前半年推出,加之前期新浪在名人微博上实行了排 他认证协议,而新浪原有名人微博已经形成圈子,迁移需要付出的成本要比博客 高得多,因此要与新浪争夺名人资源,让搜狐微博主编陈鑫垚备感压力。   他告诉《第一财经周刊》,从今年6月底开始,为了在这场竞争中取得优势, 搜狐36个频道都紧急行动起来,每个频道抽调出2至3名微博工作人员,他们每天 的任务就是跟踪名人在微博上的发言,以及说服更多的名人加入搜狐微博的队伍, 向新浪最具优势的名人资源发起进攻。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唐骏的争夺就是一个例子。   从7月1日晚上8时20分方舟子在新浪上发出第一篇质疑唐骏学历的微博开始, 整整5天的时间里,陈鑫垚一直都在等待唐骏能在搜狐微博上作出回应,他从来 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一件事如此操心,“每天都要盯着这个事情的最新进展”。   据《第一财经周刊》了解,唐骏在搜狐和新浪都开有微博,而此前凭借独家 拥有的方舟子微博,新浪在此次事件的报道中抢了所有门户的风头。对搜狐来说, 一旦唐骏最先在搜狐微博上作出回应,在和新浪的竞争中搜狐将扳回一局。   因此不仅仅陈鑫垚,财经频道和微博平台的工作人员也参与起来,甚至新闻 稿和相关专题也被提前准备好。即便是方刚也没闲着,他每天把微博上对此事的 评论,通过手机转发给唐骏,与其进行交流,关注事件的发展动态,不希望错过 任何重要的细节。   7月6日下午14时20分,在经过5天漫长的沟通之后,唐骏终于答应在搜狐微 博上公布自己的起诉书和学历。6分钟后,搜狐的微博新闻稿和专题被放到了财 经频道的首页。   “在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我每天都能接到新浪之外其他门户的许多电话。他 们认为是我把微博炒热的,都希望我能在他们那里开微博。”方舟子在接受《第 一财经周刊》采访时说,他能感受到其他门户的这种急切心情。   当然,对于搜狐来说,并不是每次名人争夺都会取得这样的成功,在和新浪 争夺作家郑渊洁的过程中,搜狐就曾败下阵来。   腾讯则不希望新浪微博成为它QQ产品的竞争对手。新浪微博事业部总经理彭 少彬告诉《第一财经周刊》,除了产生海量信息之外,微博同样具有实时沟通功 能。而按照新浪的计划,9月份之后,新浪微博将开放API,与3000家网站联合, 将新浪微博嵌入到这些网站当中。   这是腾讯不愿看到的局面。于是,新浪微博出现之后的半年内,腾讯关闭了 早前的微博产品“滔滔”,新的微博产品线浮出水面。   早在2008年8月13日腾讯滔滔上线,腾讯就试图在中国复制Twitter服务,并 将其与QQ进行绑定,试图借力5亿庞大的QQ用户群,将滔滔打造成中国的Twitter。 但是在功能设置上,腾讯淡化了微博的信息分享功能,将其与QQ空间、音乐一起 划归“互联网增值业务线”。   之所以如此,一种说法是腾讯内部认为,如果强调这一功能,腾讯将面临巨 大风险,原因还是监管问题,腾讯认为网民的言论稍有不慎,QQ就有可能遭受牵 连,甚至被关闭,“企鹅”彻底失去生命。   QQ是腾讯的安身立命之本。在腾讯内部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依靠手中掌握的 5亿注册用户(活跃用户数),只要将产品体验做好,即使不创新,作为一个追 随者,腾讯依然可以成为任何领域的NO.1。   看看下面的事实,就知道QQ对腾讯有多重要:QQ.com凭借客户端的弹出式新 闻链接,流量超过了新浪;短短3年时间,凭借《穿越火线》和《地下城与勇 士》,QQ的网游业务从无到有,超越盛大发展成了行业第一;QZone引入QQ农场 之后,迅速占领了二三线城市的SNS市场,活跃用户超过了人人网和开心网。   腾讯不允许QQ有任何的风险,这导致的结果是,腾讯滔滔没有像新浪微博那 样强调媒体属性:转发、评论和原创分得很清楚,定位为信息分享,突出转播者 的价值,目标是成为网友分享心情的工具。   但新浪让腾讯看到微博事实上可以做成一个可控的媒体平台,并且还可以给 门户新闻业务带来很大的价值。这让腾讯也决定加入这场战争。   为了凸显微博的媒体价值,在腾讯内部,微博不再归属“互联网增值业务 线”,转而划归“网媒内容业务线”,腾讯将微博产品放在了“媒体平台”中加 以梳理,由知名博客作者和菜头担任运营总监。   有了新浪内容监控上的成功尝试,在最新版的QQ2010中,腾讯也决定将微博 与QQ进行绑定,大量的QQ用户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QQ微博。《第一财经周刊》试 图向腾讯求证其内容监控团队的人数,后者拒绝透露。   “新浪微博唯一的对手就是腾讯。”曹增辉说,这已经是新浪内部的一个共 识,原因是后者的用户基数太大了。   不难想象,加强媒体属性的腾讯微博一旦与拥有5亿注册用户的QQ进行绑定 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力。而能够吸引庞大的普通网民的关注,这一直也是新 浪所希望达到的效果。正因为这个原因,陈彤一直关注着腾讯在微博产品线上的 一举一动。   在腾讯微博刚上线时,他在微博上调侃说:下午同事们给我展示了一个某网 新鲜出炉的“围脖”,初步感觉,还真不太ling(灵)。6月30日,腾讯推出的 团购业务反应不太理想,陈彤也不忘借机讽刺一下:“某网站贪得无厌,没有它 不染指的领域,没有它不想做的产品,这样下去物极必反,与全网为敌,必将死 无葬身之地”。   相较于其他门户,网易则采取了一个讨巧的办法,他们希望微博的焦点不再 是某个明星,而是来自跟贴的“老衲、局长”(对网易新闻跟帖活跃用户的称 谓),来自相册的摄影达人,来自艾泽拉斯的神秘游侠(指网易魔兽世界的用 户),这些人在微博上分享生活遭遇,传播好书好电影,用彩信和朋友分享正在 目击的现场,每天刷新着自己“粉丝”(指关注微博者)的数字,享受自己分享 的信息被传播到五湖四海。   按照网易用户生成内容中心总监张丹萍说法就是,网易微博在产品设计上力 图让每个人都是明星,都可以成为话题中心,为了凸显这一点,网易的微博甚至 不会有认证标志。   “我们将走以普通用户为第一的草根路线,重在广泛的参与度,交流的真实 性。”网易微博运营总监胡漾对《第一财经周刊》称。   胡漾说,网易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新产品,成为网游、邮箱、相册、音乐、 搜索等所有产品线的整合平台,换句话说只要登录该产品,网易的这些产品线都 会在其上面显示,用户可以任意选择。虽然网易博客一度承担这一角色,但现在 的事实证明,博客在活跃度和与手机结合度上远不如微博。   网易、腾讯以普通网民为目标发展微博用户,搜狐则紧盯新浪微博的名人资 源,这些都让新浪感到紧张。要想保证明星或者普通网民对于新浪微博的忠诚将 越来越困难,为了留住用户,新浪必须增加维护力量,更主要的还是新浪微博能 否推出新服务,阻止用户用脚投票。   这些中国门户网站的模仿对象Twitter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Comscore、 Compete以及尼尔森等资深市场研究公司调查时就发现,由于没有提升新的服务, twitter.com的美国独立用户访问量在2009年七八月间达到高峰之后,就开始缓 慢下滑。到2009年10月,Comscore的数据显示Twitter的访问量环比下滑了8%, 而Compete的统计则是环比下滑了2.1%。到2010年1月份,这样的状况并没有出现 改善。   微博作为社交网站的商业模式目前并不清晰。成立已经4年的Twitter,尽管 估值已经达到了10亿美元(2009年9月),但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清晰的盈利模 式。此前Twitter曾表示,它将在2010年真正开始实施商业化。   在4月份为广告主推出的Promoted Tweets广告平台上,Twitter的广告合作 伙伴们,包括百思买、红牛、索尼影业、星巴克和维珍航空等,可以发布付费的 Twitter消息,Twitter还进一步允许广告主在潮流主题旁投放广告;此外,它还 希望能成为一个消费者依赖的电子商务平台。当然,所有的这些尝试还没有带给 Twitter明确的盈利预期。   新浪希望借助微博完成从单一资讯类门户、靠广告收进为主的贸易模式,向 以“互动交际”为核心的模式转型。   曹增辉说,新浪希望在媒体功能的基础上,通过搜索结果,将有共同兴趣爱 好比如爱做公益活动、球赛、演唱会的人群联系起来,形成圈子、小组、建立关 系。当新浪在微博中加入“美食”、“旅游”等功能,以及建立在内容相关基础 上的群组“围裙”,甚至推出虚拟礼物,新浪微博将从微型博客变身为微型社交 网站。   “我们希望将新浪微博去中心化,开放API,将其打造成更独立的平台。它不 仅属于新浪门户,还会嵌入到其他网站中。”微博产品事业部总经理彭少彬说。   搜狐副总裁方刚称,搜狐在利用自身品牌,通过争抢明星、名人、作者建立 优秀的作者圈队伍之后,搜狐矩阵中的存量用户资源将被激活,到那时,搜狐微 博将和ChinaRen、17173、焦点网等结合起来,产生更大的价值。   网易和腾讯同样在考虑如何把现有的用户资源兑换成微博的影响力。网易正 在试图将3亿邮箱用户引向微博,而腾讯则借助QQ圈进大量草根微博用户后,进 一步争抢精英、名人资源。   一年前,受困于监管问题的饭否服务器被停站,同时被停的还有饭否那些野 心勃勃的发展计划。但这个时候谁还会特意记起王兴和饭否呢?现在各个门户微 博用户动辄几百上千万,早已经超过饭否当年的规模,它们的雄心也随着用户数 的飞速增加、Twitter估值的上升而迅速膨胀。也许只有在“正式版”改成 “Beta版”的那一刻,它们才会想起。   对新浪们来说,商业上的竞争现在不是最紧要的,如何应对不可测的监管风 险才是它们最揪心的。 ◆ 以下摘自《21世纪经济报道》2010年7月31日报道《微博“两毛党”》,记 者辛苑薇。   “热烈祝贺本人微博粉丝实现历史性突破。”7月30日,丁志谦在MSN上挂出 签名。   方舟子于微博上踢爆唐骏文凭造假事件后,在某媒体任编辑的丁,为跟踪事 件也在新浪开了自己的微博。一番体验下来,他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微博控”。 上班途中、工作闲暇,都会不自觉地点击微博,看看自己关注的人又在说些什么。   通过“批量关注”,他的微博不乏消息来源,新闻、传言、闲谈,微博上应 有尽有。但苦恼在于,尽管他每天花在微博上的时间超过2个小时,有话没话也 发了不少言,但粉丝数仍多日为零。   此时,一个意外的关注者让他喜出望外,MSN上好友纷纷致贺:“你有多少 粉丝了?”   然而,杯具在于,这仅有的一个粉丝,在几分钟之后还取消了关注。面对重 新归零的粉丝数,丁志谦只得连连苦笑。   粉丝何求?   粉丝买卖   思绪游离之间,丁志谦下意识地在淘宝搜索框中输入“微博 粉丝”。粉丝, 原来还真能买?   他面前淘宝页面上,卖粉丝的广告已经眼花缭乱。诸如:“高质量微博客出 售”、“粉丝是这样炼成的”和“永久粉丝”等等。   丁志谦心动了一下,打开几家人气较旺的卖家主页看了看。他发现,原来 “粉丝”、“转发”和“评论”早已被明码标价。虽然这些卖家之间价格略有差 异,但“0.2元/粉丝”、“0.1元/转发”、“0.2元/评论”等已是市场主流价。 这也就是说,只要花费2000元,就能迅速获得10000个粉丝。   “要不要买一些粉丝来娱乐一下呢?”丁志谦对记者说,某种程度上也是出 于好奇心,他决定和卖家沟通交流一下。   丁志谦首先和一家名为“hejun2154652”的卖家在淘宝旺旺上取得联系。这 个卖家好像人气最旺。根据这个卖家在淘宝网公开销售数字显示,其30天时间售 出了55096件微博粉丝。如果按照“0.2元/粉丝”计算,这笔生意每月能给该卖 家带来上万元收入。   “你能帮我增加粉丝吗?”丁志谦尝试地问了一声。半分钟后,卖家立刻给 予了答复:“恩(应为嗯),我们专业代增加新浪微博粉丝。”   “我应该怎么操作呢?”丁志谦问。卖家回复道:“拍时请备注好您的微博 地址和原始粉丝数量,你只需拍下并付款,其他的工作都交给我们来做好了。”   丁志谦忍不住好奇:“我能问问,你们的粉丝是怎么来的吗?”   “这些粉丝都是全手工增加的,非软件生成。”卖家刚刚说完,继而又补充 道,“这个您无需了解,您只需拍下付款就行。最低50个粉丝起拍。”   “这些买来的粉丝,会不会被新浪发现后,就会删除呢?”丁志谦又问。这 时,卖家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们的质量是最有保障的,已经卖了很多了。 如果不相信,你去别家看看吧。”   丁志谦被冷冷地回绝了。“要不要再多看看几家?”正心里寻思着,他又发 现了一家看似更“专业”的卖家,“打包”出售微博粉丝,“3000粉丝+700转发 +30评论=338元”。从价格上看,这家价格更便宜,而且宣称能提供更多样化的 服务。   于是,丁志谦和这家名为“juan_oio1”的卖家取得了联系。卖家热情地向 他推荐:“我们都是高质量的粉丝,操作手段和网友一样。”   翻看这一卖家的宣传页面,其上面也注明:“高质量粉丝,用户名拥有 15-1600粉丝,有数量不等博文,丰富的头像,有意义用户名,资料完备,与网 友阅读关注评论一样。”   这个卖家还很“贴心”地注明:“为了您的合作信息不外泄,请不要在本链 接拍商品订购”、“您联系我们后,我们会给您专用支付链接”等等。   僵尸粉丝还是沉默用户   搜狐相关人士告诉记者,“淘宝网上的确存在卖‘假粉丝’的现象,但这个 产业链是否能最终形成,我们不得而知。这背后有着太多错综复杂的矛盾心理。”   卖家的生意显然来源于粉丝买家的需求。该人士说,每个人潜意识都有希望 自己的发言被人关注的欲望,尤其是号召力有限的普通微博用户,面对海量的信 息有被淹没的无助感。   另一位门户网站的相关微博业务人士则对记者表示,从某种层面而言,不管 是名人还是草根,当然都希望微博粉丝达到更大规模数量级,这不仅能帮助满足 虚荣心,甚至产生营销价值,“假设一位影星的微博粉丝达到上百万级别,这就 能帮助其在洽谈代言等活动时,增加要价砝码”。   “我们现在很难调查到,这些‘假粉丝’是怎么来的,以及明星经纪公司是 否存在买‘假粉丝’的现象。”一位业内资深人士告诉记者,“但我们不难看到, 诸多新浪知名微博中存在大量三无特性的假粉丝,即:无图片、无评论和无关 注。”   这些三无粉丝,俗称“僵尸粉丝”。记者采访的多位微博用户认为,“僵尸 粉丝”显然是造假出来,不过,这些“假粉丝”只是充数而已,不能带来真正的 传播力度。事实上,很多编织“围脖”的人,都希望自己有真实的影响力和有效 的互动传播关系,这一诉求绝不是靠购买“假粉丝”能轻而易举地获取。   新浪微博VIP用户“一品草堂”于7月23日在其微博上公布一组名人掉粉丝的 数字:明星“嘉桦ella”一夜之间掉了23000人,其余名人贺炜、张欣、周笔畅 等都掉了1000至2000多人不等。这条微博引来不少转发和评论,诸如“‘嘉桦 ella’一夜之间粉丝掉了近三万,看来新浪打击力度很大啊”以及“支持!”等 等。   有业内人士认为,这样“掉”出来的粉丝,有买来的“假粉丝”,也有沉默 用户。后者是指用户注册后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但外界往往无从判断。上 述人士同时表示,“如果是沉默用户,那是可以理解的,但假粉丝则是不能容忍 的,这是损害微博的发展。”   他认为,假粉丝不会帮助博主真正扩大影响力,更甚者,将影响到博主的声 誉,“一旦你的朋友发现,你的微博粉丝是造假出来的,这将是多么丢人的事 情?”   也与微博用户对记者说,“当你发现只是和一堆如同‘僵尸’般的粉丝在说 话,这是一件多么可怕和厌恶的事情。”   记者看到,艺龙旅行网CEO崔广福在自己新浪微博上写着:“请真粉丝回复 本贴,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少真粉丝。”名为“底顶0玛雅”的用户也在其微博上 写着:“干掉600假ID假粉丝之后,我歇菜了。干不动了,决定以后没事就删删, 慢慢也就删掉了,集中处理是处理不动了。”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新浪微博名人告诉记者:“卖‘假粉丝’是不可能形成产 业链的。”据他透露,其身边有朋友曾尝试买过“假粉丝”,但后来发现毫无意 义。   有微博用户认为,购买“粉丝”的行为有些自欺欺人。但淘宝网上这些明确 的记录显示着,确实存在这样的市场,有需求,也有供给。当然,这些慧眼发现 粉丝买卖“蓝海”的卖家们,显然不愿意走向前台。   微博明星化反思   对于粉丝买卖,新浪微博相关负责人表示:“我们每天都通过一套技术手段 来甄别、删除‘僵尸粉丝’。”按照新浪的定义,一些长期没有动态、同一IP地 址申请多个微博号码的用户,称之为“僵尸粉丝”或“死粉丝”。“对这些粉丝, 新浪正在采取极其严厉的打击措施。”上述人士表示。   “但我们现在确实也看到,不仅仅是淘宝,通过论坛、博客等社区类网络产 品,购买粉丝、流量等现象屡见不鲜。”该人士说,“新浪微博已经采取相应措 施,严密加强监控,无论从公告还是产品还是后台技术上,对恶意注册的假粉丝 会即时清除。”   但目前的技术难点在于,简单机器生产的“假粉丝”容易鉴别、删除,但人 工生成,有少量评论、转发的“僵尸粉丝”却不容易识别。   记者尝试着注册一个新的微博账户,并向卖家以“0.2元/粉丝”的价格提出 购买。在拍卖下一小时后,这位卖家就将该账户所需的25位粉丝全部刷新到位。 检查这些粉丝“质量”,全部是有图片、有关注、有评论以及有转发,从表面看, 与货真价实的粉丝别无二致。   对此,新浪方面表示,其会继续加大打击力度,“每天检查、及时处理”。 记者注意到,新浪微博的“系统管理员”还专门发了公告:“我们近期对恶意注 册用户进行了封杀清理,可能会导致极少用户的粉丝数量产生波动,请博友们理 解。”   “如果有10000个粉丝却只有一个人跟你一起交流,以及如果有100个粉丝却 有十个人跟你对话,你会选哪个?”一位新浪微博用户表示,用户需要的是真实 的相互沟通的平台,而不是虚假的数字。   天下谁人不微博?在门户网站巨大流量以及名人、明星的相互裹挟下,微博 的风头一时无二。但也有业内人士认为,粉丝买卖现象反衬出普通用户在名人微 博、明星微博动辄数十万、数百万封面面前的无力感。 【牛肆】∽∽∽∽∽∽∽∽∽∽∽∽∽∽∽∽∽∽∽∽∽∽∽∽∽∽∽∽∽∽∽ ◆ 静饮长远 ·第十一维·   中国人的性格象茶,总是清醒、理智地看待世界,不卑不亢,执着持久,善 良,质朴,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谋求理想。茶,流传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热 爱和平,互帮互助的美好精神。每一个喜欢茶的人,都会感到生命的底味在杯底 沉淀,而后在头脑中升华。相传乾隆皇帝年高准备退位时,一位御医劝谏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诙谐地回答:“君不可一日无茶”。茶让明君的光彩 又增几分。   夜深人静时,沏上一杯茶,坐在那里,掀着书页,尽情地飞扬自已的遐想。 看着玻璃杯里,茶叶婀娜的舞姿。随着它的沉浮,盘旋,茶香也在空气里弥漫, 传递,清香醉人,沁人心脾。透过缕缕的水汽,不知不觉中陷入生命的思索。小 啜一口,细细品味,入口时带着一股清香苦味,咽下去后才感到一丝丝甜甜的清 香,真是回味无穷。   外祖父也常说:“茶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好东西啊。不但能陶冶人的情操, 还能升华人的精神。以前,都是地主躺在长椅上慢慢的长饮,现在我这个普通人 也可以细细的品尝了,生活变了啊。”外祖父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后来,我在外 地求学,离家的孤独寂寞很容易就爬上心头。拿出外祖父塞进来的一包茶叶,慢 慢泡上,远离家乡的思念也减轻了很多。孤独的时候,喝茶能让心思长远,像和 一个人对谈生活。劳累的时候,喝茶能让心脾舒放,比睡觉还惬意。   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历代文人墨客也有七件宝:琴棋书画 诗酒茶。古往今来,神州大地不分阶层、民族、宗教流派,对茶都情有独钟。饮 茶是物质生活的需要,而茶文化则是精神生活的享受,它有着深邃的内涵和文化 的超越性,茶文化是雅俗共赏的文化。   外祖父说,品饮,不但要茶好,水好,还要品饮技艺好。冲泡得当者,清澈 而不浊,香气悠长而不沉,滋味鲜爽而不钝。静静观之,杯中雾气缥缈,犹如兰 花初绽,令人赏心悦目。细细啜之,茶香袭人,馥郁若兰,满口生津。饮过之后, 还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漫于齿颊之间,令人心旷神怡。   薄薄的茶叶,和热水融合,释放自已的精华。自身的美,自身的香,毫无保 留的送出。入口微苦,回味无穷。品茶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浅尝,最有韵味, 最为持久;过之,则无味。经过名利的往来,体验到世态的炎凉,才会感到惟有 淡泊,才能宁静;生命也是经历无数的挫折,才浸渗出自已的幽香;不经历长风 飘雨的人,是不会明白幸福的滋味。人生如茶,欲甜先苦。人生似茶,平淡为真。 正如茶圣陆羽所说:懂茶之人必定是精行俭德之人。茶,丰富着人的精神内涵, 汇成着哲学的大奥。一叶茶香为知已,小小的一片茶叶,留下太多的感悟。   曾经看《哈佛之恋》,最喜欢那首关于茶的诗:   不是为了寻找归宿/只为一颗孤寂的心/不再流浪……    你就这样的/把寒冷的企盼/苦雨中的惆怅/山风撕扯的酸楚/炙日灼烤下 的渴望/凝成的爱之华露/结成的恨之冷霜/融化在这小小的杯中/把欢乐和痛 苦/全部交给了这透明的胸膛   你的生命/曾滚烫/催开了我久封的心扉/带着羞涩而永远的回忆   飘着朝露的甘醇/荡着落江的幽香/在我的心上流淌,流淌……   在清风的憧憬里/在黄昏的深思中/我细细的品味着/你依依的恋情   淡淡的忧伤啊/我的芳茗/摆在我岁月的台桌上/即使冷却/也难以遗忘……   茶中浓凝着深深的爱恋和淡淡的失意。生活,在茶中氤氲,在茶中品读,让 爱和世界的涌动融合。金圣叹写道:自古迄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 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 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   在茶中,体味着短暂的旅途,把人生的极致淋漓的剥露。我端起茶杯,看着 薄雾的蒸腾,静静的思索,这长远的茶茗孕育的时空。 ◆ 关于洗澡的回忆 ·徐颂翔·   洗澡于我们而言是一件太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工作之余泡个热水澡,不仅能 清除汗垢油污,消除疲劳,舒筋活血,改善睡眠,提高皮肤的新陈代谢功能和抗 病力,而且通过温水的浸泡,能够治疗某些疾病。洗澡既然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 好处,我想,只要是一个正常人,他都很乐于洗澡并充分享受沐浴所给他带来的 舒畅。之前曾看过一部由张扬所导演的电影《洗澡》,个中的细节已忘得差不多 了,只依稀记得一个镜头,当思想有所醒悟的大儿子亲自为父亲搓澡时,父亲却 在此时升天了,那份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融融亲情总令人莫名的感动。当然,我也 很喜欢洗澡,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一直洗到现在,从母亲帮作为孩子的我洗澡 到现在的我帮作为孩子的女儿洗澡,从以前简单朴素的洗澡到现在五彩缤纷的洗 澡。于是,在此种心境下,我想写一篇文章,一篇关于洗澡的文章,我要将我关 于洗澡的回忆通通融入这篇文章,以此纪念那段逝去的岁月。   当我能忆事的时候,已经是七岁了,也就是说关于七岁之前的回忆,任凭我 绞尽脑汁,那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这时的我已进入神下小学,正接受基本 的启蒙教育。夏天的时候,和农村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下河嬉水就是我们洗澡 的最好方式。每当下午放学之后,我和一群儿时的伙伴径直往村外的一条小河里 跑,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浅水区,将书包一扔,立马脱掉短袖和短裤,光着屁股 “扑通”一声便跳下了水。我们在水里疯狂地嬉戏,站在不及一米深的水里, 用手掌在水面上使劲地拨水,互相之间打起水战来。那水花此起彼伏,如同瀑布 般总是扬起在半空中,伴着叽哩哇啦的呐喊声,其场面蔚为壮观,有点类似云南 省傣族每年一度的泼水节。有的伙伴胆子小,不敢直接入深水,便一步一步地走 到恰好能淹没其肚脐眼的地方便停下来,然后稍微蹲下去,一个人在水里这里搓 搓,那里揉揉,权当是洗澡吧;有的伙伴胆子大,竟模仿大人开始学游泳,首先 找一个比较浅的地方,将身体匍匐下来,抬起脖子,双手向下伸直,摸着河床爬 行,挺直躯干,双脚一上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其形态活 像一只青蛙一样。就这样,沿着河床慢慢地向前移动,当到了深处双手够不着河 床的时候,双手尽力地从内往外扒。刚开始时,动作可能不熟练,须臾之间身体 便沉了下去,反应快的便立马双脚着地站起来,反应慢的自便是整个人都沉入水 中,在喝了一口水或是鼻子被水呛了一下才会慢吞吞地从水中站起来,脸上一副 红通通的样子;有的伙伴胆子更大,也许是刚学会游泳,想在伙伴们面前露一手, 站在岸上双手合拢,低着头猫着腰,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直接潜入水中,待他憋 足一口气在水中游行一段距离再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们在羡慕之余都不由得为他 喝彩;有的伙伴喜欢玩恶作剧,倚仗自已个头大或是会游水,便欺负那些个头小 或不会游水的,在嬉戏的时候将别人的脑袋拼命地按在水里,待别人显出一副垂 死挣扎的样子或是因呛水而导致不停地冒水泡的时候,他才松开双手,然后理直 气壮笑呵呵地溜了,害得受欺负的伙伴站在水里哇哇大哭,嘴里并嚷嚷道:“我 回家之后一定告诉我妈妈,说你欺负我,让我妈妈来打你。”作为孩子的我们, 妈妈就是我们的一片天,每当受到欺侮或是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妈妈;有的伙伴私自一人提前上岸,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竟将我们的衣服偷偷 地藏起来,待我们个个一丝不挂地上岸而找不着衣服的时候,他却在一旁乐得前 仰后翻,我们便知道是他搞的鬼,追上去就是一顿暴打,他才会乖乖地将衣服交 出来。我们就是这样,在游玩的过程中顺便洗完了澡,当然,也不知不觉地便学 会了游泳。其实,也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洗澡,我们既没有使用香皂,也没有使 用肥皂,更谈不上使用洗发精和沐浴露了。我们玩得很疯狂,一般都要玩到夜暮 降临或是村庄里炊烟袅袅的时候,我们才会恋恋不舍地上岸,穿上衣服离开这里。 而这时候上岸,因为在水里浸泡太久的缘故,嘴唇常常是紫色的,甚至是乌黑色 的,双手和双脚上的皮肤也是皱巴巴的,且毫无血色,缺乏应有的青春活力。有 时,谁家的妈妈来找自家的小孩,我们便指着那位伙伴起哄道:“还不快走,你 妈妈来割你的小鸡鸡了。”若是谁家的姐姐来找她的弟弟时,我们便起哄道“这 是男人的地盘,若不怕羞的话,有本事你也脱光衣服跳下来啊!”气得他姐姐扔 下一句话“我不管你啦,反正妈妈要我叫你吃晚饭,我已经传达了”,便气呼呼 地掉头走了。至于到了冬天我是如何洗澡的,真是太简单不过了,只需烧一壶热 水,倒在桶里,然后拿一条毛条,将其拧干之后从上擦到下,对于够不着的背部, 便将毛巾绕在身后,双手箍住两端,然后来回反复地磨擦就可以了。整个洗澡过 程又快速又节约水。不过,限于家里的实际情况,洗澡时几乎是不用香皂的。   当我读完三年级的时候,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太和中心完全小学,于是告 别父母以寄宿制的形式去镇上开始读四年级。学校附近有一条河,是从一个叫做 天心岩的岩洞里流出来的,其水既冰冷又清冽,不但是我们日常的饮用水,更是 我们天然的洗澡场所。只要是天气暖和的时候,不管是春天、夏天和秋天,我们 都去那儿洗澡,当然到了冬天,我们还是不敢去的,那水实在是太凉了,况且我 们又没有受过冬泳的特别训练。说是洗澡,其实就是去那里玩,在游泳的过程中 顺便也就解决了洗澡的问题。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而农村出 身的小孩没有一个是不会游泳的。究其原因,因我的家乡水源丰富,每一个池塘 每一条小溪每一条河流和每一个水库都是我们天然的游泳场所,大凡农村的小男 孩都贪玩,于是在潜移默化中自然而然便会游泳了,哪像城里的孩子,还要专门 花钱去游泳池学习游泳,拿着一个救生圈畏首畏尾,还不一定学得会呢?不过, 因父母管教的缘故,认为小女孩赤身裸体地泡在水里毕竟有点伤风败俗,故在农 村里会游泳的女孩倒是凤毛麟角,这不能不说是女孩的一种悲哀,也说明在农村 里要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并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当吃完晚饭后,几个要 好的同学便结伴前往天心岩洗澡,我们轻装简从,懒于携带任何东西,包括换洗 衣服,更别说洗发精和香皂啦,通通让它们见鬼去吧。来到天心岩,迅速脱掉身 上的所有衣服,一个个一丝不挂地排好队,然后依次从一块凸出来的巨石上径直 跳入水中,其规模不可谓不宏大,其场面不可谓不壮观,好像在搞一出行为艺术 演出似的。巨石离水面差不多有十米高,有点类似于国际十米跳水比赛的跳 台,而且下面就是一个溶洞的出口,清冽洌的水正从洞口汩汩涌出,能很清楚地 看见水面泛起一阵阵的漩涡,但我们个个初生牛犊不怕死,好像死神与我们无关 似的,无需闭上眼睛,然后就是大无畏地往前一跳,须臾之间身体便沉入了那冰 凉无比的河水中,在溅起一阵水花的同时,汩汩气泡直往上冒,最后双脚猛踩, 人慢慢地往上浮,待脑袋浮出水面之后再一鼓作气往岸边游去。河流不远处就是 省道,那时的我们一点也不知羞耻,个个光着屁股,丝毫不忌讳公路上来来往往 的人们,若是有未婚的女人正好从河边路边,我们便起哄道:“喔,快来看某人 的‘小鸟’啰!”我们自己不怕羞,倒是促使别人低着头疾步走过。若是有妇女 路过河边,当我们嚷嚷的时候,她会大声地说:“叫什么叫,又不是没看过,我 家除了‘小鸟’还有‘大鸟’呢?”此外,我们不光在这条河洗过澡,还背着老 师去过太和水库和肖家山水库,这两个水库都是在毛泽东主政时期修的,尤其是 肖家山水库特别大,差不多有两千米长,它是桂阳县城的指定供水处。当然,限 于我们的体力和胆量,我们也不敢游得太远,一般是游上五十米左右再踅回来。 后来,河里曾淹死过一个人,为了安全起见,老师便明文规定我们不准私自去河 里洗澡,若有违反者以开除学籍论处,于是,我们便渐渐地疏远了那条河流。其 实,我村里也有一个水库,同样是在毛泽东时期修的,放暑假的时候,我也曾背 着母亲去洗过几次澡,想必她老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段往事吧。   小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桂阳县第一中学,于是又去了县城开始 了长达六年的寄宿形式的中学生涯。学校的生活条件比较差,没有专门的澡堂, 更没有为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在学校住宿的学生安装热水器。没办法,我们只得自 行在水龙头下面解决洗澡问题。夏天还好,冬天就比较麻烦了,我不知道那些女 学生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反正我们这些男学生就是在这种坚苦的环境下咬咬 牙挺过来的。我记得在冬天上完晚自习后,当我回到寝室时,先做二十个俯卧撑, 再一蹲一跳做二十下,算是洗冷水澡之前的热身运动,脱下外衣外裤,穿着一条 内裤急步走到水龙头下,打开水龙头,蹲在水龙头下将全身淋湿,关上水龙头, 拿出香皂涂沫全身,再用手顺着香皂的泡沫擦遍全身,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处,人 再一次蹲在水龙头下,顺着水势用双手将全身的香皂泡沫冲洗干净,关上水龙头, 拿好香皂急奔寝室,换条内裤便立马钻进被窝里取暖。每每咬着牙洗完冷水澡钻 进被窝后,仍冷得直打哆嗦,嘴唇发紫。后来,随着身体的日益强壮和长期不断 的冷水浴,身体素质和御寒能力都得到了一定的提高,以后洗冷水浴就不再显得 那么可怕,相反倒成了一件家常便饭的事情。所以说,逆境不一定是坏事,生活 环境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就是在这种无奈的情形下,我被迫坚持了六年的冷水 浴,从春洗到夏,又从秋洗到冬,再从初一洗到高三,一直洗了六个年头。也正 因为长期坚持洗冷水浴的缘故,我的体质明显地比别人要好,不仅冬天不怕冻, 而且在我的印象中,那几年我似乎没有感冒发烧过。其实,学校附近有一个很大 的池塘,在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偷偷地去洗过一次澡,但后来被人告 发了,为此,我们几个同学都受了处分,在全校通报批评,有了这次经历便再没 去过了。   高中毕业后,便考入了湖南省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一个位于省城长沙市天 心区侯家塘的地方,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大学生涯。学校的生活条件很一般,我们 住在筒子楼里,一个宿舍竟住了十二个人,而且同一层楼的学生只能共用一个比 较大的卫生间和淋浴间。冬天的时候,学校并没有为学生安装取暖设备,故从淋 浴头流下来的水依然是冷冰冰的自来水,若你要享受热水浴,需要花上几块钱去 一个特别的地方或是去学校外面的澡堂子。因我在中学阶段坚持了六年的冷水浴, 故懒得去那些地方,仍然坚持冷水浴,只是稍有不同的是,水龙头换成了淋浴头, 而且长沙市在冬天的气温明显比桂阳县低一点,尽管如此,我还是咬咬牙熬了过 来。其实,我也知道,洗热水澡要比洗冷水澡舒服得多,至少可以做到全身舒畅, 肤色红润,总不至于像洗冷水澡那样,不得不咬紧牙关,绷紧一根弦,而且还要 做热身运动,整个过程动作要快,且洗完之后,全身直打冷颤,身体不住地哆嗦。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时的我竟莫名的崇拜起毛泽东来,对他的至理 名言“会当水击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视为我的行为准则之一,于是想通过 坚持洗冷水澡来磨砺我的意志,强化我的筋骨。放寒假的时候,回到家乡,我已 很不习惯老家那种传统的洗澡方式,当然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光着屁股在众人面 前丢人现眼了,于是我总是背着母亲偷偷地去河里洗澡。每当晌午时分艳阳高照 的时候,我便拿着换洗衣服和香皂出发了。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一来这时的气 温在一天当中是最高的,二来田地里一般没人在劳作,村民们都回家吃中饭或是 午休去了,我可不想被别人看见从而在母亲面前说三道四。来到河边,选择一个 位置比较好的深水区,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便跳入河中,将全身浸湿后上岸 涂抹香皂,用双手揉搓全身,再跳下水中,洗干净身上的泡沫,洗净之后上岸, 换条内裤穿上衣服便完成了整个的洗澡过程。虽说,太阳在头顶上和煦地照着大 地,多少给我带来一定的温度,但那河水还是挺凉的,泡在水里,直沁人肌骨, 想必一般的人还是受不了那种感觉。最怕的是,在洗澡的过程中,一阵风吹来, 风带走了身上仅有的热量,直叫人哆嗦不已,全身像筛糠一样,浑身竟起鸡皮疙 瘩。后来,在一次洗澡中,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可以御寒的办法,其实也不是一 个完全御寒的好办法,但至少可以从心理上减轻我对寒冷的畏惧,就算是一种心 理疗法吧。这个办法有点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但在这里不妨说出来,对成 年人来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时的我已二十出头了,身体各个器官的发育已 完全成熟,而且对男女之间的那点隐私也略知一二。有一次在洗澡的时候,我无 意中想起了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的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 荣国府》,想起了贾宝玉的意淫一事,在潜意识中牵动了我的某根神经,裆部的 阳物竟齐刷刷地挺了起来,看着那根直起来逐渐变长变粗变大的与生俱来的生殖 器官,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沸腾不已,似乎也不那么怕冷了。后来每次洗澡时, 用这种意淫的方式屡试不爽,总能给人带来无限的阳刚之气,总能让人感觉到自 己是一个真正的伟岸男子。   大学毕业之后,便去了南方,一直在珠江三角洲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南方的气温偏高,长夏无冬,不用说,于我而言,仍是坚持冷水浴,只是在冬天 洗冷水澡时不再像以前那样需咬紧牙根了。我一直不明白,广东人叫洗澡为冲凉, 不管是冷水浴还是热水浴,我一直思忖,夏天时叫洗澡为冲凉倒合情合理,可冬 天时几乎所有本地人明明是用热水洗的澡,这时乍还叫冲凉呢?是不是应该换种 说法,叫冲热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不足为谈。我在广东进了若干家公 司,每个公司的生活条件都不尽相同,于是要解决洗澡的问题也只能就地取材了, 但概括起来不外乎如下几种:有在水龙头下面洗澡的;有在淋浴器下面洗澡的; 有时需要提个桶先去排队打水,再找个空旷的地方,在外面露天洗澡;有时公司 就几个淋浴间,下班之后,全公司几十个人需排队挂号,依照次序去淋浴间洗澡, 且淋浴间是不分性别的,属于男女共用那种;最好的情况莫过于公司为几个所谓 的白领租了一间配有热水器的家庭套房,于是住在里面的我在卫生间沐浴时也忍 不住充分享受洗热水澡所给我带来的惬意。   2003年7月份,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我竟去了河北省唐山迁安市,在一个 叫做华北戴尔特印刷包装有限公司(现正元国际包装集团)服务了四个月,从而 顺便领略了北方的澡堂子文化,这和电影《洗澡》里面那个主人公所开的澡堂是 完全一模一样的。迁安市的澡堂可真多,我基本上是一周去一次,出于好奇和考 察的心理,我几乎洗遍了迁安市所有的澡堂。虽说公司也有澡堂,但毕竟不如外 面,我宁愿花上五块钱门票,却可拥有更多的选择和享受更多的服务。进入男宾 部后,服务员会给你一个钥匙,脱光衣服,将衣服塞入柜子,锁好柜子,便进入 洗澡间。先去淋浴头下面洗个热水澡,其架子上已为你配置好了洗发水和沐浴露, 你尽管用就是啦。洗完澡之后,再进入一个四四方方装有温水的浴池,泡上几分 钟,真是舒服极了,再进入另一个四四方方装有冷水的浴池浸上半分钟,充分感 受一下冰火两重天的快感,出来之后直接冲进桑拿房,坐在里面的长条凳上将自 己当成红薯一样烤上几分钟,实在顶不住了再大汗淋漓地出来。桑拿房里放着一 个火盆,火盆里装满了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石块,石块通体变红且发烫,向外辐 射出一股炙热的能量,若是浇上一盆水,立马弥漫着阵阵水蒸气,令室内的温度 骤然升高,真叫人受不了。从桑拿房出来,马上跳入装有热水的浴池里,再美美 地泡上几分钟,然后去淋浴头下面冲洗一次,用毛巾拭干身上的水渍,最后打开 柜子,穿上衣服,结帐走人,洗澡就这么完成了。当然,北方的澡堂还有许多其 它的服务,规格小一点的可以提供搓澡、捶背、按摩、修脚、拔火罐和修鸡眼之 类的服务,规模大一点的除了拥有以上服务外,还可以提供诸如牛奶浴、珍珠浴、 蜂蜜浴、盐浴和香熏浴等等你所想都想不到的沐浴方式。我曾花上五块钱享受过 一次搓澡的经历,师傅先在长条椅上铺上一层塑料薄膜,再用瓢子舀一勺温水泼 在上面,我赤身裸体地躺上去,师傅在手上戴上一个专用的澡巾便开始给我搓澡。 从脖子搓到脚板,又从正面搓到反面,反正是将人身上所有的肌肤都要搓到位, 除了头颅和阴茎。我本以为自己在淋浴头下面已洗得干干净净了,可是经师傅那 么一搓,总能在你身上搓出一层厚厚的泥垢,由此看来我们平时洗澡都不算太彻 底。说来好笑,由于之前在家乡养成了一种意淫的习惯,刚开始进澡堂时,我的 阳物总会不自觉地勃起来,为了遮羞,于是我便穿条宽大的内裤去洗澡。澡堂里 都是些赤身裸体的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什么人都有,他们都用异样 的眼光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来自南方的我穿着一条内裤在澡堂里晃悠吧。后来, 我自觉和大家不协调,况且穿着一条内裤在澡堂洗澡也的确不舒服,不如入乡随 俗,索性把内裤脱了,让裆部的东西挺就挺吧,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又不是没见 过。其实,别人见了我这情景,也并不多说什么,更不会为此而惊讶,就权当我 在胡思乱想吧!由此看来,北方人因长期进澡堂子的缘故,对男人和女人的那点 破事已见怪不怪了。再后来,我这个不是毛病的毛病竟不治而愈了,当再次进澡 堂子时,我的那东西竟像一条蜷缩的虫子,不会轻易地高昂起头颅来。不过,在 搓澡的时候,我还是受不了那种刺激,每当师傅搓到裆部时,也不知牵动哪根神 经或是触到某个敏感部位,我的那东西竟会一柱擎天,不过,师傅见了,脸上竟 毫无惊讶之色,倒是我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看来,因为职业的缘故,师傅是见 多了这种事情,对男人这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早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师傅他自 己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啊! 2004年2月份,我又回到了南方,在广州市大壮印刷科技有限公司工作。在 某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老板请公司的所有职员前往广州市大河马水上乐园游玩。 在经过一番惊险刺激花样繁多的亲水游戏后,也算是让我们在无穷的趣味和无比 的惬意中洗了一次澡吧。 2006年11月,我在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平湖镇的中华商务联合印刷(广东)有 限公司上班。公司组织员工前往广东省河源市旅游,其中有一个景点就是龙源温 泉。龙源温泉是一个以“世界沐浴文化”为主题的休闲场所,当你在这里充分享 受过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沐浴方式后,你不得不感慨沐浴还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 学问,你不得不将“沐浴”二字提升为一个至高点,而不是之前肤浅地认为沐浴 只是纯粹的“洗澡”二字。这里暂时开放的有中国浴区、日本浴区和男女天体浴 区;这里有大中小浴池二十多个;这里有茶道、足疗、按摩、擦背、摩腿、刮痧、 修脚和头疗等等;这里有药材泉、硫磺泉、当归泉、果物泉、茗茶泉、薄荷泉、 三丫苦泉、柠檬泉、咖啡泉、名果汤、名草汤、名花汤等等;这里有药足泉、石 板泉、酒泉、冰泉和高温泉等等,一言之,品种繁多,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工作之余,我还和朋友一起去尝试过另类形式的洗澡。我和朋友曾去过河北 省秦皇岛市的北戴河,在老虎石公园沐浴了一次,让自己的肌肤和渤海的海水全 方位拥抱了一次;我和朋友曾去过广东省深圳市的大梅沙和小梅沙,我迎着海风 和南海的海水搏斗了一次;我和朋友曾去过一次洗浴中心,当男侍者主动为我宽 衣解带,将我脱得一丝不挂的时候,我有点受宠若惊。当我泡在装有温水的浴池 里而眼前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对男女在激情交媾的时候,我有点蠢蠢欲动;朋友 曾邀我去一个休闲会所享受桑拿服务,当我听说这个休闲会所有点暖昧,可以为 你提供特别服务时,我噤若寒蝉,只好委婉地拒绝朋友的善意。究其实,洗澡本 就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情,说得高雅一点就是沐浴,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随 着时代的进步,经济的飞速发展,洗澡竟会衍变出那么多花样,并慢慢地和暖昧 及情色沾上边了呢? 2007年5月26日,我的女儿诞生了,初为人父的我自是分外高兴,既然做了 父亲,难免要给女儿洗一次澡。给婴儿洗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宝宝的 各个器官都比较脆弱,我要小心翼翼地脱去宝宝的小衣裳,用左手掌托住宝宝的 脖子和脑袋,将宝宝的屁股垫在浴架上或是直接放在浴盆里,用右手在脑袋上涂 抹一些强生洗发精,拿毛巾蘸水拭干净,继续在宝宝的躯干上涂抹强生沐浴露, 用毛巾蘸水拭干净,对于女婴,还要重点清洗一下其生殖器官。洗完之后,用浴 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在宝宝的脖子上、腋窝处、手肘处、膝盖处、臀部和裆部 涂上一点爽身粉,最后再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为婴儿洗澡的整个过程就算完成 了。每次帮女儿洗澡的时候,我总是洋溢着一种浓浓的父爱,看着她那甜甜的纯 真的笑脸,看着她在水中抖动小脚或是用小手拍打着水面的样子,一种做父亲的 荣耀感油然而生。虽说男女有别,但父亲为自已那尚不更事的女儿洗澡,这本就 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这是父亲的职责和义务。 关于洗澡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权且叙述这么多,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我 试图将“洗澡”当成一条丝带,然后用这条丝带将过去那些美好的关于洗澡的回 忆通通连缀在一起,不要简单地认为这是一条普通的丝带,它的意义可不小,它 记录了我的人生轨迹,它印证了我的心路历程,它见证了时代的沧海桑田,乃至 它折射出一个社会的多彩斑斓。 我爱洗澡,我爱沐浴,愿大家都喜欢洗澡,乐于沐浴,洗去你们的疲惫,洗 去你们的晦气,洗出你们的清爽,更洗出你们的健康。我们不光要给肉体洗澡, 也要给心灵沐浴,洗去肉体上的汗渍污垢,更要洗去心灵上的肮脏龌龊,惟有如 此,才能洗出世界的一片清清爽爽! ◆ 野川的诗   ◎它们耐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一只蜗牛很慢,两只蜗牛   结伴,会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蹲在路旁,一些低微的事物   围着我:杂乱的草,迤行的蚂蚁   扭曲的蚯蚓,间或一两只粉蝶   它们耐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安静地生,安静地死,安静地   把阳光变成自己的身体   又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泥土、石头   或者我的某根手指。无意惊扰它们   但我的影子,已经成为一朵乌云   让它们的颤抖了一下,变得迟疑   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对繁生的灌木丛我是无力的   对繁生的灌木丛我是无力的   在山坳,在心灵向阳的斜面   它们无节制地生长,新生的   睡在死去的上面,没有怀念   没有悲伤,那些又湿又滑的青苔   漫溢出来,让我无数次跌倒   这是一个敞开的世界,出没着我   不认识的植物、动物和幽灵   想象被牵引,意志被左右   繁生的灌木丛在不知不觉间   替换了我的身体,灵巧的松鼠   跳来跳去,我毛孔溢出的绿   被一泓山泉,无声地稀释   ◎突然出现的一大片嫩黄   在这一大片嫩黄面前   你只能俯首称臣。翻过山梁   突然出现的一大片嫩黄   让你惊厥。涌过来的滔滔色浪   把你高高抛起,语言丧失   思想丧失,你的世界   被它瞬间浸透:记忆是嫩黄的   想象是嫩黄的,爱是嫩黄的   恨是嫩黄的,无法挣脱它的魔力   你只能融化,与它同一   与它一起涌动,把时间的杂质   剔除,让这个春天纯粹而透明   ◎所有事物都在整理着自己的命谱   鸟整理着气浪,鱼整理着波涛   我整理着房前屋后,丛生的杂草   立秋以来,日子慢慢变凉,所有事物   都在整理着自己的命谱,世界   突然安静了许多,我把生锈的月亮   挂了出来,在夜晚,修补破损的诗歌   用蟋蟀的叫声,用蝙蝠的低飞   用梦的诡谲。夜露轻凝,很多消失的人   注视着我,在生锈的月光下   在修补诗歌的过程中,慢慢变成一句诗   嵌在修愈的诗歌里,像一道脊梁   弯曲着,向夜空的深处延伸   ◎有一种力量想把我举起来   不再羡慕一飞冲天的鸟   时间太真切了,一把剪刀   让世界简洁。失去的与得到的   都不是我的,夏天的河边   我一贫如洗,一张皱脸   泡在河水里,与漂浮的落叶   挨在一起,又旋着分开   日光很短,它照亮的事物   渐次熄灭,只有风吹着我   吹着对面的树林,静寂深处   有一种力量,想把我举起来   ◎我感到自己像消失一样   风有些散漫,阳光有些游离   在这方阔地,一大片石头睡着   无考斯年。鸟的鸣叫是徒劳的   蛇的噬咬是徒劳的,我的想象   是徒劳的。它们有的站着睡   有的坐着睡,有的跪着睡   有的躺着睡,零星的呓语   是一蓬蓬青草,招来蝶,招来牛羊   招来我,静坐其间,一种透骨的凉   由下而上。血流渐缓,很多事物   抽身而去,我感到自己   像消失一样,慢慢地飞了起来   ◎你只需要感到自己依然存在   不需要记忆,不需要梦想   在这里,你只需要感到自己   依然存在。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你只需要敞开自己,天越来越高   地越来越阔,所有事物不过是你   瞬间幻象。在这里,不需要亲人   每一粒泥土都是你的亲人   不需要朋友,每一块石头   都是你的朋友,不需要爱人   每一株青草都是你的爱人   你只需要顺着风,把自己抛出   或者逆着风,把自己抓住   你就会感到自己:是泥土,是石头   是青草,是一切事物,无始无终   与天地一起,共用一颗亘心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条河流   河流穿山破石,逶迤而去   河流穿过大地,留下滩涂和两岸村舍   河流穿过你,留下波涛和伤口   搁浅的船,浑身布满裂隙   风雨进出,它的静默是巨大的磁场   消失了所有言语。其实每一个人   都有一条河流,满盈,或者干涸   它吞吐日月,身子愈益瘦小,心灵   愈益博大,能看见、能感受的东西   慢慢流失,滩涂上的牛,半空中的水鸟   你的前世今生。不能看见、不能感受的东西   留存下来,在波涛中,在伤口里   在最初,在最终。河流穿过万事万物   世界会更加清晰,还是更加迷茫   逝者如斯,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滴水   在河流中,有的在跳动,有的已沉睡   只有极少的水滴渗入搁浅的船   变成木纹,让进出的风雨,变得安静 ◆ 谭香子 ·格桑梅朵·   叫她姐姐的时候,我懂得这个称呼的含义。   她死的时候,我的哭却不是因为懂得死的含义。   谭香子,我儿时同乡;第一个记得的玩伴,第一个记得的亡者。她死时七岁。 那年我四岁。   我对香子的最初印象不好。在和她家住一个院子前,我家借住在赵二奶奶家。 我对那里没多少记忆,好像从二岁半到四岁之间,记忆丢失了大部分,又被第一 次见到香子时的惊吓,给接上了。   是那年正月,天寒地冻的。山区的天很奇怪:夏天雨多,冬天风硬。后来知 道是山的走向的关系。风口正对着村子。风一起,近山的林木呼啸着,像有怪物 走来。雪厚还好,轻雪会被扬得乱窜。走路迷眼,脸如冷鞭抽打。   正是这样的一个早上。我和弟弟在炕上玩,母亲收拾完,拿出针线要做。忽 然门被嘭地撞开了,两个人挟着寒气进来。前面的那个人把一个孩子嗵的一声放 在炕上,急火火地说:   “婶儿,快救命吧!香子没气儿了!不知道啥毛病,送卫生所怕来不及。”   母亲让我和弟弟靠边。一边问情况,一边查看炕上的人。   我看见一个比我大的女孩。上衣是黑色的破棉袄,袖头露出棉花,领口没扣 子;围巾是灰蓝格子的;棉裤很薄也短,露脚指头的棉鞋是黑布的。她躺在那, 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却不动。   她青白的脸色和瞪大的眼睛,吓得我往墙角靠,也没听懂母亲和来人的谈话。 就见母亲翻过女孩,让她趴在炕沿,用力拍打她的后背。听到一声咽东西的声音, 而后是一阵喘息,她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她的眼睛很大,黑幽幽的。一醒就要起来,不顾母亲的劝阻,使劲往地下挣, 还打母亲的手,两条辫子甩来甩去,嘴里还呜呜地说着什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看她打母亲,我又急又怕;我一哭,她的手就停下来,看我一眼,低下了头。   母亲一边拉过我,一边让我叫她“香子姐姐”。她见我不哭了看着她,就摸 了摸我的手,我才看见她的手上有血印。   这第一次的相见,成就了两件事:一是以后她经常来带我去玩,一是她父母 同意把一栋空着的房子,卖给我家。毕竟母亲救了香子。   其实,香子只是饿了吃粘豆包时,怕被父母看到,噎住了。她说不出话,也 不想实说。母亲识字,在这个山村是少有的,乡人有事常来问。后来母亲说,看 香子脸色铁青,手有脉息,口却不出气,猜的。   香子手上的血,我以后看到不止一次。每次的问,都是一样的回答:谭队长 打的。   谭队长是她父亲。叫父亲谭队长,是无法不让人奇怪的;可我以后竟也这样 叫了,没像称呼同样的长辈一样叫“大爷”。因为他太凶了,凶得女儿和外人一 样,用这个称呼疏远了他。   母亲救了香子。香子从此和母亲很亲近。香子的母亲,外号“二疤愣”,因 为左眼眼皮上有个疤。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她家七个孩子,五男二女。香子的 姐姐叫秀容,大香子七八岁,整天和男劳力一样出工,根本帮不到香子。   香子和我差三岁多,却是家里的劳力:照顾弟弟,帮“二疤愣”做饭,还要 伺候七十多岁的奶奶。母亲心疼香子,经常给她缝补破旧的衣裤,香子只有在我 家才是不忙的。   母亲一看见我俩在一起,就说:香子才是咱家的恩人呢。   香子是救过我的。就在认识不出俩月。   年过了。春近了。河还未开。村子后面的大河中央,有冬天人们为捞鱼凿的 冰窟窿。冰层很厚,冰窟窿就很深。正冬天时,孩子们可以在里面避风或藏猫猫。   那天香子领我玩。看见一个个圆圆的冰窟窿,冰面上有雪和泥,冰窟窿底却 是透明的,可以看见气泡和冻死的小鱼。我要下去玩,香子就选了一个,自己先 下去蹦了几下,没事,就把我放下去了。我蹦着高兴,就没听香子让我轻点的劝 嘱,到听见“咔嚓”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一只脚已经陷下去了。   香子救我的过程,惊险得我总不敢复述。我无数次在想起时知道,如果不是 香子的聪明机智,危险是逃不掉的。   当时我的一条腿在迅速下陷,攀住边沿的手劲,无法和下沉的力量抗衡;大 哭只让身体放松,加重了下沉的速度。这都是我后来明白的。   香子边哄我别怕,边迅速脱下棉袄,里面只有一件破旧的背心;她趴在边沿 上,把棉袄绕在我的胳膊下,使劲往上拉,一点点的,我记忆里的时间,像停止 了一样的长,到终于把我拽上来时,她一下子瘫倒在冰上了,手掌上有水,和冰 一接触,被粘掉一层皮,星星点点的血在冰上,惊人的红。   两个湿漉漉的孩子回到我家,吓坏了两家的大人,闻讯赶来的“二疤愣”, 不由分说地打起了香子,我对自己的大哭,第一次觉得不对了。母亲也生气地架 住“二疤愣”的手,指责她对女儿的不经心。因为香子的棉袄,薄得像秋衣,不 然也起不到绳索的作用把我拉上来;棉鞋破旧单薄,根本无法遮寒。   二疤愣讪讪地走了。香子在我家过了一夜。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和香子姐姐一个被窝,被窝像我俩喝的姜糖水, 很温暖。   母亲坐在我俩身旁,在煤油灯下一夜未眠,给香子做了双棉鞋。第二天早上 香子穿上棉鞋就哭了,这使得母亲无数次责备自己。   责备的原因却是:如果不是心疼香子,没又送给她一双绣花的鞋子,香子也 许不会淹死呢。   香子是淹死的。就在同一年的秋天。   一年的时间里,夏秋是相对好过的。有各种可吃的山菜山果,鱼虾菱角。不 像春冬。那时的春天,经常是青黄不接。粮食够吃的人家不多;交完公粮后,各 家的米囤子被看得像眼珠一样。孩子多的家就更糟了,一天只吃一顿干的。孩子 们经常无知地站在一起,互相拍打喝稀粥撑得鼓鼓的肚皮;疯跑一会儿就饿了, 回家找吃的,很少不挨骂的。   秋天的西山很漂亮,山下的西河,水流湍急;大鱼不知为什么愿意在急流里。 大人是不被允许抓鱼的,这会被叫“搞副业”,孩子就成了各家囤积东西的主力。   出事那天香子没领我。后来听人讲述:香子用石头打晕了一条大鱼,放在岸 上正准备穿鞋,然后用树枝串上鱼嘴,好拎回家去。脚下的鹅卵石滑倒了她,鱼 被蹬到水边,沾水就缓过来了,迅速钻进水里,香子向鱼扑过去,手里的鞋就甩 进了西河。   鱼逆着水向上游,鞋顺着水向下飘,香子疯了一样,东一下,西一下,竟跑 到河中央去了;她像没听到岸上人的劝阻,湍急的河水把鱼和鞋带向远处,香子 的速度快得像赴一场最终的幸福。   身边没一个大人。大人赶来时,香子的尸体被西河下游的一团树枝裹住。   二疤愣连香子穿衣服的长短都不知道,母亲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做了全 套的新被子、新衣服。夭折的女孩是不能入土的,要烧掉,也入不了谭家的祖坟, 只能埋在道边。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最深的记忆是香子的美丽,和她的手。   院子里,一个木板上,香子穿着从没穿过的新衣服:上衣是蓝底白花的,裤 子是绿色的,那是我儿时少见的新鲜颜色;她长长的黑黑的辫子,姐姐秀容给她 扎的红头绳;鞋是母亲连夜做的,却来不及绣花了。她的脸白净,安静的样子像 睡着了,让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   我也大哭起来。母亲不让我上前去。最后她的两个大哥哥,抬起木板往外走, 香子的母亲和姐姐秀容,拼命地哭着拉住不放,我看见香子灰白的手搭拉下来。   那双曾经拉着我玩的手,无力地搭拉着,我再也没牵到。   我和别人一样放声大哭,却不知道这就是死亡,不知道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 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不知道。 ◆ 在春天的医院或者天堂 ·叶子·   医院是正常生活的界限   医院是各类疾病的汇集之所   身体其实是历史和事件的印记。   ——题引   (一)   吴医生目光空洞地穿过医院的圆形绿色花圃,进了电梯,摁下了12楼的神经 科。当他到达办公室的时候,他有点恍惚,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运用了什么思维 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很惊讶惯性对肉体的操作性。他慢吞吞地披上白大褂,开始 一天的准备工作。隔壁间传来13床一声高比一声的嚎叫,那嚎叫声踩着人们的神 经跳橡皮筋似的。他皱了皱眉头,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每天早上,吴医生 都看见自己赖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用一千个理由劝自己起来上班。起初,他是 带着诗人般救死扶伤的理想勤奋地读完四年医科大学的,没想到进了医院后他才 发现,所有的诗意都是假的,只有肉体的疼痛才是真的。那感觉就好像错误地闯 入一间废品收购站,那么多七零八落残破朽坏的废品等着他去维修。慢慢地,病 人在他的眼中就变成了一块肉,哗啦啦的肉。他发现一个现象,所有的病人不是 奇瘦就是奇胖,瘦的眼窝凹陷,两腮干瘪,嘴巴像洞口豁着,皮肤像一张随时可 裂的薄纸勉强包在干枯的骨头上,幽深可怖。胖的人身上的肉像浪花似的,一浪 拍过一浪,还随时随地抓住吃的往嘴巴里塞。再想想15床的那个脑瘫患儿,口水 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鸭子似地走着剪刀步,抓住你的衣角朝你痴痴笑着,让人本 能地将自己的衣角迅速抽出来。一想到这些,吴医生就觉得世界上的阳光到医院 门口就止步了。只要想到自己工作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吴医生就颓丧地低下了 头颅:医院外边是阳光、热血、蓬勃、喧闹,里边是乌云、冰冷、虚无、冷寂。 实在是令人颓丧。任何一个人,都有权理直气壮地要求看到红润的皮肤、青春的 脸庞、朝气蓬勃俊美的手臂与矫健的双腿。凭什么要剥夺他世界里的阳光?凭什 么?吴医生这样追问,但没有人给他回答。   他妈妈给他逼急了,就刺他:路是你自己选的。   可我现在后悔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买后悔药去。   可医院里什么药都有,就是没卖后悔药。在医院里,吴医生患了神经衰弱症。 他最怕夜班的时候,走廊上有护士走来走去,家属推着病人的轮椅慢慢走过。有 水流冲击吸痰器的声音,还有病床拖挪着从地板上拉过,一粒药丸滚到角落…… 这里,是以衰老和死亡作为主题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生与死迅疾转换,山穷 水尽,生际荒凉,弥漫着一种广袤的残酷。病人晕晕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死神扑 扇着翅膀在病床边飞来飞去。听听永恒沉睡的歌,有人说:“比黑暗更加黑暗。 你必须一只脚踩在墓穴中,另一只脚踏在医院里,才能聆听天上的音乐。”唯一 的安慰是12床病人的女儿,她喜欢穿高跟鞋,每当她看望完父亲离去的时候,阴 郁的走廊里响起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像是一个战士与医院决绝的声明。不知为 什么,今天吴医生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也许她出差了。也许她有一个要紧的会 议。也许她病倒了。总之,吴医生想念起这个在黑暗隧道里独自穿行的脚步。   吴医生是13床、14床、15床的主治医师。13床、14床都是脑梗塞,不过治疗 态度截然不同,13床要求用最上等最好最贵的药,14床要求用最便宜的药。15床 是个脑瘫患儿。窗玻璃整洁阔大,斜射的阳光似金色薄雾,可见其间浮尘游动, 把吴医生的三个病人映成不同角度的侧影,这三个深深浅浅的影子,让吴医生感 觉像一伙人围坐在生命的迷宫处冥思苦想。   15床小军住院已经十天了。这几天着重训练小军的走路姿势,先从后边轻轻 支持膝部,向前、后、左、右大的摆动,使身体保持平衡;同时训练足跟能移动, 站时立稳足跟着地。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小军来说却像珠穆朗玛峰一 样难以攀登。穿着白大褂的吴医生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喊:“注意立位平衡!前移 时重心在足跟,后移时抬起足尖,保持平衡。先要有一条腿承担体重的准备,重 心前移,同时另一脚迈出。唉,我说过多少遍了,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家长怎么 也听不懂呢?你这个步行时一定反复练习,也要训练向侧方、后方迈出……”喊 到最后,吴医生几乎要吼起来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运用的专业术语给孩子和孩 子母亲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   吴医生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陈红胆怯地望了望极不耐烦的吴医生,一边强忍 住泪水,猛转过头大声训斥小军:“脚要正!”可小军还是迈出了剪刀步,气得 陈红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你这个笨孩子哟!”小军哭起来,他哭得非常凶猛。 他不明白妈妈到底怎么啦,以前,妈妈对他宠爱有加,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大 概是脸上辣辣作痛,小军干脆用小手往脸上抓挠起来,陈红忍不住也放声大哭。 她知道,这种康复训练,对儿子来说,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同时也是心灵上的 折磨。每天,护士的针头都要毫不含糊地与皮肤成45度夹角从手上、脚上、额头 上斜刺下去,药液粗暴地进入军军的体内。如果找不到血管,要一遍两遍三遍地 重复,在护士看来,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标本,而军军的血肉却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本能地排斥,一见到针头就大哭着要逃跑……陈红一把揪住试图逃跑的军军, 母子俩哭成一团。   吴医生摇头叹了口气,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当他看到这个瘦削的母亲 一遍又一遍地训练儿子正确的走路姿势时,他觉得这个女人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 向她那无尽的苦难。但这个女西西弗斯似乎比她要重复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她 好像试图要超出自己的命运。事实上,目前全世界没有一个脑瘫患儿能够全部康 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没有哪一个脑瘫患儿成人后走路不东摇西摆以维持身 体平衡的。但吴医生给了这个女人一个错误的希望。女人荒谬地试图胜利,她不 想被迫无奈地接受儿子被人蔑视的命运,于是她陷入了疯狂的无休无止的努力当 中,她认为这是夺取胜利而应付出的代价。她在慢慢地认识黑暗,适应黑暗,然 而她的心中还是疯狂地追逐着光明,也就是儿子康复的那天。   陈红抱着儿子从1207窗口远望。她看到一个拉着红绿色漆成的垃圾车拼命爬 坡的清洁工,努力向上蹬,那垃圾车似乎有倒退的姿势,清洁工不得不敏捷地跳 下来挽救向后滑的车辆,先稳住车身,再埋头往前推;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被迎 面而来的一辆摩托车弄得来了个紧急刹车,那司机伸出脖子在骂娘;一个边打游 戏、边吹口哨的中学生;一个把高跟鞋踩得咔咔响的摩登女郎;几只一会儿排成 “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的大雁;一大片绿得耀眼的绿化带……陈红 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就像生了个脑瘫儿子, 这就是自己的命。意识到午饭时间将到,她轻轻地放下儿子,急匆匆下楼为儿子 买些营养汤。   医院里共有五部电梯。一部是医生护士专用的,另外两部只上到十层,还剩 3号和5号两部可直达十二层。人很多,很挤,不等电梯里下到一楼的人全部走出 来,要上去的人们已经涌入,陈红手提着刚买来的营养汤,从对小军病情的冥想 中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最后一个挤进电梯里。可她刚挤进去的时候,电梯就不 容分说地叫起来,有两三个人立即吆喝:“出去!出去!超重了!”陈红只好尴 尬地退了出来,一边将手中的塑料袋举起来查看里面用一次性泡沫杯装的汤有没 有被挤坏了。   三周岁的小军左右前后摇摆,吃力地走着。他走的是剪刀步,叉手叉脚的, 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口水,从后面看十足像一只刚学步的鸭子,又像一具牵线木 偶,好像他背后多出一根看不见的吊线似的。突然,他摔倒了,哇哇大哭起来, 努力想哭喊出“妈妈”两个字,最终不能成形,只听见一片混杂的哭声。出现在 病房门口的陈红呆滞地微笑着,要是在一年前,看见儿子摔跤,她肯定要流比小 军更多的眼泪,现在,她的泪水仿佛流干了。以前她看《红楼梦》,对林黛玉 “泪水好像比前阵子少了”的说法嗤之以鼻,在整部《红楼梦》当中,她最讨厌 的就是林黛玉了,那时的她开朗、活泼,人生的天空一片晴朗。如今陪儿子呆在 这令人窒息的1207病房里,在儿子摔倒的时刻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最讨厌的 林黛玉,想到这她不禁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有点凄惨。   罗进发和陈红在军军上头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陈红未生产之前,婆婆殷勤地 照顾她,变着法儿给她补身体,红枣、枸杞、排骨汤是天天少不了的;还托人到 深山里买了贵得让人乍舌的石蛙,说是可以清火解毒,日盼夜盼着陈红给她生个 胖孙子,好续上罗家的香火。凡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能弄来煮的都 弄来了。又到庙里求了支上上签,回到家后喜孜孜地告诉陈红:“红啊,菩萨说 你保准能生个胖儿子!”陈红心理压力相当地大,她每天都要抚摸自己的大肚子: “儿子啊,你可要为妈妈争气!”   临产当天,婆婆紧张地守候在产房门口。一听护士说生的是个女娃子,婆婆 傻眼了,上前抓住护士的手:“有没有弄错?”   护士鄙夷地甩开婆婆的手:“产房里就你媳妇一个人,怎么会弄错呢?”婆 婆才恍然从梦中醒了过来,拍着大腿撕心裂肺地哭了:“我老婆子是个没福气的 人啊!没福气的人死了算了哇!”   陈红听着婆婆的哭喊,自己眼泪也潸潸而下,她恨不得把所有吃过的山珍海 味都吐出来还给婆婆:自己真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好在他们还有机会,农村允许隔五年后生第二胎。丈夫罗进发靠养猪发家, 这几年猪肉行情大涨,罗进发是个舍得下力气劳作的人,吃住在山上的猪圈旁, 六十几头猪一下子可卖出六万多块。   每次把钱存进银行后,罗进发都会说:“这是存给我将来儿子读大学的。阿 红,到底还差几天可以再生第二胎?”   女儿长到五岁的时候,罗进发紧锣密鼓地让妻子怀孕了。他对陈红说:“这 次一定要生男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再生女孩,干脆把你休了算了。” 见陈红有些幽怨,罗进发搂了搂妻子的肩膀:“说着玩的。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娶 到你,怎么可能把你休了。不过这次你的肚皮一定要争气,给老子生个带把的, 老子大宴全村,再帮你娘家起个二层楼!”   到了七个月的时候,村里有经验的婆娘看陈红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能 生个男孩。罗进发乐开了花,逗一个叫毛毛的小男孩:“毛毛,你说,你阿红婶 肚子里藏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毛毛正在玩追铁圈的游戏,不假思索地说:“妹妹!”然后又飞奔着去追那 因他答话而跑远了的铁圈。   都说小毛孩的话是最准的,罗进发的脸气得成了猪肝色。   罗进发怎么都不放心,带陈红去做了三次彩超。第一次彩超图片出来,罗进 发颠来倒去地看,将图片拿到日光灯下凑近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名堂来,那婴儿 的私处一片模糊,凭他肉眼凡胎实在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罗进发不到黄河心不死, 七拐八弯地花钱买通了一个医生,第二次做了彩超,医生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 发将信将疑:“医生到底有没有骗我?说不定是个女孩,怕我逼老婆去堕胎,就 糊弄我说是个男的?”   陈红骂他:“你真是个狠心贼,要是个女孩,你真叫我去打胎?你不是女人, 不知道皮肉痛的苦处。”   罗进发黑下脸:“要真是个女孩,老子非让你去打掉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 是不是存心想让我们罗家断子绝孙?”一番话气得陈红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一早 起来,两只眼睛像硕大的蟠桃。   罗进发再次变着法儿买通了另一家医院的医生,又让陈红做了一次彩超。这 次医生还是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发总算吃了颗定心丸,更加卖力地伺侯陈红。 他陪陈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很大,角落里堆满工具和杂物,屋檐下的地面 起了一层苔藓,一棵蒲公英从砖缝里滋出来,毛毛的,软软的。罗进发仿佛看到 了自己的儿子在院子里撒欢的情景,他不禁傻呵呵地笑了。陈红啐他:“你傻乐 什么!”   深夜里夫妻俩私房话的时候,罗进发眨着那双全村著名的小眼睛,将自己的 小九九告诉妻子:“这次生孩子咱就不去医院了,请个农村的产婆来。要是男孩, 那是皆大欢喜;要是女孩,我们可以对外人说孩子难产死了,那我们才有机会再 生个男孩,你觉得怎样?”   陈红觉得这个主意太荒谬,可她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要是她吵着上医院生 孩子,万一又生个女孩,到时丈夫和婆婆对她翻起脸来,她可没办法对付。   这天早上,陈红的羊水破了。窗外天空的光亮映出河谷的轮廓,太阳的第一 缕金线慢条斯理地落在河边的树梢和高耸的屋顶上,草地上的露珠闪现着无数晶 亮。水流涌动处几根青草顺流漂下,这时候山谷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是大地生 机涌动时银铃般清脆的丁丁零零,向酣睡的村庄送来了天亮的消息。婆婆在晨光 中跪在蒲团上不停地向菩萨祷告。   罗进发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了村里的产婆。阵痛一阵比一阵凶猛,陈红本来想 忍住不叫唤,怕真的再生一个女孩惹来婆婆的闲话:“瞧,又生了个丫头片子, 你还有脸叫唤!”可她后来慢慢地扛不住了,情不自禁长一声短一声凄厉地叫唤 起来。产婆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喃喃自语:“看来是难产,而且还不是一般的 难产。”   罗进发一颗心高悬在半空,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抓出一大把百元 钞票在手中扬得哗哗响:“阿婶,你帮帮忙,帮帮忙,把我的大胖儿子接生出来, 我谢你一辈子!”   产婆说:“不然将陈红送医院吧!”   罗进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阿婶,你帮帮忙!”   陈红已经痛了三十七个小时了,罗进发冲老婆喊:“阿红,你使点劲啊!” 陈红没有应他。她晕过去了。   产婆慌了:“不行!得赶紧送医院!再不送就两条人命了!”   罗进发眼看老婆已经快不行了,这才慌里慌张地将陈红往医院里送。幸亏自 己家里有载猪的农用车,挂了急诊,医生呵斥道:“怎么这时候才送来!”   罗进发不敢说一句话,任由医生责备的话语与目光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终 于,产房里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助产士将婴儿抱了出来:“瞧,带把 的!”婆婆一句“祖宗保佑”还未说出口,眼前一黑,跌坐到地上。   罗进发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母亲搀起来,埋怨道:“妈,大喜呢,你喜气 点儿!”   罗进发母亲擦着泪花道:“是啊是啊,大喜呢。我这是高兴的。老天爷终于 开眼了,回家我这就上寺庙给菩萨还愿去……”   助产士对罗进发说:“这孩子难产,没有及时送来,能安全生产实在是万幸! 不过,出生时憋了一下,有瞬间缺氧,以后照料孩子要特别细心!”   罗进发诺诺连声,他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喜悦里,根本辨别不出助产士话里的 含义来。   小军军在八个月里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欢乐。他长得很好,白白胖胖的, 喜得罗进发将陈红功臣一样地供着。   第九个月,陈红有点慌了:“阿发,你说人家小孩七坐八爬九发牙,可咱小 军九个月了,怎么还不会坐?”   罗进发笑她:“你急什么?孩子发育有早有晚,时候到了,他自然就会坐 了。”   陈红只好拼命地熬龙骨汤给孩子喝,反正家里有的是猪。   慢慢地,罗进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小军军经常流口水,到现在还不会喊 爸爸妈妈,一周岁了还不会坐,连最贵的安利钙片都买来给他吃了,还是没效果。 两个人这时候都急了,赶紧抱小军上医院检查。医生嘴里吐出来的两个字让夫妇 俩口瞪口呆:“脑瘫!”   他们从此踏上了漫漫求医路。人们会经常看到这样一对夫妻俩坐在客车上, 丈夫站着,满嘴的胡楂子时不时地抖动一下,像冬日风中的枯草。他不再像以往 做生意时喜欢跟其他乘客聊天,而是隔着一层脏得如抹了猪油的窗玻璃,痴痴地 望着车窗外面那有点黑糊糊的旋转的田野。   (二)   13床突发脑梗塞送来的时候,担架上的他像一尾僵硬的鱼。他穿戴得如此齐 整,一丝不苟。护士飞速剪开他的外衣,毛衫,然后肾上腺素心内注射。心脏按 摩。人工呼吸。时间在悄悄逝去,一片沉寂。吴医生本来以为抢救对13床来说只 是流于形式和某种基于对活人心理上的安慰。他的亲人对奇迹出现的期待也并没 有延续多长时间。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折腾之后,心电监护仪上并没有显示心脏复 苏的迹象。吴医生对那两个悲伤得近乎神经紊乱的中年夫妇说,很抱歉。你们来 得太晚了。家属要求再次努力,吴医生只好顺从,没想到,奇迹出现了。吴医生 获得了一面家属送来的锦旗。   窗外的阳光很好,无数颗细小的尘埃汇成巨大的河流涌入。它们在自己的宇 宙跳动,旋转,厮杀,尖叫。它们狂躁地冲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而他连抬起 手挥动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他怎么会有力气呢,他的胳膊如竹枝一般,暴露的 青筋,突兀的骨架。女儿把一小块蛋糕轻轻泡入水中,他还是吐了。一阵剧烈的 咳嗽,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咳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站在 旁边的女儿像安慰孩子一样拍打着他的背,儿子偷偷地背过身去,擦眼泪。   病房里一如既往的白,正门刷着黄漆,被关得严严实实。尿盆就放在床底下, 隐隐散发出臭气。桌子上放着一叠叠剪成不规则形状的卫生纸和乱七八糟的杂物。   13床的老妹妹没有走过去,她坐在椅子上仔细的剥一只橘子,白色的纹路挂 满橙色的皮肤,浅浅的,不要很大的力气就碎了,橙色的汁液渗透出来,然后把 橘子放在凌乱的桌子上。她没有跟他说话,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她告诉自己:不难过,不落泪的。   就在去年,老妹妹还看到他和一群老人在村子小学门口的黑板上刷油漆,看 见他背着手弓着背在戏台周围溜达;就在暑假,她还看到他一边抬起左手遮阳一 边和坐在路边谁家门口大石头上的老人们打招呼,他还用碎布条缝那把脆得快要 掉完的蒲扇沿;他掏出洗得发白的手帕擦光秃秃的头上亮晶晶的汗滴;就在前一 阵子,儿子还看到他送孙子孙女去上学,吃饭前他慢慢地嚼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米 饭。怎么现在就成这样子了呢?   作儿子的不想谈自己的感受或是心情。   儿子每天晚上七点都会准时出现在病房里,13床是很以自己的儿子为骄傲的, 他神气地向病友们介绍:“我这儿子在地税局工作的,怎么样,行业不错吧?这 孩子又孝顺,我一辈子养这么个儿子,值了!”   儿子有点难为情,朝父亲的病友们微笑了一下,转头对父亲说:“我昨天上 网查到了一种新药,配合脑梗塞的清理工作,效果很好。爸爸要不要试试看?”   姑姑担心地问:“肯定老贵的吧?”   儿媳妇拉长了脸说:“一次两百多块,一个疗程下来,要多一万块钱的费 用。”   儿子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媳妇赌气看窗外。   13床丝毫不理会儿媳妇,他大手豪迈地一挥:“用上用上!有好药为什么不 用?只要对病情有利的,统统都用上!老子辛苦一辈子了,得留着这条老命好好 享福!”   小两口从医院里回来,媳妇就唠叨开了:“爸爸怎么也不为我们想想啊?我 们房子每月还要按揭贷款两千元,儿子每个月上幼儿园要六百元,一家三口还得 吃喝拉撒,再加上装修房子欠的债……”   丈夫怒目圆睁,恶狠狠地骂媳妇:“你怎么这么势利啊?我爸爸把我培养成 现在容易吗?敢情那不是你爸爸!闭上你的嘴巴,给我滚一边去!”   女人挨了骂,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闭上了嘴。她真是伤心了,为了这个家, 她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连套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就说说脚上的这双人造皮鞋 吧,鞋头的皮早就踢没了,露出黑头来,捂也捂不住,早就应该再买一双了,可 那五十块硬是舍不得拿出手。老头子倒好,一万块钱的医药费眼睛眨都不眨就花 了,他是农村户口,医药费没地方报销,每一分钱都得从儿子的裤兜里面掏。这 日子也真过得寒心,滚就滚吧,没什么可留恋的。   女人一句话也不说,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撒腿就要往门口跑。做丈夫的急了, 先她一步直扑房门,把门锁死:“你干嘛去?”   女人硬梆梆地:“回娘家。”说着冲上来奋勇拉门。   男人用背顶住房门:“那明天我去上班,儿子谁送去幼儿园?”   女人轻蔑地撇撇嘴:“你自己想办法。”   男人上前夺女人的包:“我跟你道歉行了吧?我知道,我说那话伤你的心了, 我说了以后也很后悔。可我心里也苦啊!你瞧,我的嘴巴都起了十几个泡了!你 怕那医药费像天文数字一样往上加,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怕啊!可怕也得顶上 呀,你说是不是?在爸爸那边我必须做一个好儿子,你又要求我做一个好丈夫, 儿子也要求我做一个好父亲,我真的很累,真想撂挑子不干了,我干脆一个人到 外面躲几天算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而已。你也一样。发发脾气就算了。 你不能走。你一走,我真的会垮掉的。”   男人再次夺女人的包,女人执拗地抓住包不放。男人绝望地松开手,颓然坐 到沙发上。女人呆了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累了,就用手去抠墙壁上的粉 皮。   吵完架的第二天,男人还是一下班就朝医院奔去。父亲的治疗情况看起来不 错。给父亲削好一个苹果,他开始不停地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他显得疲倦和心烦, 踱到桌子旁边,站定了,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在桌上的公文包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合上又打开。这是一个疲惫而涣散的日子,空气也百无聊赖的,作儿子的觉得自 己木楞楞地好像变作了一个植物人。良久,他呆滞的目光挂在了输液瓶上,仿佛 找到了一处歇息所在。而父亲,正安恬地任由源源不断的金钱输向他的体内。最 终,儿子找到了一把椅子。他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两道纹线深深地勒着嘴角, 整个身子完全塌进椅子里,看起来好像被谁抽去了脊梁骨。   这时,吴医生进来了,进行一天当中的例行查房诊治。他微笑着拍拍13床: “新药已经开了,今天就会送过来,治疗效果很好的。要记得往帐号里先打五千 块进去。老伯,你很有福气啊。”   13床骄傲地点点头:“是啊,我这是老来福。我那老婆命短,31岁就生病死 了,我硬是没再娶,怕再娶的女人对我儿子不好,就凭我咬着牙把儿子培养成国 家干部。现在,我真的要好好享福了。”   吴医生点点头表示赞同。   (三)   原来的14床欢天喜地地出院了,他是公费治疗,啥也不愁。昨天,吴医生笑 容满面对他说:“你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明天我把药单给你,到交费处结好 帐,你去药房把药领出来,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听了医生的一番话,14床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要不是骨头老化,肯定要从 病床上蹦起来。他快活地指使儿子、儿媳妇收拾这收拾那:“衣柜里还有一床毛 毯,要记得收。哦,还有口杯,要记得带。”14床想把自己的快乐传给别人: “老伙计,你们也争取快点出院到公园里打太极拳!”于是,14床就率先奔上幸 福的列车出院去了。   眼见14床的位置陡然空了,罗进发又是妒忌又是失落。很快地,14床迎来了 一个重症病人,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由于床位紧张,只好男女混杂,反正都 上了岁数,且都是病人,性别这个因素可以暂时不考虑在内。这个女人一天到晚 24小时挂着呼吸机和氧气瓶,颈下垂着层层皮囊,身子下面垫着成人尿布。请了 一个护工,喂食的时候,先帮她系上围脖,边哄边劝,往嘴里塞一些细碎得看不 出原料的食物。汤与饭粒,常常撒得到处都是,护工保持着机械的动作,用勺子 在14床那失去弹性的唇边刮来刮去。   14床总是长时间地昏睡,嘴角挂着浑浊的涎水。一旦醒过来,她就哭天抢地 地哭嚎:“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不住院,回家!你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她 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着,可她已经连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母 狮卧伏草丛舔伤时,犹有重获健康的希望,可她已经是一头垂垂老矣连狮毛都脱 落得精光的老狮子了,整整一个活死人。窗外,黑暗在堆积。走廊的灯光透进病 室,更其微弱。另一种黑暗无情地包围着老人。那是灯光驱不走的黑暗,是阳光 冲不破的黑暗,是亲情挣不出的黑暗。在这里,一切抗争和挣扎终归徒劳。   儿子上前用力按住她的手:“妈,你就安心治病吧,关于治疗费用不要想那 么多。我知道你是心疼钱,可我们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为你花钱,你说叫左 邻右舍的的怎么看我们?”   女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妈,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帮我们节约钱好不 好?”   14床面朝墙壁,不理会儿女,低下头用手搓弄自己的衬衣衣角。她的衬衣颜 色已经模糊不清了,可她就是不肯让人换掉:人一生病,脾气就变得反常地执拗 ——快走到头了,能节约一分钱就是一分钱!她偏执地认为,自己顶多也就再活 个十天半月的,却要花费三四万块钱,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要是把这三四万块钱 用在儿孙上面,多好!可是,儿女们没有一个理睬她,还是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 扔钱,让她心痛,可是她又阻止不了。这个世界已经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了,以 前全家以她为中心、唯她的话是听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想起这个她就更 加绝望,更加坚定了她速死的决心。   女儿本来还想用开玩笑的方法来掩盖内心的忧虑,看到母亲这种表情,她也 显得沮丧而沉默了。   看到一双儿女决心已定,14床无奈地说:“既然你们不肯让我出院,你们怕 左邻右舍说你们不孝,那我就住院好了,让你们好做人一些。不过,我一定要用 最便宜的药,如果这一点你们还不答应,那我就不吃药,你们等着早点给我收尸 好了。”   女儿只得暂时答应她:“好,好,我们答应你。”哄小孩似的。   14床眼看自己的折衷方式得到了坚持与赞同,她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微 笑之余她犹自不放心,当医生查房的时候,她捅了捅儿子的胳膊:“你跟医生说 说。”   儿子为难地开口了:“医生,我母亲要求用便宜一点的药……”   14床更正道:“最便宜的。”   吴医生笑了。   儿子难为情地低下头,为母亲盖好被褥,仔细掖了掖被角。病房进入一天最 安静的时刻,14床的心沉入这黑暗,又从黑暗沉入到白夜,无法睡去。儿子的行 为可能暂时给她温暖,但她明白,在强大无情的疾病面前,这温暖多么经不起推 敲和消受,根本不堪一击。她的矜持和威严像深秋黄叶一样飘零。她像一头母狮 或猛虎,被剥夺了强健和威猛,疲惫地伏卧在夕阳下,伏卧在寒风中,无奈地等 着天边幕落……   她的老头子来看她了。老头子是个处级干部,他刚把水果放在桌上,手机铃 声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他摁下了接听键:“老许,是这样的,我单位有个女 同志,四十岁,单身,被事业耽误了,对你挺合适的……”   老头子期期艾艾:“我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那边说:“老许,你看开点,我跟你爱人的主治医生很熟,知道她的病只是 一两天的事……不怕你笑话,我就怕迟开了口,被别人抢了先。我单位里的这个 女同志真的是好……”   14床在这一刻突然表现出异样的清醒。老头子刚把手机插进口袋里,她就问 了:“给你介绍对象的是吗?我还没死呢,她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了……”   她的儿子怒斥道:“那些畜生!”   老头子不自在地说:“你放心养病,别听人家乱嚼舌头。”   14床突然古怪地笑了:“我就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给你腾位置了……”   女儿赶紧扑上去安慰:“妈!就凭这一点,你就该好好活,就该活活气死那 些狗娘养的!”   14床紧紧地抿住嘴巴,不说话了,将一双空洞的眼睛面向了头顶那片空空如 也的白色天花板。   儿子朝父亲怒吼道:“以后再接这样的电话,我把你的手机摔个稀巴烂!”   眼见儿子怒气冲冲要把人撕了的模样,老头子急忙辩解:“别误会,我真没 这样想过。全是那帮人在胡搞……”   儿子瞪了父亲一眼,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夜,亮出它的锋刃,对病人对家属的切割重新开始。半夜里,14床突发高烧, 她暴怒地对儿子说:“呀,这脑袋瓜里有什么混帐东西在烧我。”剧烈的头痛痛 得她一对深陷的眼睛淌出浑浊的泪水。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好像想把里面的 混帐东西敲出来似的,看她那痛苦状,好像有一头小兽在脑袋瓜里咬她。值班医 生来了,他诊察了一会儿,在病历上记下:“21日凌晨3点,14床出现眼睛发红、 口腔污秽、头痛、极度口渴、谵语、体内有撕裂感。昏睡。衰竭。”14床的家人 闻讯陆续赶来,病房里一片忙乱,所有的人都惊醒了。医生先开了退烧药,等明 天早上会诊时再仔细分析病因。等医生走后,病房里的人都感觉头痛欲裂,好像 每个人都发了高烧似的。可谁叫自己没有钱住单人病房呢,那就继续忍着吧。   次日,14床病情有所好转。13床笑眯眯地转头看14床:“你说你怎么这样想 不开呢?我们苦了一辈子,老了就应该好好地享受享受!明天,我要叫儿子买些 鲡鱼来给老子吃!”13床的性格是快活的,而14床阴郁着一张脸,她没有回答13 床的话。13床碰了个没趣,把头转回来,低声嘟哝着诅咒了一句:“宁愿人去死 也不愿钱去死,那就等死吧!傻瓜!”   对待14床,吴医生内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赞赏14床为儿女着想的好心 肠,觉得这是一个好老人家,可看到她那寻死觅活的样儿,他又恨14床恨得不行。 你要是不配合治疗,那你干脆回家得了,非得呆在医院里给医生添堵。14床就像 一间风雨飘摇中的破房子,让他这个当医生的擎天柱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支撑, 他充当的是修补匠的角色,在颓败面前勉力杯水车薪地救助。所有的感觉就是一 个字——累!吴医生在心里嘟哝着:只因为你儿子拿了钱来,我才给你当柱子, 不然,你这所破房子,趁早倒掉算了,大家早解脱!   想归这么想,从医院的效益考虑,吴医生还是拿13床给14床做榜样:“阿姨, 你要想开一点!你瞧瞧13床,用的是最好的药,好得也快,吃的好睡的香,人家 想得开!有钱尽管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花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14床出于对吴医生的尊重虽然诺诺连声,还是拉着吴医生的手小声而坚决地 要求说:“吴医生,给我开最便宜的药……我老了,我的命不值钱,钱要用在儿 孙身上才值……”   吴医生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今天轮到做女儿的来护理14床。除了换输液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女儿斜 倚在窗前发呆。冬日的太阳刚才还在病房里洒下一大片,现在只斜进一角,只剩 一条心虚的慌乱的尾巴。钟表的秒针滴滴答答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像一滴滴 水积蓄在密封的病房里,从膝盖到腰部到脖颈,慢慢地把人全淹没了。她没有注 意到母亲的衬衣四个钮扣已掉了三个,剩下的一个母亲又舍不得硬生生地掰掉……   23号夜里,毫无预兆地,14床突然病危。呼吸困难,抽搐,翻眼白,脸部器 官全部扭曲。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这一次,没有出现奇迹。吴医生直觉病 痛向14床亮出了生命的底牌。当吴医生无奈地朝病人家属摊摊手后,家属们爆发 出一阵如唱诗团咏叹般的集体痛哭声。日光灯惨白的光芒浇在所有人的脖颈上, 一群悲伤的人无力地面对着死亡这个呲牙咧嘴的血腥怪兽。吴医生突然发现,在 这个充满人声的房间里,其实类似空旷的荒野,14床的生命像羽毛一样飘飞走了,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病房里仿佛压满了几万吨的黑暗。哭声刺向了夜空,病房 快要被哭声震裂了。吴医生不知为什么突然注意到14床赤裸的脚上,交织着许多 突出的像青藤一样的静脉。他也有点想哭:疾病,是所有肉体痛苦的根基,撼动 了生命的宇宙。吴医生揉了揉眼睛,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不敢看病床。那张床 成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点。他慌乱地将脑袋别转开去,他看到窗外街道上人群依然 忙忙碌碌。这边有一个生命从世界上消失了,可人群中谁会知道这个刚刚消逝的 生命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就在他们当中忙碌?汹涌的人流中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些人 心里是多么的哀伤,看起来似乎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 量。   13床吓坏了。他总觉得14床空空的位置上还躺着个人,整个病房里像雷阵雨 快来时天空中那层层累积的乌云。他反复向吴医生提要求:“吴医生,我要用最 好的药。”不管午睡还是晚上入眠,血肉模糊的14床总是从黑影里跳出来,恐怖 地闯进13床的梦里,血淋淋地朝他招手:来呀,来呀,我们一起做伴去……14床 那张垂死的脸在不断地放大、再放大,她身上带着的地狱之火离13床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那一道道火蛇,那一片片火的刀子,火的波浪,一次次扑向13床。13 床嗷嗷叫着落荒而逃,他大汗淋漓尖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尿湿了。已经 三天了,时间并没有消磨掉14床的身影,相反,却在不断地加深着13床对她刻骨 铭心的印象,他觉得14床正试图拖着他朝阴曹地府里走去。这种感觉特别地恶劣, 死亡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进入13床的鼻腔、咽喉,然后顺着气管、肺泡、血液蜿蜒 而下。13床悄悄地对儿子说:“你回家叫你女人为14床烧些纸钱,省得她老是要 找我给她作伴去……”   儿媳妇顺从地烧了纸钱。可14床的影子还是影影绰绰地,老在13床的眼前飘 动。13床抱怨道:“可能是儿媳妇不懂,烧的过程中没有讲清楚……”   儿媳妇苍白着一张脸,听着13床的教导与训斥,她看到公公眼睛里熊熊燃烧 着两束求生的火焰。   此后,13床吃饭都要挑最好的吃。他觉得有权利享受,这可能是自己活在这 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有权利享受这个最后的夏天,因为每做一件事都可 能变成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睡下,最后一次从睡眠中睁开眼睛,最后一次上厕 所,最后一次洗手,最后一次喝水,最后一次吃水果,最后一次看自己的儿子, 最后一次看电视,最后一次打量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被逼到绝路上了吗?他不 愿意相信!   褐色的斑点爬上13床的脸颊,他的面容泛黄,像一本书似的颜色越来越深。 病痛力透膏肓地镂刻在他大理石般惨白僵硬的躯体上。有时,当病房里传来某个 病人送往太平间的消息,他会觉得自己在又一场角逐中获得了胜利,俨然是一位 战场上的名将。他走在78岁崎岖难行的生命峰巅上,每当清晨好不容易再一次睁 开眼睛,阳光那样刺眼,从窗户外面抽出它那不怀好意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 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随时会朝着他一刀刺过来。特别是在夜晚里,他总会觉得 自己的衣角被挂在了墓穴石上,他必须使劲把衣角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抽出 来。睡梦中,死亡的波涛气势汹汹地将颤巍巍的他席卷而去,而他必须艰难地划 动正在把他卷往地狱的时间的波涛。尽管极度不甘、极度抗议、极度拒绝,最终 还要在一个未知的时间里被迫接受那个铁一般的宿命……   (四)   散步的时候,吴医生看到住院楼外部装饰的霓虹灯在闪烁,这让他有一种夜 总会的怪诞之感。难道这个生与死交汇的地方太沉重了,必须给它来一个类似黑 色幽默的效果,要以那俗艳的大红大绿来冲淡那原本以白色为主的中心主题?   花圃那边很热闹。没有轮到班的医生们都在那边聊天。医生们大都注意养生, 饭后散步是他们人生中雷打不动的规律。   吴医生家是典型的丁克家庭,他爱人在心血管室工作,两人常年目睹人在疾 病面前尊严全无的惨景,一致决定不要孩子。医院家属楼花园里是相当理想的沙 龙场所,常常有十数位同仁在那里聊着聊着就聊到某个医学命题。这天,吴医生 向人们描述完小军和小军父母的惨状后,慷慨激昂地宣布:“我看这个脑瘫儿安 乐死算了!哪对父母摊上这么个脑瘫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我赞成安乐死!我希 望安乐死能早一天在中国立法!当一朵花被病毒腐蚀了身体,凋谢成为必然,那 么何必还让他忍受凋谢前一点点腐烂的过程呢?人生本来是用来上孝父母、下爱 子女、和爱人友人一起携手前行的,而一旦活着成为亲人们的负担,那这鸡肋一 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当生命失去乐趣的时候,如果真的无法得到延续生命的机 会,那就请优雅地转身离开吧!最起码,可以减轻他人所承受的痛苦。”   吴医生知道自己天生有点不正经,在越让人同情哀怜的场景中他不知道为什 么越想发笑,这是医生的大忌。但他还是成功地躲到了一本正经和严肃认真的背 后,他的年轻有为迷惑了所有的人,难以体察到他是一个不善施恩的人。   陈医生立刻激烈地反驳:“吴医生你这是典型的纳粹思想!我看你整整一个 希特勒!你这种想法说到底不就是人种淘汰吗?只从实用主义出发,为什么一定 要剥夺弱者的生存权利?”   吴医生冷笑着反唇相讥:“我看你的观念怎么像原始人那样古老?我觉得, 我们人对死亡的观念应该不断地发展演变,从最初盲目畏惧死亡发展到消极平静 地接受死亡,最后发展到积极主动地规范死亡。所以我赞成安乐死。”   吴医生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激进主义者,一般人不愿与他交锋,偏偏陈医生 是个认死理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依不挠地与吴医生展开辩驳:“我反对安乐死。 考虑到重症患者的神智往往并不清醒,他们的亲属可能会出于减轻自己负担的角 度,催促医生给病人实施安乐死,结果一些完全有可能被救治的病人因此而‘非 意愿死亡’。另外,医生也可能给未能救活病人找到‘合法解释’,声称按照现 有法律,只要现行技术无力回天,就可以劝说病人放弃治疗、自动走上绝路,这 样做的后果就是使医疗技术发展停滞不前。正如一位反对者所言:‘杀死一个生 命并不等于治疗。’”   两个人的辩论硝烟四起,惹得二十几位同仁饶有兴趣地听他们杀出个高下来。   吴医生叹息道:“安乐死,只是生命航线的一个方向罢了。旁观者永远无法 理解当事人的痛苦和忧伤,只有舵手才对航行的方向最有发言权。将安乐死立法, 才是真正显示了人道性、正义性。而且你们也都知道,实施安乐死有三个前提条 件:医生必须首先确认病人正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持续痛苦’,且当代医疗手 段根本无法解除这种痛苦;医生必须采取过一切可能的治疗方法,但均宣告无效; 医生必须向患者本人求证其自愿实施安乐死,而不得有任何胁迫及威逼的情况发 生。只有在这3个前提均满足时,安乐死才算合法。在这些前提下,医生不会被 放纵成杀人狂。你们的忧虑完全多余。”   陈医生慷慨陈词,一副正义站在他这一边的模样:“归根结底,你把安乐死 这个重大生命问题简单化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要做的不是是否接受死亡, 而是如何接受。‘安乐死’这一社会问题正是顺应时代发展而出现的。然而安乐 死毕竟是一个涉及到医学、伦理、道德、法律、社会学、哲学等诸多领域的复杂 的综合性社会问题。安乐死说穿了是虚伪的人道主义:它剥夺了患者的生命,是 对神圣法律的蔑视与践踏,是一种违法犯罪的行为;在道德上“安乐死”是对社 会公德与文明的玷污与败坏,特别是对于医务工作者来说,它违背了职业道德和 人道主义精神,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披着虚伪的人道主义外衣的社会悲剧。一个敏 感而有尊严的人,会解读周围的信息。如果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放弃了,肉体痛苦 再加上精神痛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如果这时候他提出安乐死,那意味 着,他要求的不是安乐,而是:他不希望再跟这个世界有任何联系了。这样的安 乐死是极为可悲的。选择安乐死,是死亡战胜了勇气;选择坚强面对,是勇气战 胜了死亡。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灵死亡的人,一个熄灭了心中烛光的人,只能 说他可怜可悲。”   两人谁也没办法说服谁。   陈医生气忿忿地离开了。   吴医生留下来继续在花圃里散步。他追忆起未到苦难的医院之前的欢乐。花 香若有若无。那些逝去的欢乐给他的印象就像花香一样:花香几乎总是与某种遥 远的回忆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回忆又往往模糊不清,你不免想到根本就没有这么 回事,而回忆的缘由也不实际,不过是对心愿的向往。但是事实又并非如此。   吴医生怅然若失。   (五)   14床不在了。罗进发羡慕得红了眼。要是小军也不在了该多好。这有残疾的 生命,应该像闪电一样迅速划过、熄灭,归于无边的黑夜。要是小军不在了,他 就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债务,他可以搂着老婆在床上快活,然后生下一个健康的儿 子,在儿子嘹亮高亢的啼哭声中喝酒,然后嚼上一块猪头皮……可是这军军,除 了大脑不行以外,他四肢那么健壮,好像准备活上一百岁……   家里的财产在迅速地减少,可罗进发的忧虑并没有因为积累的纸币迅速变薄 而变轻。二十头未到出栏时间的猪也提前变卖了。本来应该留下猪苗的,可眼看 着连猪苗都得变卖了,因为医院那边的药费尚欠一千多块钱。吴医生举着手中的 胶囊滔滔不绝:“这种刚刚开发出来的新药对脑瘫有独特疗效。要知道,脑病的 根本原因是脑神经细胞受损造成神经细胞生长发育障碍。脑瘫的治疗一是脑细胞 再生,二是脑细胞有效连接,二者缺一不可。这种胶囊其独有的活性因子能促使 神经细胞再生。你不买可别后悔,这种新药十分紧销,常常出现脱销现象,有时 短时间内还进不了货。”透窗而入的阳光,令吴医生光洁的眼镜片更其明亮。他 微笑的面孔传递友好,他询问军军的日常表现,同时回答罗进发的频频提问。阳 光把他剪裁得像下界来传播福音的耶稣。   罗进发本来还在犹豫当中,毕竟家里的钱除了给儿子治病以外,一家人几张 嘴还得吃还得喝,不管怎么样得留有余地才行。可是吴医生那一番话让他急火攻 心,仿佛别人家的脑瘫儿吃了这种新药都好转了似的,只有自己因为舍不得掏出 药钱才让自己的儿子总处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一咬牙:“买!”   吴医生趁热打铁:“建议你多买一疗程!来我们医院就诊的许多脑瘫患儿吃 了这种新药病情都减轻了许多!”吴医生转身指了指满墙的锦旗。锦旗密密麻麻 的,充斥感恩的话语及高度的评价。罗进发心头一热,有那么多脑瘫患儿为伍, 让罗进发感觉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他心头升起像胶囊外包装颜色 一样的绿色希望。   药房里给他的药有满满一大包,罗进发有些傻眼,问医药师:“这药这么多, 怎么个吃法呀!”   医药师不耐烦道:“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回家自己看!”排在他后面的 人吆喝道:“拿了药就让开,别磨蹭了!”不容分说挤上前来。   回到病房,罗进发拿出药来细细研究,那药的包装花花绿绿的让他有些晃眼, 他逐一清点,最终弄清楚了一天总共要吃八种药,其中三种药是早晚吃,另外五 种是一日三餐吃,有饭前吃的,有饭后吃的,有的一次要吃一粒,有的一次要吃 两粒,有的一次要吃三粒,把他都搞糊涂了。罗进发反复交代陈红,可陈红记性 差,有一次把药喂错了,罗进发一见大光其火,朝她胸前用力攘了一把:“你想 害死我儿子啊!”   陈红的眼泪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罗进发也知道这话伤人,自己默默地将早、中、晚要吃的药分成一小包一小 包,特意去药房里讨了不同颜色的纸来,早晚用黄纸包裹,中午的药用红纸包裹。 陈红战战兢兢,生怕再次弄错,不停地念叨:“早晚吃黄的,中午吃红的。”念 来念去,突然觉得有些颠倒了:“早晚吃红的,中午吃黄的?”又觉得不对,赶 紧再去问丈夫,罗进发几乎要咆哮起来了:“你怎么这么蠢啊?我倒了八辈子血 霉了,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人,再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儿子!”   结婚后累积的钱币在迅速变薄,忧郁和顾虑却在变深。   陈红一开始觉得自己的眼泪像大海里的海水,怎么流也流不完,动不动就想 哭。慢慢地,她的眼泪像河水了;到最后,简直就成了冬天里的河水——干了, 只剩下干枯的河床。现在在医院里无论遭遇到什么难事,她都要无奈地一笑。罗 进发怎么看她觉得怎么都烦,老婆哭,他嫌她烦;老婆笑,他也发火:碰上个脑 瘫儿子,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怎么看你也像个脑瘫啊?   为了儿子,陈红学会了上网,她疯狂地上百度,上搜搜,当她看到“治疗脑 瘫的最好医院”,眼睛一亮,闯进去抄了详细地址,马上停蹄奔赴前去。进医院 进得多了,陈红都觉得自己也可以当一个脑瘫专家了,无非就是那么一套:询问 病情,陈红那一套已经讲得嘴唇发麻,恨不得弄个录音机来重复播放。办理住院 手续,医生会诊,康复治疗,开药拿药,交钱出院。各家医院所开的药方大同小 异,名称不同而已,里面的成份都差不离,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好像一吃就立刻 不脑瘫了似的,你吃了治不好,那只能怪你脑瘫的程度太深,或者怪你吃的药不 够多,怪自己没有坚持长期服用同一品牌的药,因此达不到药效。陈红有时候恨 起来,真想把一整瓶的药一口塞进儿子的嘴巴里:“你给妈妈一口吞进去!儿子! 你立刻给妈妈好起来!”   军军却啥也不懂,依旧给妈妈一个灿烂的微笑,同时,嘴角流出更多的涎水, 亮晶晶的。陈红绝望得一拳打在墙上,最后,索性把头也撞向墙上去了。只不过, 一下撞不死,一阵眼冒金星大脑轰鸣过后,还得继续挣钱给儿子治病:菩萨啊, 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卖给我一颗,一百万我也认了,我去卖血,我去卖命,我去 借,我去下跪,我去抢,都给你凑够了数来!   没人的时候,陈红常常抽自己的嘴巴:“陈红啊,陈红,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你怎么能听信老公的话在家里生孩子呢?你应该坚持上医院啊!要是上了医院, 军军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现在早就满野地里疯跑,跑得常常让妈妈找不着了。 陈红,你混啊!”她一遍一遍地抽自己的嘴巴,一遍一遍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 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卖,就是没有卖后悔药吃。其实,她是怪罗进发的,只不过不 敢当面怪他,怪来怪去最后只好怪自己。这是作孽。是报应。   医院里又催着交钱了。罗进发实在没有办法。他缠着吴医生让军军出院,吴 医生双手一摊:“军军一疗程还没结束呢?”   罗进发跟着吴医生进了办公室,可怜兮兮的:“真的没地方借钱了。再住下 去,吴医生要帮我垫钱吗?”   吴医生笑了:“孩子是你的,我们当医生的尊重家长的意见。”   突然,罗进发眼睛一亮,拿起吴医生桌上放的那本讨论安乐死的书:“吴医 生,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   吴医生心一颤,一瞬间电光石闪般明白了罗进发的意图,他拿起书就要往抽 屉里塞:“不行啊,这本书是向图书馆借的……”   罗进发上前一步抢了过来:“吴医生,借我看一个晚上,明天就还你!”话 说着,人已经跑到走廊上了,吴医生要把书拿回来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罗进发把书还给吴医生,目光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吴医生,你 看我家军军……书上说的安乐死在中国合法吗……”   吴医生不敢看罗进发的眼睛,他真后悔昨天没把书抢回来:“你不要胡思乱 想。这本书我昨天就该还给图书馆……”   罗进发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哀求道:“吴医生,你能不能给军军注射一支 杜冷丁……我真的快让军军弄疯了,不怕你笑话,自从发现军军脑瘫后,我女人 就从来没有主动让我近过身……这两年我活得像个死人……”罗进发说着说着, 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吴医生喝斥道:“胡说!安乐死在中国是非法的。任何一个医生都没有让病 人安乐死的权利,你别让我犯错误……”   罗进发整整缠了吴医生一整天,吴医生走到哪里,罗进发就跟到哪里,吴医 生忙着,罗进发就闪到一边;吴医生一有空,罗进发马上凑上前来。最后,吴医 生发了脾气:“罗进发,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罗进发愁苦着一张脸,讪讪地退到一边。   吴医生叹口气:“这样吧,你既然盼着让军军赶紧出院,那就让军军提早出 院吧!”吴医生真的被这个罗进发缠怕了。   罗进发木木地谢过吴医生。   (六)   在城市医院里,陈红时时刻刻为钱而焦虑;回到农村里,她为军军而自卑, 觉得屈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前生究竟作了什么孽得到一个这样大的报应。隔壁 的张春,原来是喜欢罗进发的,可是罗进发娶了陈红。现在张春见了带着军军的 陈红,就会怪模怪样地叹气:“哟,这孩子也真可怜!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 今世投胎成了这般模样!”陈红心碎欲裂,她又不是一个彪悍的婆娘,不敢扑上 去和张春撕打。张春长得那么壮,自己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军 军往家里退,她的脑袋在一点点一点点地膨胀:军军,你快点好起来吧,妈妈快 要疯了!她常常抱着军军看着他的脑袋发呆,想不通为什么这架生命时钟会弄错 了刻度?   对面的张春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唉,机器坏掉了要赶紧去维修!”随 后张春那尖利而放肆的笑声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陈红将头深深地扎进了军军的小胸脯里。脑瘫,这是对家庭尊严的严重背叛 与挑衅。儿子的脑瘫,彻底摧毁了陈红的自尊。   这天,陈红抱了小军到好朋友阿惠家闲坐,阿惠无意间扯到自己在部队当军 官的哥哥,陈红不禁精神一振:省内医院都跑遍了,就部队医院还没看呢,部队 规矩那么严谨,军医的医术肯定错不了,说不定就能让军军站起来!她张了嘴: “阿惠,我厚着脸皮说了,麻烦你跟你哥哥说一下军军的情况,我想带着军军到 部队医院瞧瞧,我们把他生成这个样子,就得想着法儿尽量把他治好。只要哪儿 有一丝光亮,哪儿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过。让你见笑了。”   阿惠生气地打断陈红的话:“你说到哪里去了?孩子长得这么好,就是落下 这么点毛病,要是部队医院真能医好军军,那我也算积了一点功德!”她操起电 话就摁哥哥的号码。   陈红第二天迫不及待地抱着军军投奔阿惠哥哥来了。到达江州市的时候已是 黄昏,要在阿惠哥哥家歇宿一晚明天才能到医院看病。坐车途中隔座旅客看军军 时那异样的目光又重新浮现在陈红脑海里。她无意识地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天空 好像在流血。那么多的血。流的血太多了!陈红呆呆地看了看军军,又摸了摸口 袋里借来的那叠钞票。   军军到了一个新环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摸摸茶杯,摸摸大瓷花瓶,摸摸 液晶电视,陈红呵斥道:“军军!不能乱动!把东西打坏了我打你屁股!”   阿惠的嫂子一叠声道:“没关系!没关系!难得来一回,你让她尽兴玩好了! 我儿子也是这样淘气的。”   陈红依旧紧张着,拘谨着,自己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 小孩不懂事,大人哪能也跟着不懂事?   军军还是乐呵呵的,等陈红夺下了茶杯,他就去摸大瓷花瓶。那大瓷花瓶看 起来至少值几千块钱,陈红慌慌张张地上前夺了下来,小心地将大瓷花瓶安置妥 当。军军又趔趔趄趄地去摸液晶电视,他一个站不稳,将音箱撞得晃了晃。陈红 急了,瞪大眼睛吼他:“你找打!”军军从未见到母亲这副面孔,大嘴巴一咧, 哭开了。陈惠的嫂子连忙上来劝,陈红尴尬地抱起军军哄他:“好军军,乖军军, 不哭了,是妈妈不好!”   九点多,陈红把军军哄睡着了。没想到小家伙半夜里三点多醒过来,开始玩 耍。陈红压着满肚子火,吓唬他:“你再不睡我就带你去打针!”小家伙听到 “打针”张开嘴巴又要哭,慌得陈红一下子捂住儿子的嘴巴,人家阿惠大哥大嫂 在休息,军军半夜里这样吵闹不讨人嫌才怪!好容易熬到天亮,阿惠嫂子起床了, 陈红带着两个黑眼圈朝阿惠嫂子抱歉地笑笑。   阿惠哥哥先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自己部队的军医,再由军医联系部队医院 里治疗脑瘫的医生。陈红急切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上去:“用我的打。”她怕阿惠 哥哥花费太多的电话费。   阿惠哥哥笑了:“你想这么多做什么,给军军治病要紧。我号码都存在我的 手机里面,用我的手机打比较方便。”   陈红的心提着,努力想听清楚手机那边的人怎么说,她害怕这么大老远地来, 连主治医生的面都见不着。等阿惠哥哥接完电话,陈红就急切地问:“怎么样?”   “主任说出差去了,你别急,副主任在,听说副主任的医术还比主任好。”   陈红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展颜一笑:“好好,只要找得到医生就行。”话虽 这么说,但主任不在终究让陈红感到有些惆怅,满腔热望瞬间变成了堵在胸口的 冰雪。   他们在部队医院等了好大一会儿,部队的军医总算来了。人家已经是气喘吁 吁的,陈红不好意思再催促了。到了脑科,副主任很热情地跟军医握手。副主任 顶发稀疏,气定神详,双眸如钻,神情睿智,不像诊病倒像是在处理某桩公务。 陈红宛若见到了救星,虔恭有加地喊了声:“医生你好。”接下来依旧是询问病 情,陈红把老一套熟练地复述了一遍,讲看过哪几家医院,吃过哪些药,还掏出 军军的脑CT图给副主任看。副主任仔细研究了一会,再看了看军军走路,沉吟道: “军军肯定会走路的,你放心。就是怕他姿势不对,你看他现在走路都有些剪刀 步了,平时在家里一定要纠正他的姿势。”   陈红急切地说:“是啊是啊,他现在走起路来就像鸭子那样摇摇晃晃的。”   副主任没有开任何药:“你家里的药还那么多,继续吃就好。我们这里的药 也差不多,不要白浪费钱。”   陈红心里空荡荡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医院里拎回大包小包的药,尽管知道这 副主任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没有大肆宰她,可她还是急得想哭:“医生不开药, 是不是意味着军军彻底没救了,连药都懒得开了?”她努力含住自己的眼泪才控 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多少个夜晚,她在睡梦中都梦见军军像别的孩子那 样骑着竹马在屋前屋后健步飞奔,拿着木头大刀与同龄的孩子相互厮杀,这让她 喜出望外:我的军军原来是个健康的孩子呢!等她追过去,她才发现军军走的还 是剪刀步。每当她从睡梦中惊醒,再看看在身边熟睡的军军,脸上不禁又爬满了 泪水。   安乐死。   安乐死。   安乐死。   罗进发这阶段以来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   罗进发心里慢慢起了邪念。军军这孩子真是把他祸害惨了。你说他要是只花 钱也就算了,关键是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生下个脑瘫儿子,这算什 么?同样做猪生意的同行冤家老孙,不知躲在自家门里有多么幸灾乐祸!老孙动 不动就抱了他的儿子在罗进发眼前晃,这是无声的炫耀与示威,罗进发心里在滴 血。他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变得不爱出门了,昔日那寻快活的心思 一丝不存。以前,他是爱喝几口酒的,唤上几个哥们,切几盘猪头皮猪舌头什么 的,闹上一晚上,想想猪圈里那些正在长膘的猪,想想一个劲往上涨的猪肉价格, 他觉得自己的日子比任何一个大官儿还快活。现在呢,没有钱也没有那个精力, 再说了,生了个脑瘫儿子,自己再去寻快活,人家还不戳自己的脊梁骨:儿子都 那样了还有心思寻快活,是不是当老子的也脑瘫呀!就这样,家里再也没有了笑 声。   总之,自从发现军军脑瘫以来,罗进发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寻快活的权利,以 前他和陈红是很恩爱的,现在,晚上他的手刚刚要爬上陈红的胸脯,陈红就腾地 转过身去,没好气地说:“别惹我,我没心情。”罗进发恼起来,强迫着陈红做 了,陈红从头到尾都是直挺挺的,罗进发骂道:“妈的,老子像在奸尸。”他知 道,老婆是怪他来着。都因了自己那荒唐的想法,才导致军军现在的这般模样。 要是直接上医院生产,现在他这个当老子的别提有多骄傲多快活了,人前可以挺 直腰杆,神气活现地带着军军四处窜门。是的,怪他自己。可他还是觉得冤,哪 想到会这样呀!陈红生女儿的时候不是顺顺当当的吗?哪想到会发生这档子破事? 罗进发一会儿怨自己,一会儿怨天,一会儿怨地,一会儿怨命,怨来怨去,现在 连军军也怨上了,原本放在军军身上的爱,慢慢地转变成了满腔怨恨。   陈红开始四处借钱,罗进发对她嚷嚷:“你疯了不成?那么多医院看过了, 钱扔在水里还会咚地一声响了,可扔在医院里啥响声也没听见。治不好的,你别 傻了。你给我醒一醒,别为了军军把咱整个家都糟蹋了。”   陈红情绪失控地声讨丈夫:“你这说的什么话?是人话吗?你究竟是不是军 军的爹?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么?要嘛你就别生他,生了他就要把他治好!你是 想让所有人一辈子都瞧不起他吗?”她疯了似地扯过军军:“你瞧,你要让所有 人一辈子看着军军流口水的样子吗?”说着说着,陈红禁不住再次放声痛哭。   罗进发看军军的眼神慢慢不对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里升起一阵毒雾,陈 红偶然间发现丈夫用一种类似毒蛇的表情看着军军,她打了个寒噤。她推了丈夫 一把:“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军军?”   罗进发有点恍惚,他梦呓般地说:“我们干脆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吧,我们 再生一个好的。”   陈红凶似母老虎:“罗进发,你不是人!你要是敢把军军送走,我跟你离 婚!”   罗进发知道陈红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可他的耐心已经被全部耗尽了,如 果一辈子要面对这个脑瘫儿子,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   这天,陈红从山上猪圈里回来,发现军军不见了。陈红揪住罗进发的衣领又 推又攘又咬:“说,你把军军弄哪里去了?”   罗进发只任陈红咬他,就是不开口,逼急了,说一句:“送人了。”   陈红绝望地松开丈夫,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把 我的双腿跑断了也要把军军找回来!”   陈红像一只母狗一样用她那嗅觉发达的鼻子踏上了寻找军军的路程。她记得 罗进发说过要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她先跑到县城,问清了孤儿院的地址,前往 一个个辨认,一边念叨:“军军,我可怜的孩子,军军,我可怜的孩子。”本县 的找不到,就到邻县一个一个找,再到市里找,找到第七家就找到了军军。几个 孩子正将军军压倒在地下戏弄,军军见了从天而降的陈红,忽然哭着喊出了一个 口齿不清的字:“妈!”陈红扑上去将军军搂在怀里,母子二人嚎啕大哭。   把军军领回家,陈红瞧也不瞧罗进发一眼,夫妻二人整整一个月没有搭腔, 形同陌路。当然,离婚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日子还得照样过,离开了罗进发, 她和军军两人要怎样生活?   陈红陷入到一种癔症当中去了。她着了魔似的,自己常常是吃稀粥配咸菜, 可一听说哪里又出了什么治疗脑瘫的新药,她无论怎样厚着脸皮借钱也要凑够数 将药买了来。她自己过的简直就是尼姑一样的生活,连性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穿的是素衣,往日做姑娘家的一点点光彩全消失了。她以前也瘦,但那种瘦是匀 称的瘦,是男人喜欢的苗条,而她现在的那种瘦,简直是一张皮勉强裹着骨头。 夫妻俩之间最大的乐趣消失了,罗进发将一切罪过都归结到军军身上——这个脑 瘫儿,把他的天都抹黑了!他粗声大气地骂军军,用恶毒的眼光看着儿子。军军 看父亲的眼神就带着畏惧了。   有一个魔鬼,来到罗进发心头很久了——要是军军死了该多好!罗进发背着 军军这座大山真的背得太累了,这座大山让他步履维艰,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 他越来越矮,压得他不断地生出仇恨——我上辈子是不是作了孽欠了军军什么债, 这辈子要做牛做马给他还债!军军的医药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窟窿,除非钱财 从天而降,否则他一辈子都填不满这个窟窿。罗进发太想把军军这座大山扔掉, 但他把军军抛弃过一次,老婆还是把他找回来了。除非军军——死了!当“死了” 这两个字跳进罗进发脑海里的时候,罗进发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噤。自己这是 怎么啦?虎毒还不食子呢,自己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可这个像毒蛇一样的想 法一经产生,就不断在向他心中游过来游过来,把它赶走,它还是不屈不挠地游 过来。   那天晚上,陈红回娘家借钱。她听说浙江有一家脑瘫医院是全国最权威的医 院,她准备上那里去。军军在床上熟睡。乡村的夜非常静谧,可以清晰地听见蛐 蛐的叫声——唧唧唧,唧唧唧,令人想到遥远处那云遮雾绕的天堂。突然,时钟 “当当当”响了几下,响得罗进发心惊肉跳,他鬼使神差地朝军军俯下身子。由 于过于紧张和用力,他衬衣的一个扣子以紧张的姿势咬住了扣缝,终于崩裂,弹 到军军的脸上。罗进发怕军军醒过来,他更加慌乱了,不假思索地拿起一块布用 力捂住军军的鼻子和嘴巴。很快,军军挣扎了起来,手脚乱舞乱抓乱抠,罗进发 加大了力度,不一会儿,军军不动了。罗进发小心翼翼地将布松开,发一会儿呆, 终于意识到军军不再呼吸了。他像野兽一样长嚎了一声,冲进茫茫的夜色里。   陈红这次借来的钱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被送回娘家时眼神已经呆滞发直。 她的兄弟死命摇她:“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只听到梦游般的声音:“罗 进发把军军弄死了。罗进发把军军弄死了。”这是她大哥将耳朵努力凑近陈红的 嘴巴反复辨别才听清楚的,她大哥顿觉毛骨悚然,用右手不停地捋自己的左臂, 被吓得张得老大的嘴巴一时间合不拢。他不大相信,反复高声问道:“真的吗? 真的吗?罗进发真的把军军弄死了?”陈红还是喃喃着那句话,不停地叫:“我 的军军。我的军军。”院子里,她那和军军年岁相仿的侄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 根狗尾巴草。陈红突然冲过去,用力箍住侄子的脖子,疯狂地喊道:“军军!我 的军军!原来你没有死,你在这里呢!你知不知道,你把妈妈吓坏了!”   侄子被吓得手脚乱蹬努力要挣脱陈红的怀抱:“爸爸救我!爸爸救我!姑姑 这是怎么啦?”   陈红大哥冲上去,将陈红的手指用力掰开:“阿红,这是小海,你疯了不成, 连小海你都不认识了?”   陈红扑过来要扯侄子,她大哥不肯放手,陈红开始对着她大哥又抓又咬,高 声叫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陈红嫂子将绳子丢给丈夫:“还不赶快把她捆起来!要疯到外面去疯,怎么 疯到自己家里来咬自己的亲兄弟!”   陈红大哥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人话么?”可陈红真把他咬急了,扯住她的 头发她还是咬,也不管头发被抓住头皮会不会也一起裂了。没办法,陈红大哥只 好暂时把妹妹捆成了一颗粽子。   陈红慢慢安静下来,她母亲心疼得老泪直掉,用手背将老泪擦干,趁机将陈 红的绳子解了,端着陈红的手腕反复看那上面深深的红色勒痕,帮陈红换去尿湿 的裤子。   突然,陈红弹簧似地蹦起来,朝院子外面冲去——因为她看到了邻居一个男 孩的背影,正从她家院门口走过。“军军,我的军军!”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个男 孩,抱住他又亲又摸,口水涂了男孩一脸,男孩从短暂的发懵中醒过来,开始放 声大哭。陈红大哥冲出来,此时男孩的父亲也已赶到,陈红大哥努力要掰开陈红 的手指,又被陈红咬了一口。男孩的父亲急了,左右扇了陈红两个耳光:“疯婆 子,还不放开我家小浩!”   陈红的脸上赫然现出了五个指印,可她顽强地不松手。男孩父亲干脆朝她腿 上踹去,陈红跌倒在地,哭喊道:“军军,你有没有摔疼?”   男孩父亲抚慰着自己受惊的儿子,等儿子平静下来,他开始骂骂咧咧:“是 疯子就送到疯人院去!”   陈红大哥小心地陪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管好她的。”   当天晚上,陈红大嫂拿了两斤红糖到人家家里赔不是。她愧疚地拍拍小男孩 的脸:“有没有吓着了?”   男孩举起他手中正在玩的冲锋枪:“疯女人,我用冲锋枪打她。”   陈红大嫂尴尬地笑一笑:“对不起,这两斤红糖给你压压惊。”   “我才不稀罕呢。”男孩脆生生地说。一转身找他的伙伴们疯去了。   陈红大哥怒气冲冲地再次找来了绳索。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把她解下来 吧?”   陈红大哥没好气地嚷道:“饿死她!”   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汤匙一汤匙地给女儿喂饭。   有时陈红大哥大嫂不在,母亲就偷偷地解开女儿的绳子。可不久之后,总有 村里人怒气冲冲地告上门来,说陈红惊吓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说陈红噩梦中的尖 叫成了全村人的噩梦。陈红大哥气急败坏地喝斥母亲:“妈,你能不能不给我添 乱?”   母亲心虚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反而怕起自己的子 女来了。   陈红大哥急红了眼,他拎了根木棍直奔罗进发家中。罗进发正在喝酒,已经 喝得上头了。陈红大哥把他拎起来,他像一摊泥似地往地下倒。陈红大哥气得破 口大骂:“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罗进发辩解道:“这是安乐死,医生说的!”   “去你妈的安乐死!你干嘛不去安乐死?”陈红大哥连连推搡罗进发的胸膛: “说呀,你干嘛不去安乐死!”   罗进发结结巴巴的,他越说越可笑了:“军军有脑瘫。我没有。”   当地派出所迅速介入了此案。   (七)   1207又住进了一个脑瘫儿和另外两个脑梗塞病人,又有一番新的苦难开始展 览。在办公室里,吴医生常常发呆:关于生命与病痛的渊源——它究竟有着一个 怎样的强壮的拉奥孔与蛇相互纠缠的身姿?它有着怎样缭绕的云雾怎样明媚的阳 光怎样幽深的阴影?人为什么要这样被迫地抵抗病痛的侵袭?这几天,他一直反 复揣摩着一句话,这句话被他写在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医学书扉页:瞎子不能领 瞎子的路,如果这样,两个人都会掉进坑里。   军军的死讯七拐八弯地传进了吴医生的耳朵,罗进发一跃成为医院的新闻人 物。吴医生愣了一下:难道自己心中任何恶毒的想法都会应验?整个医院都在指 责着那个丧心病狂掐死自己儿子的禽兽父亲。吴医生的心突然变得很虚,他觉得 自己是个同谋,只不过罗进发是个显形的凶手,而自己是个隐形的凶手罢了,这 就使自己显得更加阴险可怖。在众人的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吴医生辞去了医院那 份令人眼红的工作。这阵子他经常想起鲁迅,鲁迅觉得医治人的身体没有用,应 该从医治人的灵魂开始。吴医生不会创作,他想,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 从诊治人的心理开始吧。他的一位远在北方的大学同学创建了一个心理诊所,秋 风飘零中,吴医生带着简单的行李,神情落寞地敲开了老同学心理诊所的门。 【网里乾坤】∽∽∽∽∽∽∽∽∽∽∽∽∽∽∽∽∽∽∽∽∽∽∽∽∽∽∽∽∽ ◆ 无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感觉? ·食无鱼·   黄昏去会情人,黎明雪落纷纷。   秘密藏也无用,世间踏雪留痕。   ——《仓央嘉措道歌》   前几天上课,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目:无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感觉? 它是现代人的专利,还是古今都有的心理病症?我思考了半天,了无头绪。这几 天课多,没时间集中想这个问题。我下了决心:等到周六白天,把该做的事情料 理清楚,晚上再利用网络资源,好好攻坚一下,就不信弄不出一点眉目。   转眼到了周六晚上,等室友都上了床,我关了大灯,躲进自己床下的斗室里, 面对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开始苦苦思索起来。万事开头难,先从“无奈”的概 念入手吧。   一、“无奈”还是“无柰”?   无奈,我对这个词一点也不陌生。无论是在电视电影、流行小说还是日常生 活里,它最“爆破啦(popular)”不过。我很喜欢的歌手邓丽君,有首歌也叫 《无奈》。走在街上,路边的碟片机里不时就飘来几句“生命的无奈”,用妇孺 皆知来形容好像也不算过分。不过,从小到大书虽读了不少,思考能力却没多少 长进——“无奈”,究竟什么是“无奈”?凭感觉好像是说拿什么东西没办法, 或者处于一种无力应对的境地,可它确切指什么意思,我一时半会儿却归纳不出 来。   眼看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还停留在思考的初级阶段,不禁有点急了。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不能老“殆”在这儿,不如先查一下字 典,看看有什么启发。   “无”字似乎简单一些,没有简化前写作“無”,按甲骨文字形,象一个人 拿着什么东西在跳舞,是个会意字。后来假借为表否定意思的“无”,按古代字 书《玉篇》的解释就是:无,不有也。和现代的意思差不多。《玉篇》接着还说 什么“虚无也”,我觉得有点玄,就没再看下去。   再来看看“奈”字。不查不知道,一查我吃了一惊:怎么这个“奈”字古书 里还查不到,中国最早的字书《说文》就没有收录。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看看晚近一些的字书吧,翻了半天,在《康熙字典》丑集中的“大”字部我找着 了它:“同柰。詳木部柰字註。”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好在有了一条线索,顺藤 摸瓜吧。   这次要好找得多,《说文》里就有“柰”字:“果也。从木示声。奴带切。” “无奈”怎么变成了“无果”?难道这个词的本义是没有结果?这又是什么一种 果子?《康熙字典》里倒是引了《广韵》:“柰有青、白、赤三种。”查了查别 的资料,“柰”大约就是俗称的“沙果”或者“花红”,属于蔷薇科,我们校园 里就有,四五月份开花的时候,白里透红一片,好看极了。不过,它的果子味道 可一般,我和几个同学摘了尝过,有点酸,有点涩——真不理解《千字文》里的 那句“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无“柰”就无“柰”算了,古代水果虽没现在琳 琅满目,难道除了沙果,古人就没其它爽口的水果?不至于要借沙果来抒发自己 的无助之感吧……还得接着查字典。   看来看去,在《康熙字典》“柰”字词目收尾的地方,我发现了一条编者按: “(柰字)俗作 ,以別于柰何之柰。又俗作奈,以別于柰果之柰。”看来,此 “柰”非彼“奈”,“奈”原来是“柰”的俗字,以示与作为水果的“柰”的区 别。这么说,“奈”的字源同“无”一样,都是假借成义的了。   我有点泄气:查来查去,连“无奈”的定义都给不出来,还谈什么进一步思 考?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现:“现在我这样,可不就叫‘无奈’吗?”前人想 必对此早有描绘吧?何不直接查查“无奈”的词源呢?现代汉语里很多以“无” 开头的词,分开来解释,也不容易讲清楚,如无聊、无猜、无心、无论、无所谓、 无精打采等等。直接查出处倒是一条捷径。   说干就干,我在百度搜索引擎里输入“无奈”,一下子就跳出来八千多万个 结果……   二、与时间赛跑——夸父的“无奈”?   看来这世上无奈的人和事可真不少。擒贼先擒王,我现在要查的是古人文章 诗句里的“无奈”,得先缩小一下范围。   上中学时,语文老师就说诗词是描绘情感、抒发心志的最好工具,《毛诗序》 里讲得更清楚:“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 言。”探索人的内心感受,没有比诗词更合适的了。我用金山词霸的搜索引擎来 帮忙,一下子就找到近四百篇含有“无奈”的诗词。这可是个慢活儿,要细细体 会一下诗人们写诗时的心绪: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   “无奈,无奈,两个心儿总待。”(白居易《宴桃源》)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李白《玉壶吟》)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陶渊明《拟挽 歌辞其三》)   “人事既难了,天理尤茫昧。圣贤多如此,自古云无奈。”(王安石《寄曾 子固》)   “万世已为当去客,爱书更付未来生。夜阑抚几愁无奈,起视离离斗柄倾。” (陆游《春夜读书》)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吴伟业《圆圆曲》)   ……   粗粗读了一遍,古人诗句里的无奈大都和离别、相思、客游、伤逝诸多愁绪 有关,似乎是在感慨拿什么东西没有办法,对之无计可施。隐藏在诗句后面,引 得这许多诗人浅斟低唱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种感受和现代人常 说的“无奈”是一回事吗?   再看一遍,我渐渐感到,这些诗句后面隐隐浮动着一道永恒的时间的影子: 无奈春归(秦观《画堂春》),无奈秋浓(陈允平《唐多令》),无奈落花催 (吴融《上阳宫辞》),无奈晚来寒(曹勋《武陵春》),无奈年年别(江总 《折杨柳》),无奈濛濛细雨(陈三聘《惜分飞》),无奈东风独占(廖行之 《如梦令》),无奈西流白日何(陆游《雨后快晴步至湖塘》)……并且,即使 和别的词语搭配(月、诗、病、泪、芳草、野藤、蝶蜂、冷香、连宵雨、北征鸿、 一江烟雾、鬓边霜雪……),“无奈”也暗示着光阴不再,韶华易逝。   难道,无奈的生命感受来自时间单向度的流逝?这我原先可没想到。“时” 字小篆写作“ ”,按《说文》的解释是:“四時也。从日寺聲。旹,古文時从 之日。”照这么说,“时”最早应该是个会意字,以太阳运转表示光阴流逝,后 来又添上了一只向空探取的右手,表达留住时间的愿望。我心里不禁一动:这不 就是《山海经海外北经》里夸父的形象吗: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 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夸父好好的为什么要逐日?难道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无奈?为什么对众人 称之为“不量力”的行动他却满怀信心?——濒死之际,他还将自己的手杖抛了 出去,化作一片树林,似乎在提醒未来的人类,千万别忘了自己。夸父是不是获 知了关于生命和时间的什么秘密?他看似无奈却又坚毅的举动,是不是在向后人 传达一些破解这个秘密的暗码?   我一下有了兴趣,开始在百度里搜索后人对夸父逐日的解读。还真有不少—— 看来,这宗迷案一直吸引着后来的学人。有人认为夸父心里没什么秘密,他就 是愚蠢:“夸父亦何愚,竞走先自疲。(皎然《效古(天宝十四年)》)”。不 过,也有明眼人持反对意见,东晋的大诗人陶渊明读完《山海经》,写了一组感 怀诗,《其九》云:“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 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他不但认为夸父与时俱竞 的做法没错,还判定比赛的结果也是个平局(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讲,夸父奔 跑的速度——他的“神力”——达到了光速,时间对于他而言停滞了)。更重要 的是,陶渊明觉察出夸父最后的举动寓有深意。夸父在身后留下了一把密钥,如 果破解了它,后人就有可能探晓夸父心中的秘密。   可是,密钥就是密钥,一来难找,二来就算有高人找着了,也不一定说出来。 我查了半天,只找到了一条线索:清代有一位名叫毕沅的学者,经过一番爬梳考 证出“邓”“桃”古音相近,“邓林”就是“桃林”。这和我前面查到的“柰” 倒是有了点联系——都是属于蔷薇科的果树,花季相接,果实相仿。不过这能说 明什么呢?恐怕意义不大。先在字典里看看桃字的解释。   我打开网上《说文》,在检索栏里输入“桃”字:“果也。从木兆声。”这 也太简单了,不查我也知道。再看看声旁“兆”的意思——这下有了新的发现: “兆”的大篆字形像龟甲受灼所生的裂痕,据《周礼春官大卜》注,其义为: “兆者,灼龟发于火,其形可占者。”“兆”和占卜有关,所以古人在需要预卜 先知的场合,往往使用桃符、桃剑。也许,桃林里隐藏了什么征兆,让后人路过 的时候有所省察,有所准备?   桃在古代是一种吉木,经常被作为福寿祥瑞的象征,果实被称之为“寿果”, 《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曾大闹过王母娘娘庆寿的蟠桃宴。不过,桃花尽管美丽, 花期却不长,因此常被用来描绘容颜易逝的女性以及爱情。这让人不太好理解: 夸父留下来的桃林,一方面寓含着永生,一方面却又展示着时光易逝。这就是夸 父的无奈吗?我想不明白。   难道,这么快我就黔驴技穷了?我盯着电脑开始发呆:还可以从什么角度考 察这个问题呢?   我忽然想起,刚才查字典的时候,碰巧还翻到了“诗”字——“诗”与“时” 两个字声旁相同,古字“诗”字写作“ ”《释名》解释为:“之也,志之所之 也。”《书舜典传》曰:“心之所之谓之志。心有所之,必形于言,故曰诗言 志。”两个字古字构造相近,一为“日之所之”,一为“言之所之”,后来也都 在右下方加上了右手的形象。夸父也许没能攫住时光,可他却抓住了人类最美妙 的言语,在诗歌中获得了永生。这不就是他掷杖的目的吗?用这种方式,他让后 来的文人墨客一代代记叙自己的故事,最终融入时间的长河中。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这样,“无奈”的定义就有了: 无奈,就是因时光不复和生命短暂而发的慨叹,是对此无能为力的一种生命感受。 而且,我还能开出一剂药方:可以用艺术——人类最精巧、最瑰丽的编织物,来 消解“无奈”,这种生命中的无助感。在艺术里,一切都可以尝试,一切都可以 理解,一切也都可以化作永恒……这不就是启蒙运动以来莎士比亚、卢梭、尼采 这些大师大声疾呼,梵高、高更、王尔德这些艺术家孜孜以求的吗? “大功告成了!”   我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可以休息了——我站起来,走 到卫生间,兑了一盆水,准备先泡一泡脚再上床。   坐回椅子里,我把脚放进水盆,眼睛不自觉又扫到了电脑屏幕:夸父逐日…… 夸父逐日……一丝疑虑渐渐掠过我的脑海——夸父追逐太阳可是自愿的,我们现 代人常感到的“无奈”呢?……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我是不是找错了典型?   细细想来,夸父似乎更像西方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个人类启蒙的先驱者, 身上担着一桩绝大的秘密——我们现代人的无奈里好像没藏着什么秘密呀。况且, 他知道自己在创造历史,也知道自己行为对未来的意义,我们这些现代的凡夫俗 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禁沉思起来:也许,光阴只是掩盖“无奈”本质的一层雾霭,后面还有 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毕竟,不是每个个体在面对时间流逝时都会发出无助之叹。 《论语》里有一小段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曾细 细思量过孔子这句话,就觉得里面怎么也品不出无奈的感慨。   难道,“无奈”不是人类共通的心理感受,而是和时代以及个体心性禀赋有 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夸父就不能成为我思考的路标——他过于自觉,身上容 不了现代人轻飘飘的“无奈”。   那么,在谁身上能够找着我们现代人的“无奈”?   一个熟悉的名字闪进了我的脑海——项羽。   三、项羽的“无奈”——时不利兮?   我把脚从凉下来的水里抽了出来,用黄毛巾擦了擦,又穿上了袜子。   今晚我刚开始查“无奈”的词源,百度百科就给出了项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并且解释说“无奈”来源于“奈何”,表示人们对不能达到的目的的遗憾之情。 后来我发现还有更早的词源,就没把它当成一回事。现在想来,项羽写这首歌时 的处境——大兵压境,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无计可施,以及歌词里表达的情绪, 不就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无奈吗?   可是,仅就个体生平而言,项羽又似乎最不应该抱怨生命中有许多无奈。他 可是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一生金戈戎马,几乎百战百胜,巨鹿之战 更是奠定了他在抗秦义军中的领袖地位。中学语文课本里收录的《鸿门宴》就选 自《史记·项羽本纪》,故事中的他当时正处于个人生命轨迹的顶点——占据关 中,分封诸侯,视天下如掌中。不过,此后他引兵而东,势力就江河日下,垓下 一围,最终自刎于乌江之畔。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经历过如此大开大合、极荣极窘,他不该对生命有更豁达 更超脱的感受?毕竟,他曾拥有过时间以及与之俱来的光荣,驾驭着命运的马车, 处于权势的最高峰。一个人可以经历的他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无奈呢?然而, 当韩信的汉军四面作起楚歌,项羽却再也睡不着觉了。他借酒浇愁,悲歌慷慨, 涕泪交下,满腔的悲愤和无奈。   这种“无奈”的感受,和时代以及个体心性会有什么关系?   仔细想来,项羽所处的时代和我们今日颇有相似之处:一样都是旧的制度和 传统毁颓,礼崩乐坏,而新的道德与礼制还远未成形;一样都是新异的思想层出 不穷,各逞机辩,而社会大众沦为各种异端邪说的试验田和练兵场;也一样都在 倡导“理智(知)”和“法治”,尚功利,重实际,对冥冥之中的“天”“神” 敬而远之。   先秦诸子中荀子距项羽的时代最近,看看他是如何形容这一时代的:“(今 之世)乱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堕焉,则从而制之。是以刑弥繁而邪不胜。” (《荀子·宥坐篇》)当时的学人则“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 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他们有的倡导“纵情性,安恣睢”,教人作“禽兽行”; 有的则反其道而为之,“忍情性”,标榜新异,“苟以分异人为高”;有的“好 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徒邀虚名于世;有的“尚法而无法, 下修而好作”,上下逢迎,终日炮制法规文典,对治国之道却一窍不通……然而, 在荀子看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 惑愚众”,一也。(以上引文俱见《荀子·非十二子篇》)   看来,我对项羽的“无奈”能“心有戚戚焉”,和时代的大背景脱不尽干系。 时代为个体心性的滋育设定了框架,打好了底色,个体的命运从而在其中有声有 色地生发出来。不过,同样的际遇,处于相同时代的个体感受也不见得完全一致。 也许,项羽的“无奈”还和他特异的禀赋以及个体心性有关。   我得先读读项羽的生平事迹。   四、“无奈”的项羽——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这倒不难,项羽有现成的传记,《史记·项羽本纪》,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史 学家司马迁。如果不够,再查查《史记》里其他相关人物的纪传就该差不多了。   不过,听老师课上讲司马迁不是一般人,对自己的著作期许很高,在给朋友 任安的绝笔信里说,自己著此书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 言”。所以,他写的故事不能当一般的消遣读物来看。而且,古代圣贤治学都讲 求春秋笔法,一字寓褒贬,讲故事也有讲故事的章法。孔子著《春秋》时就说了: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讲得很清楚,里面处处有埋 伏。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还专门引了孔子的这句话,表达自己“上明三 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 志向。这种微言大义,我才疏学浅,能搞得明白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在网上找到了《项羽本纪》,开始读了起来。   一开篇,司马迁简单交待了项羽的身世,紧接着就是他少时求学的经历: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 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 意,又不肯竟学。   可以看出,项羽从小兴趣广泛,不过志大才疏,什么东西都浅尝辄止,并不 愿意为之付出太多的努力。同时代的其他豪杰,如刘邦、陈平、韩信等,似乎都 有此特点。之前呢?我把书翻回目录,发现司马迁在《本纪》、《世家》和《列 传》的首卷,写的都是古来推崇的人物,如尧、舜、伯夷、叔齐和季札。这些人 志洁行高,品德修养都受到后人的敬仰。为什么到了项羽的时代,个体的心气似 乎都浮躁起来?这其中与传统礼治香火不再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接着看《项羽本纪》。此后项羽年事稍长,和青年时代的陈胜一样,他也 胸怀远大的“鸿鹄之志”: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 口,曰:“毋妄言,族矣!”   看来,他似乎不懂得君子“谨而信”的古训,出言无所忌惮。都说一个人的 性格在青少年时就差不多定型了,司马迁在这儿用了“族矣”这个词,是警示项 羽最终的失败肇源于此时吗?无论如何,他的叔父项梁要为项羽的性格养成负一 定责任:此事过后,他反倒更加器重项羽。   读到这儿,我不禁有些纳闷:古人说成大事者必须具备一些出众的品质和美 德,如睿智、正义、节制、勇敢等等,这样才有可能处世不惊,遇事不乱,最终 成就伟业。可是,项羽身上哪有多少这种公认的美德,他怎么也做到了西楚霸王? 他到底凭的是什么?   太史公似乎知道后人的疑惑,紧接着上文来了一句:“籍长八尺余,力能扛 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原来乱世之中,项羽凭的就是自己人 高马大,体力超群!项梁看中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后来起事,项羽的主要职责就 是:“拔剑斩(会稽)守头”,“击杀数十百人”。此后,一直到项梁战死,项 羽在自己的《本纪》里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即使偶尔露面,也是“攻襄 城……皆阬之”,“攻城阳,屠之”,展示了他好逞意气、使勇斗狠的残暴一面。   我发现,叔父项梁的死是项羽生活中的第一个转折点:没有了保护伞,也没 有了忌惮,项羽获得了心理意义上的新生。在此后的事件里,他身体上的优势和 性格中的蛮勇,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乱世立足,靠的就是坚毅果敢——项羽 抓住卿子冠军宋义的颟顸迂腐,斩将立帜,在诸侯中一举成名。之后,他将自己 “被坚执锐”的勇气发挥到了极致,“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 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在这位不要命的统帅指挥下,怀着必死 之心的楚军士卒九战而大破秦军,使“从壁上观”的“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以至于战后来见他的时候“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这可能是项羽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了:天下归心,一战成名——这一年他刚 满二十四岁。   然而,掩卷细思,项羽的这番行事却很有几分侥幸:如果宋义在老谋深算的 同时又有哪怕一点点决断,如果诸将和士卒不能视死如归,如果章邯不以骄兵轻 敌,如果……项羽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赌博中押对了赌注,他赢了,但以后 呢?赌智赌勇,博的都是侥幸,都站在了人性理智的断崖边沿。淹死的都是会水 的,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谚:“天欲其亡, 必令其狂。”   而且,事情还不这么简单。《中庸》里有句名言:“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 行险以侥幸。”古代贤哲都讲“义”、“利”之辨,“小人”、“君子”之辨, 认为事关福祸安危,不可不慎。我想起前不久和老师一起读过的《资治通鉴》, 里面讲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了:   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 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 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 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 恶亦无不至矣。   说得多好啊!司马光对“德”和“才”进行了区分,还特别告诫世人:“夫 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而且,“夫德者人 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 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 (以上引文,俱见《资治通鉴·卷一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我感觉自己有些明白了——项羽,就其心性而言,照司马光的标准只能算乱 世中的一个“小人”。即使侥幸成功,他也很难笑到最后。   我找到《项羽本纪》,从刚才停下来的地方接着读了起来……   之后,形势和命运似乎更有利于项羽:章邯殷虚降楚,沛公鸿门臣服,天下 转瞬而得。不过,项羽性格中残暴任性、愚钝自是的缺点在其中也暴露无遗:入 关前,招“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入关后,面对劲敌刘邦优柔寡断,而对 降秦却大开杀戒,“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把坏事做绝后,他引兵东归,临走时发表了一句著名的感言:“富贵不归故乡, 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果然,东归以后,经历了短短一段分封诸侯的辉煌,项羽就因为徙杀义帝、 分王不平引起了一连串混战,直至他败亡才基本结束。中间他虽也有彭城之捷, 荥阳困汉,乃至鸿沟之盟,最终还是众叛亲离,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不就 是司马光所说的“以至于颠覆”吗?才胜于德,结局果然不妙。   我还发现,和《本纪》开始的笔法不同,司马迁在叙述这段史实时,一直围 绕着项羽。其中虽也有刘邦、韩信、范增等人的小段插叙,但结旨都归于项羽的 行事。而且,司马迁在形容项羽遇事举措时,不惮其烦,反复使用了“怒”和 “大怒”。短短数页,出现了近十次之多。项羽为什么这么爱发怒?太史公在这 里究竟想告诉人们什么呢?   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最难了解的就是他自己。看看同时代人对项羽如何 评价,我也许可以更好地了解他的性格和为人。刘邦是项羽的对手,指责他“为 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史 记·高祖本纪》)。因为两人是敌我矛盾,评价自然是全面否定。不过,尽管刘 邦用词有些过分,主要事实却也都摆在那儿。郦食其是当时读书人中的佼佼者, 他通观大势,认为项羽其人“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 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 而不能赏”(《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难成大事。秦汉时一流的聪明人陈平, 在项羽手下做过都尉,他给项羽的评价也是“为人意忌信谗”(《史记·陈丞相 世家》)。   不过,最全面和最客观的评价似乎来自同为一时名将的韩信。韩信也在项羽 手下干过,官至郎中。投奔刘邦后,他曾专门与之讨论过项羽的性格。读来也怪 有趣,《史记》一书里,刘邦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项羽的性格——他与部下,尤 其是曾在项羽手下供过职、对其有些了解的人,就此交谈过不下四五次。看来, 刘邦大事上可是个明白人,他清楚成败兴亡并不完全和能力成正比,个体的秉赋 心性在其中也扮演着关键的作用:很多时候,胜利并不取决于战场,而是来自于 茶余饭后看似随性的几次谈心。   韩信和刘邦的这次交谈对理解项羽的性格以及他最后所感到的“无奈”有绝 大的意义,我把谈话的前半部分照录了下来   (韩信)曰:“大王自料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 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 叱咤(喑噁,怀怒气;叱咤,发怒声),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 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呕呕犹区区也,好也),人有疾病,涕 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刓通玩,玩弄之意),忍不能予,此 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 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 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 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史记·淮阴侯列传》)   谈话一开始,韩信就把当时世人公认项羽性格上的优点摆了出来:“勇悍仁 强”,非一般人可比。可是,韩信说自己给项羽做过事,对他很了解——他所谓 的“勇”、所谓的“仁”其实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项羽很容易发怒,生气起来 也很吓人,可他对人对己却缺乏基本的判断力,不能任人唯贤,这说明他缺乏自 知和自制,所谓的勇只是“匹夫之勇”,没有多少含金量——到真正需要展示勇 气的时候,他很可能早就泄气了。项羽接人待物时的“恭敬慈爱”、嘘寒问暖也 没有多少意义,不过是他见识短浅、优柔寡断的表现,是典型的“妇人之仁”。 按韩信的分析,项羽虽凭借侥幸成就了霸业,但他没有德行作依托,所以所过之 处,“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对他的拥护大都是形势所迫。因此,项羽外强 中干,他的强大无法持续。   不能不说韩信论述精当,点到了项羽性格上的软肋。韩信的分析可以归结为 一句话,就是性格决定命运:项羽的性格决定了他必定会众叛亲离,成为徒呼 “奈何”的孤家寡人。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按理说,司马迁对自己 笔下的人物更有发言权,我还要听听他的意见。何况,我对“无奈”的探查还留 有许多疑问。   按照《史记》体例,十二《本纪》记载的对象应该是帝王。项羽并没有完成 帝业,结局更难企完美,司马迁为什么为他单单做了一本传记?司马迁说自己写 书是为了“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他在项羽的 身上又察到了什么“兴”,见到了什么“衰”?在《项羽本纪》的结尾,我找着 了司马迁对项羽的一生总结。在感概了其“何兴之暴也”,褒扬其成就的功业乃 “近古以来未尝有也”之后,太史公笔锋一转,评论道: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 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岂不谬哉!”   我打心底里感到,司马迁最后发出的感概,既包含着对项羽功败垂成的惋惜 之情,也寄寓了他对理想王政的一片向往。他将项羽同舜相比,感叹命运对项羽 的垂青,冀望于他归一天下,拯黔黎于水火之中。但项羽不是五帝,不理解先王 的政治制度和举措有其深意,不懂以仁德礼法辅政才为正途,只知一味蛮力经营, 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我又一次想起了刚读过的《资治通鉴》。在发表“才”、“德”之辨之前, 司马光讲了晋国智氏覆灭的故事。起初,智氏是晋国最大的公卿势力,把持着晋 国朝政。但在立嗣问题上,当时智氏的领袖智宣子犯了致命的错误。他立智瑶为 后,而同宗贤人智果对智瑶的评价是:“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 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 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 灭。”果然,才能超群的智瑶率领全族人走向了毁灭。   项羽不就是另一个智瑶吗?商纣、隋炀、袁绍、苻坚……历史上这样的帝王 将相还少吗?他们都有相似的特点:“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 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见《史记·殷本纪》)司马迁最后论断项羽 时,使用了“自矜”、“奋其私智”、“不师古”、“不觉寤”和“不自责”, 不都是痛惜其自以为是,没有自知之明吗?   没有自知之明,才是古往今来“无奈”的真正根源。   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直到被困垓下才“泣数行下”;因为没有自知之明, 项羽听到四面楚歌才感到无可奈何;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死到临头也要在部 属面前逞能;因为没有自知之明,项羽自刎乌江前一再怪罪老天待他不公:“此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无论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没有自知之明,都会时常感慨命运多舛,都会时 常怨天尤人。“尤”,是推诿;“怨”,就是无奈。前“怒”后“怨”,其实一 也!   也许,项羽就是太史公留给我们现代人的一面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明 得失,可以知兴替,可以更好地理解现代人的无奈。   读完《项羽本纪》,我沉思起来……自从启蒙运动以来,随着科技飞速发展, 义务教育不断普及,现代人不是变得越来越自命不凡,自高自大,学会了随意臧 否人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项羽自私、任性、残暴、 自以为是,我们现代人最突出的心性特质不也是这些?   怎么办?面对无奈,我们除了如项羽一般死不认命、死不服输,还能有什么 更好的选择?项羽是一个不碰南墙不回头的人,他感到了无奈,但他觉得这不是 自己的过错,是造化作弄,是命运不公。   难道,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奈,愿意寻觅一条走出无 奈的道路?   我想起老师提到过的叶公子高。   五、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叶公子高的“无奈”   借“叶公好龙”这句成语的光,叶公成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人物。不过,九 泉之下有灵,叶公一定会抱怨命运不公——生前,叶公可是楚国受人尊崇的政治 人物。我查过他的资料,家庭出身颇有背景。   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与孔子同时。他是楚国上下公认的贤者,曾在 楚国叶地做地方官,所以被称为“叶公”。他的曾祖父是春秋赫赫有名的楚庄王, 父亲沈尹戍在吴楚交战中也曾屡立殊功。叶公本人智勇双全,在平定楚国内乱的 过程中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荀子·非相篇》里记载:“叶公子高,微小短瘠, 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 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孔子率弟子云游诸侯时 专程与他晤面,《论语》和他有关的对话就有三次,记载了他虚心向孔子问政, 探讨治国方略的问答。可见,他哪里是后人所嘲笑的迂腐之人?   叶公被无端扣上了恶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听老师说,一般辞书都载 “叶公好龙”最早见于西汉刘向编撰的《新序杂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 成语,最有可能出自战国晚期的《庄子》。虽然现在的《庄子》版本不见这些字 句,但汉代以后的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引用了这个故事,并且注明源自《庄子》。   庄子为什么要编叶公子高的瞎话?他们俩时代隔了一百多年,会有什么个人 恩怨?我喜欢打听古人的八卦,曾经问过老师。老师说叶公子高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常有性情中人的喜怒爱惧。叶公子高很老实,从不隐瞒自己遇到的无奈, 喜欢访师寻友,帮自己解答生活中的疑惑。庄子嘛,是个高人,调侃他自然有自 己的理由。什么理由?那可要保密,因为庄子是替别人出的手,不能乱传,得守 江湖上的规矩。   我想起了这些,更觉得叶公、庄子都是些奇怪而有趣的人物。老师既然说叶 公有很多无奈,庄子对他又了解颇深,我就在《庄子》这本书里找找看。   我用“庄子,叶公子高”作关键词一搜,在结果里随便一点,就出来了《庄 子人间世》里的一段文字: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 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 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 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 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 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人间世》,庄子给自己文章起的名怪有趣,为什么不是《人世间》?叶公 子高如果有无奈,应该就是人世间里芸芸众生的无奈,不是吗?而且,文章里叶 公倾诉的对象竟然是孔子——不是说孔子和老庄“道不同不相为谋”吗?这又不 是《论语》,庄子怎么请出孔老夫子来答疑解惑?庄子难道也有春秋笔法?这可 就麻烦了。不过,先不管这些,看看叶公子高的无奈究竟是什么。   原来,楚王很器重叶公子高,派他出使齐国处理一些棘手的难题。可问题在 于,齐国宫廷并不拿楚国的使者当回事,虽然礼仪周全,把表面工作做得很好, 但涉及到具体问题就一味敷衍应付。叶公子高自己一贯生活俭朴、清心寡欲,按 说遇事应该淡定从容。可是这次不行——早上从楚王那儿接受了任务,左思右想, 越想越觉得难办,当天晚上就急火攻心,大热天地吃起冰来。叶公子高想起孔子 平日跟他谈过为臣之难,就找他给自己出主意。   叶公子高的顾虑很实在:现在要去办的事情属于国家机密,完不成使命,楚 王这儿肯定过不了关,什么结果很难预料;事办成了,自己是一线人员,其中担 惊受怕不提,还必定经历一番或喜或惧情感上的煎熬。保密工作可不那么好做, 无论如何,从这桩差事中能安然脱身就是万幸。可不,现在还没出发,叶公子高 的身体就已经出毛病了。   这就是叶公子高面临的“两也”困境和无奈。我们现代人常说的无奈,不也 是指面临两重乃至更多选择时无从抉择的茫然吗?哪条路更好?哪条路更坏?— —很多情形里,没有更好,只有更糟,命运只让我们从中选择那些看上去比较不 惨淡的道路而已。对个体而言,生命不就是一桩绝大的“秘密”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无比同情叶公子高,也开始同情起自己。   孔子以前和叶公子高谈过这个问题,他的意见是:事情无论大小,要想办得 圆满,没有办成办不成的后患,必须以道贯之。不过,这个“道”也不是随随便 便就能掌握,“唯有德者能之”。可是,孔子的回答太笼统了,又是“道”啊, 又是“德”啊,让我想起了本科时上的《思想修养和品德》课。别说叶公子高听 了犯糊涂,我看了也是一头雾水。难怪叶公子高一遇到具体情况就乱了阵脚,甚 至连自己一贯自信的办事能力也质疑起来。   这让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我平常不也总是信心满满吗?可一遇到什么事儿, 心里好像就没底了,有时甚至觉得活着都没劲,可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个 叶公子高一点儿也不像个古代人,怎么看怎么像我自己,还有身边的不少朋友。   不管怎么说,叶公子高还是蛮真诚的。上次孔子的教诲叶公子高也不是没听 进去,回去后马上就身体力行。他也希望自己过一种高尚的生活,做一个有道德 的人。可是,生活哪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吆……   我定了定神,仔细读起了孔子——不,实际上是庄子的微言大义: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 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 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孔子怎么又讲起理论来了,还一、二、三呢。不过,我一眼就瞥到了“知其 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句话,看来,孔子所说和叶公子高的无奈有很大关系。 我把这段话又仔细读了几遍,渐渐理出了个头绪:孔子的意思好像是,只要生存 在这个社会里(这不就是人“间”于世吗?“间”原来是个动词),人就有许多 “不得已”。在这许许多多“不得已”中,孔子归结出两条“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的大戒,取名为“命”和“义”——孩子对父母的孝,既无需解释也无法解释, 是其一;任何社会组织中的人,都要遵循合宜的秩序,尤其是上下级关系,是其 二。一个对自己真正负责的人,首先得履行好这两项职责,之后才能去探讨“自 事其心”,追求“德之至”的境界。   这么说,“无奈”是人世间没办法超越的喽。按孔子的说法,即使达到“德 之至”的境界,也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自己想开算了。这不有点像 鲁迅先生批判过的“阿Q精神”?如果这样,叶公子高还来找孔子干嘛?况且, 叶公子高还达不到那么高的境界,他要解决的是迫在眉睫的出使难题。   我想,孔子作为万世敬仰的圣哲,一定不会这么迂腐,光讲大道理——毕竟, 眼前的叶公子高已经毒火攻心,哪能听进去什么皇皇巨论?虽然孔子自诩“学而 不厌,诲人不倦”,现在可不是传道授业的时候啊。   果不其然,读下去,孔子紧接着就给叶公子高对症下药了: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 子其行可矣!   看来,孔子是让叶公子高认清自己所处的形势:做子女做下属,都是人世无 从选择也不需选择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反复权衡,斟酌再三,是不明事理的表 现。你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就应该专注于事情本身,哪有许多闲工夫胡思乱想、 患得患失?孔子让叶公子高该干什么就赶快干什么去。   孔子这不是讽示叶公子高是个“悦生而恶死”、不知大义的“鄙夫”吗?我 想起不久前翻《论语》,就读到孔子有段话专门批评这种人:“子曰:‘鄙夫可 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矣。’”(见《论语·阳货》)   读了半天,“无奈”又成了患得患失的感受——这到底是孔子的意思,还是 庄子的意思?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过半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可是人最 容易犯糊涂的时候啊。   六、“逍遥”还是“无奈”——一桩需要保“密”的事情   叶公子高的故事是庄子写的,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我打开《庄子人间世》,文章倒不长,不到三千五百字,不一会儿我就读 了一遍。庄子在文章前半部分讲了三个故事,上面提到的孔子教诲叶公子高排在 第二。第一个故事是孔子与高足颜回之间的谈话,讨论后者是否应该出仕卫国; 第三个故事没有孔子,是讲颜阖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人蘧伯 玉请益的对话。我比较了一下,发现三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讲处世之艰, 不过,越到后来情形越是险恶和无奈:颜回尚是怀治世拯民之心,见义勇为舍生 取义,叶公子高就没得多少选择了,而颜阖被请去教育的卫太子则是“其德天 杀”,喜怒无常,颜阖时时都有性命不保的危险,还谈得上什么追求“德之至 也”。   讲了人世间这些与无奈有关的故事,庄子接着在第二部分又讲了“匠石之 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宋有荆氏”、“支离疏”和“孔子适楚”五 个小故事。不过,和前面三个故事不同,这五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没有无奈的烦 恼。相反,他们都智“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   他们怎样做到的这一点?我读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文章的结 尾很重要,看看庄子怎么说的: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 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原来,书上经常提到的“无用之用”就出自这儿。庄子说人们都知道有用之 用,却不明白无用之用,这是什么意思?按照文章的结构,前三个故事讲的就应 该是“有用之用”,而后五个故事就是“无用之用”。庄子在“匠石之齐”的故 事里说世人“以其能苦其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而且“物莫不若是”。要想真正超越无奈,就得明白“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 大也”的道理。   我突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逍遥游》,里面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找来看看。 果然,在文章的最后(和《人间世》一样的位置,难道是巧合?),我看到了相 似的一段话: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 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 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以前都是故事里的人物发表意见,这次发言的可就是庄子本人。一样是说 “无用之用”,不过这里他是给“智者”惠子提一个建议:把你觉得没用的大树 挪一个地方吧,种到“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那里才是它应该待的地方—— “无所可用”,它也就没有无奈和困苦!   怎么看怎么觉得庄子话里有话:惠子明明在用“大树”比喻庄子“大而无用” 的言语,庄子却把球踢了回去,说“大树”只是长错了位置,换个地方就好了。 这不是在讽刺惠子参不透其中的微言大义吗?庄子说的那个“无何有之乡,广莫 之野”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像是“忽悠之乡”呢?而且,“大树”移了 过去,“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人是谁?   我查过惠子的资料:他名叫惠施,战国宋人,和庄子同时,是当时非常有名 的政治家和哲学家。惠子做过魏国的宰相,主持过合纵抗秦,同时在学术上独树 一帜,是“名辩”学派的主要代表,博学通辩,按现在的说法,属于超级白金的 “成功人士”。庄子和惠子是莫逆之交,惠子退休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 进行思想上的交锋。惠子先庄子而去,他逝后庄子无比悲伤,叹息道:“自夫子 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见《庄子·徐无鬼》)   与这样一位绝顶聪明的人谈话,庄子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还要绕着弯子讽 刺惠子悟性不够?难道,这里面也有个体心性的差异?后人对惠子的评价很多, 我其实先前已经摘了一段,就是荀子的评语: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 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 施、邓析也。(见《荀子·非十二子篇》)   如果荀子没有栽赃陷害,那惠施和我们现代好多文化名人、大学教授可真差 不了多少。这些人智商超群,逻辑严密,喜欢炮制各种时髦的理论,在课堂和媒 体上哗众取宠,败坏年轻人的心性,教唆他们为非作歹而且还引以为荣。庄子是 不是暗示:他和惠子心性不同,所以在基本的是非上也扦格不通,没法达成共识。   我回到《人间世》“匠石之齐”的故事,看到当匠石指责栎社树“是不材之 木”,当天晚上栎社树就托梦给他,讲了一番“无所可用为大用”的道理,之后: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 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 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那么,“无用之用”真的就只是一个隐喻(“寄”)。这里面的秘密没办法 给那些“不知己者”讲出来——因为所保守的“密”与众不同,世人难以晓喻。   这,难道不是一种深沉的痛苦,一种绝大的无奈?   我翻到《庄子·内篇》的目录:庄子亲笔写了一共七篇文章,《逍遥游》是 第一篇,《应帝王》是第七篇,《人间世》不前不后,第四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还在不断萦绕——庄子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到底有还是没有?如果有,那怎么去?谁又曾经去过?   庄子说,要想安全到达这个地方,“唯有德者能之”;司马迁说,“明道德 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见《史记·屈原列传》);司马光说,“德 者,才之帅也”。他们的意见一致:这个地方是有,不过去得具备一定的条件— —“德”。只要具备了相应的德行,一个人就可以顺利抵达这个地方,生活中就 不再感到无奈。   叶公子高一直想去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勇气承认无奈,然而,他没有足够 的德行来应对无奈,所以庄子揶揄他是“叶公好龙”。从古到今,这条路上走的 人可多了,可是路途漫长而艰险,没几个人能坚持到底。那些历经千难万险,最 终抵达彼岸的人,人们就称之为“圣人”。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谁最有资格被称为“才德全尽”的“圣人”呢?   我想都没想,就敲出了一个名字——孔子。   七、“非兕非虎,率彼旷野。”——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很早以前读明儒李贽的《焚书》,里面对孔子有一段评论,印象一直很深刻: 宋儒常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李贽就引同代人刘谐的话开玩笑道: “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见《焚书》卷三)我向来钦佩李贽 直率大胆,敢于挑战权威,是一个名副其实、“响当当”的知识分子,连带着对 孔子的印象就差了点。后来看王夫之的书,发现他对李贽评价不高,说“李贽以 佞舌惑天下”(见《姜斋诗话》外编卷二),当时就有些疑惑。今晚上连着读了 这许多书,脑子似乎有点开窍了:李贽向来以“异端”和“启蒙”著称,一生追 求自由、平等和人格独立,他的心性究竟属于哪种类型?   看来,理解先贤不能找错向导——《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 千里。”如果一开始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后面再想回头可就难喽。孔子在世时 就被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千古圣人”,后世尊他为“至圣先师” 和“万世师表”,孟子更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见《孟子· 公孙丑》)。这样一位大哲,哪会随随便便就能了解?   那怎么办?读他的著作——可孔子“述而不作”,只是编修过六艺:《诗》、 《书》、《礼》、《乐》、《易》和《春秋》,对我而言太艰涩,况且那么多, 从何读起?看《论语》?《论语》倒不难,可它是孔子去世后,弟子们拿个人学 习笔记汇编而成,好像没什么逻辑,里面一条一条我实在搞不明白。   我突然想起刚才翻《史记》,里面好像就有孔子的传记——司马迁是我信任 的人,有他带路,我就不至于迷失思想的方向。   我在网上找到《史记》,在目录里查了起来——可不是,第四十七卷就是 《孔子世家》。   我现在明白了,读书要跟随那些值得信赖的高古灵魂,不能轻率草就——它 要求我们“最重要的是:走到一边,闲下来,静下来和慢下来”,“好的阅读” 是“缓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和小心地,带着各种敞开大门的隐秘思想,指头放 慢一点,眼睛放尖一点地阅读……”(见尼采著《朝霞》“前言”部分,田立年 译文)   所以,在读《孔子世家》之前,我得仔细琢磨一下司马迁的笔法和用意。   《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列出了全书一百三十卷的写作缘由,我打开 这卷,里面写道: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 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我又把书翻到《孔子世家》的结语部分——司马迁在每卷书后面都有一段评 语,讽示自己对该卷人物的春秋褒贬,看看他对孔子的评价: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 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 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 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多高的评价!而且,司马迁说自己无法达到 孔子的境界,只能在心里想往——“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就在孔子这儿吧? 看来,孔子真有可能是黑夜里的一盏道德明灯,照耀和指引着后人前进的道路。   而且,孔子对自己在尘世中的使命从来没有哪怕一丝怀疑。无论处于多么险 恶的环境,孔子都坚信天降大任于己,他的负担就在于“匡乱世反之于正”, “以达王道”。我在《孔子世家》里就找到这样两段话:   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 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能说出这话,真气一定很足。凭自己的直觉,我觉得应该相信司马迁,相信 孔子——他确实超越了世间的烦恼和无奈,到达了逍遥的彼岸——“文”,在古 文中不就有“美”、“善”之义?   不过,现代人推崇理性和经验主义,学校很早就安排了一堆拼凑出来的《概 论》、《导论》,结果学出来后,一是自我感觉良好,普遍善于自吹自擂,二是 从个体经历中学乖了,知道理论和实践差得还远,加上“大胆怀疑”的先进教学 理念,所以很难相信别人。我受了这么多年熏陶,自然难以免俗:怎么能确保孔 子不是欺世盗名?孔子的“德”一生中是否经受过真正的考验?也许,到了万般 无奈的境地,孔子也会愁眉不展,感叹命运的“无奈”。   我想,司马迁是个有智慧的人,在传记里不会不有所交待吧。我打开《孔子 世家》,不久,就读到孔子“厄于陈蔡”: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 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 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 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 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看来,孔子这次处境真的不妙:四面被围,路断粮绝,徒弟一个个饿得半死, 很多人都起不来了。可孔子就是孔子,每天讲道诵经如旧,而且依然弹琴作歌, 音乐和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哀伤和嗔怨。我想,言谈举止还可以勉强控制,音乐 发自一个人的内心,如何掩饰得了?处于如此无奈的境地,孔子怎么就一点也不 感到“无奈”呢?而且,孔子的诸多弟子难道都达到了“逍遥”的境界,一个个 都没有一句怨言?果不其然: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 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看来,子路、子贡和我们现代人一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露出“愠” 和“色作”的根底。子路的“怒”一半来自恶劣的境遇,一半是对老师“麻木不 仁”的愤慨。孔子的回答很巧妙:就个人命运际遇而言,君子不可能超越尘世中 的不得已(也就是无奈),不过,君子可以安然处之;小人就不一样了,他的底 线可就不知道在哪儿喽……子贡知道老师的言外之意,当然不高兴。孔子对此心 知肚明,故意引他说话,借机开导子贡:我之所以无忧,不是因为掌握的知识多, 那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学来的。你不可把学习的方向选错了——重要的是要有大 道一以贯之。   孔子知道这么说太浮泛,问答必须针对个体的禀赋心性,这样才能随缘度化。 孔子预备了一次面试,第一个来见他的是子路: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 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 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 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我记起老师先前提到过:古典时代,知识人相互交流切磋往往引《诗》言志,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可以起“防火墙”的作用,学识修养不济的人或者钓名 沽誉之徒难以深入,二是“《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长于讽诵和 表达心意,使双方可以在更高的层次交流。《诗》有内外,内是文本自身,需要 博学多识,外则包涵六合人情,需要慧根和悟性。《诗经·国风·关雎·序》曰: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对《诗》的理解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志。   ——原来,孔子从《诗经》里看似随意拈出的一句诗,还有考察心性的作用。 这可比我们现代所谓“科学化”、“标准化”的考试更有人情味吆。我想起本科 毕业前此参加的几次面试,更觉古人在这些方面匠心独运。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出自《小雅·何草不黄》,原文形容征夫在外服役 的凄苦,意为:“(我们)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整日沿着旷野而行。”孔 子借这句诗自况,问子路:“我行的道难道有问题吗?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无奈 的境地?”   子路在孔子的弟子中年事最长,以善于政事闻名,时常随侍孔子左右。不过, 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的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心直口快, 遇事不善深思。听完老师问话,子路想起这些天的遭遇,正满脑子不高兴,就回 答说:大概我们自己还没达到“仁”和“智”的境界吧?要不人家怎么会不信不 服?   我想,子路带着怨气的回答实际上是说:老师,你的大道可能方向错了,要 不怎么会如此无奈?孔子知道子路的言外之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举了历史上 以“仁”和“智”著称的伯夷、叔齐和王子比干,问子路:难道有了“仁”和 “智”,就一定会行之于世吗?那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了——还用谈 什么“无奈”呢?“仁”和“智”的标准,和世间成败无关。   那“仁”和“智”,也就是孔子的“德”、孔子的“大道”,其标准在哪儿 呢?看看第二个进来的考生——子贡的回答: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 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 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 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 远矣!”子贡出。   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在七十二贤徒里以言语和外交能力著称。司马迁说 他“利口巧辞”,孔子也常说不过他。而且,子贡善于经济,在仕途和生财方面 一帆风顺,“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子贡一使而“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用 今天的话说,子贡是叱咤风云的时代弄潮儿。   今天,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子贡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气。但是,子贡不是粗 人,他懂得言辞需要技巧,不能像子路那样直通通地说话——那样做会有什么效 果?面对老师的问题,子贡选择了明扬暗抑:老师您行的大道太大了,已经超越 了尘世,所以世间无人能够理解。老师您就不能降低一下自己的期望值吗?   我觉得子贡的回答暗含讥讽——他在说孔子的大道大而无用:“仁”和“智” 的标准既然不在尘世,那何不就按尘世的标准行事?又不是没有能力,干嘛把自 己搞得如此辛苦!   孔子自然知道子贡的心思,他的评语切中要害:良农良匠能够辛勤工作,干 好自己分内的事情,难道他们还能管得了天下不下雨、自己制作的东西顺不顺别 人的意?君子一样有自己的分内之事,至于行不行于天下就在君子能力之外了。 孔子告诫子贡:你如今不去考虑进德修业,做好自己的本分,却只想着如何被世 人接受,你的志向看来很有限吆……   子贡被批了个灰头土脸,出去了,下一个进来接受心性测试的是颜回:   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 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 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 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 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颜回在孔门弟子中排名第一,以德行闻名,后人尊之为“复圣”,历代配祀 孔庙。孔子称赞他安贫乐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忧,回也不改其乐。”赞扬他好学有德:“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认为只有颜回和自己达到了“德”的境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 是夫!”子贡虽然巧辩好胜,但当孔子让他比较自己与颜回“孰愈”时,回答道: “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颜回果然没有让老师失望,他的回答既是对子路和子贡的批评,更寓涵了对 老师的理解和支持:大道的标准不在世间,但世间却是君子行大道之地;君子修 道推而行之,这是君子的使命所在,君子不应也不会为机缘难遇而忧虑。   孔子十分满意颜回的回答,开玩笑说如果颜回发了财,他很愿意去做颜回的 管家。看来,众多弟子中,孔子认为只有颜回和自己达到了至德的境地,可以身 处逆境而安之若素。颜回的回答好在何处呢?而且,大道的标准既然不在尘世, 那它在哪儿呢?   颜回死后,孔子叹道:“天丧予!”后来西狩见麟,叹道:“吾道穷矣!” 一次子贡在场时,孔子又感叹道:“莫知我夫!”子贡就问:“何为莫知子?” 孔子回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天”,什么是“天”?孔子从来不怨“天”尤人,难道,大道的标准在 “天”那儿?我向窗外望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子贡评价老师:“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 已。”颜回也感叹孔子的德行和智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 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 卓尔!”虽然自己想追随其后,可“蔑由也已”!   又是无奈……不过,我在颜回的无奈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心向往之”, 还看到了尘世中“下学而上达”的可能——我觉得,这是一种品质完全不同的 “无奈”。   “无奈”的探索该告一段落了。合上《史记》前,我看到了孔子的忧愁和 “无奈”——不过,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现代人:“德之 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欲言未尽……我想起了老师引过的一句话:“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 man schweigen.”   我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今天下午和同学约好了一起逛街买衣服,想到这, 我关了电脑和台灯,爬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二零零九年十月三十一日初稿   二零一零年三月十五日定稿 【网萃】∽∽∽∽∽∽∽∽∽∽∽∽∽∽∽∽∽∽∽∽∽∽∽∽∽∽∽∽∽∽∽ ◆ 东坡志林·秘蜜 ·非禅·   一、不关我的事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高一声、低一声。   树下铺着方凉席,摆着张小桌,桌上一壶酒,三个酒杯。   酒壶倾了又直,杯子在人手中起起落落,起落声中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显见是三个友人在消暑闲聊。   有一人已经颇有酒意,双肘撑在席上,表情有些呆滞。   又一人是个乡村老者打扮,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言语却最少,常礼节性地 微微点头,又将目光越过对人的身后,落在一丛丛鲜艳的榴花上。   第三人却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手抚须髯,目光挥洒,口中的谈吐如流水般 难以止歇。他正是被贬在黄州的东坡居士苏轼。   “王老,”他说,“我讲了这么多杭州的趣闻,也该轮到你了。此厢近来可 有什么奇闻逸事,说来一听。”   “嗯……好像没有……”老者做沉吟状,其实并没用力去想。   “那鲁直呢?”苏轼问。   那个被叫做“鲁直”的醉者强打起精神,却禁不住舌头短了一截,咕哝了句 听不太懂的话,索性整个人躺在了席上。   “王老,认真想想!鬼故事都行!”苏轼又回头望向老者。   “苏公,黄州偏僻之地,日日如昨。此间人事既少,更无鬼话啊。”老者又 坚持说。   “哎?你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嘛。”苏轼并不死心,仍旧继续开导。   “那……好吧……我不如转述个佛经上的故事。”老者勉为其难的说道,目 光又情不自禁地避开苏轼的注视,去看那些绚烂地即将开败的花朵。   “从前身毒国有一个客商,在荒野中行脚。天色黄昏,路途无人,他恐怕遭 到不测,避进一栋废弃的空屋中过夜。不料半夜里听得脚步声入来,却非人类—— 青面獠牙、舌长半尺——分明是只食尸鬼,身背一具死尸,准备于此享用。不 待客商多作骇怕,又有第二只恶鬼嚷着进屋,说:‘这是我的!我的!’前鬼拖 住尸体不给,争辩道:‘明明是我从彼处背来的。’后鬼不肯,强要抢夺两鬼 便对打了起来。灰尘弥漫中只见前鬼体型稍逊,眼看不敌,忽然伸爪曰:‘且住! 这里还有一个客人可以作证。诺——’于是两鬼笨拙地转头,上前,瞪着血红的 四只眼睛逼问客商道:‘你说说看!这是谁带来的尸体?’   “此人惊定自思,前后二鬼,哪个都惹不起,不管如何表态,自己都要遭毒 手,不如直言,死后还有可能生天。于是指着前鬼说:‘是这位大王带来的。’ 后鬼果然大怒,用蛮力拔去了客商的四肢,只剩一个囫囵的肉冬瓜样式。前鬼惭 愧,说:‘你为我一言之证,而致肢体不全。’于是取下死尸的四肢,安在他身 上补齐。后鬼那肯善罢罢休,又取了这人的头首心腹,前鬼再一一以尸块补上。 你来我去,客商的身体被置换净尽,二鬼这才凶性大发,索性踞地把客商的肉瓜 分狼吞而去。   “于是客商眼见父母所生的身体,已成二鬼腹中之物;所补换之身,却是他 者的尸体。此刻的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但它是我吗?非我吗?此刻 的我,还有吧?没有了吧?……于是心中狂乱,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发足奔走至 一精舍,把前事向一位老和尚相告。和尚对他说:‘好啊!恭喜施主已经证得此 身非有的道理。’于是为他略说佛法纲要,此人当下开悟,证得了道果。”   老者说罢,似乎有点担心故事的不精彩,连忙补充道:“我也是许久前听寺 院里和尚俗讲时说的,细节记不太真切,是这个意思罢……”   苏轼却拍手鼓掌道:“王老,这个有意思啊!好,好得紧!”又转脸推推醉 者,说:“鲁直,你评评看,是我非我,有我无我,这其中是什么佛法道理?”   鲁直已经差不多睡着了,喉头正酝酿着暗涌的鼾声,被这一推,一激灵,仰 面望着苏轼,又瞧见王老期待的眼神,一派不知所云,许久憋出一句没头脑的话 来:“不关我的事啊。”   二、江寺奇遇   苏轼被激起了谈禅的兴致。   “王老,这话头的关键,正在‘不关我的事’中间!”苏轼点评道,“鲁直 歪打正着。所以《辨中边论》道:虚妄分别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 亦有此。故说一切法,非空非不空……”   王老很认真地盯着苏轼看,又很认真地捋须思索,显然根本不明白此中的意 思。而鲁直在这绕口令式的偈颂伴奏下,又眼睛闭上了。   苏轼只得把话题扭回来,说:“鲁直难得来看我,却轻易中酒如此,非关酒 量,只缘他自己胸中块垒越浇越多,反成‘息壤’了。我们且不管他,让他吹 吹凉风,你也别忙着回去抱孙子,我接着这话头讲个段子,你再吃点果子,如 何?”   说罢,自己抓了个香榧,扔到牙间轻咬。“刮啦”一声中,干果裂壳而出, 露出了黑色打皱的肉身。   “苏公也是要谈鬼吗?”老者终于可以接上话茬了,如释重负。   “当然啊,人事自有朝廷诸贤把握,我等至愚之人只能谈谈鬼罢了。不过我 讲的可不是哪儿看来的典故,更非老和尚赚人迷糊的话头,而是自己的经历,相 当的诡异。”   “哦?苏公有何非常经历,老朽愿意一闻。”   “最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完……不过我还是从头讲起 吧……”   以下便是苏轼所说——   很多年前,我去镇江金山寺游玩,僧人好客——不过那时佛印长老还不在彼 处——强留我看长江上的日落,说是很壮观。于是当天便没有下山,在寺里客房 过夜。   夜半,我听到槛外鸟声喧动,窗棂间透进光线闪烁,怕是失火了,连忙起身 察看——确实有火在烧!却不是在山上。   据当时目测,这火有一里开外,位于江心正中,火势熊熊。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谁点燃了捆木柴,柴趁着浮力,带着火到了江中。然而不 对,如果是这样,江流汹涌,火源即使不被淹没,也一定会随着江流而向东漂移, 越来越往下游。但这火恰恰始终停在那个位置。而且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这火 竟是活物,因为它还在前后左右有规律地振动,时而略显暗淡,时而又特别明亮, 逆着周边水势,激起白色的水花。正因为如此,金山林梢间栖息的鸟儿才会受到 惊扰。   当时我四顾无人,万籁俱寂,不见有僧人出来,也不想因此而去叫醒谁,面 对眼前的怪象,心中反而镇定了。   定下心来边看边考虑它到底是什么,又排除了一些可能:   首先,这东西绝非夜渔的渔火,否则船在哪里?   非鬼火——鬼火是暗淡的青色,不会有这样的亮度,也不会在水中出现。更 不是漂浮的燃烧物,前面已经提到,它本身似乎有动力存在,能顶住水的流势。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长江中的水族精魅在弄影,或许是大蚌一类的东西 吐纳夜明珠?但这半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老,须知凡是经过岁月磨练、得以年老成精的东西,必是有缘故逃避天刑, 才得以长成。就像《庄子》所云: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看到一株奇异的大树— —细枝蜷曲,不可以为栋梁;大根纠结,不可以做棺椁;叶片入口,口烂受伤; 探鼻嗅之,使人发狂。于是子綦叹息说:“这果然是‘不材之木’啊,以其全然 的无用,才能逃乎匠人之手,存身于世间,竟至长得这么大吧。”你想想看,树 犹如此,这活物,假设它是什么的精怪吧,能在长江里发出这样的光芒,恐怕没 有坚忍韬晦的道行,是度不过漫长岁月中外力的贼害的。但正因为如此,又怎会 如此招摇,还能存活至今呢?   答案或许是——我当时想——它像我一样,也是客人,今晚是它初次在这里 现形。   这也对,因为从没听说过此地有何异象,僧人也没有跟我提及……但这是什 么东西,依旧是一个问题;还有它为何选择这个时机散发光芒,也是一个问题……   我正疑惑此物何物、今夕何夕之际,背后的一个骇人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像是有人捏着鼻子用很怪的嗡嗡声说话。它说的是:“奇怪了,大家可睡得 真熟,没人起身察看么?”   我猛地回头,阴郁的月亮钉在天空上,淡白的月光憩息在琉璃瓦和新粉的院 墙上,周边的树木枝叶纹丝不动,一切像被施予了定身法术。   “何物作怪?还不现身?”我轻喝一声,声音与其说是义正词严,不如说是 虚声恫吓。   “奇怪啊,我怎么觉得有那个家伙的气息……真是那家伙可不得了!”嗡嗡 声一变为叽叽喳喳声,继续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刚要壮着胆子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身旁梧桐树的枝干上有一团黑影扑簌一声 迎面飞腾起来,翅膀几乎碰到我的脸,把我吓得往后一退。   再定睛看时,似乎是天牛、金龟子一类的虫子往反方向飞远了,除此无它。 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动静,四处察看,依旧音尘俱无,唯有夜晚寺院的宁静对 峙着奔腾不歇的长江水。   对了,长江水!这时我才察觉到,此刻的水中不再有什么火焰,黑茫茫的水 波反射不了多少夜光。一派空江,在时间中若无其事地流着,否认一切都曾发生 过。   整个下半夜我都在山崖江畔徘徊,然而那些怪异的事情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 再出现了,我于是又把它看成是江神对自己显露的一个哑谜,其意义只能待什么 事情发生之后才能验证。再后来又过去了几年,这晚的遭遇也就淡忘了,直到我 遇见了那个男人。   三、那个男人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在杭州任上,缘起是因为城里风传的一首寒食 节词: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晴日暖,淡 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词是好词,我承认有一种潇洒从容的气质,和西湖市井的风物正相匹配;俗 也脱俗,至末句笔锋一转,便能拓开境界,纵身天外冷眼相看。所谓:“一切有 为法,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繁华只是 现象变灭之前的注脚。   到这里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它的传布:几乎是一夜间,它竟能从默默无 闻变为脍炙人口?   须知杭州江南路繁华之地,又是吴越国钱氏的故都,什么样的大世面没有经 历过。况此地丝竹兴盛,能写曲词的各色人等众多。便是元白再世,一首诗词好 歹也得一两个月才传遍口耳吧?此是何许人也,朝夕之间便哗动大众?   打听下来却只是一个僧人。   大家似乎都明白无误地知道,作者是城南宝月寺一个叫做仲殊的普通僧人。 至于自己是由何而知、诗是如何传开的,却又不甚了然,只顾急急忙忙将信息传 给下一个人。   大家都疯了么?就这中等偏上的一首小词至于吗?在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下我 被惹动得当即想要去会会他。   因为别的事情,我还是隔了三天才前往宝月寺,而且顺便先已打听到了此人 的底细。   据说他俗姓张,名挥,安州人氏,年轻时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因此妻子对 他甚为不满,曾在食物里下毒药喂给他吃,经高人出手相救方得不死。但他也从 此心灰意冷,弃家为僧,一度浪游于江浙一带,目前挂单于宝月寺暂住。仲殊身 为僧人,却有意思得很,嗜诗、酒、蜜三样东西,尤以蜜为最,每餐必食大量, 号称是中毒的后遗症,一餐不食便会毒发身亡,故而人称他“蜜殊”云云。   步出清波门,登上吴山的半山腰,黄墙红瓦,便是宝月寺了。山风拂面,寒 意嗖嗖,我进门和知客说明了来意,一会儿便有一个身材矮小、身着灰衣的僧人 出来相见。   只见此人相貌特异,大头大眼,皮肤苍白透明,几乎可以看清额头的青筋。 年龄莫测,从某些角度看会觉得他上了年纪,从另一些角度看又会觉得其实很年 轻。他随随便便地打了个问讯,一副漫不经心又居心叵测的样子,然后便主动邀 我去后房一叙,知客也识趣地自己走开了。   主宾坐定,我清了清嗓门,正打算问那首词,没想到仲殊却抢先开口说: “苏公,我放出香饵,您却让我好等了三天啊。”   又补充道:“上回一别,匆匆寒暑更换,大人廨务倥偬,倒是清瘦了不少。 不好,不好。”一副自来熟的口吻,又语出莫名、不知所谓。   我当然十分惊讶,说:“素昧平生,禅师何出此言?”   他却笑笑,没有再接这个话题,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冒昧地上下打量着我,又 不言语。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我不怕被人注视,便也用直视回敬他。   遇上他的眼球黑多白少,瞳仁几乎挤占了整个眼眶,却又黑得很不纯粹,像 褪色的墨迹上又覆盖着一层蒙蒙的灰烬。巨大的头颅,被不相称的细颈支撑着, 略驼着背、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人的长相,比王介甫丞相还要古怪, 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表情又恶,不如略微敷衍几句就离去算了。   仲殊却像是已经察知了我的心思,露齿笑道:“大人今天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走。”见我脸色多云转阴,紧接着又说:“因为我要告诉大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当时就答说:“看相算卦、追影觅形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稀罕。禅师 若是要施展危言耸听的故技,可以不必。我苏某生来命犯磨羯,饱经摧折,命理 是一塌糊涂的。管他什么秘密,不听也罢!”说着就做起身状。   然而仲殊的一句话让我一愣——   “大人的豁达,让人佩服,‘明处来,明处打。暗处来,暗处打。四面八方 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就是这个意思,好!不过,说过此话的人,你 不想再见吗?”   我想见吗?   四、普化是头驴   王老,他所提及的这段话,乃是一个奇僧的招牌话语。   此人名叫普化,既是禅门一位了不起的祖师,更身怀着降妖除魔的高超绝技。   在我二十岁之际,普化禅师曾与另一位高人一同出手,救我于妖魅指掌之间。 但当时,由于种种复杂的机缘牵连,我却对他颇怀憾意。此事可以略去不表。   事后他飘然远游,十多年未有踪迹。我这一段隐秘的遭际,除了几个当事人 之外,应该无人知晓,这仲殊何许人也,怎会知道我与他相识?   所以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复杂,既充满着疑问,又难免为往事触动, 胸口隐隐作痛。   仲殊察言观色,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看得出,大人还‘隐隐犹怀旧时嫌’ 啊。好在这老鬼今天并不在此,不会有尴尬的重遇场面,你可免去心潮澎湃。”   仲殊又观察了半天我的脸,接着说:“只是他非得要我捎个口信给大人:十 七年前写在你天庭之上的《金刚经》已经失效,如不及时重写,不止是对大人的 前途有挂碍的问题,弄不好还有生命之虞、牢狱之灾。这可不是唬人的话,切须 听从!可惜这老鬼总做半吊子事,那时竟在忙别的无聊活计,不便脱身过来重新 施法,只能拜托我从旁出力了。呵呵,大人福气好,总有贵人相助,绝境里化险 为夷。事不宜迟,接下来请让我施法吧。”说罢,这怪人竟然象模像样地卷起了 袖子。   我直觉此人未可凭信,或许是从哪儿耳食来半鳞星爪,再巧妙地参杂入一己 的谎言,要赚我入他斛中。   虽然还猜不出他的意图,直觉让我出言加以阻止:“禅师不必多言,我看无 此必要……”   就在那一霎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仲殊似乎只是略一伸手,拇指与中指在我眼前轻弹一下,一幅图景展开在我 的眼前:   原野在葱茏的远山背景前起伏着绿浪,暖暖的熏风吹过,空气中是成熟的花 蜜和青草的香味。   一条清澈的溪水分开大地,唱着歌、打着漩、溅起细碎的水花,从脚下的野 桥流过。   我好像凭着古旧的栏杆已眺望了许久,还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阳光从云层中透射下来,给溪水撒上金色的软网,把大地划成阴晴变幻、明 暗割据的疆域,而远山只是静默着。   身侧有声音打破了静默——   “子瞻,很久没来这里了,你恐怕……什么都遗忘了吧?”   这个声音我熟悉,却又完全无法和记忆中的某个人脸对应起来。可是这有什 么要紧呢?我依旧站在桥上、望着远方,心情是种空空的慵懒。   “这里是你的世界,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世界,而我替你看守它,已经看 守了无量数日月。现在,该是到我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子瞻,你会留下来吗?” 这个声音继续用平淡而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我?我没有离开过……也不打算走。我就在这里,时间对我是无始无终 的。”另一个声音,来自我的心中,并不开口,却在那里说道。   “这样很好,子瞻。这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一个万年长青的世界,除了至道 的周天运行,万物的和谐消长,没有尘世的尔虞我诈、厮杀倾轧,没有刻骨铭心 的仇怨、转瞬即逝的快乐,没有无谓的种种记忆的积集、种种欲望的生起,这里 是真空妙有的大梵境界,只有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大欢喜。”   “欢喜?”我的心中像是抽芽开放出一朵巨大的芬芳花朵,在这叙述与逗引 的言辞中颤巍巍地承接着一颗颗自天而降的露珠。   于是,我满怀期望地举步想要走过桥面,到溪水之北、山野之南的陆地去。 却发现自己停留在了原处,任怎样都不能移动双足分毫。   心中的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的声音回答:“你须得先抛弃这沉重的肉身,从这个皮囊的拖累中腾 空出来。”   “抛弃?腾空?可是没有了身体,我在哪里……”   “你还在那里,只是你被超越了。就像蝴蝶破蛹而出,会发见自我拥有了会 飞翔的身体。只要你说声‘我愿意’,你就可以解而脱之。……说吧,子瞻……”   就在那时,我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就好像听到一个气毬忽然发出 轻微的嘶丝声,透露出它或许在漏气的消息。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妖魅也曾用 这样的口吻,要我吐露深藏的秘密,之后的结果,勉强才收拾得住……   于是,我咬住嘴唇、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我看到了一头驴。   它全身灰色,与一般的驴大小相等,唯独长着一张人脸——光头、大眼、狮 子鼻,十分蹊跷地安在驴脖子上。此刻正竖着两支驴耳朵,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我。   不用端详,我已知道,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普化禅师的尊容。   我突然有种滑稽的感觉,滑稽到想要发笑。随即一股轻微的瘙痒在喉咙口积 聚,心口翻腾起水花,但没容笑出声,我眼前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眨眼间连碎 片都蒸发地毫无影踪。   五、吾之所以有大患   “呵呵……呵呵……大人机变不凡。”仲殊曼声笑着,笑容中隐约带着愠怒。   我一下子感到彻骨的寒意,在这初春本来就不太暖和的日子里。   自己刚才若是依了话音的提示,恐怕再无出头之地,又成了陷落在哪里的孤 魂野鬼。但我不明白,为何这人选中了要害我的性命,普化禅师在这其中参合着 什么,刚才那个人头驴的影像又是怎么回事?   十七年前,我记得——   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普化禅师确实有在我头顶上方比划,说是以虚空为底, 用金刚指为笔,写了所谓的梵文原本《金刚经》,以镇服我体内的妖孽余势。写 完后的离去之际,我自管自坐在地上哭泣,依稀听得普化与张志和——当时参与 其事的另一位高人——讲过类似“只得十年八年活”之类的话,只是我当时以为 他们在打机锋斗嘴,与我无关。或许,我的命运,当那件事情再次回到我记忆之 光中时,是该在十七年之后画上句号了?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还没有遭遇过太多挫折,动不动就觉得有股浩 然之气充溢胸中,让我产生行动的勇气。   我上前一步,揪住了仲殊的前襟,说:“你究竟何许人?为何要害我性命?”   仲殊眯缝着眼,并不为我所动,幽幽地说道:   “大人,你说的‘我’是什么东西?这一刻与前一刻,后一刻与这一刻,难 道有同样的东西在那里吗?”他见我一愣,又缓缓地指着窗纸的一只蝇子说: “你看——这蝇子,过一会儿就会飞不动,死在窗格之间。如果不去动它,隔年 就是一个薄薄空壳,第三年恐怕就是尘土了。当它活的时候,它的‘我’在哪里? 当它死了之后,它的‘我’又去哪里了?”   我忍不住回答说:“所谓我,便是这蝇子的‘命’,也便是它的‘灵魂’。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每个人、众生皆有命,躯壳中的主宰不就是‘我’吗? 在六道中轮回之物,过去未来‘业’之承载者,不正是它吗?请法师不要岔开话 题,依旧把前事说个清楚!”   “呀!啧啧!”仲殊又做出一副讶异的嘴脸出来,说:“此刻大人的‘我’ 和相见之时的‘我’是同一个‘我’吗?”   见我不知所云,他又发挥道:“来时,大人静穆穆、洒落落,好一派闲情雅 致;此刻,大人却气急败坏、怒形于色,好一具嗔毒的皮囊。这难道是同样的东 西吗?你说老僧要害‘我’性命,老僧到底是要害哪个‘我’的命呢?”   我张口结舌,像被一只巧妙的手带到了答案的反面,出乎意料地呆在了那里。 这禅师,看来确非等闲之辈。   “如果不甚了了,不如坐下,慢慢听我讲啦。”仲殊很笃定地坐着,眼珠骨 碌碌地转着,越发看不见眼白在那里。   “你看这个字”,仲殊顺手取过一本《金刚经》,指着第一行字说,“‘如 是我闻’。——如果这个‘如’字没有了‘口’,它还是‘如’么?”   他瞄了我一眼,继续:“读者只知道它是‘女’。如果这个‘如’字加上 ‘心’,它又变成了‘恕’,谁会想到它曾是‘如’?再如果这个‘如’去掉一 横,它就什么字都不是,什么意义都无法给到人了。大人遗忘了生命中很多经历、 刻意埋葬往昔的记忆,是变成了‘女’,还是仍有一个‘口’在?同样,今日增 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 还是变成了一个被破坏的废字了呢?   “大人,所谓的‘我’是时刻变化的,与其讨论它‘是’什么,不如说它是 变化本身,这也便是我们佛家所说的‘人生无常’的含义。但老僧今日,并不是 要特意找你来纠缠一个无意义的字眼。我是要帮大人了断生死大事!   “你不妨知道,普化那老鬼不现身,其实是因为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僧 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没了,他被妖怪吃了,连变化的立足点都没有了!只怪他当 时犯险和妖怪打了个赌。他赌自己放弃身体,重新进入轮回,仍旧能够降服那个 家伙。大人,我说的妖怪,可不是评话里青面獠牙、长得跟野兽似的低等动物。 它是色界中一团巨大的势体,靠着其强大的势力,能把所有靠近的物体全部拉近、 拥抱、碾碎成极微的颗粒、并永久地融合到它自己体内去,然后好象没事人似的, 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个猎物。它不为人视线所及,因为在它的势力影响之下,连 光都会改变运行的轨迹,从它身后绕到它前面呈现,让你以为它是透明的。可是 普化,为了证悟‘无生法’,却主动找上门去,与它纠缠。   “当然,普化并非等闲之辈,在佛家,也算是快登初地的菩萨,烦恼习气的 种子差不多要转化干净了,可是他偏在这个节骨眼前去和妖怪赌斗,不自量力, 前功尽弃。生死没了,真的死了,连一点点粪渣子都觅不到。而那个妖怪,当然 还很自在地在那里,一天比一天滋润……”仲殊满脸感慨地说,似乎自己都有点 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当时渐渐迷惑于他的那番怪谈,也开始设想起普化在宇宙中大战妖怪的情 景,于是问道:“禅师所言,如果那个妖怪真的是什么都逃不出它的掌控,所有 他者遇见它都会被吞噬。普化禅师的这一节,无人能知。你何以知道,又如何好 好地在这里跟我讲述?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要么你在撒谎,要么……你本人就 是妖怪!”   六、狭路相逢   “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会撒谎呢。”   “哦?那……”   “大人先莫要紧张。或许我是你理解中的妖怪,但我肯定不是那个妖怪。” 仲殊施施然地说,将重音放在“那个”两个字上。   “你承认了,那你是何妖怪?”我追问道。   “请大人解释一下何为妖怪?”   “……非人、非兽、非器物的就是妖怪!”   “再请教什么是人?”   “人么……就是人呀。我是人,刚才的知客是人,清波门外行来行去的都是 人,可你似乎不是!”   “‘妖怪’也好,‘人’也好,老僧问的是它的名相定义,你却先反过来给 老僧排除了什么不是,又列举了一个个具体之物,答非所问!知客和通判大人你, 难道是同样的吗?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官老爷,一个老大猥琐,一个少年才俊, 一个吃素饮茶,一个吃肉喝酒……你们如此大相径庭,怎么能被归为同一类呢? 你若是人,他就不应当是,反之亦然!”   “人和人当然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一样的地方更多。因为这些一样的属性, 所以才被归类为同一。你这是白马非马的诡辩!”   “好吧,暂且不谈这一点。《逍遥游》上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 鸟,其名为鹏。’鲲和鹏,究竟是一样东西,还是两样东西?如果说是一样东西, 鹏就可以叫做鲲,鸟也应该等同于鱼。如果说是两样东西,鲲因着什么变成了鹏? 鲲和鹏之间的差异又是什么?难道它们不是前后相一致的主体吗?如此说来,人 与非人,不就像鲲与鹏,是可以前后转换的同一件东西吗?”   “禅师,你是想用奇谈怪论把我彻底搞糊涂,再对我有所企图吗?”   “怎么会呢?嘿嘿。大人此来,不就是打算勘验勘验老僧的吗?老僧也正想 与大人脑力激荡一下。”   “生死迅速,何暇戏论。”我很不客气地追问道,“你也承认了,自己是妖 怪,那么我便只问你两件事:刚才的幻术中,你打算对我做什么?现在我要离开, 你又会奈我何?”   “刚才吗?刚才是敲门砖也好,是要紧处也好,只是要你静下心来返照,不 要如此浮躁。现在吗?现在我正在回答你的问题,等我回答好,你就不会这么急 着要离开。   “大人一定听说过,老僧嗜吃蜂蜜,是个怪人。可大人不知道,蜂蜜的妙处, 独一无二。一盘肉放一天会臭,一碗饭放一天会馊,便是干果、馕饼,放久了也 会变质发霉,我听说凉州的蒲桃酒,十年二十年贮藏下来,再好的口味也会成为 酸醋。曹操当年掘开汉武帝的陵墓,不但没找到传说中李少君所制、武帝来不及 服用的不死药,还自作聪明地误饮了存放三百年之久的铜仙玉露水,腐气入髓, 引发了头风病。这就是人所食之物给人带来的祸害!天天吃变易之物,天天也便 与之一起变,趋向无可挽回的衰老,趋向于死。   “唯独蜂蜜这东西,只要一旦在蜂巢中酝酿成熟,便永不会变质。这也是我 自天外来到大宋国的原因——寻找不会带来‘变’的食物。   “不瞒你说,我确实不是普通人,用你们的话说,是‘天人’。很久以来, 我辈在无色界的下阈穿越翱翔,寿命以半劫计算。但我虽然本领极大,却也没有 逃脱变异的法子,到了寿命将尽,一样会躯体败坏、神识涣散,最终成为朽烂的 腐土。此之所谓‘天人五衰’,也叫做“天刑”。   “彼时,我正在一空间中浪游,随遇而安地寻找长生不灭的法子,躲避像前 述妖怪那样的暗陷阱。机缘机缘,便遇到了普化这个老鬼。   “在彼的所遇,当然不像此处,有你我这样的手脚形体,只是一团意识、一 丛实力、一部分空间的扭曲。在那层天界里,相遇者更容易交流,不需要费什么 口舌,只是意识的交互、探索。交流的方式,也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更像是海绵 浸到水中,把该获取的知识吸进每个孔洞里。因此,我立时了解到普化不会对我 造成威胁,并同样将我的一部分信息开放给他。他也如此做了。   “我了解到,他要证验‘无生法’的领悟,要去挑战妖怪,并且这妖怪之所 以不同,是因为它和天界一个恐怖的名字有关,这里我绝对不愿提及,姑且称之 为魔王。   “这魔王一度所向披靡,让所有的天人闻风丧胆、一头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色界当然没有沙子,我只是打个比方——连大梵天都退避三舍,装聋作哑。然 而在炫哗一时之后,魔王却意外地在最近失去了踪影。   “但普化告诉我,魔王一部分的分身曾经到欲界活动,并在最底层的人界中 的大宋国里搅起一波杂事来,其中有个关键的少年……嘿嘿,他的名字正是苏子 瞻你啊……   “总之这老鬼沿着事件的余波追溯而上,要和那个与魔王有关联的妖怪做个 根本的了断,而按照彼处空间的逻辑推演,他计算出妖怪似乎应当在此现身云云。 我则从他的开放意识中检索到了一些其他信息,包括我毫不感冒的‘佛法’,禅 宗的一堆法门,达摩易筋经练法,‘无生法’存在的十二个论证等等。唯一的意 外收获是:就在人界,有一种叫做蜂蜜的物产,性状奇特,久难变质,以大宋国 的东南为盛。我猜想,这或许是我求索的问题答案。   “然而就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迟钝,好像所有的速度、心跳和思 考都变缓了,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间隙却变密了。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踏入了妖 怪的势力圈中!”   七、喘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醉者鲁直醒了,手支着大头,神情迷蒙地侧卧在席子上, 听苏轼讲一个错过了开头的故事。   王老当然也听到现在,听苏轼转述仲殊转述的故事。可惜完全没听出什么名 堂来,无奈抬头望望天,又用手一根根拔自己胡子玩。   夏午的荫凉转浓转厚,空气却变得凝重起来,连蝉都叫得更有气无力了。   八、咒   仲殊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象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不知什么地方捧出一个 平常的酒壶、两个酒杯。   杯子被注满了酒液,晃动着琥珀色的光芒,一股甜美如蜜的花香和果香,洋 溢到我的鼻腔中,清新而饱满,如同春日早上初醒的美丽少女,惺忪的嘴角开放 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周边的事物都被感染得明净可人。   “来,”仲殊做一个请的姿势,说:“请大人用吧!这新酿的甘露,是老僧 受蜂蜜构成的启发,自己改良过的天人之酒。延年益寿,绝对无毒,可以放心尝 试。”说罢,自顾自取端起一杯。   只见他眯缝着眼注视着嘴边的酒色,又缓缓地用鼻子对着液面吸了口长气, 尖着嘴小小翼翼地饮入口,却不马上下咽,而是在口中前后左右地漱了很多下, 然后才见他喉结滚动,口唇微张,一副十分做作的夸张表情。   而我,在香气撩动下,心思竟也变得迷乱,勉强才能压抑住拿起杯子的欲望, 又忍不住迸出一句赞叹:“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决定是否喝它。”仲殊故意把剩下的那杯酒又从我面 前挪开,继续说道:“回到当时,接下来我将跳过一些难以向人类说明的细节, 并且用常人的语言来描述那个过程——   “于是我便发现自己和普化都被妖怪俘获,浸在消化液中,象掉进水里的盐 粒,色身的轮廓开始融化、消解。但一点都不痛苦,妖怪仿佛正用万千只手轻抚 着我的全身,抚平我的颤动和慌张,又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我意识的缝隙中耳语: 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 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但有一种尖锐而节奏迥异的声音从普化那里响起,把妖怪潮汐般的催眠节 奏撕开一个口子:‘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 独伽滞,喝峙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我后来知道,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孔雀明王咒’,乃是佛佗为救被大毒蛇所咬的莎底比丘而作, 能除诸毒,远离一切恐怖。   “于是倦怠的入睡感嘎然而止,替代以全身火灼火燎的疼痛。事实丑陋的一 面显现了出来,这是来自妖怪异质的消化液正侵蚀我的躯壳外层,试图把我的结 构转化为它的。而我的思维仍承接着被妖怪毒化的余势,丝毫没作任何逃逸的努 力,甚至意识中还有相当的怨恨,怨恨普化打扰我的安歇、阻止我与大我融合。   “但普化那老鬼确实是有备而来,他竟开始自己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很快 像嵌在松糕中的一粒蜜枣似的,将自己抠了出来。不仅如此,他的咒语持续地循 环往复,向四围蔓延,并伸出一角触须,化为一层坚质的网状物,包裹我、隔离 我、试图把我牵引出来。   “而妖怪,当然也非如此便能轻易克服,一方面加大了对我俩的势力影响, 让我朝它坠落得更深;另一边继续通过思维毒素,让我以为接近了时间终点、真 实不虚的知识,瞻望了空间中央永恒不变的源泉,诱引我自己奔向它的深处、它 的胃。   “所以当普化好不容易地将我拉出临界层之后,我当然是又踢又咬,毫不领 情,掉头又要朝妖怪奔去——因为我奔赴的,是幻觉中造物主慈祥而伟大的笑容。 好在那咒所化的网还拉着我,并像清凉的药膏、逐渐平息着我的热恼。渐渐可以 闻到全身一股腐烂之物的酸臭,又渐渐被凉爽的薄荷和柠檬草味所压服,最后那 股草药香汇聚成清明闪烁的音乐之流,修复着我溃烂与创伤,又回复为咒的节奏 与韵律……   “因为我躯壳的外层被妖怪侵蚀了大半,失去的物质已无法寻回,所以普化 用咒为我重新构造了一个不一样的外壳。所采用的材料无他,就是他自己。—— 后来我晓得,佛教里早有这种传统,佛佗本人就有这种癖好,他一会儿舍身饲虎、 一会儿割肉喂鹰,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肉铺子——   “可是所谓构造,就好比造房子,并非仅在地上搭建木材、填充砖瓦,而是 要让房子能和地面结合在一起。因此,他既不能拆除原先的遗迹、也不能不打入 新的榫头和地基。此外,房子原先的图纸已经不见踪影,那么只能按照留下来的 规模,参杂己意来画构造图了。终于,新的和旧的交互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也 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非我。——老僧今日在大宋国呈现的这副模样,正是拜普化 所赐。   “但这老鬼并非全心全意,而是有他的小算盘在。他在我的躯壳中注入了一 些特定的咒,使我必须要完成一些任务。这些任务,在我以前的生命体验中,是 没有的。打个比方吧:传宗接代的驱力,是人生下之前就被注入的咒,在这咒的 作用下,人不会质疑它的合理性,反而会为了实现这一任务而不自觉地奔忙。婴 儿快快地成长、学童朗朗地读书、商人厚厚地聚敛,其实都是为了奔向它、拥抱 它、实现它。当然僧人禁欲、老人无能似乎都是与此相违背的状况。然而不然, 僧人日常修行中得花大量的精力去降服这一咒的势力,即便如此,一不小心还是 会让咒语得逞。破戒比丘不用说,连空宗大师鸠摩罗什,不是主动问皇帝要美女 享用吗?新近滥觞于天竺的所谓男女双修‘密法’不也是僧徒堂皇的借口吗?至 于老人无能,不代表无欲,只是说这个咒不论实现与否,在肉身将要崩溃之前, 已经临近失效期罢了。   “普化对我所下的咒,谢天谢地,当然不是传宗接代,但仍是非常讨厌的一 重咒。这咒与其说是一项具体的任务,不如说是一种脾性,一种临事便会显露出 的取向——那就是为了他人的安全或福祉,可以去做于己无利的事情,甚至在必 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对此非常地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就拿今天来说,此番我招大人一叙,纯粹出于好意,无非是承了普化之咒 的余绪,要为大人镇服你身上本有的独特的因缘罢了。所谓独特的因缘,也可以 说是一重咒。不镇服它,大人自有灾祸,自食其果,而我反而可以多省点力气, 完成我自己关于永生的答案寻求……”   “等等,我身上也有咒?”苏轼问。   “没错,十七年前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它的严重性。普化老鬼应该告诉过你, 那事情没完着呢。两年前,我初到大宋国,在金山寺打了个照面,就立刻洞察到 大人便是那段孽缘的关键。”   “金山寺?”   “不错,大人若是还记得,我们其实早已相逢。两年来我一直试图剥离普化 的咒,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怎奈机缘不凑巧,大人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管。可 惜大人反而疑惑老僧有他图,不识好人心哪!有些人生病虽痊愈,病却无法断根。 这咒像一根经线般已经交织在大人的生命中,又像狮子笼上开了个小门,迟早里 面的猛兽会再逃出来。……嘿嘿,况且这猛兽还不是一般的家伙,而是那个天界 无人敢提及名字的魔王。”   又是魔王!   九、天人之酒   我终于有些松动,他所道出的那些话,确实与那段往事契合,不像是出于杜 撰。金山寺的火光和黑影,也可用天外来人解释。   再看那仲殊,这时又露出“信不信由你”的态度,自顾自斟起酒来,终止了 言语。   我决定做一个愚蠢的尝试,便站起身来,故意说:“一派胡言,难以凭信。” 作拂袖离去状。只要他不挽留,我便会折身向他请教。   仲殊冷笑一声,叹道:“可惜了普化,死不瞑目。”又说:“大人好自为之, 将来莫怕崎岖,也莫学令尊那般忧愤而死!不送!”   因了他最后这句话,我天生的那股脾气又腾地冒出来了,心中窜出憎恶的怒 火,刚还有的想法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真的径直出门而去。   天色已经从午后变成了黄昏,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杭州城,景物全笼罩在一 片暮色中,迷迷蒙蒙。嗖嗖的冷风吹在脸上,像是持续不断的叩问。   听得身后仲殊叫了声:“大人。”   但我不敢回头。唯恐这一回,便又会落进妖怪所布的局中,再也无法逃脱。 但他真的如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是来自另一空间的“天人”吗?   我回味他说的话,试图找到他刚才话中的漏洞,来证成他的欺骗。   蜂蜜是蜂的食物,人也常吃,不见蜜蜂长生不死,更不见养蜂人寿命迥异于 常人,此为漏洞一。   普化禅师若真的死于妖怪之手,仲殊实力弱于普化远矣,无可能逃脱,还在 此处大摇大摆,此为漏洞二。   仲殊自吹是天人,天人者,在此最下界的人界来去自如、神力百变,没有寄 形于僧人相的必要,此为漏洞三。   仲殊所施的法术止于一个幻境,前后又主要靠语言来说服我,更像催眠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窜出个人头驴,但终归计谋未成,此为漏洞四。   所谈佛理,什么有我无我,人相非人相,似是而非,更像江湖术士耸人听闻 的套路,此为漏洞五。   开头大言说我走不了,终究无可奈何地由我走了,此为漏洞六……   理智渐渐清醒过来,我前前后后地思量,觉得刚才种种所闻,不过是妄人编 造的大头话,经不起推敲。但他的意图,依旧是一个谜。   下山路很快要走完了,我从理智上已经确信仲殊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心 中总有一种难明的阴影萦绕不去。我一变又开始频频回望,生怕会有什么未知的 怪物从背后赶将上来,腾地将我扑倒。   回到官舍,一夜难以入睡。零星的梦里,尽是空旷的宇宙和身后有什么看不 见的东西的意象。   第二天清早,一番犹豫之后,我还是放弃了派人去把仲殊拘过来的想法,怕 动静太大,太守这边不好解释。于是只派了两个差役,拿了自己的帖子邀他来官 衙一叙。他若不来,或有其他什么狡诈伎俩,到时再作他图。   不过我想,总应当主动把此事做个了断,胜过去逃避它,以后自己时时心存 疑问,开个疑窦的口子,实无此必要。或许,在官衙谈,主客易位,仲殊会吐露 真相。   一直到午饭时分,都没等到差役回报。正纳闷之际,消息传来了,却是出乎 意料的。   当夜仲殊于宝月寺后一棵大槐树下自缢而死。   差役随同僧人一起突入寮房,翻检遗物,不见留有遗书或其他解释。   据僧人说:仲殊颇能谈吐,应对如流,更写得一手小词,和杭州城大大小小 的官员都有交往,方丈也不愿意管束他。昨晚晚课露了个面,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过。因他是挂单僧,又不守清规惯了,常消失好几天再回来,故而大家不甚在意, 只当是又去哪里鬼混了。今早小沙弥打扫净房时从小窗望出去,忽然看到树影婆 娑中有个黑影,这才发见出了事。众人上前看时,那尸首吐着舌头,尿湿了裤子, 四肢早已冷硬。   再之后闹腾了一阵,没有什么意外的证据出现,也从没人想到问我,那天为 什么要派人去请他。   大家猜测,仲殊本来就是带病之身,或许由于什么缘故,体内毒性再次发作, 让他精神错乱,自寻短见了。   而我,虽然此前的所遇成了一件无头公案,虽然仲殊一死,他的谣言更加不 攻自破,但心里总是放不下,又不得不放下。之后转运司差遣我去盐官督修运盐 河,完了又是赴湖州相度筑堤利害,然后是蝗灾的事情,忙忙碌碌,三年的任期 转眼将满。   熙宁七年秋,我受朝廷委命,从杭倅转知密州,临行整理行李、家什之时, 在住所的贮藏室里发见了一坛酒。   酒坛上贴了张陈年的毛边纸封条,用秀逸的笔迹写着,“天人之酒,名曰秘 蜜,持此留别,使君珍重。”   我一见大惊。仲殊不是已经作古了吗?怎么还会阴魂不散?会不会是此前官 舍里谁的遗物呢?遍问家人,都说此前从未见过,更不知何时摆在那里。   启程那天,我决意把它留下,不能让这死鬼再来纠缠我未来的生活。可及至 入了密州官署,赫然在林林总总的坛罐中又看见了它。   我想打碎它、掘地深埋它,但是我的侍妾朝云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 相公无愧无畏,何妨由他去呢?”于是这坛所谓的“天人之酒”,就这样一直在 身边,随着我经历了生命中的种种险恶。   元丰二年那场灾祸,举家仓惶地从湖州到京师,从京师又来到黄州,我都明 白它不会遗失,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今,即使不特意去看它,它都在我脑海里,像是一个阴郁的提醒物,默默 地让我为错失仲殊的祝福而后悔,暗暗地告诉我:我所遭受的,未来还有更多。   十、有人在撒谎   “有人在撒谎!”   鲁直的醉已经醒了小半,刚说了句这话,又打了个酒嗝,好像有什么从胃中 翻上来似地,表情难过地中止了言语。   王老没想到故事结束于此,况且也不明白到底所言何物,觉得好不无聊。客 套地赞叹了句:“这么高深的故事,只有苏公能说得出来。”正对着苏轼期待 后文的眼神无可回避,又觉得不好意思立时三刻地告辞回家,为了表示出互动的 精神,问:“这坛酒现在也在苏公的黄州府邸吗?”   “对啊。”苏轼回答。   “哦!能否带老汉一观?”   “岂止是一观!说出来两位莫要怖畏,刚才我们所喝的,便是这坛酒!”   “啊!”王老失声惊呼,鲁直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咳不已。而王老 的脸随即绿得像青菜。   苏轼却并不理会,继续声音平静地说:“刚才漏说了,这酒坛,本来只是见 它贴着封条,又是奇怪之物,并未注意到坛底有什么其他东西。但元丰二年,御 史台要搜集我谋反的证据,抄家抄了半天,还是他们发现的,它的底上刻有字,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号,‘崇宁元年’。国朝以来,只有‘熙宁’,是当今圣 主曾用过的年号,十年才改为如今的‘元佑’。‘崇宁’二字,闻所未闻。这当 然是谋反的证据,或许可以说明是我狂悖到意欲改元新张。据说舒通道这家伙闻 之大喜,后来却不知何故,没有锻炼进我的四十条罪状之中,大约是事涉荒诞, 前后无根,他需要较费力气地附会吧。”   “‘崇宁元年’到底是什么?这和酒有什么关系?”王老问。   “我不知道,从字面猜想,‘崇宁’者,尊崇‘熙宁’乎?或许这是一个未 来的年号?或许这个时间点上,有什么关乎我生死的事件发生?或许这酒,该当 在这个时候里饮用?然而今天两位到访之前,这酒坛子却碎了。”   “碎了?怎么碎的?怎么又拿给我们喝?”王老继续问,脸还是绿的。   “因为侍妾朝云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今早却发现人失踪了。一阵乱找之后, 发见她痴痴地伸腿坐在贮藏室的地上,脸色桃红,人已经醺醉。身边赫然是碎片 横陈,一片狼藉。查看之下,人无恙,胎儿也还在肚子里,但这酒坛碎的样子, 则有点古怪。它似乎并非是因外力而碎,更像自己从内里爆开,故而酒浆流溢, 酒坛的下半截之中却一片碎片也无。说实话,当时有一股摄人魂魄的异香让在场 者都觉得难以把持,我也晕晕的。之后发见酒坛底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酒,金黄清 澈,十分可爱。我觉得可惜,就把剩余的那点装壶里给大家喝了。”   “啊!这样!岂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儿戏了?酒里若是有毒、有蹊跷,我们不 都被连累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害朋友啊!”王老越想越愤怒,脸从绿色又转成了 猪肝色。   “‘天人之酒’,怎会有毒呢。仲殊说了,这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啊。” 苏轼拖着声调说,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难不成是拿我们做试验,要看酒究竟起什么效果吧?是不是朝云还没有 醒?”王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上身前倾,快要扑向苏轼了。   “呵呵,王老难得这么一说就准。来,那就再多喝一杯。”苏轼伸手要去取 酒壶。   王老立刻用手打开苏轼的手,又一跃而起,揪住他宽松的衣领,说:“你莫 发癫,我带你见知府徐老爷去!”   沉默着的鲁直还双肘撑地地躺在凉席上,这时冷冷地发话说:“我刚才说了, 有人一直在撒谎。”   “撒谎?……哦……”王老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有点如释重负地对苏轼说: “苏公,你刚才是在开玩笑的吧?”   未待苏轼接口,鲁直已经插上去又说:“王老,你没明白。苏大先生岂是胡 言乱语惑众之辈,撒谎的不是他。”   “啊?……那,那是仲殊?他骗了苏公?……可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毫不知 情地喝这种乌七八糟的酒,苏公也是太过分了。”王老又说,说罢又去看苏轼, 苏轼却是很定心地坐在那里,自斟了一杯酒,手抚须髯。   “王老,你有没有读过《维摩诘所说经》?”鲁直问。   “啊?怎么又扯到佛经了?”   十一、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向神通广大的维摩诘居士请教佛法,一干人等在场旁听。维摩诘 的房室之内有一位天女现身,漫天抛洒香花。花飘落在在诸菩萨身上并不沾着, 顺势便落到地上。独有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身上花瓣沾满,用尽神力也不能去除。   “天女看见舍利弗手忙脚乱的样子,就问他:‘身上有花不是挺好,何故要 弄掉?’舍利弗答说:‘这花色香绚烂,使人贪爱沉迷,非佛弟子所应有。’天 女说:‘不要以为这花不如法,实际上花就是花,本无分别,有分别的是受者的 分别之心,投射出分别的心相。譬如人若先存了怖畏之心,妖魔鬼怪才能乘虚而 入;因为你对生死还不能放下畏惧分别之心,色声香味触才能显现出分别。在那 些菩萨看来,现象不过是现象,如同水中月、镜中影,如芭蕉坚、电久住,如焦 谷发芽、石女生儿,如空中鸟迹、如梦见已寤……’   “之后天女又长篇大论地说了一番佛法要义,舍利弗听了之后相当佩服,便 问:‘你见地这么高明,何以不把自己低贱的女人身转化掉?’天女说:‘十二 年来,我寻求自己的女人相了不可得,又该如何去转化呢?在我看来,我的外形 如同万事万物一样,是如梦如幻的影像,处在变化之中,无有定相,你这样的问 题问得太低级了。’   “这样还不够,天女索性放出神通手段,施法将舍利弗变为天女、自己变为 舍利弗,又对着女身的舍利弗说:‘现今你并非女人而现女身,应该会明白我说 的了吧。反过来看,一切女人也是这样,虽现女身,而不能称之为女人。因为所 谓女人,即非女人——只是名相,无有恒定的实体。求证于佛陀的教说,便是万 事万物非男非女、非此非彼、无在无不在啊!’”   “哦,这段天女散花我也有听过,不过重点是介绍这天女如何美艳,所散的 花又是如何芬芳,还有她的法力是如何强大,把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搞得十分尴 尬……这个这个,鲁直先生说得好!更加深刻难懂!不过,这和我们刚讨论的事 情,有什么关联吗?”王老一副大梦初醒又仍在梦中的表情,问。   “有关联!你说是苏公撒谎,我说不是;你说是仲殊,我也说不是。因为在 我们面前的这个人,看看是苏公,想想不是苏公,如同天女所施的法术,亦天人、 亦苏公!”   “啊!你指的是妖怪?……妖怪啊!”王老又恐慌了起来,“我要去叫徐老 爷派人……”   “哈哈,鲁直真会开玩笑,我哪里像三头六臂的样子啊?王老,你不要听他 的。除非你真的觉得我的脸……嗯……有点青面獠牙。王老,我的脸青吗?”   话还没有说完,王老已经一溜烟地逃了。   鲁直却直截了当说:“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但你究竟意欲何为?‘他’ 人又在哪里?”   苏轼,或者说被鲁直认为不是苏轼的那个男人却并不接口,而是说:“之前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听懂吗?再说一遍:每个人都是流变的现象聚合,就是说, 如同海水中的聚沫一样,哪有什么苏轼的实体在呢!前一刹那与后一刹那,并非 同样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苏轼,岂非了无意义?只不过因为差别相不显著,前 一刹那与后一刹那被常人以为是相续的同一。实则此一刹那永在此一刹那的时空 中,彼一刹那亦永在彼一刹那的时空中,‘法无动转’啊!”   “道理是如此,不过你还没说圆。”   “怎么没说圆呢?那个相续的、被视作是‘苏轼’的现象,之前算是‘鲲’, 此刻已处于‘鹏’的状态,‘鲲’与‘鹏’难道不相续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呢?”   男人说罢,故作温和地看着鲁直,又接着说:“鲁直,现在王老已经被我遣 走了,你与他不同,你是懂得‘苏轼’的,我也很欣赏你,正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我这次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是怎么识破的?”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从此就无法回归自己的躯体,只能在这一世界中浪游了。”   “我一向在此世界之中,难道还有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躯壳?”鲁直并不相 信。   “你只是我召唤而来的幻魄,是在一个梦境中的独头意识,你还真以为自相 是真实的、外境是真实的吗?呵呵。鲁直,你姓什么?名什么?如果连这都回忆 不起来,应该可以相信自己是一个幻境中的幻影了吧?”   “幻境中的幻影?”   这下鲁直终于沉不住气了,神情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慌乱,他在心中默默地搜 寻答案:我姓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对苏大先生如此 了解,为什么却记不起来自己?……但越是这么想,心里却越是一片空白。   “你明白了吧?”眼前的男人得意地说,“我召唤你来的目的,是帮助我发 现问题,纠正细微出错的地方。这是你存身于此的唯一意义。同样,王老也是如 此,我请他,因为他是苏轼在黄州最相熟的一个村老。不过既然他刚才完全被骗 过了,所以我也就打发他回去了。唉,多好啊,那个真正的王老会在朝阳的照耀 和熟悉的清晨中醒来,他会摇一摇头,说:‘昨夜多么奇怪的一个梦啊!不过幸 好不是真的。’然后他伸伸懒腰,满足地把这个梦当成每天的梦,遗忘了。鲁直, 难道你不希望也以如此的方式回归真身吗?”   十二、戏台   一个夏日的庭院,坐着两个谈话者。   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 巧妙地遮掩。   庭院之外,会是什么风景?   那个刚才还被唤作王老的独头意识,急匆匆穿过树木,一脚踏空,像泡沫般 消灭了踪迹。   说穿了,庭院其实漂浮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如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所 有已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所有未发生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这里。   十三、好奇心   “我不答应。”   鲁直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召唤我来, 你应当知道我和苏大先生的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个‘我’的脾气。舍身成 仁,没这么高尚。但也决不至于为了自己的生死得失,凭空牺牲朋友的性命。”   “鲁直,你的忠直我当然知道。元丰二年那会儿,多少老熟人落井下石,多 少人背转脸去,你和我认识不过一年,却甘心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我相信, 你是真朋友!不过论到这次,你的坚持是错的。”   那个男人投出诚恳的眼神,继续说,“你只有照我所说的做才是在帮我,也 就是帮苏轼。归根结底,我即是苏轼,苏轼即是我。这一点,我只能举如下的例 子,无法进一步分辩:苏轼左右都是通关手,你看我的手;苏轼小时候被砚台磕 破过额角,你看我头上这个疤;苏轼的胡须中有不少金棕色的,你看我可不是故 意染的。元丰元年,你写了两首诗寄给我,那时我还只认识你的外舅……咳,要 证明‘自己是自己’是荒谬的,我根本就是他啊!”   “样子一般无二,记忆貌似无错。但只能说明你有天女的能力。”鲁直摇摇 头,并不买账。   “鲁直,你说对了两个字——能力。鲲化成鹏,它在变;蝇从生到死,它也 在变。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众生在命运之流的卷裹下,没有选择。但我却不同, 我有能力选择!鲁直,你知道吗?‘我’苏轼并非普通人,我独具的前缘,我独 特的构造,完全能让我成为真正的鹏鸟,不,岂止是鹏,成为宇宙中最伟大者都 有可能!只是由于一些微小但关键的障碍嵌在那里,卡住了齿轮、阻碍了我转化。 我还是留在人的形体之中,并且会蹉跎、会衰老、会堕落、会死,像那只蝇子一 般!鲁直!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一飞冲天!”   “诚然,万事万物是在变,但不是随意的变。鲲之所以化成鹏,扶摇千里, 是因为它变化的因缘具足了;蝇之所以从生变成死,分解成尘,也是因为特定的 因缘突破了临界点,从自我组织变为了必须崩溃。可另一方面,稻谷不会变为沙 砾,焦芽绝成不了大树,因为没有适当的因缘,就不会有相应的结果。就比如你, 无论是何方神圣,无论学得如何惟妙惟肖,无论偷到多少他的记忆,绝对成不了 苏大先生。你欠缺的他的灵魂!”   “哈,鲁直,不要一意气用事,就忘记了平生所学的佛法。灵魂?人有灵魂 吗?你刚才不也说,所谓女人,即非女人,因为女人实体了不可得吗?譬如你家 宅院,如果有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按照原来的图纸,用和原来一样的砖块、木材、 油漆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难道就不再是你家宅院了吗?如果,你出门远行十年 又回来,并没有人告诉你宅院经过重建,难道你会发现?难道你要说,这宅院缺 乏原先的灵魂?”   “不存在灵魂,那我是什么?”   “你?哈哈,你只是围绕着某人过往事件作用而生的余势,好比:香炉被移 走之后,留在房间中的余薰;达摩只履西归,少室石窟墙壁上的影子。你是梦中 梦,幻中幻的一点独头意识啊。”   “真也好,幻也好,我被摄在此处,想来不是受邀讨论佛理的。口舌何必多 费,离题的话可免了罢。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发现不对劲、如何识破 你的。但作为交换,你须得告诉我,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交换条件,你为什么不要我解决你的生灭问题,至少 让你能够回归真身呢?”   “你说了,我是幻魄,是梦中梦。当人们每天从梦中苏醒,昨夜的梦又去往 何方了呢?既然我的我不是我,我何所怜惜呢?消灭本是我的常态。相反,在消 灭的时刻来临之前,我倒是愿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如你所愿,我答应。那你说吧,等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我如果先说了,便成了已陈的刍狗,你完全可以不履行诺言,把我化 为乌有。相反,如果你告诉我,我若是耍赖,于你也没有任何损害,毕竟我离不 开这儿,我总是要化为乌有的。”   “呵呵,少少的一点独头意识,不要以为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完全可以去 抽取别人的,在另一个世界中加以验证。不是缺你不可!”   “好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听凭你处分吧。”鲁直索性往后一躺,眼目 微闭,侧倚在席子上—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男人被撩拨得怒了,这就伸出一只手掌,作势要按向鲁直。但迟疑了一下, 又硬生生把手缩了回去。归根结底,犯不着跟虚幻的泡沫生气、耽误本就宝贵的 时间。他干咳了一声,终于压着嗓门说:“好!我就满足你了,但你记着:没有 我,你根本就从来不会存在,从来不会有意识,从来不会听闻这些伟大的知识。 因着今天的经历,希望你能始终心存感激。”   十四、那种能力   以下是鲁直面前男人所说的:   如前所述,我是一个天人,喜欢在空间中浪游,并且寻找能长生的法子。   所谓的长生,是绝对的长,而非相对的长。你也听说过,“天上一日,地上 千年”。在天界,由于我们所运动的速度要快于四大洲——也就是人界,因此, 从人界仰看天界,天人的寿命确实要远长于普通人。一个天人的自然寿命是八千 岁,就等于人界的八十万年。   但可惜的是,这仅是旁人的观感。在天人自己的体验来看,一天还是一天, 不会有千年的感觉。并且,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我只要在人界,人界的一年就会 消磨我一岁的光阴,而不是千分之一岁。   此外,由于天界的空间广阔异常、几十倍于人界,浪游也相当地消磨时间, 一不留心,一个天人已经走到了终点。   在我之前,许多伟大的天人已经化为了灰烬,像一个时限一到就自己爆裂的 罐子;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天人经历荣耀的顶点与无可挽回的衰败。之所以 寿限如此、难以逾越,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缘故——造就我成为一个天人 的原因,也同样是让我变成非天人的原因,如同花朵为了招蜂引蝶,持续不断地 制造香蜜,而制造香蜜的过程,又让花自身枯萎。   除非,能从这些原因的枷锁中跳脱出来,才有可能远离天人的生与死。   这样的尝试并非没有成功者,佛陀便肯定是其中之一。然而当他在人界住世 说法时,我还浑浑噩噩地探求着宇宙各个角落的知识,并没有想到“生也有涯而 知也无涯”。直到他已经进入了无余涅磐,我这才后悔机会的丧失,急追之而不 及。然而太晚了,他留给弟子的那些平庸修行法门,我不是不能学,但恐怕余下 的寿命容许我的时间已经太短,没有开始就会结束。   那么除了佛陀之外,便是一些无色界中神通广大的魔王,杀人于无形、完全 不把你当一回事儿的存在者。从没有谁真正见过它们,只有只言片语的流言,早 已过时的传说,似是而非的猜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为它们存在证据的受 害者的残骸。然而我必须冒险一试,想办法发现它们,潜近它们,发挥我的智慧 去解开它们的秘密。前面提到的吞噬妖怪据说就是它们最原始的形式,是蛇蜕下 的旧皮,或者是“顺藤摸瓜”所需要的藤。   我不是不小心遭遇了妖怪,而是刻意地找到了它,遇见普化才是意外的事。   当时我已经决意牺牲自己大半的身体,听任妖怪溶解它、同化它,在这一过 程中争取到的时间,便可以用预先保存起来的意识中枢去分析妖怪的构造,了解 它的机理,希望着,妖怪提供的线索能把我引向魔王。   然而,普化的在场把情况搅得的乱七八糟。   当我什么都没摸透时,他就把我从妖怪口中拎了出来,还苦口婆心地灌输了 我一大堆人界的知识,我完全不需要的知识。这还没完,他又自己挺身去和妖怪 缠斗,造成空间扭曲,妖怪的存在变得极不稳定,摇摇欲坠。   我气愤不过,眼看自己辛苦觅得的机会又将泡汤,于是乘他不备,在他背后 轻轻施以一推。   这一推,就打破了他和妖怪的均势,使他被妖怪吸了进去。但普化这老鬼着 实顽强,他进了妖怪的核心还翻江捣海,让妖怪遍体肿胀,几近瘫痪。我也连忙 趁机抓紧研究妖怪,似乎也了解到了些端倪。   终归,不幸的是,妖怪还是湮没,或者说是向内爆炸了。   爆炸惊天动地的势力使得覆巢之下的我随着爆炸的吸力被引向了湮没点,被 彻底分解成碎片,极微,无差别的颤动,无物。   如果妖怪的秘密终止于此,我们三者都消失于空间之中,那么今天的这些事 件也便从来不会发生了。但魔王的秘密终于向我展开了第一页。   湮没,并非终点。毋宁说是一个转换的节点,如同两个尖对尖的漏斗的连接 处。   在我被吸入的同时——说同时是没有意义的,在那个点不存在时间——我也 被喷射到了另一个空间。   说“我”也是没有意义的,喷射出的非同以往之我,只能说大致包含了以往 之我的那些要素,大致按照了以往之我的构成方式。然而只是大致。那时之我所 感觉到的,就好比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装了个普化的胳臂,某某人的脚趾, 几颗不合尺寸的牙齿硌着舌头,脑袋里冒出了某甲某乙的私房事。   ——普化的一些部分被砌到了我身体的里面,还有另一些新的未知来源,妖 怪也好、妖怪胃里的残渣也好,总之我可以确信绝非来自以往的我。   然而“我”还在——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不管它是个新我、 旧我、还是揉碎了之后重新捏一块儿的我。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有一个大致不自相矛盾的记忆系统在。我是谁,我是如 何经历过来的,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爱吃什么样的食物,我有什么能力……这些 都清晰地显现在那里,与以往不异。并且记忆的主体还能反躬自照,分辨内里的 那些显然的异质,一一加以标记。比如普化的残片,别的什么残片。   这在我看来,真是十分新鲜的启发。   我意识到,如果我有能力了解自我构成的每一个细节,认清这些细节在整个 “我”中发挥什么作用,那岂不是能够找到自己身体中那些使我衰老、让我崩溃 的关键细节?   然后我运用那能力,把那些致命的局部错误一一剔除,或者把它们关闭、不 再在整体中发挥作用,如果有必要,再替换补入以正确的局部,那么,我岂不是 长生了吗?   还有,如果我那能力使我在任何被伤害、分解的情况下,都能重新再组织回 原先的模样,那么我岂不是永不会死了?   我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过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掌握什么样的能力是长生 的关键。   而命运再一次青睐了我,因为普化闯入的那些碎片还提供了一个魔王的线索 ——我又用了无谓的词儿,事实上单数或复数都不适合来指称魔王,“它”、 “它们”都不恰当,魔王的存在是无可想象的。   言归正传,普化的残片告诉我:   苏轼便是开启永生秘密的钥匙,一座被人为熄灭的活火山。   十五、太学馒头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金山寺那夜,长江江心的火光,其实正是湮没点所 对应的喷发点。恰巧那夜,你从另一空间被传输到了大宋国,甚至还和苏大先生 打了照面。对吗?”   “哼,这是很明显的事情。”那个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迟至两年之后才下手?乃至还要摄我们来做什么测试?”   “这个……我只能说,机会只有一次,浪费不得。我希望有绝对的把握。”   “是了,我想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在这两年时间里,可怜你一刻都没有闲着, 一直是在学习尝试,怎样去控制作为人的身体,好将来也用同样的手法,施之于 苏大先生。这事情,其实相当的无趣,不是吗?跟蒙童先描红、再在米字格里临 大字、最后脱稿一样,光是磨墨就累得死人。你的做法应当是先去分析作为一个 人的五蕴组织方式,色、受、想、行、识,都是怎么回事儿,每个细节如何互相 关联、发生作用、表达与不表达……然后呢,你再调用能力去照此搭建一个人, 而且让这个人不止是有鼻子有眼,还要有心意识的存在、能自己思想、带有过往 的记忆、能够将生命活动延续向未来……经过这样的模拟,最后一步,也是最关 键的一步……”   “嗯?你很有意思啊?有趣有趣,看来来我真是找对人了。什么关键一步, 你不妨说说看。”那个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一个独头意识能够 懂得或猜出这么多。   “最关键一步,就是主客易位,换骨夺胎,由你来主宰那个真正的人——你 话事,你成为那个人本身。”   “唔唔。”男人嘴里哼着,眼里期待着下文。   “可惜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害你头疼了很长一阵子吧?你前面说了个 房子的比喻,我没有辩驳你,其实你自己应当晓得,你所做的这件事情,完全不 是同样的一回事。房子,固然可以驱赶原来的主人,让新主人来主宰老房子;但 人,活生生的人,躯壳却不等同于房子,意识也不可看作主人。实际上,躯壳如 梦如幻,是意识在活动、代谢的外在表现形式;意识如幻如梦,是躯壳存续的内 在机理基础。躯壳与意识不一不异,两者密不可分,以无可分故。所以你固然可 以勉强在大部分时间的去掌控,不让所控制的人分崩离析——仲殊算是不错的杰 作了,原来的特异处都没丢,还能够填几首小词——但你终于无法做到去分析透 一个苏轼、打造象一个苏轼,更遑论释放并掌握苏轼体内被闭锁的秘密!”鲁直 原先一直低着头说话,随着话音,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放出光芒。   “胡说!你根本就不懂!你别神气活现,一会儿就让你跟王老一样,让虚空 之兽吃进肚子里!”那个男人大声恫吓着。   “让我把话说完也不迟,我还想履约告诉你出错的原因呢。”鲁直不紧不慢 地说道,此刻的他越来越显露出成竹于胸的神情:“我问你,你可吃过馒头?”   “啊?馒头?”   “对,太学馒头,就是得到仁庙褒奖、如今在京师极受好评的一道美食。外 面是白净纤薄的面皮,中间是肥美多汁的肉馅,一咬汤汁就会流溢,令人沉醉而 不知节制。这馒头,是和了面、加了引子,包上肥瘦相间的肉丁,搁蒸笼里隔水 蒸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馒头有第二种做法?”   “啊?第二种做法?”   “对,除了我说的法子,还可以用天人的法术去做。首先还是去了解馒头的 构成,面粉、肉、水,到底里面包含了些什么,分量多少,在哪里各就各位;然 后呢,就在空间中规模出馒头的轮廓来,在轮廓内每一个细微到无可再分的位置 做好标记,再将材料依次填入。该当是面的地方绝不可以是肉,该肥肉的地方绝 不可以是瘦肉,每一粒材料其相邻的上下左右前后分别是什么材料,绝不可以搞 错。那太学馒头的皮儿浸满了肉汤,肉馅之中还分布着溶化的盐粒,这些都应当 根据方位将材料组织起来,使吃的时候能尝到同样的风味,一乱,就会不平衡, 造成局部太干、太咸。还包括馒头释放出的热气、水份和香味也当加以考虑,必 须在适当的外围空间将其布撒。稍微比例不慎、布局失当,京师人立刻会吃出来, 称它是外省仿制的劣等品。以你的法力,多久能做出这样一个地道的太学馒头?”   “哈,我听出来了,你说的不是馒头。”   “没错,我说的是你的‘天人’笨办法,入海算沙、不识机变,难怪到现在 都无法做到自信。若是你懂得用第一种方法来做馒头,馒头早就热气腾腾地摆在 眼前了!”   “第一种方法?如何是第一种方法?”   鲁直敛襟正色说道:“佛陀的正道就是第一种方法。正见,正思维,正语, 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就像做馒头,准备好合适的材料,用正确的 手法混合,然后提供它恰当的制作过程,恰当的火候,让材料自己在时间之流中 反应、变化、增长,最后水到渠成,面粉和肉馅就成了太学馒头。简单如此。”   “小子何物,敢大言教训我!我可是天人,这种针对最劣根的法门怎么学! 少说废话,如果不愿意再听我讲后半段真相,就赶快把你该说的说出来!”那个 男人确实恼怒了,脸上浮现出阵阵杀气,双手也不断捏紧又松开,任谁看了,都 会觉得他是个冒牌的苏东坡。   “我要听的是真相,不是一个自大狂的妄言。你那些关于秘蜜的狂想,真的 自以为编得很精彩吗?它恰恰暴露出你的病根和真实面目。但暂时按下不表,你 想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不是苏大先生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些事件有错误。 而是你叙述的方式让我觉得缺了什么东西。你知道缺了什么吗?”   “什么?!”   “对纯正佛法的理解。”   “切!又是废话!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瞎聊了。不要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冒牌苏轼说罢,掌心射出一道电光,穿透了鲁直,又把他身后的花树灼成焦土。 鲁直胸口洞开,表情平静,像一幅被火苗舔食的画纸,发黄、卷边、烧尽成灰。   那个男人表情一下子变得沮丧,闷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像是被吓坏了 似地,拒绝透露出半点音响。男人从桌上取来酒壶,自酌自饮了一杯,又自言自 语地说:“只有从头来过,再摄一些独头意识了。可是,摄谁好呢?”正在这时 候,他忽然捂住心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十六、垂涎三尺   正牌苏轼一筹莫展。在他面前,是一个猝死的和尚。   他恍然记得,自己突然失去了时间感,在一个黑乎乎的石穴中一筹莫展。   石穴是六角形的,连同穴壁总共是七面,像一个竖起来的点心盒子,第八面 是石穴的开口,外面风呼呼地吹着,但视域之中,一无所见。石穴相当之浅,大 小只容他靠壁半蹲,连站都站不直。   苏轼谨慎地把头探出穴外查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半空,在一个悬崖中段。 悬崖壁立千仞,目力所及,完全看不出上下的尽头,唯一能观察到的是,石穴并 非唯一,有成千上百个同样的石穴挤挨着,开在悬崖壁上。   他等待,但没有任何新事发生,他惊慌,对着穴外的空间喊叫,没有传回任 何回响。最后,他铤而走险,从一个石穴爬到另一个石穴。冷雨和狂风打着他的 身子,攀爬的过程变得无始无终,他尽量不去设想一旦摔下去的后果。   身旁一个石穴中,突然冒出个驴脑袋,朝着他龇牙咧嘴地傻笑,在下一刻, 时间又似乎解冻了。自己哪是在辛苦地攀登蜂巢样的悬崖,而是手捧着酒杯,痴 痴地打量着杯中的内容。   奇怪了,这明明是个空酒杯,至少在当前这个时刻。   苏轼咂咂嘴,口腔中没有泛出任何余味,倒是脚下和尚尸体的嘴角淌出金黄 的液体,在地面上呈现蔓延之势,难道那个“秘蜜”竟然毒死了仲殊?可是我喝 了吗?为什么我没死?苏轼的诧异无可名状。   在此刻他努力回想着非幻觉的前一时刻,可以回忆起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仲殊 咂着嘴向他劝酒。然后自己情不自禁地为酒香所吸引,伸手待去接下。可是记忆 就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反应,他既记得自己接了,又记得自己拒绝了。奇怪之处 就在于,并非是像有时候由于记忆模糊而难以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相反,那种 印象很清晰——在过去的同一个时间点上,两种情况都发生了,纠缠叠加在一起。 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可能既接受又拒绝呢?   且不去管这事,当务之急,是拿尸体怎么办?苏轼一边想,一边跨步出门, 打算叫人来处理此事。等他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双臂手抱在胸口, 靠在门框上叹气。   “苏大先生,今天你一旦走出这个门,就永远迷失了。”年轻人说。   “你是谁?”苏轼问。   “我么?我是你的朋友鲁直。”年轻人转过头来,对苏轼一笑。苏轼的心立 刻像被什么俘获似地,砰砰快跳了起来。   年轻人皮肤黑黑的,浓眉、小眼,棱角分明,谈不上相貌出众,却有种说不 出来的气度。特别是他的笑容,那是种似曾相识又无法回想的表情,明明是陌生 的脸庞,却让人甘心解除一切戒备。   “我想我们见过……但‘鲁直’,我不记得我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   “没关系,有缘份你总会听到的。我来,是要跟你讲个新近听人讲的笑话。” 鲁直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带点江西口音,说话的样子虽然随随便便,却有一种 让人不由分说对他产生注意的吸引力。   “笑话?这个时候还说笑话?”苏轼看看尸首,又看看年轻人。   “别急,听完再发言。话说从前有个傻解差押着一个犯事的和尚到官府去。 临行前恐怕忘记了东西,就自编了两句话:‘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 我。’途中走一步背一遍,唯恐失忆。那和尚听他一直在喃喃自语,知道解差傻, 就在途中用酒把他灌醉,剃光他的头发,并给他戴上枷锁,然后逃之夭夭。解差 酒醒后,自言自语道:‘我且查一查东西少了没有。’说着就一一清点起来。先 看地上,说:‘包裹、雨伞,有。’摸摸脖子,说:‘枷锁,有。’又翻了翻文 书,说:‘有。’忽然惊叫道:‘哎呀,和尚不见了!’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 忽然摸到自己的光头,若有所悟地说:‘好,和尚还在!只是,我到哪里去了?’ ——苏大先生,你说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我’?‘我’被和尚偷梁换柱骗走啦!”   “没错没错,那先生还不把和尚找回来结案?”鲁直朝地上的尸首指指,又 对苏轼眨眨眼睛。   苏轼恍然注意到,自己刚才眼睛是花了还是怎的,躺着的尸首哪里是什么仲 殊,那五官、那额头的疤痕、那双手,明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天哪,他不觉 得恐慌,反倒是生出许多疑惑:我怎么死了?我怎么没头发一副僧人打扮?……   “……如果那个是我,那这个我是谁?”苏轼想着想着,不禁咕囔出了声。   鲁直哈哈大笑,声音爽朗,眼眸发着光。   受着笑声的感染,苏轼也情不自禁地和他一起笑了一回。   笑完,苏轼想了想,又问:“鲁直,多亏你出言指教啊,我想我有些明白自 己的处境了。这是个梦幻之境,对吧?我是落在一个圈套之中了?”   “没错。是用法术设的一个局。你是被他摄来的。”   “那么请问,你也是被摄来的吗?何以能识破他的迷津呢?”   “我从未来之处来,你向不去之处去。若不是仲殊这妖人画蛇添足,此时也 难得与先生会面。生灭短暂,说来话长,我的时间不多,前因不如留待以后分晓, 还是赶快找个离开此地的办法吧。”   “刚才你说,我走出此地,便会永远迷失;为何此刻又说,要离开此地呢?”   “哈,问得好。我去年参访晦堂老师,听得他坐下一个叫唯信的师兄说: ‘兄弟我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 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 话痛快!悟道之人如此,先生天资聪明,作为被迷惑一时的当局者,也该如此。” 说着,鲁直把苏轼拉到门口,指点他探身往外看。   苏轼一低头,只见槛外浑然是一片令人眩晕的虚空,既没有花木山景,更没 有什么寺院大地,只有混沌暗黑的背景上,不时闪现裂痕般的电光,不禁吐舌。   “先生,你看到了,我们目前所处,只是个构造出来的小小结界。只要一脚 跨出去,你就掉在虚空里,地上的这个你,就归仲殊所有、被他吞噬了。”   鲁直继续说,“刚才你问现在的你是谁。其实还是你,只不过被分开了:站 着的或许是仲殊所不需要的部分,而地上是被分隔出来、你已中计舍弃的你。当 然,也未必这么复杂,本来‘你’就是空的,不是一个什么实体,只不过由这些、 那些材料构成起来、互相作用,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给它强立一个名相,就叫做 ‘苏轼’。现在把材料分两堆摆开,让它们各自作用,就是两个‘你’了。”   “那如何能把两堆材料合起来呢?况且其中一堆看上去还是具尸首?”苏轼 问。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想办法解决的。”   “然后呢?”   “然后恐怕你还得把仲殊彻底解决。”   “听上去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啊。”苏轼犯愁了。   “的确,怎么想都是身处绝地,左右为难——跟食尸鬼的问题似的。”鲁直 摇了摇头,然而又挺起胸正色说道:“不过,请相信我,既然我们于未来之际能 够相遇为友,先生就不该命绝于此。否则未来的你从何而来?我又如何会认得你? 先生,仲殊之所以对你垂涎三尺,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有奇异的禀赋,不然怎会如 此精心设局、又至今都难以得手呢?所以,好好想想,把它发挥出来吧!”   “垂涎三尺?现在是地上的‘我’垂涎三尺啊。”苏轼苦笑地指指尸首,尸 首嘴角黄澄澄的光再次映入眼帘,他心中忽然一动。   十七、陀罗尼   “我记得人家传说这仲殊爱吃蜜,是因为蜜能够镇服他体内的毒素。仲殊自 己也透露,蜜是帮助他寻获长生不老的关键。但《论衡》上却说,‘蜜为蜂液, 食蜜少多,则令人毒’。确实我们蜀中豪富之家,也有人颇嗜食蜜。凡菜肴瓜果, 往往用蜜腌渍,一来图其保存食物之效,二来也添浓甜之味,但其家中小儿贪食 蜜浆,常常有吃多至死的事情发生。这仲殊能甘之如饴,而我则吃了便倒,其中 必有缘故。”苏轼蹲在尸首旁边,用手沾起一滴地上的液体,定睛凝看。   “先生所言甚是,据他道来,这‘秘蜜’是酒不是蜜,但又是受蜂蜜启发而 成。或许是用蜂蜜为原浆,加入酵母和其他东西所酿之物。蜜变为酒,所经历的 酿造过程至为关键,一定是籍此把蜂蜜之中的某些成分放大了。这个成分,或许 就是仲殊认为可以得由长生而让正常人中毒的东西。”   “对,或者是这成分本身的浓度不够强,或者这成分被压抑着,经由酿造可 以被释放出来!”   “就像仲殊要把你的什么释放出来一样。”   “鲁直,不瞒你说,所谓‘奇异的秉赋’,是在我的构成之中,可以说有魔 王的残片混杂。这魔王的残片,大概就是仲殊孜孜以求的东西。不过从前听高人 对我说过,每个人的所谓自我就像一盘大杂烩,它的作料数量和种类多至无可量 数,又无时无刻不加入新的作料、无时无刻不分盘出去,所以说此刻的我中有魔 王的残片是没有意义的,魔王只在他那个时空中是魔王,与我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各种各样的种子混杂在一起,我无法想象仲殊如何下手,如何能把那些残片单独 摘出来。”   “话虽如此,但也不尽然。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叫做伏藏,就是把自己的种子 巧妙地压缩打包,给以一个保护性的外壳,然后将其深藏于某处,可以是一颗树、 一个山洞,也可以是某人的阿赖耶识深处。因为有保护性的外壳在,所以所寄存 的处所环境再怎么样变化,都不会影响到伏藏的内里。伏藏静静地等待着,百年 千年乃至更长的时间,直待初始设定的一个暗号被说了出来,才会轰然开启,像 蛋壳里的毒蛇释放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假设魔王是寄居在你的构成之中,它完全 有能力预先保存自己,像饭中的一粒硬石头,再如何翻炒,总在那里。”   “你是说,我内里的某些部分仍旧可以被称作是魔王?那为何以前的高人不 能够将它彻底摘出来消灭呢?”   “我只是从常理推断。不过俗话说‘投鼠忌器’,一来或者消灭它时会伤及 到你的性命,比如它正嵌在你的心脏要害;二来或许仲殊碰到的挫折也是他们当 时所碰到的挫折。那么,当不能去掉石头时,能够做的,或者是把那句暗号彻底 抹去,或者就只能在伏藏的外壳之外套上个新的壳。”   鲁直看苏轼闷闷无语,又继续说道:“我听说南海的珠蚌,一旦娇嫩的肉中 被掺入了坚硬的沙砾,是没有办法自己将它弄出的。它只能坚忍地、日积月累地 分泌出体液,试图去包裹这异物、减轻疼痛。时间一久,异物经过层层的包裹, 就变成了圆润饱满、泛着银色光芒的珍珠。沙砾是珍珠产生原因,也是它的内核, 但我们珍爱它、宝藏它,却并非是因为沙砾,而是因为包裹它的那层硬质,因为 珠蚌始终如一的付出。所以话要说回来,先生,我觉得有魔王的碎片什么的,并 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谁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自己内里呢。这件事情,不 在于你有什么,而在于你对它做了什么。”   “嗯,”苏轼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还是回到那个‘秘蜜’, 先把它对这个‘我’所施加的毒害解除开来。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哦?”   “从一种角度看,我是饮了毒酒,酒中的成分让这个‘我’停止了生命的活 动,凝固在那里。从另一种角度看,这成分其实是一种咒。”   “咒?”   “对,咒者,梵言‘陀罗尼’,是‘总持’的意思,也便是为达成一定目的 而能起一定作用的形式。这咒,可以是音声,也可以是任何起作用的形式,本来 是外道和天神妖魔的手段。但菩萨以慈悲之故,将自己所修之念定慧功德总持, 持善不令失,持恶不使起,以咒的形态为众生提供助力。所以菩萨的咒,是以念 与定慧为体的。要对抗‘秘蜜’,解开仲殊所下的这重束缚,我想可以用佛陀所 传的咒来对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在黄龙山晦堂老师处也学过一二,让我也和你一起 来吧。”鲁直说罢,走到苏轼的身旁,与他并肩跏趺而坐,手结定印,调整呼吸。   苏轼转过头,注视着鲁直的眼睛,说:“我忽然想到,你刚说过,这里只是 一个结界,是仲殊人为构造出来的幻境。那么在此结界之中的你我,是不是也是 虚幻的东西呢?换言之,是不是有一个更真的‘苏轼’和一个更真的‘鲁直’存 身于别的世界呢?而正是在那个世界里,仲殊要图谋我构成中的魔王碎片。”   “只能如此猜想,永远无法证实。但正因为无法证实,所以你说的应是极有 可能。至少仲殊告诉我,我只是某人的独头意识,不与前五识俱起,独起而泛缘 十八界。而先生,究竟为何物,是独头意识还是什么,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如此说来,既然这里以那里为原本,如同镜像、梦影,那么逆而行之,如 果我在这个结界中找到了正确的出路,那个原本世界之中,情况也会对应地产生 进展,是不是?”   “这完全超越了我的识见,只能试一试才知道结果。”鲁直点点头。   “我相信会的。《华严经》中说,世界与世界如同珠网,重重映照,互为关 联。杜顺法师的偈子云:‘嘉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 上。’当是这个道理。我想,从仲殊角度计,也是把我们摄在这里原因。如果刚 才我走了出去,掉进了虚空之中,那么,这个结果应当是会对他的计划有所帮助 的,或许他能进一步逼近魔王的碎片。你说对吗?”   “我看还是蚊子叮铁牛,无处下嘴。”   “哈哈哈哈,”两个男人又笑了,笑声互相激荡着,透出一股久违的默契。   然后,苏轼忽然又问道:“那么……之后呢,之后你我离开了此处,将往哪 里去?”   “你,我不知道,我非你。我么,大约是消殒在虚空之中吧。”鲁直还是一 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啊?”苏轼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握鲁直的手臂,却握了个空。鲁直的手臂如 同云雾。   “呵呵,你我都非真实,在这个结界中,一切都是现象,只是一些过往的余 势被摆在一起,互相之间发生影响。但这影响,并非没有,也并非不带变数。我 们只能希望它能反过来影响到那个世界,就够了。独头意识,不论是在梦中还是 定中,本来就是要自然消灭的,没什么可惜。”   “鲁直,以后你我还会再见吗?”苏轼真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先生,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另一个你我了。我能够确信的是:我们在 这里相见,这里结缘。”   “谢谢!”   “幸会。”   苏轼闭上眼睛,长吸了口气,将散乱的心神收摄,音符般清凉顿挫的话语从 他的口中流淌而出。他也听到他的同伴应合着一起在念诵《孔雀明王咒》:   “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独伽滞,喝峙 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   十八、你试试看   一只手,手上有个旧伤疤,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印,正端着一个酒杯。   酒杯停在嘴边,嘴是一张毛乎乎,有着漂亮胡须的嘴。   嘴张开了一条缝,拿杯子的手微倾,金黄色的酒液就倾了一半进嘴里。那嘴 闭合后一扁,只见颔下的胡须影里喉结连动了两下。   看到此处,仲殊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刚还在讲述的和妖怪的遭 遇也停下不讲了,只是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喝酒的人。   喝酒的人咂咂嘴,仿佛在回味嘴里的余味,也报之以微笑,又低头去嗅杯中 的酒液。酒液闪闪发亮,倒映着喝酒者自己的目光,这是一双变得坚定的大眼睛。 眼睛抬起来说:“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仲殊忽然有种奇怪莫名的感觉,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可眼前的说话 者明明是第一次这么说。   并且,虽是一句意料中的话,却让他油然生起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一台运 转的抽水车忽然发出嘎吱嘎吱要散架的异响。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说话者又说:“老是讲那些天界里的事情,我听 得头都大了。不如说说禅师写的那首词吧——‘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 头。’唔唔,收结得不错啊。你不是天人吗?怎么还会写我们凡人的小词?”   “高就低,如水之下物,是很容易的事情啊。你们大宋的诗词歌赋,我什么 不会,就是僧人早晚课诵的全套功课,我都倒背如流,哈哈。”   “这我不怀疑,也不稀奇。倒是天人,从来无缘得见,禅师不妨现出本色来 给我见识见识如何?”   “啊?哦……这个……其实我并未刻意以别样的形色显现,只不过在大人这 样的凡人眼里,我显的是僧人相;若大人也和我一样是天人,在你视域之中,便 当是我的本然形象,清净庄严,美好微妙,带有火、金、青、赤、白、黄、黑七 种身色光明。这就好比同样是水,水中的鱼和水外的人,看待它的方式决不会一 样。对不对?”   “呵呵,这也说得过去。那你看我这杯中之酒,又是什么形色呢?”说话者 将手中的杯子向仲殊面前一凑。仲殊眼睛翻翻,很吃不准地看看酒,又看看对面 之人的脸色,不禁满脸狐疑。   “哦,是不是在掐算时间,想我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仰面倒下去?”   “哈哈,大人开玩笑。”仲殊勉强挤出几声干笑,又继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 对面之人,连带着唇齿微动,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话语。   “禅师既然不愿意讲,我就索性讲讲我看到什么。怪哉怪哉,我看见酒里有 千百万个小禅师在摩拳擦掌,蹦上蹦下,好不活泼啊!他们是要去我肚子里逍遥 吗?还是要在我脑袋里搭个禅院开堂讲法?”   仲殊的脸完全变了样,原先白净的面皮透出蓝绿色,瞳仁完全占据了整个眼 眶,而嘴巴裂得更开,露出了里面的獠牙。他换了种叽叽喳喳的声音,恶狠狠地 说:“你不要嘴硬,我叫你倒,你马上就倒!”这声音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声音, 不如说是许多个细小的声音,一齐在喊同一句话。   仲殊面前的人平静地放下酒杯,手抚须髯,目光直视,一字一顿地说:“你 试试看。”   仲殊果然像模像样地大叫一声:“倒!”音声却像一阵箭雨射向了虚空,有 去无回。他急得又跺脚喊了好几遍,随着喊声,连酒杯中剩余的液体也呈沸腾状, 在那里咕嘟冒泡,唯独那人却依旧毫无动静。   见情况不妙,仲殊迟疑了一下,倒退着向门口摸去。   那人忽然张口大喝,如同洪钟大鼓、狮吼雷音,立刻将仲殊的两个耳朵对穿 了个,使他脑袋里的一切像被狂风扫过一般,即刻寂无声息。   仲殊身体一软,颓坐在地上,眼睛久久离不开面前的人,心中一切空白。   慢慢地,那人面容模糊起来,像被雾笼罩着,现着种种变化莫测的效果,虽 然初看是苏轼,可越看又有点像是鲁直,像王老,像普化,像任何其他人。   不久,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仲殊又开始盘算起来: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察觉 到不对劲呢?难道是自己也中了咒、栽在这里了?有没有办法应对突围呢?……   十九、你是谁   狂风再次在仲殊的脑海中掀起了波澜,打断了他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却是 那人又说话了。   “仲殊,你真的相信自己是天人,在天界漫游,遭遇过妖怪,还探求什么长 生的秘密吗?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件都只发生在你的脑子里,不与五识俱,你 会相信吗?如果我告诉你,你确实以前叫张挥,嘉佑元年便已出家,出家后除了 江浙两路,没有到过别的地方,你又会作何感想?还有什么普化禅师——哼,我 最讨厌这个老鬼了——你也仅在苏轼的意识中与他的余势打过照面,况且还老被 他坏事、搅浑你的脑子,你难道自己不觉得?”   “这不符合事实,”仲殊用力地摇摇头,像是希望把什么东西拼命摇去似的, 又背诵似地说,“我是天人,我来自天界,我曾经在多个宇宙中穿行,见过你永 远难以想象的东西,我的力量是无以伦比的,我如今就要接近那永恒的秘密、不 变异的真理了,是你来阻拦我……”   他的语气中露出怨毒,声调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能饶得了你,我们却 饶不了你。我们要在你身体里钻出千疮百孔,麻痹你的四肢呼吸,让你舌头堵住 气管,生不如死……”   “你的自己如果还在,应当也听到了,仲殊——实实在在有东西寄居在你身 体里作怪!我可以想见那些小东西惊人的数量,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上,此刻 都密密麻麻附著着他们,连我的大力狮子吼,都只能把它们震傻一会会。可怜他 们吃你的喝你的,象鸠占鹊巢的主人,还用自己的排泄物毒化、操纵着你的精神, 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想过要把他们赶走吗?”   “胡说!”仲殊脑海中的无数个声音一起尖叫了起来,汇合成他自己的声音, “一派胡言!”   “我问你?如果你真的是天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真正的第九个名字呢?还 有,这些所谓的蜜酒,或者说是容纳这些小虫的汤汁,是怎么酿造出来的,你还 记得吗?”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连这些个都不知道,谈什么天人!”   “胡说!不要听他的!让他去死!掐死他!……”仲殊抱着头,满脑子是那 些声音,不再整齐,而是乱哄哄的,像个一望无际的大鸡窝,逼着他要发疯、要 从内里爆炸、炸成无量数个小碎片了。   “他们操纵你,还只是临时的,一旦找到更理想的宿主,便会把你像已陈的 刍狗般抛弃——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打开苏轼的阿赖耶识中所伏藏的所谓魔王碎片 的话。到那时,你就会被发现不言不语恹恹地吊死在树下,是一具冷掉的尸体。”   “不要再讲了!”仲殊嘶吼着,同时试图从地上站起来,用奇怪的手势对那 人挥舞。   那人却毫不为所动,依旧镇定自得地坐在那里,说:“你一定纳闷,百试百 灵的法术怎么失效了。其实你的法术只能在意识层次里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跳出 这个层次,来到第七末那识界,它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还是再来谈论一下蜂蜜和蜜蜂吧。蜂蜜,是蜜蜂的产物,它们吸食 百花的露水,又回到蜂巢,从胃中把蜂蜜吐出来,合在一起贮存。它们自己、以 及它们的幼虫都靠吃蜜维持生命,长大的幼虫又继续父辈的行为,采蜜、贮存、 喂养。在这一循环的过程中,有一样东西借着蜜的载体,传布到了整个蜂群之中, 让每一代、每一只蜜蜂体内都有它。这东西,我姑且把它看作是种极其细微的虫 吧,就在蜂群中蔓延。结果,整个蜂群每天忙忙碌碌,像是在繁衍自己的种族, 但这当中的实质,却是无时无刻被这些细虫挟持、驱策着,为细虫的目的而奔忙。 细虫是蜂群的真正主人,蜜蜂在很久远的往昔,就成为了它们实现目的的工具、 玩耍肆虐的游乐场、细虫的壳。   “再说说你你以前中的毒。下毒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本身并没有放任何毒物 进入到你体内,但通过将一小段强加的执念植入到你的意识之中,使你以为自己 中毒了而必须持续不断地服食解药。这所谓的解药,就是毒物本身。当然,蜂蜜 以常人的食量并不成其为毒物,因为细虫在蜂蜜中通常是处于休眠状态,人体内 的环境并不足以让它们苏醒。但问题是当你每天服用蜂蜜时,这些细虫积累到了 一定的数量,就会如预期的那样大爆发。比如一本经书,抄经人抄写时因为走神, 在某个句子当中误把上下文的两个字抄了进去。即便这样,整本经书还是可读的。 但问题是,如果抄经人眼花到在每句句子中都杂入了不相干的字,一部经写毕, 文本的意义就不再可晓,这本经书成了废话书。废话书的结果,就是你今天的样 子。虽说万法无我,你的‘我’本是假立,但受到细虫的主宰,你的‘我’远离 了它本该呈现的样子,便成了妖怪。”那个男人说。   “我很好。我有强大的法力,我能操控别人的心神,我能够变化出宏伟的曼 荼罗……那都是拜它们所赋。我曾经只是一个庸俗的世人,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 读诵经义,练习诗赋,吃饭睡觉,交媾排泄,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是它们,让 我看清了,生命的真相不过是幻梦的一瞬间,是泡沫将破未破的‘啪’一声响, 毫无意义。远离了‘人’该呈现的样子?我愿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永 恒的真实,找到意义……”   “意义?是有的。但这些细虫?哼哼,远着呢。你看它们,分裂、增殖、寄 生在新的宿主身上,吸取他们的汁液养分,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多地分裂、增殖、 寄生在别的宿主身上,何曾有旁的志向。它们与原来的你,岂不是一样?再说了, 即便找到,仍旧是那些细虫的意义,与你何干?当渡者到达彼岸,他们是会弃舟 登岸呢,还是背着船一起上路?”   “这……我就是我,没有两个我……”仲殊的脸抽搐着。   “不要再挣扎分辨了,‘我’不‘我’都没关系,阿赖耶识才是持种受报者。 我也不像那个黄面瞿昙那么有耐心,要讲道理你可以找他的徒子徒孙。今天我是 送苏轼一个人情,也顺便喂饱自己。”男人咂咂嘴,又继续说道:“在沉睡中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补充了。所以,把与你在一起的那些小朋友统统清理干 净,把它们拆散、捏拢、重新组合成我的一部分,既修补我在时间之矢之中的损 坏,也满足它们与终极真理融合的愿望。如何?”说罢,男人举起酒杯,毫不费 力地将其中噤若寒蝉的酒浆一饮而尽,又站起身来,逼近仲殊,说:“就这样, 你们是不是应当痛恨我?还是该感谢我?”   “你是谁?”仲殊半瘫在地上嘶嘶地说,像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逃遁。因为,他此刻置身的也是一个结界,小过芥子、 固若须弥。他自己曾做的那些结界与之相比,如同儿戏。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注视着仲殊,将他笼罩在自己的威势之中。一双眼睛闭 上又再次睁开,一只深邃如渊海,一只火红如熔炉。   与之相应和,在仲殊的整个脑海中,也渐渐被一个无比宏伟、无比广阔、超 越时间与想象的声音所充满:“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 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你到底是谁?”仲殊或者说他身体中的那些细虫用尽最后气力,齐声问出 了这个问题。它们正在以极高的速度被震动,震动,于是纷纷化解为碎片,极微, 无差别的颤动,无物……已经没有谁来得及听到问题的答案: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魔王。”   二十、月到门时   “禅师,‘我’变成了什么?”苏轼疑惑地问。   刚才面前的那个和尚还在夸夸其谈地说什么“‘我’是不存在的”,口若悬 河,辨出万端,才说到“今日增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 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还是变成了……”话音及半,却停在了当中。   “呃……什么变成了?”仲殊足足半晌才回过神来,表情十分无辜地看着苏 轼。   “啊?你问我?”苏轼更加莫名其妙,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 说这句话,自己也是模模糊糊地忘记了大半。可以记得的是:“你刚才在跟我讲 ‘如是我闻’的‘如’字云云。”   “哦,经文开篇啊,这是表示此下所言乃是阿难尊者直接从佛陀处所亲闻的 正法,譬如这《金刚经》……”   “不是,不是,刚才你好像在说‘有我无我’的话头,‘我’是不断变化 的……”   “正是,正是,所以《金刚经》中说,‘实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 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 萨。’‘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   “禅师,我们不是在讨论《金刚经》的法义,而是你自己说要帮我写《金刚 经》……”   “咦,大人家里是要做法事吗?善哉,善哉,功德无量啊。不过这个要去客 堂登记的,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帮你组织,否则方丈要怪罪的。”说着,仲殊朝苏 轼挤挤眼睛,又搔了半天脑门,好像在努力恢复清醒似地,说:“况且……况且, 我也不擅长这些,填曲子词可以找我,大人可听说过老僧新写的得意之作吗?嘿 嘿。”   “涌金门外小瀛洲……”   “等等,等等,这好像不是我写的啊,我写涌金门干嘛。老僧的得意之作是: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闲院宇,小帘帏。 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嗯?我彻底被搞糊涂了!词是好词,不过不谈词,你刚还好像说过……那 个什么普化拜托你帮我在天庭上写《金刚经》?”   “普化是谁?”   “你问我?”   “嗯,是啊,他是何许人也?”   “普化是头驴!”苏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心想,今天算是碰到一个错乱和 尚了。   “阿弥陀佛,大善知识。”仲殊也恭敬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做送客状。   苏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人相貌一下子变得正常了许多,心中的恶感也随即 消失了不少。他微笑着合十还礼,说了句:“既然是‘月到门时’,我也就告辞 了。下回再与禅师切磋诗文。珍重。”转身迈步离去。还没走远,忽然仲殊在背 后喊了一声:“大人。”   苏轼忍不住一回头,见那仲殊只顾仰望着门外的夕阳和满天的霞彩,并不看 他,口里念叨了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二十一、余意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还是高一声、低一声。   三个友人在树下消暑闲聊。   这是元丰六年的夏天,东坡居士苏轼已经在黄州的贬所呆了三年有余。闲居 无事,日影漫长,每天与人坐而放言谈谐,谈至话题穷尽时,便瞎聊鬼故事。这 天的相谈对象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   苏轼讲到了第七个鬼故事,其中包括把自己当年在金山寺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老者终于听到崩溃,起身告辞而去,而年轻人仍旧躺在凉席上等着酒意消散。   “鲁直,”苏轼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从江西赶来,不是专要在我这里睡 觉的吧,说点什么如何?”   “我不谈鬼,我最讨厌鬼了。”被叫做鲁直的年轻人黑黑瘦瘦,相貌棱角分 明,正是被称作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他眯起眼睛,斜看了一眼苏轼,又若 有所思地说:“不过有时候人心之险恶、之匪夷所思,远甚于鬼魅。”   “鲁直,你又发牢骚了。这回去德州赴任,可要小心。德州通判赵挺之乃是 新派人物,手眼通天,慎勿与他起什么诤论,以免自讨苦吃。”   “呵呵,先生说我?你自己是跛脚法师,说得行不得啊。”   “哈哈,知易行难,说得行不得,是人的常态,你岂不闻‘相逢尽道休官去, 林下何曾见一人’?让我说说总行吧?”   “现在是轮到先生要发牢骚了吗?”   “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到则好笑的旧闻,不说是忍不住的:当年真宗皇帝东 巡封禅泰山,访求天下隐者,得一杞人杨朴,据说能作诗。召对时,杨朴却一再 推辞,自言不能。皇上没办法,又问他:‘你临行之际,总有人作诗送你吗?’ 杨朴回答说:‘只有一首,是臣的山妻瞎诌的:更休落魄躭杯酒,且莫猖狂爱咏 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帝一笑放之。”   “哈哈哈哈,果真好笑。”鲁直说。   “你也小心断送头皮,哈哈哈哈。”苏轼说毕,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先生,说到作诗,我刚瞌睡之际,忽然有点心得。”   “哦?瞌睡会有心得,打喷嚏岂不要成佛了?”   “我是认真的。先生,诗意无穷,而做诗之人才力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 穷之意,就算是陶渊明、杜少陵,也不能保证每首诗都叠出新意。”   “嗯嗯,确实如此。”   “所以啊,我刚才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什么情节,无关紧要。但我却 由它想到,不妨师承前人的构思与意境,然而加以陶冶变化,用自己的语言去表 达,一来二去,就把前人的成句转化为自己的构思和意境了。比如郑都官的《十 日菊》曰:‘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韵不长。 所以王丞相另造新语,作《菊》诗就说:‘千花万卉雕零后,始见闲人把一 支。’”   “哼,此老本是野狐精,偷别人的诗意也是当然的。”   “也不尽然。再比如白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 虽红不是春。’先生有诗句不是也说:‘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 这不是巧合吧?”   “啊?……被你抓个现行。哈哈,鲁直厉害!那鲁直,这种做诗之法你将何 以名之呢?”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我把它叫做‘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就像先 生你刚才的那句诗,我叫它‘夺胎法’。”   “‘夺胎法’?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这方法只能用在写诗上面,做坏事就 很恐怖啊……”   “我刚才做什么恐怖的梦先生想听吗?”   “没有兴趣。何以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先生你又瞎掰了……”   “我是谈佛法……”   “瞎掰佛法……”   ……   ……夏日的庭院里,两个谈话者,一对朋友。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 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巧妙地遮掩。庭院之外,会是什么 风景?   世界之外呢,还有几重世界?   《楞严经》云:“此十方微尘国土,非无漏者,皆是迷顽妄想安立。当知虚 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 方空皆悉销殒……”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