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9/04(第一八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3.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永安里                   § 訾 非:永安里           §    ·訾非·                   § 【网讯】              § 在秀水市场,                   § 那个电动舞偶抖得不亦乐乎。 【牛肆】              §                    § 有那么会儿, 沉 路:霍金的悲哀         § 我以为它是快乐的, 简 单:自信是这样找来的吗?    § 就像我                   § 曾被什么激动, 【丝露集】             § 比如爱情、                   § 比如来自北方的雪。 陆 承:被腐蚀的河流        §  雷十一:前世            § 有那么会儿, 钟 雨:迷路的紫蝴蝶        § 我钻进地铁站神秘的洞穴。                   § 看一条花蛇飞驰,擦肩而过, 【网里乾坤】            § 戛然而止。                   § 我看着母亲,踅进陌生的车厢。 墨 雨:Twilight——小说、电影及其他§  简 杨:晋水之源      § 于是头上秋风盘旋, 最后诊断:桯史之桯确应读作“楹”  § 遍地落叶堆积。                   §  【网萃】              §                    § 胡破卷:上善若水          §                    § 【网讯】∽∽∽∽∽∽∽∽∽∽∽∽∽∽∽∽∽∽∽∽∽∽∽∽∽∽∽∽∽∽∽ ◆     第九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08年12月31日,第九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253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胡破卷《上善若水》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方达明《婶婶》 周海亮《天上人间》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 简默《青春期——一个“70后”的情感方程》 雷十一《前世》 卢江良《穿不过的马路》 刘大程《荼蘼花事》 钟雨《迷路的紫蝴蝶》 彭栋《井然有序的夜晚》 弋铧《寻找梅林》 胡丘陵《2008,汶川大地震》 杨犁民《大海的每一次转身》 蝈蝈《石头歌唱》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4月2日报道《网络地下经济链条触目惊心》, 记者王超、温泉。 “名牌”木马网上卖 “快乐老家”、“八一软件”、“大小姐”、“刺客”、“大少爷”、“天 下无马”、“巴拿马”、“伯乐”、“比翼马”、“皇马”、“温柔马”,看到 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一般人并不会想到,这些在网上都是鼎鼎大名的木马病毒。 而利用这些木马牟利的组织和个人,已经形成了颇具规模的黑色地下产业。 “黑色临界”是网上一位资深的木马开发者,他拥有一个专门开发软件和木 马的工作室,还有一个从事各种黑客业务的网站,业务内容包括黑客技术培训、 出售各种木马、攻击网站等。 当记者向他询问是否有“大小姐”木马出售的时候,“黑色临界”不屑一顾: “马都一样,能盗到号就是好马,能免杀(不被杀毒软件杀死)是更好的马。我 们是自己开发,不卖别人的马,再说,‘大小姐’早就死了,有也是假的,编写 者本人早就不做了!” 他透露,卖别人写的木马程序赚不到钱,因为要更新还得找写程序的人。他 自己开发,顾客想要什么样的木马可以订做,版权是顾客的,顾客需支付开发费 用。 他表示,自己开发出一种可以盗取某在线支付工具和网络银行账号的二合一 木马,这个木马能够盗到网络银行的口令卡和支付宝的证书。有了银行的口令卡, 就能直接转钱。 他称该木马售价4000元,这种二合一的木马,用户中一个的毒相当于中了两 个。“黑色临界”表示对于盗取网银账号的木马来说,这根本不算高。 对于一些“菜鸟”,“黑色临界”还有更好的服务:直接买号洗钱。就是他 会出售一些已经盗取的支付宝或者网络银行的账号密码,让买家自己把钱取出。 “我手里的支付宝账号一个卖2500元,保证收益,有的账号里有6000元,有的超 过一万元。”“我们不是做一次算一次,信誉很重要!我是开网站的,工作室都 开了好几年了,不是混混,买号可以看号,买马可以看马。” 除了直接销售木马,还有一些人专门卖“箱子”。(盗号者通过将木马挂在 网页上,当玩家不小心浏览了该网页后中了木马,登陆游戏后木马就会记录该玩 家游戏账号密码,然后发到盗号者指定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叫箱子。)箱子 就是成堆的网游账号和密码。而“箱子”的价格是按照天数来收钱。一周350元, 一个月900元,三个月2500元。 付款之后,购买者会得到一个箱子的地址,然后把初始密码修改下,就可以 使用了。如果买家愿意提供身份证号、地址、手机和QQ,然后购买任意款“箱子” 就可以进入VIP群,成为VIP后,在群里黑客还会讲一些关于木马的课程和如何管 理“箱子”。 赛门铁克中国安全技术与响应中心经理白帆介绍,跟以前通过软盘传播不一 样,在网络时代的木马等病毒主要是通过网页进行攻击。利用传统漏洞进行的攻 击正在减少,而通过网站漏洞进行的攻击却在成倍的增加。 如今,很多人对陌生的网站有防备之心,让一些黑客想通过黄色等不良网站 传播病毒的愿望落空。现在的黑客摸清了人们的心理,他们开始利用知名网站的 漏洞进行攻击。攻击者可能攻击到一个知名网站的服务器,这个服务器中毒之后, 用户主动访问这个网站的时候,黑客通过攻击种植在知名网站上的恶意软件便会 自动感染到用户电脑。 黑客培训如何敛财 “你会装软件吗?”、“你会用邮箱吗?”,如果两者的回答都是“是”的 话,恭喜你,你已经有当黑客的潜质了。 这是一个培训黑客培训班“涛涛工作室”的广告词。32岁的涛涛就是所谓的 “黑客老师”,他所开设的班级有“网络安全基础班”、“中级黑客溢出班”、 “高级脚本入侵班”、“木马专项班”、“软件破解班”、“软件免杀班”等, 不管是windows系统还是lunix系统,“都能易如反掌地入侵”。他开设的课程也 让人瞠目结舌,网页入侵、服务器入侵和攻击、个人PC机入侵、入侵网吧、刷各 类电信增值服务、刷各种游戏币。 所谓“培训”,就是组建一个QQ群,把木马和一系列软件都放在空间里面, 进群里来学习的人都自己去看,有不会的问涛涛。但是,要加入这个群需要交纳 一定的费用,学全套的话500—1000元,短期300元。学习半年即可赚钱。 涛涛说,他的招生对象是:“最好是学生或者网管(并且没事整天上网的那 种,而且对这个感兴趣要强,不要半途而废!)” 涛涛从事此“培训”行业已有三年,现在已创建10个群,共有学生561人。 他每个月收10个徒弟,如果太多就教不过来。2005年4月份他带了40个徒弟,赚 了23000元。一位“黑客之家”的网友表示,制售木马一个半月收入能过万元。 白帆说,以前病毒作者是大学生,写病毒只是为了炫耀他的技术;现在写病 毒是很赚钱的事情,做这个行业的也都是职业的。在美国,这些人瞄准的是网上 银行账号密码,在中国,这些人主要是盗取网游玩家的账号。 他透露,赛门铁克曾监测到有两家著名的中国的银行网站被挂马。在中国, 网络银行的流行让很多黑客看到了新的营利“商机”,而中央电视台“3·15” 晚会曝光的网络银行账户被盗事件,只揭开了这庞大利益链的冰山一角。 社交网站如何泄隐私 在校内网上,人民大学的食堂师傅和校园保安都已走红;而开心网也在去年 风靡白领。如今,不玩社交网站的青年不能称为时尚青年,哪个人没在一两个社 交网站上注册呢?但是,有谁知道,在火爆网络的社交网站背后,会有一只只黑 手伸来呢? 秦彬(化名)曾经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业务员,据他透露,保险 公司就经常从一些网站购买用户信息。大家在网上填写简历时,往往会遇到一项: 是否公开?“如果你在‘是’上打了勾,他们就可以拿去卖了。”秦彬说。他还 见到网站负责人上门推销用户信息。 网站特定的信息也不只卖一个公司,他们会将自己掌握的信息无限次地卖出。 秦彬有时按买到的信息打电话过去,对方会很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打电话啊? 刚刚还有一个这样的公司也打电话过来。” 3月30日,瑞星公司发布《网民隐私与社交网站安全报告(2009)》,针对 目前非常热门社交网站用户发出安全警告。报告指出,网民在社交网站注册个人 资料之后,很容易遭遇手机号泄露、MSN和邮箱账号密码被盗用等七大安全风险, 而利用各种方式骗取网民个人资料用以牟利,已经成为社交网站利润的重要来源。 社交网站都是要求用户实名注册,否则很难享受到网站的很多功能,比如信 用度不高等。而实名注册则为网站大量收集用户真实信息提供了便利。 瑞星的报告指出,目前国内网民的个人隐私泄露情况已经达到了相当严重的 程度,而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已经从“木马病毒小规模窃取”逐步转变为 商业公司的有目的收集。 “Hi,最近我加入了一个xx网站,很好玩,你也来试试吧?”很多人都为 msn邮箱里那一封封来自好友的邀请发愁,到底这些邮件是谁发出的?这些信可 能正是来自于用户注册的交友网站。在社交网站注册时,它们会提醒你,输入自 己的msn、QQ或者邮箱账号密码,看看有谁已经注册。当用户填写后,自己的msn、 QQ或者邮箱号码已经被该网站收集,他们就会自动给这些邮件的联系人发送邀请。 除此之外,瑞星还公布了社交网站存在的其他风险:通过游戏积分奖励、优 先享受新功能等方式,鼓励用户填写自己的真实情况;鼓励网民将网站账户与手 机绑定,建立手机信息库,存在隐私泄露风险;频繁骚扰注册用户的MSN、邮件 联系人,诱骗其注册自己的网站,甚至直接骗取隐私信息,以及推送广告。 网络时代如何全副武装 白帆介绍,很多攻击是利用社会工程技术,也叫做信心骗局,欺骗用户执行 本来不愿执行的程序。比如,当用户访问一些网站时,会跳出一些安装对话框, 要求用户下载新播放器或者软件的最新版本等,其实这是一款恶意软件。 而一些恶意广告、垃圾邮件、垃圾博客上也处处陷阱,一旦访问,电脑就 “中招”。 赛门铁克的调查数据显示,中国是亚太及日本区感染僵尸网络最多的国家, 占78%,也是本地区受到拒绝攻击最多的国家。在钓鱼攻击网站方面,中国所拥 有的数量在本地区居第二位,在恶意活动方面,中国所占比率为42%。 虽然很多人早就在电脑上安装了杀毒软件,但是这仅仅是病毒肆虐木马横行 的网络上最基础的一步。 “密码策略很重要。”白帆说,要定期更换密码,很多人密码多年不换,会 给黑客可乘之机。网银、网游和聊天工具不要设置同一个密码,密码中最好带有 生僻的符号。再者,用户尽量把娱乐和工作的机器分开。现在家里一般都有两台 电脑,要玩游戏和QQ的话用娱乐机,如果要用网络银行,要确保工作的电脑是干 净的。 他建议,如果用网络银行,要设置一个消费额度,比如设置每天交易100元, 超过100元就需要打电话确认,让别人拿到你密码也没办法,这样可以把损失降 到最低。 瑞星的工程师建议,尽量不要在社交网站填写过于详细的个人资料。尤其是 自己的收入水平、婚姻状况,自己是否买股票、基金等个人隐私。 不要轻易加MSN好友、QQ好友、SNS网站好友。随着SNS网站的发展,这些个 人资料往往有集中、整合的趋势,例如,你一旦加了某人为MSN好友,则他在很 多SNS网站会自动成为你的好友。 在使用SNS网站时,要充分利用其安全机制。通过SNS网站邀请好友时,如果 输入了自己的MSN账号密码、邮箱账号密码,在使用完该功能之后要马上修改密 码。 ◆ 以下摘自《华商报》2009年3月24日报道《网友曝河南开封漯河两地官员讲 话稿雷同》。   影视作品中常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可领导的讲话内容也能雷同,恐 怕就不是巧合了。   近日,有网友爆出由公安部消防局主办的“中国消防在线”网站上,河南开 封消防支队与漯河消防支队的宣传稿件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漯河政法委书记换成 了开封市副市长,而开封市副市长的讲话中竟还有“构建和谐平安漯河”的字眼, 被网友戏称为“开封指导漯河工作”。   绝非巧合   1000多字稿件800字内容相同   这两天,一个《领导山寨:惊曝不同市市长讲话稿竟一样》的帖子迅速传遍 各大论坛。据网友爆料,在“中国消防在线”上,3月13日来源于“河南开封消 防支队”,署名刘铁柱的稿件《开封市副市长:消防工作也是派出所的“主 业”》,与3月4日来源于“河南漯河消防支队”,署名张建华的稿件《漯河政法 委书记:防火监督是预防火灾的前沿阵地》内容竟然大同小异。   在帖子中,网友贴出了两篇稿件的内容对比,其中“开封稿”中的一句话 “站在构建和谐平安漯河的高度……”还被网友用红笔圈了出来。帖子迅速引起 上万网友的关注。   水妖注意到,最早可以查到的相关内容,是3月16日网友“黄瓜布衣”发在 大河论坛的帖子《可笑?可恨?政府报告一大抄,开封副市长讲话指导漯河工 作》。不过昨日再登录时,却看到该帖已被删除的信息。   而登录“中国消防在线”也是同样的结果,在“政府与消防”宣传栏目中, 3月13日的稿件中已看不到开封的这篇稿件,只有通过“百度快照”才可看到, 而3月4日漯河的稿件仍可查阅。   对比两篇稿件不难发现,分为四段的两篇千余字稿件中,前三段800余字除 过时间、地点和人物不同外,内容几乎一字不差。“最近一段时期,全国相继发 生了多起恶性火灾事故,不仅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严重损失,而且在社会 上产生了较大的负面影响。纵观漯河(开封)全市消防安全工作总体情况,形势依 然严峻、任务依然艰巨,稍有疏忽,就容易引发重特大火灾甚至群死群伤恶性火 灾事故……”“开封稿”中唯一的一处“疏忽”在第二段最后,一处“漯河”的 字眼并未像段落中其他地方一样改成了“开封”,因而才会出现“构建和谐平安 漯河”的破绽。   网友辣评   这才是最雷人的“雷同试卷”   ■讨论声   #号结束:盗版还是剽窃啊?有还是没有啊?   闲云祥光:毛主席几十年前就说过,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   还是桂西还:以前写工作计划、工作总结是最伤脑筋的事(小时候,自己最 怕写作文),现在有网络好办多了,几分钟搞掂,省了大量时间和精力。领导不 会看,也没有时间看。   ■调侃声   行者儿:符合节约型社会要求,资源共享不浪费嘛。   月到中秋:这才是最雷人的“雷同试卷”!当官讲话也太容易了!   wqpt:雷同卷应该判断为作弊,取消该科成绩并且三年不得参加类似活动!   老被屏蔽:开封写稿的那人肯定不会使用word文档,不然可以用查找替换功 能把“漯河”全部替换成“开封”,就不会露馅了。   钟山缘:秘书是一个学校的。   ■反讽声   城市贫农:楼主真是少见多怪,这算什么新闻。咱们从小学到中学、从大一 到博后,都这么一路过来的。   冷眼热心肠:这就叫统一思想、统一步调、统一讲话、统一文章。   法律经济人:贯彻上级精神,当然要一致啊,真是大惊小怪。   ■喵喵终极点评   拜托,抄也抄得专业些嘛!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道理总算是没有 抄错。 主持人:水妖   即时连线   “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昨日,水妖与河南开封消防支队宣教中心负责人,同时也是“开封稿”作者 刘铁柱取得联系,进行了对话。   水妖(以下简称水):能不能谈谈网上这件事。   刘铁柱(以下简称刘):是有抄袭这回事,不过不是我,是我们聘请的一位文 字雇员发表后署的我的名字。我当时在许昌参加培训,根本不知道这篇稿件的情 况。这个人是外聘的,现在已经被辞退了。   水:他写稿子为什么署你名字呢?   刘:可能我知名度比较大吧(笑)。这很常见,经常有下面人写好了稿件署领 导名字,或者共同署名。   水:能不能和这位外聘人员联系一下?   刘:还是不要联系了,这个人平时很敬业,现在出了这件事,被批评还被解 聘了很伤心。   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刘:公安部消防局和省上有关领导已经知道这件事,我早上被叫去谈话才知 道的。这件事能在网上火起来,可能是省内其他消防支队炒作(的结果)。这只是 我的猜测,平时相互间竞争比较激烈。   水:毕竟抄袭是不对的,否则别人也炒不起来啊。   刘:是,这也是个经验教训。不过老实说,我们的宣传任务都很重,我的经 验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这个稿子要不出现“漯河”两个字, 别人也不会看出来。   刘铁柱的观点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仔细想想,他的话也是句大实话,网络的 存在大大方便了抄袭行为。领导讲话、入党申请书,甚至学位论文,抄袭的还少 吗?随后,水妖在搜索引擎里试着键入了该稿件的一些字句,诸如“汲取××火 灾事故教训,认真研判本地区消防安全形势,针对薄弱环节采取超常规措 施……”、“消防安全工作,责任重大、任务艰巨……”等字样在其他省市消防 支队宣传文章中也并不鲜见。由此看来,抄袭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牛肆】∽∽∽∽∽∽∽∽∽∽∽∽∽∽∽∽∽∽∽∽∽∽∽∽∽∽∽∽∽∽∽ ◆       霍金的悲哀 ·沉路·   看完霍金的传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样丑陋的家伙,他受到人 们的景仰,不仅因为他在物理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被誉为“继爱因斯坦之后 最伟大的物理学家”,而且因为他是一个残疾人。在肉体痛苦和死亡威胁的双重 煎熬下,他以坚忍不拔的意志,思考宇宙的起源问题,最终为物理学的突破性发 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我正在编程,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房间,我一看,竟然是斯蒂芬·霍金! 我高兴极了,带着紧张和崇敬的心情,和他交谈起来。   我说:“斯蒂芬,您是物理学的巨匠,受到全世界人们的景仰,您觉得人生 幸福吗?”   他说:“从肉体上讲,我的人生是痛苦的。从精神上讲,我的人生是幸福 的。”   我说:“中国有句古话叫‘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您的成就与您的身体有 必然的联系吗?如果您是健康的,您是否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说:“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以为,逆境和成才没有必然 的联系,我觉得健康人应该更有能力取得成就。但是……我曾经并不是一个有志 青年,17岁进入牛津大学学习物理时,我仍旧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和许多人 一样,我对一切厌倦,觉得没有任何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在学校里与同学们一 同游荡、喝酒、参加赛船俱乐部,直到21岁那年,医生诊断我患了卢伽雷病,并 预言我只能活两年,那时候我才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我想,如果我被赦免的话, 我还能做许多有价值的事。从此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物理学的探索上,是物理学 支撑着我的生命,让我超越了肉体的痛苦……”   我说:“您的例子就是逆境成才的最好榜样!您是否在心里感激那场病痛 呢?”   让我吃惊的是,他激动地说:“不!我恨死它了!”   过了一会,他平静下来,缓缓说道:“其实很少人知道,我还有一个同胞弟 弟,他从小非常聪明,在我读大学时,他已经读博士了。他和我一样,热爱物理 学,他曾经说过要成为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我一直为他感到骄傲, 可是……”   “可是,那一年,我们同时得了那场病,一模一样的症状。他非常痛苦,无 法接受现实。他恨命运,在他的青春年华黄金时代,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   “他是一个坚强执著的孩子,他发誓要和命运斗到底!我们都为他的振作感 到高兴,没想到……”   我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他发誓要治好自己的病。他停止了自己的博士学 业,在家人的帮助下去世界各地遍访名医。三年过去了,他几乎走遍了世界上所 有著名的医院,都没有找到一种能够彻底治愈的方法……”   “我曾经劝过他,我说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他立刻大骂我,说我消极, 相信命运!他说只要他还活着,就决不放弃!他要治好自己的病,然后继续钻研 物理学,他要实现梦想,他要成为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   我好奇地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20年过去了,他尝试了无数的偏方和药物,做过手术、放疗、化疗,还有 心理疗法,甚至跑去听安东尼罗宾的课程。可是……他的病没有好转,而且因为 上了年纪和成年累月的奔波,身体更加虚弱,记忆力也大为减退,荒废了20年的 物理学,早就忘光了……”   霍金神情激动,老泪纵横:“他那么聪明,又有志气,都是那场病害了他 啊!”   我说:“为什么同一种病,毁灭了他,却成就了您呢?”   他正要说话,突然手机响起,收到两条消息,一条是有个重要的物理学会议 请他马上去参加,一条是他弟弟又住进了一家新的医院。   霍金说声抱歉,白光一闪,消失不见了。我从梦中惊醒…… ◆   自信是这样找来的吗?    ——兼谈华文媒体的心态品行    ·简单·   2006年,海内外华文媒体很手舞足蹈了一气,有两大理由致使他们荷尔蒙升 高——第一是据说在西点军校有一个华裔女生,毕业考试得了第一名(不知道美 国大学有没有毕业考试第一名第二名的排名?),又据说这是一百多年来头一回 由华裔学生得第一名。第二是据说哈佛大学的一个华裔女生作了学生总会的主席, 也据说此乃哈佛校史上370年中,华裔学生做学生总会主席的头一遭。于是华文 媒体就兴奋得要命,几乎夜不能寐,等不到天亮就不遗余力地大肆喧哗,似乎这 是中国强盛起来的标志,中国人的肚子从此腆起来了!且不论这两条新闻的真实 性,单看华文媒体好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就叫人觉得莫名地悲哀——那两个女 生和中国大陆真的有什么关系吗?她们的“成功”真的标志着中华民族和中华人 民共和国强盛了?   后来据报道,那位西点军校女生叫刘洁,出生于美国,她爷爷是解放战争中 坚决与共产党奋战到底的国民党上将刘峙,当然,他输了。按照美国法律,刘洁 出生在美国,是美国人,即使追溯起来,她可能也会说自己是台湾移民后裔,而 不是中国大陆人。另一位“哈佛学生总会主席”,报道上有误,实际上是她当选 了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学生会主席,这位宁波女孩叫朱成,倒是个不折不扣的 中国大陆人。   华文媒体好像特别擅长制造这种兴奋剂,过不了多久就会创造出类似的兴奋 点,比如美国某州出了个华裔州长,某州出了华裔议员,某大学出了华裔校长 (且不论是真假),赵晓兰做了美国劳工部长,朱隶文先拿诺贝尔奖,眼下又将 出任奥巴马的能源部长(感谢朱隶文给了中国媒体兴奋两次的机会)。可是仔细 看过来,那些政界名人居然都与中国大陆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都是出生在台湾, 或者是在美国出生的台湾移民后裔。当有华文媒体记者热切地问朱隶文“你作为 中国人获得诺贝尔奖有什么感想”时,记者期待着这位严谨的科学家说出“炎黄 子孙”、“骄傲自豪”、“报效祖国”甚至“叶落归根”之类标准答案。然而朱 隶文的回答可以用得上中国媒体最喜欢用的一个句子——他给了记者“一记响亮 的耳光”,朱隶文平淡而简单地说:“我是美国人。”当然出于客气,他也提到 了中国,但绝对不是说自己是中国人。   最近又出了一条新闻。据2008年12月29日《华西都市报》报道:   2009年1月20日,美国白宫门前将举行盛大的总统就职仪式,新任总统奥巴 马将成为白宫新主人。在就职仪式的VIP席位,将出现一个16岁的成都女生李紫 子,她受到美国国会的邀请,将现场见证这一历史性时刻。(12月29日《华西都 市报》   作为成都的学生,作为中国人,能出席如此重要的就职仪式,可以说“一人 出席,全国光荣”了吧?于是中国媒体又有高潮感了。   我一向不大相信中国媒体的报道,所以就这件事作了简单的调查。据报道, 李紫子出生在日本,长在日本,就读于大阪国际学校。她之所以能被邀出席奥巴 马的就职仪式,是因为她在日本大阪国际学校读书期间被学校推荐到纽约参加了 全球青少年领袖论坛,表现出色,论坛一结束,刚刚踏上日本国土的李紫子就收 到了参加美国2009年总统就职仪式的邀请。有三点我们必须注意,第一把她推上 舞台的是日本大阪国际学校。她参加该论坛活动的时间是2007年8月,接到邀请 也应该是2007年8月。即使经过中国媒体篡改,变成了2008年8月,李紫子到成都 学汉语也是从2008年9月才开始。第二,李紫子2009年元旦之后将回日本,她的 父母还在日本,她将于2009年1月15日从日本启程去美国参加典礼。这可以间接 说明她是以什么身份去参加典礼。第三邀请她赴美的不是美国国会,而是其下属 的“全球青少年领袖论坛”青少年组织。从《华西都市报》的报道中,不难看到 中国媒体一贯的好大喜功和编瞎话功夫。   且不说李紫子出席就职典礼是不是全中国人的光荣,就算是天大的荣光,与 咱们中国,与成都,又有什么关系?那是大阪国际学校的功劳,咱跟着兴奋个啥! 居然成都那个校长还好意思贪功!再退一步说,就算李紫子从头到尾都是中国培 养的,她出席个美国总统就职仪式,中国就荣光了?就强盛了?据说有200多位 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少年收到邀请,但不知和那200多人沾点边儿的国家、城市、 学校,还有亲朋好友们,尤其是媒体,是不是也会像我们一样雀跃一番?如果不, 那岂不是可惜大好机会?太不会利用人力资源,太不懂得弘扬!   对于这种兴奋和自鸣得意,我向来是不敢苟同的。就像当年,女排拿了个冠 军,全中国人民激动不已,“振兴中华”的口号也喊出来了,好像振兴中华的关 键,就在于女排是否赢了那场排球,好像赢了那场排球,中国就进入了世界强国 之林!那么后来,女排又输球了,“振兴中华”的口号该怎么改呢?我们的国运 又因此而衰败了吗?我还记得许海峰在奥运会上一枪打了个“零的突破”,举国 欢腾,许海峰立马成了民族英雄。我一直就纳闷:体育上拿几个金牌,至于提到 “振兴中华”的高度吗?至于把本是健体强身或者竞赛游戏的事,生生提高到国 家民族的尊严或者国力强盛与否的高度吗?照那个逻辑说,建国之后,咱中国的 乒乓球从来就是综合实力世界第一,可是咱们的综合国力可从来没有达到过世界 第一,咱们一直自称第三世界,被国际社会划到发展中国家——也就是穷国家。 在美国,优秀运动员很多,没见过美国人为得了个奥运冠军举国欢庆,也没有哪 个人由此喊出“振兴美国”的口号,乔丹那样的明星,更多的是具有商业意义, 大约最多只是令球迷们欢呼而已。为什么咱们中国人会把体育比赛这种很不起眼 的事,看成不得了的发扬国光的荣耀?遗憾的是,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再次被 中国人看作显示中国强盛的机会,甚至有人说开幕式的成功,表明中国已经成为 世界的中心。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科学界。似乎中国人有相当严重的“诺贝尔”情结。遍 寻中国,找不到“诺贝尔奖”得主,很少有人去考证为什么我们不出“诺贝尔” 奖得主这个量级科学家的原因,倒是有不少人挖空心思、掘地三尺,从那已经获 奖的“诺贝尔”们的祖缘上,找到了我们终于可以腆一腆肚子的理由——丁肇中、 李政道、杨振宁、朱隶文,他们的血管里都留着中国人的血!这一惊喜发现,使 我们自得了好几十年。没有媒体指出来他们都不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更没有媒体探讨他们几位如果当年回到中国大陆,是否还有可能取得如此成就。 尽管某些人费尽心机回避真实和本质问题,但事实却铁面无私:他们与中国大陆 几乎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些与我们几乎不相干的人,来作 为我们自信自得的依据呢?难道我们那么缺少自信,急需要寻找强心针,以至于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后来,文化界也害了单相思一样地患上“诺贝尔”和“奥斯卡”综合征,时 不时地,传出某中国大陆名作家被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还有某中 国大陆著名文学家毅然决然拒绝了既定要颁发给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另有舆 论说“诺贝尔”评奖之所以不给中国人,是因为跟中国人在历史上有过结,具体 事实是什么说不清楚,最强有力的佐证就是“诺贝尔”基金的设立者曾经有一个 女朋友,被一个数学家抢走了,于是“诺贝尔”奖就不设数学奖。我无法考证其 真伪,但很是怀疑。事实上,华人作家中,除了那个中了六合彩般真得了“诺贝 尔”文学奖、但是在大陆却因为政治原因不被人提起的高行健(此人以前曾经是 八十年代中国实验话剧的先驱,后来因政治原因旅居法国,《灵山》大约也是在 国外写的),其余的都是空穴来风,一切都不过是一种酸楚的自慰。而电影界, 则整年有人喊“冲击奥斯卡”,公开说明“我这是和国际接轨,迎合好莱坞口味 的电影”,结果呢,他们用最好的班底,花的钱动辄几千万甚至几个亿,拍出来 的电影,故事和人物支离破碎,不知所云。虽然中国人不爱看,可外国人对故事 看不懂,但片中的人物飞来飞去却是看着新鲜,于是就客气地说:“very good!”对于这类神秘又“神圣”的电影,多数中国人还是头脑清醒的,尖刻一 些的人认为导演神志不健全,不要说“奥斯卡”了,简直就是“懊丧看”那部电 影!但是,当年在《茶馆》里,小刘麻子说过:“人家沈处长说了:‘蒿 (好)!’你看看人家,‘蒿(好)!’多带劲!”于是今天也有人说:人家美 国人说了:“歪瑞古得(很好)!咱今年不行,明年再来呀!明年不行,还有后 年。屡战屡败,冲击奥斯卡,这也叫为国争光。”殊不知,美国人再怎么说你 “歪瑞古得”,到真刀真枪评“奥斯卡”奖的时候,人家可没有把奥斯卡小金人 “歪瑞古得”给你。其实人家也不傻,就像美国人见了你就说你英语“歪瑞古 得”,那是因为人家不把你和他们放在一个水平上比。但是,就是有那么些中国 人,不知是弱智还是缺乏自信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总是试图从这些很不说明问 题的问题上寻找民族自信,还自说自话地以为我们已经真的全方位“歪瑞古得” 了。万幸电影界比较“争气”的是,终于有一个叫李安的华裔(台湾)导演,他 的作品先后两次得了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奖和导演奖),中国人的脑袋再一次 热了,那可是某些著名中国大陆导演垂涎多年,始终连味儿都闻不上的!这回报 界更加有理由兴奋不已——和那些科学家一样,李安的血管里流着中国人的血, 于是我们又可以腆一腆中国人的肚子了,虽然明知道李安是台湾人,虽然台湾的 独立正闹得欢,暂且不去管它了。我心里嘀咕:轮得着咱们乐吗?   每次看到华裔媒体面带潮红的报道,不能不叫我想起著名的阿Q。   阿Q有一些名言:“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我们祖 上的袍子是真金的!”阿Q是从来不需要认真考证自己的祖上是谁,也不需要认 真考证真实的历史,他只要认定“比你阔”和“袍子是真金的”就可以了,并且 一口咬定是自己的祖上,不管那“祖上”是否承认自己这个多少世之后的“曾曾 曾孙子”。阿Q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赵太爷看不起自己,假洋鬼子对自己抬手 就挥哭丧棒,王胡和小D也敢轻贱自己,连吴妈和尼姑都懒得抬眼看自己一眼, 不仅不跟自己上床,还要骂“断子绝孙”,这挨了打、受了气的阿Q,只能用 “儿子打老子”和“我们祖上”来安慰自己。现如今,中国人倒是进步了,不再 骂“蛮夷”,不再喋喋不休地说四大发明,也不再考证“其实足球发源于唐朝宫 廷的女子藤球”——据某些人考证,此球武则天还踢得很好,并因此被皇上看中 ——今天的中国人聪明多了,既不考证史料,也不再当祥林嫂,改为像举人老爷 那样排“转折亲”,这便是知识分子的变通之聪慧。我不想再挖祖坟一样地给这 种人寻找“祖上”,于现实,除了悲哀别无意义。我本人首先无心与他们攀“转 折亲”。而斥责痛骂的事,鲁迅先生做得比我好,但是几十年了,阿Q们不仅没 有断子绝孙,反而子孙繁茂,我自然没有信心骂得比鲁迅先生更加有效。   但是,我还是想指出,阿Q们之所以这样,并且在今天“与时俱进”地发扬 光大阿Q的衣钵,实在是有它的原因。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强烈的自卑,强烈的 崇洋媚外,甚至到了失去自我、唯洋人为是的地步。做北大的学生会主席,自然 不能与做哈佛大学教育学院研究生院的主席相比,拍了中国人爱看的电影,远不 如拍一部叫洋人偶尔客气地说一句“歪瑞古得”的电影彰显身份。费尽心思东拽 西拉,能刮得上边儿的赶紧刮,就这样在无形中使中国人民从精神上站起来了, 肚子趾高气扬地腆起来了。实在沾不上边儿的,就去排“转折亲”,管你是政治 上的死敌国民党、“剥削阶级”的后裔,或者是早年的南洋华侨后代,还是早已 移民美国三五代以上的华裔,不管你是不是以中国大陆为祖国,咱们是坚决以你 为亲人,只要你能使我们由于自卑而发虚的肚子腆起来,你承不承认我们没关系, 即使你用屁股对着我们,我们仍然是你痴心不改的父老乡亲!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到了需要用这种强心针来支撑自己的地步,不能不说 是极大的悲哀。好像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价值和地位,不是由它自身的价值决定的, 却要通过洋人放下雪茄之后,漫不经心地点个头,方可得到标定,那双膝,显然 是跟阿Q一样,“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再看看我们对于体育金牌 的兴奋,好像一个人处处受人欺压,处处不如人,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长了六 根指头,而大多数人只有五根手指!于是就兴奋:今天我终于比你强了!这是典 型的弱者心态。   我无法不指责这些华文媒体,却又无法单单指责这些华文媒体,这不是一个 人的病,也不是小范围的疫病。我希望的是,有一天,咱们能自信起来。自信心, 并不是都必须作了比尔·盖茨之后才有,自信和自尊,也不专属于王公贵族,不 专属于世界强国和强势民族。少一些虚荣,少一些好大喜功,多一些踏实和豁达, 自尊就会有,自信就会有。   千万记住:“祖上”为你增不了多少光,“转折亲”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真实 的荣耀,而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就更加颜面扫地,万不可再做! 【丝露集】∽∽∽∽∽∽∽∽∽∽∽∽∽∽∽∽∽∽∽∽∽∽∽∽∽∽∽∽∽∽ ◆  被腐蚀的河流    ·陆承·   人生一直在路上,像一条漫长的红领巾,围绕在脖子前,让人始终无法忘怀 这种眷念。树枝上,弥漫着理想主义的气息,要低下头,默念着生活的给予,才 能穿过预设的林荫。然后,开始爬树。在春天,可以欣赏到树枝上女性的温存, 但是,很快,梦想的锤子会从头顶上垂直落下。   站在村口的大道上,看到多半个村庄正处在沉睡的空气中。此时,可以选择 进到里面,也可以选择路过。许多年前,年少,有太多萌动,向往着书本中那些 简单的描述。多年后的消磨,童年的闪烁已经暗淡了,青春的锐角开始迟钝。在 暂时离开与己相关的环境中,有恍若隔世的情愫淡淡飘出。但也不过转化成一两 声长叹,笑笑而过。   每天早上定时起来,即使在周末,在阳光尚未洒进窗户的时候,习惯性的怅 然,我的生物钟仍被调整为准备状态。在这尚模糊的睡眠状态下,我会搞不清我 到底在哪里。在这个时刻,我属于我生涯的全部。在那个充满着自卑与梦呓的通 铺上,耳边开始凸现越来越强的曲调。也是高三那个失眠的夜晚,我不住地盯着 床板,不停地想着如何进入梦乡,但一直都没成功。我只得悄然起来,从老式的 铁皮柜中找出一根兰州烟,点上,看蓝色的烟雾在黑色中飘洒。似乎有些困顿了, 但潜意识的懊恼却又增加着惊醒。直到我忍不住看了下手表:4:32。我的神经 才一下放松了,身体重重地压在了书本之上。也可以是在大学宿舍,至今,离开 那里还不足一年。其实,早在那张上铺床上,凌晨的思索中就已出现这样或那样 的花瓣,但早都凋谢了。在河流般的流淌中,我的岁月慢慢清醒了起来。   我坐起来,看着床上凌乱的书籍,衣物。那些书中一定会包含一本封面是浅 黄的,厚度类似杂志合刊的书,那就是《无梦楼随笔》。在漫无目的的视野中, 我丢失的书籍有徐迟翻译的《瓦尔登湖》,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的《朦胧诗选》, 但这本书从大学二年级起,我就一直带在身边,说实话,我尚未真正理解内中的 深远和艰涩。但我在艰难的放逐中能够保持着自足的精神状态走过来,是离不开 这本书的,这本书的作者,是在中国思想的天空飘荡着的张中晓。一本周振甫的 《文心雕龙注释》,那是大学期间,为一门选修课所购买的,里面所能记得的铭 刻都消失得只剩空白了。我有时还会看些其中的篇章,但看过的,无法深入到自 己的骨髓中。在现实的外套中,我越发认同里尔克的一个观点,批评离文艺很远。 或许揪扯着这么一点理由,我更加懒散。从毕业以来所买的书籍不过两本,都是 在西北师大附近的风栖梧书店买的,三折。其中一本是欧阳江河的《站在虚构这 边》。欧阳江河的诗句哲理与顺畅同在,这些理论性的随笔也贯穿着一种强大而 细腻的力量。但可惜我太懒了,依然只是读了大概。晚上,一个人回到出租屋里, 我大多是坐着,坐在简易的塑料板凳上,靠在暖气盖上,磕瓜子,或吃水果,最 近吃了两斤雪梨,吃的时候和瓜子混合着吃的,有些金圣叹临终遗言所说的那种 味道。但也会发呆,听远处的火车声越来越近,好像在家里一样,我家是在铁路 旁边。   衣服也不怎么洗,当然还不至于很久不洗,所定的原则是内衣每周换洗一次, 而外衣则拖延到了两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住的地方附近是否有洗衣店。这比 大学时可麻烦多了,大学时,楼下就有洗衣店,而且洗衣店的阿姨总会跑上来, 在楼道里喊着:“洗衣服了。”大学一直囊中羞涩,很少去洗衣店洗。现在也算 吃财政饭的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洗衣服。当然了,现在比以前更懒了。如果以 前的我光临现在的我所住的房间,肯定会愕然,然后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大概快10点的时候,在浏览中一切都该停止了,那么就盛一暖水壶冰水,拿 烧水器先烧着,而我则换靠在暖气盖上继续看看书。来到这个县城之后,我买得 最多的书刊是以前不怎么看重的文学期刊。在大学,这些期刊都崭新地摆在阅览 室的橱窗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像地主的管家一般,在某个时刻拥有很 多财富。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没有了那些昂贵的免费资源,我现在才深刻地体 味到大学最好的好处,就在于他有个庞大的图书馆。不一会儿,水滚了。洗漱。 洗脸的时候挤一些洗面奶。我的皮肤毛孔很大,妹妹说近处看很怕人,还好,现 在也没什么人近距离地看我。但面子还是要顾的,假期结束,从家回来后,我将 以前买的洗面奶搜了出来,每天尽量都用一点。   准备去洗澡。先看看上次洗澡回来后置放的用品移动了没有,要记着拿上毛 巾,洗头膏,还要带上拖鞋,梳子,还有一颗空荡荡的心。还好,我用的用品不 多。收拾好,用塑料袋把拖鞋装起来,放在提箱的下面,然后把其他用品用另外 一个塑料袋装起来,放到上面。   出了这个大院子,再往前走点,是一家牛肉面馆。名字很大众,叫永胜。老 板,老板娘,和两三个伙计。老板娘招呼着,我先将提箱放到长长的桌子上,说: “来个大肉面。”我要的是小碗,但量却并不比其他人要的大碗少。我固执地认 为,这是这家店的主人乃至伙计出于对我职业的某种尊敬。一次晚归,我犹豫着 掀起店铺的门帘,老板一家和伙计已经围坐着吃饭了,还不等我开口,伙计就说 了:“您吃什么,您说,我立马去点火。”等我的面好了,我吃的时候,老板的 孩子在嚷着什么,还是这位伙计对小孩说:“要念下书,比如象谁谁。”话说回 来,在他们尚不知道我是附近中学老师身份的时候,我碗内面的量确实有些少。 吃完了,喝一碗面汤。身体一下舒畅开了。这个牛肉面馆的生意相当好,时不时 会有小汽车在这个不起眼的店前停靠。这让我不禁想到一些在牛肉面汤中加罂粟 壳壳的传闻。   走不了许久,就来到了县政府前面的广场,这个广场简易,但却显示着一些 隐约的味道。广场上喧哗的各种声音嘈杂在一起,有流行着的《有没有人曾告诉 你》,也有来自新疆的民乐《雪莲花》,但最吸引我的声音,是广播电台中传出 的磁性和回忆。让我回到我的高中时代,回到2003年的6月7日,我就是在家乡县 城的广播声中走向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的考场。那天,路边的柳树都开满了嫩绿 的裙摆,空气也渗透着希望和喜悦。   在广场前不远,有一家削面店。这家店的店名以姓氏为名,与我的姓同音, 一起的同事会说:“这是你家开的呀。”这家店的削面很好吃,有炒削面,排骨 面,肥肠面。我一般会吃肥肠面,一是我喜欢吃肠子,另外,俗话说,吃啥补啥, 学生时期一些不好的饮食习惯,对肠胃肯定会有影响,我多吃肥肠应该有利无害 吧。   这家店旁边的巷道里,有一家澡堂。在刚开始的入口处有很大的几个字:开 水洗浴,再往里走,就成了两个字:洗浴。这澡堂连锅炉房算上大概有十间房左 右,锅炉房算三间,男澡堂两间,女澡堂一间,夫妻澡堂两间,剩余的是库房了。 这是我到这个县城后私下搜寻发现的离我最近的一家澡堂。第一次来,问价钱的 时候,说:“单人3块,”末了,那个穿着一身近似黑色衣服的中年人亮着他光 亮的眼睛说,“两口子再加两块。”我第一次洗是在夫妻澡堂洗的,因为其他澡 堂都有人,而我也习惯一个人洗。这个澡堂标明着XX澡堂的字眼并不是固定的, 实际是要看里面是否有人来取决。夫妻澡堂里面很干净,有几双宽大的白色的拖 鞋,一大块镜子在墙壁上依着。我慢慢地脱去生活的尘埃,想到孔子与点的那几 句话,感慨着身体在液体中感受的温暖与悲凉。水起先有些凉,甚至是很凉,冰 冷,我都要咬紧牙关了,想着这冰凉就要过去了,却仍然没有,萌发的一股尿意 有些令人羞愧。水渐渐热起来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这里的水到后来都会很 热,有些烫了,让人在水龙头下不能待很久,只能洗一会,再躲出来。或者,换 到另外的水龙头上,再次感受着冰凉,这可是水深火热了,但我要忍住,据说马 寅初八十多高寿的很大原因就是他坚持冷热水浴,这有没科学依据,无从知晓。 时间就像洗澡水一样从水龙头上蜂拥而出,经过头发,胳膊,上身,下身,再经 过地面光洁的地板,在漏口流下。把水龙头关闭时,能听到滴答的很简单却好听 的声音。   澡堂出来后,整个身体都清爽了。马骅在贵州支教时,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每 周可以去城里洗一次热水澡。还好,我还可以在长时间内拥有这种幸福。我去的 时刻,大多都有空的澡堂,但也有一次,没有空的,但那中年人说男澡堂的人已 经在穿衣了,我可以进去的。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等了,只好推门进去。也是 位眼镜兄弟,在水雾中蒸腾,很热情地打招呼,我生硬地应着,然后慢慢地脱 衣。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把衣物随便脱了扔在门口旁的床上,而现在,却不行。 我这才打量起床头两个开合着的小衣柜,我脱下,把衣服折叠着放到其中开着的 里面,然后,在另外的一个水龙头下站住。水流像往常一样,又与往常不同。就 像那句话,人不可能两次穿越同一条河流。每次洗澡的境遇似乎也是如此。就像 一年后的我,偶尔回头看一年前的我也会发觉有所不同,肯定有所不同,但这不 同在哪呢?却怎么也说不清楚。一位在南方一高校任教的朋友在视频中对我说: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我愕然,她发出以前我的一些视频截图。仔细地看了, 竟然有些怕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平淡之后,一切 依然都在行进中,变化中,或许依然沉默,也或许在隐约地退去。水流开始烫了, 我本能地向后躲着,室内的眼镜兄长大概要结束他的这次洗澡历程了,我只看到 他已有一定气势的将军肚。透过水流的缝隙,我看到他还坐在床边缓慢地穿衣服, 我心里猛得一惊,我放在裤子里的手机,上衣口袋里为数不少的毛主席头像图。 尤其是手机,在上个年度的奔波中,我曾在不到两周时间内被盗去两部手机,内 心的深处有太多的麻木和沉痛。当然了,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水依然弥漫着我, 我不住地回头,他是否注意到了呢?在这个小地方,说不定还会再次遇到,不会 有这样不愉快的事发生吧。我也有些懊恼那个中年人了,为什么让我这么早进来? 现在的人谁能说明白呢,人心浩淼呀。他的澡堂水温又太高,要这次真让偷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照顾他的生意了。有次,我对他说,我已经习惯在这里洗澡了, 他说:“我这里的水大,比其他处干净。”   水流让我在梦幻中抵达着什么,想到一个短篇小说的结尾,男主人公在热水 的雾气中想像心中的女人。水实在太烫了,我再回头时,那人早不在呢,我赶紧 抹一下眼睛,走到衣柜前,小小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心猛的收缩,再戴眼 镜来看,开着的原来是另一个衣柜,我的衣物依然在闭合的衣柜中安然地待着。 回过来,蹲在水龙头下,让水流流过脊背,屁股,再流到地上。我在水雾中开始 做俯卧撑,一下,两下,慢慢地,不知道几下了,肯定也没几下。我起来,再蹲 下,让水从我的脊背上流过,就像我的身后经历着一场迫近的,却毫无知觉的波 浪。 ◆             前世 ·雷十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 尚讲故事。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小和尚说: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去。   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台宁寺的这个平常黄昏,朗月和尚正弯着身子在白果树下拣扇形的落叶。说 是寺庙,实际上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残垣断壁,古朽不堪。铁马敲透宁 静的时候,檐头上几茎干瘪的草随着哆嗦了几下。仿佛被惊吓到了。   朗月和尚迟缓地伸直身子,抬起头来。一轮滚圆的落日红红地坠在峰尖上。 一道带有野蒿、矢菊、泥土气息的风迎面扑来,他咳嗽一声,然后就觉得耳际的 铁马声一点点远了、淡了。他的眼睛越过凸凹不平的围墙顶端,恰好目睹树林间 冒出几缕淡淡雾岚缓缓汇向峰尖。落日迅速朝山峰背面滑下,满目烟林寒树,峰 尖更见深沉。当他仰头极目,苍穹幽深倒悬如盖,无涯无际的墨蓝深处若断若连 的星图似乎呼之欲出。他没有忘记在心头暗诵一声梵唱,接着隐约感到一片喜悦, 在这个宁静深不可见的时刻。   有鸟归巢,铁马再次叮当乱响。   朗月和尚转身关了院门,再折身往禅房里走,就几步远的路程,他走得慢, 还时不时停下来观察渐浓的暮色一分分吞去地上的苔痕,或侧耳倾听巢鸟扑翅的 响动,而他迈步时却落地无声,丝毫没有扰乱清风的微妙变化。   自从三十岁辞了苦竹寺方丈,隐居到这个偏僻的荒庙以来,花了十年功夫的 打磨,朗月心头那团持续不化的烦躁之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俗世和他就只隔着一 条斜斜歪歪的小路和一扇木板院门。院门晚闭朝开,但从来就没有一个香客进来 过。他浑不在意,对置身这种日益澄澈的寂静之中,反而暗自欣然。风过,雨落, 云散,山显,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走到这一步的必要性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   禅房门触手呀的一声开了,进了门,亮灯,喝下半碗凉茶,朗月和尚接着从 窗下乌黑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来,然后解衣净身,洗手濯足。水凉幽幽的,是去 山根取来的泉水。等用布拭干水迹,换上干净的衣服,于是倍觉通体清凉,他吁 出一口浊气,盘腿坐上禅床。他听见屋外有轻微的响动,不是风,也不是兽,他 若有所思,但没有站起身来出去看。只是盯着袅袅升腾的香烟转动目光,发现窗 棂上已经印上了树枝投过来的阴影。   月光引过来的树稍剪影窈窕婀娜。在台宁寺的这个平常的夜晚,铁马吟吟, 牵引着树影一闪闪地婆娑舞动。   他垂首趺坐,暗暗默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119个经文文字引领着一道 清凉之气进入五脏六腑。运息过一周天后,朗月才放松了身体姿势,平平躺下。 黑暗让他感到平静踏实,虽然一切往事在此时都清晰地呈现眼前,包括苦竹寺讲 经台上飘落的桃花瓣。那一天,朗月将挂在桃花树山的小女人救下来,看着她的 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然后掩面踉跄离开后,才一整僧袍,斜 穿桃花林径,向后山阴绕去。比起前山阳坡上的苦竹寺,座于后山阴的致虚观显 得狭小而平静,观里的黄道长虽长于易数推演和卜卦测算,却深藏不露,在这一 地藉藉无名。朗月和黄道长当年一度在山道上偶然邂逅,先寒暄,后闲谈,一席 话毕,惺惺相惜之余竟成方外知交,常有往来。这般熟门熟路的,朗月径直踏进 黄道长平素静坐调息的松风阁,只见阁中并无人影,惟几上青瓷瓶中一枝桃花开 得灿烂鲜活,瓶下压着一笺,笺上两行流水般的墨迹,写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朗月伸手按住一角,细细读罢,联想到这一路上的遭遇和心理, 不禁暗暗称奇。   一瓣桃花飘飘旋旋地落下,恰恰擦着朗月按在几上的掌背滑过。就在这一瞬 间,花瓣的柔弱和细腻给朗月的肌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忍不住嘘了一口 气,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揭去覆盖在他眼耳口鼻上的一层薄膜,感官突然就此变 得明净清澈许多。他甚至看清了花瓣上丝丝缕缕的细纹,听到了道观外有一只蜜 蜂嗡嗡地悬在半空。他折回身离去,在山阴道上,他双手合十面对蓝天,想要感 谢佛主对他的点化。当他口诵佛号,打算下跪时,心头浮现的一张比桃花还要柔 软的脸庞及时取代了惯常的大庄严相,令他倍感尴尬,并且膝头僵硬。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 乱敲起来……   小和尚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禅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苦竹寺一直香火旺盛,高僧辈出。年纪轻轻就做了方丈的朗月更是传奇,他 顿悟出家的经历在口口相传中几乎被神话到了直追惠能六祖的境地。朗月自幼生 活在乡间,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山前放羊。在那一个雾气轻漫的清晨,他赶着羊群 出了自家柴门,正从村西头沿着直贯村子的土路向东走,刚听见一声大猪尖厉地 嚎叫,就看见前方的横道里一前一后地飞窜出一头猪和一个人。猪身长而肥壮, 蹄疾如颠,紧追而至的是村里的陶屠夫。他紫红着脸,一手前伸,五指张开,猛 地一跃,尘土飞扬间当街按住大猪,随即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迅速突将出来,将 一抹闪动的寒光送进猪的身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哼恶音,猪声呜咽,血 水迸射,尘埃未落,但那一层淡淡的雾霭恰在此时洞然散尽,此刻太阳刚刚跃出 东山,大地一片光明,刚才畏缩成一团的羊群不约而同昂首引颈,齐声“咩咩” 起来。少年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扔下手中的羊鞭,独自穿村远去,一气不歇地就 上了山,推开了苦竹寺的大门。老方丈正在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本经 念罢,见门槛外的放羊娃微微一笑,老方丈就知道他已经悟了,是真正的顿悟。 老方丈收下他却不敢收他做徒弟,而是直接称呼他为师弟。又过了几年,就把方 丈的位子传给了朗月。   虽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桃花林救人之后,朗月很久都还在回想着那 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柔软感受。   这一天,朗月照例登台讲经,说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四品:离相 寂灭分》。正滔滔不绝,口吐莲花之际,清风拂面,顺势将讲经台侧那一片云霞 粉蒸的桃花林中的一瓣桃花吹送过来,正正落在摊开的经文上。他伸手抹去,一 行经文赫然跃入眼底:“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 心。”倏地心头猛然一震,耳边呜呜作响,放眼台下,空空荡荡的竟不见半个人 影,满庭院铺陈的青石板都被白晃晃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一片纵横有序的蘑 菇,或圆滚平滑,或瘦愣有角,而蘑菇顶上间露出油亮亮的圆斑……那天,他花 了很长时间才把体内一股股左奔右突的真气拢住,轻一步重一步地被弟子扶回禅 房。朗月半夜才清醒过来,独自在一盏青灯下脱去青绦玉色袈裟,换着普通僧服, 趁夜离开苦竹寺而去。   老和尚说:世相百音,皆由心生,最怕的就是突然转念一想……   小和尚说: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我还听到他们在说话。   她来了,然后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朗月从禅房里出来,接着敞开院门。站在迎风的石阶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落 在门前那片今年才开辟的菜地上,新叶初展,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通达外面的 道路空空荡荡的,常年少人行走的山石路上布满了一丛丛的野草,随风起伏。朗 月一般每隔一月才会出门化缘一次,或者更久,山寺清净而简朴,所需不多。他 这时看到一个人手捧香烛,沿着土石路大步走上山来。朗月心里一动,转身折进 寺院,不慌不忙地。   “佛祖保佑。”那人先进了正殿,焚香烛,拜菩萨,然后才喜孜孜地转出来, 在背后对面朝白果树和尚张口说道,一枚金黄的木叶从朗月手中滑下,落在脚前 的草地上。和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一样,一个人推开沉重 的木门。他想问:“谁?”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那种超常的感应力,就连身后的 人和他相隔多远距离也不能凭声音的高低来断定。他缓缓转身,一边顺其自然地 听凭体内那一团灼热的东西涌上喉头,又砰然一声跌回到胸腔。   “师傅,你还记得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满院的风都受到了惊 吓,疾疾流动起来。   “不记得了?”   “阿弥陀佛。”   “到底记不记得?”   “善哉善哉。”朗月脑海里的这个人一直涨红着脸庞,在山道间疾步如飞, 身板宽阔,背上坟起的肌肉蛮横有力,并闪着栗色的光泽。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 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师傅,师傅,我那女人吃了你的药,拜了菩萨。 真的就生出了一个胖小子,真是佛法无边。”   和尚朗月弯腰拾起脚下滑落的木叶,顺手在半空里挥了挥,塞进怀里。他想 起那个挺着肚子、一脸晕红的女人,那人跨出门后,他身体不禁哆嗦一下,但还 是没有开口。一切忘想为因,起颠倒缘。也是在这棵白果树下他想起许久没有晾 晒草药了。想起这事,他折回暗淡的禅房,沿墙悬空的横木板上除了一层薄薄的 尘土,空空如也,朗月只是呆呆站在房中,转眼看着印上窗棂的树阴影晃荡起伏。 随后,转身飘然出门,穿过阳光飘浮的小院。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最初站在新 开的菜畦前,黄昏宁静,泥土散发出刚浇过水后湿润鲜新的气息。和尚第一次看 见含泪带笑的那个女人。她泪中包含的深度悲伤是无法掩饰的,而突发的笑明显 源于对和尚也会种菜的惊奇。女人说吃菜就去我家地里拔呗,和尚只管念经才好 呢。女人后来干脆坐在大门的石阶上看和尚弯腰扬臂,一瓢一瓢地自顾浇水。她 随手擦拭泪痕后的脸明明亮亮得天真。朗月渐渐微笑起来,他不慌不忙地浇罢水, 点过菜籽,这般来回几趟,脚步轻快又从容不迫。自从离开苦竹寺,他还是第一 次像这样在一个女人面前身体没有变热或变凉的反应,何况这个女人清光可鉴的 目光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以至于朗月心内欢喜不尽,竟让着女人走进了小园, 去看沿墙草地上那一片晾晒的草药。四野风来,药草的清香淡淡流溢。他忍不住 说起什么叫柑橘梗和白果,白果叶、益母草又有什么作用,女人耐心地听着,嗅 着。天空的云朵慢慢游曳过去,贴在树干的阴影深浅不一,院门半开半掩,一片 叶子缓慢地落下来。   事后的回忆总是让人忍不住感叹:天地间逝者如斯的时光竟然是一张把人收 拢的网。   女人家住背后深山的另一侧,因为欠债嫁到这边山脚下的。她来到这里已经 五、六年,一直没有生养。她什么也不明白,她嫁入的人家是一个庞大的盆地家 族,几代同堂,户户后继有人,除了她这一门。那天,朗月听到树林尽头的山道 边传来似鸣似号的锐声,那声音撕裂了徐缓似水的风,无数的枝干树叶飒飒晃动, 他看到自己的脚步腾然凌空滑行,身体猛然像乘风一般扑了出去,看到扑在女人 身上用力挥拳甩打的男人被扯开,叶子一般翻滚下去,并更高声地哀嚎起来。他 前半生只两次这样把女人揽在怀里,清晰地目睹一张桃花般的脸在他眼皮下,由 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他看到四周出现一群手执棍棒、农具的黑压压 人群,才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的手臂。女人站起来,轻轻抹去泪痕,微红的脸庞 显出亮亮的色泽。她回身从容理好发鬓,伸直身体拉抻衣摆,最后款款迈步过去 扶住兀自哼哼的男人。风无声无息地穿过来,哄然散开的人群发出黄叶卷地般的 那种声响。在阳光下再次转身的女人染着明朗的光芒深深刻进了他的心底。女人 对他微笑。那个男人还在挣扎身体,不耐烦地扭动着要回过头来,女人把拖着往 前走。这时,朗月仿佛怀揣一块被金色太阳炙烤着的石头,他站在树林边,感觉 体内有一种东西就要溶化了,仿佛再也不能像风轻云淡那样平静地面对眼前的一 切。他提着各种各样的草药走进盆地,穿过曲曲折折的道路,亲自上门望闻问切, 试图以苦竹寺秘传禅医妙手回春。一次、两次、三次,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频 率越来越快,心头的火焰也越积越炽,越来越旺。终于他再开不出新药方,浑身 如焚却无力迈出寺门,反而是暮色里主动登门的女人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就使他的 心头恢复了清凉。   随即通体潮动的大清凉让他欣喜莫名,忍不住闭上一双俗世的眼睛,眼底混 浊顿失,全身的骨头仿佛无法控制,接着体内发热,一股明亮的光流转冲突,皮 肤微汗,牙齿发颤。女人把他扶到硬板木床上,褪去僧服,他不仅没有推开,反 而突然激动起来,手一抖,一床薄被卷盖住了两个人的身体。黎明前夕,他才半 睡半醒地恢复了些知觉,一夜的恍惚中,他耳边时而法号齐鸣,时而一片佛谒梵 唱。他对着窗外呆想着,漆黑的天空渐有一丝亮色透出,至深灰,至浅色,至红 紫,最后而湛蓝通透。   女人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她清晰镇定的声音里有一道 亮光。朗月禁不住一眨眼,亮光消失,随即白花花横沉的肉身尽现眼底。   “得罢休便罢休,其果何苦自追寻?”他随后登山临水,绕溪穿林,身后恍 惚一直有一张婴儿的面孔隐约发出啼音。回头侧耳,却是山风阴凉,扑面冰凉。   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小和尚说: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老和尚说:莫夸耀,也须是转过那边才得。   他说:“树叶落尽了。”   满树光洁通直的枝丫让他警醒过来又是一段时光消失在日复一日的拾拣落叶 中。直到此时他才停止漫无目的的动作,仔细回想整个过程以来点点滴滴。他关 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用冰凉的山泉水一遍遍净身洗涤。女人直到鼓着肚子才 又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是初秋时节的一个黄昏,沿墙一溜的横木板上分门别类的 草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女人的笑声似乎穿透了朗月的身体,空空的骨头中隐隐 响起劈啪的回声。   女人说:“都结果了。”朗月净身后盘膝坐下。女人突然抬起头来说:“孩 子落地百日,我在后山等你。”一只温暖的手伸出来搭在他摊在膝上的掌心里。 他握紧,半晌才默默点头,然后再用力握紧,像坠崖前突然张手抓住了悬空而下 的藤条一样,女人低声的尖叫像一根针刺过来,不避不让。天说黑就黑,两人不 觉间靠在一起。呼吸急促的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亮了。”朗月在墙上的横木板上点燃一小截蜡烛,又把另一截蜡烛放在对 面的窗台上。   “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我回去的。”“他会来报喜,你要计算好日 子。”“嗯。”“往后就是你的人……。”女人看了一眼和尚的侧脸,浑身抖了 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可张开嘴什么也没有说。朗月嘿的一声,一团红晕浮上女 人的脸颊。   “来自有因,去处有地。”他说。   女人站直身子:“记住,他原本就不行,你之前也已经尽力了,最终还是我 自愿的,就是为了还债!”她攥住朗月的手,贴近他。屋子里半明半暗,朗月内 心怦然,油然生发出一种贯通过去、现实与未来的奇异感。   后来,她一直在说着孩子的小衣服、成长和将来。黎明到来,她从依墙的木 凳站起身,向盘膝坐在床上的朗月走过去,最后伏下身。朗月穿上一套干净的僧 衣,走出房间时,感觉后脑两侧一阵阵剧烈抽动,太阳穴的血管也突突急跳。他 脸色苍白,仰面看向远处,一整天转瞬即过,像每一根漂浮在人间的稻草。他从 正殿的供桌上抓了一把白果和一截蜡烛放进怀里,转身出来时又小心关严院门。 他顺着山道走,从山垭口流淌下来的风,经过溪流和树林变得又湿又凉。山色还 能看得出绿色的鲜活,低洼处的雾气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飘飘的。还有几个黑 影,站着不动的是牛,逐步移动的是人,还高声说着话。   一个声音说:“这里没有。”又一个声音:“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吃奶孩子却睡得那么熟。”“她家族人那么多,怎么就不四处寻寻,没个动静样 的。”“听说都围着孩子转,顾不过来了。”两人迎面擦肩走过去,根本没有注 意预先避在一边的朗月。他听到脚步轻快远去,灌木间的虫鸣若有若无,有些冥 冥昧昧的意味。   老和尚说:以后,山色四围中,一庙残照里……   小和尚说:老和尚却没有了。   “师傅去哪里?”   “阿弥陀佛。”朗月转过路口,准备转向另一条进山的路,就听到一声闷沉 的问话,滚滚顺着风飘过来,又散入一片灌木丛中。他一边弯腰合十,一边侧挪 到道边站下,再次合十不语。直到那个身板宽阔的男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和尚要去哪里?”这男人看到和尚这里出现,似乎惊疑不定。   “和尚有债要还。”“你别蒙我。师傅妙手回春,远近都传开了。特别是我 家生下个大胖小子的事情,大家听说后,纷纷赞口不绝。对了,明日就是小儿百 日,师傅虽然是出家人,去看看也不妨碍的。”“和尚可以去么?”“想去就去 吧,不要胡思乱想的就好。”朗月听出了一种异样的弦音,他刷地抬起眼睛,脸 上却立刻一层冷汗。他们都是有债要还的。他接着看到一滴精亮的泪珠从那男人 的眼角飞快滑下。   他说:“和尚确实有债要还,还得赶路。”朗月的身子仿佛随着脱口而出的 话散了架,一双就此从地面飘浮起来,但他咬紧牙还是没有动。面对这个人,他 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一件没有完成的事情。他把手伸入怀里,从里面摸出几枚白果。   “这个可以炒食、烤食、煮食,或者制成蜜饯做零食吃。”那男人摊开手掌 接过去,握紧,又放开,挤压着白果在宽大的巴掌里滚来滚去。然后,他手猛地 往外一挥,几枚白果划出几道散射状的弧线闪电般消失在低伏的草木深处。落日 接近山头,惯于栖居山林的鸟疾飞投林,噪声一片。   “这味药入肺经,益脾气,定喘咳,有治遗精之功能。”“和尚应该知道根 本就治不了我的症候。”“不是还可以治小儿腹泻吗?”他问。   “做了和尚最好不要管凡人家务事了。”那人似乎认为怕他耳聋,俯身在他 耳边说:“记住,只要儿子是我的,我都忍了!”这一声使朗月全身的骨头更加 无法控制,脊背汗流如水,瞬间几乎脱离人形,眼前有一团红得透明的光恍恍惚 惚晃动。   随后的路程朗月努力敛气屏息,寻觅着既定的路线找到这面向阳的坡地,他 一边四顾打量,一边极力回忆他怎么就抬步离开了那个人的。朗月终于选定一块 略似平台的土地,蹲下开始用手扒土时,女人的身体拖着最后一道余辉出现了, 明亮而略带红晕的脸和最初见面时一模一样。朗月第二次抬头时,伸出滴着血的 手掌接过女人折断回来的树枝,接着继续掘土挖坑。坚硬的树枝换了三根,他都 是用身子把女人挤开,坚决不让她也动手。土坑挖好了,铺上女人拔来的茅草和 树叶,他先小心翼翼躺下去试了试,接着站起来,走出去,把女人轻轻抱起,又 轻轻放进土坑。然后,他把稍微粗长的和更细一点的枝干分开,在坑面上纵横密 实的搭起来,在一侧给留出一个进身的缝隙和足够从里面撑上去的树枝。他在树 枝上加上一层厚的茅草,再堆上密实的泥土。这时他听到里面黑暗处的轻声笑了 起来,他的心头一亮,如沐春风,全身的疲劳和泥土被一扫而空。起风了,他望 了四周的山和树。暮色深沉下来。   他说:“我现在进来了。”把缝隙封住,一眨眼天地便寂静无边。   他摸出一截蜡烛,在头顶上方的土壁凹陷处按稳,点燃,他把手里的另一样 东西塞进女人的掌心,低低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女人用力地点点头,说 的还是那一句话:“都结果了。”朗月尽量轻一些的翻侧着身子。土坑很深,却 不够宽,只合两人并肩平躺。女人向他露齿微笑。他贴近去。暗黄的火焰突地跳 了一下。   “我们一次就把债还完了。”他俯下身低声问道。   “嗯。”   “我们还有自己的儿子。”他的眼睛一下子穿过许多年的光阴,清清楚楚地 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放羊娃,就站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对着迎面慈悲的如来 和飘缈的香烛烟气微笑,恰巧回头的老方丈同时微微一笑。   “是我的儿子。”最后,他在女人苍白微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突然泪流满 面的说道。 ◆   迷路的紫蝴蝶    ·钟雨·   蓝妮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头发高高挽起,别上那只亮晶晶的发夹,只往蓬松 的卷发上撩了点水,顺着波浪的走向往下梳了梳,就拽着明洲到郊外散步去了。   明洲说为什么披散头发,不觉得热吗?这样的盛夏,应该是清凉打扮才对。 他的口气里露着不悦。头发其实不是他关注的,他真正关注的是那件紫色长裙, 实在太薄,近乎透明。   你不会知道长发被风掀起的感觉是多么美妙,还有这曳地的长裙。蓝妮边说 边用手将紫色长裙的下摆掀成170度,然后旋了一下,造型像极一只展翅欲飞的 蝴蝶,引得路过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探向那片紫色深处。看他们统一的 黄色服装像是铁路维护工。走在前面的男人,膀阔腰圆,像一截粗壮的树墩,身 后的两个则干瘦许多,仿佛是树墩劈开的两片干柴。蓝妮在薄裙里若隐若现的身 体,引发了男人们一场关于裸体的争论。听起来似乎是一场情色事件。明洲看看 纹丝不动的树梢,大跨几步追上蓝妮,一脸疑惑地问,今晚有风吗?   怎么没有?如果你和我一起奔跑就会有风。说着蓝妮加快脚步将他撂得老远。 快点呀,你这个老头,如果你再不把你笨熊一样的体重减下来,我就随风一起飘 走了。   我又不像你上班就编编稿子,吹吹空调,所谓运动不过是频繁地喝水然后排 水。我们搞技术的命苦,成天在生产线上转,跑的路可以把这个城市围两圈了。 你如果想把自己变成小鹿,就在这田野里奔跑吧。明洲追不上她,索性掏出随身 携带的一本杂志,就着田埂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   蓝妮回过头道:你就不怕这头小鹿迷了路,再也回不到笨熊身边吗?   一直沿这条路跑,然后返回,不要拐弯或走岔路。如果真的迷路了,就站在 原地不动,打我手机,老头我来接你。说话间,明洲发觉蓝妮已跑出几十米远, 只将那双平地凉鞋朝自己扔过来。明洲跑近一看,扔过来的还有她装着手机和钥 匙的手袋。蓝妮平时常说带着这些劳什子,就永远也没有了自由。如果可以,她 真想连最后一层遮盖物也掀掉,让囚禁一天的灵魂在黑夜里尽情狂奔。   这是城市的北郊,一条新修的公路把关在笼子里的鸟定期地放到郊外去溜, 蓝妮庆幸自己当初的英明之举,将新居选择在这个边缘地带,她这只鸟可以随时 飞出鸟笼亲近自然。往北三公里处,有条铁路横穿公路,到达城东的火车站,每 晚七点三刻,有趟列车在此交汇。蓝妮从来没有走得那么远,走得那么久,所以 明洲并不担心,她会在交叉处迷路。她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稍微复杂一些的交 通就会让她晕头转向。   但愿她没有把我的叮嘱当作耳旁风。望着蓝妮的背影,明洲“唉”了一声。   天边有几朵火烧云,光焰投射在路边的草地上,把草地镀成一片金黄。明洲 看看时间还早,足以读完万把字以上的小说。他原来对文学并不感兴趣,只是为 结识当编辑的蓝妮才读小说的,后来上了瘾。因为读得多,所以对小说的好坏也 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也正因此,他不当她小说的第一个读者,他怕他的意见会 左右她的表达。   明洲手里拿的是蓝妮常投稿的一本杂志,多是婚恋情感题材,半纪实的。故 事是真是假,他并不在意,也不像一些男人太过于理性,非要较真,说哪些情节 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这一期就有蓝妮的一篇小说,叫《迷路的紫蝴蝶》。 蓝妮昨晚有点兴奋地跟他说,这篇小说是她六十篇小说中最得意的一篇。恐怕以 后再也写不出更好的来,如果不能,就当是封笔之作了。明洲安慰她说,你不要 有太大压力,虽然你的小说现在很受欢迎,但我们毕竟不靠你写作过活,写作只 是你的爱好,你应该感到幸福,你比别的女人有更丰富的内心世界。即使写不出 更好的来,那也只能怪我给了你平淡的生活。继续写吧,没有什么封不封笔的, 你的所有篇章,在我心中都是名篇名著。   既然蓝妮自己都这么看重这篇小说,所以他一定要利用这点空闲仔仔细细把 它读完读懂。他按目录找到那一页,开篇这样写道:“生命中总有一种色彩,涂 在你记忆深处,让你永远不能抹去。它是那么神奇,那么瑰丽,如同光芒,如同 火焰,在你感到孤寂时,就会想起那抹光亮,它将会点亮你黯淡的生命归途。” 小说的主人公是“我”,这是蓝妮惯用的手法。多半也是迎合这种杂志的风格。   “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个黄昏吗?夕阳投射在一片草地上,我从没看到两种 色彩的叠加是如此精妙。那红色是热烈的我,绿色是生命旺盛的你。我们在这里 相遇,如同天使降临人间,大地从此暗淡,而孤寂的内心却被爱恋燃成一片金 黄。”   读到这里,明洲的脑海里晃出某部电影的片断来。横向的铁路纵向的公路, 极富寓意的十字路口,还有夕阳下的大片草地和粉红色的花朵,那是他们共同看 过的电影。还有一座灰色的桥。只是想不起来影片中的花,是什么名。明洲常说, 现实中的蓝妮是清醒的,而文字中的蓝妮总是如梦如幻。现在他捧着蓝妮的小说, 就像在窥看熟睡中的她,她那么热情那么纯真,如同孩子,连她的梦境也这么美 仑美奂。看她梦里说些什么。他继续往下念。   “你背着行李,走出城东的站台,朝这片田野眺望,大片的园地,繁花盛开, 习习晚风送来醉人芬芳。几只萤火虫在稻田里飞来飞去。你犹豫不决,好像不能 确定是找个地方住宿,还是继续站在那里观察萤火虫。你似乎担心即将来临的黑 夜会将那点光亮吞没。”   看来又是一曲婚外恋。明洲寻思着。   “这时,你看到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女子出现了,她披散头发,赤着脚,在 田埂上奔跑。那些萤火虫上下翻飞,引得她一会弯腰一会起身,像一只翻飞的紫 蝴蝶。你感到很好奇,也觉得欣慰,因为在这样一个时刻,有两个人将目光投向 同一件事物,准确地说,是投向一种若隐若现的光。你于是决定停下来不走了。 你主动与那紫衣女子搭讪起来。”   有点意思,明洲换了个坐姿,抬了下头,但目光很快又埋进了书中。   “你得知那是一个内心孤独的女子,因为思念远方的爱人,而每日到铁路边 守望。而你呢,你说你到南方某高校研修中文,本来不必在这个小城逗留,只因 听人说这个小城临江而建,文风淳厚,风影秀美,才临时决定下来一走,住上一 两天。没想到,下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风景。你的话一语双关,她很受 用。因为没有女人不想成为男人眼中的风景。”   “你于是向紫衣女子打听住宿的地方。她当然乐意为你指点路径。这让她想 起曾经与爱人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但她没有模仿电影里的情节,带他回家共进 晚餐,也没有在次日将邀请的字条贴在桥上。她在一个熟人开的旅馆里把他安顿 下来之后,就离开了。你当时倚在门框上,有点不舍。你说,你看到那只蝴蝶飞 出了你的视线时,你的眼睛有点潮润。”   “那个紫衣女子就是我。”小说的人称在这里切换过来。明洲继续往下念。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我披散头发,赤足奔跑在我们相遇的那片原野上。我 不知道是否能遇见你。如果能够,我将给你一个惊喜。还记得我们梦里的约定吗, 你完成研修的学业,再次来到这个路口时,我将把我的灵魂交付于你,请你携带 我的灵魂一起突围。”   明洲怔了一下。两个月前?决不会的,她可真会杜撰。不说两月了,就在这 两年里,他们也是形影不离的。小说中的“你”一定是蓝妮的假想。可是,蓝妮 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想法。在这个郊外,与“研修归来的你”激情相会呢?而且 她毫不避讳,连场景都不曾变换。他突然想到一个令他有些耻辱的词“私奔”。 他深爱的妻子要与人私奔?这怎么可能呢?可是她明明写着,把灵魂交付于他。 明洲心绪不宁地站起来,一会看看远处,一会埋头看小说,但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的脑子里泛出蓝妮欢快奔跑的身影。   她现在赤着脚,除了一袭衣裙,身上竟无一物可用。也许所有灵魂的外衣对 于一个要逃遁的人来说,都成了他的羁绊。她真的选择在今夜“私奔”,要做一 只蝴蝶,飞离尘世吗?那么那个“你”到底是谁呢?他想在文字里寻求答案。   “我们重逢在这郊外,你让我找回失去的快乐。正如你所说,真爱只有一次, 激情不会重来。我已不再寻觅,带我走吧,寻找快乐的天堂,我们相亲相爱,再 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明洲的头晕眩了一下。他合上杂志,将它在石头上重重一拍。恨恨地说了声, 蓝妮,你真是太过分了。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   明洲站起身,朝前方望了望,还是没有往回走的人影。他掏出一支烟,淡蓝 的烟雾在暮气里幻成一个个并不规则的烟圈,久也不散,像一张张裂开的嘴,在 嘲笑他。他再次打开小说,想把故事结局找到,但翻开书,再也看不清一个字, 因为光线已经很暗。   白天之后是夜晚,那是时光的背面。他不觉回想起他与蓝妮曾经有过的分别 时光。   三年前,明洲所在的公司在中东有个项目出现技术问题,要派人去解决。明 洲不顾蓝妮的阻拦,自请去海外援助。他说这是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那时他们 新婚不久,蓝妮对他百般依恋。明洲永远不能忘记送别的那一幕:蓝妮眼泪涟涟, 央求他不要离她而去,她说,爱就是让爱的人减少担忧,如果你真心爱我,就该 答应与我长相厮守,不要人为地制造别离。我知道你的公司,有很多人比你更适 合去。你太要强,你把我也当成了女强人,其实我只是个渴望被人怜惜的弱女子, 当风暴还未来临时,我就可能被它的声势击倒。他则拍拍她的肩膀平静地说,你 不会被击倒的,只是一年的时间,忍一忍就过去了。蓝妮知道实在说不过他,也 就没有再坚持。回来之后,明洲感觉蓝妮事事在应付他,虽然她外表看起来很快 乐,但已不像从前对他那么依恋,他甚至从她冷冷的目光中,能读得到她对自己 的厌倦。业余时间她总是沉浸在小说创作里,除了散步,夫妻俩难得有在一起说 笑的时候。   最近一段时间,蓝妮心烦气躁,夜里常常说些梦话。白天照常上班,一到傍 晚就拉他去郊外散步。头几天还能并肩而行,说说话,到后来干脆甩开明洲,独 自奔跑起来。明洲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竟这样热衷于这一片田野。今天,她连 鞋子也索性扔掉,如果不是他当时阻止,恐怕连身上的最后一件薄纱也要褪下。 她总是说,把自己束缚得那么紧,多累。再说天那么黑,有谁看得见?   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农舍几点灯火更加剧了田野的静寂。   他打开手机,离火车到站还有几分钟。他听到前方路口响起“笛--笛--” 的警行令。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蓝妮小说中描述的场景。与“你”邂逅,依 依惜别,梦里相逢,激情盟誓。这些如果是蓝妮真实的愿望,那么只消十分钟, 就都可以变成现实。列车在城东的小站停留八分钟。蓝妮完全可以像一只小鸡一 样,被“你”拎上火车,塞进某节车厢,永远地逃离这个城市,逃离他的生活。 这与其说是蓝妮的灵魂在试图背叛他,不如说是自己曾经的决绝深深地伤害了她。   他渐渐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没有时间理清故事的情节和作者的思绪。   不知道蓝妮现在到底跑到哪儿了,有没有接近火车道?   他沿着这条公路向北走,没有看到紫色的身影。所有的色彩都融入黑暗之中, 他如何寻得到那一抹紫色?田野里,相隔几米就有几株高梁,在沉闷的空气中勾 着头,那细细瘦瘦的样子,很像蓝妮。明洲停下来叫了一声“蓝妮”,没有应答, 他只好继续往前奔跑。   往北,继续往北。原野一片静寂,只有几只水禽从荷塘上空飞扑,翅膀飞动 时,往他滚烫的脸上洒了几粒水珠,他顿时感觉清凉不少。火车就要来临了,挡 路的铁栏杆已横在面前,他只好等在路口。灯光下,他用眼睛扫了扫,两边等待 的人群中没有蓝妮。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蓝妮也许真要搭上这 列火车从他的世界里消逝了。   十六节车厢的火车很快从眼前经过。他感觉自己的心被远去的车轮轧得支离 破碎的。他不知道是继续向北,还是转身向东去车站将蓝妮拦截下来。   这时,他看见几个影子摇摇晃晃向他走来。明洲向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去, 发觉他并不是一个人,原来他的背上还驮着个人。明洲走近一看,正是赤脚散发 近乎裸体的蓝妮。蓝妮浑身湿透,想是落水了。   明洲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回事。   那人说我们是铁路维护工,在火车即将来临前的十几分钟,发现的她。她好 像迷路了,在田野里打转转,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晕倒在路旁一个池塘边。我们在 傍晚时看到她不是一个人的,想她家人一定在这附近。这就找到了你。快把她送 到医院吧。   明洲在几个维护工的协助下,将蓝妮送往医院。医院对她进行了全面检查, 说是过度节食,低血糖加上剧烈运动,导致晕阙,脑部因为撞击有点状淤血,要 等淤血扩散掉才能苏醒。只要家人陪护身边,耐心呼唤,她会醒过来的,不用着 急。在等待蓝妮苏醒的那段时间里。明洲想起了未完的小说,便又捧起它轻声读 起来。   “想你的时候,我仿佛变成一只蝴蝶在飞,你用火光引路,照我前行,我向 你奋飞,我飞过火车道,飞越田野,飞向你的身边。你是我梦里摇着羽扇,峨冠 博带的书生。可是在我奋力飞往你的途中,你却用手轻轻一拍,火光熄灭,我扑 到在一段冰冷的铁轨上。远方的爱人啊,你是如此冷酷,为了你所谓的前程,你 残忍地抛弃了我。”   这太写实了。明洲不敢往下看。一股愧疚袭上心头。他也许真的不该在她需 要他的时候离开她,虽然他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   现在明洲慢慢理清蓝妮一些思路。小说中的“爱人”就是自已,她确实没必 要变换场景。也许在他离家的这一年里,冰冷的铁轨和空空的列车就是她梦里的 全部。他开始端详熟睡中的这个女人。她的灵魂曾被孤独肆无忌惮地噬咬过,在 某个黄昏,她邂逅了“研修的你”,你给了她光亮,那束光延伸在“爱人”回国 后的生活中。所以她迷上了散步,迷恋起写作,她以写作逃避她的生活。   他终于懂得,她的跌倒并不是一次意外,是一次蓄意制造的自虐事件。   他继续念道:“爱人的归来却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孤寂。我的灵魂在两个男人 之间撕扯,只能在文字里寻求短暂的平衡。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我曾想到了死。 就在那个时候,你出现在我面前,不是现实,而是梦里。这是第一次梦见你。你 来到我的城市看望我,在一个铺满繁花的十字路口,我们深情相拥。紫色的蝴蝶 在花丛中翻飞,金色的小鱼游曳在清澈的池塘中,吐着火光为我们引路,我们奔 跑。往北奔跑,那是你的家乡,也是我向往的城市。你激情似火,将我打动,你 说真正的爱就该是这样的,不顾一切地占有对方,心灵乃至肉体。无论遭遇什么 也不放弃。所以我决定在火车经过的路口等你,如果你从车窗里看到郊外有一点 火光闪动,那个举着火苗,身穿紫色衣裙的人就是我。”   明洲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回想蓝妮今天怪异的举动,越来越觉得蓝妮以小说 的形式预演自己的逃离。而这小说提前一天给了他,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人道。   都说爱情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他原来不信,现在真是深信不疑。白纸黑字, 如同带毒的箭头将他的心刺得生痛。   他强忍伤痛继续念道:“我们爱情的信物,是那只紫色的蝴蝶发夹和鱼形的 打火机,在今夜,我要你将我的头发高高挽起,如同你的新娘,而我将用火光点 亮前方的路。跨过那条火车道,我就跨越了人生的这道门槛,就脱离了这尘世, 与现实的世界和枯乏的生活彻底决裂。”   紫蝴蝶发夹,鱼形打火机?这些并不是什么信物呀,只是两个月前,他们散 步时,在草地上发现的两个小玩意。因为精致,蓝妮就拾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把 玩。他当时取笑她有拾荒的职业倾向。蓝妮诡秘地笑了笑说,没准这是一对信物, 有着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这对小玩意真就这么神奇地走进她的文字里。   蓝妮真是疯了。把一个梦中的约会带到现实中,竟然这么煞有介事地践约。   可是凭他对蓝妮写作风格的了解,他更相信这是一篇写实的小说。   他再次回忆起两个月前的情景:那个傍晚,他们看见蝴蝶发夹和打火机静静 地躺在草丛中,反射夕阳的余晖,蓝妮说多像一对殉情的男女。然后拾起它,小 心擦拭,其时她的眼里噙满泪花。记得那夜,蓝妮好像作了个梦,梦里又哭又叫 的,是明洲叫醒的她。   蝴蝶发夹和打火机的出现,让明洲再一次确认这只是虚构,并非真实。他鼓 起勇气往下念道:“我决定不顾一切地扑向你,哪怕做一只飞蛾,也要为光亮而 死。都说相爱的人心心相印,但愿你能感知我的爱恋。今夜,我在追逐一个梦想。 如果我不能遇见你,我就将生命交付给这片清澈的荷塘。你不必担心,我的逝去 会给活着的人造成伤悲。因为对于这样一个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我,死是归一。关 于这一切的解释,我早已把它变成铅字,此刻它正被他捧在手中。他会明白我的 苦心。”   《迷路的紫蝴蝶》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读完了,明洲合上杂志,揉了揉发涩的 眼睛。   正要站起身,发现那几个维护工在走廊里窃窃私语。凭直觉,明洲知道他们 所说的一定与蓝妮有关。他用心辨听起来。   身材墩实的男人说,这女人说不准就是两年前517案件的凶手,是那个男人 的魂灵牵引她在黑夜里狂奔,然后跌落水塘中的。瘦小身材的说,不是吧,听说 517案件里死的是个女子,那男人逃窜了。另一个纠正说,你们都弄错了,我的 小舅子是办案人员,他说死的是一对男女,他们双双跳水殉情的。据说找到女人 的一只发夹和男人的一只打火机,就可以结案了。悲剧的起因非常简单:男人出 差路过女人的城市,邂逅情感孤独的女人,女人以一枚打火机相赠,希望他点燃 她的爱情。他们在城郊的一个旅馆住了一夜,决定第二天双双出走。没想到傍晚 时分,男人也许改变了主意,他要抛下女人,独自搭上回程火车。绝望至极的女 人发现男人反悔,拼命紧追开动的火车,火车开动时产生的强大气流,将女人掀 倒滚落在路边的水塘里。而男人呢其实并没有走,只是看见心爱的女人披散着头 发,便去车站的小店为女人买只发夹,但他回来时,发现女人死了,便也跳入水 塘中。这就是案发现场为什么应该有一只蝴蝶发夹和一只打火机的解释。   你小舅子在做公安的同时顺带写推理小说吧。前面说话的两个男人嬉嬉笑着。 第三个男人说,我小舅子不写小说,但他有个写小说的女同学,向她提供了案件 素材。有篇小说《迷路的紫蝴蝶》,最近在本市很流行,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明洲下意识地举起小说,重新打开。真是太粗心了,这次,蓝妮一改常态, 写的是个中篇,他所看到的原来只是上半部,下半部在另一期,明洲并没带来。 蓝妮没告诉他这点,也许是疏忽,也许是有意制造悬念,让他体味失去爱人的痛 苦。   所幸这只是小说,明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天也亮了。这时护士来告诉他监视仪显示蓝妮快要苏 醒了。   也许该去买束鲜花。明洲飞快奔向门口的花店。店员问是要百合还是玫瑰?   不,是郁金香。明洲觉得蓝妮就像一只热爱花香的蝴蝶,昨夜只是迷醉在花 香中。现在,他终于回想起来,不久前他们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叫《廊桥遗梦》, 那粉红的花朵名叫郁金香。当摄影家将那花送给弗朗西丝卡时,她莫名其妙地说 了句“这花有毒”。现在想想,那句台词真是堪称经典。 【网里乾坤】∽∽∽∽∽∽∽∽∽∽∽∽∽∽∽∽∽∽∽∽∽∽∽∽∽∽∽∽∽ ◆ Twilight——小说、电影及其他 ·墨雨·   Vampire (吸血鬼)类的电影从来不是我的最爱: 情节雷同,扮相相仿。他 们只有黑天才能出来,呲着两颗犬牙,通红的嘴,通红的眼睛,看到人就咬一口。 被咬的人先是死去,然后重生也成吸血鬼,再去咬别的人。所以Twilight(暮色) 上映的时候,并没引起我的什么兴趣。听说这电影是关于一个吸血鬼和一个人恋 爱的故事,那又能有什么意思,他咬她一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再说电影广告上 是一对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想必这部电影不是为我等中老年人拍的,就更不必去 看了。   但是总能听到好评,如票房收入非常高,及原创小说写得也很好。正好孩子 没书看了,就买下了《Twilight》 和后续《New moon》(新月)。 开始看才知道 一共四本,后两本是《Eclipse》(日食)和《Breaking Dawn》(破晓)。   一、故事   故事的内容远不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但此书的对象是十二岁以上的年轻人, 故语言简单,没有什么过激的描述,易读易懂,且不需要很高的英文水平。   一开始就很吸引人。讲述的是一个父母离异的女孩Bella,由于母亲再婚之 后的种种不便,搬去与父亲同住。也就转到了父亲所在地的中学,碰上了这一群 也在上中学的vampires。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年青、漂亮、完美。Bella先是被 Edward的外形和容貌吸引。而Edward这一家(The Cullens)不是寻常的vampire, 他们不吸人血,却旨在保护人类,戏称自己是“素食者”,只会去捕杀大型动物, 熊、狼、狮子一类。虽然不害人,却不是说人类的血对他们不够吸引力;相反, 人类对他们的吸引力同对其他vampire的是一样的,而是他们自己决定了不去害 人,这就是说他们要对自己有足够的控制力。百十年来,他们都控制得很好。偏 偏出现了Bella,她的血的气味对Edward来说是难以控制的吸引,他几乎崩溃, 一步之遥他就会杀了Bella。但由于他们已经做出的承诺自己必须遵守,他又决 不能让自己成为失败者,所以他就用了强大的自制力去适应。到他自认有了定力 之后,才发现已被Bella深深吸引。Edward有聆听他人思维的能力,却偏偏奈何 不了Bella。他就这样陷入了恋爱。Bella原本就受他的魅力吸引,陷入恋爱只是 水到渠成。   故事的重要发展在开始恋爱之后。Edward很爱Bella,却不能同她零距离接 触,怕自己失控而害了她。Bella只知道自己爱他,根本不去想那些危险。正是 这样的矛盾重重,使爱情百般复杂。也使得小说不同于其他的爱情小说,让人耳 目一新,让人急于知道这样的恋爱的过程和结果会是什么。   Edward是十全十美的男子。他的容貌是那么完美,象一位古希腊之神Adonis, Bella一看他的眼睛就会忘记呼吸;他的身材高大,不胖不瘦,肌肉结实;他跑 起来象飞,无人能比;他弹一手一流的钢琴,且会谱催人泪下的曲子;他有十足 的幽默感,书中比比皆是,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他个性温和,对爱人体贴入微, 对手足关怀倍至;而他对待坏人个性勇猛,也很好斗,打猎(捕捉动物以饱饥腹) 时象雄狮;他有火一样的深情,山一样的坚忍,喜怒不形于色。为爱人可以牺牲 一切,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比我想要的东西更重要,而我想要的就是跟你 在一起直到永远。这样的男子,穷其一百多年的生命历程,终于遇到了他的爱人 Bella, 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   Bella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且不说她长到十七岁没有对一个男孩动过心, 只说她动了心的这两段情。一个是比她力气大千倍的vampire,动动指头就可以 置她于死地;另一个是发起怒来身高快七英尺的狼。她却镇定自若,只有深情, 没有畏惧。只要他们不杀戮良民,他们就值得她爱。这样的女孩怎能不让这些六、 七英尺的男子汉动心,而且一动到底。   举凡爱情小说,必写两种爱情。一是一见钟情,两男女肯定都是从前没爱过, 或没有真爱过,这场恋爱对两人都是第一次。二是要写一个第三者,是个一往情 深爱着男或女主角的人,自然也是一个很值得爱的人。这部四步曲将以上两点都 包括了。且不说Bella一见钟情的vampire,这一段情已经写完了一本书;单是她 的第二段情又是那么出乎意料,因为对方是vampire的宿敌——人狼。这个出众 的女孩被两个极端的人爱着,两方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女孩是撕心裂肺肝胆俱 碎。这么惊心动魄又柔情似水的故事吸引的恐怕不只是小女孩子吧。   二、演绎   也就难怪电影一上映男主角立即被全北美的女孩子爱上了。Robert Pattinson曾经出演Harry Potter (哈利·波特)第四部《火焰杯》的重要配角 Cedric Diggory。Harry Potter书中对Cederic的描写是“惊人的英俊”,而 Twilight中的Edward是“无瑕的俊美”。书中对Edward的外表的描述,象是对他 度身定造。用Pattinson演Edward似乎顺理成章。女主角也是当之无愧。所以电 影一炮打响,票房(2008年11月上映)已创下$170M(成本是$7M),DVD至今(2009年 2月)没出,是为了电影在影院继续赚钱。第二部业已开拍,第三部已经签约,第 四部一定是指日可待。而男主角频频被名人秀访谈,甚至出书出影集,所到之处 晕倒遍地女孩。他自己倒是很清醒,他说女孩子们只是把他当成了Edward,她们 爱的是Edward而不是他。而他自己呢,只是十分幸运地被选中。幸运?是真的, 五千人候选,他一枝独秀。由于导演一看他的照片就以为Edward来到了眼前,特 把他从英国请来试镜。他根本不知道要演的是什么,只是因为喜欢已被定为女主 角的演员在另一部电影里的演出而愿意与她合作。当然就不用提他在此之前没看 过这本书了。   于是人们拿Twilight去比Harry Potter,因为二者都是引起轰动的幻想小说 并被拍成叫座电影。有人把二者划了等号,有人说相去甚远。就写作水平而言, 前者与后者无法相提并论。J K Rowling (Harry Potter作者)贯穿全书的机敏、 睿智,每个角色鲜明的个性,使Stephanie Meyer (Twilight作者)望尘莫及。而 且Harry Potter一部比一部好,直到完成七部。Twilight是一部不如一部,最后 一本几乎是平凡了。就想象力而言,二人应是不相上下。Rowling的七本书中除 去人物的个性是来自生活,其他全是想象。而Meyer只是做了一个梦(可能是 vampire电影看得太多的缘故):一对青年男女在树下谈话,内容是他们深深相爱, 却因为男孩是vampire而不能如愿。她就编出了其他所有的故事——vampire的生 存特性,vampire的特异功能,人狼的传奇等等。个性描写就差了一些,虽然 Edward的完美让人不忘,Jacob(人狼)在对待Bella时就是一味地好,没有太突 出的个性,使人感觉好男孩的性格都差不多。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Harry Potter是写给所有人的,Twilight是写给女孩或年青女人的。当然了,女孩子们 叫起来最响,虽然只占一半人口,也使得Twilight震动了全北美及欧洲。   我个人的观点是Twilight可以同琼瑶的小说一比。都是荡气回肠的爱情,都 是爱情第一,生命第二。琼瑶的书风靡了中国多少年,相信Twilight系列造成的 影响只会更大不会更小(该书已被翻译成三十几种文字)。在琼瑶作品中出演的众 小生们,也是红及一时。   当年由于琼瑶的小说,使多少女孩恨不能嫁。只希望如今的女孩聪明一些, 别把Pattinson当成Edward,别认为Edward当真存在。 ◆   晋水之源    ·简杨·   一   我在太原停留期间,一位朋友有天突然从北京来了。因为她当晚就要离开, 我想让她看到太原最好的地方,所以我就说:你一定得去趟晋祠。   话刚说完,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似地霸道。也许是一想起晋祠,我的心就 变小了回去。晋祠如同一本美丽的故事书,藏满了我童年时珍爱的东西,铁人, 水瓮,梳子,马鞭,戏台,长着白胡子的仙人,玉圭形的桐叶……。在离开故乡 的几十年中,我到过很多地方,那本故事书虽很久没有翻过,但记忆依然温馨。 当我和朋友乘车朝太原的西南方向驶去时,心中竟有些急切。这么多年过去了, 坐落在悬瓮山下的晋祠,还是往日的模样吗?   时值秋天,太原城内干燥不洁,但车一开上晋祠公路,天就变蓝了,空气也 清爽了,两侧的行道树仍没有干枯,低垂的枝条摇曳着美丽的金黄。虽看不到水, 可感到十分潮润,清新的水气隐隐散着。朋友吃惊地问:这里怎么有些南方的味 道了?我答道:晋祠就是太原的江南,在很多年前,这里到处是稻田,公路两侧 并没有这么多的工厂和民房。   二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开太原的。在那之前,每到夏天,我都会跟同学们去 晋祠游玩。每次去时,我也曾像朋友这样吃惊,会一边朝车窗外看,一边忍不住 想:南方的景色就是再美,也不会比这里还美吧。当汽车离市区越来越远,见灰 暗的城市被完全抛在后面,我会变得兴奋起来。可当汽车开离晋祠,就是路旁有 着一望无际的稻田,绿苗间还闪烁着粼粼的水光,我仍会忍不住怅惘。晋祠是我 这个北方孩子眼中的南方,它虽在并不很远的郊区,我却不能长留。那每年一度 的旅行,既会让我激动,也会让我失落。   我从小就听过很多晋祠的故事。那些美丽的故事,几乎每一个都离不开水。   我父亲说过剪桐封弟。周成王姬诵年幼时,有次和弟弟叔虞游戏,将一片桐 叶剪成玉圭之状给了他,说:我封你到唐地做诸侯。由于一个史官把姬诵的话一 丝不苟地记了下来,小兄弟之间天真的童言成了有证可查的君无戏言,姬诵长大 后只好选择吉日,将唐地封给了弟弟。叔虞在唐国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因境内 有晋水,其子便把唐国改名为晋国,并在晋水之源建造了叔虞祠。叔虞祠便是人 们常说的晋祠。晋水之源就是一眼奔腾不息的泉水,难老泉。因为难老的缘故, 晋祠经过历朝历代的修建,最后变成了一座拥有上百座殿、堂、楼、阁、亭、台、 桥、榭的美丽园林。   上中国历史学到三家分晋时,我也听老师讲起过晋祠。晋祠有条“智伯渠”, 是春秋时晋国的智伯为了攻打赵襄子、引汾晋二水灌晋阳而开凿的。后来智伯被 杀死在晋阳城下。他的家臣豫让为了复仇,毁容剃眉,装成乞丐,几次想要行刺 赵襄子,但总是不成功。最后一次,赵襄子为豫让的忠义感动,脱下自己的衣服 让豫让用剑乱刺,豫让刺过衣服后就自刎了。讲到唐朝时,老师又说李渊父子从 太原起兵,一路浴血厮杀,最后在长安建起了辉煌的大唐,晋祠贞观宝翰亭内还 立着唐太宗书写的《晋祠之铭并序》。文中有“先皇袭千龄之徽号,膺八百之先 期,用竭诚心,以祈嘉福。爰初鞠旅,发迹神邦,举风电以长驱,笼天地而遐卷, 一戎大定,六合为家”之句,表达了李世民对李氏帝业以及大唐王朝最初源头的 感念之情。   父亲还讲过那里的金人台。台上站着四个铁塑的武士,他们有镇水和保护晋 祠的职责。守着西南角的那个,铸造的年代最久,是锻铁技术相当高超的北宋时 铸的。有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那个铁人因为身穿重甲,酷热难当,就从台上 走下,到附近的汾河之畔去寻找清凉。当他跳上一个渡船时,船差点儿沉了下去。 船家说道:你怎么这么重,像个铁人似的?铁人被点破真身,立刻还回原形,站 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人们就把他又运回晋祠。   父亲让我知道了山西有三千多年的绵长历史,老师则让我为山西的豪杰英雄 激动。后来自己读书,我又知道了不系舟潭里那十眼奔泉的故事。晋祠里最初只 有难老泉,并没有南北二渠,但因住在泉水南北两村的人们为水械斗不止,官府 有年只好架起一个油锅,将十枚铜钱扔进沸油让两村争抢,泉水的分配以抢到的 铜钱数为准。两边都派出了村中最勇敢的年轻人。北村的壮汉一口气从油锅里捞 起七个铜钱。他为村人争回了七眼水,也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但我最爱的晋祠故事还是母亲讲的。母亲说晋祠有个戏台,戏台正面有个娘 娘庙。她并不知道那戏台其实就是水镜台,也不管哪个庙才是娘娘庙,她把圣母 殿和水母楼混在了一起。她讲过好几次晋祠的故事,但总是只有一个“娘娘”─ ─水母娘娘。水母姓柳,出嫁后受婆婆虐待,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担水。婆婆刁 难她,只喝前桶里的水,说后桶里的水脏。有天柳氏在途中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 人,他说自己的马非常渴,能不能给点儿水喝。柳氏给他后桶里的水,他却非要 前桶的。柳氏虽然为难,但还是同意了。等老人的马喝完水后,她只好回去重挑。 那个老人便给了她一条马鞭,说,你今后不用再这么辛苦挑水了,回去后只要把 鞭子放在瓮中,什么时候见水变浅,轻轻往上提提,水就会重新变满。柳氏从此 就再也不曾出去挑水。婆婆心中愤愤,却无法发作。后来柳氏要回娘家,临行前 将马鞭的秘密告诉了婆婆,叮嘱她只需轻轻一提,水就会注满瓮子。可婆婆后来 竟将马鞭从瓮中全部提了起来。柳氏当时正在娘家梳洗打扮,听说婆婆闯了大祸 就跑了回去。见水已漫得满村都是,她就一下坐在瓮上。大水止住了,但变成了 一股清泉,继续从瓮中汩汩流出。那泉就是难老泉。   我母亲讲完故事,会这样收尾:你要不信,下次去娘娘庙,就看看她头上插 没插着一把梳子。   三   陪着朋友走进晋祠,我依然像从前那样,从水镜台开始,经会仙桥、金人台、 对越坊、钟鼓二楼、献殿、鱼沼飞梁,最后走到了圣母殿。每到一处,我就会向 朋友讲起相关的传说和儿时的记忆。   当年来时,我总会爬上水镜台,在空旷的戏台上奔跑一阵,然后翻身跃下。 西边是智伯渠,那里的水虽然清澈,但不如难老泉有吸引力,智伯襄子虽然在历 史上有名,但不如水母娘娘有趣,所以我很少在那里停步,而总会跑上四四方方 的金人台。台子的四角,各有一个巍然屹立的铁人。西南角的那个最为雄健,而 我感兴趣的却是另外三个。它们都已有些残破,其中一个还断了手臂。断臂像一 个树桩那样端在胸前,人们的抚摸让它变得光滑无比。每次触到它,我的手都会 感到一阵清凉。鱼沼飞梁也是正方形的,据说是中国仅有的古代十字形石桥,我 关心的却只是池中有没有鱼。找完鱼,就跑到圣母殿里看侍女像。我父亲说彩像 是宋朝的,古人的技艺很了不起,总嘱咐我去了要好好看看。而我那时还不懂得 欣赏,进了圣母殿,只是一个个地挨着数,想搞清楚那些侍女是否真有三十三个, 但每次都会半途而废,为她们栩栩如生的表情分了神。   在娘娘庙里我也会呆上好长时间,看铜塑的水母是不是坐在一个水瓮上,她 头发里有没有一把梳子。难老泉在娘娘庙前的一座八角亭下。那亭子和一般的亭 不同,不是为人休息建的,难老泉就藏在那个用石头砌成的圆圈里。我曾多次踮 起脚朝下看。泉水深不见底,听不见流动,只有沉寂和黑暗。面对那大得像洞穴 一样的泉眼,我总是十分恐惧,生怕一不小心掉入其中。难老,就是晋水的源头。   距难老泉亭不远,是一个用汉白玉石栏围起的水潭,因为它的形状似船,就 得名不系舟。旁边有一个小亭,亭内有一条石径,会把人一直带到潭中。石堤上 有十个圆孔,从中日夜不息奔流而出的泉水,是传说中难老泉畔南北两村争斗过 的,南三北七,分别流入南北两渠。我少时喜欢蹲在石堰上玩水,听奔泉汩汩的 声响,也喜欢看水眼旁苔花斑驳的石壁。潭底清澈无比,铺满了圆润的小石。掬 起一把泉水喝下,人顿觉甘爽甜美。喝到肚胀之后,我把自己的水壶装满,带回 家继续回味。   四   这次来晋祠,也许是因为已到秋天,巍峨的悬瓮山看去十分灰暗,不如过去 充满生机。庙亭也因为失修,漆皮剥落,壁画很久没有描摹,人物已面目模糊。 圣母殿上了锁,那些宋代侍女们的风姿,我只能从外面看着一些影子为朋友讲解 了。   最让我吃惊的是难老泉。走到那个八角亭下,我又像过去那样朝泉底看去, 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水沸腾时一般的噪响。我以前就听家人说过,近年 来因地下水开采过度,难老泉常常断流,晋祠里有时不得不注入自来水。我一直 对那将信将疑。恰巧身旁有关于此泉的介绍,我便给朋友念了起来。除了难老泉 的历史,介绍也写着现在泉中流着的是自来水和泉水。我恍然大悟,那突突的声 音就是马达开采地下水的声音。   我抱歉地对朋友说,本来想让她带点儿泉水回北京的。她说没关系,晋祠很 特别,她在别处是看不到的。又问我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在山西这样缺水的 地方,才能有晋祠这样的园林,才会有我讲的那些故事。   她的话让我沉吟了很久。其实我早已知道,所有的传说都有各自最初的影子, 只是后经世代传讲,渐渐源头模糊,才变成了美丽的故事。叔虞之子在晋水之源 建起晋祠的雏形,是为了感念造福生灵和土地的泉水,那个最早讲述铁人逃跑的 故事的人,一定经历过一个干旱炎热的夏季,而在水瓮上坐化的水母娘娘,原型 许是一位在水灾中因救人而丧生的女子,那十眼奔泉和南北二渠的来历,更不是 一个简单的故事,却饱含了人们对水的最痛切的希望。一眼泉水被分为几股灌溉 不同的村子,在中国的民间,类似的传说并不少,但唯有不系舟潭的南三北七最 让我感动。关于南三北七,另一个晋祠故事提供了完全不同的版本,说是柳氏的 婆家和娘家都住在难老泉边,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按照人间的说法,女子一旦 出嫁,就是婆家的人了,所以分泉水时,婆家在表面上多得了几眼。神间的事却 不同。成了水母的柳氏,出于对娘家人的惜恤,让南边那三眼泉的水量,一直和 北边一样充沛,有时甚至还要多。山西,最缺的就是水。有了水,就有了生命, 绿色,未来。水,养育了一方黎民,也孕育了动人的故事。在南三北七的传说里, 人们自然地注入了自己的感情和期望。那期望随着难老泉一直在汩汩流淌,以一 种纤柔而深沉的力量泽润着后代。   《诗经·鲁颂·泮水》有曰:既饮旨酒,永赐难老。因此诗句而得名的难老 泉,已经奔腾了三千多年,而晋祠苗裔堂前那棵横卧的古柏,也因难老日夜不息 的润泽,至今依然苍劲。泉水曾经淹过晋阳,也灌溉过几万亩土地,水量充沛得 像永远也不会枯竭。而如今这被誉为晋水之源的难老,在马达的轰鸣之中,还能 再流淌多久呢? ◆   桯史之桯确应读作“楹”——供肖毛兄参考    ·最后诊断·   于09年3月号《新语丝》上,拜读哈埠同乡肖毛兄之考证系大作《〈桯史〉 的桯字应该怎么念》。   肖兄博引旁征,反复辩证,以为“桯”或即“楹”之通假,意为“柱”。其 读书解疑之法,深得顾宁人考证精神之三味,后学由此受教良多。然肖兄终亦不 敢确定此猜测之正确与否。其实愚以为肖兄之猜测完全正确,仅凭《桯史》原序 文及当时之社会背景,即可断定桯字本义。谨书愚见于右,供肖兄参考。   愚以为破解此“岳倦翁密码”之关键,在于序中如下两段。一,“亦斋有桯 焉,介几间,髹表可书”;二,“汝将多言日朘,如五达之交午乎?汝将嘿嘿养 元,如老聃之柱下乎?”   第一段,肖兄文中已有所论,以为既言“桯介几间”,则“桯”义必不为 “几”,否则便可释为“几介几间”,语不通矣。此诚确论。第二段,肖兄以为, 后一句既有“老聃柱下”之典,故可证“桯”义为柱,不知前一句中“五达之交 午”,仍是指柱。五达,指四通八达之要道,典出于《尔雅》“五达谓之康,六 达谓之庄”。交午,全称为交午柱,一解为华表,一解为诽谤木。因前有“多言 日朘”,可知倦翁此处所取,应为后一解。   朘音捐,意为损耗。若树谤木于大道通衢,则人人得以己见书之刻之木上, 犹倦翁之书桯也。柱上之文既满,欲书新言,则必须涂削旧字,而柱亦必以此日 削日减。倦翁盖以此喻己著述孔多,必然招谤。前文所谓“载笔者言”云云,盖 即同时之史官所言也。史官谓“朝廷设史官,犹含毫阁笔,彼齐东者何为哉?”, 即谓倦翁著此书,恐无事招祸也。   或问曰:宋朝向来优待士夫,倦翁闲居著书自悦耳,何能肇祸?盖《桯史》 者,乃倦翁私人所著之史。南宋初秦桧当国时,恐其秽行因私家著述流传后世, 故讽朝廷下令,严禁私史,当时气氛紧张,甚至司马温公之孙亦不敢认《涑水记 闻》一书为乃祖所作。桧死后五十余年之嘉泰二年,诏再禁私史,仅留《续通鉴 长编》等数种,交史官审查;其年秋,再峻其法,凡私家著述“事干国体”者, 一律销毁,其严酷有甚于清高宗禁书时。经此两次摧折,恐一时士夫皆存“莫谈 国事 ”四字匾额于胸中矣!当第二次禁私史时,倦翁方为少年;其著《桯史》 一书虽在晚年,而当时不能不有所顾虑也。   当时世事可痛,赵氏偏安江南,已近百年;一时之激愤者,动以春秋大义责 君,攘袂欲决一战,而当国者多苟安求全之小人,言战者往往得祸。当时史官修 史,尚含毫阁笔(此语出于《史通》,谓史官修史,恐触时忌),况倦翁身是岳 武穆之孙,其书又多言“公是公非”,所谓公是公非果何哉?无非以主战为公是, 以主和为公非也。可见倦翁所谓讥己者,其实乃倦翁之友,深恐倦翁以言招祸, 讽其当少言以养元。而倦翁于序中书此二句,以明己宁为谤木,损身以立天下之 正论,而不为老庄式之柱下,循清静无为之道,作清谈误世之人。可见倦翁立身 之正,宛如乃祖。英风浩气,千载之下,凛然可感。而桯之义为楹,为柱,可无 疑也。   桯之为字也僻,不识,不为过也。然倦翁书桯之精神,所谓立言以正,铁肩 担道义者,则吾辈读书立身之人,皆应慕之效之。此亦新语丝之精神也。此乃小 弟所思与肖兄共勉者。   谨白   PS:中央书店的购书环境与书籍质量实在不如学府书店,虽然后者远一点, 但是打折率高。只是那里距离某几所大学较劲,也会常常遇见某些施施从外来, 骄其学生的文化人啊。 【网萃】∽∽∽∽∽∽∽∽∽∽∽∽∽∽∽∽∽∽∽∽∽∽∽∽∽∽∽∽∽∽∽ ◆   上善若水 ·胡破卷·   一   一路上,对面的人都按捺着兴奋。他无疑是害羞的,生怕别人看出他的激动, 所以蜷着身子,专往视线的边远地带躲。本来就矮,缩头缩脑的样子,就更像树 荫里一截盘虬的树根了。   中途,卖盒饭的来了。车子哐哐当当。推车的中年大嫂豪迈地驱逐着走道上 支出来的腿:“盒饭十块!只卖一次,待会儿就没啦!”   “你饿不?”对面的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朝他笑笑:“肚子不饿,眼睛饿。”车窗外一重山又一重山,欢快地跑了 十几年,依旧是好看的。   半晌,餐车又推回来。喊声变了,口气依旧强硬:“盒饭五块!最后一次啦, 不买就等着饿肚子吧!”   “这么快就降了一半。”对面的人讪讪地对我笑。显然他很想给我买一盒, 但见我兴致不高,只顾沉醉在窗外的景致里,便噤了口。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缓慢最消极的火车了,是个站都停。   老河口东站到了,车厢顿时空了一半。老河口东在这趟旅途中绝对算是大站, 要停靠20分钟。等我从窗外争吵蹦跳的小贩中回过神来,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下的车?我完全没注意到。担心了一会儿,他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茶叶蛋。   我吃了两个,他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在茶几上像演员冷了场。他确定我不 再吃了,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了起来。   这趟车从襄樊到安康。下一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谷城。   十五年了,车厢依旧面如菜色。十五年前就濒临淘汰的车,居然一直用到了 现在。车厢壁和茶几上污渍斑驳,刮痕累累。车窗难以放下和抬起,尘屑像苔藓 在滑轨里生了厚厚一层。这样的列车,如同缺乏关爱的继子,毫无希望地在铁轨 上爬行,随时准备着为其它列车让道。可以想象,乘坐这趟车的,也只能是农民、 工人、出自平民家庭的学生,以及像我这样的不名一文的人——我们这些人,有 个共同特点,与其说是贫穷,倒不如说,命运在我们足下一泻千里,永远不会出 现动人的转机。   就像这趟列车,十五年,一成不变。   十五年前,每逢假期,我坐这趟车回家;假期结束,坐它返校。   十五年后,载我回家的还是它。甚至列车员也还是那群懒洋洋的人——妙龄 女孩变成了中年大妈;十五年时光绑在腰身上,沉甸甸的。   半个小时后,谷城火车站到了。按常理,我们是该出站台的。出了站台,有 一条通往县城的大马路,中途拐个弯,一段通往801厂的上坡路突兀而生。可是 这样就绕远了。801厂的人,从来不走这条常规大道。他们选择走山路。   一条蜿蜒的小路自站台通往山梁深处。801厂就静卧在大山的褶皱里。   801厂的职工和家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山路——除去雨雪天气,这山路使归 途都变得静谧安宁起来。山路不长,但有些绕。翻过两座山头,801厂便隐隐在 望了。   外人第一次来801厂,看见山路两旁都是苍松翠柏,会觉得这厂里的人生活 在山水画里一般。其实不然。进入工厂家属区,你会发现这里同所有厂矿的家属 区一样,林立着式样单一、面目晦暗的居民楼。目光远处是砖瓦楼群,墙壁赭红, 这是七、八十年代的底色。近些的,就是水泥混凝土质地的了。新鲜的灰色不如 陈旧的赭红色经看,但厂里的职工和家属还是希望住进灰色里。灰色代表更高一 个阶级。   我家当然在赭红色里。那里面的房子全是一个格局:狭小的一室一厅,阳台 堆满杂物,兼做厨房。卫生间两家共用。这样的居室,是别奢谈什么舒适的,不 过是个吃喝拉撒睡的所在。   我和他寂寂地往家走,蔫头蔫脑地贴着墙跟。幸亏是正午,整座801厂都在 午休,与熟人照面的尴尬因此略去。不是所有重逢都令人欣喜。   蹑手蹑脚上到三楼,他刚掏出钥匙,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王婶胖了,十年前的鸡蛋脸摊成了荷包蛋。“桥桥回来了?”依然是十年前 招呼我的方式,语气透着惊喜,“你爸爸早上5点多就起来去襄樊接你!”   得谢谢王婶的惊喜。这说明她并不介意我的过去。我恨不得让全厂人都知道, 其实我是个良民。出那个事儿,纯属走路时被自己的屁冲了一跤。   二   那个和我一起回家的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父亲。现在,父亲收拾好工具, 出去给一户人家打家具了。我留在家里睡了个午觉。家里的竹床都睡红了。原来 每年夏天,傍晚时我便与父亲合伙将它抬下楼,父子二人挤在上面纳凉。我进去 后,夏天睡在统一发放的草席上。草席被汗水浸湿后不会出现竹床的锈红,只会 日渐酥松,最后沤出洞。   这一觉十分绵长,醒来时已近黄昏。   在襄北农场,午休也是有的。集体制的午休,十分短暂,醒来时常常感觉意 犹未尽。年轻人总是能睡的,何况农场里每天都要劳动。遇到农活忙碌的时候, 全身要连续酸上好几天。   坐在竹床上我清醒过来了。出来了,真的出来了。该做什么呢。我没有重获 自由的喜悦,只有对未来的迷茫。或许该给父亲做一顿晚饭吧,可是我连家里的 柴米油盐放在哪里都不晓得。   那,先整理一下自己的行李吧。其实能有什么行李呢。进去时两手空空,出 来时多了一本纪念册。上面写着狱警真诚的祝福:走向新生——我的新生在哪里?   呆坐在板凳上,直到父亲回来。半个小时后,一顿丰盛的晚餐摆上了桌。酸 豆角炒肉末,清炒蚕豆米,黄骨鱼汤。一大碗油盐饭。还有两个茶叶蛋,是火车 上剩下的。   “吃完饭还要去吗?”我问父亲。   “嗯。可能很晚才回来。你先休息,不用等我。”   “怎么催得这么紧?”   “有活就做吧,哪里还轮到咱们挑三拣四。现在挣钱难,找我打家具的越来 越少了。”父亲的口气有些沮丧,“都嫌我的样式老了。可是你知道,那些老式 家具要多结实就有多结实。那些时兴花哨的玩意儿,用不了几天就到处出问题。” 这倒是真的。家里摆的就是他结婚时自己打的家具。憨头憨脑的模样,却一直用 到了今天。看它们的架势,再用十年还是风采依旧。   “要不我跟你学做木匠吧?”   “现在做木匠怕是养不活自己咧。如今都兴买成套的家具。你刚出来,先休 息一段时间,想清楚自己该做点啥。”   “我也不知道。”20岁到30岁的十年里,我学会的唯一一项技能是农活,可 是在这个偏居一隅的工厂里,我没有土地。   “哦,对了,”父亲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拿着。以后方便联系。”   “这是什么?”   “手机。”   “手机?”   “就是手提电话。你在里面待了十年,现在社会变起来像蚂蚱跳,好多东西 你要慢慢知道。”   “怎么花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责怪父亲。手提电话这种东西是我配有 的吗?我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十几年前它还叫“大哥大”,不像现在这么小。上 高中时,地理老师率先在全校买了一部,没事就举着那个硕大的“砖头”叽里呱 啦,全校纷纷侧目。   “唉,现在手机可便宜了。两百就能买一个。”   原来如此。十年真空一样的生活,出来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来客。   父亲出门后不久,下起了暴雨。我关上门窗。老房子,密闭性差,外面下雨, 雨水便顺着窗架流淌一地。所幸雨很快就停了。把窗户推开,湿润的风灌进来, 墙上的日历被撩拨得哗哗作响。看清楚了,2006年8月25日。闷热被吹散,五脏 六腑里全是雨后的清新。此时再回忆往事,也有了一丝明净的底色。   三   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呢?或者说,我该如何启齿呢?这样的叙述,真是令人 难堪。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是武汉一所医学院的大学生。“天之骄子”。   十年后的此刻,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社会渣滓”。   如果用法制报道惯用的笔触,我的叙述,是为了揭示“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 生,是如何沦为阶下囚的。”   可是,请原谅我必须先从这座工厂谈起。我是这座工厂的衍生物。类似木耳 与枯木的关系。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均与这座工厂唇齿相依。   801厂——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用代号来指代的工厂有很多,它们大多是 军工企业。可是,从我记事时起,801厂似乎同部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它是隶 属于铁道部大桥局的一个工厂,全名叫谷城县桥梁工厂。但几乎没有人称呼它的 全名。801,人们约定俗成地这样称呼它。简洁,利落。   大桥局总部设在武汉,因为修建了武汉长江大桥而名噪一时。之后大量分厂 便触须一样向全国各地伸展。这些地方包括南京、郑州、九江、广州……它们都 扎根在了城市里。惟独这个801,孤零零地落到了鄂西北的山坳之中——当时, 鄂西北山区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重点地区,为了支援“襄渝铁路线”的建设, 801厂便顺应时势地诞生了。   这样的命运,让这座工厂蒙上了一层特殊的气质。   首先,它与地方有着难以消融的隔阂。对,“地方”。这是一个略带歧义的 词汇。801的职工和家属,在内心绘出了楚河汉界,凡是厂外的一切,都属于 “地方”。801是他们内心孤傲的疆域。   客观地说,这种隔阂首先是来自于地方的敌意。   工厂隶属于大桥局,主要的税务和收入当然归大桥局管理,地方几无油水可 捞。七、八十年代,工厂效益正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红火。在一个贫穷封闭的 山区小县,出手阔绰的801厂人理所当然遭人嫉恨。   工厂里的绝大部分职工来自武汉,因为国家建设的需要来到此处。可以想象, 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他们,是无法融入落后茫昧的地方文化的,甚至,在面对 当地土著时,他们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的最典型表现是婚恋。   工厂里鲜有人愿意和当地土著婚配。他们的首选是大桥局在其它大城市分厂 的职工。这样便可以凭借婚姻,体面地返回城市。其次是内部消化。“吃国家公 粮”在那个年代是一桩理直气壮的荣光。双职工享受的待遇更是优渥:分房,子 女免费入托入学,公费医疗,大人小孩乘坐火车一律免票……连逢年过节发放的 福利都是双份的——两大筐年货,两大箱水果,全家人再怎么使劲吃也吃不完,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掉。烂水果堆满了垃圾桶,发了酵的甜味笼罩着全 厂,那浓郁刺鼻的味道里浸透着工人阶级最后的骄傲与自豪。   只有条件最差的光棍,才愿意娶当地女人为妻,而愿意嫁给当地男人的,多 半是名节不清或家道落魄至极的女子。   报复很快就来了。地方电力部门经常给工厂断电。尤其在夏天,断电更是频 频发生。通常的情形是:全厂家属区突然坠井似地漆黑一片,惊呼声随之四起。 停电了!所有人都嚷嚷着走出房门,马路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个狗日的,又 要给电老虎喂肉了!   “喂肉”一般需要1个小时。电力恢复后,喧嚣的家属区重新安静下来,人 人回家吹着电扇看着电视——在八、九十年代,看工厂自办的有线电视台播放的 港台录像,是801厂人最热衷的消遣;有时,遇到职工结婚或子女考上大学之类 的喜事,还会整晚整晚地播放“点歌台”。   停水也屡见不鲜。工厂用水来自当地的南河水库。南河是汉江的一条支流, 起源于神农架。河水原本奔腾不息,厂里的小孩每年夏天都去那里游泳和抓螃蟹。 自从上游修了水库后,河道便明显枯瘦,河水潺潺如泉水,有气无力地注入汉江。   夏天停水是一件令人万分恼火的事情。而且水的恢复不像电的恢复那么立杆 见影,有时需要几天的斡旋和调解。其间工厂居民的生活用水,全靠去附近的农 村挑。有热心肠的村民自己建的水井,免费给大家挑水,也有厉害的,身子叉在 井边收费,一桶两角到四角不等。   这样的报复是官方的。更多的报复来自民间。   发生在地方青年和工厂青年之间的斗殴从未中止过,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残 废几个,有时也会死人。这时工厂领导便如临大敌,反复向职工们敲警钟,叫他 们管好旺盛青春无处发泄的子女。   再有,居住在工厂周围的一些农民,不时窜到工厂车间里偷盗一些物质拿出 去变卖。起先是废铜烂铁,后来发展到直接拆卸机器零件。此类事情屡禁不止, 工厂头痛之极却也毫无办法。也有直接偷到职工家里来的。一旦抓住,平时早就 熟络的街坊邻居——多半是工厂里不同部门的职工——便一拥而上,一顿暴打。   801厂,就是这样一个既封闭又完善的小社会。子弟学校,幼儿园,职工医 院,邮局,菜场,储蓄所,澡堂,食堂,这些都是有的。除了火葬厂,这座工厂 完全可以承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所面临的一切。   自身机制的完备,使得工厂融入地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令人尴尬的是, 工厂同武汉总部的关系始终是丝丝缕缕无法断绝的。工厂一切都靠总部调度,自 己却身处交通不便的外地,远嫁的闺女一般,总部多少有些无暇顾及。因此,工 厂的待遇和资源,同坐落在繁华城市里的其它分厂相比,显然又差了一截。这一 切,都造就了801厂高不成低不就,既自负又自卑的心态。   拥有这种心态的人群里,也包括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有着一个异常动听的复 姓:慕容。从我记事时起,周围就没人称呼她的全名慕容黎。他们都叫她慕容老 师。关系亲昵的,就直呼慕容。   是的,想必你已经猜出,我的母亲是801厂子弟学校的一名教师。她教授初 中语文,有时也兼带政治课。她的教学水准是得到同行和学生认可的。几乎每年 她都可以拿到校际的一些教学奖励,有时还会在局里的教学竞赛中获奖。   母亲是怎么来到801厂的,我不太确定。但我可以想像当初“支援三线建设” 的激情之火一定是在她的心里烧得一蹿一蹿的。而当初的这个决定,几乎让她的 整个后半生都处在懊悔之中。   父亲进入工厂的轨迹却清晰可循。在801厂建厂初期,因为发展需要,会吸 纳一些地方人员进入工厂。其实能提供给他们的,无非是些后勤配套的工作岗位, 诸如水电工、木匠、花工等。这些岗位除了工资,几无奖金可拿,但对地方上的 人来说,这依然是巨大的诱惑。进入国家体制,成为一名吃公粮的工人,是他们 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的父亲,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进入801厂,成为一 名木工房的木匠。   来自“地方”的父亲,尽管以正式工的身份进入了这家工厂,但工厂回馈给 他的,只能是正式工的面目,而不是正式工的真情实意。工厂职工不会在心里将 他的真实来历一笔勾销,他终究还是地方上的人。他所享受的情感待遇,同进入 工厂之前毫无二致。   与此不同的是,父亲为数众多的,仍在地方艰难度日的亲朋好友,却将父亲 视作了实打实的公家人。从此父亲的处境微妙起来:他身上负荷着亲朋好友的希 望与嫉妒,成为一个可以依附可以索取的对象;而这样的负荷,显然是一个身处 桥梁建筑工人外围的木工所难以承载的。卑微、疏离、有苦难诉——这样的心绪 纠缠了父亲一辈子。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听上去像是一则奇谭。母亲来自武汉,子弟学校的教师, 干部编制;身材高挑,气韵娴雅。而且,母亲不是那种声名狼藉的女人,她一直 是端庄贤良、稳重自持的。即使在很多年后,这一点依然被人所称道。在外界看 来,母亲和父亲这样的人走到一起,颇有些落难的意味。   我长大后,曾不怀好意地向母亲询问过这件事情。这样的询问是在试图挑拨 离间,那时我觉得母亲对父亲的宽容实在是过了分。但母亲的反馈令我失望。她 回忆多年前的事情时,语气平淡得像一缕云烟——去木工房找师傅做一根教鞭, 就这样认识了。熟稔后,发现他心地善良,就渐渐走到了一起。   与母亲的云淡风轻不同,父亲回忆起当初的情景,整个人都是醉的。   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厂食堂。母亲穿着一条碎花裙排队打饭。 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可是母亲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做过片刻的停留。 父亲觉得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有一天,父亲正在上班,突然有人敲木工房的门。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门口。 她背对着阳光,长辫子浸成了金黄色,双腮上的绒毛一根根清晰可辨。她是来找 他做教鞭的。她脆生生的普通话在父亲听来,简直如同天籁。父亲当时激动得都 结巴了,他叫母亲次日来取。   父亲动了个心眼。第二天母亲再来时,父亲说昨天忘记问母亲想要什么颜色 的了,所以没有擅自上漆。母亲想了想,说:“绿色的吧。”父亲让母亲隔一天 再来。   一天之后,母亲再次来到木工房,父亲变戏法似地在母亲面前摆出一长溜教 鞭。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每一根都仔细刷了绿漆,绿漆外又镀了层清漆,父亲说 这样就不容易掉色了。   母亲呆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就这一眼,”父亲笑着说, 不知是得意还是无奈,“你妈妈就赖上了我。”   “妈妈赖上你?”我心想,倒像是妈在倒追你似的。我忍不住揶揄道:“爸, 你魅力真大!”   我不知道母亲和父亲待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但我和父亲在一起时,遇到的常 常是层出不穷的尴尬。有时我惊讶于母亲钢铁一般的意志,她居然可以和父亲这 种灰头土脸的人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就不行。我缺乏母亲那样宽广的 包容心。我觉得,我的成长史,几乎就是一部因父亲而蒙羞的历史。   四   最早的蒙羞可以追溯到幼儿园时代。我还记得,一群小朋友围坐在幼儿园草 坪上,老师让大家轮流到草坪中央,模仿各自父亲工作时的形态,然后大家来猜 职业。   有小朋友拿着一根树枝作教鞭,在空中指指点点。这是教师的子女。   有的拿起玩具听诊器。这是医生的子女。   有的坐在板凳上,双手圈成一个圆,左右转动,口里伴以鸣笛声。这是司机 的子女。   ……   轮到我了。   我曾经在木工房见过父亲干活。我最喜欢看的是父亲刨花。随着刨子的来回 运动,刨花像浪花一样翻滚出来。疙疙瘩瘩的木头,收拾得像水面一样平整光溜。   我努力模仿着父亲干活的样子:左腿斜支,右腿跨在工作台上,弯腰,上身 前倾,双手推着想象中的刨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众人皆呆。   老师问:“陆远桥,你在做什么?”   “……刨花。”   老师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哦——原来你爸爸是木工!刚开始我还以为 你在磨菜刀。”   老师话音刚落,一个调皮的男生马上悠长地喊了一句——“磨剪子嘞镪菜 刀!”众人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在那个年代,时常会有师傅挑着一套镪刀磨剪子的行头,走街串巷,大声吆 喝着“磨剪子嘞镪菜刀”以招揽生意。他们来自乡间,套着黑乎乎的围裙,风尘 仆仆。这是一门又脏又吃力的手艺。   可是……可是老师为什么会把木工活与这样的手艺弄混淆?   虽然没有明确的鄙薄,但我还是感到了难堪。多年之后,我可以确定那只是 老师的无心之语。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还很难冷静地分辨出那个拖得长长的“哦 ——”到底是恍然还是不以为然。   第二次蒙羞是小学时的一次家长会。班主任要求家长和子女一起参加。母亲 因为忙于自己班级的家长会,所以参加这次家长会的是父亲。父亲在所有男家长 中个子是最矮的,甚至比有些同学的母亲还要矮。我和他坐在第一排,感觉异常 别扭。我从小就是班里个子最高的,早已习惯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坐到第 一排,只觉得黑板上的字压得眼睛酸胀。我侧了身,决意不再看黑板,却发现身 边的父亲居然只和我齐肩高。顿时我的后背一凉,仿佛身后无数嘲讽的目光已经 贴上来了。   那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班主任让父亲到讲台前发言,谈谈教育子女 的经验。事实上,平时一直是母亲在管我,父亲很少过问我的学业,他哪有什么 经验可讲。父亲想推辞,可是来不及了,班主任已经走下讲台盛情邀请。家长和 子女开始热烈鼓掌。这大概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大众讲话。   父亲整个人杵在讲台上像在打摆子。一开口就结巴了:“大,大家好。”接 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父亲看着台下,我看着父亲,两人赛着冒汗。台下的笑 声已快喷薄而出。班主任见状,连忙打圆场:“看来陆师傅没有准备好,那这次 就算了,下次我们再聊吧。”父亲如梦初醒:“是是是。对不住大家,我也不知 道该讲啥子,还是以后叫他妈来讲吧。”   回家路上,我跟在父亲后面,故意隔得远远的。我乜着他的背影,越看越矮。   进了屋,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对,对不起,爸给你出洋相了。”   我一肚子的郁闷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毕竟他是我爸,于是一句完全不符合科 学规律的话脱口而出:“每次吃饭总不停地叫我吃吃吃!你自己以后能不能每顿 饭也多吃一碗,争取再长高一点儿!”   父亲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遭遇尴尬的频率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在认真严肃地思考与父亲脱离父子关系的问题。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再不 好的父亲,也是我唯一的父亲。   一个让你头痛的父亲倒也罢了。偏偏他在当地的一些亲戚也跑来兴风作浪。 父亲双亲已故,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在谷城县北河镇务农。姑姑倒是个明理的人。 她和爸爸一样,都沉默矮小,但勤劳踏实,不到迫不得已绝不给别人惹麻烦。大 伯一家就很成问题。两个儿子整天偷鸡摸狗,农活双手不沾,在乡邻里口碑甚恶。   偏偏父亲一向持有“长兄若父”的观点。听父亲说,小时候他在南河里摸鱼, 差点被淹死,是大伯救了他。命都是大伯拣的,所以父亲对大伯几乎到了言听计 从的地步。可惜大伯实在缺乏长兄风范,时常利用父亲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的 两个儿子成了他的帮凶。   有一天,我在上学路上遇到大伯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堂兄虽是个农 民,对流行事物的嗅觉却十分灵敏,801厂小青年中流行的喇叭裤飞机头蛤蟆镜 他是一样不落。他似乎刚刚和人打过架,戴着掉了一个镜片的残疾蛤蟆镜,脖子 上还有几条血道子。他一见我便飞奔过来,问我身上带钱了没有。   我答:“带了,不过等下要交校服费的。”堂兄叫我先把钱借给他,他急着 买烟,等过几分钟储蓄所开门后就取钱还给我。烟买好后,他叫我在原地等着, 他往储蓄所方向走去,说是给我取钱。我就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眼看 要迟到了,我只得撒腿朝学校跑去。坐在教室里,我还不死心。我以为堂兄取好 钱后,会到教室来找我,所以课间休息时我也不敢去上厕所,生怕堂兄找来时看 不到我的人。我一直忍到快放学,堂兄还没来。这时班主任已经开始收服装费了。 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冲出教室,先去厕所把憋了一下午的小便解决掉,然后跑到 教师办公室找母亲。   “别等了。”母亲听了我的叙述,叹了口气。“他不会来了。记住,以后不 管大伯家的人找你要什么,一律说没有。”   可怕的事情还没完。   有一年,大伯找到父亲,再辗转通过母亲,送礼给校长,给长期赋闲在家又 不愿种地的堂哥堂嫂,在学校的工地上谋了个搭建操场的活。两人来后根本不好 好工作,旺盛的精力都消耗在扑克牌上。一天课间休息时,两人为了谁的牌技更 臭而争吵起来。堂哥追着堂嫂打,只见两人满操场飞奔,大呼小叫,鸡飞狗跳, 全校都跑出来看热闹。我在窗户边轻轻一瞥,一眼就发现了站在人群外,羞恼得 满面通红的母亲。   一群男教师上前劝架,得到的回复竟然是“这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打就怎么 打”。   堂嫂见自己的男人被团团围住,立场立刻发生了180度转变。她推开众人, 大喊:“不要动我男人!”   众人大跌眼镜:“那怎么行?他把你鼻子都打出血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敢 随便殴打妇女!”   “我的男人我乐意被他打!”   有老师揶揄这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是得依法办事,该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操你妈!”堂嫂对着插话的老师,石破天惊地大吼一声。   众人哗然。   我坐在位子上,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在801厂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好 事不出门,坏事转瞬之间便传得风生水起。蜚短流长是这个封闭体系的娱乐消遣 之一。相信过不了多久,全班同学都会知道那开天辟地的一对男女就是陆远桥的 堂哥堂嫂!   恼人的事情源源不断。大伯一家人总是能卡在工厂发放福利的时节闻风而动。 他们大摇大摆空手而来,吃喝一番,然后拎着工厂发给父亲的福利,脑满肠肥地 满载而归。有时我真是诧异,一个屋檐下怎么会长出这么极端的两种人。一个静 默谦卑,用胸膛垫着别人的脊背;一个呼啸阴戾,践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攀。   有一年冬天,大伯一家人突然又跑来了,说是到县城买东西顺路经过,看看 弟弟和弟妹。家里菜不够,母亲马上跑去菜场买菜。他们大口吃着饭,大碗喝着 酒,随地吐着痰,肆意抽着烟,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深夜,父亲把这家活宝送下 楼,母亲累得一下子瘫倒在地。父亲回家,恰好看见这一幕,连忙把母亲扶到床 上歇息。母亲终于落了泪:“老陆,你回去给你大哥说一声,以后,别总是突然 袭击。我又要上班,又要给他们做饭,真的很累啊!”母亲很少有这样的抱怨。 以她的性格,纵然再恨再恼,也不肯轻易流露,这一次真是忍到极限了。   “好的好的。”父亲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打扫残局。整个过程他都羞惭 地低着头,好像大伯的过错是他犯下的。   其实,父亲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试图与母亲达成精神生活的和谐,可惜终 究心力不济。父亲没有太多文化,对文化却非常推崇。他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风雅 起来,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母亲显然也清楚父亲身上没有多少可供我学习的地 方,于是她在离开谷城前,反复叮嘱我,要多向宋老师请教,要多借鉴宋老师身 上的优点。   这倒是真的。同宋老师比起来,父亲显得乏味、贫瘠,甚至穿衣走路都透着 平庸的意味。   父亲所有的天赋和精彩,全在手艺活里。   我注意到父亲这一点,是在高一暑假。   “木匠手中无烂木。”父亲常常对我说。那一年暑假,厂里进了一批搭脚手 架的毛竹,剩下的残次品就堆在路边任其腐烂。父亲见了,心疼不已,陆陆续续 将它们拾了回来。   每天吃罢晚饭,父亲就下楼,借着路灯和月光,专心对付那些竹子。我偶尔 会下楼看看他的进展。那天我切了一片西瓜,走下楼带给父亲。月光下,我看见 父亲将一根竹子搁在腿上,左手持竹,右手握刀。刮完青去完节,一刀划过,一 劈两半。劈篾时,刀经过的地方,就有一条竹篾象柔软的丝在跳跃。他的眼睛并 不看手下的刀,完全是凭着手感在动作,竹篾却那样听话,柔顺地在他手中舞动。 我走到父亲对面,他的脸被竹篾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橘黄的灯光在其间频闪。竹 篾最终被破成粗细均匀、厚薄一致的竹片和竹丝。父亲将竹片和竹丝互相插扭, 经篾纬丝顺滑如行云流水,而他始终是成竹在胸、沉迷其中的神态。窄小的街, 不时有纳凉的行人过来围观,父亲却浑然不觉。他心无旁骛,凝注于指尖的游弋。 平庸无奇的面庞,因双眸中专注沉着的光芒,传递出兴盛蓬勃的气息。   我看得呆了。手上的那片西瓜,就一直端在手里。   这是父亲擅长的疆域。这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在里面飞扬驰骋,尽享欢愉。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辉煌。当手中的活计收了工,父亲便重新回到 疲沓谦卑的状态里。   我意识到了父亲的可贵之处。可是,这些并没有被他自己所察觉。父亲始终 觉得自己的这门手艺不合时宜,是上不得台面的。他还是希望我能跟着宋老师学 一些“高雅的有文化的”东西。而他自己对那些高雅的玩意儿,也同样跃跃欲试。   在宋老师的指导下,我学会了下围棋,然后我教会了父亲。父亲成了我在那 个征战欲亢奋的年月里最多的手谈对象。父亲的水平实在太臭,我经常要让他六 子甚至十二子。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一败涂地。父亲身材粗短,手指却纤细瘦 长,这十根手指玩木头玩得精彩绝伦,却伺候不好光滑玲珑的棋子。父亲怎么也 学不会用中指和食指拈棋子,他总是用拇指和食指捉住棋子,然后重重按下,其 架势和力道像在木板上按下一枚图钉。每次看见这一幕,我都要在心里叹气,虽 然父亲在手艺活上是天才,但在其它方面,他确实是一窍不通、无可救药的。母 亲和只会做手艺活的父亲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真是需要极强的耐心呢。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逆来顺受的,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母亲虽然表面上对 父亲极尽谦和包容,却在暗地里做着调回武汉的工作。一次,我无意中在母亲办 公室的抽屉里发现母亲与武汉亲朋好友来往的信笺和便条、往返武汉的票根,以 及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图。母亲每年获奖的证书也被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它们装 在一个纸盒子里,砖头一样厚厚一摞,我想母亲认为它们足以证明自己的工作能 力。这些证书,同时具备了叩门砖的面目与性质。不难想像,在这些蛛丝马迹背 后,匍匐的是母亲一次次回武汉找要害人物打通关系的艰难努力。很多年后我回 想起来,这真是一种天真而无望的努力,就像母亲自己后来告诉我的,没用的, 这些奖励证书其实都不及领导的一句话一个条子。   大概一年后,母亲的努力也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国庆节,母亲撇下一家人 返回武汉。大概是做通了一些工作,调动的事情有了眉目,再回到谷城,母亲眉 眼里的笑意掖都掖不住。那一次,母亲给我捎回来一个军帽,那是当时小学生中 最流行的东西。母亲帮我戴上,信誓旦旦地说:“桥桥,妈妈总有一天要把你弄 到武汉去,可不能在这个山沟里窝一辈子。”母亲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莫名地 激动起来。我戴着军帽,昂首挺胸,好像明天就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武汉的 马路上。   父亲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那段时间他经常莫名地陷入沉思。房子隔音效果 不好。半夜我听见父母在说话。黑暗里,他们的嗓音被刻意压低,但依然可以辨 出个大概。父亲对母亲说:“知道你想走,我其实也是希望你能走成的,窝在这 里,我晓得你心不甘……只是你走了以后,可得经常带桥桥回来看我。”   妈妈似乎是在哭:“老陆,真是对不住你。”   ——那深夜里的哭泣声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我动容。母亲当时的努力是收到 了成效的,只是希望像种子一样种下,一直拖到三年后才破土而出。或许是手续 确实繁琐难办,或许是掌握玄机的人希望将线拉得再长一些,总之,母亲在三年 后才真正走成。   五   母亲离开谷城前,我们一家三口就居住在家属区一套狭小的一室一厅里。我 睡外厅,父母睡在里间。是一楼。阴暗。潮湿。憋闷。地面永远处在一种汗涔涔 的状态。卫生间两家公用,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鼻涕虫闲庭信步,蟑螂神出鬼 没。   本来我们家是有机会闯入灰色的新楼群的,却因父亲的一次自作聪明而失去 了机会。厂里建好新家属楼后给每家打分,按照分数高低来决定新房的归属。我 家的总分排名虽算不上十分靠前,但也有机会排上队。但在新居民楼建好前一年, 父亲看了省报屁股上一则关于房改的新闻,那可能是社会上关于房改的最早报道 了。报道中说取消企业福利分房势在必行,今后拥有房屋产权必须自筹资金购买。   父亲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中央传递给他的讯号。既然买房子的钱咱家肯定出 不起,不如趁政策尚未出台,免费换一套楼层和朝向更好的。母亲则一心忙于调 动,考虑到万一自己调动成功,那新房子也肯定没戏,倒不如如父亲所设想的, 换一套条件好一些的房子,于是同意了父亲的决定。   父亲写了申请,如愿换到了三楼。一年后,新居民楼建好了。我家因为这次 换房,自动失去了竞争新房的资格。而入住新房的人,也没有像父亲所想像的那 样需要自己掏一大部分钱。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很多工龄比他低的人搬进了新房, 而自己却搬进了一个位于三楼的同样规格的小一室一厅。“换汤不换药”说的就 是这种事。父亲懊悔之极。   “厂领导也太不重视中央的信息了,”他在饭桌上对我们说,“中央明明就 是在提醒大家以后不要再搞什么福利分房了。”   “算了,老陆。”母亲安慰他,“别放在心上了。这个三楼的房子也蛮好 的。”   不管父亲在家里做什么决定,母亲都很少投反对票,而这一次母亲对父亲的 宽慰,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事实上,这么些年里,母亲 对父亲唯一的抗拒,就是对大伯一家人的排斥。母亲心里发了狠,再不伺候那些 人了。当大伯一家人又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我家门口时,母亲就把我一牵,去吃食 堂,然后在学校办公室里待到晚上十点。估计那些人走了,才和我摸黑走回家。 通常这时家里已经被父亲清扫干净,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白酒和油炸花生米的气 味。   可是,房子的事情不像躲避大伯一家人那样轻巧。错过这次机会,也就意味 着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要像寄居蟹一样窝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了。沮丧过后,我 对父亲的解释产生了怀疑。尽管才十岁出头,但我已经预感到,即使父亲不多此 一举,我们家也得不到两室一厅的新房子。制定规则的人深谙规则从来都是流水 的性质,总能巧妙地将父亲和与父亲类似的那群人绕过去。与新房子擦肩而过的 懊悔,其实是源于父亲一厢情愿的天真。   讽刺的是,时间证明父亲当年的预感其实是正确的。今天,福利分房的说法 早已灰飞烟灭。预感来得太早的父亲,却成为当时的一个笑柄。   为了缓解家庭的拥挤状况,父亲又想出了一个点子——他真的是蛮喜欢动脑 子的,虽然绝大多数点子都臭不可闻——他决定将房顶用来储放杂物的暗层改造 成一个阁楼。此举让周围邻居大惊失色。“太不安全了!”他们纷纷劝他。“老 陆啊,那个小暗层,丁点儿粗的钢梁,怎么撑得住一个阁楼?!”   母亲看看房顶,再看看父亲,再次默许了他的决定。她对质疑的邻居说: “老陆做事还是可靠的,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心里肯定是有谱的。”   作为一个木匠,父亲对建筑似乎也有一些天分。他对自己的规划充满信心。   不得不承认,这是父亲一生中颇具风华的一笔。   两个月后,阁楼盖好了。   父亲动用了电钻和钢梁,牢牢加固了暗层的受力面。一排刷了清漆的宽木板 有效延伸了暗层的空间,每块木板都被大号螺丝铆在墙壁上。引申面用了木栅栏 作防护。他在阁楼里安下了一张床,一个桌子,若干个木箱子。小小的暗层,俨 然成了一个独立的新房间。只是上去颇费周折,必须动用梯子。   除了父亲,没人敢爬梯子上去,更没人敢在那座“空中楼阁”里面睡觉。但 父亲就敢。他做的东西他自己心里有数。他站在上面,不顾我和母亲的担忧,表 演似地跳来跳去。夜晚他就睡在阁楼里面。他睡得鼾声四起。   事实上,阁楼比大家想象的要结实得多。十几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完好无损。 当时这个阁楼几乎成为801厂的样板工程。同样蜗居在赭红色楼群里的工人阶级 兄弟,纷纷登门取经。很快,很多户人家都自建了这样的阁楼,居住困境因此大 为缓解。厂领导也懒得过问这股自建风——一堆无人问津的老房子,你们想怎么 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阁楼的面世,将父母分居的秘密暴露出来。之前父亲和母亲一直睡在里间。 阁楼修好后,两人就再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讶异归讶异,更多的是顿悟。敢 情父亲和母亲同床异梦已经很久。   印象中父母最后一次闹别扭,发生在阁楼建好半年后。那天母亲从学校带回 一张水彩画,画里是竹子。是宋老师的手笔。母亲觉得挺雅致,便将画裱了,挂 在客厅里。灰暗的家里顿时有了一丝绿意。   父亲不知是受了启发还是受了刺激,突然就迷上了种植花草。他在工厂的花 房里,找花工要了好些幼苗,一盆盆地带回家。牡丹月季菊花居多,也有文竹和 茶花。家里本来就小,这些花花草草一旦驻扎其中,人便几乎无处落脚。母亲虽 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苦不堪言。父亲知趣,将这些花草都转移到了阳台上。一 天,母亲在阳台炒好一盘四季豆,刚一转身就让十面埋伏的花盆给绊了一下,四 季豆撒了一地。母亲悲从中来,饭也不做了,把盘子往桌上一搁,转身就将阳台 上的花草往楼下搬。父亲慌了神,阻止也不是,帮忙也不是。母亲将那些花盆都 撂到楼下的空地上,眼角挂着泪回到家。   母亲用这种方式,彻底否定了父亲的附庸风雅。   父亲坐在家里,呆若木鸡。母亲冷静了一会儿,起身回到阳台,将摔了一地 的菜清扫干净,又重新炒了一盘端上来。母亲进进出出的时候,父亲一直在轻声 叹气。   他们闹别扭的表征就是如此奇特。与其他家庭里女人的呼天抢地男人的拳脚 相加等常规模式截然不同,他们闹别扭通常是这样的:母亲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不置一言,父亲在一旁用抒情哀怨的语调轻叹。这样的格局,很容易让人相信是 沉默的母亲在理,而父亲的声声不断,倒像是在试图博取他人的同情。   没过几天,那些被逐出家门的花花草草就被清洁工收拾走了。   六   我上初二时,母亲终于调动成功。遗憾的是,尽管她竭尽全力,却依然没有 办法解决我的户口问题。她只身一人返回了武汉,在汉阳区的一所中学教书。   父母开始了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其实即使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也早已分 居。奇怪的是,这种游离状态,并没有损坏他们的婚姻关系,相反,他们似乎比 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了。每逢假期,母亲就往谷城跑;父亲则因为我的留下, 眉眼都舒展了。此时再回想起那个深夜里父亲的请求和母亲的哭泣,不知他们会 不会同我一样,多少会觉得当时的悲情其实有点好笑。   刚开始,因为没能和母亲一起走成,我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挫败感。但母亲临 走前的一番话,又把我的希望重新点燃——“母亲实在没有能力把你弄回武汉了。 好好学习,宋老师会辅导你的。将来考上武汉的一所大学,这样就能和母亲团聚 了。”   正如母亲所叮嘱的,我同宋老师越走越近了。宋老师真诚地响应着母亲的委 托,对我特别照顾。倒是父亲,对宋老师一直不咸不淡的。父亲当然不希望我和 宋老师走得太近。我猜想他是有点害怕宋老师将我从他身边抢走。但他也希望我 能跟着宋老师多学点东西。801厂里工人居多,像宋老师这样有文化又热心的人 是罕见的。父亲就抱着情感上排斥、理智上支持的心态,目睹我和宋老师越来越 熟络。   宋老师在初中部教英语,大母亲七、八岁的样子,是子弟学校颇有声望的英 语教师。虽然他和我母亲同为初中部教师,但来往并不密切,也就是见面点点头, 打声招呼,简单寒暄几句的程度。都是有点矜持的人,来往便也是克制的、有分 寸的。宋老师和母亲的境遇有些相似,我想这大概是宋老师愿意辅导我的一个重 要原因。当然我自己也争气,宋老师说我“有培养前途”。教师总是有一点职业 性的挑剔,对有希望的学生还是上心一些。   和父亲完全不同,宋老师是个雅趣盎然的人。文学、围棋、绘画他都有一手。 在子弟学校的教师队伍里,真正的大学毕业生很少,大多是师专或中师毕业的, 宋老师却是实打实的大学生。他早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之所以落到这 个山沟里,听母亲说,完全是因为当年所谓的政治错误。据说他和一个台湾亲戚 有联络,被人检举揪了出来,把他发配到这个山沟来教书已经算对他客气的了。   宋老师走在801厂里,很有点超尘拔俗的味道。他是个高大清爽的人,面部 棱角分明,五官跟模子刻出来的似的。他的眉眼有些意思:眼窝轻微凹陷,眼白 泛青,睫毛长长翘翘,根根茁壮分明,衬得眉弓愈发醒目,加上眉毛深浓,真是 有点像电视里的外国人——按当时的说法,这叫长得“洋气”。   宋老师被公认是子弟学校里最倒霉的一个教师。他的爱人是轨枕车间的技术 员,两人结婚还没两年他爱人就出了事。那天他爱人在车间里检查轨枕质量,身 后一束用铁丝绑扎得牢牢实实的钢管,突然把铁丝绷断了。钢管反弹过来,击中 她的后脑,人当场就昏死过去,之后再也没有醒来。那时还没有“植物人”的说 法。很多年后大家回想起来,宋老师的爱人其实就是个“植物人”。   宋老师照顾昏迷了的爱人长达六年之久。六年里他爱人居然一直没生褥疮, 这被职工医院的医护人员视为奇迹。但更大的奇迹并未出现。六年后,他爱人死 于呼吸系统感染,而朝气蓬勃、年富力强的宋老师,也已褪尽了青春华彩。   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宋老师妻子的死对他来说不啻为一桩幸事。大家都相 信他的霉运会随着妻子的死亡而结束。而且这时政治成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 人看重了,以宋老师的条件,想再婚并不难,还有得挑。   但老天又给宋老师开了个玩笑。妻子去世不久,岳母突发脑溢血,宋老师又 迎来一个偏瘫患者。   两年后,宋老师的岳母去世。   八年。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宋老师最好的年华全赔了进去,他被磨成了一个 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眉宇间笼罩着雾霭。工厂里有热衷算命的人说宋老师八字 克妻,天生就是个孤老命。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传闻吓住了,再没有人给宋老 师介绍对象,而宋老师似乎也无意续弦。与母亲不同,宋老师从来就没有想过返 回城市。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他就这么安之若素、简简单单地活着。不抱 希望,也不绝望。认真上班,下班就窝在家里。在大家心目中,他已经不再是一 个“人”,他只是一个“教师”。   记得有一年端午节,我在去澡堂的路上看见宋老师在食堂买了几个粽子。他 边走边拆开吃,大概是噎着了,神情仓惶地到处找自来水管。我突然觉得宋老师 真是很可怜。   母亲离开谷城后,我失去了最好的玩伴和朋友。与父亲又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宋老师这个时候的出现,就像一场及时的心理慰藉,令我 重新振作起来。   或许是经历过于坎坷,宋老师在外面始终是稳重沉默的。但在我面前,宋老 师焕发出了另一种神采,甚至显露出了一丝并不符合他的年龄和身份的孩子气。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他家,素朴洁净的房间,像医院一样冰凉。他家也在赭红色楼 群里,和我家规格一样的一室一厅,但因为是独居,所以倒显得有些宽敞。空气 里有隐约的药味,大概是因为家里曾经有病人长期卧床,这味道已渗透到砖瓦里, 消不掉的了。书柜里装满了教科书和文艺类书籍,书有的横着放,有的竖着放, 有的抻着两条腿,代表着正在阅读的状态。桌面上是一摞从厂图书室借的杂志, 《人民文学》、《十月》什么的。宋老师从橱柜里掏出一听麦乳精。我喝了一杯, 他又给我冲一杯。我喝完第二杯,他马上再续上一杯。“我,我真的喝不下了。” 我对宋老师说。此时宋老师的眼神已经不对,他一歪头——我真是万分惊诧已经 四十多岁的他居然还有一歪头的天真——笑容近乎明媚:“其实麦乳精干吃特别 好吃,比冲的还好吃。我常常偷偷这样吃,不信你也尝尝?”   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宋老师的表现有悖常理。这是一种父母对幼子才有的 故作天真。我知道宋老师是没有孩子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他将我视为他 的孩子。我只能是我父亲的孩子,尽管我并不崇拜他。   再者,宋老师所言的“偷偷这样吃”让人感觉蹊跷。他家里就他一个人,根 本不会有旁人监看他,也不知这“偷偷”二字从何而来?难道他妻子和岳母还在 家里阴魂不散?我决定再也不来宋老师家了,以后还是在办公室里向他请教问题 吧。   七   在801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是相似的。小学是孩子们无忧的乐园,挥 舞书包呼啸成群。初中生里,极少有人想上高中考大学,读个大桥局自己办的桥 梁技校,毕业后回厂当工人,吃喝不愁,过过小日子完全没问题。成绩好些的, 则更乐于考同样是大桥局自己办的桥梁中专,毕业后回厂当个技术员,工作之余 念个函大电大,慢慢往上提,朝干部的方向走。理想在这里连奢侈品都不是,它 根本就不存在。   窗户是被宋老师推开的。   他带我们班的英语课,他喜欢用幻灯片来练习大家的口语。幻灯片里的风景 让我们大开眼界。有一次,幻灯片里是武汉的英语简介:长江大桥,武汉三镇— —“别看人家是镇,可是人家一个镇比咱们这个县城大10倍都不止!”宋老师说。 大家不禁咋舌,这镇也太大了吧,每天上学还不得走死?又陆续见到了武汉大学 的樱花、华中师范大学的桂花、中山大学的棕榈……“你们以为801就是整个天 与地么?读个技校,回厂做个工人,把父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你们觉得这样有 意思么!你们看看这些大学,光校园的面积,就比我们厂大一倍都不止。”这下 大家更吃惊了。平素我们总在抱怨801厂实在太大了,上学、去澡堂洗澡、去食 堂买馒头,骑自行车都要骑那么久。没想到,居然有比801厂还要大的学校!而 且那些学校里什么都有:高大明亮的图书馆(厂里只有一个图书室),宽敞规范 的操场(厂里锻炼全靠在马路上撒足狂奔),甚至还有游泳池(厂里的大人小孩 都在南河里游泳)——天,这么一比较,这个被视作安乐窝的801厂其实什么都 不是!   我坐在板凳上,心里像沸腾了一样不停翻滚。我感觉十分难受。我知道有什 么东西不一样了。   亢奋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几天里,吃不好,睡不好,心头酸胀,总想大喝 一声。一天上课时,我开始感觉肚子不舒服。第二天,腹痛开始加剧,还伴有发 烧。宋老师感觉我不对,把我背到了厂医院。   我靠在宋老师的后背上,奇特的馨香扑进鼻子里。像是香皂的芳香,又像是 茉莉花茶的清香。是同父亲身上木质和油漆混合的气味迥然相异的味道。我也发 现,宋老师的头发里,已经掺杂了一些白发。   给我看病的是职工医院的老医生。他简单地给我做了触诊,就诊断我是急性 阑尾炎。   “您就这么摸摸,就知道是阑尾炎?”宋老师和我一样感觉不可思议。   老医生笃定地笑:“症状和体征都很典型,麦氏点压痛和反跳痛都很明显。”   真是神奇。老医生说先查个血象,很可能要动手术,这让我不禁害怕起来。 老医生还是笑眯眯的:“不要怕,一个小手术,爷爷之前已经做过好多次这种手 术了。”   父亲还未赶到,宋老师背着我去做检查。我尽管肚子很疼,人也在发烧,但 靠在宋老师背上,却感觉无比熨帖。我忍不住说:“做医生好有意思啊。我以后 也要做医生。”我的语气是羞怯的。一直以来,我羞于对他人谈及自己内心的想 法。是宋老师身上安妥镇静的气息,消融了我的胆怯。   宋老师淡淡地笑,鼓励我道:“要做医生,就得读医学院。你一定能行的。”   父亲到了。术前谈话、签字,一切按部就班。父亲和宋老师看着我推进手术 室,脸上的担心如出一辙。   我醒来时,已是在病房里。药水匀速地滴落。父亲和宋老师一个站在左边, 一个站在右边。   看见我醒了,宋老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局外人身份。他讪讪地对父亲笑笑, 嘱咐了几句术后注意事项,便静静地推门离去。很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 想起宋老师眼中的不舍、难堪,甚至是委屈,陷落在暮色般的恓惶里,我仍是忍 不住想要落泪。   我在病床上,把之前告诉宋老师的话复述给父亲。与宋老师的平静不同,父 亲几乎是被电击了一般呆望了我好一会儿。我怯怯地喊一声“爸”,父亲才猛然 回过神来。他一反常态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着:“哈哈,我儿子以后要做医 生!”我正要制止,一个护士恰好推门进来。父亲未能及时收势,挥舞的双手僵 在了空中。我害臊地闭上了眼睛。   八   中考时我考了个很体面的分数,顺利考取了襄樊五中。我离母亲设定的目标 越来越近了。   中考成绩是宋老师帮我拿的。在他的办公室里,宋老师把成绩单放在我手心: “以后我辅导不了你了,你要靠自己去努力了。”我接过成绩单,开心地笑着。 宋老师注视着我,眼珠完全定住了。我明显地察觉到,一种失控的情绪正在狭小 的办公室里潜滋暗长、酝酿发酵。宋老师的举止突然亲昵起来。他抱住我,力气 越来越大。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这样的举止,几近狎昵,已然超越了老师 和学生之间的界限。我甚至看见了宋老师眼中的泪光——对我来说,这近乎耻了。 我挣扎着跑走了。   同样高兴得失态的还有父亲。父亲拿着成绩单兴奋得像个孩子,还专门做了 一桌好菜,自斟自饮。父亲的兴奋让我有些莫名其妙。考上重点高中又不是什么 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倒是这桌菜确实挺好吃的。   上高中了。我心无旁骛,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懂。有这样的心态,成绩不好都 难。这时,我所学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越了父亲的知识范畴,我们之间的交流也 越来越少。每次回家他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多吃点,吃好点,不要委屈 了自己。   他没多少钱的。家里除了他自己做的家具和竹器,还有什么呢?一台黑白电 视机。就这了。什么叫极简生存?这大概就是。   但哪怕荷包里只有一块钱,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我。   他一直在努力挣钱。这种努力随着我进入高中,变得愈发显著。家里的经济 情况因为父亲的努力明显在渐渐好转。那时,家家都买木材找父亲定制家具。父 亲收费不高,作出的样式也是大家都认可的四平八稳的风格。父亲就是靠着一朵 朵刨花、一枚枚钉子,日积月累,攒足了我的大学学费。   我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坐那趟襄樊到安康的列车。坐的次数多,和 这趟车几乎成了朋友,甚至每个车厢的服务员都面熟了。破破烂烂的车,我当时 自然不会想到它会一直用到我年届三十。   在家里休息一个周末,改善下生活,带上换洗衣服,周日下午再坐车返回襄 樊。我还记得高一期末考试之前的一次返校。六月,气温像西瓜一样熟了,我靠 窗坐着,不停地出汗。父亲一边问我渴不渴,一边把目光落到了一个茶水摊点上。 我预感不妙,忙说我根本不渴,但父亲已执意朝茶摊跑去。他取了一杯茶水便朝 我跑过来。他惟恐列车启动,所以步子很急,钱也没来得及付。卖茶水的边追边 叫:“杯子杯子!俺的杯子!”   全车厢全站台的人,都聚焦着这一幕。我气恼极了,将身子缩到座位里,用 最快的速度灌下了那杯茶水。这样的茶水摊,还是我上小学前的盛行物,现在早 没人用这种不卫生的方式喝茶了,也亏父亲想得出来。我把杯子还给追上来的摊 主,摊主收了杯子和父亲的钱,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场窘境了。我决意不再正视父亲。火车开动了,我没有看 窗外。或许父亲还在站台用目光追寻着我,但我宁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 十五岁,虚荣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不再愿意和父亲一起出门了。父亲 可能连一米六都不足的身高,还有因过度操劳而显得沧桑的容颜,都让我隐隐地 难堪。囫囵吞下的那杯茶水,水里零星有几片茶叶。我把它们嚼碎了,苦涩的味 道久久不散。   九   心思真正变得纷乱复杂,是在高二。   那时,每天晚饭前有一堂自习课。一天,窗边突然热闹起来。一个大嗓门的 女生扭过头:“陆远桥,有人找!”   站在窗外的是宋老师。上高中后,我和宋老师已经极少见面。放假回家,我 也总是故意躲着他。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隔膜与疏离。   宋老师朝我笑笑。那一瞬,我小小的虚荣心突然涨得满满的。因为觉得父亲 的形象实在拿不出手,所以我坚决不让父亲来学校看我。同学都有些奇怪,怎么 从来不见陆远桥的家长来探望他。但今天的宋老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风度。 一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中山装,一条烟灰色围巾,干干净净的微笑着的脸……他 瘦了很多,面颊却因此愈发棱角分明。   宋老师是来襄樊办事的,顺便看看我。他请我在鼓楼商场附近的一个餐厅里 吃饭。我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哦?”   宋老师还是笑。这是他一贯的表情。永远是云淡风轻的微笑。好像那么多磨 难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发生过。   吃完饭,宋老师送我回学校。一路上,他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他有些失神,眉宇哀伤,人似乎变得唠叨了,而之前他讲话总是言语节制、点到 即止。   “那,我走了。”看得出宋老师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嘱咐我,可是我真的要迟 到了。   “走吧。”   我走进学校很远,转身看见宋老师灰色的身影湮没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夜幕里。   晚自习后,宿舍里总有几分钟夜谈会。下铺仰天蹬起我的床板:“今天来的 是你爸不?看上去好排场哦!”   我不置可否。有些心虚,又有几分得意。我把脸蒙在被子里,忍不住想笑。   有时生活的急转直下真是惊人的。   高二暑假,学校只放了很少几天假。大家早早回到学校,要进入高三冲刺了。   一天傍晚,母亲突然来了。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母亲了。母亲陪我在外面草草 吃了饭,询问了一下我的近况。我如实相告。母亲心事重重地说:“那就好。桥 桥啊,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襄樊市中心医院肿瘤科,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宋老师。   “宋老师,你这是咋了?”面前的宋老师已经不复一年前的风采。他面色橘 黄,瘦得完全脱了型,肚子却像孕妇一样鼓得老大。   母亲在病床前顿了一会儿,又和宋老师互视了片刻,然后对我说:“桥桥, 喊爸爸。”   “啊?”   “桥桥,喊一声爸。就一声。”母亲的语气已近哀求。   我脑袋嗡地一下。   虽然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直觉,但我从没当过真。刹那间,所有的困惑全部豁 然而解:我和宋老师越来越像的、有点欧化的眉眼;完全不像父亲,快和宋老师 齐肩高的身量……   “妈——”我侧过身,咬牙切齿地朝母亲吼了一嗓子。   我怎么喊得出口。倒不是扭捏和害羞,实在是太过荒谬和离谱。我甚至感觉 到了恶心。一年前室友的误解令我窃喜,今天误解成真,反倒令人羞耻。   “桥桥快喊啊。”母亲的眼泪快出来了。   “算了,不要勉强他。”宋老师劝道。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像羽毛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宋老师那次来襄樊办事,想必就是发病来确诊的。 或许,那时他多半已经被确诊,所以带着苍茫的面具,紧赶慢赶,赶在形神俱毁 之前,到学校来看看他的亲生儿子。   再推测一下,不难算出我应该是诞生在宋老师的爱人去世后、岳母发病前的 那半年里。现在看来,是宋老师岳母的突发重病,彻底打乱了宋老师和母亲当时 的计划。以他们当时的状态,是根本承载不了一场婚姻的。   可是他们这样,不是对“父亲”的背叛吗?原来我一直有点不屑的“父亲”, 才是那个最最可怜的人!他养了我十七年,而我根本不是他儿子!“父亲”这个 木头疙瘩,居然被瞒了这么多年!   而母亲和宋老师可真能伪装。他们两个平时见面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谁会 想到背后却深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真是崩溃的一天。天地都变得怪异起来。内心里错综复杂的想法像肥皂泡 一样不断往外冒,脑海里全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我想我就快完蛋了。上天给我 的这个玩笑像抡圆了的耳光,左右开弓,把我扇成了一个拨浪鼓。   巨大的荒谬感并没有因为不久后宋老师的去世而结束,反而进一步恶化。   宋老师去世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并非不悲伤,只是这悲伤被巨大的荒 谬感所包裹,蛹一样被困在茧里,找不到出口。   此外,我想我也做不到母亲反复给我交代的,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似地继续生 活。回到家,虽然可以做到不向“父亲”谈及此事,可我再也无法直视“父亲” 的眼睛,甚至,我再也不能对他喊一声“爸”。   如果我喊他爸,那,那个已经去世的人是我什么?   如果宋老师是我爸,那这个喊了十几年的爸又是什么?   混乱的关系如蛛网将我缠住了。   从此对着“父亲”,我只能直说:你。每次开口之前都斟酌踌躇半天,确保 不让那个已经熟极而流的“爸”脱口而出。   “爸”成了我的口语仓库里,一个被彻底封存了的词汇。   十   801厂在九十年代中期进入颓势。   客观地说,工厂领导还是殚精竭虑在想办法。无奈工厂蜗居山区,资源、交 通、资讯都成问题。闭塞的环境使工厂越来越跟不上时代。工厂长期接不到工程, 效益越来越差。   这么看来,母亲早年的警觉是正确的。她早早就离开,避免了将自己的命运 完全被动地捆绑在工厂身上。   在这样一种外部环境风雨飘摇、内心凌乱芜杂的背景下,我考上了武汉一所 医学院。这是我第一次去武汉。同样也是“父亲”的第一次。   在谷城火车站候车时,“父亲”说,这是他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居然还 要坐火车!如果不是我考上大学,他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父亲”言语里的 兴奋和感激,都令我难过。   在火车上,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话格外的多。显然他很乐意同那些陌生 的乘客分享他此行的目的。那是属于他的小小虚荣。   “老师傅,您这是去哪里呢?”   “去武汉,送儿子上大学。”   “读啥专业?”   “临床医学。”   “哎呦,那敢情好啊!毕业后当大夫!”   我难堪得想扑出窗外。捱到中午,等其他乘客都睡得东倒西歪时,我郑重警 告“父亲”:“你,不要再这么多话了!真的很恶俗!”   “父亲”知趣地闭了嘴。他打开食品袋,取出两块在厂食堂买的鸡蛋糕,近 乎讨好地递给我。我们各自咀嚼着一个蛋糕,“父亲”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 突然很随意很平淡很小声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陷进蛋糕里的嘴停止了咀 嚼,手颤抖了一下,愣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不记得“父亲”的生日。但“父亲”一直记得我的。我十岁那年,厂 里的副食店还不能做生日蛋糕,“父亲”便跑到县城,给我买了个蛋糕。小小的, 不太新鲜,奶油厚实甜腻。全被我吃掉了,“父亲”尝都没尝一下。   眼前的这个人,我的社会角度上的“父亲”,他的皱纹居然这么多了。原先 我虽然不崇拜他,但一口一个“爸”还是亲热熟络的。再不完美的爸,也是你的 爸,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供你扯皮耍赖的爸。但那件事情之后,“爸”这个字,我 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我相信他也感觉到了。可他什么也没说。   在武昌火车站,我们见到了母亲。我和“父亲”第一次去了母亲在武汉的家。 一路上,“父亲”都在公共汽车上感叹。真大。武汉真大。武汉怎么可以这么大。 “你声音小一点儿!”我扭过头提醒他。母亲淡淡地笑了笑。对“父亲”的一切, 她都一如既往地了然、包容。原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她始终 是有愧于“父亲”的。与其说她对“父亲”包容,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来寻求心灵 的救赎。   房子在汉阳区建桥新村。两室一厅的旧房子,面积很小。客厅小得三个人在 里面都显得有些转不过身。房间里每件摆设都是真刀实枪起作用的,花哨的装饰 品在房间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房间就是为了盛纳被生存之缰紧紧束缚的中年妇 女的生活的,它杜绝一切华而不实。母亲轻声说这房子来得很是不易。母亲辛辛 苦苦返回城市,但看得出来,她在城市里生活得也未必有多如意。   晚上去外公外婆家吃饭。长到十八岁,我第一次见到了外公外婆。当年,母 亲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嫁给一个地方上的木工,外公外婆为此痛心疾首,将母亲 视为家族的奇耻大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与母亲断绝了来往。   见面时并不亲热,也不生疏,几句寒暄过后便是几乎没有言语交流的晚餐。 这顿饭的核心是我和“父亲”。外公外婆的目光不时聚焦到我身上,带着审视和 打量,而对木讷沉默的“父亲”视若无睹。这样的刻意让我和“父亲”都拘谨万 分。我吃得小心翼翼,惟恐吃相不雅,又担心咀嚼声音太大。无疑,这是含蓄内 敛的一家人,餐桌上笼罩着一层特殊的气场,所有人都在故作镇定。   回家路上,我对母亲说,以后再也不吃这样的饭了,双方都难受。那时我已 懂了一些事,明白这样的饭局,最受伤害的,其实是“父亲”;而从根本上来讲, 他又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母亲给我收拾东西。她边收拾边说:“现在好了,你考到武汉来了。以后每 个周末都过来。洗个澡。换身衣服。改善下生活。”“父亲”在旁边听得乐呵呵 的,仿佛是他自己在享受着这样的温馨。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没有特别的欣喜,也没有特别的不快。我觉得,经 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的内心已然镇定了许多。生活中最真实最荒谬的面目都见 识过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会让我大惊失色了。   十一   然而不,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是,即便你活到了一定份儿上,自认神经已 是金属质地,但当新的意外砸向你时,你还是会心悸,会失态,会不知所措。就 像在电视里看到的过山车,坐在车里的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期,可面对 每一个新的俯冲,他们还是会失声尖叫。   我的大学生活在1996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那一年暑假,我回到谷城,用做家教的钱给父亲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父亲” 的生日,我记得的,8月25日。“父亲”那一年50岁。   这是“父亲”生命中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启程返校。同以往独自一人返校不同,这次还多了个旅 伴。陆小军。大伯的次子。我的堂兄。堂兄这几年发了。他初中毕业后,去了昆 明打工。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工,总之是有了钱,家里三层楼的砖瓦房已经盖了 起来。这个夏天,他也从云南回来,在凉爽的谷城蹲了一夏,准备坐车到武汉, 然后转车去江苏“进一步开拓事业”。堂兄说,他还想再盖一栋三层楼房,专门 用来养猪养鸡。这话是当着“父亲”和我的面说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们家的人合不来。”我抱怨“父亲”。怎么就摊上 这么个旅伴。   “唉,毕竟还是亲戚。”“父亲”说,“不能叫人家说,你考上大学了,就 瞧不起人家了。”   “现在是他瞧不起我吧?”我忍不住笑了,“不过我也不稀罕和成功人士来 往。”   “你看你。其实也就顺个路,路上有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那你给他说好,到了武汉,就各走各的。我可不想和他有什么深交。”   “那是那是。他打工也忙,不会麻烦你的。”   在火车上,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他旁若无人地啃着凤爪,嗑着瓜子,喝着啤 酒,很自得地享受着。很快我的双脚就埋在一堆鸡骨和瓜子壳里了。看得出来, 他做人的所有快乐和底气都来自于荷包。他对自己的人生状态很满意。   快到武昌站了。他的东西多,我就一个包。“弟,帮我背个包吧。”他左支 右绌的,有些狼狈。我帮他背了一个包,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出车站, 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回我的学校,你去开拓你的事业。”   “那是,”他叼着烟,模仿港台片里的阿Sir甩甩头发,“我江苏的朋友还 在等我咧。”“朋友”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   下车后,在站台上才走了两步,我就感觉有点不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穿 警服的人?眼角瞥见跟在身后的陆小军泥鳅一样快速往人群里钻。我还没回过神, 几个穿警服的人已经扑过来,一下把我压在地上。   血涌出了鼻子。“怎么回事?!”我又惊又痛。   那个仓皇逃窜的家伙也没能跑多远。   “你们,”我挣扎着,“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没错,抓的就是你们!”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知道一定是陆小军犯了什么事,急于撇清自己。但 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畏罪推诿。   在火车站警务室里,陆小军的几个包被一一肢解。他们打开我帮他背的包, 用刀片划开里面的夹层,一层又一层塑料薄膜被撕开,终于一包东西掉了出来。 “看,还说没有!”警察证据确凿地看着我。   “混蛋!”我如梦初醒,边踢边朝陆小军怒吼,“这就是你的事业?!”   他像霜打了一样,蔫着脑袋。阿Sir的屌样不翼而飞。更多的东西被搜了出 来。半晌他抬起头说了句实话:“各位大哥,真的和他没得关系,只是让他背一 下,我一个人背球不动。”   “别大哥大哥的乱喊,这里没人是你大哥!”警察纠正他。“他是你什么 人?”   “我堂弟。”   警察上前啪地给了我一耳光。我真的看见了星星。   “站好站好,别以为踢他就能撇清自己。你刚才不是说根本不认识他的 吗?!”   十二   十年前的这一幕,就像肌理清晰的一场噩梦。之后的很多年,它还一遍遍地 在我脑海里闪回。我立于其外,像一个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的旁观者,既不能抽 身而退,也不能强行闯入逆转乾坤。   这件事情成为命运的分水岭。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堂兄运了毒,判 刑十二年。堂兄给判了个死刑。运量太大了。据说律师当时接了案子,第一句话 就是:“这人的胆子也太肥了。”堂兄从小就有无知无畏的素质,做事从来不考 虑后果。   父母来襄北监狱农场探望我,我只愿意见母亲,不肯见“父亲”。   对大伯家长期以来的厌烦与憎恶,此刻全部爆发了。只是这一次,所有的情 绪,全部转嫁到了“父亲”身上。   母亲对我说:“不要怪爸爸!”   “他根本不是我爸!”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开始打转:“他好歹养了你二十年。”   “我把我最好的十二年都赔给他了!”   “桥桥,”母亲泣不成声,“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 真是完了。”   真是完了。   青春。梦想。希望。全部被一把掐死。   铁窗生涯就这样开始了。自由的丧失倒在其次,人格的屈辱首当其冲。从入 狱的第一天起,我就要学着放弃尊严。我要将自己视作一个真正的犯人,一个确 实运过毒的丑陋分子。否则,这样一个荒谬的自我改造过程,将难以求证和维系 下去。   说来不可思议,第一桩考验人的居然是上厕所。   监狱里的厕所自然是公用的,但这个厕所也太简陋了:一个破败的砖瓦棚, 两条纵深的长沟,一宽一窄。窄的是小便池,高峰的时候站成一溜。宽的是大便 池,办事时需横跨其上。没有固定位置,甚至没有隔板。两个同时解决问题的人, 赤裸相见便不可避免。面对面地蹲着,低头即见对方黑黢黢的家伙,平视显得颇 具挑衅意味,于是我只能保持仰天长啸状——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边蹲着 一边默诵,结果蹲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解不出大便怎么办?”整整三天有始无终,我欲哭无泪地问同宿舍的一个 犯人。   “唉,刚开始我也这样。你把对方想成一坨屎,就可以屙出来啦!”   “哦。”难怪他们对着我可以流畅自如,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坨屎 ——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可不就是一坨屎吗?   想通之后,难题迎刃而解。一坨屎,终于可以镇定自若地对着另一坨屎活色 生香。   接下来,是无止境的的改造学习。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大家围成一圈 诵读各类文件和指示,不时群体交心,每个人都要踊跃发言,深刻剖析自己的劣 根性,真诚交流入狱后的心路历程,展望出狱后的全新人生……   身边的人和我一样,都暂时或永久地失去了自由。但与我的放任自流不同, 他们有的是逆流而上的斗志。我悄然尾随他们奋力摆动的尾鳍,观看着他们为了 尽早出狱而做出的或狡黠或盲目的努力,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   一位挪用公款的水运工程学院教授,他曾经带过的研究生以他的名义完成了 一个研究课题,还得了奖。他得逞了。他因此被减刑三年。出狱那天,他在众多 弟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风光得像结束考察的领导。   一个无用但无畏的无期徒刑罪犯,将两根手指喂进了脱谷机的嘴巴。他也得 逞了,如愿以偿保外就医。   既无用又无胆的人也在努力。他们靠的是“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有 两个人,每次打扫卫生,都像幼童奔向亲娘一样直奔厕所。甚至有一次为了厕所 的打扫权还发生了争执。当然最后他们也得逞了。裹着一身屎味的他们,分别提 前半年和四个月离开了监狱,将那座臭烘烘的宝藏留给了后来者。   我在监狱里清醒地看到了原始状态的生命力量。虽然很多人的努力并不光彩, 甚至龌龊,但我依然会被他们强烈的生存渴望所打动。这些努力是当时的我所匮 乏的。入狱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茫然的、消极的、浑噩的。我连最基本的生 命力都不具备,哪怕这种力量在土地里静默的庄稼身上都能找到。   是了,庄稼。入狱前,虽不至于五谷不分,但对于土地和庄稼我是生疏的。 而在襄北农场监狱,土地就是我们的家,庄稼是我们的左邻,二十四节气是我们 的右舍。我想我该庆幸收留自己的是襄北监狱农场。“劳动改造”是我们服刑的 一部分,我却因此结识了土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入狱前,时间在钟表上转 着虚空的圈;入狱后,时间是谷仓里具象的堆积。春天,旋耕机翻开泥土,大地 漾起了泥浪。蓄势了一冬的土壤将幼芽托出地面。幼芽们大口大口吮吸着雨水, 没多久便绿出了气候。夏天天热,却是农活最多的时节。大家排队走过田埂,无 数只手臂在阳光下呈现出古铜色的反光。光脚探进水田,脚丫踩断了花草的茎秆, 空气里氤氲着植物浆液的清香。累了偶一起身,眼前的水稻青翠俊逸、扬花抽穗。 秋天,所有的辛劳见了分晓。所有的阳光和雨露,都酿成了金黄的稻谷。轰鸣的 收割机将成熟的水稻割下,白生生的大米很快将装满粮仓。这时就要养田了。土 地刚刚娩出了粮食,气虚血弱,需要休生养息。板结的土地被重新犁松后,开始 补食新鲜空气和肥料了。此时的土地,平整静谧,就像坐月子的女人,平添了从 容豁朗的母性光辉。然后是冬天了。土地上只剩下宿根与枯茬。土地用因果流转 的方式锁住了自己。土地走进了生命的思索期。寒夜里无涯的寂静,仿佛是土地 耳语给人间的,洞晓天命的缄默。   ——土地在耳边告诉我:人生就是两个字,种与收。   土地豁畅了我;土地夯实了我。土地收留了我;土地抛远了我。土地摇醒了 我;土地平息了我。土地摔打了我;土地重塑了我。   与生活并行延伸的念头也就慢慢成型了。看清一个隔世,现世便被旁照得愈 发清晰:现世里的人们是如何心平气和地与生活相携前行,那些像泥土中的砾石 一样的灾难、劳顿、艰难,是如何伤害了我们,又如何温暖了我们。我比以往任 何时候都更加理解父母,理解宋老师,理解他们和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父母分别隔两个月来监狱探望我一次。他们很少一起来,尽量错开。这样每 个月我都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狱警告诉我,这可能是襄北监狱历史上探视频率 最高的一对父母。对父亲的抵触已经渐渐淡了开去。他也不是有心的,他又有什 么错呢。他的痛苦无力、进退维谷可能更甚于我——毕竟,他是我父亲呵。   入狱三年后,一种奇特的因子在我身上苏醒了。   我高中时学的理科,高中语文又是众所周知的枯燥匠气,所以这之前我对人 文类的东西是没有太大兴趣的。但经过这样的生活剧变,我察觉到宋老师传给我 的那些基因开始发挥作用了。监狱里的生活相当枯燥,每天集体观看完《新闻联 播》,我就去监狱图书室看书。图书室里只有为数不多的文学书籍和杂志。将它 们一一看完,我决定自己写点东西。我相信我可以写得和他们一样好。经过狱警 的审批,我给《襄樊晚报》投了一篇散文稿。我不清楚报纸的出版周期,一个星 期后见报纸没登出来,以为没通过。我想这没什么,我有足够的耐心继续写下去, 并且肯定会越写越好。稿子发表出来是在三个星期后。报纸在同区的囚犯和狱警 中传递了一圈。这之后,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多了起来。我被委以重任,办黑板报、 写汇报演出剧本、编辑内部通讯刊物、编排晚会节目……同时,更多的文章也陆 续发表出来。此时我已经察觉到,坐牢并没有之前自己所想象的那么暗无天日, 那么绝望和不堪。哪怕是禁锢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我也能挖掘出生活的乐趣。 我相信这里面有岁月的赐予,也有宋老师的遗传。正如他在艰难的鳏居岁月里, 同样享受着绘画、写作的乐趣一样——很多东西潜伏在基因里,绕都绕不过去。   只是我没想到,生活带给我的这些乐趣,会为我换来两年的减刑。这是另一 种角度的“种与收”。   十三   2006年9月1日深夜,我坐在暌违十年的家中。窗外雨疏风骤。在清凉的夜里 追忆往事,心情也是宁馨平静的。   父亲回家后,会发现我放在桌子上的行李。我想,自己还是尽快回到武汉寻 找工作比较好。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我的过往已成为一则刊登在报纸法制版的 猎奇报道。在一个人人都熟知这段故事的环境里,我是很难找到工作的。   而我必须活下去。体面的,堂堂正正的。就像阳光下坦荡茁壮的庄稼。   父亲去火车站送我。一路上,他絮絮叨叨的:“到了武汉,可得听妈的话。” 说完他就后悔了,呐呐地解释,“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生怕刺激 到我似的。   其实我真的不介意。都过去了。   位置靠窗,父亲看我一头汗,转身去车站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还记得那一年送我回襄樊,父亲曾经递给我一杯茶水。   生活中永远不缺似曾相识的一幕。   列车启动了。   我看着父亲离我越来越远。当列车转过拐角时,站台上的父亲,颓然坐在了 地上。父亲老了。委顿,知命,疲惫。   我恨自己是一个多么赧然,多么羞于表达内心情感的人啊。   火车启动前,我多想将那瓶矿泉水递给又瘦又老的父亲,同样是满头大汗的 父亲。可是当我积聚起了所有的勇气,我已经离他太远,够不着他了。   十四   因为脱离社会长达十年,回到城市后我遇到了很多尴尬。最令人啼笑皆非的 是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我傻傻地坐在位置上等着,纳闷为什么没有售票员来售票。 后来是在司机的呵斥下,我才向门口的箱子里投了1元两毛钱。司机白了我一眼: “还想逃票。”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   这是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都必须经历的夹生饭一样的过渡期。要硬着头皮咽 下去,坚决不能回锅再造,那样只能煮成一锅糊饭。   可以想像那段时期有多么艰难。工作不好找。没有学历和文凭。没有一技之 长。难以启齿的大学终止原因。个人简历里无法解释的空缺的十年……   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是在一艘夜游轮渡 上做勤务员,干一切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售票,打扫卫生,放映歌碟,维持秩 序……虽然不是正式工,却是个实在活。每个月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我可以 养活自己了。   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凌晨两点,做完清洁,从浮摆不定的轮渡走到 沙滩上,会有一种特别踏实的、重归大地的感觉。然后我走路回家。夜班车很难 等,也是为了节省一元两角的车票钱。   到家时往往已是凌晨三点。母亲已经熟睡。留在保温桶里的夜宵,还是温热 的。   冬天到了。半夜下了雨,我没有带伞。出了渡口,我发现母亲撑着伞在雨中 等我。   “妈,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冻感冒了怎么办。”我心疼地责备她。   “啊呀,”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欢喜,“我本来都睡了,迷迷糊糊是感觉下雨 了。好大的雨,又冷……我在被窝里祈了半天,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反正我醒 了就睡不着,就想着来接接你,路上还可以和你说说话。”   我回到武汉的第一天,就在母亲的书桌上看见了几本经书。“妈,你什么时 候信佛了?”一个人民教师还信这些实在是有些荒谬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而然就信了。”   不过,虔诚信佛似乎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什么。甚至连一场雨的停止,菩萨也 不肯赐予她。   这一年,父亲和母亲都已退休。母亲曾经劝父亲一起来武汉住,父亲不肯, 他觉得还是谷城住得自在,空气好,蔬菜又新鲜,还有木工活做。“你知道的, 他只要能摸着刨子锤子凿子,人就有精神。一天不沾木头,他整个人都是蔫的。” 母亲笑了起来。或许因为是深夜,人有些渴睡的恍惚,那天晚上母亲的话格外多。   那天晚上我还知道了很多事情。本来母亲和宋老师已经订好了婚期,但宋老 师岳母的重病把计划全部打乱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子未婚先孕足以毁灭她的 一生。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母亲就向父亲坦陈了一切。父亲那时就已经知道我的存 在了。他对母亲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婚后不要再和宋老师来往。母亲恪守 了这个诺言,父亲配合她完成了这出戏。他们结婚后,母亲提出去打掉我,那时 已经两个月了。父亲劝住了她。“既然有了他(她),那就是命中注定的。”这 是父亲当年的原话。   让母亲难过的是,生下我不久,计划生育政策就开始实施了,她和父亲不可 能再有孩子了。这件事情让母亲愧疚了一辈子。父亲当时也是有些情绪的,但每 次一看见咿呀学语的我,他的眉头就舒展了。他是真的喜欢孩子,即使不是他的 血脉。既然这个孩子喊了他“爸”,他就不能撒手不管。   ——原来,从一开始,父亲就知道我是宋老师的孩子。但他一直视我为己出。 寒风涌进肺里,我整个人都快窒息了。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果真就只和宋老师保持着点头之交的来往。宋老师对父 亲的感激,也只能深埋在心底。三人心照不宣地守护着一个秘密,用最纯粹、朴 实和真诚的心。   我说父母怎么可以这么多年一直维持着这样一种高难度的关系。白昼与黑夜 一样截然不同的人,却相濡以沫了几十年,任风雨飘摇,还不离不弃的。现在我 才明白,将他们紧密连系在一起的,并非是交集的方式。他们两个人,加上宋老 师,三个无力的人,支撑起了一个稳定坚固的三角形。而被严密保护在三角形中 间的,是我。在宋老师退场之后,我则在不知不觉中补上了那个缺角。   “其实老陆心里一直都有数的,后来你不肯喊他爸,他也明白。但他从来不 怪你。他只是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怜。没人比他好过多少。   “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回谷城,你父亲这些年过年都孤单得要命。我们顺便去 宋老师的墓地上看一看,他毕竟是你的生父。”   我机械地走着,内心一片苍茫。回到家,我发现窗玻璃上结出了薄薄一层冰 花——水要经过怎样百转千回的历程,才会在这薄如蝉翼的厚度里,绽放出晶莹 的光泽?   十五   春节前,我和母亲回到801厂。我们发现801已不再是原先的801。   闭塞的环境,使801厂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工厂的迁址,成为必然。这一 年,工厂的绝大多数部门都转移到了武汉市蔡甸区。而剩下的边缘部门,比如子 弟学校、父亲所在的木工房等,则留在了当地。   工厂本部已开始衰败。厂区不复早年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景象。家属区人 烟稀寥,空房子越来越多,原先争得要打破头的房子,现在像消耗不掉的余粮一 样囤着。   记忆中,801厂的春节,到处花团锦簇、彩旗飘飘,除夕夜鞭炮声此起彼伏。 而现在,鞭炮声零零散散,夜晚也不再是灯火通明的光景,每栋楼都只有寥寥数 盏灯光。   这座工厂的往昔被时光无情地碾碎了。   父亲对我和母亲的到来兴奋无比。他整天乐呵呵地做着家务,置办着年货。 房子很有些年头了,却被他擦得窗明几净。带着岁月痕迹的洁净,总是令人心酸 的。   我知道父亲是极其孤独的。出事之后,他和大伯家都面临着一场灾难。大伯 家失去了一个儿子,从此自觉地与父亲断了来往。父亲和姑姑家的交往也随着姑 姑一家人的南下打工而日渐稀薄。孤独的父亲,利用消耗不尽的时光,做出了一 套微型农具,摆放在橱柜里。那是父亲仿照农具实物,按比例微缩制成的。手推 车、大花轿、纺车、碾子、耩子,都是他儿时的记忆。这套小巧精致、古色古香 的微型农具,倒是罕见的观赏和收藏佳品。曾有人想出高价购买,被父亲拒绝了。 父亲至今用的还是木匠的传统工具:凿子、斧子、锯子、锛子、角尺、墨斗、刨 子。可以想象父亲是如何像老僧入定一般,锯、刨、凿、锉、磨,一点点完成这 些精致玩意儿的。它们只能是一个人孤独寂寥到极致时的产物。   而家具市场的萎缩,加剧了父亲的寂寞与失落。以前人们还不舍得买家具, 家家户户都是靠着木料去给空房子穿衣裳。如今,当原本属于木工的活计被专业 厂家分解之后,需要木工制作的活计还能剩下多少?   离除夕还有两天,我想去澡堂洗个澡。父亲说,澡堂早垮了,泡澡池都生青 苔了。现在厂里的食堂、澡堂、俱乐部什么的,都关闭了。留在厂里的,大都是 些老弱病残,当年青春肌体一样富有活力的小社会,如今已蜕变成社会的一个细 胞,需要依靠地方的营养来维持自身的运转了。   一家人,最终走路去县城洗的澡。   在澡堂我给父亲搓背,父亲后背被搓得通红,像个烤熟的大虾。父亲没喝酒, 人却好像醉了,赤着身子在躺椅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年货已经办齐了。全是父亲赶在我和母亲回来之前去县城置办的。他一个人, 大包小包,兴冲冲地拎回家。而原来,厂里的商店和副食店,就足以包办一切。   现在的801厂,既苍凉又落魄。这里不像饱和的都市,也不像荒寂的乡村, 这里是织物抽丝后留下的缝隙,是旧磁带歌曲间隙处的沙沙声。   而留下来的人,同父亲一样,大多是坦然平静的。工厂是一步步变成这样的。 每一步都不易察觉,却又顺理成章。每一步都细微渺小,以被人们忽略的速度, 细致篆刻着命运的纹理。他们的命运随着工厂的起伏而起伏,工作、房子、家庭 关系、情感重心都在不断发生变化。身处其中的人谁会刻意体察这些时时刻刻的 细微变化呢?而我因为缺位了十年,骤然旁观,看到的效果便格外触目惊心。   母亲和我去宋老师的墓地。   801厂群山环抱,人死之后,都是火化,然后将骨灰盒埋葬在附近的山里。 像宋老师这样的,没有根基和来历的异乡人,去了也就去了,水珠蒸发一般,不 着一痕。他和他的妻子、岳母葬在一起。母亲说,宋老师的墓穴其实是个空穴。 他去世后,他的同事如他生前如嘱,将他的骨灰撒在了南河里。   景象荒凉无比。看来很多年都没有人来看望过宋老师了。他是一个人际如此 清淡的人。荒草已经齐人高。我们拔着草,墓碑上的宋老师渐渐显露出来。照片 里的他,沉静、安宁、柔和,象一块被河水抚摸、拥抱和打磨过很多年的鹅卵石。   这个被命运封喉的男人。这么多年,我只看到了他永远平和温煦的笑,却从 没看到他紧咬的牙关。   这时我已经可以理解当年宋老师和我在一起时的失态。坐在他对面的,是他 的血脉,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生命的延续。可是这个孩子永远只能叫他“宋老 师”,不能叫他“爸”。他当时已经没有亲人,除了自己创造亲人,别无他法。 可是他创造的亲人却无法与他相认。   但我心里清楚,他的严正,他的狷介,他的清平,他的隐忍,无一例外,都 流淌进了我的血液里。   母亲告诉我,宋老师去世的时候非常安静。肝癌来势凶猛,他几乎没怎么挣 扎,很干脆很轻松地便放弃了。大概也是明白,在命运的洪流面前,个人的抵抗 是徒劳的罢。   还记得小时候看《动物世界》。里面说,大象是一种能够感知死亡的生物。 当嗅到死亡气息时,它会孤独而从容地离开象群,走到一个兽迹罕至的地方,悄 无声息地死去。   其实宋老师也是啊。   十六   这一年,我最大的变化是可以自如地面对父亲了,也可以亲热地喊他“爸” 了。多年前被封存的一个词汇,被我重新挖掘出来了。   我聊起我的工作,父亲听了很高兴。他现在就喜欢和我聊这些。   他一会儿问:“长江水那么急,在上面漂着是个啥滋味?”   一会儿又问:“晕船是咋样的?和晕车一样吗?”   我竭尽全力给他形容,他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有无限向往。到了暮年,父亲 的好奇心有点返老还童了。   我说:“要不你以后也来坐一次吧。”   父亲害羞地笑了:“可别让领导看见了,影响不好。”   他顿了顿又说:“我以后死了,别埋了,浪费地,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南河里。 我漂到汉江,再漂到长江,看你在轮渡上是咋个样在工作。”   我和母亲都笑了。父亲难得开个玩笑,而这玩笑竟如此浪漫。   谁也不会想到,父亲的无心之语会成为他生命终结的注脚。   父亲走的时候非常安静。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收音机开着,是他喜欢的豫 剧。大年初三,他非常累了。老百姓过年的准备过程其实是很辛苦的。父亲为了 迎接我和母亲,打年货,做吃的,熬了好几次夜。炸花生米、炸藕夹、炸肉丸子、 卤肉卤蛋,他用热烈的食物表达内心的情感,他要让我和母亲一回家就能过上一 个安稳舒坦不用出力的年。   他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冬日午后的阳光,像温软的舌头舔着他。母亲说别打 扰他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和母亲就待在房里看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傍晚,收音机已经是地方新闻了。母亲说,他今天怎么睡这么久。我们走到 阳台,父亲焊在板凳上,纹丝不动。他双腿并拢弯曲,上身靠在扶手一侧,略微 后仰,脊梁则紧贴椅背。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小动物,兔、猫、狗受到惊吓时准备 后退的姿势。这也是父亲一贯的姿势。   我感觉到了异样,慢慢走上前。   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他蜷缩在暗处的身影,像不小心暴露出来的树根,躲在树荫里,努力想回到 土壤的怀里去。   现在,他终于回去了。   治丧。我和母亲翻箱倒柜地找父亲的照片,要用作挂在墙上的遗照。   父亲的抽屉,在我懂事的时候起就牢牢锁着。他也从来不肯在我面前打开。   撬了锁,终于打开了。   里面是大量的奖状和奖牌。“陆远桥同学获得谷桥厂子弟小学1983年三好学 生称号”……甚至有一年跳绳比赛三等奖的奖牌都留着,已经生了锈。这个温暖 而严密的抽屉,保护着我所有的荣誉。   父亲的照片是那么少。最终我们选定了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他应该 刚刚被选进工厂。   照片上的父亲显得温柔、青涩,是和宋老师一样的表情。其实,表情是我们 最贴身的一层衣服吧,密合得我们浑然不觉。但父亲不是宋老师那样的鹅卵石质 地,而是,像一滴浑然天成的水珠。   离开谷城前的最后几天,我和母亲整理着父亲的遗物。晚上,父亲退休前带 的徒弟上门说,父亲退休后,没事总跑到木工房干活,在仓库里留了东西给我, 说是留给我以后结婚用的。   我和母亲诧异地走到木工房,用父亲留下的钥匙打开父亲生前使用的小仓库。   里面是一套全新的,结实方正的老式家具。是父亲这么多年,用收集到的边 角余料打制的。   家具已经刷好了清漆。光滑的釉质表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十七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和母亲返回武汉。我继续在轮渡上工作。母亲继续为 我准备夜宵。生活一如既往。按部就班的人生,并非总让人厌倦,它还让人踏实 和心安。   这天凌晨,轮渡的最后一班。工作人员和游客都疲倦了,轮渡静静地朝渡口 驶去。   难得的休憩一下。我坐在船沿,借着灯光和月光,翻阅当日的报纸。那一天, 哦不,刚刚过去的一天,是2008年6月15日。报纸上说,这一天是父亲节。   我坐着,四周只有阵阵涛声和船体的嘎吱声。父亲节在我的忙碌中,像这一 江水,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地滑过了。   我是和水有缘的。自小生活在南河边的一座工厂,喝着南河水长大。南河汇 入了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而汉江,也在我夜夜工作的城市,汇入了长江。   长江就在我的身下迅猛奔腾,浪花翻卷。把头探到江面上,你会发现江面上 的水已经不再是汉江、南河等支流里的水。它们不再是温柔潺潺的面目,它们是 如此汹涌浩瀚;而当溅起的水花扑到脸上时,你又分明发现它们是如此轻柔曼妙。 这才是水的本真面目。   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个故事吗?   父亲去世后,我们如他生前所嘱,将他的骨灰撒在了南河里。   在南河边,父亲融入河水之中,缓慢却决绝地离开我和母亲。生命中的两个 父亲,他们用奔赴一场约定的姿态,完成了生命的告别。他们生世迥异,却殊途 同归。他们居住在同一座工厂里,一生中可能互视过无数次,却只能相对无言, 怀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终于有一天,他们融合在了一起。这是男人之间最诚挚 最感激最良善的拥抱。   他们游在南河里,游向汉江,游向长江,游到我和母亲的身边。在水中,他 们体内的一切刚力与硬度都融化了,他们变得柔软无比。是他和他,以及无数个 柔软的“他们”,汇聚成波澜壮阔的江水。   忧伤,也如一滴水,需到圆润方能坠落。生命中第一次为父亲落泪,就是在 这个夜晚。两个父亲告诉我,生命就是这样合二为一的。一边用骨骼承担痛苦、 屈辱和卑贱;一边用信念支撑善良、宽宥和尊严。一个奔腾浩瀚如长江,生生不 息地驰骋于天地之间;另一个微笑着流淌于大地的皱纹里,渺小顽强如滴水,柔 韧至善如涌泉。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简杨、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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