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0/04(第一九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4.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邢 昊:气 息           §     气 息                   § 【网讯】              §    ·邢 昊·                   § 【牛肆】              §  我们终于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  小鸡马上要孵出来了 伯颜明远:“礼尚往来”捆绑术    §  羔羊也即将诞生 许环光:阿Q的讳光术        §  墙上那只黑蜘蛛 简清枝:生活在这里         §  有八条清晰漂亮的大腿                   §  灵活得都能跳芭蕾了 【丝露集】             §                   § 阿 W:我已经习惯沉默       §  脚下的烂泥 羊 亭:午后一种          §  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风月无边:祖父           §  还有刺骨的冷风 思 岩:爱的回忆          §  干吗长嘘短叹呢 刘大程:澡堂事件          §  想想大海                   §  大海无边无涯 【网里乾坤】            §  辽远壮美                   §  并且不冷 揭草仙:贺节日,话“饮酒”     § 肖 毛:冻着吃的水果        § 天路客:朱家皇帝批判        §                   §   【网萃】              §                     §   许 仙:他没准是你         §                     § 【网讯】∽∽∽∽∽∽∽∽∽∽∽∽∽∽∽∽∽∽∽∽∽∽∽∽∽∽∽∽∽∽∽ ◆ 本刊上期发表的罗尔豪《嘉靖年间的刺杀事件》的一些段落被发现与叶茂中、 雨城《媚惑方舟》(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12月出版)第二部分“宫女弑明皇” 中的文字叙述雷同,涉嫌抄袭。编辑部向罗尔豪就此发函询问,罗尔豪未给答复。 在《嘉靖年间的刺杀事件》一文前将注明“涉嫌抄袭”。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3月17日报道《监管部门与民间网站从过招 到互动 温州“民间信访局”走上前台》,记者周凯莉。 68岁的陈老汉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他需要一根“救命稻草”。3月11 日,这个宁波农民抱着厚厚一叠申诉材料,走进浙江温州闹市区的一座老楼,敲 开位于18层办公区的一扇旧木门。 “你们就是报纸上的那个‘民间信访局’?”他开门见山地问。 不足100平方米的屋子里,摆放着20多台电脑,这里是民间网站“703” (www.703804.com)的办公室。“民间信访局”是浙江网民给这家网站的“封 号”。浙江省委常委、秘书长李强曾在“703”网发过帖子。这位温州原市委书 记称:“我在温州工作期间,常上‘703’网溜达溜达,看看他们在说些什么, 关心些什么。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不应该轻视网络的作用,网络的背后是千千万 万的网民和民意。” 九条命会用完吗 “刚开始,我们只希望把网站当成‘公共厕所’,大伙儿发泄一通就舒服 了。”“703”网创始人之一黄学敏说。2003年,作为资深网友,他和温州老乡 叶哲、方挺创办了这家网站。“703804”是温州土话“东拉西扯”的音译。 网站很快聚集了一些人气。尤其是其中的“散讲温州”论坛,成了许多网友 以图文方式张贴耳闻目睹的突发事、不平事、丑陋事的平台。 麻烦接踵而至。“那个时候,我们基本上一直在‘被追杀’。”黄学敏回忆 说。从2003年至2005年,“703”网的服务器辗转全国,从杭州转移到合肥,从 上海搬迁到长沙。最短一周,最长两个月,他便能接到大同小异的电话。电话里, 来自“相关部门”的声音冷冰冰地宣称:“703”网因“涉嫌金融诈骗”或者 “非法运营”,予以关闭。更多时候,则是莫名封杀,没有通知,更没有任何解 释。 “可能网民们发的帖子有点激进吧。”黄学敏私下里分析,“703”网初始, 便出了几个质疑官员财产问题、抱怨市政设施建设的“激进帖”。 “你封我跑”的“游击战”持续了将近两年。直到今天,黄学敏依然未能统 计清楚更换服务器的次数,“也许是17次,也许是18次”。他说,当时网站发展 很慢,因为3个创始人一门心思扑在保存和转移数据上,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发展 策略、运营模式这些事情。 有一次,3人熬了几个通宵,总算完成了第5次相关数据转换。他们胡子拉碴, 声音沙哑,以为能松口气了。没想到,过了两天,网站再次遭遇突然封杀,丢失 了数千名用户。 2004年,“走投无路”的黄学敏将服务器转移到了加拿大,总算过上了一段 “相对安稳的日子”。 不久之后,温州轰动一时的“沈诺事件”在“703”网曝出。一名网友在 “散讲温州”论坛上发帖《鹿城警察开假牌车肇事逃逸——要求主持公道》。发 帖人自称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遭遇一辆银白色宝来车追尾,对方司机逃逸。他查 出,肇事车主是温州市鹿城区公安分局110指挥中心副主任沈诺,其肇事车牌系 套牌。 当天下午,跟帖达到100多个,点击率超过4000次,温州当地网站陆续转载。 肇事者沈诺矢口否认,并试图找人“顶罪”。此举激起网友愤怒,平面媒体纷纷 跟进。该事件轰动一时,引发了持续近两个月的网上大讨论,直至温州市公安局 纪委作出对沈诺予以党内警告处分决定,方才平息。 几天之后,“703”网的域名遭到查封。“服务器在国外,但他们还可以封 杀域名。”黄学敏笑笑说。不仅如此,他本人也受到主管部门的“亲自接见”。 他笑着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了当时的场景。主管官员以一种“酷似审理犯人的 语气”,“告诉我这事儿该怎么做,那事儿应该怎么处理”。沟通不欢而散,黄 学敏甚至有点小小的赌气,“你们要关就关掉好了”。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如何跟政府沟通,即便沟通,也感受不到任何信任 感。”黄学敏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沈诺事件”开始,黄学敏意识到,“703”网不再是单纯的“公共厕 所”,它已然成为网民反映社会问题、引起政府重视的一个窗口。 “我们舍不得关掉,不管有多艰难。”他们的坚持并非没有回报。不管 “703”网被查封或者更换域名,总有为数不少的网民跟上,甚至找到他们的联 系方式,致电询问。这些网友被黄学敏称为“死忠粉丝”,粉丝们则将“703” 网的曲折经历,戏谑为“猫有九条命”。 而几个创始人担心的却是,“九条命用完了,是不是就真的死了?” 这条命很重要 2005年8月的一个夏夜,温州市公安局网监大队二队队长徐强以个人身份约 见黄学敏、叶哲和方挺。黄学敏至今记得,在闹市区的一家街头大排档,徐队长 穿着便服,叫了几瓶啤酒加一盘花生。他的态度,有别于之前的官员。“我想从 朋友的角度和你们好好聊聊。你们想把网站办好,我们想把网站管理好。”徐强 开门见山。 “703”网的3个创始人早已“身心俱疲”,这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消耗 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并且他们认识到,缺少官方的权威信息源,是“703”网 发展的软肋。“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他们马上给出积极的回应。 徐强以“工作太忙”的理由拒绝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采访。不过,4年多来 的事实证明,温州市网络管理部门的“转变”并非心血来潮。温州市委宣传部的 一名工作人员在回想当年情形时,向记者承认:“第一是刚刚换了负责人,想法 有些变化;第二是‘703’网开始具备一定的影响,那些简单粗暴的做法是时候 改变了。” 为了表达“诚意”,“703”网很快将服务器从加拿大挪回了温州。温州市 委网管办则在2005年的温州“温富大厦大火事件”中开始尝试与网站加强沟通与 互动。 “当时,我们负责给‘703’网提供权威信息。”温州市委网管办主任张春 校说。作为良性互动的开始,双方同时提到了那场“温富大厦大火”。失火发生 后,“703”网友现场拍照,上传帖子,但由于虚假消息满天飞,“703”网公布 的死亡数字一度在传闻中“虚高”。此后,网管办和网站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处于 通话状态,每隔几分钟,网管办的工作人员便将最新核实的伤亡数字,通报给 “703”网。 “双方都在小心翼翼的探索阶段,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张春校说。他的 手机里一直保存着“703”网几个负责人的号码。几乎每天,他和黄学敏、叶哲 都会保持联系。每逢遇到重大、突发事件,一天好几次电话沟通,更是再正常不 过。 曾经,张春校还想去“703”网站办公室做做客,但转念又觉得“不是很合 适”,毕竟是个民间网站,“政府官员去了,老百姓会想得多”。不过,网管办 每月都会召开几次座谈会,邀请黄学敏、叶哲和方挺等人来喝喝茶、聊聊天。 近几年来,温州官方与“703”网之间,一直遵循着这种相对良性的“游戏 规则”。2009年3月,震惊全国的“安置门”再次由“703”网首先曝光。温州市 旧城改建指挥部将市中心一批剩余的安置房以每平方米低于市场价格三四千元的 “暂定价”,出售给一批官员。 事件一出,全国各地媒体蜂拥而至,温州再次陷入舆论的风口浪尖。由于访 问数量过大,“703”网的服务器一度陷入瘫痪状态。这个情况引起了市委领导 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紧急致电:“快把你们的服务器修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 又是我们关的。”其后,电信部门出动骨干力量,迅速修复了“703”网的服务 器。 关系仍旧微妙 时至今日,“703”网在温州的存在也还是有“别扭”。温州市相关部门的 不少官员拒绝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采访要求。温州市公安局宣传处陈处长在电话 里迟疑了半晌,最终表示,让一个政府工作人员评价一个民间网站,“还是有点 难度”,“703”网作为全方位敞开式的平台,比较“复杂”。 温州市政协委员欧阳后增说,每年温州市委市政府通过“703”网处理的 “网事”至少有几十件。他毫不讳言,“这里很多官员对于‘703’网都是又爱 又恨”。他和其他几名政协委员十分喜欢这个网站,很多提案的灵感均来源于此, 比如如何治理温州的停车乱收费、关于大学生村官的安置问题等。 网友“我不是洪溜溜”曾在2008年轰动一时。他在“703”网的“散讲温州” 论坛以纪实小说《区委书记》,将温州市鹿城区区委书记杨湘洪出逃法国的民间 秘闻,搬上台面。此案轰动全国,引起了中央纪检部门的高度重视。 隐匿多时的“我不是洪溜溜”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回忆起,为了 “个人安全”,他发帖时使用了境外IP代理地址,并且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要 求。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安全部门“揪”出来,进行了配合调查。 在他眼里,“703”网之后曝出的“出国考察门”更是有效监督了政府的工 作作风。2009年,一名网友发帖公布旅游公司工作行程单,温州地区一些官员所 谓的“出国考察”,其姓名、单位、行程、花费金额等,真相毕现。此事再次轰 动全国,关键涉案人员最终得到了相应的处理。 有官员私下抱怨,“在‘703’网曝光的被抓了,没被曝光的就没事儿”。 更多官员把“703”网视为“添乱”。一名知情人士向中国青年报记者透露,温 州市某副厅级干部曾宣称,“‘703’网要是落到我手里,我绝对不客气。”该 干部在该网站论坛上屡屡被一些网友曝光“腐败劣迹”。 另一些人采取了“较为聪明”的处理方法。温州市委某领导的儿子涉嫌千万 元赌博大案,被“703”网曝光,逃往海外。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该领导选择 缄默,“并未利用权力关闭网站”。 如何妥善处理这些问题,已是黄学敏、叶哲和方挺每天面临的“课题”。 “这是一个提供舆论监督的平台,我们没法操控,只能尽量做到让曝光的东西接 近真实、客观。”黄学敏说。 尽管如此,最近发生的“回扣门”还是让“703”网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 危机。一名网友在“703”网质疑温州市几大医院收取医药回扣。这个引起“703” 网高度重视的帖子,后来却被证实是一名医药代表为谋取个人私利引发的一场纠 纷。 在原来一片正面的评价中,“703”网首次遭遇铺天盖地的负面质疑。网民 甚至发帖问:“我们的‘703’怎么了?”一名网管办的工作人员则略带不满地 表示:“‘703’管理太混乱了,越轰动越往上凑。” 张春校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像“703”这样的民间网站,因为自身 因素,在思维和政策水平上存在一定的缺陷。他要求“703”网制定出自身的规 则,定期向政府通报工作,改变目前较为混乱的管理状况。 “回扣门”让“703”网的负责人略感委屈。黄学敏坚持,在网友发帖之后, “703”网的工作人员都会根据自己的常识和经历,甚至动用社会资源,证实帖 子内容的真实性。他们大都经过入职培训,具有一定的网络阅历。 当地的一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近年来,温州市政府有“新的想 法”,打算通过扶持官方网站,“削弱”“703”网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不过, ‘703’网暂时关不掉,那么有名,大家都盯着呢。”他笑笑说。 3月11日这天,从上午到傍晚,陈老汉在“703”网办公室“磨”了一整天。 黄学敏和其他工作人员仔细翻看了他的申诉材料,表示“我们可以帮忙发帖子, 但能不能解决问题,实在没把握”。 事实上,“盯”着“703”网的民众越来越多。一名浙江富阳的工人来到 “703”网办公室,他试图状告政府,要求取得合法的退休收入。甚至,辽宁某 市一家民营企业的负责人,专程打来长途电话,希望通过“703”网,取回被政 府“没收”的股份。 “我们真的只是一个平台,我们不是万能的。”黄学敏连连表示。 作为监管者,张春校说:“我们一直在寻找尊重网络民意充分表达与互联网 管理、消除‘负面’影响之间最佳的平衡点。”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温州官员则声称,更希望老百姓能够向政府部门直接 反映问题。但显然,“民间信访局”是人们更信任的渠道。3月13日晚,有网友 在“散讲温州”论坛发帖,称温州高档小区“京都城”将好房低价卖给市建设局、 房管局等单位的共计32名领导。目前,“购房门”事件已迅速扩散出“703”网 及温州,引发了全国范围的关注。 ◆ 以下摘自《潇湘晨报》2010年3月31日报道《“不配合强奸” 一条假新闻的 狂欢》,记者耿红仁。   “漂亮女子不配合强奸,致施暴者死亡获刑?”愚人节前夕,这样一条假新 闻已按捺不住寂寞,在网上先是以恶搞帖出现,接着在论坛、微博等上被疯狂转 载数千次,不断地发酵,甚至有网络媒体将其当成新闻发布,以致后来河南洛阳 洛龙区法院和检察院联合发出声明进行澄清,让人们见证了一场互联网的行为艺 术。   起因 一条网友恶搞的假新闻帖子   3月27日下午始,一篇题为《强奸犯遇强烈抵抗生殖器折断而亡,被奸女子 被判有罪》的“新闻”出现在浙江某网站论坛,帖子以新闻惯有的格式进行发布, 开头冠以“本网洛阳3月26日”,以导语的方式讲述法院判决结果,接着讲述事 件过程,辩护律师说法,文末还煞有介事地打个小括号说“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可谓以假乱真。   原文部分摘录:2009年2月31日22时,洛尤区关林镇一女青年宋丽加完夜班 后,单身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刚吃过夜宵喝过酒的公务员江某盯上,江某按 住宋丽的嘴将她拖到树林深处实施强奸,而宋丽不主动配合强奸,导致强奸者生 殖器官折断,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2010年3月26日,洛阳市洛尤区检察院向洛尤区法院提起公诉,指控宋丽犯 有故意伤害罪。公诉机关认为,宋丽明知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他人身体上的伤害, 却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最终造成他人死亡的后果,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   宋丽的辩护律师认为宋丽在主观上并没有故意伤害江某,而法院认为,被告 人宋丽应当预见强奸者江某可能造成“一日二变”的结果,可宋丽在被奸时因疏 忽大意没有预见,导致江某死亡,如果宋丽在被奸后及时报案,派出所出警也能 及时发现江某受务,能及时的抢救过来。   昨日,洛阳市洛尤区法院审结此案,判决该女子构成过失致死罪,缓刑3年, 并赔偿被害人江某家属经济损失8.8万元。   发酵 疯转后成了真新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在各大网站论坛有数万点击,回复上千条,在微博上也 被两千多网友疯狂转发,甚至还有上海、香港等地的网络媒体将其当成真新闻予 以发布,许多网友第一反应并非质疑该新闻的真假,而是对法院的做法进行了密 集型炮轰,认为受害人明明是女方,而且是正当防卫,法院如此判决是颠倒黑白, 并将其与南京彭宇案等相提并论。   质疑 帖子多处漏洞   当然,也有一些网友对该“新闻”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并列举了几个关键点, 以证明是网友恶搞帖且有所影射。如文中提到的“2月31日”实际上是没有这一 天;而且河南洛阳市也没有一个“洛尤区”,且该贴提及的事发地点“关林镇” 与不久前的一桩刑事判决案所涉地点惊人“暗合”。更有网友指出,该贴影射的 就是此前媒体报道的洛阳市洛龙区法院审结的一个案子。   溯源   影射此前洛龙区法院的判决   据3月25日《河南商报》报道称,2010年3月24日,洛龙区人民法院对去年一 洛阳小伙在追小偷过程中导致小偷不慎摔死的案件做出一审宣判,判决该男子构 成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并赔偿被害人范某家属经 济损失2.5万元。此事引起极大争议。   打开这篇题为《男子为追赶小偷致其死亡获缓刑》的新闻可以发现,其行文 风格及大部分文字与该贴都如出一辙,有所更改的仅仅是一些微小的细节。   其中还有一段比较雷同的是“法院认为,被告人曹天应当预见到向高速行驶 的二轮助力车驾驶人施加外力可能造成车翻人伤的结果,可曹天为追赶小偷、取 回被盗物品而疏忽大意没有预见,导致小偷死亡,其行为应构成过失致人死亡 罪。”   声明   洛龙两院辟谣   3月29日17时10分,河南省洛阳市洛龙区人民法院官方网站出现由洛龙区人 民检察院和洛龙区人民法院联合发布的一份声明,称“广大网民朋友关注的关于 宋某被江某强奸一案,经核实,该案并不存在。我洛龙区人民检察院、洛龙区人 民法院从未受理此案,纯属别有用心的人凭空捏造杜撰的案情和细节,是对洛龙 区人民检察院、洛龙区人民法院名誉的恶意诋毁和诽谤。我们据此已向公安部门 报案,要求依法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   [假新闻集纳]   2001年 国家级某权威网站发布《中国天才少女打破800年校史记录》称:英 国牛津大学颁发校长令,把博士学位和最高奖学金的荣誉授予来自中国齐齐哈尔 第一中学的留学生吴杨,以表彰她在数学和电子计算机学科中获得的优异成绩。 这是牛津大学建校800年来,第一次把这样高的学位和奖学金授予刚刚读大学二 年级的中国女孩。之后,这条最能满足国人虚荣心的新闻迅速传遍神州。然而, 令传媒难堪的是,《中国青年报》2001年11月23日发表的故事主人公吴杨以及牛 津大学的声明否认了此事。   2005年5月初 一篇《阻碍北京开发建设,专家建议炸掉故宫》,经历两年多 的网上热传后被媒体当成真新闻发布。   2009年8月10日 据中国广播网报道,环球网报道称《奥巴马送金正日iPhone 和苹果电脑》,随后被《南都周刊》披露来自于《卫报》一个恶搞专栏。   2009年9月 《时代周报》刊发的《女黑老大包养16个年轻男子供自己玩乐》 称,重庆打黑逮捕的黑恶团伙中有一谢某(女)在个人生活上极度荒淫,长期包养 16个年轻男子供自己玩乐。然而,此事不久后被重庆警方新闻发言人否认。   2009年底 出现的《北大学生创业受贪官刁难,一刀捅死贪官》被当成真新 闻在网上疯传。   [评论分析]   一条假新闻为何能在网络上形成这么大的气候?媒体资深评论员田德政对此 发表评论说这并非偶然,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恶搞帖被当成真新闻在传播的。   这些假新闻往往冠以真新闻惯有的行文套路,而除了通过这一点迷惑受众外, 更重要的是其反映了公众仇官、仇富的焦虑心态,影射社会上出现的怪现象。比 如专家建议炸掉故宫这个假新闻,实际上就有影射专家泛滥、不良地产商唯利是 图的嘴脸;北大学生捅死贪官,则是反映了人们对贪官仇恨的情绪;而回归到 “不配合强奸致死案”上则反映了人们对司法制度的质疑。   换句话说,假新闻本身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信息的自由流通有其天然的净 化功能,注定它会被纠正,何况古人也早有“谣言止于智者”的论断。而要真正 杜绝类似的假新闻,靠简单报案跨省抓发帖人,只是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增加 “民怨”,釜底抽薪之道则是需要为政者多多施行善政,不断完善司法制度。如 果每出现一条假新闻,被映射的当事方能对号入座,检点自身言行,则不啻是一 次改进工作的契机。 【牛肆】∽∽∽∽∽∽∽∽∽∽∽∽∽∽∽∽∽∽∽∽∽∽∽∽∽∽∽∽∽∽∽ ◆            “礼尚往来”捆绑术                ·伯颜明远·   我中华历史悠久,有着灿烂的文明,据说形成了文明的行为准则和完整的礼 仪规范,被世人称为“文明古国,礼仪之邦”。这“世人”究竟何人,我不得而 知,倘若总是拿着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汉化政策或辽道宗耶律洪基的“吾修文物, 彬彬不异于中华”来举例,那我还真无话可说了。我们扪心自问,国人的确是有 着“完整的礼仪规范”,但至于其是不是“文明的行为准则”,值得商榷了。   《礼记·曲礼上》:“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 也。”听上去是不错的道理,可国人在现实中操作起这道理来,就面目全非、荒 腔走板了,就透露出些许阴暗与伪善了。于是,“礼尚往来”本来仅是一种体现 友谊的原则,却在扭曲之下,变成了政治原则,变成了公关原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了“随份子”,你家添丁进口,我得给钱;你家 孩子考上大学,我得给钱;你家办喜事,我得给钱;你家死人了,我也得给钱。 可是钱不是白给的,等我家逢婚丧嫁娶,你照样得把吃了我的、喝了我的给吐出 来,而且还不能原封不动、如数奉还,你多少得在原有数额上增增值。否则,盛 怒之下我暗地里把你八辈祖宗都骂遍。   记得在我祖父的葬礼办完之后,家人便密集讨论亲朋好友中谁出席或缺席了 葬礼,谁参与掘墓或袖手旁观,谁痛哭流涕或装聋作哑。于是,原本是哀悼与怀 念亡人的仪式,全然变成一种交换方式,一种公关手段,一种政治行为。   政治联姻,古今中外,见怪不怪。可是能把婚姻这种非常个人化的事情应用 于利益捆绑的民族,在世界上我们是冠军。不说以家庭与家庭间的根深蒂固的 “门当户对”观念,单是看看《中国古代和亲通史》里我泱泱大国历朝历代的 “和亲”案例,就足以证明我们的民族是多么热衷于捆绑他人以实现自己的利益。   总之,你我之间的荣辱兴衰、生老病死密切相关,谁都无处逃遁。由此看来, “礼尚往来”里面友谊的成分少,利益的成分大,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捆绑战术, “往”的目的在于把你死死绑住,以便在我急需之时你得“来”。倘若“往而不 来”或“来而不往”,那的确是“非礼也”了——老死不相往来算好的,等你虎 落平阳时,我可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了。“礼尚往来”何来一丝文明?它所代 表的阴暗与伪善,它所代表的投机主义,它所代表的不安全感和神经质,由此可 见一斑。 ◆             阿Q的讳光术               ·许环光·   阿Q登上龙庭了。至于何年何月何日,采取何种光彩或不光彩的手段获取的, 皇太后是否吴妈,请考据家查阅钦定第二十六史。但阿Q是个癞头,正传上是有 确切记载的。据说他因癞而讳,先是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祸及“光”、 “亮”、“灯”、“烛”等等。   名讳起于何时,未曾考证,不敢妄测;但盛于封建时期,却是肯定的。包括 臣民对君主,子女对父母,下对上等。经典的例子,如“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书上解释说,“人风”即“民风”,讳太宗李世民的“民”字。《红楼梦》里贾 雨村纳闷,林黛玉何以逢“敏”必拙,后来才发现,讳其母也。此外还有民谚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等等。   阿Q此一讳,承继的或许正是这一传统。但如是一折腾,苦了的是其治下的 草民。夫避黑向阳,物之共性。植物有趋光性,动物亦然,更别说万物灵长的人 类。人不能久处黑暗之中。一方尚明,另一方却尚黑,双方的博弈自此开始。于 是敏感词,于是驴霸,于是GFW。领袖消失,天安门遭禁,甚至于胡萝卜,终 至蜡烛的经纪人逃离他乡。   然而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民间的智慧是无穷的。于是一切看似荒 诞离奇的故事每天都在汉语——这人类历史上最悠久且优美的语言——中发生; 一切看似荒诞离奇的符号和组合每时都在扭曲着这一古老而伟大的语言。如“鸡 的屁”和“捅鸡局”的故事:捅鸡局一捅,鸡的屁就出来了,要多少有多少。宫 *刑*部,民zhu,自+由,五月三十五日等等等等。   真相是掩盖得了的么?借用林肯总统的话,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人,也可以 永远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光是讳得住的么?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煮着河蟹,就着盛世酿,闭着眼睛,听着《草泥马之歌》,乐乎哉?乐也。   乱曰:昔日康乾盛世大兴文字狱,今朝和谐社会遍举敏感词。横批:克绍箕 裘。 ◆              生活在这里                ·简清枝·   漳州,一座小城,闽南一隅。   关于漳州,有人用了许多叫人耳熟能详的词汇赞美它,比如“四季如春”、 “花果飘香”、“文化昌炽”等等,甚至“海滨邹鲁”等宏大的词藻也冠加于它。 我生于斯,长于斯,从渍染着豆花卤面汤的老街陋巷到氤氲着水仙花香的龙江水 湄,我自觉熟悉这里的气息,一座不精致不贵气的小城市的味道。   生活在这里,我们和所有的人一样,要经历悲欢离合,要经历爱与被爱,要 经历怨恨与挣扎,要经历时光之水的淘洗和漂白。谁都无法选择他的出生地,因 此我们从来到世间始,就和这片土地相关联,和这座城相关联,甚至和这里的某 棵树有关,神不是说吗,树会收藏我们的秘密,会分担我们的痛苦和欢乐。而我 相信,在每个生命中,都有一根隐形的脐带,另一端就是这座城,不离不弃。这 根脐带供给了水、蛋白、盐以及情感的营养,它甚至给了我们有别于他人的举首 投足间的趣味与姿容,因此,有人会在心底里说:“哦,这就是漳州人。”   我们将在这里度过很长的光阴,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和我们每个 人有关,就像天空,和每只飞过的小鸟有关。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弱的,有时 甚至是孤独的,但我们看见了花开花落春风几度;我们漫步江头看红尘滚滚叹逝 者如斯。也许我们注定无法千军万马,呼风唤雨,但我们热爱着穿街走巷的成长 与絮叨,眷念着遇见的人和不相识的面孔。关于漳州,你可以从很多渠道去解读 它,比如百度一下漳州,立即跳出9,140,000篇,用时是0.025秒,尽管这样,我 依然坚信这于一座城是不全面的。这座史前一万年就有人类活动的大海之滨城, 不知有着多少不可知的过去;变幻的时空中,亦不知有多少沉淀的往事,承载着 自然与人的奇妙的宿命。今天,我们只能知道澄观道上的凤凰花开如火如凃,桥 南的晨钟暮鼓依然飘得老远老远,泱泱之水依然绕过城边的寂寞沙洲;中山公园 里的木棉树愈显苍遒倔强,香港路上的小窗不知何时会探出水灵灵的女子;我亦 不知侨村的石凳上是否还停着那只灰白色的鸽子,浦头大庙里的贡品是不是依然 有调皮的小孩在偷。   漳州,在时代的大潮的挟裹中,它飘荡着,呼吸着,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 是呀,她毕竟只是小城,不是皇都大邑,少有风云际会的激荡和灯红酒绿的奢华。 但在这里生活着,我们感受到了她的温厚,她的从容;我们可以坐进一家小吃店, 享受着朴素的民间滋味;我们可以牵手于白玉兰的树荫里,陪你走一段清淡的小 路;今天,我们还可以躲进一家小小的酒吧,彼此相对,细数流年坐忘来时路。 生活在这里,我读到了它的坚执,嗅到了这座城的体香,它迷人的乖巧一如闽南 的囡子邻家的女孩。它古老而年轻,它粗犷而率真。它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有过多 的粉饰和雕琢,细节温暖、得体、清秀。漳州,没有永远的影像可以记录它的全 部,却可以有恒久的点滴记忆。身在漳州,你不可以怠慢她,你必将为她而怦然 心动。在这座城,我们恋爱,我们早出晚归,我们付出了真情和汗水,为着一个 小小的幸福,我们欢娱,生活得这样真实而虔诚,这样的“特漳州”。   米兰昆德拉在他那部著名的小说《生活在别处》里说:“美好的生活永远在 路上,在别处。”而我却想说,真正的生活在这里,在故土原乡。 【丝露集】∽∽∽∽∽∽∽∽∽∽∽∽∽∽∽∽∽∽∽∽∽∽∽∽∽∽∽∽∽∽ ◆       我已经习惯沉默          ·阿 W·         你在等我精彩的演讲         如悬河之水,不绝滔滔         我已经习惯沉默         以无言来面对人生的空乏         和生命的短促         我也曾春心萌动         我也曾阴谋勃发         我也曾行走在没有熟人的街巷时         慨然干吼:         难道,这就是命呀,命中注定,咱就应该,一无所有         如今偶尔忆起抓诳的青春         只有阵阵脸红         我已经习惯沉默,偶尔抱以无所谓内涵的微笑         微笑,抑或哈哈,我就这样领悟人生的优雅         我已经习惯沉默         你可以想我         如山涧清泉在无声地流淌         你也可以想我         如火山休眠,孕育着幽灵般的威严         我已经习惯沉默,偶尔抱以会心的微笑 ◆              午后一种                ·羊亭·   我是在阳光里铺开稿纸的。      在这镏金的午后,黑夜里工作过的人还在酣睡;上班族忙里偷闲,点击虚拟 的五彩缤纷;咖啡馆闪烁午夜霓虹,或者还醉梦在温柔的午后红茶里;我不知道, 阿妈的羊奶罐里添了几多辛酸,她是否又惦念起雪山外面的卓玛姐姐了?午后的 江南,是谁从巷陌打马而过,复又邂逅了乌篷船头的渔歌……   堆满阳光的书桌只是午后一种。   我一天的生活是从这个时辰开始的。   阅读,细细咀嚼柔软的一缕一缕,把破碎用温暖冲淡。   书写中没有歌颂,没有呐喊,静静如流光。   此时,此间。   只听得见窗外融雪滴落的残声,在恍惚迷离间还心存感念。   我不愿笔尖流淌诗情画意,也不苛求春暖花开,桃红柳绿,只想为深爱我的 人写下——   我也爱你,不只在阳光里。 ◆              祖 父               ·风月无边·   题记:为纪念我的祖父100周年诞辰,谨以此文祭献英灵!   我没见过祖父,只从长辈们的回忆碎片里拼凑出对他的模糊的印象:瘦小的 身材,一身中山装,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   祖父出身豪门,于上个世纪30年代毕业于当时的四川大学文学系,之后当过 中学教师,做过乡村干部。在后来的反“右派”斗争中,祖父惨遭厄运。屋漏偏 遭连夜雨,正在祖父身心俱疲的时候,又遭遇三年自然灾害,不久便去世了,当 时我的父亲不到7岁。   寒假的时候去看望二爷(我祖父的弟弟),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起关于祖父 的点点滴滴。二爷年近九旬,说起祖父时显得有些激动,气喘吁吁,满眼泪花。   祖父生在清末官宦家庭,曾祖父当过县令,祖父是家中长子。曾祖父是饱读 诗书之人,因为曾祖母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于是给祖父取名时用了一个 “鹤”字,取“梅妻鹤子”之意,其对祖父寄予的厚望由此可见一斑。   在求学期间,祖父的家境还算殷实,在他20岁那年顺利从四川大学文学系毕 业了。之后祖父在小城里当中学教师。当时二爷才十三岁,便跟着祖父上学。那 时祖父的生母已经去世,曾祖父续弦,后娘吸大烟,于是家道逐渐败落。那时日 本军侵华战争已经开始,在那种混乱紧张的时局下,祖父一直资助二爷读书。为 此,二爷至今反复念叨着他对祖父的感激和钦佩之情,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祖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才俊,思想上较大众而言是相当进步和开 放的,他和祖母的结合就是最好的明证。   祖父在小城里当教师的时候,祖母是他的学生。祖母是乡下人,但家里也是 当地的大地主,虽然称不上大家闺秀,也算得是小家碧玉,在家里她是父亲的掌 上明珠。祖母不仅长得清丽可人,而且聪明伶俐。他们在学校朝夕相处,久之, 祖父深深被祖母的秀外慧中打动,祖母也为祖父的才华和风度所倾倒,两人双双 坠入爱河。可是在当时,师生恋是为人们所不齿的,是不伦之恋。但来自双方家 庭的压力没有拆散这对鸳鸯,他们后来在小城里结婚生子,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   我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心底油然生出对祖父的崇拜,为自己的祖辈有这样 勇敢追求人生幸福的先例而兴奋无比。   祖父性格刚直,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事业乃至整个后半生。   祖父从教期间,是学生科科长。有个男学生打架生事,祖父坚决要开除他, 殊不知,这个学生是当地权贵的独生子,并且与教务主任是亲戚。事情闹大了, 教务主任一心护短,祖父又执理不肯屈服,局势很僵。那学生更是仗着家里的权 势,扇动学生闹事,上课时把祖父哄出教室。祖父忍无可忍,被迫辞职。   我不禁想象,祖父当初无声地捶胸顿足之后,是多么寒心地离开!我想祖父 是应该从事写作的,凭他的秉性和文学修养,写出来的文字一定是带锋芒的,针 针都能扎到人性最丑恶的那些暗角里,溅出一地血腥,让人惊心动魄而又幡然顿 悟。   祖父没有了工作,于是就随祖母回到了乡下,这次回乡可以说是祖父人生中 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他后来的灾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村民们普遍是文盲,因为祖父学历高,回乡以 后便被推选为村干部,之后还提拔为乡政府的党委书记,这给祖父一家人的生活 带来一定改善。可是好景总是不太长,1957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也波及广大农村。 当时响应党的号召,据说举报“右派分子”是重重有奖的,所以一时人心浮动。 有个村民向侦查组反映祖父是国民党的漏网分子,他曾经是国民党军官的警卫兵, 他说自己为祖父站过岗,绝对没有认错人。   二爷说,祖父是被冤枉的,祖父的大学同学有很多是加入了国民党的,而且 有的官职不小。当时他是去看望他的同学,刚巧又被“警卫”看到……在“人证” 面前,当时的乡政府必须遵命行事,但念及祖父以前的政绩,就没有重罚,只罢 免了祖父的职务,调派他去做村里的小学教师。   这次冤案,给祖父以致命的打击,从此祖父精神上极度消沉,整日借酒浇愁, 喝醉了就把满腹的愤慨全都抖落出来。这些牢骚让当权者心里很不舒服。有一次 县里召集全体乡村教师开会,让教师们畅所欲言。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实质 上是又一轮排查“右派分子”的活动,都低头不语。只有祖父朗声直言道:“共 产党好是好,就是供应的食油少了点……”话还没有说完,会议主席台上的干部 发话了:“你就是那个漏网的国民党吧,看来你早就对共产党心存不满了!嫌贫 爱富,这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什么?”于是一挥手,几个民兵就把祖父来了 个五花大绑。从此,每到大会小会都让祖父到主席台“亮相”,接受批斗。更有 甚者,彻底变成“右派”以后,祖父被当做苦力,安排他挑水供应一个生产队的 人口饮用水。祖父是个读书人,从来没有挑过水,他用两个肩膀挑扁担,所以挑 水的时候缩着脖子,背也驼得厉害,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很快,祖父挑水时 的模样便成了人们的笑料。   祖父很辛苦地挑水,可是仍然供应不上几十口人的饮用水,起早贪黑地忙活, 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要挨骂遭白眼……祖父是知识分子,在遭受这种生理上的 痛苦的同时,还得承受命运上的巨大落差造成的心灵伤害。1959~1961年,是可 怕的三年自然灾害,在原本就艰苦的计划经济时代,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祖父在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倒下了,当年祖父只有50岁。   据说因为太穷,祖父的棺材都是借来的。祖父走后,留下祖母和几个儿子。 祖母迫于生计,不久也改嫁了,从此几个儿子便形同孤儿……   对于祖父做苦力的这一段惨淡光景,我一直耿耿于怀:那个年代的人心都是 建设新中国要用的钢铁么,居然那么硬!   我小时候问过父亲:“邻家的小孩有爷爷接送上学,为什么我没有?”现在 想想,那时真不懂事。父亲一直很努力地供我读书。他说:“你爷爷可是大学 生!”语气里尽是骄傲。   祖父早已离我远去,往事依稀,那个时代里特有的恩怨早已经无人问津。应 该是血浓于水吧,他曾经的苦难、遗憾和伤痛仿佛可以穿越时空渗入我的记忆, 不时地牵绊着我的心隐隐作痛。         ◆              爱的回忆                ·思岩·   云龙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去。“别走……等等……云龙……别 走!”尚民想站起来拉住他,着急地大声喊出声来,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清醒 了过来,哎……又是南柯一梦!尚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他明白, 这一切永远都不可能啦!   偌大的卧室里一片寂静,孤独和黑暗占据着每个角落。尚民没有开灯,任黑 暗围绕在周围,他不想打破由梦境所带来的一丝回味,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 坚信云龙就在房间里某个地方,只是他看不到罢了。人们都说灵魂喜欢黑夜的环 境,而灯光会把一切驱赶得无影无踪。即使他已经离开,尚民也相信,此刻云龙 肯定还没有走远。   刚刚因激动而咚咚狂跳的心脏,已渐渐趋于平静。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 做这样的梦,梦中云龙来看他,有时候就站在他的床前,微笑着看着他,一言不 发。那是尚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那笑容曾经给过他勇气和那么多的快乐,让尚 民在消沉的时候振作起来。有时候云龙就坐在他的床边,就像他生病需要人照料 的时候那样体贴。云龙其实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可是当他把手背放在他的额 头,看他的烧退去没有。然后俯下身,在尚民的额头吻一下,尚民总能感觉到亲 人在身边的温暖。一个男人的柔情还是感动了另一个男人。   这段时间,尚民的身体也的确不好,自从云龙出意外去世以后,这种情况就 愈发的明显。头疼、胃疼、没有食欲、失眠等等,好像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他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以前常听老人讲,年轻人的时候呢,要懂得爱惜身体, 别老是熬夜熬到凌晨一两点钟,少抽烟,少喝酒。年轻的时候人找病,年老的时 候病找人。常常嫌他们唠叨,根本就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不料长年累月地熬 来熬去,身体还真是出了毛病。可是尚民才刚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啊。五十岁的男 人身体就这样,那以后还得了?   你说也奇了怪了,云龙怎么会知道他最近身体不好呢?尚民宁愿相信这是心 灵感应,他认为是云龙放心不下他,所以这些天的每个晚上,才过来看他。   和云龙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经常一起去电影院。那部凄美的电影《人鬼情 未了》就是在那个时侯看的。影片还没有结束,尚民已经泪流满面。电影院里也 是一片抽咽声。云龙把他紧紧搂在怀里。那是他们那时候看过的少有的几部给人 留下深刻印象的好电影。男女主人公跨越时空的爱情,曾经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 人。   那么两个深爱的男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 上,在回家的路上,他问他。尚民还是泪眼朦胧,他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也 许吧。云龙一脸的凝重表情。   即使是梦境,尚民也希望他能够在梦中多待上一会儿。可是每一次,云龙总 是匆匆离去,尚民就是挽留不住他。他害怕寂寞,可是他又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 孤独。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客厅的挂钟传来几下报时声,已经 是凌晨四点了。此刻的尚民已经睡意全无,他索性坐起来,把两个枕头叠放在一 起,靠在床头。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对面墙上他和云龙的照片也慢慢变得清 晰起来,四只眼睛望着他,他坦然地接受他们的注视。尚民常常有一种错觉,他 觉得照片中跟云龙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仿佛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 陌生人。他甚至羡慕他和云龙那么亲昵地站在一起。   尚民把手伸向床头柜,取出一支烟,点上。这曾经是云龙的习惯,由于压力 太大,那段时间,云龙常常半夜醒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只好偷偷爬起来, 躲进卫生间里,点上一支烟,抽上老半天。刚开始的时候,尚民一点都不知道。 有一次,尚民参加了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几个家伙一下子玩到十一点。回到家 的时候,小健和小康两个孩子早就进入了梦乡,云龙还在等他,虽然他什么都没 说,其实尚民心里明白,他是担心他。两个人一起洗澡,一起上床睡觉。躺在床 上,尚民把头枕在云龙的胳膊上,只有卧室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用手轻 轻抚摸他的头发,用唇吻他的面颊,用手在他长着性感胸毛的结实的胸膛上画圈 圈……云龙怕痒,常常被他弄得笑出声来。想想他们经过那么多坎坎坷坷终于走 到一起,他觉得那就是他要的最幸福的生活。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天长地 久啊,每每他就在这样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进入梦乡。   那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尿憋醒了。睁开眼,面前是黑漆漆的一片。打 开灯,身边空空如也。云龙去了哪里?尚民揉揉眼睛,一骨碌坐起来,轻轻打开 卧室的门,借着灯光,朝客厅看了看,没有人。他打开客厅的灯,走向卫生间。 刚一推开门,一股刺鼻的烟味儿扑面而来,只见云龙手里还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 看到尚民,他有点吃惊地问:“你怎么这时候起来了?”   “方便。”尚民回答。   “是不是又失眠了?”尚民问。   云龙点点头。接着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怕把你给吵醒了,起来抽根 烟。”   尚民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粗枝大叶的男人,面对自己居然这么细心,尚民一 下子抱住了他……他知道,自己爱的这个男人真的没错。   从这件事以后,再遇到他失眠的时候,他就陪他聊天。云龙想去卫生间抽烟, 他腻在他身上,偏要跟他学抽烟。他说卧室里都是烟气会影响他休息,他不管。 其实他知道,烟味太浓了,可以打开窗户换一换新鲜空气,爱失去了,找谁去换? 云龙也就依了他,不再半夜三更地跑到卫生间去抽烟了。慢慢地,尚民也学会了 抽烟。平时他并不抽,而此刻,也只有此刻,在他疯狂想念那个人的时候,他才 会点燃一支烟。   这一辈子,谁跟谁走到一起是命定的。他突然想起算命先生的这句话。那么 他和云龙之所以能走到一起,那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召唤了。   他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冷,天空中飘着雪花。那些日子,尚民一直在为一 件事而操心。经常要抽时间往市里跑,因为事情异常地难办,他都不记得自己跑 了多少趟了。那天云龙刚好在家,要开车送他,尚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知道他 难得有时间在家陪孩子,让他做一次好爸爸,在家给孩子辅导完功课,好好陪他 们玩一会儿。   谁知那天办事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并且刚好是他预想的结果,真是大大出 乎他的意料,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尚民非常高兴,办完事一出来,就给云龙打 了电话。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的景象,也不觉得有多么讨厌了。在街上 匆匆走着的时候,一个算命先生拉着他,非要免费送他一卦。尚民以前不信这些 东西,但那天心情好,也就没有拒绝算命先生。   坐在小板凳上,算命先生先看手相后问八字,然后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起来。 从前程工作到人际关系,从如何防小人到他未来的婚姻家庭,口若悬河。在算命 先生给他算命的时候,他就在想,看来这一行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自己这辈子是 做不成算命先生的,口才不行!等他说完,尚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冷天的,他们也真是不容易。站起来,给了他十块钱,转身离开。这一辈子, 谁跟谁走到一起是命定的。这句话,他却记在心里。   卧室里透进来几缕晨曦,卧室里的一切都逐渐地清晰起来。梦境终归是梦境, 任你怎么努力,也挽留不住。尚民起来到卫生间洗漱,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每天早晨,到旁边的公园走一走,是尚民必做的功课。今天也不例外。自从 病退以后,他的生活变得非常有规律,从周一到周日,每天参加什么活动,做什 么事,他都记在一个小白板上,他尽量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这样就没有 时间去想悲伤的事。   出门的时候,他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白板,今天是周二,上面用蓝笔清楚地 写着,上午:去医院打针取药;下午:到邮局取包裹;晚上:给小康回信。一目 了然。   公园里已经有几位老人在打太极拳。互相问候一声,尚民就到健身器械旁去 活动身体。每一天,他的生活都从公园开始拉开序幕。就像云龙在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的每个清晨,他们俩都会一起到公园跑步,比一比谁做的俯卧撑更多…… 那时候多年轻啊,他们可以连续打两个小时的羽毛球而不觉得累。锻炼完毕,一 起回家做饭、吃饭、上班。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回忆那个时候?尚 民觉得自己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于是他甩了甩头。回忆有什么不好,那个时候 是人生最美好打时光。一个声音从心底回击他。   每一次在这里锻炼的时候,他常常会觉得云龙也在自己旁边,跑步的时候故 意将他甩在后面,当他满头大汗地追上他的时候,他一脸坏坏的笑,故意伸出V 字形手势来逗他……   有人说,喜欢回忆的人已经老去。他不想去反驳。他觉得只有在回忆中,他 跟云龙仿佛才没有距离。   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挂号、检查、拿药一圈下来,已经 是接近十二点。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这两年流行病肆虐,什么禽流感、猪流感、 还有已造成7800多人死亡正在全球蔓延的H1N1流感等等。不管什么时候来,医院 里总是人满为患。即使你失业了,你一样会患病。药费贵怎么啦?医生护士服务 态度不好怎么啦?即使你再心理不平衡,病了你还得上医院。你还必须把辛辛苦 苦挣来的钱交到这里来。医院赚钱赚到手软,一座座漂亮甚至豪华的病房楼那么 快地拔地而起,你以为是用谁的钱盖起来的?穷人的钱为富人盖医院。没辙呀! 尚民常常这样感叹。   从邮局取完包裹,夜色渐渐降临,尚民匆匆回了家。打开来,里面是小康从 美国寄来的保健品和药品。每一瓶药的药瓶上,都粘贴着一份中文说明书。那是 小康考虑到尚民的英语水平,还不足以对付这些专业的英语名词,而特意翻译并 粘贴在上面的。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好孩子啊!虽然他曾经那样顽皮,甚至可以 说是顽劣,让尚民吃了不少苦头;虽然他当初曾经那样坚决地排斥自己,可是, 想到前几天收到的他寄自美国的信,尚民知道,如今他慢慢地长大了。他理解并 且认可了父亲和尚民的感情。只可惜,斯人已去……如果云龙地下有知,也应该 含笑九泉了。   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外面开始下雨。尚民打开电脑,给小康回信。虽然 电话更快捷,但他喜欢把话语写下来时的那种感觉,也许是做老师的时候留下的 后遗症吧。   小康,你好!   你寄来的包裹已经收到了。放心!你还一直记挂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在此, 我要谢谢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代我向她问好!   现在是夜里十点,中国北方的这个小城市——威海,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 秋雨。此刻,你的信就展开在我的电脑旁,面对着电脑,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像昨天刚刚发生……我和你父亲一样,喜欢雨夜。 所以,选择在这样的夜里打开电脑,来给你回复这封信。   你慢慢长大了,对许多问题有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这很好。你在信里谈了 在美国的生活,跟母亲的关系,还问了一些我和你父亲的问题,尤其是希望我来 谈谈和你父亲的关系,好吧,今夜,我就慢慢来讲给你听。   首先来说说我自己,我来自于鲁西南民风淳朴的农村,虽然地处中原腹地, 但是百姓的生活却比较贫困。那个时候,村子里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很少,我是其 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大学毕业以后,就进入村子里的小学任教。你知道,不知天 高地厚的年轻人雄心万丈,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家里,于是辞了职,背起行囊,怀 着满腔的豪情壮志出来闯世界。从济南到烟台,从烟台到北京,一直不停地漂泊 流浪,最后落脚到这个小城市。进了一所私立学校教起了书,干起了老本行,当 时视野狭窄,除了教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我没有料到,在这里, 一份我期待已久的感情正等待着我……那就是,与你父亲的相识。   大学期间,我就感觉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许多男生都在谈恋爱,我发现自 己对女生提不起兴趣,我喜欢男生,这还得了?这种想法肯定不正常,是流氓, 变态……那个时候,电脑媒介不像现在这样发达,让你可以有很多机会去了解这 方面的信息。所以,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图书馆查这方面的资料,唯恐被别 人发现。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着,整个大学时期,我一直生活得很压抑。那是80 年代初期,那时人的思想不像现在这么开放,社会对同志可不像现在这么宽容, 在当时这可是离经叛道的事。   威海这座小城非常漂亮,进了私立学校以后,我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所小房 子。每天上课下课,枯燥重复的生活让人窒息。可是,除了教书,手无缚鸡之力 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虽然微薄的收入刚刚能养活自己,我还是坚持干了下来。 老家爷爷的病要成年累月的吃药,我每月把工资的大部分寄回去。为了增加点儿 收入,我想找份兼职做,每个周末骑一辆破自行车出去,在一些小区的广告栏前 转来转去。那时候,你跟父亲和哥哥刚从美国回来不久,五岁的你满嘴的英语, 不太会说汉语。刚刚回国的你的父亲,正处于生活的低谷,妻子的离去,你哥哥 的残疾,把你爸爸搞得焦头烂额,于是就想找个家庭教师来帮助自己。找来找去, 前后找了不下十个人,但都没有干住。我就误打误撞地找上门来。也许这就是缘 分,我走进了你们的生活……并且一下子就是十几年,从你上幼儿园到你出国留 学……说来话长,长长的时光三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你在信中谈到男男之爱,怎么说呢?爱是个非常大的话题,一千个人有一千 个答案。不管是异性也好,同性也罢。我不想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以后你慢慢会 了解的,但我敢说,穷其一生也没人能真正地说清她是怎么一回事。爱就在我们 平平淡淡的生活里。就像我和你爸爸,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并且在一起生活 得很开心,我觉得这就是爱。   你哥哥的死对你爸爸打击很大,以至于那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沉浸在悲伤里 不能自拔。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小健离去的悲伤还没有抚平,你爸爸又猝然去 世。自从你爸爸去世之后,只剩下咱爷俩了,一个好端端家瞬间支离破碎。我整 个人曾经一度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他是我此生唯一深爱过的男人, 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但我们始终都没有放弃彼此。那时,幸亏有你在 我身边,当时的你已经朦朦胧胧地知道了我和你爸爸的关系,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甚至一度对我不理不睬。但我记着你爸爸的嘱托,把你抚养成人,我们爷俩一起 挺了过来。后来你去了美国读书,把我一个老家伙丢了下来,说实话,我是真不 舍啊。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毕竟有十五年的时光生活在一起,十 五年的相偎相依啊!   你爸爸的照片就在我的电脑桌上,看着他,就好像我们哥俩一起给你写信一 样。十几年的生活,几个字又怎能把它说彻底?你在信中说,你这个假期要回来 看看,我是求之不得啊!你爸爸的祭日快到了,祭品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们俩一 起去看他,也让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如今不仅长大了,也有了出息。   到时候,你一定要多住上几天,我们爷俩要好好聊一聊。   今天上午去了住所附近的海上公园,就是我经常带你们小哥俩玩的那个公园。 想你们的时候,我常常去那里。那儿有太多温馨的回忆,关于你的爸爸,关于你 的哥哥小健,还有你。坐在那儿的时候,那快乐的画面就一幅幅展现在我的眼 前……秋日的海上公园人很少,没有了夏日的喧嚣,却自有一种平和宁静的美。 我喜欢这种安静,没人打扰属于我的美好回忆。公园的小径上,秋叶落了满地。 风不大,蓝蓝的大海一望无垠,几只海鸥在悠闲地觅食,海显得温柔无比。我一 个人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任思绪静静地漫无目的地铺展开来……   上午去医院的时候,做了个全身复查,还是老样子。所以,你不用担心!你 知道,人一上了五十岁,许多小毛病就自告奋勇地找上家门,自然规律。下午去 邮局取回了包裹,里面有那么多保健品。你这个孩子,说你什么好呢?你是个孝 顺的好孩子。我现在生活挺好的,不要再买那些东西了!你在异国他乡读书,处 处要用钱。虽然有妈妈在那边,挣钱也很不容易。你还在长身体,自己多补充营 养,身体棒棒的,才能读好书啊,对不对?   你的来信,我读了好多遍,读着那封信的时候,我流泪了,那是高兴的泪。 我想,感到高兴的不仅仅是我,如果此刻你的父亲地下有知,他肯定也会感到欣 慰的。谢谢你理解了我们。还有那个包裹,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啊!在美国这两年 的时间里,你真的长大了!   这个时候的美国刚好是白天的八点吧?八点在中国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想必 此刻加州的大学校园也是人头攒动吧?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要理解她的不易。 期待你回国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你的叔叔:尚民                           2009年11月30号夜 ◆             澡堂事件               ·刘大程·                 1      那个周日的傍晚,我正拧开水龙头,抹一身泡沫,哗啦哗啦地冲洗,就响起 了敲门声。   “谁啊?”我没好气地问。回答是个女声。我捂着泡沫,走到卫生间门口, 头一探,“哪位?”   “是我,小芸。刘老师,有事情。”   “哦,你等下。”我赶紧回到水龙头下,手忙脚乱地冲去身上的泡沫,套上 一身短袖运动服,叉开手指扒扒头发,打开门,说不好意思,正冲凉。小芸稀客 啊,是交大作还是叫我吃夜宵?   小芸是厂里有名的美女保安,我们开始打招呼是在半年前。那时,厂里要创 办一份厂刊,年初新上任的欧阳厂长点名要我负责,把我从装配车间小组长的位 子调到了人事部,任刊物主编,兼负责员工关系和培训,级别是副主任。我和小 芸工作上有联络,但不多,见面也只微笑着点下头。进一步熟悉是两个月后,为 了建立一个比较稳定而有素质的作者群,保证刊物稿件的质量,在上司的支持下, 我决定每隔一段时间开一个作者茶话会。在首期茶话会上,我给摸底挑出来的二 十一个作者讲了一堂别开生面的写作课。小芸即其中之一。其实挑她来不单是我 的意思,也是保安部的意思,他们决定派她来做通讯员,以便宣传保安工作,作 为一个有五六千人的大厂,保安工作非同小可。这次茶话会后,我们见面时就亲 切多了,也有了一些交流。我看到过小芸在各色嘻皮赖脸想占她便宜的男士面前 是如何泼辣,但在我面前却总是那么羞涩,轻轻一笑,香桃似的两腮露出两个浅 浅的酒窝,好看极了。   “都不是……”她说,依然一笑,却一闪即逝,“这些改天一定。现在有重 要事情等我们处理。”   “什么重要事情?来,坐下说。”看得出她有点着急。   “澡堂出事了!”小芸进来,在我对面坐下,说静电车间的三名女员工在澡 堂冲凉,其中两个穿着衣服的把另一个水淋淋光着身子的揪出澡堂,让许多人看 了。那个被揪员工的表哥也是她的男朋友知道了,拿把水果刀到处找那两个女员 工,声称非切碎她们不可,幸亏我们知道得及时,把他们都控制了。接下来该怎 么办?”   说实话,对负责一份厂刊,于我不过小菜一碟,在学校时我就开始编刊物了。 培训也好办,新员工培训吧,厂规厂纪、生产安全、消防安全、人身安全等,讲 讲理论,举举事例,作作演示,比如灭火器的使用等,对教师出身、做过少先队 辅导员的我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费点口舌而已。其它培训,主要 是联络、安排和跟进,也容易。我有点怕的还就是员工关系这一块,在工厂做过 的谁都知道,工厂事多,员工与员工之间,员工与上司之间,员工与厂方之间, 一般的事我可以酌情处理,尽量多做工作,一碗水端平,让双方都过得去,但有 些事我是徒叹奈何,根本无从处理的,而处理不好,既无法应对双方,也无法向 上司交待。这事常让我头痛。没想到这兼任的职务反倒占去了我大部分时间精力。 对厂长的器重和栽培,我是既感激又有压力。   听了小芸的话,我表面不动声色,却暗暗叫苦。那时这个厂每天上加班十一 二个小时,一个月才一天假,就是月底发工资的第二天。那天适逢放假,我去东 坑看了一个朋友,又去书店逛了一阵,有点累,打算冲个凉,躺在床上翻翻书就 睡了,谁知发生了这事,够折腾的了。   我要小芸在外面等我,我换了身衣服,与小芸一起匆匆向保安部走去。                 2   保安部值班室的灯光格外亮,外面围了一大圈人,只听见保安何志武在大声 喝斥,人群遂呈扇形向后退散,但并无离去之意。   分开人群走进值班室,里面有八个人。保安队副队长肖钢,保安莫四军、付 明勇、廖兵,四个涉事员工。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放在桌上,增加了场面的紧张 气氛。廖兵站在那个男员工身旁,专门提防他。   “梁队呢?”没见保安队长梁宇平。   “他前天去市里集训了,有两周。”肖钢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好。”   我随几个提着钢管的保安带那四个员工出来,拐角进了一条小弄的一间屋子。 弄口有一扇铁门,铁门咣啷一关,围观的员工就进不来了。   我们重新坐定,让两个肇事员工和受害员工的表哥分开靠墙站着,考虑到受 害员工的心情,我们默许她靠墙侧面低头坐着。我和肖钢问话,小芸做记录。中 专毕业的她不仅人长得美,整理点材料写点小文章也是不成问题的。   四个员工的资料如下:   肇事员工一:陈春燕,静电一车间员工,20岁,工号J2391;   肇事员工二:黄贵妹,静电一车间员工,27岁,工号J2326;   受害员工:潘晓晓,静电一车间员工,21岁,工号J4061;   潘晓晓的表哥:罗超,压铸二车间员工,24岁,工号Y4037;   陈春燕和黄贵妹是贵州黔南人,潘晓晓和罗超是湖南邵阳人。   我们先问潘晓晓,无奈她不是低头沉默,就是两手掩面不停地啜泣,不说一 句话。再问陈春燕和黄贵妹,她们先也沉默,后来还是开了口,但她们只承认自 己的所为,至于为什么要那样做,不肯吐露一个字,再问她们与对方平时有没有 矛盾,却说没有。求证潘晓晓,似无反应,又似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但仅 此而已。罗超呢,事发时并不在场,是一个老乡告诉他,他才赶来的,赶到时, 陈春燕和黄贵妹已离开,潘晓晓穿好衣服跑回宿舍扑在床上哭,罗超问她,她也 只是哭,罗超来不及多想,咬牙切齿骂着娘拿了水果刀就找人去了。   女工澡堂与男工澡堂并排,对面是一排低矮的瓦房,看来还是刚建厂时修的, 当时正用做搬运班员工的宿舍,房子既低矮又背光,从外面走过往里看总是黑洞 洞的,细一看才能看到黑暗里垂挂的两排蚊帐。里面住的人多,当时又正是冲凉 时间,宿舍显然有不少男工出入,女工澡堂里也还有其他冲凉的,看到那一幕的 人应不在少数。罗超那个当搬运工的老乡只是其中一个。   保安带来了罗超的老乡等几个证人。综合陈春燕、黄贵妹和罗超及几个证人 的说法,可以确定一个事实:陈春燕、黄贵妹在澡堂把一丝不挂的潘晓晓揪出澡 堂,暴露在众多员工面前,在澡堂外的时间总共约10秒。其中原因,一时仍问不 出个所以然。   本来,凭我的法律知识,这事已超出厂规厂纪的范畴,只要一拨派出所电话, 把他们往派出所一交,就万事大吉。可是不行啊。厂里对我们交待得很清楚,平 时处理矛盾要牢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凡有可能对厂里不利的事,要严密封锁 消息,尽可能把信息控制在最小范围,及时有效地解决。如果动不动就把事情弄 到派出所去,地方治安防范工作总结时就会被扣分,被批评,多交治安管理费, 尤其是如果让那些削尖脑袋四处挖料的媒体记者知道了,一报道,厂还要不要开? 殷鉴不远,去年的“瘟猪肉事件”就是一个例。   厂里的饭堂是由老板的表妹夫“熊猫仔”承包的。去年中秋节,厂里为员工 加餐。一些员工发现打来的肉很像瘟猪肉,一个敢出头的员工端着碗夹着肉与饭 堂的人理论,那个胖子厨子眼一瞪凶巴巴地说:“你别搞事!”其它员工纷纷围 了上来。胖子马上给熊猫仔打电话。熊猫仔很快带了几个人来,把那个员工带走, 说要问清情况,却在一个屋子里把那员工打了一顿。此举引起众怒,当即有员工 报警,并向媒体报料。派出所的来了记者来,记者来了公共卫生监督小组和检验 检疫局的来,结果打人者被拘留、罚款,饭堂被限期整改,事件被曝光,让厂里 很被动。从香港赶回来的老板戳着熊猫仔的脑壳直骂:“你个衰仔!榆木脑子冇 转变,也与人打个商量啊?莫有事,有事就搞砸!”差点撵他回广西。   去年来一个饭堂“瘟猪肉事件”,今年来一个澡堂“裸女工事件”,那还得 了?   我决定把事情向叶主任和欧阳厂长汇报一下,征求意见,但估计电话关机了, 节假日,谁都想清静地放松一下。果然打不通。两个人都在广州,要明天早上才 过来。这时候了我不可能还去广州找他们,找也找不到。   “你们希望怎么处理呢?”我试着问罗超。   “这个我还没想好,我现在只想杀了她们狗日的,剥光了扔到马路上去!” 罗超仍然红着眼睛,因为气极,声音有点颤抖。   零点了。我们把陈春燕和黄贵妹以及证人放回了宿舍,嘱咐门卫不准放出去 一个人,留下了潘晓晓和罗超。我拍拍罗超的肩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冷 静点,厂里会给你们妥善处理的。”又安慰了潘晓晓几句。潘晓晓一头凌乱的长 发虽然几乎遮住了她整个的脸,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个模样儿标致的女孩。看了几 次后我才想起来,此前厂里搞文艺晚会时见过她,好像唱了《小背篓》。我们不 敢放她当然是怕她想不开。罗超留板寸,脖子上挂条黑坠,长得还算结实。我不 认为他放出的话是妄语,来自湘西的我对湖南蛮子一向比局外人有更多的了解, 而湘西湘北是出蛮子的典型区域,且不说这些,这事摊上谁都窝不住火。搞不好 他是真会做出事来的。   厂里不是派出所,没有留置室。我们把潘晓晓和罗超安排到保安宿舍,让两 名保安值通宵守着。明天再说。                3   周一上午,全厂车间部门负责人例会上,在说到对员工的日常管理和员工素 质问题时,欧阳厂长说:“我们虽然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对员工的学历和专业要 求不高,但时代在飞速地发展,二十一世纪初的今天已绝非上世纪八十年代可比, 也不是九十年代可比的,中国企业已普遍面临转型升级,转型升级有多方面的问 题要解决,而员工素质是重要一环。”欧阳厂长停下来,呷口茶,继续说,“所 以,我们要重视员工素质的提升……”说到这里欧阳厂长顿了一下,突然噗哧一 声笑了,“你看,我们厂里昨天晚上还发生这样的事:几名女员工冲着凉,开着 玩笑,追追打打,一下子闹昏了头,竟把一个光着身子的赶到外面去了!”   大家一听,轰地笑了起来。有的嘴咧得半天也合不拢。   “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嘛!”欧阳厂长加大声音说,大家这才静下来,“也 要有个底线嘛!闹成那个样子,成何体统呢?所以大家回去要多教育自己的员工, 帮他们提高素质,加强修养,不要只知道让他们干活,其它什么都不管。这种落 后的管理模式已经跟不上形势了。”   下面大多表示赞同,并开始议论,有的又举出一些好笑的例证来相互分享, 也有的举出一些正面例证,说的和听的就都露出“的确难得、值得赞扬”的神态。   本来,这个事件已为厂里大多数人所知,但都不明真相。经厂长一说,原来 是这么回事。这些经理主管们回去按这个口径一传播,关于这个事件的色彩和性 质就改变了,这样一来,一曲可能复杂沉重的悲剧就变成了简单明朗的轻喜剧。 闻者哈哈一笑,陶醉其中,不会再往别处想了。   这个办法是我向欧阳厂长汇报后,在他的办公室,他亲自想出来的。   当时他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叫了我、叶主任、肖钢、小芸、静电一车间主 管胡林高,在他办公室紧急碰头,询问情况,商议对策。叶主任和肖钢的意见是 把这几个员工全炒了。胡林高态度模糊。小芸看看每个人,不说话。我不赞成。   “说说你的看法?”欧阳厂长从靠背上仰起来,两手交叉握着放在大班台上, 看着我。   我直言道:“全部炒掉的确是一个快捷省事的选择,但在真相弄清、矛盾化 解之前就一炒了事,还是有点草率,不负责任。如果他们出了厂发生严重纠纷, 酿成恶果,表面看已与我厂无关,实际上却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造成的,追溯起来, 还是大有干系的,再说,我们的内心怎得安宁?”   欧阳厂长沉默了。我们都看着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开,各自做思索状,眼睛 的余光却不时又看一下他。   欧阳厂长大学毕业,曾经做过中学政治老师,是个稳重、亲和的思考型领导, 管理能力和行事风格都远在前任厂长之上,做车间主管时,他的车间各项工作年 年领先,升任厂长后,厂里的面貌大有改观,深得老板信任。我所说的这些,他 应该不会没有想到。   这时胡林高抬起头,说是否可以炒掉肇事者,受害者不炒?小芸说这对受害 者不公平。叶主任和肖钢也有了想法,说那不妥。   欧阳厂长两手松开,右手在台面轻轻叩了几下,说:“暂时不能炒。当务之 急一是要掌握信息传播主动权,化不利为有利,二是要尽快弄清事情原委……”   这时,办公室文员阿玲已打开广播:“各车间部门经理、主管,听到广播后 请到会议室开会。”   “例会还开不开?”叶主任问。   “开!”欧阳厂长说,“第一点我已经想好了,等二点会后再说。”说着开 始整理开会的资料。我们半信半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4                    例会后,欧阳厂长责令叶主任、我和保安部一天内查明情况,拿出解决方案, 书面材料加口头汇报。有重要情况则随时汇报。   潘晓晓和罗超仍被保安看着。按法律说,厂方没有这个权利,但又不得不为 之,好在也是为他们着想,无损他们的利益。   我去静电一找了几名员工,了解情况,她们说潘晓晓与陈春燕、黄贵妹之间 确无矛盾。   我们把陈春燕和黄贵妹带来,重新问话。陈春燕和黄贵妹这回开口就承认自 己错了,愿意向对方道歉,请求对方原谅,态度还算诚恳。其它的就不说了。我 不禁想,既然肯认错、道歉,那么只要对方肯接受,事情也可以了结了,也许当 时她们的确只是一时冲动和糊涂,没有什么其它原因呢?但对方会就这样接受吗? 果然,罗超坚决不同意,他说这样恶毒的事就认错、道歉算了,那也让她们试试 那滋味?“一定有内幕!”罗超忿忿地说。   我单独同罗超说:“你再做做你女朋友的工作,让她说话就好了。”并提示 性地说,“而且,同她商量一下,要达到怎样的条件才能接受对方的道歉?”   当我再次对陈春燕和黄贵妹说,我不是吓唬她们,这事真的已经触犯了法律, 如果再不说出实情,我们也帮不了她们了,并翻开一本法律普及书读了“强制猥 亵、侮辱妇女罪”有关条款,尤其是“当众”情节和刑事责任时,她们有点吃惊, 接着低头默默地流下了泪水。空气一时沉重起来。我知道她们缺少法律知识,做 梦也想不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们决定休息一会。   我去了压铸二车间。车间摆了两排灰绿色比较粗重的机器,正轰隆、哐当地 响着,有人把铸件往机器里送,有人把压好的铸件从机器里往外拿,机器上的指 示灯红的红,绿的绿,眨着眼睛。我走到罗超工位旁,他的一个同事老祝正在往 胶篮里整理铸件,他问我,罗超的事大吗?我说不大,一场玩笑开大了的恶作剧 而已。他说罗超这人不坏,没有事就好。我说还不坏,他怎么搞的,平时结了那 么多仇啊,人家拿他女朋友寻开心,呵呵。他说,哪里的事,我和罗超同事三年, 还真没见他同谁红过脸,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同人打架了?”我问。   “也没有,不过那次他真发了火,摞着袖子警告了一个人。”   “警告一个人?警告谁?”   “静电一主管的堂侄,一个赌鬼,追过潘晓晓,人家不肯,却缠着不放!”   “哦……那后来呢?”   “罗超警告他后,他就不敢了。”   “他在哪个车间?”   “好像是……模房吧。”   再问,老祝就不知道了。我回到保安部,继续问话。我问罗超,怎么样?罗 超稍稍平静了些,他说和表妹商量好了,可以接受道歉,不过必须赔偿8000元精 神损失费,一分不能少。接受道歉和赔偿后,他和表妹立即辞工,离开这个厂。   这8000元,分摊一下虽然每人只合4000元,但对两名普通女工来说还是困难 不小。但我们觉得就目前的事实来看,要求也并不算过分,如果移交司法,还不 知怎么判处,按相关条款来看,是够几年刑的。   而这8000元又让我感到这事还真应该交派出所……心里不禁有点焦躁。但我 马上又想到了“民间调解”。只要当事人双方愿意,民间调解也是被普遍认同的。 司法部门现在都开始接受民间调解协议的确认,赋予其法律效力。还说这是节约 司法成本的一种方式。   我沉住气。转头问陈春燕和黄贵妹,能不能接受赔偿对方8000元?她们互相 看看,脸就白了,显然是又一个想不到。过一会,陈春燕看了看黄贵妹,嘴唇动 了动,欲言又止。黄贵妹则看了看我。   我预感到突破口就要打开。   我们把陈春燕和黄贵妹分开问话。我问陈春燕,叶主任问黄贵妹。   陈春燕咬了一会儿嘴唇,开了口:“我……不敢说。”   我鼓励她只管说。陈春燕的话终于揭开了这个事件的内幕……                5   “我们出不起这个钱……”陈春燕说,她家里很穷,她是读不起书才出来打 工的,那年她才17岁。黄贵妹家里就更困难了,男人做建筑砸断了腿,干不了活, 腿痛还时不时发作,要药费,两个孩子由婆婆带在镇上读书,要房租、生活费, 日子过得紧巴巴。“要出也应该由胡主管出,是他与我们打的赌,不打这个赌, 就不会出这个事。”   “打赌?”   “是的。他和潘晓晓两个有点扯不清。他曾把潘晓晓介绍给他堂侄做女朋友, 潘晓晓起先答应了,后来不知怎么又不好了。不久,却和胡主管好上了,再后来 又不好了。前些天晚上,胡主管叫我和黄贵妹帮忙拿了几个纸箱去他哥的士多店 有用,请我们喝了个糖水。我们问他,怎么不叫潘晓晓来?他听了就呸。我们当 然知道他和潘晓晓闹僵了,是故意开他的玩笑。黄贵妹笑他,我的胡主管,怎么 连个潘晓晓都搞不定哦?他先说你以为潘晓晓还没被我玩够啊?说到后来,他就 与我们打起赌来,说只要我们冲凉时把潘晓晓光着身子拉出来,他就输给我们每 人1000元钱!我们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说讲话可要算数。他拍拍胸脯说当然 算数,不算数以后可以不叫他胡主管,而叫狗日的……”   我一边听,立即想到了压铸二老祝的话。   小芸一边记,一边眼都大了。   “事情就这样。我真的怕,昨天晚上回去后,胡主管还打电话叫我们去,要 我们只认错、道歉,别的都莫说。听说他与外面的河南帮混得很熟的……”   陈春燕露出害怕的神色。这个工业区,原先是四川帮的地盘,后来归湖南隆 回帮,现在归河南帮,这个我略知一二,但并不知道胡林高与他们有关系。   这时肖钢进来了,低声对我说,那边问好了。   两边的问话一对照,事实正如陈春燕所说。不过黄贵妹省略了胡林高把潘晓 晓介绍给他堂侄这一段。   当我们准备把陈春燕和黄贵妹的话说给罗超和潘晓晓听时,他们两个却正在 争执。“我不!……”潘晓晓说。“为什么?!”罗超说,有点急躁,好像很生 气。   听了我们的话,罗超茫然而又有点果不其然地看着潘晓晓。一直不肯开口说 话的潘晓晓突然泪如雨下,抽嗒着说出了一切。事到如今,她不能不说,似乎也 只有这样,才能搬走她心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   原来,事情一发生,潘晓晓心里就明白是有人报复。而除了胡主管和他堂侄 还会是谁呢?但她还真的希望陈春燕和黄贵妹不要说出来,以便不扯出她与胡林 高的一些事,让事情复杂化。陈春燕说得没错,胡林高是把她介绍给他堂侄过, 她本来看不上他堂侄,但他堂侄在模房做师傅,工资高,而她弟弟在读高三,除 了开学时交的学杂费,她每月都还要给他寄生活费,她每月千把元的工资再省吃 俭用也是捉襟见肘,找个工资高点的男朋友也不失一个办法,她就答应谈谈。谁 知她很快就发现,胡林高的堂侄是个赌鬼,那点工资差不多都用于买六合彩和其 它赌博,打水漂了。她便要求中断关系,胡林高的堂侄一看到手的天鹅要飞,哪 里肯依,便威胁她。没办法,她只有告诉了表哥罗超,罗超出面才制住了那赌鬼。   胡林高看到堂侄搞不定,这么个可人的猎物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错过岂不可 惜?自己就打起了她的主意。他非但没因为她与他堂侄闹吹而为难她,反而处处 关心她,不久还提拨她做了车间统计员,离开流水线坐到了他办公室。去年秋, 她弟弟上大学,需要一大笔学费,怎么也凑不拢。胡林高知道了,爽快地借了一 万元给她,让她很感激。   有一次,胡林高去外发厂看货,带了潘晓晓去。到了那边,胡林高故意在厂 里磨磨蹭蹭,捱到下班,那边请客,席上喝了不少酒。潘晓晓本来不喝酒,但他 们轮番进攻,胡林高事先就嘱咐她不要失礼,她不得不喝。后来她迷迷糊糊随胡 林高去了酒店,开了房。这时她的脑子猛地一个激凌,有了警惕。她心里一下子 陷入极端的矛盾。怎么办?一时间,一幅幅面孔在她面前晃动,尤其是表哥罗超。 他爱着她,而她也喜欢他。自从与那赌鬼断了之后,她就答应了表哥。现实尽管 残酷,但她还是不甘心落到某种地步。从赌鬼那里,她可是全身而退的。事情并 不容许她多想,她当即拿定了主意。她在洗手间把手指伸进喉咙,呕出了肚中之 物,然后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上合衣而躺。果然,昏昏沉沉中,胡林高扑了上来, 撕扯她的衣服。她拼命反抗。俗话说好汉日不成打滚的婆娘,胡林高费了好大劲 仍然进入不了她的身体。撕扭中,她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打开房门,冲下楼来, 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回了厂里。   胡林高本以为水到渠成,莫说自己车间的,别的车间和写字楼的妞他都泡过, 没想到这次栽了跟头,心里那个恨。他本想马上炒掉她,但还有一万元在她手里。 她想自动离职一走了之,但一是欠胡林高的钱,欠债就要还,况胡林高与外面的 烂崽有交往,二是自己一出来就进这个厂,其它厂没个熟人,手头也没钱,去哪 找工呢?于是想换个车间。而胡林高已在逼她还钱。她以弟弟要他寄钱的名义找 同事借了一些,又向罗超借了一些,还是只能还胡林高5000元,只有答应用这几 个月的工资还。这些,她不想让罗超知道,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但随着事态的变 化,她感到陈春燕和黄贵妹快守不住了。于是她想退一步,只要道歉不要赔偿了, 让事情尽快了结,她另想办法还清胡林高的债,就离厂。而罗超却不同意,并感 到费解,怪她为什么那么傻。   “你要原谅我,罗超,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我再也不糊涂了……” 说到这里,潘晓晓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涌而出。                 6   有一刻我想,如果在陈春燕和黄贵妹说出内情之前,让她们与胡林高再次接 触,胡林高愿意替她们出那8000元赔偿,事情也可以到此为止了。但这究竟是更 好,还是不好呢?   我和叶主任及时向欧阳厂长做了汇报。   牵涉到车间主管,欧阳厂长必须向老板汇报。第二天,老板从香港回来了。 面对几名员工所说的事实,胡林高不得不承认。不过他倒打了一耙,说是潘晓晓 勾引他。   不管潘晓晓勾没勾引他,反正现在的事实摆在面前。结果,8000元赔偿由胡 林高出6000元,陈春燕和黄贵妹各出1000元,潘晓晓还清胡林高的5000元。并立 下协议。胡林高被炒。陈春燕和黄贵妹仍在厂里上班。罗超和潘晓晓辞工。   让我捏了一把汗的澡堂事件落下了帷幕。   坐在办公室,我松了口气。这时,玻璃门外出现了罗超。他迟疑了一下,把 门推开一条缝,刚好够伸进一个头。他声音低沉地对我喊:“刘老师……”头就 缩了回去。我走过去,拉开门,问他有事吗?他说:“我们现在就走。”说着递 给我一张折起来的报表纸,就转身走了。   我站着,望着他的背影离去,转过了墙角。回到办公室,我打开那张报表纸, 背面写了一些字:   刘老师:   我们走了。说实话,我们挺感谢你们。我们对这个事情很愤怒,但我们也明 白,如果通过法律途径,不知要费多大的劲花多少钱才能办得下来,我们耗不起。 在外打工,摊上这样的事情,我们自认倒霉,但也有幸遇上了好心人。   本来想给你买点什么,可是太匆忙了,一时想不起买什么,再说也不想让别 人以为你得了我们什么好处,只好就这样了。   有些事情很复杂,你自己要多个心眼。   再次谢谢你。   祝你工作顺利。   罗超、潘晓晓   200X年X月X日   读完纸条,我的心里百感交集,陷入了沉思。不错,这个职务给我带来了很 多苦恼,但我也感到欣慰,我毕竟帮这些员工处理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情。我总 觉得,除了眼下职位的不同,其实我和他们之间并无什么区别,同样来自他乡, 同样为生活而辗转流离、加班加点,把辛酸和屈辱埋在心间。在我的眼里,他们 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帮不了他们多少忙,但我不能敷 衍了属于我职责范围和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写了不少关于打工的诗,我不仅是在 写诗,也是用诗在发出数量庞大却无法表达的打工一族内心的诉说和呐喊。刚进 厂做普工时,我用废报表写诗,再誊抄、邮寄,后来写好了就交给车间文员帮忙 打印、邮寄或发E-mail。我那么渴望有一个更好的工作条件,以便有利于写作, 就学会了电脑,还真被慧眼识才的欧阳厂长抽调到了写字楼。可是没想到到了写 字楼,我的写作产量反而下降了。一些相关或不相关的杂事常常让我静不下来, 找不到写作的状态。而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尽到这份职责其实与写诗一样有意 义。我的内心因而无比充实。   在一种略带忧伤的诗歌语境般的感动中,我把纸条按原样轻轻折好,放进抽 屉的底层。我心里默默祝愿他们很快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7   时间在忙碌中流逝。   大约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听说小芸拍拖了。小芸长得那么美,厂里追她的莫 说一个排也有一个班吧。不知她相中了谁。不过很快又听说,幸运者不是本厂的, 是外面的。这也没什么稀奇,哪怕是北京的,上海的。什么年代了啊。   晚上,我正在冲凉,又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我问。   “刘老师,刘老师!”是个男声。   我开门一看,是个鼻子圆圆的男工,手上提着个胶袋。他说我有个老乡在外 面等我,要他帮忙叫一声,就在报刊亭那里。我哦了一声。他伸手从胶袋里摸出 两个苹果递给我,说吃苹果吗?我接了一个,说谢谢。还有一个他看我实在不肯 接,就放进袋子转身走了。   有老乡等我?谁呢?这地方我没有老乡,其它地方有来往的都有我的手机号 码,怎么不打电话?我心里一个格登。   我来到门卫室,问值班保安廖兵和老马,刚才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他们说没 有呢,继续为一个话题争论。我站在门口往百米外的报刊亭那边看,那里根本就 没人,再一看,路边的榕树下倒是有三个人,但阴影很深,看不清楚是谁。我原 地站着,没有过去,如果真是来找我的熟人,他们看到我就会过来。但是站了一 会,他们只往这边望了几望,并没有过来。我就折身回来了。   晚上我一般很少外出。这件事给了我警觉,从此后就更少单独外出,除了在 厂区绿化带走走,去员工俱乐部坐坐,多半呆在宿舍里看书,写诗。   这天下午,我从投稿箱取稿回来,在办公室看稿。一篇篇地往下看,一个标 题映入眼帘:《为失恋轻生值不值得?》。我先还以为是假设性行文,或者是哪 个与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案例启发了作者,作者要发表一下看法,读到下面的叙 述我吓了一跳:“最近听说我厂有个员工失恋了。失恋本常事,世界上每天不知 道有多少人失恋,但是,这个员工却不同,听说她要为失恋而轻生……”   我匆匆看完全文,赶紧找来那个作者,带到会议室,悄悄问他那个要轻生的 人是谁?他挠了挠头,说:“就是那个……美女保安。”   “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人说的。那天上厕所,两个不知是哪个车间的员工,抽着烟在那里 说,美女保安被一个混凝土公司老板玩了就甩了,要轻生,都住院了。”   小芸要轻生?住院了?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吃惊非小。这不是按螃蟹 眼睛么?按下去这只,弹起来那只。这厂里的是非还真是多呢。而且这次竟是小 芸!   让那个作者走后,我正准备去保安部,小芸却推门进来了。她是来送稿子的。 她把两篇稿子交给我,我一看,小芸的气色的确不大好。再看她的稿子,一篇是 《莫伸手,伸手定被捉》,肯定是关于小偷的;一篇是《夏日炎炎赶货忙,保安 为你送清凉》,肯定是写保安部和饭堂为车间员工供应凉茶的事。我的目光在稿 件上慢慢过了一遍,算是浏览过了,说先放这吧,应该没问题。然后说:“小芸, 你同我来会议室一下。”   在会议室,我打了两杯水,坐下来,喝着水,我问小芸,最近是不是心情不 大好?”   “是的,前几天感冒了,头痛,发烧,去卫生站打了两天点滴,现在才好。 你知道了?”   “只是感冒么?”   “嗯。”   我略加思忖,继续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一些挫折是难免的,咱们要 达观些,有些东西其实很难说清,是失去的最好,还是将来遇到的更好……”   小芸一脸迷茫。怔了一会,她说:“老兄,我还真不知你指的是什么?”   我以为她不愿提及此事,只得直说了。她好看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嘴 里不由地发出了一声“啊?”,“这是从何说起呢?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啊?谁 造的谣?你相信了?”   “这么说没有这回事?”我也有点出乎意料,但也轻松了不少。   “当然没有啦。之前有人风传我拍拖,其实也没有的事,那是我弟,从家里 来找工,去虎门我堂哥厂里上班了。我失什么恋了?轻什么生了?这么阴险!简 直匪夷所思!”   “啊,原来这样!没有就好,但愿是造谣……”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但小芸 不像是在说假话。我本来也不大相信。   “唉!……”小芸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心情本无所谓不好,现在倒是真的变得不好了。   “不好意思,我是担心你。没事就是没事,不要放在心上。等下我让清洁工 梅阿姨去买荔枝和龙眼,还有你喜欢吃的那种茶点,请你客,怎样?”我笑了。   小芸也笑了。   但都笑得有点累。 【网里乾坤】∽∽∽∽∽∽∽∽∽∽∽∽∽∽∽∽∽∽∽∽∽∽∽∽∽∽∽∽∽ ◆            贺节日,话“饮酒”                ·揭草仙·   酒是非常特殊的东西。喜庆离不开,招待朋友,家人团聚,情人幽会离不开。 就连忧伤,悲哀,绝望也要它来冲淡。在有些影视作品中,它甚至成为正气“斗” 败邪气的制胜“武器”……这个世界要是没有酒,大概和现在会有点不一样。尽 管从医学健康角度,酒的坏处大大超过它的好处。   从生理角度,对酒有三种不同的人。   如果你不幸喝酒就“上脸”,你绝不是孤立的。我也这样,还有许多人都是 这样。我也曾试图想学会喝酒,提高一点酒量。但是至今仍然对任何酒没有好感 也没有承受能力,除了甜酒。因此,我猜想这种情况是遗传来的。小时候家里除 了在过春节时会买一些甜米酒外——这是我非常兴奋的时刻——好像没有见过父 母喝酒。这肯定不会只是经济原因。   我的猜想是对的。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2008年12月发表的一项研 究表明,酒量大小及有无酒瘾,绝非后天培养出来的,而是由“饮酒基因”所决 定。这种基因能影响人对酒精的反应度,从而决定这个人酒量大小。当然,采取 某种策略,比如喝酒前先吃东西,特别是高脂肪的食物,可以“增加”酒量。但 是,喝酒的“真功夫”是练不出来的,因为我们无法改变自己不能喝酒的基因缺 陷。   酒精,就是乙醇,进入人体后的代谢过程是:迅速被胃(20%)和小肠(80%)等 吸收,通过血液循环到达肝脏。在肝脏里,在乙醇脱氢酶ADH帮助下转换成乙醛。 然后在乙醛脱氢酶ALDH2帮助下进一步转换成乙酸。乙醇只有在被转换成乙酸后 才能最后被降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排出体外。脸红者就是因为有足够活性强的ADH, 但是缺乏活性强的ALDH2酶的遗传性缺乏者。因为ALDH2活性不足,不能将乙醛进 一步代谢排出体外,造成乙醛充斥血管中,刺激毛细血管扩张。脸部是毛细血管 最丰富的地方,因而显得满脸通红。严重者,甚至全身通红。因为血压降低而造 成心跳加速等。这种情况在东亚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南方人中常见。欧美人 士中却很少出现。换句话说,欧美人通常比亚洲人能喝,虽然在美国市场卖的酒 很少见超过30度的烈酒。   留在血液中的乙醛最后靠肝脏里的细胞素P450——也是一类酶,只不过不像 ALDH2一样对乙醛脱氢特定酶——慢慢转化成乙酸,最后被代谢排出体外。乙醛 是一种可能诱导有机体突变的物质。动物实验表明,它是致癌物。   2009年3月,在美国国家酒精中心神经遗传学实验室从事和神经以及酒 精相关疾病病理学以及老化的DNA受损和修复工作研究的Philip J. Brooks博士 及合作者在PLoS Medicine上发表研究报告将ALDH2缺乏和食道癌联系起来了。 Philip J. Brooks 指出,有36%的东亚人(日本,中国,韩国人)有这种一喝酒 就脸红的反应。所以,这种喝酒脸红现象被冠以“亚洲红脸”(“Asian flush”, 或“Asian glow”)的特殊名称。就我个人阅读感觉,这个名称有代替它的正式 学名“酒精性脸红反应”倾向。相信有喝酒海量的华人听了一定生气:“亚洲人 不能喝?我们比比看!”但是对我这个华人,只能“心服口服”,甘拜下风。根 据亚洲人口和世界人口估计,世界上大概有8%的人,5亿4千万,属于ALDH2缺乏 者。   如果喝酒仅仅就是脸红,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幸的是,ALDH2 遗传性缺乏 者应该有更多的忧虑。Philip J. Brooks的研究报告指出,ALDH2缺乏者有着比不 缺者高6到10倍的得食道癌的危险,那怕他们只是适度的(moderate)饮酒的话。食 道癌是一种致命的癌症,生存率很低。在美国,食道癌五年存活率是15.6%。欧 洲,12.3%。日本,31.6%。台湾和日本的统计数据表明,58% - 69%食道癌来自 ALDH2缺乏者,不一定喝酒很多。所以,Philip J. Brooks建议为了判断病人是不 是属于食道癌高危人群,医生应该询问病人是不是“喝酒脸红”型和喝酒历史。 喝酒就“上脸”者应该警惕。   第二种人,你自然会想到,就是不能将酒精转换成乙醛的人,或者说缺乏活 性强的ADH酶,一般,也缺乏ALDH2的人。奇怪的是这种人“实际上”比脸红一族 更能喝酒。不过由于酒精充斥血液,降低血液携氧能力,为了保证心脏与大脑的 供氧,身体其它部分毛细血管会收缩。因此脸越喝越白。他们必须靠体液来稀释 酒精。所以他们的酒量和身体块头有关。他们都要通过P450缓慢地将酒精代谢掉。 喝酒对这种人身体有很大害处并且他们酒量都有一个极限,超过了就完全醉了—— 酒精中毒。并且一旦醉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缓过来。据说多数“能喝酒”的中 国人属于这类。   第三种人当然就是ADH和ALDH2都活性强者。这种人才算真正的“酒仙”。他 们一般会边喝边出汗——表明边喝,酒精边被代谢(酒精在代谢过程中会产生能 量物质)。但是,酒精代谢毕竟是一种在酶作用下的催化反应,是需要一定时间 的。所以,喝得太多,肝脏会来不及代谢。这时酒精就充斥血液,并被储存在身 体各组织中“排队”等候代谢。因此,饮酒太多也可能造成酒精中毒。             ◆             冻着吃的水果                ·肖毛·                  1   四季之中,我最爱冬天,小时候更是如此。因为冬天不但有许多好玩的(打 冰爬犁、滑脚蹬子、抽冰尜等等),还有许多好吃的——尤其是那些冻着吃的水 果。   过年时,我可以敞开肚皮,大吃冻梨、冻柿子、冻苹果和冻花红果。其中, 冻梨的品种最多(包括花盖梨、白梨等等),也最为奇妙,因为它被冻黑之后, 变得硬梆梆的,简直可以当球踢,在桌上砸几下也没关系。吃冻梨的时候,你必 须小口咬,不然就啃不动。由于手的温度比冻梨高,在吃的过程中,冻梨会渐渐 变软,越咬越容易,味道也越甘美,吃得你身上凉凉的,心里却美美的,那种舒 服的感觉,赛过在盛夏里吃冰点。在冻梨当中,花盖梨(即果皮上带有许多小黄 点的)味道最美,又酸又甜,冻白梨却没什么吃头。   冻柿子则要比冻梨甜得多,在吃到冻柿子里面的“小舌头”(即那种具有弹 性的果冻般的小东西,入口时就象在吃舌头)时,感觉最为清爽,因为它往往结 了冰,入口时硬,随即却变得软绵绵、甜丝丝的。不过,柿子里面也有涩的,万 一吃到涩柿子,滋味可就不好受了。   冻苹果的硬度类似冻梨,但没有冻梨好吃,味道酸酸的。如果用勺子刮着吃, 感觉才会好一点儿。冻花红果是一种长把的小红果,酸甜可口,水分比冻梨少, 但味道更美。   这四种冻水果,也可以采取另外的吃法。你打来一盆水,把冻梨等等放在水 里,使它们化冻,这叫做“缓”。不久,每个冻梨的周围会出现一圈冰,使相邻 的冻梨粘到一起。你用手一捏,冻梨周围的冰会咔地裂开——这时,梨子已经变 软了。你把软梨拿起来,咬一口,然后从那个缺口吸吮又酸又甜的冰梨汁……啊, 真是太好喝了,可口可乐和外面卖的所谓的果汁,永远也比不上它。不过,当你 把冰梨汁吸尽,梨子本身已经失去精华,再也没什么好吃。   至于被“缓”过的冻苹果或冻花红果,却没有冰果汁可喝,唯一的好处是吃 起来不再冰口。所以说,我更喜欢吃不化冻的苹果或花红果,直接去咬硬梆梆的 冻梨,也是我更加偏爱的吃法。   我想,把水果冻着吃,大约是我们东北人的习惯,正如冬天去松花江破冰游 泳那样。我们的特殊地理条件,固然为这种吃法创造了必要条件,可如果没有以 冷为乐的性格,东北人会不会想到这种吃法呢?我试图在古书中找到这种吃法的 缘起,结果却浪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多数古书都是南方人或者北方人所写(东北 既非南方也非北方——有一次,我在网上自称北方人,结果遭到痛骂,说我不配, 我只好自称哈尔滨人或东北人),在提到东北时,他们往往只顾抒发骚人之感或 大惊小怪,却不从其他角度看待问题。比如,金朝的王寂(蓟州人)在1190年2 月14日的日记里说:   “戊戌,次广宁,宿于府第之正寝。以驱驰渴甚,斯须得秋白梨,其色鲜明, 如手未触者。予问驿吏,吏曰:‘其法,大约候其寒燠而辄易其处。’食之,使 人胸次洒然,如执热以濯也。为赋一诗:‘医巫珍果惟秋白,经岁色香殊不衰。 霜落盘盂批玉卵,风生齿颊碎冰澌。……”(引自《〈辽东行部志〉注释》,张 博泉注释,黑人社1984年初版)   假如换成贾思勰或者徐光启,或许就会问一问:秋白梨是什么树结的,这种 树的样子如何,是否嫁接而成;除了咔咔地咬着吃,这种梨还有什么吃法,等等。 假如换成日本人,他不但会提出上述问题,还会要求去看看梨树,并且索要或购 买树种,把它带回日本,栽到地上,稍加改良,再给它起个富有民族情趣的名字, 比如“东洋秋白梨”或者“日本秋白梨”——许多中国的东西,都是这样变成日 本货的。   可惜的是,这位姓王的北方诗人仅仅对秋白梨的洁白感到好奇,然后又忙着 赋诗,什么问题都不再问。不然的话,他很可能问出冻梨或者山楂糕拌梨丝的吃 法来。   不过,在唐人孟显的《食疗本草》中,我倒是查到了冻梨的一种吃法:   “又,卒咳嗽,以冻梨一颗刺作五十孔,每孔中内以椒一粒。以面裹于热灰 中煨,令极熟,出停冷,去椒食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冻梨的最早吃法,可如果这么吃的话,肯定难以下咽。   总之,把水果冻着吃的习俗,是否源于唐朝,又是谁的发明,我是查不到什 么结果了。可是,我能不能查到这些冻果子的学名,尽而能了解它们是什么树木 所结,产地又在何处呢?这个心愿是可以达成的,因为我的一个朋友恰好是植物 学家。   上个月,我把两个花红果和一些其他种子,装在烟盒里面,与两本书一起邮 寄给我的植物学家朋友,然后写信问他,花红果的学名是什么,有没有吃过冻梨。 不久,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中国植物志》没有提到黑龙江有花红(Malus asiatica Nakai.)分 布,……也有可能黑龙江的花红果不是植物志所说的花红,那会是什么呢?如果 果柄较长、果实较小,也可能是楸子Malus prunifolia (Willd.) Borkh. (河 北叫海棠果)吧?   “花盖梨,又叫秋子梨、山梨、青梨、酸梨等等,学名Pyrus ussuriensis Maxim.……其他梨的种类和品种还有很多,作为冻梨,我只知道酸梨(花盖梨)。      “从网上看到,黑龙江确有吃冻梨、冻柿子、冻苹果、冻花红果的习惯,可 能主要是气候冷、冻后便于储运的缘故,特别是因为花红果鲜果不耐储藏。我以 前……见到过吃冻柿子(偶有冻酸梨)的,花红在北京每年很短时期有鲜果销售, 未见过冻的。”   后来,他又来信说,我所说的花红果,应该就是楸子,而非花红。   这个结果,再次让我感到意外。去年,我刚刚知道,哈尔滨所说的山楂,其 实就是山里红,也就是说,哈尔滨人把山楂和山里红的名字叫颠倒了。如今我知 道,哈尔滨人所说的花红,其实就是楸子。哈尔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指鹿为马的 现象呢?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还是不去管它为妙。                 2   既然知道了楸子、花红和花盖梨的学名,苹果(Malus domestica)和柿子 (Diospyros kaki)又是比较普通的植物,我就可以在书中找到对它们的介绍。   先说比较简单的。   冻苹果和冻柿子,就是普通的苹果和柿子,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但东北并没 有柿子树。许多年前,我初次在北京见到柿子树,顿时爱上了它的高大枝干和肥 硕的叶子。然后,我在北京的市场买到了触手欲裂的鲜柿子,吃起来感觉很好, 但冻过的柿子别有一番滋味。   花盖梨(Pyrus ussuriensis Maxim.),《五常树木志》中有介绍,可见它 是我们东北的东西:   “花盖梨:别名秋子梨、野梨、山梨,落叶乔木,高10~15米,常有刺;单 叶互生,叶卵形至宽卵形,……伞形总状花序,密集,花柱离生,花白色;果近 球形,黄色。……在本省分布于小兴安岭以南各山区,本县(即五常)山区均有 生长。木材可供家具、文器具、雕刻等用;果可鲜食,又可酿酒,还可入药,清 肺止咳……”   除花盖梨外,普通的白梨等等,也可以冻食。我曾特意去露天菜市场观看冻 梨,发现有一种个头很大的,卖主说是什么“南阳大香水”,但看起来没什么特 别之处。   下面开始说楸子和花红。   清人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说:   “楸子:甘酸小于沙果,色黄红黑如樱桃颗,产于代北,味颇清香,作脯点 茶俱可。此与林檎同名异类,本草未分,故正之。多食涩气,令人好睡。子宜去 尽,食之烦心。”   《中国植物志》介绍说:   “楸子,小乔木,高达3~8米;……叶片卵形或椭圆形,……花4~10朵, 近似伞形花序,……白色,含苞未放时粉红色,雄蕊20,……花期4~5月,果期 8~9月,……河北、山东……辽宁、内蒙古等省野生或栽培。生山坡、平地或山 谷梯田边,海拔50~1300米。……本种的类型很多,适应性强……是苹果的优良 砧木。……经过长期栽培,品种很多,有些果实味甜酸,也可供食用及加工。米 丘林在培育抗寒苹果的工作中采用楸子作为育种原始材料,称为基泰伊卡,系自 我们东北引入苏联栽培。”   《树木学》介绍说:   “楸子:果卵形,较小,径2~2.5厘米,红色,果梗细长。产辽宁、内蒙古 等地。”   《五常树木志》介绍说:   “黄海棠 Malus prunifolia (Willd.) Borkh. CV. 别名:小黄果,小乔 木,高3~8米,……近似伞形花序,有花4~10朵,花白色,含苞未放时粉红色, 雄蕊20……”(注:从此处的学名可知,黄海棠即楸子)   再看看对于花红的描述:   《中国植物志》:“花红:果实不耐储藏运输,供鲜食用,并可加工制果干, 果丹皮及酿果酒之用。本种与楸子为近缘,但一般果形较大,果梗较短,叶片及 新枝上的毛茸较密,可以区别。有的学者将本种列为楸子的一个变种。”   《五常树木志》:“花红Malus asiatica Nakai. 落叶小乔木,灌木状,高 1~3米,……叶卵形或圆形,……花粉红色,果扁圆形,成熟黄色或淡红色。”   现在总结一下。   从花朵看,楸子的花为白色,花红的花则为粉红色。从高度看,楸子比花红 高(《树木学》认为,花红可达6米高)。从果实看,花红的果子更大,但果梗 较短(楸子的梗则仿佛樱桃梗,又红又长)。                   3   搞清了楸子和花红的区别之后,我们再来看看与它们有关的知识和趣闻吧。 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引进一个与楸子和花红具有亲密关系的词——柰。   柰是什么东西呢?《辞海》会告诉你说,柰即花红——但你不要完全相信这 种说法。《植物名实图考》和《植物古汉名图考》等书都认为,柰即苹果——这 个说法才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在中国古代,苹果(Malus pumlia Mill.)叫做柰,也叫频婆、 苹婆、苹婆果等,但就是不叫苹果。而花红和楸子是蔷薇科(Rosaceae)苹果属 (Malus),属于苹果的近亲。此外我们还要记住,沙果、林檎和文林郎果,都 是花红的别名。   然后,我们可以去看《本草纲目》中对柰的部分说明:   “柰:篆文柰字,象子缀于木之形。梵言谓之频婆,今北人亦呼之,犹云端 好也。   “〔陈士良曰〕此有三种:大而长者为柰,圆者为林檎,皆夏熟;小者味涩 为梣,秋熟,一名楸子。   “〔李时珍曰〕柰与林檎,一类二种也。树、实皆似林檎而大,西土最多, 可栽可压。有白、赤、青三色。……林檎即柰之小而圆者。其味酢者,即楸子也。 其类有金林檎、红林檎、水林檎、蜜林檎、黑林檎,皆以色味立名。”   由此可知,印度人把柰叫做“频婆”,意思是“端好”,而“蘋菓”(苹果) 这个名字,很可能是从“頻婆菓”演化而来的。李时珍清楚地意识到,柰(苹果) 与花红(林檎),属于一类(即苹果属)二种,果实大的是柰,果实小的是林檎。 而在林檎中,果实小而酸的是楸子。   《本草纲目》中还说,林檎又名来禽和文林郎果:   “〔藏器曰〕文林郎生渤海间。云其树从河中浮来,有文林郎拾得种之,因 以为名。……〔时珍曰〕:案洪玉父云:此果味甘,能来众禽于林,故有林禽、 来禽之名。又唐高宗时,纪王李谨得五色林檎似朱柰以贡。帝大悦,赐谨为文林 郎。人因呼林檎为文林郎果。”   《夜航船》之《文林果》条和《农政全书》中,也摘引了因文林郎果(简称 为文林果)而做官的故事,内容大致相同,但最确切详尽的记录,在《太平广记》 卷四百一十(草木五)之中:   “唐永徽中,魏郡临黄王国村人王方言,尝于河中滩上,拾得一小树栽,埋 之。及长,乃林檎也。实大如小黄瓠,色白如玉,间以珠点,亦不多,三数而已, 有如缬,实为奇果。光明莹目,又非常美。纪王谨为曹州刺史,有得之献王。王 贡于高宗,以为朱柰,又名五色林檎,或谓之联珠果。种于苑中。西域老僧见之 云:‘是奇果,亦名林檎。’上大重之,赐王方言文林郎,亦号此果为文林郎果。 俗云频婆果。河东亦多林檎,秦中亦不少。河西诸郡,亦有林檎。皆小于文林果。 (《文林果》,出《洽闻记》)”   与“文林郎拾得种之,因以为名”的说法相比,因献林檎而当官的故事,无 疑更有戏剧性。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西域老僧”对林檎随口赞美了一 句,它的栽培者就变成了文林郎。但需要注意的是,《本草纲目》中的说法是错 误的,变成文林郎的人不是纪王李谨,而是村民王方言。而《夜航船》和《农政 全书》也跟着以讹传讹。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近年出版的《植物古汉名图考》中, 虽然终于让可怜的王方言当了官,却在抄书过程中产生了新错误:   “联珠果:即花红,《冷闻记》:王贡于高宗,以为朱奈,又名五色林檎, 或谓之联珠果。西域老僧见之云:是奇果,亦名林檎。上大重之,赐王方言文林 郎,亦号此果为文林郎果……”   请看,《洽闻记》被误印为《冷闻记》(恰闻=见识广博。冷闻=?),朱 柰则被误印为朱奈。错了两个字还无所谓,编者在抄书时竟然把王方言种树的过 程略掉,也不提纪王谨,然后却突然出现“赐王方言文林郎”——假如我们没看 过《太平广记》中的《文林果》,做梦也猜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版书 没有错误——这是谁说的?                  4   下面,我们应该提出一个新问题:林檎的名字,后来怎么会变成花红和沙果 呢?   清人张璐的《本经逢原》中说:“林檎,俗名花红。”   清人谈迁在《北游录》之“槟子沙果”条中说:“林檎,吾乡曰花红,北人 曰沙果。”   明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之“花红”条中说:“西北称柰,家以为脯,即今 之苹婆果是也,生者较胜,不特味美,亦有清香,吴中称花红,即名林檎,又名 来禽,似柰而小,花亦可爱。”   《农政全书》卷二十九之“林檎”条说:“林檎树,二月开粉红花,六七月 熟……。”   从这些线索可以猜到,“花红”的称呼为俗名,来自南方,而这大约是由于 它“开粉红花”的缘故。   至于“沙果”的名字,大约来自它的口感。我忽然想到,在夏秋之际,哈尔 滨的市场上就会出现一种果子,名曰沙果,比楸子更大,果实较扁,果肉起沙, 味道略酸——这应该就是真正的花红,可它不如楸子好吃,甚至不如香槟果或极 酸的铃当果。    另,文震亨把花红和柰混为一谈,已经算是错误的说法了,清人赵慎畛在 《榆巢杂识》的说法,则更加令人惊讶:   “李之种类:李类甚繁,林檎其一。树不甚高,枝叶皆如李,花白,唐人谓 之‘月临花’。实如李而差小,有黄、红二种。《本草》所谓‘金林檎、红林檎’ 是也。独核有仁,味甘津,亦名‘来禽’,亦名‘蜜果’,此果味如蜜,能来众 禽于林,故得林檎、来禽、蜜果诸称。《学圃余疏》谓花红即古林檎,误矣。花 红,李属也。李有数种,……其实之形色各以种分;小而赤者曰李子;大而赤者 曰槟子;白而点红,或纯白,圆且大者,曰苹婆果;半红白脆有津者,曰花红; 绵而沙者曰沙果。……草木诸书多以林檎附于柰内,恭读圣祖《御制文集》,记 其辨论于册,以见圣人格物之精如此。”   瞧瞧,为了大拍康熙(圣祖)的马屁(尽管其时小玄子和韦小宝之流早已咽 气多年),赵慎畛明明读过《本草纲目》,却偏偏要把林檎当作李(Prunus salicina Lindl.),还要否定“草木诸书多以林檎附于柰内”的说法。中国的 文人,竟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吗?假如用哈尔滨话来形容,此人真可谓“咬住矢 橛子,麻花也不换”也。不过,这里所说的“绵而沙者曰沙果”,倒是准确地描 述了花红果的特点。                  5   与花红类似的果子,不仅仅是楸子。   《花镜》的注释者,对“西府海棠”做了这样的注释:   “西府海棠,系蔷薇科苹果属小乔木……学名Malus micromalus Mak.,又 名小果海棠……有些果实较大的品种,可供加工,如北京的蜜饯海棠果是。…… 八棱海棠是河北怀来特产,果味甜多汁,可生食。”(顺便说一句,该书的“林 檎”条注释中,有“蔷薇科梨属”的字样,这显然印错了,应该是“蔷薇科苹果 属”——谁说正版书就没有错误呢?)   我们知道,河北人把楸子叫做海棠果。既然如此,楸子和八棱海棠会有什么 关系呢?我去网上查海棠果,得到了大量信息:   “海棠果 Malus prunifolia (Willd.) Borkh:不同品种有不同的别名,因 果实鲜红有红海棠果、海红、花红(林檎的别名也是花红,但跟此种不同)的别 称,还有楸子、柰子、八棱海棠的别名。西府海棠的果实通常就叫海棠果,也有 小海棠果、沙果的别称。”   “海棠果……品种较多,主要有:1、海棠果(Malus prunifolia(Willd.) Borkh.),又名楸子、海红、红海棠果、柰子,因为果实上有八道棱状突起,又 叫‘八棱海棠’、‘大八棱’。花白色,果皮色泽鲜红夺目,果肉黄白色,果香 馥郁,鲜食酸甜香脆。河北怀来盛产,其它北方地区多有种植,云南也有。2、西 府海棠(Malus micromalus Makino.),又叫小海棠果,花色粉白相间……果实黄 中带红,酸甜可口……。3、垂丝海棠(Malus halliana Koehne.),又名垂枝海 棠,花色粉红……果实比其它海棠小,色红黄,玲珑可爱,主要供观赏,味酸甜, 也可食用。……以上品种只有1、2种经常栽培食用。其中2、3主要用来观赏。”   既然这里提到的红海棠果、海红、花红、柰子、八棱海棠,与楸子的拉丁文 学名相同,那么它们都应该是楸子的别名——假如这些介绍可信的话,把楸子叫 做“花红”,似乎也不能算错,只是容易引起误会而已。不过,从拉丁文学名看, 海棠果、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虽然都是苹果属,却分别属于三个种类,如果统称 为海棠果,那就令人无法区别了。   我还在网上查到,有个北京人回忆说,八棱海棠(大八棱)的果子“紫里透 红,红里透亮”,看起来“并不十分圆,在果子的立面上,有一道道不十分显眼 的棱”,秋后采摘时“并不十分好吃”,冬天冻冰之后,味道却特别好。   看到这里,我曾经特意跑到市场,发现那里卖的楸子,有的看起来比较圆, 有的看起来则确实隐约带有几个棱。由此可见,在哈尔滨的冬天,不但能够吃到 又名八棱海棠的楸子,还有可能吃到西府海棠甚至垂丝海棠呢。   近年来,冬天时有人在卖一种冻了冰的果子,看起来比楸子大,呈扁圆形, 吃起来却象土豆似的,味道不爽,而且有点儿涩。我问小贩,他说这叫“大秋 果”。我回家查《五常植物志》,它对大秋果的介绍是:   “初笑与山丁子杂交育成……果实扁圆形……浓红色……果肉淡黄色……酸 甜微涩……。”   奇怪的是,《五常植物志》把大秋果的学名写作Malus prunifolia (Willd.) Borkh. CV. 这不是楸子的学名吗?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说说可以冻着吃的其他水果。就我的体验,葡萄、香蕉、荔枝等,都是 可以冻着吃的,而且味道非常奇妙,不信你可以去试验一下。假如你发现了其他 可以冻着吃的水果,请一定要告诉我,谢谢。 ◆             朱家皇帝批判               ·天路客· “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路加福音23:34)   明朝三百来年来的政权之所以如此阴暗完全是朱元璋的前因后果,从小孤苦 的原因,朱元璋看人看社会完全是一片悲惨残忍的心理。孤臣孽子之心昭然若揭, 正如孟子所说:“人之有德惠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 其虑患也深,故达。”   朱元璋既没有汉高祖刘邦的豁达大度也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雄才大略。   更谈不上福国淑世了。   明朝无论是比唐朝还是后来的清朝,其文治武功都黯然失色,但比宋朝强一 些,因为明朝无论如何也属于一统山河的帝制政权,但三百年来,一直是朱家与 宦官(太监)共有天下。   朱元璋开始,科举兴起,规定教材朱熹的《四书章句》,后延续至清朝六百 余年未变,对广大妇女极尽摧残之能,实在不能怪孔孟,否则真是冤枉了儒家文 化,这一切实乃因朱元璋之流不学无术无知曲解圣人之书而致。   朱家子孙十五六个职业皇帝,除了被太监宫女们玩弄于掌骨之间以外,几乎 找不出一个对历史对社会有贡献的,朱祁镇、朱翊钧、朱由校三位皇帝倒是具有 可能成为专门人才的潜质,譬如做生意搞建筑呵呵。   朱元璋和尚出身,刻薄寡恩,杀戮过重,但其最大的缺点乃是不学无术,于 治国安邦文治武功一道,措意稍少。所以朱允炆被永乐逼迫出家,最后,崇祯的 断臂公主也出家为尼,也算了却了一段因果,正所谓:   “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 【网萃】∽∽∽∽∽∽∽∽∽∽∽∽∽∽∽∽∽∽∽∽∽∽∽∽∽∽∽∽∽∽∽ ◆              他没准是你                ·许 仙·   这天上午,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工作,跟他们走。   他们所出示的证件表明他们有这个权力。   他所在的那幢楼里的人们还来不及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消失在阳光 底下了。   单看天气,这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春风如沐。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锦城北郊一处设计保守的建筑群。   在青山绿水间,建筑群庞大而又孤独,像陶渊明之后新发现的又一处世外桃 源。   据说这是林彪在江南搞的“五七一”工程的残址之一。   林彪想造毛泽东的反,结果反丢了自家的小命。   在高耸四合的围墙中,外貌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黎明般的静悄悄。   一排排结构相同的楼房,像军营,也像公墓;楼房之间是四通八达的石卵子 路,又叫坦克路,路面是密密麻麻的卵石,在中午时分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他们 社区的健身苑也有这样的石卵子路,叫健康之路,不开坦克,是走人的。这儿没 有风。阳光像一张正点的狗皮膏药紧贴他的额角头,火辣辣的难受。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走在石卵子路上,七拐八弯,像永无尽头。   他开始流汗。   有那么几分钟他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哪儿?他像是踩着梦在走路,一直找不到 北。   后来他们进了一幢楼房。   进房子前,他看到房子的山墙上钉着块搪瓷牌,有个白底红字的⑩。房子外 貌仿古里面却粗糙,尽管刚用白灰粉刷过,但墙面颇有艺术感的颗粒状说明还是 堵毛墙。一股浓郁的石灰味扑鼻而来,大家轮流打了几个喷嚏。楼梯很阔,可以 同时走五六人,他们盘旋而上。他注意到每个楼层的楼梯口,站着一个荷枪实弹 的穿制服的人,看上去假得像木头,其实是真人。汗水开始还星星点点,后来就 像河水般在他前胸后背汩汩地流淌,笔直流进裤腰的纵深处。   他咽了一小口瘦瘦的唾沫。他明显感觉到口中的水份欠缺。   他们到七楼顶层,左拐,又走了50米左右才停了下来。   当然想不停下来也难,因为已经走到头了。   在最东头朝北的第一个房间里,他们登记了他身上除了衣服之外的所有东西: 手机、皮夹、通信录、烟盒、手表、打火机、钥匙扣、戒指、一张身份证和几张 不同银行的信用卡等,并让他签了字。这张签了字的明细表连同东西被统统装进 一只牛皮袋儿带走了。   他们走了。   而他将留在这个顶层的还算亮堂的房间里。   他被告知无权走出这个房间。   顺便提一下,他们是两个善于沉默的人。在刚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他们只 和他说过三句话。第一句是请他出示身份证。他们核对了一下,证明他确实是他 们要找的人。第二句是麻烦他跟他们走一趟。现在他又被告知无权走出这个房间。 而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却丝毫不觉得有说明和解释的必要,好像他们的任 务就是找到一个叫李尔的男人,带他到这儿,让他失去人身的自由。仅此而已。   他现在只能隔着铁栏栅凝视他们。   他们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在他看不到的走廊上渐行渐远,消 失了。   他这才怯怯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   他这么说也不是要问谁,而仅仅是这么说说而已。再说他们早已走远了,根 本就听不见。再说他们就是听见了,他们会告诉他吗?不可能。他双手紧攀着铁 栏栅,在门口傻了好一会儿,“我难道连知道自己为何失去自由的权利都没有了 吗?”对此他想他不能不表示一下,不然他还是他吗?他走到里面,用拳头搡同 样粉刷得雪白的东墙,白粉细细碎碎地离开墙面,像白色晨雾一般飘落下去。拳 头当然硬不过墙头,他搡了两下就不搡了。   他盯着自己白得像个面包师的拳头,还想大叫几声,可就是出不了声。   他的嗓子平时就缺乏锻炼,这会儿火辣辣的极需茶水的滋润。   这会儿若是在单位,他已茶过三巡肚皮胀鼓鼓的,最不想喝水的时候了。   房间里自然没有茶水,也没有服务生来请问他需要什么饮料,茶,咖啡,还 是牛奶或果汁?这儿可不是五星级宾馆。只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像有只死耗 子腐烂在墙角的暗洞里。不过,有张床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脱了华伦天奴西服, 挂在床架的金属管子上。他躺了下来,木条子钉成的床板不但硬,还七高八低的, 硌得他躺惯了仙眷牌席梦思的背脊生疼。他知道木板比席梦思更有益于健康,但 背脊受不了这种痛,由仰卧改为侧卧,再改为趴卧,最后又回到仰卧。   他就是不明白他们凭什么抓他?   他到死也不会习惯木板的硬度,他的脊椎骨像一节节脱落似的痛。同样粉刷 过的天花板因为漏雨的缘故,从一片无垠的白色中透出灰色调的图案来,丰富而 又神秘莫测。一匹西奔的瘦马,马屁股又像骷髅头浮在水面上;两朵藕断丝连的 白云像女人用的胸罩;一条有着无数支流的黄河,九曲十八弯……他做了什么他 心里有数,他有日记。   他每天记日记,他的日记始于十五年前,读高一时。   他住校。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寝室搞好个人卫生,晚九点熄灯就寝的铃便响 了。他们匆匆躺下后,会有值日教师提着四节头电筒鬼魂般地游荡在窗外,谁敢 说话,一束强烈的光柱就会破窗而入打在谁的床上。第二天早操集合时,说话者 的名字将出现在教导主任杀气腾腾的训话中。所以总要挨到值日老师离去,他才 埋伏在整个学期从不洗晒的被子底下呼吸着丰富的气味,像特务似地左手举电筒, 右手疾书,边出汗边在一本淘汰的但尚未用完的作文簿上,匆匆记录同班同学的 丑事。   这是因为具有十年文革经验的班主任为了整顿班风而号召全班同学必须写 “相互找刺、共同提高”的周记。这些丑事就是用来炮制内容翔实的周记的。这 些周记会给它的主人带来意想不到的荣誉。他埋伏在午夜的被子里记了一年多这 样的东西,直到有个深夜他阅读到《少女之心》的手抄本,随后他握在手中的笔 久久地颤抖,而颤抖出来的文字更是一泻千里,离题万里。他在迥然不同的文字 中找到了难以名状的快感。   班主任从他一落千丈的周记中嗅出了别样的气息,一次次找他谈心,动之以 情晓之以理,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他了。好在时光如梭中学时代说过去就过去 了。大学。初恋。二恋。工作。对象一。入党。对象二。结婚。分房。生子。党 校培训。提干……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都被他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初恋就记录在第四本的下半部分、第五本和第六本的前三 分之一。   遇见她的日子是1991年4月23日,黄昏下校园,细雨绵绵,她撑了把花伞像 梦一样从雨中走来……他在心里和日记里都叫她梦。梦很美。有梦的日子很短, 但有梦的日记却很长很长。本来一本黑面抄可以用大半年,但那年他却用了两本。 梦带走了他的初吻。有人说初恋是上帝教人用来学习爱情的教课书。   第十本记满了他和二恋之间的痛苦文字,而那时早已消失的梦竟是他们痛苦 的源泉。千万次有滋有味的吻,都不抵最初毫无感觉的一吻,也因此而永远残缺 不全,成为彼此心头永远的痛。他的初次发生在1994年7月8日,一个高考的日子; 当莘莘学子在闷热的考场上“浴血奋战”时,他却在另一所考场上把童真交给了 同事介绍的女人。在水泥地板铺的篾席上,他除了笨拙和慌乱别无感觉。而女人 倒像个喝惯了一斤高梁的酒鬼才喝了二两黄酒,将他的头使劲往自己烂糟糟的奶 子上按。他不久便离开了她。   第十五本记下了他和另一个女人同居的经历。   他称之为试婚生涯。也没有什么离奇的内容,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在每个 月女人来那个朋友的日子边上,他列了一些简单的算术式,几号加上多少天又减 去多少天,然后得出另一个日子。在这个日子的前后,日记内容不但简短,而且 乏味。比如全文如:夜里,又。再如:今夜又,又。累。等等。   和他一起走上红地毯的女人,直到第十八本才出现。   她与前十七本无关。新婚之夜,他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真诚,把笨重厚实的 十八本日记簿码在了理应承接新婚欢娱的喜床上。有些疲惫有些酒醉的新娘不忍 拂了他的真心,胡乱地翻了起来,她笑他现在还是个高中生,还说从今往后她就 是他的日记簿,才是他用笔的地方。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睛再也无法从他自作 多情奉献出来的日记本上拔出来了。东方欲晓,她已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下 了。她竟然在字里行间统计出他和同居的女人共有过382次肉体接触,也就是说 他们每个同居日平均性交两次。“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吗?”她问他。   天亮了,她肿着脸回娘家了。   后来是岳父大人把她送回来的。   婚姻诞生在爱情的废墟之上,有了老婆之后,他在心上挖了一个大坟,埋葬 了初恋、初吻和初次。他再也不在家里记日记了。他把所有的日记簿扛到单位, 锁进了自己的公文柜。每天上班,他泡上茶,点上烟,然后记录昨天。那个做他 老婆的女人被他斥之为性冷淡者。在他们少得可怜的性生活中,她唯有恶毒攻击 他的那些女人并使他五内俱焚时,才有些许的性趣和激情;不然她就哈欠连连, 从头到尾四肢如尸般冰冷,有时候他尚未了事,她已鼾声似潮了。   门突然响了,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   这两个陌生的男人就是刚才那两个,很容易记的,一个抽烟,一个不抽烟。 抽的老抽,还抽得特别,别人的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而他夹在中指无名指之间, 第一眼看总觉得别扭,第二眼看才有惊人的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四只手指头,本 来长食指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疤了。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心里不免一惊,幸好自己 刚才没有惊头怪脑。以他的职业论,这是个致命伤,没有食指,紧急关头拿什么 扣动扳机呢?但现在这个疤就像第三只眼,在他的嘴边狡黠地窥视着他,让抽烟 者的沉默有了撼人的力量。不抽的就像一株被七月流火晒瘪了的旱地植物,枝枯 叶黄,有着一张灰蒙蒙的苦大仇深的面孔,年纪不详,总在三十到六十岁之间。   他没有琢磨这两个陌生的男人,他没这个心思,是这些印象自己蹿到他脑海 里的。   他惊慌地离开那张恨得却舍不得的木板床,伸手去取西装,手到中途却犹豫 了一下,最后还是穿戴整齐地跟他们走了。   他被带到了地下室。   这是一间宽敞又明亮的地下室,在他们打亮天花板上的八支日光灯之后。   没有窗户和阳光,地下室照样亮得透透的。他注意到天花板上还有两样东西 是致命的,一样是几千瓦的探照灯,另一样是监视器。据说这种探照器材具备了 令人恐惧的亮度,人被它一照,要不了多久就会头晕目眩,神志恍惚,案情就像 竹筒倒豆子似的从犯人嘴里乖乖地倒出来了。   他曾经在一本介绍国外千奇百怪的艺术的书中,读到过希特勒在二战期间, 为了逼供,发明了一种折磨人的图案刑具,即让人住在四周墙壁绘有大小S型线 条图案的狱室内,昼夜用强烈灯光照耀;被囚禁者只要睁开眼,就会晕眩而无法 忍受。   他不由得东张西望,看到四墙也是刚粉刷过的粉白。   监视器是让人挖个鼻屎都不自在的玩艺儿,一举一动不但尽在它的眼皮底下, 而且还制成带子,搞不好还永久性存档呢。   总之,他进了这个宽敞而又亮堂的地下室,人就有些僵了。   这里面的陈设是固定的,一排霸气的台子把偌大的地下室切割成一头大来一 头小,大头这边紧挨着台子有三把靠背椅子,小头那边紧贴着墙是一只凳子。他 清楚自己的位置,乖乖地坐到凳子上,双脚放平,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他的身子 开始不听话地哆嗦,他的身子和他的内心有些脱节,未来的不可预见及不确定性 固然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但还不至于抽搐个不停吧。   他们和他面对面而坐。四指坐在右边,旱地植物坐左边,让中间的椅子空着。 那是主审员的位子。旱地植物准备了纸张笔墨。那支水笔在他指间就像孙悟空玩 如意棒似地舞得团团转,而且比老孙还专业。   他一直斜视的地下室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就开始走神了。   突然四指喊了声701!   他不知道701是啥东西?后来才想起701不正是自己住的房间号,这不就是在 叫他吗。   四指又喊了一声:“701,姓名?”   这不就是审问吗?他感到意外,他们没有打探照灯,居然不要他头晕目眩, 胡说八道。他尽管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但很自觉很流利地报出自己的姓名,年龄, 工作单位,政治面貌,职称职务,家庭成员,家庭地址……他从四指的吸烟声和 旱地植物沙沙的书写声中,听到内心一片轰隆声,那是他的心脏的声音,越来越 轰鸣,越来越急促,他知道实质性的提问就要来到了。谜底就要揭晓了。他揪心 地等待着。   但四指却突然沉默了。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四指点烟。他又大面积流汗,腰带全湿透了。四指又点 烟。他抹了一把脸,不敢脱衣服。四指点上第三支烟。时间是秦始皇,是泰森, 是自杀者的绳子与匕首。他的防线被沉默的时间撕破了,整个人像一坨烂泥耷拉 在凳子上。   这时候地下室里又响起了四指的声音:“李尔,今年2月14日下午四点一刻 左右你离开单位之后,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他没有经过脑子,就直接回答了四指的提问。   那天傍晚,他借了朋友的车子,先去接翠翠。翠翠天生丽质,锦城四大尤物 之首,据说有不少功成名就者(包括锦州的上层人物)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是在青衣巷口上的车。他献上一束黑玫瑰。她接过花嗅了嗅,很夸张地哇了声, 好香呵!她从副驾驶室转来漂亮的脸蛋,冲他嫣然一笑。   她比八年前更漂亮了。   他问她有什么妖术能够越活越年轻?   “去你的!”她的玉拳软绵绵地敲在他的肩上。   他们说笑着在大街上拐了几个弯,没有见到谷日太和蓝蓝。   翠翠建议去温馨酒吧等他们,街上太冷了。   他们在温馨酒吧遇见了一位神秘男子。   神秘男子见到翠翠就冒昧地要求和她干一杯。   翠翠说恭敬不如从命,祝他情人节快乐。   神秘男子忽然不见了。   他问她他是谁?   她说她也不认识。   但看她的神情她们是熟友。   喝了两杯酒,她的手机响了,她瞟了一眼就揿了。   她说去去就来,结果是有去无回。   他结账时,服务生告诉他有人替他买单了。他猜测是那位神秘男子。他还猜 测翠翠也是他叫走的。他离开温馨酒吧时,已经午夜十一二点了。谷日太和蓝蓝 一直联系不上。他很气愤,他们事先约好四个人开车下乡去看舞龙灯的。谁叫情 人节与元宵节是同一天,他们打算疯一个晚上的。结果谷日太和蓝蓝没有来,翠 翠又走了;他在午夜的街上随便叫了一个小妞,把车开到郊外,在枫林晚那一带, 和那个小妞在车里鬼混。后来天亮了,他把车开回去,一个早晨就把车还给了朋 友。朋友叫皮皮,是做生意的。   至于那个神秘男子是谁,他就无可奉告了。   由于四指要求他的回答越详细越好,所以他的回忆老是往回跳,叙说得七颠 八倒的。但他们看上去倒是挺满意的,旱地植物叫他过去签字,他突然发现自己 虚脱得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头有三倍那么大,一拎一拎地痛。   他扶墙站了好一会儿,还拼命地跺脚,才消除折腾人的麻感。   他并没有仔细看旱地植物的记录,他的眼睛哪看得见东西呵,就找到最后一 页签上自己的大名。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走了,谁知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 还是个女的,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嘴巴咧咧开,朝人笑嘻嘻的。   原来中间这个位子是给她留着的。   原来正式的审问现在才开始啊。   她侧头问四指可以了吗?四指说可以了。“笑嘻嘻”对已经老老实实回到座 位上的他说:“好,现在我们来做个游戏,我说一个词语,你听到这个词语肯定 会联想到别的词语,就脱口而出,不能思考,不能超过一秒钟,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那好,我说一个你说一个,直到我叫停时你才停。”   黄瓜?――西瓜。   情人?――玫瑰。   午夜?――梦回。   2 14?――38。   水库?――枫林。   这儿?――那儿。   有去?――无回。   翠翠?――和我。   她说:“好了。”   他答:“歌曲。”   她又笑了,朝他摆摆手。   他这才明白她说好了是指游戏结束了。   她又朝四指说可以,就起身先走了。   随后四指和旱地植物把他押回房间。   他们走出地下室,沿楼梯盘旋而上,当来到七楼的走廊上时,他发现外面已 是夕阳西下,天空如焚,归鸟在不远处的青山之上潮起潮落,鸟鸣声声。他想不 到他在地下室呆了七八个小时。有那么久吗?地下室真是个不分昼夜丧失时间的 地方。他问他自己,他们骂他了吗?没有。他们打他了吗?也没有;但他却在地 下室像死过了一回。   他死一般躺在木板床了,感觉到了死一般的舒服。   后来,他连晚饭也没有起来吃。   这一夜都是梦。   梦里老是有直升飞机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他的脑子在梦里也像塞万提斯笔下 的风车没日没夜地转,又沉又痛。高高的窗口有了光,他满身发痒,到处都是蚊 子叮过的肿块。他金鸡独立在床架铁管子上,呼吸到了窗外带有树香的新鲜空气, 看到了北方蓝蓝的天空,有一群鸽子在飞翔,它们咕噜噜的欢呼声难听而又亲切。   他眺望了好一阵子。   它们在如洗的天空里飞到东飞到西,飞到东飞到西。   在他看来,自由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   狭窄的窗台上布满了尘埃,厚厚的一层,他信手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1999 年5月19日,晴,星期三。   他老婆送东西来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这娘们都到了这儿,也不愿意见他一面。她给他送来了一包换洗的衣服。一 张新草席,是临时买的。一条旧毛毯。白瓷脸盆,塑料壳热水瓶,茶杯,纯棉毛 巾,一些钱和几条香烟。假惺惺的,她巴不得他牢底坐穿呢。这会儿他也顾不上 生气了,因为睹物生情烟瘾上来了。他一口气连抽了8支烟,只觉得天昏地转, 瘫在床上恶心不已,结果又没吃晚饭。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   蚊子都是黑客,都是阴谋家的徒子徒孙,善于神出鬼没地偷袭人。   在蚊子看来,他的自卫行为不外乎是自虐。   这就难怪它们要嗡嗡大笑了。   他的懊恼是毋庸置疑的,面对如此猖狂的蚊子,他没有蚊香可点,没有灭蚊 剂可喷,更没有蚊帐可护,你叫他如何是好呢?夜色一层压过一层,走廊上有盏 节能灯在门口遗下惨淡的光芒,像刚堕了胎便在街头兜生活的老妓女的脸一样不 堪卒读。他不得不坐起来,像高僧一样打坐在黑暗中。成群结队的蚊子在飞舞歌 唱。这些花脚的乡下蚊子,不但个儿大,而且叮起人来十分鲁莽;它们大概已很 久不见人了,他的存在让它们天天过节,天天像乡下佬杀猪过年那样开心。你瞧 一只又一只蚊子像轰炸机一样逼近他的脸面,它们嗡嗡的尖叫声像锥子一般钻痛 他的脑子。他索性把手摊在膝盖上,全身放松,让它们叮。他心说,叮吧叮吧, 如果你们不想活的话,你们就叮吧。有两只吵死吵活的蚊子,果真像饿狼一般扑 上来,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只叮他的右脸,另一只叮他的左脸。他让它们叮,让 它们静下心来开始吃他的血。他知道贪婪中的家伙最愚蠢。它们做梦也想不到他 那两只手心向上摊在膝盖上的手,会同时落在他的左右脸上。   啪!声音自然不轻,应该有两只来不及做梦的蚊子永垂不朽了。   但他仔细地检验了脸上和手心,居然没有蚊子的尸体,也没有那种湿漉漉的 手感。   它们肚子里灌着他的血早已逃走了。   愚蠢的不是蚊子而是他自己。   要不它们还能叫阴谋家吗。   他的耳朵又“看”到一只蚊子冲他跃跃欲试了。他突然想到了烟熏,对,用 烟熏。他长长地吸一大口烟在嘴里,然后冲着自己身上徐徐地喷出来,夜黑之中 看不到烟,但蚊子们不得不从他身边走开了。天终于亮了,与黑夜为伍的蚊子们 销声匿迹了。光明是世间最有效的蚊香。他听到外面的鸟鸣声,有鸽子,也有灰 鹭、白头翁、画眉和麻雀们的晨练曲;它们之中鸽子的声音是最难听的,比麻雀 的叫声还难听。但他喜欢鸽子的振翅声,沉重而又响亮,他甚至感觉到露水对它 们的影响。   他没有站到床架的金属管上,而是索性躺倒在床上,十指交叉的双手托在脑 后,盯着发亮的高窗,发了一会儿呆。   如潮的困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告诉他,还有时间,睡半个小时吧。睡半个小时我就起来。   幸福就这么简单。   这是他沉睡前一刻意识到的。   他第二次受审已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连日来他被乡下蚊子整得够呛,精神萎靡不振。他真怀疑他房间的蚊子在恐 怖大亨本拉登的基地受过训。四指的脸阴得拧得出雨来。他的供词被证实是虚假 的。他不相信,他坚持说自己说的句句属实。但他们手上有证据,2 月13日晚八 点四十五左右,南塘立交桥附近出了一起车祸,翠翠和一名神秘男子被送到武警 医院抢救。四指的手头上,就有翠翠急诊的病历卡。另外,皮皮也否定了他的白 色富康车曾经借给他。谷日太和蓝蓝虽说跟他提到过去乡下观龙灯,但那是前年 元宵节的事,与今年情人节无关,更何况最后不了了之。   他的头又开始一拎一拎地痛了,能擦点风油精就好了。   难道他真的记错了?   难道是他和刘长安到山里打野兔的那一次?结果他们被几只野兔牵着鼻子在 荒山野地走了一夜。对了,就是那次,刘长安借的车子,他们下午四点左右就出 发了。他们到青山乡时已经残阳如血了。他们把车寄放在老乡的院子里,然后就 进山了。第一只灰兔出现时,他们的眼睛亮得跟刀片似的,两人人五人六地扛着 枪,拉开战线进行包抄;结果抄了山丘抄树林,还是没有把那只灰兔包抄住,倒 把自己“抄”迷了路。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山峦,轮廓狰狞,让人苦胆都吓烊了, 他一个劲儿地催他回去吧,惹刘长安到现在还笑他胆小鬼。   午夜时分,他又饥又寒又困,刘长安就拼命地讲笑话,有个笑话他讲了不下 二十遍,听得他都倒背如流了。说有个猎人上山去打熊,森林里巧遇一母熊,被 俘,熊“奸”之,生还。猎人怀恨在心,又上山,又俘,又“奸”之,又生还。 猎人还不死心,再次上山,母熊大笑道:“喂,你是来打熊还是来卖淫的?!”   刘长安讲完后自己拼命地笑,在山中惊起一片回响,犹如鬼哭狼嚎,十分恐 怖。   第二天凌晨他们驱车到青山镇上,天才刚蒙蒙亮。那家野味馆的伙计刚开门 生炉子,他们就跌跌冲冲地撞进去了,两撇眉毛还是白的呢,吓得伙计还以为山 鬼来了。他们不得不等了好长时间,才弄到一桌野味,有野兔肉、野猪肉、山麂 肉、山鸡肉和刺猬肉。酒是小糊涂仙。他们开始喝闷酒,后来越喝越开心,离开 那家野味馆时,他们就像凯旋的英雄几乎要飘起来了。   他们回到了锦州,回到了朋友们中间,吹嘘他们如何的英武,野兔打了一箩 筐。   的确,他们带回来不少野兔送亲友,那都是从青山镇的早市上买来的。   这次他敢保证决错不了。   四指一口气吐完八个烟圈,瞧着它们袅袅升天,最后散淡了。   他问是吗?   他连声道是的是的。   二审就到这儿。   旱地植物让他签字。   他看也没看,熟门熟路地在最后一页签上了大名。   那个笑嘻嘻的女人随即又出现了。   今天她带来了一付扑克牌。她叫他过来,隔了台子和她面对面站。她说: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我发一张牌,你就看着我发的牌报一张牌,譬如我发的 是一张黑桃8……”她边说边示范,他瞧见台子上的黑桃8,就报黑桃8。她说: “不,你唯独不能报的就是这张牌,你必须报除这张牌以外的五十三张中的任 何一张,要跟牢我发牌的节奏,不能思考,听明白了吗?”   他点点头。   她把台子上的那张黑桃8收了起来,洗牌,然后往台子上发方块10,他说黑 桃2。   她发黑桃K,他报红桃5。   她发方块4,他报黑桃Q。   她发红桃6,他报红桃9。   ……   她越发越快,他越报越快,直到她发第三十二张牌(梅花A),他慌不择口 地报梅花A。她就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四指和旱地植物又押他回房间。   他们或许也注意到了,他走出地下室时有一丝兴奋的云彩飘过脸上。   也就是这天晚上,或者第二个晚上,他发现夜晚其实很有趣,蚊子也很好玩。   因为他在和蚊子做一种游戏。   他的游戏是这样的:他向黑暗中伸出他的右手,手背朝天,手心向地,放松, 绝对放松,像发请柬一般向夜黑深处的花脚蚊子散发出人类的肉香,期待着蚊子 来叮他手。一旦蚊子将它们注射器针头一般的尖嘴,或者就叫吸血管深入他的皮 下组织,他就运气屏气,使得手上的肌肉僵硬如铁,等蚊子发现大事不妙已经晚 矣,它们正在吸血的嘴巴被肌肉夹住了,想逃也有翅难飞。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实际做起来并非易事。至少在第一个做这游戏的晚上, 他被乡下蚊子白白叮了七八口,其中有三口就是在做实验的手上,其余的多在后 脖子上。他在夜里还是吸烟的,也还是往自己身上吹烟的,但后脖子上是个死角, 没有办法。可喜可贺的是,第二天凌晨,他终于成功地夹住了一只蚊子,在手背 中央有着一条Y型蓝色多瑙河的地方。瞧那小样还颠叽颠叽在使劲拔嘴呢。那一 刻他的喜悦是毋庸置疑的。他猛吸了一口香烟,烟头血红,据说烟头有着上千度 的温度呢。他就用这烟头去戳那乱颠乱嗡的乡下蚊子,他奶奶的熊,这下够它受 的了。   他也不是一下子让它涅磐的,那太便宜它了;而是像猫儿抓了耗子,先玩死 它,然后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扔。至少昨儿个晚上那七八口血的罪由它一肩挑了 吧。他将烟头小心翼翼地朝它跟前戳,戳得它不会动了,他还戳,怕它诈死,阴 谋家的徒子徒孙,玩诈是一等高手;但它是真死了。他也尽兴了。上千度高温的 烟头一戳到它的身上,就听见嗤的一声,乡下蚊子就被烟头的血红吸走了,没有 了。   终于白天了,他趁这份清晨的凉爽补上个把小时睡眠。   这些天来,他发觉白天睡觉的效果胜于夜里,白天能睡上个把小时,晚上他 基本不睡了。   但今天特别,他又一次金鸡独立在床架管上,看到写在窗台尘埃上的字已经 模糊不清了。他重又写道:1999年5月25日,星期二,晴。   老朋友们在窗外飞翔,它们咕咕噜噜的,它们潮起潮落。   今天他才发觉,他所在的这幢楼顶是它们的家。有人在这幢令他丧失人身自 由的楼上养了数十只自由的鸽子。他和它们仅隔了一层天花板。一天中的大部分 时间,它们就在他的头顶上蹲着或走来走去,它们休息的时候很少说话。麻雀喜 欢停在枝头叽叽喳,而鸽子在飞翔中才咕噜噜。他头仰着天,朝窗口咕噜噜。他 叫一声咕噜噜,听听上面的动静;再叫一声咕噜噜,听听上面的动静。功夫不负 有心人。两天时间的学习,终于迎来了上面初次的咕噜噜。那是鸽子对他的回应。 他欣喜若狂,忙又回了一个咕噜噜。可以说从这一天,这儿的生活对他来说,不 但可以容忍,而且不乏小乐趣。他白天隔着天花板和鸽子们交流,黑夜与蚊子做 生死抉择的游戏。再还有就是去地下室的日子,尤其那个柳眉凤眼的女人,和他 笑眯眯地做游戏,你不觉得挺有意思吗?他甚至开始以一种别样的心情期待着去 地下室了。   这自然又过了几天,四指和旱地植物才出现,才让他有机会去地下室。   当他被告知他的供词又完全被推翻时,他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诧。   他至今还隐约记得他和刘长安去青山乡打猎,很可能在冬至前后。但当时他 急需要老实交代,而交代要做到老实,就得交代出内容来,不然你拿什么来证明 呢。态度问题在这儿比什么都重要。今天也是如此。他就像小学生一样积极开动 脑筋,认真思索,脑海里终于掠过一道闪电,那是他从一本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 杂志上读来的故事。   他有个朋友家住京运苑,从他做书房的内置式阳台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运河 上的京运大桥,尤其是夜晚,路灯通明,桥上风景格外的美丽。那个夜晚,他们 就坐在书房里,边饮茶边闲聊,听活得滋滋润润的朋友哀叹人生。朋友说,他渴 望这样度过他的一生:北京四合院住十年,天津卫住五年,南京石头城住五年, 上海徐家汇住三年,昆明春城住三年,厦门鼓浪屿住三年。其间去一趟西藏、去 一趟莫高窟、去一趟西双版纳。然后叫他怎么死都行。就是凌迟他也愿意。他读 过《檀香刑》,觉得书上所描绘的凌迟很艺术。他当时就萌生一种想法,想找一 种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用过的死法,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说得跟真 似的。正谈得起劲时,朋友冲着京运大桥上的两眼发直,他知道他在看什么,那 个粉红色的女人他已经注意很久了。她好像在等什么人,在桥上走来走去很久了。 但也可能在兜生意。朋友肯定地说,她就是那种女人。他就坚决反对。他总是和 朋友唱反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因为惯与朋友唱反调而成为朋友的朋友。 他们争了好久,朋友就硬拉了他去桥上。   他现在记起来了,这天就是今年的情人节。   朋友是真的,故事是假的。   那个故事结尾是这样的,那两个老头拉拉扯扯上桥时,从桥顶上冲下来一辆 趁夜黑偷运黄沙的车子,把其中的一个老头压扁了,另一个老头飞下了河。至于 桥上那个粉红色女人是什么,最终还是个谜。   可惜他用不上,不然倒是个大案。   他发觉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是一等的,信手拈来,随口说来,就那么真实可信。   他期待已久的女人终于来了,你猜她手里拿着什么吗?   过去乡下小女孩玩的布沙包。   今天又该是怎么个玩法呢?有股兴奋劲儿火火地冒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噘起 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半个月后,一天午后,还是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四指和旱地植物,带着那只 鼓鼓囊囊的牛皮袋来了。他们很少下午过来,确切地说是没有。他们提审他都在 上午。这天很热,他正像一块臭得出蛆的烂肉腐烂在床上,见他们进来就迅速像 剥猪皮一般“吱”地把自己剥离了,在篾席上留下比真人略小一点的湿漉漉的汗 印子,呼呼地冒热气。   他们让他清点一下袋子里的东西,不少的话,他就可以走了。   四指说话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他好像听不懂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   “见鬼,你自由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吧。”   “那我到底犯什么罪了,你们要抓我来,在这个短命的地方呆上半个多月, 让乡下蚊子和臭虫啃噬得不成样子了?”他说着向他们亮出他的手臂。   手臂上布满了花脚蚊子的杰作。   他们又开始玩弄沉默了。四指的嘴光用来抽烟了,他捏烟的右手睁着第三只 眼睛,狡黠地盯着他,仿佛在说,他们没有任何可解释的。他们依法办事,该抓 的时候抓,该放的时候放,这是他们的工作,仅此而已。旱地植物笑道,说他从 来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别人一听说走溜得贼还快,他倒好,赖在这儿向我 们讨审问了,是不是在这里呆出感情来了,不肯走了。   他捧牢牛皮袋,撅起嘴朝他们咕噜噜。   旱地植物看了一眼四指,四指头一抬,看那高高的窗子。   他捧着袋子,走向曾经被告知无权走出这个房门的房门。   旱地植物在背后问,你这些瓶瓶罐罐都不要啦?   他回头朝他白了一眼,继续朝前走,下楼梯,出楼,最后走出围在建筑群外 面的围墙,门楼前的木头人一动不动,对他视而不见。天祥路边泊了辆高级轿车, 司机拼命地朝他招手。刚才四指说有人接他他还不信呢。此时此刻他心头滚烫, 老婆终究是自己的老婆,一夜夫妻百日恩哪!上车前,他回头再看那堵围墙,来 时一丈三尺,去时三丈一尺。   微笑服务的司机,好生面熟,一问,竟是老板的司机。   他都这样了,老板还派了自己的专车――大奔来接他回单位?这实在令他感 激不尽,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司机,“老板有何吩 咐?”   司机摇摇头,一路笑而不答。   自从半个月前他被带走后,就尽出怪事。不到两个小时,大奔气派地停在那 幢大楼前。他硬着头皮,确切地说是低头迅速接近并进入那幢大楼。他想尽快地 结束上楼的行程。凡是见到他的人都很惊讶,他们特别友善的笑脸,让他联想到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类的传统格言。当然将死的不是他 们而是他。本来吗,按照惯例凡是丧失过人身自由的人将一律开除。虽说他失去 人身自由的原因是根本没有原因,但这年头谁会来设身处地地替你想一想呢?你 又不是他的老子或孙子。   他的心情突然坏到了极点。   他甚至对自己充满破罐子破摔的恶意。   电梯终于到了第十三层,他出现在部门的走廊终端。长长的走廊上立刻沸腾 起来了,同仁们纷纷站在各自的门口,形成夹道欢迎之势。但他知道,这实质上 是夹道欢送,在庆祝他滚蛋。最可恶的是女小李,人称“迷人的海湾”,楼中男 人为争夺这一片迷人的海湾频频爆发“海湾战争”,因为她能轻易地让任何一个 男人自甘堕落;但这份堕落的甜蜜却与他无关,在过去的日子里,家庭生活不幸 的他是多么渴望堕落在这一片海湾中,即使被淹死也心甘,但她冷若冰霜,从不 给他机会。她见他进来,连忙放下《锦州日报》和白市长的光辉形象,用她的杯 子给他泡了杯碧螺春茶。这一切要是发生在半个月前,他岂不是要被幸福噎死? 而现在她终于来看他的笑话了。   不一会儿,老板的电话就追来了。   老板的办公室在大楼的中央,大得像个会议室。老板秃顶,目光犀利,却和 蔼可亲,竟对他使用了“请坐”二字。他就怕老板对他亲,因为今天不对他亲, 明天就没机会了。他站在老板面前,手脚都软了,嘴巴都上拉链了,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人止不住地颤抖。老板很深思地看着他,轻声轻气地问,“在里面 碰到他了吧?”   “哪个他?”他不明白。   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随后问他一个简单的老问题:树上有10只鸟,开枪打 死一只,还剩下几只?   为此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问老板,“是无声手枪或别的无声枪?”   “不是。”   “枪声有多大?”   “80-100分贝。”   “那就是说会震得耳朵疼?”   “是。”   “在这个城市里打鸟犯不犯法?”   “不犯。”   “您确定那只鸟真的被打死啦?”   “确定。”   “树上的鸟里有没有聋子?”   “没有。”   “有没有关在笼子里的?”   “没有。”   “边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树,树上还有没有其他的鸟?”   “没有。”   “有没有残疾的或饿得飞不动的鸟?”   “没有。”   “算不算怀孕肚子里的小鸟?”   “不算。”   “打鸟的人眼有没有花,保证是10只?”   “没有花,就10只。”   “有没有傻得不怕死的?”   “没有。”   “会不会一枪打死两只?”   “不会。”   他最后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打死的鸟要是挂在树上没掉下来,那就剩下 一只;如果掉下来,就一只不剩了。”   老板听到这儿,呼地站起来,他泰山般的身体绕过那张巨无霸的办公桌来到 他的跟前,拍拍他的肩啊呀啊呀地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年轻人果然前 程不可限量啊!”   他当即被任命为规划部部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凭什么提他?   老板说就凭他刚才的回答。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他越加云里雾里了,走起路来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很难 保持身心的平衡。回到办公室,他问女小李今天是不是愚人节?他喘了口气,就 给老婆打电话,她不接。他打岳父家的固定电话,却招来了老头子的怒吼,让他 等着离婚吧。他心里堵得慌,拨翠翠的手机。已停机。他又给谷日太、蓝蓝、皮 皮和刘长安他们打了一通电话,他们一个个尖叫六十秒,好像他是海底钻出来的 大鲨鱼。   他们要给他设宴洗尘,他说下次吧,今天单位里请了。   和朋友们打了一阵口水仗,他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傍晚,即将离任的谈部长亲自来请他,两人熟得跟亲兄弟似地手拉着手,坐 同一辆轿车到酒店。办公室主任腋下夹了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猴样地候在酒店 大门口,撑张猴屁股一般灿烂的笑脸,把他和谈部长引进“百花洲”。   包厢很大,摆了四张圆台面,规划部的全体同仁们见他进来热情鼓掌。   他心头一热,继而眼角有些湿润,怎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群众的眼睛是雪 亮的。   他紧抱双拳像个老江湖向四面作揖,连声谢谢。   宴会的内容是丰富的,餐桌上有鲍鱼有龙虾有蛇有鳖,包厢里卡拉永远OK, 四十三位同仁一个个向他敬酒。虽说一小盅酒也就二三钱酒罢了,但来回七八十 盅倒下去,少说也有斤半“五粮液”哗哗地流进了他的胃。   宴会结束,谈部长请他同车回去,他婉言谢绝了。   女小李也娇滴滴地黏过来,她说李部长我在到处找你呢!随即那芬芳四溢的 兰花指意味深长地点在他的脑门上,点得他浑身麻酥酥的,从脚底心一直酥到脑 门心。人是醉了,但他的心却格外清醒,他又一次婉言谢绝了这份来之不易的邀 请,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独自漫步在大街上,心底的疑团就像甲鱼塘里的水泡一串串地往上冒,莫 名其妙地进去,莫名其妙地出来,莫名其妙地升官……就是十万个为什么也难解 他心底之谜。他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时,发现自己走过了一条街,又走过了一 条街,已不知不觉来到单位附近的街上,抬头就是“蝶恋花”娱乐总汇,里面洗 头泡脚、桑拿按摩、棋牌网吧等应有尽有,集休闲娱乐之大成。他还没拿定主意, 就被一个嘴巴拉到耳朵边的女人“迎”了进去。   她把他按在半坐半卧的椅子上,双臂像白蛇似地环抱住他的脖子,硕大的乳 房不动声色地压迫了他的后脑勺,压迫他的脑部神经,让他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想那么多干吗?反正也想不明白,还不如彻底轻松一下吧!   “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   “先来个足浴吧。”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女孩来,样子比迷人的海湾还迷人,前胸波涛汹涌,后 臀浑圆似天体,一双会唱歌的大眼睛朝他碧波荡漾,牵引着他迷迷瞪瞪地到了足 浴部。   小包厢。龙井茶。露背女孩。跪式服务。   她一边按摩,一边轻声轻气地说着话。   刚才的客人跟她讲了个有趣的事儿,她现在拿来和客人分享:前段时间在锦 州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案子你总听说了吧?南塘桥附近出了起车祸,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白市长的保镖;另一个是锦州宾馆的总经理,白市长的小情人。锦州宾馆 是市府招待所,白市长经常到那儿办公,一办二办就把她给“办”了。一直传闻 有经济问题的白市长,又牵涉到这起可能的情杀案就进去了。前面那个单位里有 个男人,在出事前几分钟给女人发了一条短信,结果半个月前也进去了。按理说, 他一个小科长是没有资格“双规”的,你猜怎么着?原来那女人是他的初恋情人, 他不但和白市长同一个情人,而且还掌握了白市长不少的“要害”……   他突然啊了一声,人噌地从卧榻上弹了下来,甩给女孩一叠钱,就像救火兵 似地奔了出去。他潜入老办公室,打开公文柜子,那二十四本用泛黄旧报纸裹住 的日记本,在满柜的公文中安然无恙。他悄悄地抱回家。   卫生间有只他平常洗脚的铝盆,现在改成了火盆。他坐在抽水马桶盖上,脚 边零乱地堆着二十四本软皮抄。他从第二十四本开始撕起,一页页地撕下来,丢 进火盆。在跳跃的火光中,他无心阅读那些燃烧的文字,它们稍纵即逝顿成灰。 狼烟的焦苦味起先非常刺鼻,久而久之倒也闻不到了;它们在屋里稍作逗留后, 又从门窗里偷偷地溜走了。   晚上十一点左右,门外突然涌进来他的岳父、岳母、老婆、抱外甥的内弟、 以及从不上门的弟妹等一大帮人。见他像日本佬放火似的,大家都愣住了。他老 婆手快嘴也快,一把抢过他手上仅剩的半本日记簿说,“烧什么情书吗?留个纪 念嘛!你当我真这么小鸡肚肠吗?”   说得她的家人们都开心地笑了。 ※※※※※※※※※※※※※※※※※※※※※※※※※※※※※※※※※※※ 本期编辑:克己明德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4.dxiong.com     http://xys2.dropin.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