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7/04 (第一五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默视                  § 尚建荣:默视           §     ·尚建荣·                  §   【网讯】             § 一座大山对另一座大山的倾诉                  § 从默视开始 从默视结束 【牛肆】             § 星辰千颗                  § 置进愈做愈深的大梦 破 弓:差点成为药渣的历史    § 我多么平静地感受到走过这些年的 托 地:我们的法院识字吗     § 四季如流水                  § 【丝露集】            § 让一些不经意的想法                  § 给打乱阵脚 简 杨:散乱的心情        § 浮出些记忆的叶片来 陈钦赠:我是小偷我怕谁      § 老于头:痒            § 让心底的镜湖倒映                  § 沉重的心事 海底的宝船 【网里乾坤】           § 打捞人                  § 丢在时光中的身影 周方舟:戴名世          § 是我转瞬即逝的念头 翟 华:中国人有多少特性     § 孔新人:白娘子、何仙姑、海的女儿 § 现在和后来                  § 是我一个人相对自身的窥视 【网萃】             § 坐在文字的篱笆和冰凉的星辰                  § 只试图 老朱分析:重刊《金匮要略》    § 把大地一眼看透                  § 【网讯】∽∽∽∽∽∽∽∽∽∽∽∽∽∽∽∽∽∽∽∽∽∽∽∽∽∽∽∽∽∽∽ ◆     第七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06年12月31日,第七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451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人民币八千元) (空缺,改增设两个二等奖)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人民币四千元) 马拉《未完成的肖像》 非禅《东坡志林·玲珑》 郑小琼《铁》 安昌河《菜刀传奇》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人民币一千六百元) 卓奇文《1991年的爱情,你追我赶的年代》 卢江良《赵子龙的枪》 刘耀儒《都市里的樱桃花》 夏天《殷红如血》 彭栋《山乡旧事》 辰雨石《干校的狗》 陈家麦《妈妈的发廊》 夏维东《解决》 毕亮《独臂铁匠与六指少年》 花椒《见死不救》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方舟子新书《批评中医》于2007年3月由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出版。定 价:25元。如需要作者签名本,可以通过以下办法邮购,邮费:4.5元(不论册 数,每笔邮费不变)。购书热线电话:010-88555365, 88555157。汇款地址: 100044,北京市2770邮箱负责人收。请注明汇款人姓名、地址、邮编、所需图 书、联系电话。在北京市区开通了送书到门,书到付款的业务,每笔货的快送 加收8元费用(由小红马提供服务)。另有方舟子著《科学成就健康》作者签 名本可同时邮购。北美读者若要购买,请和中华古籍公司(China Classics, Inc.)联系:chinaclassics@yahoo.com ◆ 3月17日下午,方舟子在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做“科学理性对待健康、警 惕医疗保健陷阱”的讲座。3月29日下午,何祚庥、方舟子先生做客网易探索频 道,解答关于“人兽羊”的科学和伦理学疑问。4月4日下午,方舟子在千龙网 和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王琦辩论中医出路问题。4月6日北京电视台三套播出专 题片《书生侠客方舟子》。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4月4日记者刘元报道《“老北京网”的穷掌 柜》。   23岁那年,张巍呆呆地站在北京崇文区东半壁街83号院,眼睁睁地瞅着在推 土机的轰鸣中,自己的家被夷为平地。他卸下老屋一扇红松木的窗棂,120多年 来,这窗棂没怎么变样儿。   当他把窗棂刷上红漆,挂在新家墙上怀旧时,忽然萌生一念:“做个网页, 追悼自己对老房子的哀思。”   窗棂的照片被挂上主页。他有空便上网搜索涉及老北京传统文化的资料,连 同自己拍摄的胡同、四合院图片,全贴在网页上,“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玩意 儿啊,不能就这么没了。”   2000年11月,张巍花300元租了服务器,又花150元买了域名,建起“老北京 网”,自称“掌柜”。   网站创办的头3年,张巍白天在写字楼上班,晚上更新网站上的资料,休息 日便背着相机满胡同转悠,最多曾一天拍过1000多张照片。   但他发现,“北京的变化太快,当你停下一两天后,就会发现某一处胡同或 者四合院已经消失了”。一天,他去拍摄一个早就看中的四合院,但到那儿一看, 已变成一片废墟。他哭了。业余时间不够用,他决定辞职。那年他26岁,任某杂 志副总编。   “老北京网”吸引来一群志同道合的“老北京迷”,他们自发组织了“老北 京拍记队”。每逢周末,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的拍记队队员,都会在张巍的招呼 下走街串巷,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下胡同的真实风貌。   “你们拍这些犄角旮旯的胡同有什么用呀?”常有胡同里的老人好奇地问。 “拍下来给您的孙子看。”张巍乐呵呵地回答。   “1949年刚解放时,北京城里约有3600条胡同,到2000年有1200条,去年就 剩下459条了,加上不完整的也就700多条”,张巍如数家珍,“这700多条胡同, 我们都拍过啦!”   近两年,张巍带着“拍记队”的作品,走进北师大、北工大、北语等多所高 校,搞“胡同摄影巡展”及讲座,虽反响不错,但他却为此背了一屁股债。最近, 刚还清老债,他又惦记着为今年的影展筹款了。“今年肯定进北大、清华,”他 踌躇满志地说,“再过10年,这些大学生就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力了。”   “老北京网”挺火,目前,已保存了5000万字的北京史料,几十万张胡同、 四合院的图片,日均浏览量达两万多人次,已有近万名会员在论坛注册。说起这 些业绩,张巍忍不住眉飞色舞,“瑞典隆德大学把‘老北京网’当教材,作业是 给‘老北京网’提意见,嘿嘿,都说好,没说坏的。”   最让张巍得意的是,和6年前的默默无闻相比,“老北京网”已有了自己的 话语权,能引起社会对文化保护事业的关注。据张巍介绍,经他们核实,北京鲜 鱼口挂牌保护的 80多个院落,其中61个一度上了拆迁名单,“虽然我们不能以 卵击石,但把这事向媒体和政协委员捅出去了,最终工程停了”。   发现珠市口东大街213号明代的古庙铁山寺要被拆时,张巍立刻打电话给有 关部门。对方称:“你甭管,上头批了。”张巍立刻向媒体报料,“现在旁边盖 了个假的,要是不干涉,悄没声儿的就没了。”   自打4年前辞职,张巍就没挣过钱,办了几年网站,把老本儿造光了,成了 “啃老族”,已是而立之年,每天张嘴问退休的父母要钱,他心里挺难受,“我 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   “老北京网”的运转,全靠网友们自发捐助,每一笔捐款,张巍都公布在网 上,向这些热心人表示感谢。不久前,有人赞助了一台不错的服务器,他很高兴: “网站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来存放图片了。”   甭看张巍是个穷“掌柜”,给“老北京网”打工的人却不少,全职的6个, 还有30多个版主,全是分文不挣的志愿者。跟他合作多年的韩硕说:“他是干事 儿的人”。   眼下,张巍想干的事很多。他有个课题——城市保护与拆迁。他打算出一本 大书《拆城记》,详细记录北京胡同的变迁,连人搬到哪去了都要有个交待。   他要培养年轻专家。网站的志愿者“虫子”是胡同专家;“斑马”是史迹专 家;“玩美”是曲艺专家;“老北京人”是民俗专家。“一水儿的80后”,他信 誓旦旦,“我要帮他们立腕儿!”   他还要给“老北京网”办个英文版,招聘志愿者的条件挺高:硕士以上,英 语8级,有海外工作经历等。没想到竟有10多人报名。   虽不挣钱,但张巍每天忙得团团转,他说喜欢这么活着,“因为,太阳每天 都是新的。”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7年4月11日记者杨芳报道《网络秋菊讨说法》。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来深圳市罗湖区政府了。荣炜走进办公大楼,熟悉 地按下电梯“20”的按钮,来到区教育局的办公地点。   “哦,江局长不在。”办公室接待人员同样熟悉地答复眼前这位常客,“刘 局长?开会去了。我们主任吗,去学校了。”   “那我等着。”荣炜已经麻木了这种回答,静静地站在走廊里。有一次,她 趁保洁员打扫卫生的空当,往局长办公室探头瞄了一眼,却被一个“不是局长” 的人一把“甩”了出来。   一周以来,类似的一幕几乎天天上演。这位38岁的中学英语教师,来找教育 局的理由听上去和“教育”无关——她只是想恢复自己的博客。   3月底的一天,她和往常一样“想写点东西”,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罗湖教 育信息网注册的博客无法登录。   可能是网络故障,她推测。   5个月前,荣炜应所在学校要求,来这里开博。这个由当地教育部门主管的 博客群,旨在交流教学内容,拥有全区近5000名教师用户。   很快,她的名为“梧桐雨”的博客成了其中的佼佼者。这个博客“写性情文 字,过坦荡人生”,喜欢记录工作和生活的感悟。到今年3月,“梧桐雨”的点 击量突破11万次。同时,在区教育局举办的科技信息节上,这个博客获得一等奖 并被推荐参加全国教育博客大赛。   5分钟过去,登录依然失败。荣炜不得不拨通网管的电话,这才知道“应上 级领导的要求”,自己的博客被封了。   原来,在她的296篇博文中,有20余篇讲述了自己在原任教的一所中学的遭 遇。时隔一年,她说出被免职缘由,同时贴出检举材料。   这成为博客被封的重要理由。罗湖区教育局的一位网络管理人员告诉记者, 由于荣炜“指名道姓地骂人”,在接到举报之后,他们不得不动手封博。   当记者请他举例说明时,对方念出“法力无边的罗湖区教育局”等字眼。   “这是对政府部门的抱怨,算骂人吗?如果对政府部门的行为不满,不可以 发发牢骚吗?”记者不解地问。   “发牢骚可以,但不能用脏话骂人呀!”该管理人员接着解释,“有什么事 你可以上访嘛,而不是贴‘网络大字报’!”   荣炜否认在博客中骂人,她原任教中学的学生也称“荣老师没有骂人”。由 于博客被封,记者目前无法查实。   在该管理人员的提醒下,记者阅读了荣炜博客被封后重新制定的《罗湖教育 信息网用户服务协议》。其中规定,禁止发布“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 他人”、 “损害国家机关信誉”、“不利于罗湖教育形象”或“其他不利于建 设和谐社会”的“敏感信息”,否则管理方“有权在任何时候,暂时或永久地修 改或终止本服务(或任何一部分),无论是否通知”。   对此,荣炜称为“霸王条款”。她认为,如果在内容方面存在争议,可以由 法律裁决,而不是蛮横地“想删就删,想封就封”。   目前,荣炜原任教中学对外宣称将诉诸法律。该校校长指责荣炜的博客扰乱 了学校正常秩序,但对引发风波的具体内容,他表示“不愿意炒作”,“也不愿 意多说”。   “你被骂了,心里能舒服吗?工作能不受影响吗?”他反问一句。   另一名当事人、该校某副主任对记者表示,由于工作繁忙,“根本没空看什 么博客”。但她同时语气肯定地告诉记者,荣炜是在造谣。   “没有调查哪来的发言权。”对此荣炜质疑道。类似的话,事发第二天她也 问过教育局领导。对方的回答竟是“没怎么看”,“只是听了汇报”。   目前,区教育局为封博所提出的“不利于团结”的理由,被不少人讥讽。荣 炜原任教中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老师说,他反倒认为荣炜的博客“为学校带 来了和谐气氛”,食堂、操场等设施有所改善,领导也与大家亲近了许多。   “梧桐雨”在短暂地恢复了3个小时后,至今无法登录。“我愿意和他们商 量,该删的可以删,但一定要以尊重为前提。”荣炜特别强调了“尊重”。   有人劝她息事宁人,却被她断然拒绝。“秋菊你知道吧,我跟她一样,要讨 个说法。”她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这是我的权利。即便重开了不用,这也是 我的权利。我是一名教师,是要教书育人的。” 【牛肆】∽∽∽∽∽∽∽∽∽∽∽∽∽∽∽∽∽∽∽∽∽∽∽∽∽∽∽∽∽∽∽ ◆            差点成为药渣的历史   ·破弓·   晚清的时候,有个不很老实的病人,吃药的时候也要显显自己的本事,拿着 太医开的药方东看西看,看到有一味药——龙骨不知是什么东西,就把药罐子拿 来自己翻看,发现原来是乌龟壳,这个病人并不罢休,拿着那片乌龟壳又研究起 来了,在乌龟壳的一面发现了一些刻痕,于是病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三脚猫功夫, 把这些刻痕联想成相应的文字,居然能连成词句,于是大惊,赶紧去药房把所有 的龙骨都买来,竟然很多都有类似的文字,一问龙骨的来源,原来是河南某地从 地下挖出来的。于是这个病人发现了世界上又一门学问——甲骨文,同时也毁了 中医的一味药,从本草上我们知道,除了乌龟壳,在地下埋了多年的兽骨都可以 作为龙骨入药,但这类东西不少也成了另一类值钱的东西——化石,那些私下里 考古的伙计们再也不把甲骨或化石这类东西送药房了——那才几个钱,有些封自 己为考古学家或古生物学家的家伙出的价钱使这些东西成为拍卖会的常客。   实际上我们知道甲骨文是相当高深的学问,郭沫若同志后来的风流、人品、 诗词总被人拿出来点评,但你要拿出他的甲骨文研究,那还真没几个人及得上, 郭同志后来因此做了科学院院长。随着该同志后来古文方面水平的高涨,养成了 一个和孙殿英大帅一样的爱好,一听说某地有古坟(比方说辛追女士的那个)被 发现,立刻像屁股上着了把火一样坐着飞机赶来。周恩来同志的办公桌上时不时 可以看到该同志的申请报告,要求把朱棣先生或武则天女士的长寝之所翻个底朝 天。   我们知道,殷商的祖先们对做买卖独有情衷——其实他们的后代也一样,所 以我们管做买卖这一行叫商人,其中有个叫王亥的——亥属猪,黄守愚同志关于 中华民族的图腾是猪的结论看来有一定道理——到一个朋友河伯的地头去做买卖, 不幸该地面上有一伙做没本钱生意的,王猪,不,王亥先生把买卖连本带利全捐 给了这帮家伙,连自己的老命也作为添头奉送了。王亥先生的儿子上报甲不干了, 向河伯兴师动罪。河伯一看势头不好,赶紧协助把那帮家伙灭了,并因此获得了 和王亥先生一起在殷商的后辈们的祭礼上享用猪头的权利,以至于到了东周列国 的时候,人们——比方说庄周——就只记得河伯不记得王亥了。而上报甲成为殷 商祭奠中必不可少的祖先。   这个故事的很多细节,是从甲骨文里修复完整的,如果不是一个叫王懿荣的 在国学监吃干饭的家伙在吃药前发了点神经,故事的很大一部分可能成为一堆乌 黑的药渣,在北京的各条胡同里晒太阳,除了给同仁堂的掌柜们增加一两个小钱, 可能没有人知道世间还有甲骨文这门学问,这个叫王懿荣的家伙第二年就死了, 这个第二年是庚子年,老王是被义和团当二鬼子砍了,还是被八国联军当拳匪毙 了我没有去考证,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像另一位甲骨文大家王国维几十年后那样投 湖或投缳了,总之不是病死的。老王那年得的是疟疾,太医开不出金鸡纳霜也就 罢了,连青篙绞汁也没能开出,开出了龙骨还让一帮没领执照就考古的伙计有了 发财之道,直让人叹息国学后继无人。 ◆            我们的法院识字吗   ·托地·   终于又是星期六,一早醒来,天空的脸一派混沌,孩子的妈已经去公司值班 了,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闹钟滴嗒滴嗒,一声挤着一声。茶几上有豆浆馒头,还 有一张字条,字条说,早点回去,早点回去,早点回去。   字条是孩子的妈写的,她这两天在看诗人黑枣的诗集《亲爱的情诗》,看来, 是看出效果了。她的意思是要我早点回老家去,因为昨晚电话里的我爸听着像是 病了,而我虽然体型现代,可我每一块骨头的构成都还是传统的,我在乎家里的 老人。   赶紧把孩子从梦里摇出,向雷和风学习,在十分钟之内处理好出门前的所有 生活程序,排门而出。   在车上,孩子突然说,哎,我忘了带玩具了!我问,什么玩具?孩子说, 《千家诗》啊,《十万个为什么》也行,我长大后不想当傻瓜啊。她的表情正经, 让人忍不住想笑。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知道人和猪不一样,人需要了解这个世 界,她知道,世界上没有鬼,人要说真话,要知错就改,不能弄虚作假,她还知 道“耻”就是丢人,“荣”呢,恰好相反。   九点出头到家,爸爸陪着妈妈在走廊看外面的水泥地,细雨已停,地上有风, 正赶着一片落叶在水渍里来来回回地滚,爸爸坐在凳子上,妈妈坐在轮椅里。见 到我们,妈妈脸上的肌肉动了,她是在笑。妈妈患帕金森氏综合症十几年了,自 从上次到省城接受了“尖端科技”“伽马刀手术”后,身体是不会不由自主地乱 抖了,可是也从此无法自主活动,而且,再也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你要知道她 发出的声音代表什么意思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并且需要足够多的与她共 同生活的经历。想起她曾是全县最聪明的女孩子,不由黯然。她的身体不听话, 可她的脑子闲不住,她除了睡觉,其余的时间都要看着活动的东西,或者让人推 着她在不动的地上不停地运动。   我问爸爸感觉如何?爸爸说,一阵阵冷上来。我知道,他又感冒了,冷,肯 定是在发烧。我问,吃药了吗?爸爸说,吃了,有你大哥照看呢,他刚刚去单位 了,有点事。我说,赶紧到床上去,把自己包起来,包得越紧越好,包到不冷了 再下来。爸爸半个多世纪来经历的事情过多,对人生颇有体会,懂得老子有时必 须听小子的话,所以马上站起来去找他的床铺,临走时他在妈妈的肩上轻轻抚了 两下,拈起了一根白头发。   我推着妈妈开始在楼房周围踩着风踩着水渍,前前后后地走,一会儿看柳树 左右摇摆,一会儿看人往往来来,一会儿让某只蝴蝶带着,在楼房间时有时无的 日光里进进出出。楼房周围有十几种花抢着开了,空气也香起来,哦,春天应该 来了。   孩子找来一个大针筒,剪开手里的空牛奶盒装了自来水,开始给树,花草, 还有门前小河里的小鱼们下雨。孩子说,下雨了,下春雨了!孩子说,小鱼说话 了,小鱼说春雨真甜,谢谢你啊。   我说,来,推奶奶。孩子把针筒塞到我手里,推着奶奶原地转了两圈,放了 手,绕着轮椅开始又唱又跳:“如果没有爸爸,世界就没有五彩缤纷,爸爸是春 风;如果没有妈妈,世界就没有新鲜空气,妈妈是春雨。刮风啦,刮春风啦,下 雨啦,下春雨啦,春雷,春雷你躲在哪里呀?奶奶,奶奶你说说,春雷它躲在哪 里呀?”   妈妈听了,呼呼呼笑出声音和眼泪来,整只轮椅抖作一团。   妈妈笑够了,我推起她继续走。这期间我猜出了她的一句话,带她进去看了 一会儿在梦里咬牙齿的爸爸——她说的是,“你爸好些了吗?你爸好些了吗?” ——至人无梦,我们家的人都会做梦,不是至人,至人不是东西。上台阶的时候, 我把妈妈和轮椅一起提起来,感觉手里比往日轻了一些,仔细一看,妈妈的头发 更白了,有些都白进发根里去了,心里一紧。   中午11点多,天开了,日头不再躲躲藏藏,遍地闪亮。远处的山一下子露出 脸来,山顶的树一棵一棵的如在眼前,奇怪,山后面一股紫色的烟拔地而起,一 边扭上天去一边转头四顾,像狼,也像《三国演义》里的司马懿。我问妈妈,看 见了吗?妈妈点点头。孩子问,奶奶,那是什么啊?   那是什么啊?山背后是蜈蚣岭,岭上有大庙一座,里面的配置齐全,有阎罗, 有玉皇大帝,有关公和岳飞,有孔夫子和送子观音以及弥勒佛,有太乙真人带着 哪吒雷震子跟杨戬,还有一尊叫吴公的大木头,黑得流出油来。二十五年前,我 带领一群初中同学爬了好几公里的山路去过那里,扛着自行车和拖鞋,在庙里, 我竟然被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吓了一跳,它们都有NBA球员的大小,长相奇丑, 特别是两位无常,居然把舌头吐成领带的模样,冷风一撩,突然就在腰间左右飘 荡开来。同学们约好了似的惊叫着飙到外面的广场来,我也忍不住,踩着大家的 脚印一路小跑。当时,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少年知识分子,如此行为,实在有些 不堪。庙前有大木棉两株,尽皆粗壮朴素,十个人也抱不过来,高到云里去。我 们去的时候,木棉花铺满了广场,站在树下望开去,满眼红彤彤的,脚底有些虚, 醉了酒一般。广场上,比木棉粗大的是,香炉,一座宝塔模样的香炉,烧纸钱的 大香炉。   怎么跟你说呢我的孩子?我一时语塞,只好望着那股紫烟发呆。   “那是吴公大庙在烧香,每个休息日都这样,香火鼎盛啊。我带你们去看。”   原来,是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的车就停在我们身后,不声不响。   安顿好妈妈,上车出发。盘山公路如花腰蛇,左盘右绕,一路都是新鲜的树 新鲜的草新鲜的石头,连树叶间的鸟叫都是新鲜的。下了力找,找不着当年羊肠 子粗细的小道,找不着夹着小道的桃树和李子树,没提防就想到了沧海桑田,想 到“有鸟有鸟丁令威”……   车上了蜈蚣岭,眼界陡然开阔,眼里都是白云,在蓝蓝的天上卧着,偶尔有 日光挤过来,才不情愿地挪挪身子。把眼睛放下来,咦,大庙还在,木棉不见了! 香炉也在,因为没了木棉,香炉显得更加高大,突兀,日光照着香炉,紫色的烟 腾空而起,夸张,而且招摇。   广场更大了,画成一格一格的,原来木棉站着的地方用水泥砌了拱门,门上 有大字:“吴公大庙停车场”。   停车费是10元,大哥不高兴了,说:“这是全国最贵的停车场。你们是黑社 会啊?!”   收费员倒是挺开心,他曲了肘子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摇了摇,侧过脸来笑: “哈哈,哈哈,社会分工不同啊,社会分工不同。”   他的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从耳边一直拉到嘴角,他一笑,刀疤就在脸上游来 游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那排轿车有些古怪,车号都特殊,一看就知道是哪里 出来的,那些车的基本身份跟我们的不同,我们这是私家车,要用自己的钱养。 大哥说,哦,可以召开五套班子会议了。   那排车最搞怪的是一排车居然占了三排停车位,以中间那架奔驰SLR为首, 摆出了一个“人”字,恰似秋天南归的大雁,秩序井然,很有组织纪律性。那架 奔驰SLR泊在阳光里,当仁不让,昂然挺然,一派舍我其谁的领袖风范。于是眯 起眼一架一架望过去……雁阵最里边的阵尾是匹体型娇小的大霸王,靠在墙根的 阴影里,显得本分,而且听话,很懂规矩。它的身上有字,前面两个是“人民”, 后面两个是,没错,是“法院”。   猛然想起了方舟子。方舟子这段时间来在国内连吃了几个官司,而且一输再 输再再输,似乎有把身上仅剩的衣物也当掉的必要。方舟子做错了什么?没有啊。 如果非得找出一个,那就是他不该说了真话。可是,这能怪他吗?他没戴眼镜, 眼里难免容不下沙子。那几个法院的判词尽皆义正辞严一派凛然仿佛正义的化身, 看了让人脸火烧火燎替它羞得想钻进冰箱里——它们实在太有勇气了!   方舟子为什么要说真话?他难道不知道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被他爹抽 的,两只屁股都成了茄子?他长了那么有型的一个脑袋,铁定知道。可是,他是 个好人,好人不说真话会憋死,好人见不得别人不讲公共卫生。好人是讨人嫌的, 好人会对某些不知羞耻的东西的生活质量造成负面影响。好人懂常识,在华人社 会,懂得常识需要足够的胆识,当初我奶奶要我做个懂常识的人,结果呢?你看, 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是完整的。   庙里人多如蛆,烟雾缭绕。我们踏进庙门的时候,有人及时伸出双臂把我们 请到边角去,因为有关领导正面向庙门行三叩九拜大礼,其动作标准规范传统, 一点也不脱离群众,看来,这几年轰轰烈烈的祭孔运动影响的确深远。领导们上 香时也是雁阵排列,严格按照等级次序,他们的表情皆甚严肃,脸蛋红扑扑的。 群众们自觉与领导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紧密团结在领导的周围,同时,对领导 们的动作规范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孩子不乐意了:“这么多人啊,不怕挤死?他们是不是傻啦?”   大哥肯定不喜欢听,但他不会跟一个六岁多的未成年人计较,他看了孩子一 眼,转头及时对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弟弟展开了思想工作:“你看你的孩子, 跟你一个样。你为什么总不愿意跟大伙一样?你生活在人群里啊,你想超脱?过 日子是不能太超脱的,要随大流,你看看地上跪着的那些领导,哪个不过得比你 滋润比你好?人家脑袋是不如你,可爸妈给你生了那么一个脑袋有什么用啊!你 的生活态度有问题,有大问题……”   我望着地上起起落落的领导,脑子飞到庙门外去:我是否有必要再去买一本 方舟子的《科学成就健康》,寄到“奔驰SLR”的办公室,让他组织各套班子共 同学习领会一番?因为从理论的角度来讲,作为老百姓的带头人,懂得一点常识 还是必要的。可是领导们都那么忙,怎么会把心思花在这等闲事上?再说,虽然 方舟子使用的语言已经足够的浅显,可我对领导的文字理解能力还是没有起码的 信心。   一点可操作性也没有。我怎么会有如此的想法?太无聊了。忍不住咧开嘴, 笑话自己的荒唐。   见我没有反应,还一脸的傻笑,大哥大大不满,他俯身抱起孩子说:“回去 回去,熏死人了!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买书去!”   孩子怪叫一声,亲了他一口:“吔!大伯是好人啊!”   在环城路口不慎遇到红灯,于是耐心等候。抬眼四望,突见右前方竟然是法 院大楼,该大楼高大威猛,影子拖得相当的长。楼前有大牌,上写“八荣八耻”, 底下的更有细字无数。跟其它字比起来,“耻”字的笔划偏多,非常的惹眼。   一时嘴痒,问:“我们的法院识字吗?”   大哥笑:“肯定不识字。识字的能在那里呆着吗?噢,我以为你说的是那条 狗呢。”   仔细一看,果然有大狼狗一条,正在楼前来来回回的漫步。   下午,去看望老同学务远。务远最近到医院挨了两刀,割掉了一些东西,行 动颇不方便,而且他搬新家好几年了,我竟然没去过。以前,我们在一起时经常 把一些藏在肠子里的话拿出来泡茶。   务远的新家在商品批发城。我在商品批发城里迷了路,原因很简单:商品批 发城有四个门,四个一模一样的门,没有一二三四,也不说东南西北,并且务远 在手机里指导我们前进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进的不是离他家最近的那个门。   好不容易找到他家楼下,却差点失了上去的信心——要上他家那栋楼得先上 一斜坡,那斜坡极陡,坡度至少有七十度,看得孩子忍不住抓紧了我的手。其实 那楼下地方挺宽敞,完全可以把坡度降到四十五度以下,肯定是设计者为了展现 自己的手法,故意弄出来的“特色设计”。   想起身边各种制度的设计,不由得摇头:本应为人服务,不想竟只能磨人。   务远的家豪华宽敞,装饰稳重高档,有用钞票堆出来的气派。务远已肥如佛 陀,颓然趺坐在紫檀木椅子上,一副坐地生财的架势。务远是公家的人,单位领 导。务远说,人到中年,好过日子就好。后半句,他讲了至少一百遍。想当年他 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啊,当年他连虎都不怕。唉,如今我就是把所有方舟子的书都 买来送给他,大概也不能影响他一二了。   走到路上才发现孩子不在身边,回头一看,果然,孩子正蹲在斜坡顶上,不 敢下来。只得回头把她背下来。到了路上,孩子不肯下来,她说,这样子舒服。 拐出大门,孩子叫起来:“爸爸,你看!”   原来,法院就在隔壁,那条狼狗还在,它也看见了我们,它没说什么,只是 把嘴张开了,两排白牙晾出来,看着像是在笑。   回到家里,务远的声音老在耳朵里钻来钻去,死活不走,天黑了也不走,洗 了脸洗了头洗了身子也不走。务远老在耳朵里说,好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就好。 只好去找给我装修房子的宏图喝点啤酒。宏图年纪大我一巴掌,当过五年的水兵, 走路腰杆旗杆似的,从不占人家的便宜。   宏图喝着喝着两眼就直了:好过日子就,就好?猪的日子过得,最好!随大 流?跟别人一模,一样,那活着还有什么,什么意思?我们在海上随过,大流, 真正的大、大流,大流,可,那是,遇到暴风雨,无法把握,把握方向了,只好 挂上自由舵,自由舵,把自己捆死了,任战舰随海浪,去漂,去漂,人什么都不 想,想,想也没用,听天,由命。可那是在海,海上,暴,暴风雨。踩不到,实 在地方,做人,可不,不一样……   夜里11点,推开家门,身后,雨一粒一粒的甩下来,噼噼,噼,劈哩啪啦…… 几道闪电偷偷滑过,跟来了几声雷,不很响,但缠绵。在我的印象里,春雷都是 炸响的,就像炸弹在头顶爆炸一般,可是,今天竟如此的柔和,很不习惯,很不 习惯。   春雷,今年的第一阵春雷。   雨,刷啦啦吵嚷起来。   我把脚翘在书桌上,看《科学成就健康》,看方舟子讲“上火”。   夜12点过了,雨脚略略稀疏,雷又来了,明显成熟不少,稳重,昂然,一点 也不害臊,熟门熟路,例行公事。   蚕出来了吗?蚕出来了啊!   2007-3-17 【丝露集】∽∽∽∽∽∽∽∽∽∽∽∽∽∽∽∽∽∽∽∽∽∽∽∽∽∽∽∽∽∽ ◆              散乱的心情 ·简杨·   下面这些短文,都是些象风一样无头无绪的心情。有的我曾写在日记里,有 的写在碎纸上,有的是一些电邮中的片断。慢慢地,集腋成裘,让我舍不得丢弃 了。   1. 风   一个人无论怎么健忘,也会记住些什么。象一本书,一阵风。   有年夏天,我回国探亲,和几位朋友又一次相聚。出乎我的意外,一位同学 带来了一本书。那是我们大学毕业时编辑的校园杂志。我当时也得到过一本,但 耐不住一位朋友的苦苦哀求,就给了出去。这些年来,我为生活奔波,活得渐渐 麻木,也渐渐忘记了年轻时的梦想。   书被朋友轻轻放在桌上。封面是淡色的图标,纸张呈陈旧的淡黄。看到它, 大家一阵骚动,象身边突然坐下了一个丽人。书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最 后到了我这里。还没有打开,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其实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 的内容。当年疯狂的十三文艺青年,好象预知了那将是自己和文学的最后一次拥 抱,都把最好的作品交了出去。时光流逝之后,他们中有的人老了,病了,有的 残疾了,早逝了,只有这本书象遗言一样,完好地留了下来。   在一页纸上,我这样介绍着自己,“生于196X年,卒年不详。”气干云天得 不屑多说第三句话,如今再看,却觉得字字都是无情的嘲弄。在另一页纸上,一 个狂野的诗人正歌唱着爱情和人生,但他已经永远在黑暗中迷失了。   我伤感地抬起头,那个带书来的朋友正静静地望着我。脸上已有了皱纹的他, 眼里满是宿命的哀伤。他也曾把锦绣文字留在了那本书里。但如今他已不写字了, 某城最有名的广告词据说多是他的杰作。   分手时,一个朋友突然叫住了我,问:“你还记得你们那个文学社叫什么 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说了下去:“叫蕙的风!而我们的那个,叫大 漠风!真想不通,我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风!”   想起来了,可不是“蕙的风”?但在没有读到汪静之的那首诗之前,夏天所 有的风对我们来说,都不过是南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年轻的诗人曾那样躁动地唱过。青春是一种轮回,我们也重复地唱着,在一 个长满荷花的校园。而现在,生命飞速流逝,沉思的时候,我已经能感到岁月之 火正持久沉着地在鬓边燃烧。到把我的黑发烧成炉灰一样的色彩时,它才会罢休。   但风,你总在我的梦中吹过,在那个闪耀着青春之光的湖上。   2. 相遇   某天给新打电话。她说最近见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竹。我兴奋地问:“真 的?”   新说当然是真的。几天前她到某处开会。开完会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喊她。 她扭头一看,居然是竹。两人寒喧了几句,就分手了。她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但 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就那样?”我不甘心地问。   “就这样,”新肯定地回答。   新接着谈起了别的事,我却走神了。开始想象我自己,象孤魂野鬼的一个人, 住在一个连孤魂野鬼也不愿来的地方。有一天,象新那样,我也到什么地方去了, 突然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个身影。她的步伐、背影、侧面,象极了多年 前我相熟的一个人。有关那人的记忆,一直象照片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曾以 为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和她见面了,记忆里的一切也就渐渐沉淀起来,最后变得纯 净甘甜,如同蜂蜜。但那个人居然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象命中安排好了一样, 专门要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我一定会加快脚步,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她也一定 会回过头,惊喜地朝我走来。我就是再忙,也会拉着她找个地方坐坐,何况我根 本不可能忙到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还不等在茶馆的座位坐好,我一定已经在问: “你好吗?一切好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她在我一连串的询问中甜蜜 地窒息。   和她分手以后的几天里,相遇仍会让我象一个孩子,继续高兴下去。但我永 远不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也就永远不会有新和竹寒喧几句便潇洒告别的奢侈。象 我这样的人,活得早就象一个故事了;远方的朋友对我来说,也同样下落不明。 我只能羡慕。   放下电话前,我又一次向新说起了她和竹的相见。   “你们可真行,”我叹息道。   3. 飞吧   我女儿是个开朗的孩子。遇到我和她生气的时候,总要想办法逗我发笑。她 最常用的办法是将双臂展开,象小鸟一样调皮地舞动。有一次我开着车从小街走 过,她和另外两个小朋友迎面走来。她朝我诡秘地笑笑,竟做起了小鸟飞翔的样 子。   她是个有些疯的女孩儿,喜欢唱歌、画画、写诗和做梦。她还没有成年,但 已经预谋了很久,想远离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到英国、爱尔兰和苏格兰那样遥 远的地方。有时候我会看见她躺在床上,甜蜜地笑着。我敢肯定,她的思想已经 冲破了那扇粉红色的百叶窗,飞到了阳光灿烂的世界,让自己变作了一只轻盈的 小鸟,在她向往的地方生活和冒险。她也一定象我当年那样,决意要离开父母, 虽然还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向。只是我那样幻想的时候,喜欢咬紧嘴唇,象紧守着 一个沉重的秘密。而这个孩子,却总那么阳光灿烂,微笑着,就能把一切都化解 得很轻。   不久前,她真的小飞了一次。她和我的朋友一起到国内旅行。要朝检票口走 去时,她突然眼泪汪汪。那么高的一个孩子抽着鼻子往前走,让人又好笑又心疼。 我说,“你不是还要一个人到欧洲旅行吗,这怎么行?”她还是哭,一脸凝重。 就那样,消失在了检票口。   过了很久,我才见她出现在二楼的候机室里。已经不哭,在玻璃后面不断跟 我说着话。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一个劲儿地指着手表,示意她不要误机。她 突然把两手张开,象只小鸟,也象个天使,满脸欢笑地舞动起了双臂。   她笑着离开了那里。我不无惆怅地想:飞吧。   4. 啧   有一天,我因事给国内某部门打了一个电话。刚把自己的事由说完,电话那 端就传来一个男人责备的声音:“啧,你怎么……”我头皮一阵发紧,本能地觉 得,自己一定犯了错误。   你好,啧。很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倒不是这些年来我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了 什么进步,只是我用母语交流的机会少了。一旦有机会交流起来,别人和我一样, 都倍加珍惜那样的机会,也就渐渐把你剔除出了词汇表。我这些年来也被好脾气 的异乡人溺爱坏了,虽然生活中还是免不了会有冲撞,但他们总会先说一声对不 起、谢谢和请原谅,化险为夷,让你没有出口伤人的可能。就这样,我竟然把你 这个老朋友忘了。   其实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失踪,一直潜藏在一个角落。只消上下几个牙齿靠 近,舌尖将牙轻轻一贴,心里再生些不屑,你就会从冷笑声中准确射出,象一枚 子弹,想打哪儿就去哪儿。我怎么会把你这位老友忘记?我象很多人一样,都是 听着啧声长大的。老师,上级,有时还有父母,都喜欢过你,所以我一听见你的 声音就会惶惶,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侥幸,再也不需和你迎面而过,听见你忿忿或冷冷地 说:“啧!”   5. 中国人的峰   1885年,加拿大的太平洋铁路完工了。因无钱回家,绝大多数华工都留在了 当地。他们从事着低下的工作,洗衣、跑堂、做饭等。那些来自中国南方的矮小 的男子们,生命力极其顽强。   据资料记载,当时有个叫李普(Lee Poon)的厨子,有天和一个白人打了一赌, 要去攀登一座崎岖险峻的山。他们约定,谁要是能在六小时内最先爬上山峰,就 挥舞一条白色的桌布,以示自己赢得了胜利。   十月的一个星期天,一百多名当地人来到了旅馆观战。因为李普从来没有爬 过山,人们都把注压在了那个白人身上。李普的身世模糊,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 个名字,但我还是从所读的一些资料里推测出了他的大概。   他应该是广东或福建人,修过太平洋铁路,最初在温哥华的码头登陆时,穿 着一双拖鞋,辫子绕在头上,一根竹扁担挑着全部的家当。他不知道加拿大的冬 天有多冷,和同乡们挤在简陋的工棚里时,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冻得 发抖。他的一些伙伴在到达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就冻死了,一些则在修路时被炸 药炸死了,还有一些人从绝壁上掉入河中淹死了。到太平洋铁路修成之后,最先 参加筑路的五千名华工,幸存者仅有一千多。   那些当地人从一开始就押错了宝,因为他们不知道李普是怎样幸存下来的。   李普刚上山就走错了路。他走的是艰险的小径。是为了求快,还是没有经验, 我不得而知。他从山的背面往上爬。最初的一个小时之内,没有人看见他的背影。 但六小时不到,一块白布便在山头迎风飘扬。   当暮色降临之时,气温下降,山路结了薄冰,变得又陡又滑。李普不敢下山, 也不敢睡觉。他那一夜是怎么保持清醒的,我也不得而知。想必是躲在一个避风 的地方,先是蹦跳,等蹦跳得没有力气了,就只好发抖。   天终于亮了。李普朝山下走去。在途中遇到了一群人,都是前来找他的。他 回到旅馆,甜甜地睡了一个好觉,然后就坐上火车回干活的地方去了。   山峰从此有了一个名字:中国佬的峰(Chinaman's Peak)。也有一些人认为 登上此峰的中国厨子不叫李普,而叫Ha Ling。由于最初的名字对中国人充满侮 辱,此峰在1998年被重新命名,叫哈岭峰(Ha Ling Peak)。   那次的赌注是五十元。哈岭峰位于Kananaskis Park,在阿尔伯特省境内。   6. 吻   对于吻,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是这么解释的,“吻,口边也。”口边就是 嘴唇。这是它最初的意义。当一个人的嘴唇和另一个人接触时,吻就成了一个充 满感情的动作。   中国人对吻历来有些遮掩,尽管它已经存在了很多年。遮掩的结果是,到了 今天说起那些充满激情的深吻时,还要加一个“法国式”做修饰。注意,我在这 里用的词是“遮掩”而不是羞涩。因为关于吻的表达,我们的文字并非没有,而 且还丰富多彩。但除了“亲”勉强说得过去,其余的就含意轻蔑,象在描述什么 见不得人的事情,如啃和咂摸等。同样的动作,用“吻”表示就细腻优美,有时 还十分圣洁,但一旦“咂摸”起来,给人的感觉就轻薄油滑,甚至阴暗了。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内有个叫董培伦的诗人,大概是想和咂摸之流叫板, 写下了一首叫《吻》的诗:“你的芳唇似花朵玫瑰般艳红,我是一只栖落在花心 的蜜蜂,从你那儿吸吮一滴津液,足够我酿造甜蜜的一生”。这诗的命运可想而 知:遭到了全国性的批判。   中国人对“吻”有些谈虎色变,概是对于两性之间的阴暗联想太多。其实对 于“吻”,谁都知道,并不局限于两性,还有朋友,亲人。中国人虽然感情拘谨, 也懂得吻自己的孩子,只是这个动作有年龄限制,限于孩子们还是“宝贝”的时 候。一旦“宝贝”们变成了少年少女,吻便悄悄地失踪了。   如今,羞涩的中国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近些年看国内的新闻,我常注意到商 家为了推销产品不择手段,大搞情侣亲吻比赛。很多参赛者当街表演,如胶似漆, 十分投入。他们姿态别致,如练国术,或马步蹲裆,或凌空绝顶。有的情侣能热 吻几个小时。   惊叹之余,我不由心想,这和咂摸其实还是一个档次,只是有了观众喝彩助 威罢了。   7. 脚下人生   我对童年最难忘的记忆之一是鞋。母亲曾顽强地为我们做了很多年的鞋。有 年我回国探亲,遇到一位老邻居。她说还记得我上到初中时仍背着母亲做的花布 书包。我却奇怪,她怎么会记住了书包而忘了鞋。   母亲做的鞋结实土气。我有时和同学们在一起,就难免觉得尴尬。因为人的 天性都是喜欢奢华的,何况自己当时那么小。但并没有就此怨恨父母,知道他们 已经尽力了。   成年之后,在鞋子方面我变得异常保守和固执。无论何时,总会有一双样子 简单的黑色的鞋。黑色是女人行头里最简单的底色。有人说,女人对鞋的选择最 能显示她的经历和喜好。也许是真的吧。至少对我是那样。有个电影明星曾经说 过,她因为自己的脚瘦,所以不怕穿样子复杂的鞋。我觉得那是一种炫耀,她真 正想说的是:“嗨,我有一双这样的脚,你没有吧?”鞋子终归是鞋子,是用来 走路的,和女人们抹在脸上的腮红不一样。能放在那里供人欣赏的女人的脚,和 很多妇女在一生中奔波不停的脚,绝对不是同义词。   我曾经从一本小说里看到这样一个情节,贫穷的女主人公因为家境贫寒,总 穿棕色的裙子、外套和大衣。因为棕色除了高贵温暖之外,还不易褪色。她的态 度和我对黑鞋子的理解是一样的。但她一直渴望的是一身鲜艳如火的裙装。书的 结尾处她如愿以偿。   我曾经站在一个商店里,望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发过呆。亭亭地,那鞋用一 段美丽的弧线,撑起了一个灿烂的世界。穿那么一双精巧的鞋,若是走在办公楼 里,几米之外,人们就会向穿鞋的人侧目。   一直对高跟鞋不能忘情的女人,都是渴望美丽的,而敢于穿红色高跟鞋的女 人,多是个性鲜明的。衣着必须围绕着那样一双鞋搭配,要么是素净的纯色,在 冷冷的对比中,显出鞋的独特,要么是过渡的色彩,巧妙地和其它行头配在一起, 象布景一样浑然。   也许是知道红色高跟鞋所暗示的难度,走在大街上时,我看到的多是暗色的 凉拖,不分性别的运动鞋,或中规中距的平跟鞋。不用从脚朝上看,我就能知道, 那些鞋子的女主人是多么悠闲。   要把一个女人比作一只红色高跟鞋,并不算是恶意中伤。红色高跟鞋活泼明 快,夺目固执,永不向环境妥协。不是有非凡勇气的女人,不敢把它踩在脚下。 我记得自己年轻时也喜欢过红色高跟鞋。因受不了它咄咄逼人的诱惑,曾买过一 双,但最后把它穿入了恶俗的套路。   如今,我已经走了几十年的路。我常穿着一双黑色的鞋子,混迹在不动声色 的人群中,心里却有一点火红在跳动。   8. 母亲汤   过去在国内时,我常喝母亲做的冬瓜汤。她先把上好的羊肉切成小块放入锅 里,熬得八成熟了,才放冬瓜。她熬汤讲究“汤尽水尽”,等到瓜肉一同熟透, 汤圆润可口,才会把香菜、胡椒、葱和其它调料加入。每到那时,汤的香味便从 厨房朝每个房间流溢 。   人是一种古怪的动物,一些时刻象灯光一样,总在记忆里亮着,一些却十分 模糊。我已淡忘了很多时刻,但却常常记得这样一个情景:母亲正站在那个小厨 房里忙碌,在被水汽笼罩的玻璃后面,她矮小的身影是那么隐隐绰绰。   我母亲的冬瓜汤不见得是最好的,因为她用的原料不仅简单,烹饪方法也还 粗糙。我成家之后,常把她的一些食谱改良,并也曾自以为是。但在母亲的汤中, 有我永远找不全的佐料,因而便有我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每逢周末,家人总喜欢聚在我父母的家里,喝母亲做的冬瓜汤。这汤的奇妙 之处有比婴儿的百家衣,看似简单,其实却凝聚很多人的心情:冬瓜是哥哥挑的, 羊肉是姐姐带来的,佐汤的饼是弟弟买的,冬瓜是我切的。但熬汤的时间总是由 母亲控制。当然,这还不算是全部,父亲则一般会从客厅里出来数次,朝厨房里 看上几眼,好象是要查看一切准备好了没有。侄女什么也不管,把碗筷摆好就去 玩儿了。汤好之后,我们对母亲最表示尊敬的行为便是喝,不留一点儿剩余。   有年夏天,我回国探亲。一个周末,见大家都回来了,我便建议母亲熬冬瓜 汤。姐夫说,他在家里也熬过几次冬瓜汤。母亲问道:“没我的汤好喝吧?”姐 夫忙说:“没有没有。”我笑着对母亲说:“你都那么说了,人家能怎么回答?” 母亲不理睬我,脸上却藏不住得意之情。   回到加拿大之后,我也多次熬过冬瓜汤。我一个人站在宽敞的厨房里,做着 从头到尾的所有工序。我熬汤的佐料更讲究一些,吃饭的空间也大了一些,但不 知为什么,心情和口感却比不上在家喝的那锅汤。我如果把实话告诉了母亲,她 一定会笑着问了:“没有我的汤好喝吧?”   9. 殊途同归的女人们   我有天带女儿到一个地方吃饭。那里有些乱,挤,吵,饭却一流,给人的感 觉也温馨。   我问女儿餐馆让她想起了哪儿,她说象回到了中国。我让她尝芝麻元宵,她 又说象姥姥做的。这样,在以后的两个小时内,我就和她谈起了几个住在“家乡” 的女人。她们都很平常,却很了不起。谈着谈着,我变的很伤感,不时停顿,有 几次眼圈都潮湿了。   女儿一直在听,但似乎漫不经心。听我讲完了,她却突然引了一段话,说是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让我觉得她懂了我真正想说的意思。那是Daisy给Sam 讲她刚分娩后的感觉的:   “我……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就转过脸哭了 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是个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将来是个傻瓜── 这就是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I ……asked the nurse right away if it was a boy or a girl. She told me it was a girl, and so I turned my head away and wept. ‘all right,' I said, “I'm glad it's a girl. And I hope she'll be a fool──that's the best thing a girl can be in this world, a beautiful little fool.”)   Daisy这段话很著名。世界上的女人可大致分为四类,美丽而聪明的,聪明 而不美的,简单却美丽的,不美也不聪明的。世界因这些女人的存在,变得多姿 多彩。   在我看来,前两类女人的人生经历最为丰富,因为她们在经过的同时,还能 够感到。一个女人要是能成为“一个漂亮的小傻瓜”,并无可厚非。但在我给女 儿讲述的那些故事里,这四类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一生之中不得不 挣扎。她们能“殊途同归”,是因为在某个特定的时代里,生存环境对任何人都 十分艰难,即使是那些美丽简单的小妇人们,也不能继续过养尊处优或简单平静 的生活。她们被推向了人生的风口浪尖上,别无选择,只能学习种种生存的手段。   回到家来,想着Daisy的话,我心中十分冲动,直想为那些自己熟悉并敬仰 的女人们做些小传。   10. 橙红色的三角形   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要经过一个立交桥。桥很简单,只分二层。   近年来,我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轻微的恐高症。在楼梯口时会想,如果我一脚 踩空会怎么样,经过桥时会想,如果车从栏杆上飞下去会怎么样……   昨天下班,感觉前方车队的速度异常缓慢,象进入了一个瓶颈。好容易上了 那个二层立交桥,见平时宽阔的三行道被警车拦住了两个。三辆警车停在路边, 顶灯一闪一闪,让人紧张。但路上并没有车祸的迹象。   我又开了一阵,才见地上有一个橙红色的三角形。它是用虚线画的,从一个 点开始,逐渐变成两条线,最后在顶部连接。就象一个棵树,分杈张开,茁壮地 长着,直到被略呈弧度的桥边挡住。一截绿得醒目的栏杆,正躺在白雪之上。   车必然是从那里落下去了,从二层到一层。象一个人蹲在运动场上,运足了 劲儿,狠狠地冲刺起跑...   我后来和同事说起自己的所见。她说新闻已经报道了。司机是一个二十二岁 的青年,经过那里时,触到了路边的一块冰。车子打着滑,便飞了起来。   听了她的话,我一直郁闷不堪。今早本来可以不走那条路,但忍不住,还是 开上了高速。经过桥,那个橙红色的三角已不复存在。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雪融化着,似乎已有了春天的迹象。路上已经没有了 冰。如果他是今天而不是昨天从那里经过,就会活下来了。   11. 手机的故事   我出国后好多年才回去探亲。猛见大家每人一个手机,走到哪儿头都歪着, 象疯了一样自言自语,心里就吃惊得很。   那次回国,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两个不要手机的,一是我的一个女同学,二是 我的一个姐姐。过了几年再回去,这两个人也撑不住了,每人用一部手机将自己 武装了起来。   有天我和表姐约好上街,我那个姐姐非要我带上手机出门,说得以防万一。 出门之后果真有事,表姐没有按时露面。我只好死等。身后是某政府机关的大楼。   我一边等,一边听到附近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回头一看,守门 的军警居然在掏出手机接听。后来,铃声又响了几次,他也接听了好几次。再后 来,无论手机怎么响,他都不接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也有一个手机。掏出来 一检查,果然是有人在叫我。表姐说她很快就到。   在国内,手机虽然泛滥,但似乎并没有到了人手一部的地步。也有不少人 “死不进步”。我的一个朋友至今还是没有手机。他是某杂志社的负责人,平时 很忙,可就是不要手机。别人说起他来都很敬佩:“那小子真行!”后来我还遇 到过那家杂志社的一个人,他也证实了这个“传说”。看来,手机这东西就和醇 酒妇人一样,在国内蔚然成风,要拒绝还是挺难的。   上次回去,有个朋友神秘地对我说:“我有两个手机,你要打电话过来,一 定要用这个号码而不是那个,因为那个号码我总是不开的。”他这些年已经混成 一个人物了,求他的人很多。据说他经常为手机换号码,最后换得连老朋友们都 烦了,谁都不给他打电话。另一位更逗,起初只给了我一个号码,后来又给了我 一个完全不同的号码。她也说自己有两个手机,一个是专门给朋友们用的。我很 伤心:都认识十几年了,看来我以前还不算是她的朋友。   给她打电话时,我经常搞不清该用哪个号码。有时候拨了号,一边等电话, 一边就会想:这个号码是她开着的那个手机呢,还是关着的那个?是她用来和别 人敷衍的呢,还是和朋友们说话的?有一天我恶做剧,两个都打了,结果都通了。 但估计她很手忙脚乱了一阵。我不能不同情她,一天到晚衣服口袋里都是沉甸甸 的,好象活得还不够重。   我呢,至今还是一个手机也没有。还心满意足,因为我也有两个和人联络用 的东西:电子邮箱。 ◆              我是小偷我怕谁   ·陈钦赠·   老板拖欠我们农民工工资,我们日子过不下去了,怎么办?有几位农民工兄 弟以跳楼相威胁,说再不发工资就死给你看,结果老板似乎很有看跳楼的兴致, 说要跳就快跳吧,别磨蹭,于是兄弟们真的跳了——我们真是愚蠢,老板巴不得 我们全跳楼死了才好,那样他就可以永远不用给我们发工资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对工友们说一定要去把老板给宰了。工友们说千万别这样, 老板死了我们找谁要工资去?可是我气不过,老板既然杀不得,揍他一顿总可以 吧?我豁出去了,工资也不要了,就当是给老板全家买纸钱烧。我跑到老板的办 公室,以工人代表的身份问老板什么时候发工资,老板说今年年底一定发,于是 我狠狠叫他的下巴和我的拳头发生猛烈碰撞——去年他也是说工资年底一定发, 结果到了年底,又说资金周转不灵,来年加倍发,发他娘个鬼。   由于我的拳头和老板的下巴发生过猛烈碰撞,于是我被开除了。我卷铺盖走 人,走时我对工友们说,哥们,兄弟我不想再做农民工了,我决定改行当小偷。 工友们对我的决定都表示支持,并且说将来也许可以当他们的入行介绍人。改行 当小偷,是我想了三天三夜才做出的决定,我知道打了老板一定会被开除,被开 除了我该干啥去呢?当小偷去吧。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饥饿战胜了一切, 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小偷去。   我接着说,哥们儿,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小偷了,看在咱哥们儿一场的 份上,兄弟我有必要在正式开业之前给大家提个醒,请大家务必照顾好自己的钱 包。工友们说,钱包么,兄弟是知道的,里面的钱还在老板的银行账户里,兄弟 尽管来下手,我们正好陪兄弟练习练习技能。我说,那兄弟我可就不客气了,哥 们儿接招。   我练习了两个钟,手法已经娴熟,于是我真正告别了工友,上路了。我想, 到哪偷窃比较好呢?听说最近公交车上的小偷很容易得手,那我就到公交车上当 小偷吧。我主意已定,便花了身上仅剩的两块钱搭乘一辆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我一双眼贼亮贼亮地寻找下手目标。车上人多,有好些人没有 座位,只好站着。我也站着。我看到一个背着背包的小女生就站在我前面不远处, 看她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一定可以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手。于是我装作很漫 不经心地慢慢向她靠近,又转到她身后站定。我听说小偷在公交车上偷窃都善于 使用割破背包囊中取物这一招,于是我在上车前也特意准备了把锋利的刀子,以 便到时需要。   我看到那小女生毫无防备,便悄悄拿出了刀子,准备向她的背包划去。可是 一看那背包实在太漂亮了,我竟有些下不了手。我突然想,那些割包偷窃的小偷 实在太可恶了,小偷又不是破坏狂,偷东西就偷东西,何必把人家漂亮的包包割 破呢?但是不割破她的背包我又怎么偷东西呢?我轻轻拍了拍那小女生的肩膀, 她回过头来,一脸的警惕。我说,你是新来到这座城市的吧?看你背背包的样子 就知道,别人都把包背在前面,你却把包背在后面。那小女生不说话,丝毫不放 松警惕。我继续说,你不知道把包背在后面会很容易被小偷割破吗?公交车上的 小偷可多着呢,专门割破人家的背包偷东西。那小女生听到这,终于“哦”了一 声,并说了声“谢谢提醒”,又听从我的劝告把背包背到前面去。   我说,你不用谢我,假如你真心想谢我的话,那么你就打开背包让我偷一下 吧,因为我正是一个小偷,而且是一个不忍心割破你的漂亮的包包的小偷。那小 女生说,你开玩笑的吧,车上那么多人都不提醒我要把背包背在前面,倒是你一 个小偷来好心提醒我?而且,小偷偷东西哪还顾得上人家的包漂不漂亮呢?我说, 因为我是一个好心的小偷啊。那小女生还不相信,说,我可以相信车上的其他人 都是小偷,就不相信你是小偷。我说,你可真顽固,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这 样好了,你把背包打开,我偷给你看,你就会相信我确实是个小偷了。于是小女 生真的打开了背包,并举到我面前欢迎我伸手进去偷东西。我也不客气,伸手就 从包里摸出了一部手机。我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已经偷了你的手机。那小女 生瞪大了双眼,说,你真是小偷?我说,难道还有假?于是那小女生哭了起来, 说,你快把手机还给我,呜呜呜。我说,哪有小偷偷了东西会还给人家的?那小 女生说,你不还我手机我要喊人了。我说,你尽管喊吧,喊破喉咙。于是那小女 生喊了起来:破喉咙,破喉咙,有人偷手机啦,快来抓小偷啊!可是车上并没有 谁叫“破喉咙”的,我的眼光向车上的其他乘客扫过去,一个个低下了头假装睡 觉,或者侧过脸看窗外的风景,有来不及低头或侧脸的,视线刚好和我的眼光发 生碰撞,只好陪着笑脸假装轻松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请继续。我对那小 女生说,看到了吧,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帮你。可是那小女生不管,还是喊。我 说,你吵死人了,要知道,小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于是那小女生不喊了,说 道,我可怜的心灵,从此可要留下阴影了。我说,你也别难过,心中有阴影的, 也不只你一个。那小女生突然说,你可不可以不偷我的?那样我还会觉得世上有 好人,那就是小偷。我想,这是我当小偷的第一次正式开工,这样欺负一个小女 生已经很过分了,她却还说我是好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拿她东西了,就 还给她吧,反正她那部手机也值不了几个钱。于是我把手机还给了那小女生,说, 以后可千万要小心些,并不是每个小偷都像我这么好心的。那小女生说,以后要 是找不到工作,也当小偷去。   既然我已经把手机还给了那小女生,也就是说我什么收获都没有了,这岂不 是让我白白上公交车来一趟,花了两块冤枉钱,血本无归?我总得再偷其他人的 才行。我发现车的最后排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有钱人——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们 的身体上都写着个钱字。我走了过去,对他说,先生您好,这次我上车来偷窃, 却不忍心偷那小女生的,没办法,先生代替她让我偷一次吧。他说,不行,我身 上虽然有钱,却不能让你偷。我问,这是为什么?偷你几百块你也没多少损失啊。 他说,问题是,我身上的这些钱都是公款,我是要用来吃喝的,不能给你。我说, 原来先生是位大官啊,怪不得这么肥头大耳的。他说,不能叫我大官,应该叫我 人民公仆。我说,你这人民公仆倒好,天天有得公款吃喝,却让我这作为主人的 人民缺衣少食。他说,我有时也很节俭的,比如我今天出门就坐公交车而没有坐 公车,为国家省了钱,为的是给人民树立一个良好形象——明天报纸就会有报导: 某某长出门坐公交车,俭朴作风深得民心。我说,你这广告也拍得太差劲了吧? 谁信谁是笨蛋。也不管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让我偷一些钱,你就当作是过年 过节从牙缝里掏出点东西给穷苦百姓做慰问金吧。他说,这想法倒不错,不过每 当我给他们送慰问金时,他们都要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不已的,你也在我面前哭 两声,给我说几句“青天大老爷”之类的话,我就斟酌着给你一两百。我没办法, 只好装哭,又勉强为他歌功颂德一番,他还真慷慨,一给就是两百。   我一次得了两百块,好不开心,接下来的一个月的伙食就有了着落了——不 仅如此,从此我对小偷这个职业也热爱起来了。我决心要当一名优秀的小偷,偷 好多好多东西。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更容易偷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 在公交车上屡屡得手,偷得不亦乐乎,有一次甚至还偷了一名警察的手铐。我对 同行说,看,公交车上就是那么容易得手,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换换口味吧, 有什么比较好玩的呢?同行说,最近“飞车夺包”渐渐流行起来了,我们不妨也 去试试“飞车夺包”?我说,好啊,只不过我没有摩托车。同行说,这个还不好 办?去偷一辆。说偷就偷,不到一个钟,我们就偷到了一辆摩托车,全新的,性 能绝佳。于是我和同行便合作去进行我们的“飞车夺包”计划了。我对同行说, “飞车夺包”不管怎么说都是高难度动作,我们需要事先练习一下才行。怎么练 习呢?我们先找到一个偏僻而宽敞的地方,在那里扎了一个稻草人,然后把一个 包挂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我对同行说,你开车,我夺包。同行的开车技巧实在不 怎么样,不小心就加了速,一晃就从稻草人身边飞了过去,而坐在摩托车后的我 还来不及把稻草人肩膀上的包夺下来。我说,你的速度能不能控制好?你加速也 不告诉我一声,我差点就掉下来了,还夺什么包?他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如 果不加速,慢腾腾地夺了包却被人追赶上了怎么办?我说,但是速度太快了又夺 不了包,也是白忙活一场,我们最好配合默契一点。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有一次 我终于夺到包了,我的手刚一抓到包,同行立即加速,可是包的带还挂在稻草人 的肩膀上,结果把整个稻草人都带得飞起来了。我想,这可真是太危险了,如果 是夺真人的包,岂不是要出人命?我对同行说,你的速度还是放慢些吧,到时弄 出人命可不好。同行说,管他人命不人命,我们也是人,我们的命谁来管?我无 话可说。   我们的“飞车夺包”神技终于修炼成功了,可以出道了。于是我们开着摩托 车来到了大路上。我们马上发现了一个目标。同行说,就去夺那位妇女的包,她 的包挂在肩膀上,很容易夺下来——长久以来,我们练的就是这一招。我同意了。 于是同行把车开了过去,先是慢慢开,到达那位妇女身边时,忽然加了速,我吓 得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夺包,毕竟那不是一个稻草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 小心让她丧命怎么办?同行见我失了手,便到前面转了弯又回来,让我再夺一次。 我第二次飞过那位妇女的身边,还是下不了手。我说,我们还是去跟那位妇女谈 谈吧,我真不想害了她的性命。同行很不开心,说,要谈你去谈,我不管了。于 是我下了车,一个人走过去。我来到那位妇女面前,一开口就说,要钱还是要命? 那位妇女被我拦住去路已经吃了一惊,听到我这话更是吃惊得不得了。我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丧了命?那位妇女说,到底怎么回事?于是我把刚才和同 行“飞车夺包”却手下留情的事告诉了她,并对她说,你最好还是把钱交出来, 不然我们真的使用那招“飞车夺包”,你可能连命都没有。这时有名警察走了过 来,那位妇女赶紧对警察喊救命。警察说,到底怎么回事?于是我把刚才和同行 “飞车夺包”却手下留情的事又讲了一遍。警察听了之后对那位妇女说,这位小 偷大哥是为了你好,不然你早就没命了,既然小偷大哥只是要你的钱不要你的命, 你就把钱给他吧,算是答谢人家。那位妇女还不愿意,警察便又偷偷在那位妇女 的耳边说了一句:小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于是那位妇女诚惶诚恐地把钱包掏 了出来交给我。我从中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警察说,警察大哥很讲道理,这一 百块就当是我纳税吧。   那位妇女的钱包里有好多钱,够我两个月的开销了,因此我也歇业了两个月。 两个月过后,我又想,这回该去哪里偷呢?听说大学的校园很好偷,我不妨去试 试,玩一玩也好。我动作迅速,说去就去。到了某所大学的校园,我一看,怎么 徘徊着那么多同行?看来大学的校园很好偷这话不假。我看到那些同行徘徊的地 方,都有一对一对的恋人纠缠在一起,同行在他们身边徘徊了很久,他们理也不 理,于是同行便把他们身边放着的包都拿走了。我想,这也太容易了吧?难怪说 爱情令人盲目,小偷走这么近,他们愣是看不见。于是我也找了一个目标。我的 目标——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正闭着眼睛互相咬着嘴唇忘乎所以,男的包丢在脚下, 女的包来不及放下,还背在背上,给小偷造成一点小小的难度。我先从男生的包 动手,找到了一部手机,收获还算不错,其他的诸如学生证身份证银行卡之类的 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偷完了男生的,又去偷女生的,既然她的包还背在背 上,那我只好在她背上偷。我打开她背上的包,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我就不客 气了,伸手进去又摸出一部手机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两部手机,心里那个 乐啊,那是没得说的。我刚想走,突然又想,这里的我的同行那么多,他们的包 一定会被偷的,包里那些学生证身份证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对小偷来说没什么用, 可是他们丢了可就麻烦了,不如就当一回好人,为他们守着包吧。于是我便当起 了他们的“义务守包人”。可是我守了好久,他们却还纠缠个不休。我不耐烦了, 拍了拍男生的背说,该可以了,回去吃饭吧。他们不听我的,继续纠缠。我没办 法,只好看看他的包里有什么书可以看,好打发打发时间。我掏出了一本《马克 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去他妈的,我翻都不翻就把它丢在一旁了。我接着掏,又 掏出一本《恋爱绝招》,这还有点意思,于是我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有几个同 行路过,我还招呼他们过来一起看。最后,那对男女终于精疲力尽了,停止了纠 缠。我把男学生的包交到他手里说,你不知道这里有很多小偷吗?幸好有我在, 否则你的包早被小偷偷了。于是男学生对我连说“谢谢”,并且要请我吃饭。我 说我已经有钱了,改天没钱再让他请。   我最后一次偷窃偷的是我当农民工时的老板,对,就是那个拖欠我们农民工 工资不还的老板。我潜入一栋别墅,发现我的那位老板正在别墅里和一个女人纠 缠得不亦乐乎。我不禁对他们说道,喂喂,请注意点影响。老板回过头来说,你 是谁?这是我家,我要注意什么影响?我说,我是小偷,你们这样,影响我偷东 西。老板说,到隔壁书房去,我的钱全在那里,这是卧室,不藏钱。于是我到了 隔壁书房,书房里没有很多书,倒是有很多钱,老板并没有说谎。我不禁想到, 老板没当小偷,却有这么多钱,我当小偷,却依旧这么穷。我有些愤懑,觉得当 小偷不如当老板,于是我想不再当小偷了,我要当老板去。我又回到卧室,老板 还在忙,我不好再打扰他,只好等他忙完了我才问道,请问老板,怎样才能当老 板?老板说,这可是门大学问,简单说来,你要会赚钱,比如我就经常建豆腐渣 工程,那样省钱,又如我还经常拖欠农民工工资,为什么要拖欠呢?我们不是说 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与其把工资发给他们,不如先拖欠着,让我一个人先 富起来。我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老板拖欠农民工工资却一点事也没有。老板说, 也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关键是你要学会把事处理好,要舍得付出些好处。我说, 老板真是厉害,改天我也当老板去,不当小偷了。   我说完了话,刚想走,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老板,我是小偷,是偷你东西 来的,你为什么不喊人抓小偷?老板说,你一个小偷,能偷我多少东西,我犯不 着跟你一般见识,再说……听过没有,小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                  痒   ·老于头·   一   将来要做医生的两个人,第一次“夏种”,居然怀孕了。事后,许向前夸奖 胡娜:土地过于肥沃,胡娜回敬许向前:种子异常饱满。这一次只能丰产而不丰 收,因为时机不对,正夹在毕业和分配的中间,流掉了。   为了爱情,身为独子的许向前,放弃了回故乡尽孝,并且做一名外科医生的 理想,随胡娜留在了省会。爱情是伟大的,但伟大的爱情没有许诺他在省会也能 实现理想。胡娜的父亲费心费力,最后分到了省妇产医院,做了一名妇产科医生。 常常剖腹产,都是刀切钳夹于人体,算得上外科的表亲。胡娜分在儿童医院做临 床,从人类的组织胚胎学到优生优育,夫妻俩前赴而后继了。   为了爱情,许向前和胡娜需要早婚早育,这是当初许向前留在省会给父母的 承诺,上一代耽搁了,需要下一代用时间弥补。钱不用他们操心,许父原先是老 师,后来下海,囊中颇有几文,一次性在省会买一套两室的二手房,当作婚房, 也是提速的暗示。婚礼费用两家均摊,独缺一辆汽车,两家父母都说留点空白他 们自己创。爱好书法的许父亲自写了一幅字,裱过后放入古典味道的镜框中,悬 于客厅:爱情至上,家庭第一。   婚期就在新年的元旦,留在省会的大学同学吃了糖,喝了酒,羡慕的口水砸 肿了脚背,一致祝贺早日收获革命的下一代。这也是诺言的内容,可诺言遇到了 现实。   工作第一年有定级考试,每年有继续医学教育的考试,第三年有三基本考试, 平时常有业务学习和外地交流。两个人在各自的单位都是住院医师,日常工作的 担子都在他们身上,既要工作,又要学习,每日战战兢兢,忙到发昏,哪里敢要 孩子呢?私下商定了三年后再要。许家父母那面的诺言,唯有用谎言去践约:一 直怀不上。   谎话说多了,许家就当了真,胡家也认了真。   许家的父母亲常常给胡娜寄来各种治疗女性不孕的药物,许父曾在电话里私 下探求许向前:胡娜是不是性冷淡啊?胡家的父母亲常常给许向前送来各种强精 的食品,胡母韶刀婆一样寻根女儿:他是不是上班看多了那个地方,功能有问题 啊?   两人相对偷笑。   两人虽然禁育,但从未禁欲。因为熟悉身体,比常人更容易得到乐趣和高潮, 常常尝试各种姿势,一度乐此不疲。老话说得好,娶个嫦娥天天睡也生厌弃,何 况凡人。未久,除了偶而碰出激情,大半属于常规和敷衍。   二   许向前分到省会的妇产医院,既是医院历史的原因,也有医院未来的需要。   最近数年,省妇产医院的王良行院长,一直为一件事情担忧:没有应届医疗 本科的男性毕业生,愿意做妇产科医生,即使是在省会的妇产医院做医生。原因 很复杂,社会的偏见,异性的歧视,家庭的反对,恋爱的阻力和工作的困难,都 在其中。而男性和女性相比,身体素质,思维方式,心理因素,诊治意识等等综 合素质,经过临床实践之后,成为一个优秀的妇产科医生的可能性更大。王院长 本身就是例子。因此,他希望在自己思维和示范都能正常的情况下,培养一个合 格的接班人。所以,最近数年的毕业生分配,他都会亲自过问。数年前曾经有过 一位很中意的男性分来,带了三年,因为谈恋爱,女方和家长一定要他改行,最 后去了外地做外科医生。还有一位,各方面都不错,家就在省会,过渡了一年, 梳通好关系后去了省人民医院外科。有了这两次前车之鉴,王良行院长选择变得 更慎重,愿望也更迫切。看到档案之后,许向前恰好符合他内心的要求:已经恋 爱,还是外乡人。更重要的是,王良行院长相信自己的判断:许向前具备做一个 优秀的妇产科医生的先觉条件。所以,第一天报道,王良行院长亲自把他请到了 院长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很乱,到处是书本和期刊,落座的沙发上也是,许向 前就坐在一堆书的中间。王院长从容打量真正的人,而不是档案的照片。高高的 个子,健壮的身体,长长的黑发,戴着眼镜,眼睛有神,温和而平静的神情。当 初看档案材料,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王良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都是咄咄逼 人的眼神,自负无敌的眼神,舍我其谁的眼神,只有许向前的眼神,温和而平静。 王良行知道,他也许慢,也许笨,但他一定认真和韧性,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好。 王院长开门见山:许医生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临床的妇产科医生了,不瞒你 说,你是我点名拦截来的。   王院长把其中的内情一一道出。   这个内情让许向前大为震惊,也大为感动。   王院长紧接着说:我会亲自带你三年,只要你勤学肯做,包你能出道。   许向前不能再沉默了:谢谢王院长,我一定努力。   王院长微笑了:那就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女朋友是什么想法?   许向前回忆,自己分到了妇产医院,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胡娜说的话:只要 在一起就好。他对王良行说:应该没事吧,都是学医的。   王良行院长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头,开心得大笑起来:那我就以院长的身份, 也可以是老前辈的身份,给你提要求了。就一条,尽量把头发剃短,光头更好。   许向前不解。   王良行院长解释道: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穿戴手术衣帽的方便,可以尽 量减少污染的可能。第二个原因更重要,平头,尤其是光头,能够时时刻刻提醒 你,在你身处的环境中,你是一个男人。你明白了吗?   许向前稍稍想了一想,点点头。   想到胡娜:光头可能不行,暂时不行。   王院长说:这就是形式,如果你心里能记住自己的身份,那就无所谓。   许向前一向长发,记忆里没有光头的印象:我尽量短点。   王院长手一挥:好,你去吧。我答应你三年能成,一定能成,只要你努力。   三   临床医生,尤其是儿科医生,需要具备两个基本素质,一是和颜,二是善言。 胡娜本性喜静,乌龟都没她稳。和颜是天生的,微带一点冷,善言就勉为其难了。 独生子女时代,数家宠爱集一身,有病反倒简单,最常见的是生理现象被当成了 病理症状,或者是抚育和喂养过程中的一些不正确的方式,衣裤的宽松度,辅食 的添加时间,辅食的组成部分,如何喂水,何时断奶,水果怎么吃,乃至睡觉怎 样睡,等等这些与疾病无关的解释过程,所费去的心力,往往远远大于诊治疾病 本身的精力。一个孩子讲一遍,每天至少讲二十遍,还要思考如何的对症治疗, 这样的日复一日,不用半年,很多儿科医生渐渐厌烦,不善言的更甚,懒到怕开 口讲话,回家也一言不发,成了职业的后遗症。胡娜更是。因此,丈夫事业争上 的三年,胡娜是走低。每每遇到工作中的烦恼,晚上回来,她就会摸着丈夫的小 平头,晃来晃去晃几个来回:我都烦死了。也就这么一句。许向前憨憨一笑。如 果是在床上,有时也成为做爱的前奏。   三年时间的苦乐快慢,各人各滋味。既然有诺,就要面对。都是医生,自然 知道生育之前要做哪些准备,也知道每月的排卵期,可过去了几个月,夫妻俩总 找不准时间,要么值班,要么外出的会议,还有就是许向前应酬,或者抽烟了, 怕有遗毒。总之,依然不见“隆起”,这一回胡娜的父母亲更着急,因为女儿快 三十岁了。   这年年底,胡娜通过努力,调动到了单位的预防保健科,做了一名儿保医生, 因为不接触临床,时间就很宽裕了。每天一早,她都会早早起床,做好早饭,夫 妻俩共同进餐后,坐公交或者打的一起去单位。儿童医院和妇产医院就隔着一条 马路,大门对大门。中午,胡娜会提前来妇产医院,等待许向前一起到食堂吃午 饭,因为妇产医院的饭菜比儿童医院做得好。如果中午许向前还在手术,那么, 胡娜会一个人先吃,然后盛好饭菜到科室去等许向前。也许一直到上班,许向前 都下不了手术台,那么,在他办公室打盹的胡娜,只得怏怏回单位,继续她闲散 聊赖的工作。晚上下班,胡娜再次来到许向前的办公室,如果他没有应酬或者会 议,夫妻俩会手牵手晃啊晃地往家走,既不坐公交,也不打的。日日常常,同一 科室,同时分配来的助产士郝琴芳,就开始编话形容:蜜蜂来啦!只要胡娜一来, 那个腻啊,你们闻闻,一路走过,整个医院的空气中全是糖分,闻过空气的人都 有患“糖尿病”的危险。听到这话,胡娜是娇笑,许向前是微笑,右侧嘴角向下 牵拉的姿势。晚饭简单,有时街边排挡,有时特色小吃。晚饭后节目繁多,费力 费神,过程是广种,结果是薄收。土地和种子都无颜面对。   因此,隔年的正月,阳历是二月,许向前和胡娜回许家过春节,宣布怀孕的 时候,产生的轰动不亚于霹雳晴天。许父当即答应,一旦孩子降生,立刻为他们 买辆汽车,免得他们挤车。许向前跟着说了一句:油钱也是你们供。许父说,行 啊。回到省城,胡父闻听此言,嗬嗬一笑,也不示弱,答应孩子降生后的一切费 用都由他们出。胡娜也跟着说了一句:以后读书的钱也是你们出。胡父说,行啊, 只要活着,供到大学。   四   许向前二十八岁了。   这年的春节,是许向前工作以来,最最心情舒畅的一个春节。老话说;要得 发,不塌八。神圣的理想也好,世俗的目标也好,都已经实现,或者将要成为现 实,怎么不开心呢?从家乡过完春节回到省会,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右侧嘴 角总是斜牵着笑,科室里的医生护士用专业术语形容:你面瘫啦!   省会的妇产医院有十个病区,各有侧重。一病区是急诊和疑难杂症为主,许 向前从工作开始就在这里,也是有意锻炼的意思。医院有个延续多年的习惯,每 年的正月,各个科室都要聚餐,欢庆新一年的到来,同时预祝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今年也不例外。会餐以后,遵循旧例,同事们一起来到医院的职工俱乐部,各自 娱乐。许向前平时没有时间娱乐,一年中大概就这一晚会破例。他喜欢打八十分, 搭档是护士长,对手是郝琴芳和小周。输的一方要在脸颊贴上橡皮膏,输两次就 贴成十字,并用红墨水涂红,这也是医院的特色。许向前和护士长已经赢了两局, 正在为郝琴芳和小周贴橡皮膏涂红墨水呢,电话来了,是胡娜的声音,要求许向 前立刻回家。许向前嘴上答应就好就好,哪里愿回呢。又是几局牌的时间,许向 前和护士长正为赢牌而手舞足蹈,突然身后杵出一人,俱乐部立刻悄无声息,是 胡娜。许向前一看表,十一点半。   出租车上两人无视无言,司机问许向前地址,他嘴一歪,问她。胡娜同样用 嘴一努,你问他。司机以为情人闹情绪,暧昧地一笑:我打上表。最终是许向前 说的地址。   到家后,许向前面孔板板,刀也铡不进的样子,鞋也不换,直接来到厨房, 打开油烟机,破例点起了烟,胡娜要跟进,他凶狠道:你就在客厅。   许向前在油烟机“嗡嗡嗡嗡”的伴奏中,从工作的第一天说起,说到第一次 抢救宫外孕是如何的无措;第一次面对女患者的丈夫是如何的受辱;第一次做中 引如何的难受;第一次做人流时患者如何躲避他;第一次开错医嘱被主任批评呆 脑是怎么样的过程;第一次和护士长闹矛盾是怎么样缓解的;第一次得到王院长 的表扬是如何的开心;第一次独立抢救重症患者后如何兴奋;第一次收到患者送 的烟是如何激动;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来,在这个以女性为主体的群体中,正面 是女性患者,背面是女性同事,自己如何把握好相互之间的关系和生存的技 巧……,许向前对着油烟机的风门,一支接一支,既不停顿,也不急骤,像在背 诵一篇早就写好的个人履历。客厅里,开始端坐继而背靠沙发的胡娜早已经泪流 两颊了,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又被浓烟呛退到客厅:平常听你说起工作,都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这么多的事情,你一直不说的?   许向前终于捏掉烟头,面对着油烟机,用惯常的,右侧嘴角向下牵拉的姿势, 微笑着,轻轻地说了一句:和你说?说了还是要面对啊。反而多一个人担心,于 事情本身没有帮助。   胡娜有自己的观点:我是你最亲的人,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分担啊?   许向前关闭油烟机,熄了灯,来到客厅,站在胡娜的面前:从小不管大小事 情,都有父母帮着,是好事,也是坏事,少了独立担当的机会。工作后是我真正 的独立,我想,这是锻炼我自己的机会。我怕说出来,会打消我独立面对的勇气。   胡娜已经恢复了常态,她起身,两个人一起回卧室,胡娜说:怪我,对你关 心太少。   一直到上了床,许向前才开口:这和你无关,人要成熟,必须一个人独自扛 一些东西。你看,我没说,不是也过来了。   胡娜抱着许向前:今天晚上是我不好,对不起。   许向前熄灭卧室的灯光:这句话只能对外人说,亲人总是亲人,说了也无用, 说多了就疏远了。   胡娜问:几点了?   家里没有钟,许向前看看手机:一点多了,五号了。   胡娜模糊着说了一句:今天发工资逛街,你陪我,去买春装。   许向前也迷糊了:随你。   胡娜继续迷糊:现在不穿,老了想穿也没身材。   许向前没思维:老了就不穿。   胡娜睡着了。没有声音。   睡到半夜的时候,胡娜把许向前推醒了:我背后痒得很,你帮我抓一抓,好 象有东西。   胡娜的背面,从肩胛下线到腰部,布满了隆起于皮肤的红色风团,成片连接, 表面有细细的皮屑附着,一抓就掉,再抓风团更隆起,胡娜喊着舒服舒服,用劲 用劲,风团就出血了。许向前说:不能抓了,明天去看医生。   省人民医院皮肤科的黄主任,在仔细观察了风团的规模和分布后,确定为 “过敏性的寻麻疹”,开出的药方是,吃点抗过敏的药物,外搽一些含有激素的 药膏。黄主任开好处方,胡娜突然问医生:我怀孕了,吃药对胎儿有影响吗?   黄主任一愕,顿了顿:你怎么不早说?几个月了?   许向前忙陪笑脸:不到两个月。   黄主任想了想:我们的经验这样,不用口服药,只外搽药膏,症状能缓解些, 但不能完全消除,痊愈的时间也要长些,你如果想保胎就这样用。   夫妻俩一致同意了这样的办法。   每天晚上,许向前的任务,就是用干软的毛巾,来回帮胡娜涂擦风疹,减轻 瘙痒的症状,一般要半个小时,几乎所有的风团都擦出了血,胡娜才感到舒服。 然后再给她背部的风团均匀的涂上药膏,胡娜方能安睡。但是,连续一周过去了, 风团的分布并未有丝毫的缓解,瘙痒也是。风团被涂擦到鲜血淋漓,像一堵血痂 背负在胡娜的背上,也不能缓解。胡娜对丈夫说:你去厨房把刀拿来。许向前奇 怪:拿刀做什么?胡娜扭动着身体:把背上的肉都割掉。许向前说:换家医院看 看。   这一次就诊的地方,换成了省皮肤病防治中心,托了本系统的熟人,请的是 水平最高的孙主任。孙主任业已退休,属于返聘,每周三个半天坐诊,一看胡娜 的风团和用药,啧啧半天:误了,误了。这不是过敏,这是一种少见的皮肤癌。   啊!?   孙主任微笑着解释:不用紧张,是良性的,或者说是结缔组织的一种免疫反 应,对光照很敏感,一个疗程就能痊愈。   许向前似乎理解了:孙主任,你的意思要放疗。   孙主任还是微笑:你的理解不错。   夫妻俩一起说的话是:怀孕怎么办?   孙主任收起了微笑:有副作用,只能流掉。   夫妻俩同时沉默,又同时开口:痒得厉害,怎么办?   孙主任想了想:有个偏方,以前有患者试过,很管用,每天睡觉前用汽油搽 一遍,止痒的效果很好。   汽油?   孙主任微笑着说:汽油。你们可以回去试试。   又加了一句:破溃的地方不能搽。   夫妻俩先回到胡娜父母家,把事情的经过一说,胡母立刻就不顾体面地哭了 起来,泣声的主题是祈求把病换到她的身上。胡父听完只是一愣,长久后叹息一 声:看来我要开始锻炼身体了,不然没有寿命供我外孙读书啊。   电话打回许家,许父闻听病情的来龙去脉,惊讶加叹息:啊?唉!听你们一 讲,心直掉。叫我们空欢喜了两个月,老天是要为我省买车的钱吗?   许向前本想说句笑话,汽油还是你供,话到嘴边缩回了肚子里。   当晚从有车的同事那里拿来一点汽油,胡娜洗完澡,许向前帮她细细地涂匀 在背部的风团上,避开已经破溃的地方。果然奇效,几分钟时间,瘙痒症状明显 缓解。   连续几天,每晚都如此,胡娜的病情在缓解,心情在舒展。可问题又来了, 作为汽车动力的汽油对车来说是迷人的,而涂在背上当药用的汽油对人来说是刺 人的。许向前闻着呕着闻着呕着,半夜都不能入睡,以至于第二天手术精神不能 集中。当天回来和胡娜一说,决定分房睡觉,以免影响工作。   五   孙主任给出的医嘱是四周。一周之后,胡娜背部的风团面积明显减小,风团 的厚度也明显变薄,瘙痒也大有改善。许向前看胡娜的症状缓解了,就建议这个 周日去做无痛人流,免得胎儿太大影响效果,胡娜同意了。周六的晚上,他去理 了一个头,前所未有的短,近似于光头了。到家后,胡娜吓一跳,许向前的回答 是:象征从头开始。   早餐过后,两个人步行去妇产医院,依旧手挽手腻着。时节已是初春,天蓝 得透彻,云白得清亮,沿街的树头已缀有点点的绿芽,醒目惊神。微风乍寒乍暖, 方向无羁,向有心人透露春意。轻装的女性已经长裙袅娜,线条毕现。这样的背 景和流动的袅娜,加上线条,撩拨着路人封闭一冬的春心,让它萌动和勃发,从 灰蒙和幽暗中发现欣喜,令人忍不住要发出一声震天的叫喊,排泄出郁积胸中一 季的混浊之气。   春天真的来了。   无痛人流是近年刚刚兴起的一种人流手术,重点在于手术过程中静脉使用麻 醉剂丙泊酚,使得整个手术在没有疼痛的过程中完成。因为无痛,近年来发生了 很多年幼的女孩,在短时间内数次人流的事情。这不是单纯的医学问题,而是社 会问题了。麻醉科的裘丽主任遇到过一件伤心的事情。她在半年内,遇到同一个 女孩来做了三次人流,看年纪也才19岁,第三次做麻醉的时候,裘主任好心相 劝:孩子啊,你还小,这样不行啊,万一不能怀孕,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那女 孩随口回答:你这老太婆懂什么?这就是生活。惹得裘主任逢人就总结:生活就 是不要脸。   为了妻子,许向前特意请了本院年纪最大的主任蒋一勤来给妻子做,麻醉就 是裘丽主任,自己则在一旁作陪。这样的手术许向前自己做过无数次,那时的身 份仅仅是医生。今天不同了,主要身份是丈夫,医生可以忽略。   消毒的时候,胡娜突然招手,许向前俯身过去,胡娜低声说:我想起第一个 流掉的孩子了,如果生下来该五岁了。   许向前理解她的心情,忙拍拍她手:肥沃的土地会丰收的。   胡娜笑了:是,饱满的种子。   手术很顺利,胡娜一直沉睡。结婚数年,许向前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妻子 的生殖器官,和妻子美丽的面孔和身材比起来,这器官显得尤其丑陋。许向前瞬 间心生厌恶,不为其他,是自己曾经对这个器官狂热和倾情。但是,当吸引器伸 进妻子阴道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在紧缩和疼痛。当引流瓶里找到了作为手术成功 的绒毛的那一刻,许向前猛然跑到卫生间呕吐了起来。绿意和春心都蒙上了灰, 钻进了幽暗。   醒来的胡娜气色不差,倒是许向前脸色发白,眼睑肿了,嘴唇也干了,和胡 娜说话的中气也弱。相互搀扶着来到休息室,胡娜躺平,问许向前:你怎么啦?   许向前摇头:没事。你感觉好吗?   胡娜笑了,笑完又哭了:身体还好,就是,就是,对不起。   许向前低下头,抚摸胡娜的头发和脸:我说过了,亲人之间不要说对不起。 我们有时间,别哭了。   胡娜抹去眼泪,又笑了:我告诉你啊,刚才我还做了一个梦呢。   许向前问道:什么梦?   麻醉状态下,孕妇常常有梦。   胡娜突然脸红起来:不告诉你,不说了。   许向前知道一定是个有趣的梦,哪里肯放过胡娜呢,用头上的绒毛胡乱地扎 她的脸,胡娜怕痒,挣脱了半天:我说我说。   许向前起身,带着顽皮神情:快说。   胡娜拉过许向前,头靠头:梦里正和你做爱呢。   许向前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红润,活力又回到了他的心中:我们回家。   回家坐的是出租车,车行半程,胡娜对许向前说:我有点饿了。   许向前说:你想吃什么?   胡娜对司机说:前面是不是到了“生生巷”?我记得巷子里有一家大骨头汤 馄饨,味道非常好。   司机回答:“生生巷”?拆啦。   许向前问:拆啦?   司机头也不回:拆了。   胡娜娇嗔地靠着丈夫:馄饨的味道真好。   遇到长时间的红灯,司机问后座的胡娜:知道为什么馄饨的味道好吗?   胡娜直起身:难道还有说法?   司机点点头:那个巷子里原来有口古井,叫“生生井”,据说是元朝的井, 井水又深又纯,馄饨店的大骨头用井水炖的汤,再煲馄饨,味道当然好啊。   胡娜是一声感叹,许向前是如释重负。   美味只在记忆中。   此后的几周,请假休息的胡娜,白天自己去照光,结束之后直接去父母家。 许向前依旧上班,傍晚去胡娜父母家,晚饭后回家,帮胡娜涂搽汽油。如果是值 班,胡娜就留宿在父母家,涂搽汽油的任务就交给了母亲。不信佛的胡母,每天 在家颂祷阿弥佗佛。   四周的疗程很快就过去了,胡娜背部的风疹基本消失,只在右侧肩胛骨下侧, 留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大约一平方厘米,依然隆起于皮肤。孙主任触诊的建议是, 再继续四周的放疗巩固,胡娜一口否决:不行,太难受了。孙主任微笑:是病难 受,还是治难受。   胡娜很认真地思考半天:一样难受。   孙主任拂然:你也是学医的,自己选择吧。   许向前是歉然,胡娜是毅然,一起回家。   最后问了孙主任一个问题:能怀孕吗?   孙主任面无表情:为了保险,最好一年之后再怀孕。   时已仲春,万物勃发,虽然暂时不能衍宗,但男欢女爱不只是一种意义,从 身体的角度来说,男女之间的性交,是新陈代谢的需要。精神层面的意义就更重 要,既然说爱,就得以做爱为佐证,不然何以见得有爱呢?   这一天早晨两人就开始有意无意暗示了,情绪的酝酿贯穿了整个白天,最多 的动作就是看天,时间的存在毫无意义,夜晚将是最爱。也许是因为情绪过于饱 满了,真正是一触即发,准确的说是泄。   胡娜情绪一时不能平复:你怎么啦?   许向前闭着眼,喘着气,摇摇头,没有说话。   胡娜半起身,看着丈夫:你说话啊。   许向前依然不肯说话,似乎刚遭受了巨大的恐吓。胡娜有些赌气的样子,一 个光光的脊背留给了丈夫,许向前侧过身子,摸了摸妻子肩胛下的那块小红斑, 缩回手,低低地说了一句:刚才脑子里突然冒出你做人流的景象,我就……   以后的几次莫不以失败告终,理由不变。无论怎样酝酿出来的情绪里,都没 有性爱的因子,更没有情爱的因子,有的只是烦闷。这烦闷在不断地扩大,也许 还带有了毛刺,别说身体接触了,就是眼神和话语都不敢涉及那样的话题,怕刺。 这烦闷也不识趣,居然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延伸到了同样烦闷的夏天。   六   许向前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船,刚刚还顺风顺水,转眼就被命运的大浪, 击打至时间河流的最深处,暗无天日。拼命的挣扎都是徒劳,拼命也没有对手。 命运和时间都不屑于计较,唯有按部就班。   六月底,家乡的母亲突然患病,打来了电话,要许向前回家。不巧的是,许 向前要去上海参加一个长三角医院联合组织的讲座,涉及到今后的晋升,不能请 假。只能请工作悠闲,时间宽裕的妻子代为尽孝。母亲的病不严重,家族性的 “高血压”,轻度“脑梗塞”,民间俗称“小中风”,卧床数日,都是胡娜把尿 端屎。许母看在眼里,眼泪簌簌掉,泪腺并不梗塞。伴随着泪水的一律是赞美诗, 对象当然是胡娜。许向前人在上海,心在家乡,一有机会就是短信和电话,询问 胡娜关于母亲的病情,却没有一句问及胡娜,虽然许家父母在电话里责骂了儿子, 表扬了胡娜,可胡娜总觉得远,而远在上海的丈夫若有片言只语的含情,反而近。 整整一周,时值盛夏,休息不好,加之出汗过多,胡娜有点尿频尿痛,猜测是尿 路感染,开始并未在意,母亲平稳之后回到省会,许向前问过情况,口头吩咐吃 点消炎药吧。胡娜照医嘱执行,依旧没有好转,并出现了腰酸腰痛。B超一查, 得到了“急性盆腔炎”的诊断,许向前这才着急,立刻输液治疗,辅以理疗和中 药,很快就有起色了。这个过程中,胡娜虽然没有言明,但有一层意思一直夹着, 怪许向前没有亲自回家尽孝,才有如此的结果。许向前当然领会,陪上加倍的小 心,不敢丝毫懈怠。所谓房事,女性的盆腔是房的基础,盆腔有炎症,就意味着 基础动摇了,没有基础,就没有房,更没事了。   四季之中,春为芽夏为发,抽穗拔节均在此时。生理现象如此,病理现象也 如此。从丈夫的家乡回到省会,胡娜背部肩胛下的小红斑,又开始扩散了。这次 面积扩大,没有隆起,瘙痒也没有上次严重。胡娜后悔没有听从孙主任的建议, 巩固四周的放疗,只好重头治起,请假在家专心养病。白天还好,一旦夜晚降临, 许向前总有理由忙到很晚回家,无聊的胡娜开始学习上网打牌聊天,等待许向前 回家帮她涂搽汽油,或者能熬就不搽,独自先睡。估计汽油,大概够汽车跑个马 拉松了。养病的日子就在这有痛有痒的伺候中慢条斯理,烦闷也一如既往,不离 不弃。性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凸显生活的悲剧。   这个四周的疗程效果显著,胡娜背后的风团全部消失,为了巩固疗效,孙主 任建议再口服四周的药物,胡娜答应了。有一条,为了保证孩子的健康,孙主任 依然建议一年之后再怀孕,夫妻俩都点头同意。   这是一个酷热的下午,许向前特意请假陪妻子去看孙主任的。傍晚时分回到 家中,胡娜在厨房准备晚饭,她说:我想再回临床。   客厅里,光着身子喝冷饮的许向前一顿,他走到厨房门口:为什么?   胡娜忘记了回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丈夫,似乎第一次发现丈夫的美。丈夫 有一米八零的身高,短突突的黑发,南方人白皙清秀的脸庞,戴着银边的眼镜, 沉稳的目光透着自信。此刻正裸着上身,胡娜知道丈夫的皮肤非常细腻,抚摸会 让人心痒。虽然不强壮但也不瘦弱,可以用得上健壮。他从不微笑,一旦笑起来 都是大笑,笑声会醉人,眼光更甚。胡娜此刻突然想起,第一次迷上许向前,就 是被他的大笑和平静所吸引,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笑得真有意思。   许向前看妻子发呆,接了一句:可以舒服不舒服,大脑炎啊。   胡娜回过神来:舒服也累人,没依靠一样。   许向前走回客厅坐下:你身体有病,舒服对你身体恢复有帮助啊。   胡娜低声回道:我不是全好了吗?   许向前说了:孙主任让你口服巩固的啊。   两个人的晚饭很简单,咸泡饭,有肉丝,小青菜和鸡蛋。许向前的家乡有这 样的风俗,晚饭喜欢吃咸泡饭,丈夫把这个习惯带到了省会,胡娜也渐渐接受了, 清爽,干净又营养。端来咸泡饭,等着放凉,胡娜坐到了丈夫的对面:口服药物 不影响工作,   许向前遥控打开客厅的电视,转了几个圈,停在一个音乐频道上,特意放低 了声音:你不是嫌临床太闹么?   胡娜看着电视画面:现在又觉得闹闹过得充实。你把声音调高点,这是—— 他,阿杜吧,我喜欢他唱的《撕夜》。   许向前端起可以进嘴的咸泡饭,响响地喝了一大口:阿杜?我不知道。随你。   七   每年夏天的七,八月份,是妇产医院生产的高峰。上一年国庆节和元旦结婚 的夫妇,大致都在这个时间生产。为了加强技术力量,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过程意 外,力强而心细的许向前被暂时抽调到了产房。   产房在整个妇产医院,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因为国情的特殊,还没有让孕 妇的家人全程陪同生产的业务,省会医院也不例外。产妇被送进待产室,就是医 师和助产士的任务。   产房一般包括更衣室,待产室,婴儿室和医生值班室。如果有产妇在待产, 助产士会留在待产室中,观察产妇的变化,随时接产,帮助顺产。如果病情有变 化,就会请医生来会诊,如果进一步变化,也许要做剖腹产手术。   这天是许向前值班,刚到办公室,待产室就打来电话,说有个高龄产妇情况 有变,请值班医生立刻就去。正是七月底,时值盛夏,烦闷依旧,心情灰暗,厌 食乏力,最佳的去处是空调房间的床上,看看电视或者闲书,间或吃点冷饮,这 才叫度夏。许向前接完电话心里就鼓胀,气鼓鼓来到同在一楼的待产室,一进门, 许向前就大声说道:又是你啊?又想偷懒了?   那助产士不怒反喜:我想你来陪我,不可以啊?   说话的助产士是郝琴芳。   她和许向前同年分到妇产医院,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说话常常口无遮拦, 玩笑闹惯了。她的隐私其他护士说过一些,无非傍大款啦,男朋友换得比衣服还 勤啦,被男人包过又被甩啦等等,许向前觉得不像,从来没见过郝琴芳苦过脸, 在任何情况下永远是笑脸。但也觉得可能,因为快三十岁了,和她一起进医院的 女孩都结婚了,唯独她还住在医院的宿舍里。   待产的产妇今年35岁,是第三胎,近亲结婚,前两胎都是先天畸形,依旧不 死心,再生一胎。许向前大致问了问情况,就知道根本没问题,也就亵笑着回敬 郝琴芳:真的想我?   待产室里的中央空调效果不好,郝琴芳半截衣袖的工作服穿得很露,应该扣 的地方没扣严,乳沟凸显。宽松的衣裤把女性的线条几乎遮蔽掉了,但是,相对 封闭的空间里,女性的气息是掩盖不掉的,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像胡娜不是胡 娜,神往扰心了。他不敢再凝神注目,回到了医生值班室,走到门口,想起一个 笑话,突然笑出了声。   郝琴芳跟到了医生值班室,倚着门:笑什么?   许向前舒舒服服躺到床上:我想起了网上的一个笑话。   郝琴芳也坐到了床上:什么笑话,你说啊?   许向前一下直起身,两个人几乎挨着,相互身体的气息已经完全掺杂在了一 起,他笑嘻嘻地说:网上说,时间像女人的乳沟,挤挤总会有的。   郝琴芳也跟着笑了,嘴上骂了一句流氓,身体却前倾了过去,低低说着:你 想挤出时间来吗?   恰恰是挤出来的时间。   不前不后,他们一起忘情狂吻,搓揉,融合直至升天的同时,待产室里传来 的婴孩的哭声,响亮得可怕,不像婴孩的哭声,像催进的号角。   很久以后,许向前都觉得是梦,只有梦才没有色彩和理智,更没有正常的感 情。但是,许向前回忆过程,独自感慨,人一旦主动远离理智和正常的情感,把 自己完全交给肉体的欲望,也算一种人生境界。因为欲望可以滋长,也可以滋养, 相互交替进行,人处于这样的境界中会勇于探索,永无满足。第二次是在电影院 的包厢,白天的日场,几乎没有观众,他们也不算观众,只顾得上相互亲吻和吸 吮,影幕上的表演艺术都让位于他们的行为艺术。这一次许向前更自信,挺拔树 立的阳具,让他觉得可以顶起一个世界,他又可以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了。第三次 也是白天,是在郝琴芳的宿舍,猛烈的敲门声是伴着他们忘情的鏖战声同时响起 的。摸摸头,头发好长啊,多久没理了?看到了被拉开的窗帘,看看窗外,是白 天吗?一直以为在夜里。   他醒了。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王良行院长,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光头: 啊呀啊呀,怪 我怪我,我快忘记他是男人了。   处理并不复杂,郝琴芳调离产房,去病案室工作。许向前给于党内警告处分, 回到一病区。   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却回不到原来的时光。   许向前想找个人求饶投降,重新站队的机会都没有,胡娜第一时间知道了内 情之后,隔天一早给他留个纸条,写了一句话:我出去散散心。十分钟之后,又 收到短信一条:不要和父母说起,就说我外出开会。许向前强打精神,洗漱穿戴, 准备去上班。抬头看见客厅的墙上有片白光,其中还有几只苍蝇爬着,近前仔细 一看,原来是结婚时父亲送的镜框被取了下来,几个小小的钉子酷似苍蝇。宽大 古典的镜框,字朝里背朝外,斜在客厅的墙角。许向前出门时头昏昏,打的上班, 拦车方向都反了,司机开出半天才有车道掉头,这一掉,是个急速的转弯,许向 前被转醒了,他拿出手机,给胡娜回复了一句话:对不起,别走得太远。   家里如此情形,单位也不省心。本来妇产医院男医生就不多,出了这样的事 情就更加鹤立了,查房时患者都会指指点点,其他的女同事更不用说了。有一种 说法在医院悄悄流传:可惜了,一直以为他不会的,要知道肯的话,不如我上的。 这样的流言传得很神,因为有人言之凿凿地告诉大家,亲自听到郝琴芳以得意的 神情自吹自夸的。尤其那一句:他的皮肤摸上去跟婴儿一样。在医院的医护人员 中悄悄流传,挤轧得许向前都不敢看婴儿。   胡娜走后三天,许向前下班到家后发现,家里有人,看看房间,胡娜正熟睡 呢。许向前像获得重生一样,无形的禁锢顿时卸却,轻松异常。他坐到床边,一 只手搭到了妻子的肩上。胡娜翻个身,背朝丈夫:晚饭吃什么?   胡娜离家的那段时间,许向前没在家做过饭,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听妻子发 话,忙问道:你想吃什么,我们上街去吃?   许向前早已经穿戴完毕,站在客厅等待妻子,很久没有凝视妻子了,今天一 看,心里一震。胡娜的个子有一米六五,配自己的身高是相当的。她是那种古典 美人的脸型,所谓的瓜子脸,属于江南女子风韵的那种,眉眼有几分像电视剧 《红楼梦》的林黛玉,身子骨也象。恋爱的时候,许向前用刚学到的一个词,夸 胡娜是“第二眼美女”,意思是说,第一眼看上去一般,没有特别的惊艳和吸引, 从第二眼开始,越看越好看,逗得当时得胡娜十分开心。她今天穿的是一套藏青 的套装,下面是长裙,黑皮鞋,对着镜子正在描眉画唇。许向前对眼前的情形有 点陌生,生病以后妻子似乎就懒得梳妆了,更别说这般精心的化妆。今天这一梳 妆,许向前看在眼里,真有美不胜收的感觉。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狠狠 骂了自己一句:混蛋。许向前想说出声来,胡娜开口了:还有几天就是中秋了, 我们今晚去爸妈那里吃晚饭吧。   许向前当然求之不得,去的路上买了很多东西,放满了的士的后座。到了父 母家门口,胡娜并不帮忙,还是胡娜的父亲从楼上下来,帮着把东西拎上楼。母 亲责怪女儿,胡娜回了一句:都是给你们的,又不是买给我的。   晚饭的时候,看见岳父喝酒,从来不喝酒的许向前也拿过酒瓶和酒杯,倒了 半杯白酒。胡父一生好酒,可惜没有儿子,女婿也不喝酒,今天许向前的举动着 实让他开心。看见女儿在一旁板着脸,他就堆起笑脸对胡娜说:没事的,向前晚 上又不开刀。以前都是胡娜以许向前要开刀的理由拒绝父亲的。胡娜并无表情: 别问我,他是大男人,我哪里有权利管他呢。胡母也在一旁说了一句:医生说要 一年后再怀孕,你就让向前喝点酒吧。以前都是胡娜以怀孕的理由拒绝许向前喝 酒的,见母亲说起,心里更气:谁跟他生啊。   许向前埋头不敢回话,端起酒杯和岳父碰个响声,倒头就是一口,从牙龈到 胃底,辣成一条线,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长久包裹着的心也一阵狂跳,身上细 汗潺潺,人就轻松了几分。也不吃菜,看岳父举杯他也举杯,又是一口,半杯酒 下去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许向前拿过酒瓶,又倒了半杯,岳父要阻拦,嘴里 连说:今天好了,慢慢来,慢慢来。许向前哪里肯听,头一仰,半杯酒又下了胃。 在一边细嚼的胡娜放下碗筷:不想回家啦。   胡娜话一说完,许向前立刻放下了酒杯,摇摇头,没有一点问题,这才知道 自己居然是天生的酒徒,正要得意呢,前后躯体阵阵发痒,掀开衣服一看,全是 分布不均匀的红斑,并不隆起于皮肤,胡父有经验,一看就知道:你这是酒精过 敏。没事,等一会就好了。   回到自己家中,许向前洗漱完毕,果然已经不痒了。见胡娜正在上网,并无 睡觉的意思,借着酒劲走过去,憨憨地说:我,跟你,睡,一起?   胡娜眼睛盯着显示屏,好像正在和谁聊天,瞥了许向前一眼,没作声。   许向前双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我,我,我可以的。   胡娜身体一甩:我不可以,自己睡。   许向前只得独自回到小房间,倒床上没三分钟,鼾声大起。胡娜一皱眉头, “哐”的一生,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醒来,胡娜已经走了,许向前看看表,就知道迟到了。午饭之前,被 王良行叫到了办公室。老院长一脸怒气:我工作都四十多年了,从来都不敢迟到 早退,你才几岁的人啊,就敢迟到?你还算个称职的医生吗?你想不想做医生啦?   许向前只敢低头,不敢说话。   王老院长放轻了口气,但没放过教导:我知道你最近的心思,在我看来也不 是坏事,人嘛,又是男人,尤其是有事业的男人,哪里有不犯错误的?改掉就好, 不要老聚在心里,尤其不能影响工作,别忘了,你是个有前途的妇产科医生。前 途懂吗?你是男人,男人是干事业的,事业最重要,前途更重要,这点小事情都 跨不过去,还算什么男人。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不用好好想想,许向前除了工作能解忧以外,没有其他出路。白班不用说, 几乎是早晨七点半到医院,不到晚上八点不回家。值班更不用说,几乎二十四小 时在医院。休息呢,也不愿意回家,总要在医院磨蹭一上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 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做不问,就一件事情,睡觉,当然是一个人睡。胡娜呢,上 班的时间上班,回家除了必要的家务,就是上网,夫妻没有对话,连对视都很少。 革命进入低潮。   八   国庆前半月,收到家乡同学的来信,高中同学毕业十年聚会,时间就在今年 的国庆期间,让许向前早日请假。许向前跟主任一说,主任给了四天假,一号到 四号。回去和正在上网的胡娜一说,想请她一起回去,胡娜白他一眼:你同学聚 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国庆门诊值班,三倍的工资呢。   许向前一愣。   胡娜见丈夫发呆,继续说道:我现在只想多挣钱,万一哪天……   许向前知道此刻不能讲理,乖乖回房间,睡觉。   一号当晚回到家乡,父母问起胡娜为何没有一起回来。许向前只得说谎,说 胡娜有业务学习,去了上海。问起胡娜的病情,许向前说已经好了,许父追问: 还没怀上吗?许先前回答:医生说还要等一年。许家父母一起沉默,欢迎的晚宴 像送别的晚餐。   三号是聚会的正日,二号是前奏。从二号开始,许向前和同班的同学开始了 狂欢。每天两次酒,依旧过敏,但依旧不惧,每晚回来蹭蹭就解了。一旦谈起旧 迹新事,都没有结束的意思。晚饭后,几个要好的男同学聚在房间里,先从许向 前的职业谈起,问的问题让许向前哭笑不得。话题又转到了男女关系上,在山东 某大学做博士后导师的文国平,谈起了为了科研经费,如何陪部委来的上级,如 何单独陪酒陪玩,如何进入欢场,如何慢慢适应,如何渐渐喜欢,如何有趣好玩, 如何花样百出等等。轮到许向前,他说:我从来没有去过。此话一出,引出一阵 强烈的哄笑,都嘲笑他太老土了,都什么时代了。许向前听这帮老同学聊得吐沫 纷飞,神采飞扬,心里想:真的有这样的事情?   三号一早八点整,原来一个班的同学都聚到了高中三年上课的教室,落坐到 原来的座位上,由原来的老班长喊一声:起立。老同学们一起站起来,高喊:老 师好!原来的班主任老师就在讲台上,闻听喊声,眼睛潮润,吩咐:同学们好! 班长说:坐下。然后每位同学走上讲台,用简短的话语介绍自己的近况。当许向 前走向讲台的时候,已经得知他职业的同学玩笑着叫道:拿了执照的流氓来了。 许向前脸通红,站到讲台之后总觉得人要后倒。晃晃悠悠之间还是说完了介绍: 许向前,XX医学院临床本科毕业,目前在省妇产医院做医生,希望大家多多指导。 话一完忙下讲台,同学们哄笑着说:你发邀请函,我们一定去指导。介绍结束之 后,同学们一起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全体合影留念。高中三年和自己关系最好的 同学关俨然站到了他身边。合影结束之后,是同学们相互合影。一直闹到中午, 一起去吃午饭。午饭没有酒,因为当晚要大聚会,是邀请各个年级的所有老师都 到场的大型聚会。下午组织去邻近县城的一个人工湖游玩,为的是那些离开家乡 很远的同学能一睹乡情。许向前早就去过,就和关俨然一起去浴室洗澡聊天。   关俨然在长沙工作,做电脑行业,前几年赚钱很多,生意做得不错。话题从 工作开始,渐渐聊到家庭,他一直打拼,还没结婚,而那些高中毕业没上大学的 同学,最大的儿子都八岁了。问起许向前的情况,他也不隐瞒,把结婚和妻子生 病的事情都说了,但是自己的丑事没说。话题又叉开到昨晚文国平说的事情,堂 堂山东某大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为了拉科研经费,经常陪上级来的人,喝酒, 唱歌,睡觉,成了三陪先生,而且光明正大地出入色情场所。关俨然听许向前一 本正经地说话,有责难的意思,就反问他:你这几年除了上班工作,究竟做了什 么?   许向前仔细想想:就上班工作。   关俨然问:业余时间呢?   许向前又一次仔细想想:业余时间么,看看专业书,看看电视,陪陪老婆。   关俨然坐了起来:没有其他事情?   许向前摇摇头:没有。   又加了一句:我知道的医生都是这样的。   关俨然很响的往床上一躺:你白活在这个世道了,多好的世道啊,你真没劲。 下次,不,就今年年底,争取到长沙来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许向前知道关俨然的意思,但他故意问道:什么眼界?   关俨然不厌其烦地说了一下午,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有如 身临其境。说到最后,关俨然带着同情的眼神对许向前说:别羡慕,来长沙保你 享受。   许向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他们这样胡来都没事,我就那么一次, 还……。   关俨然看许向前沉默,以为他动了心思,立刻吩咐服务员,叫来了两位小姐: 先敲敲背,体验体验。   许向前推托了半天,没有犟得过关俨然,最后达成协议,不是单独体验,而 是和关俨然在一个房间。关俨然名副其实,抠抠摸摸,打情骂俏,俨然老手。许 向前斜躺着,躯体四肢僵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下身的短裤,唯恐它松开和脱落, 露出不雅。搞得敲背的小姐比他还紧张,紧张成了体验的结果。离开的时候,小 姐向关俨然讨小费,被他捏了数下。   当晚的大型聚会不用多说,醉了一半的同学,又哭又闹,又蹦又跳。   半夜到家,浑身痒到难忍,先脱去衣服在房间的门框上用力蹭,蹭到痒痒缓 解,洗澡睡觉。躺到床上,猛然想起来回家后还没给胡娜去过电话,拨了胡娜的 手机,关了。拨家里的电话,没人接,猜想胡娜一定是值班,想打个电话到她单 位,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号码,就这样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九点才醒来,浑身没劲,嘴里发苦,头脑懵懂,走路打飘,这是许向 前平生喝酒最多的一次。常听酒鬼们吹嘘酒后如何的畅快和美妙,如何的欣快和 轻飘,许向前终于有了体验,现在看来,还是越少越好。   下午就要回省会了,想打个电话给胡娜,想想又改了主意,发了条短信,告 诉她下午四点到。客厅里,父母已经正襟危坐,对面坐下,父亲拿出一张存折: 答应你买车的钱,本想等你生了儿子给你的,现在看来不要等了,钱又不值钱, 你先买了用起来,油钱你自己掏吧。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老本了,还有几个 钱是我和你母亲的棺材坟地钱,等我们一死,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母亲有点恼怒:儿子难得回来,又是喜庆的日子,说这些话,老昏头啦。   父亲笑笑:老就是老了,还忌嘴啊,儿子是自己儿子,怕什么。我是百无禁 忌,就一个心思,早点抱孙子。   母亲跟着一声叹息,声音小了许多:急也没用,明年怀孕,后年总归能抱孙 子了。后年么,你65,我63,也不算大,帮助抱抱还是可以的。   老夫妻俩自说自话,许向前不答应了:话说在前面啊,不一定就是孙子,也 许是孙女呢,我可没有铁定生儿子的本领。   父亲挥挥手,语气果断地说:不管孙子孙女,早点生是硬道理。   午饭进展缓慢,亲情溢满。回省会的汽车上,许向前似乎有临刑和诀别的感 觉,触到上衣口袋里父亲给的存折,心里酸楚,感觉自己像个废物,快三十岁了, 还要父亲施舍和给予,自己却起码的孝道都不能奉上。百善孝为先,孝顺孝顺, 顺和为最高,父母想要的,自己一样都没有能做到,算什么儿子?算什么男人? 心思漫无边际,随着汽车忽高忽低,渐渐睡去。   九   汽车准时在四点到达省会,出乎意料的是,胡娜亲自到来接站,这让他满腹 猜疑。胡娜表情依然淡淡,但行动显示出来热情,话也多了。她提出步行回家, 一路缓慢前行,可以说说话,许向前当然同意。   许向前献宝一样,把父亲给的存折拿出来晃晃,告诉胡娜那是买车的钱,胡 娜并无表示,他放进了裤子口袋。许向前又开始把同学聚会的全过程娓娓道来, 只隐瞒了文国平和关俨然说的那些事情。胡娜开始有兴趣了,听到同学们叫许向 前是“拿了执照的流氓”时,胡娜终于说话了:你就是拿了执照的流氓。说完她 自己也笑了。   一路行来,已经来到了省会一个著名的小商品市场,从这个市场的东门穿过 去到西门,再过一条马路,就到自己家的所在,可以省掉很多路。胡娜带头,许 向前紧跟,进了小商品市场。   进了市场才想起来,还在国庆长假里,人太多了。许向前左手拎着简单的行 李,右手用力搂住妻子的肩膀,侧身前进,减少磨擦。两个人随着人群忽快忽慢, 许向前一直看着前面,偶而转头,视线正停在胡娜左侧的鬓发上,心里大惊,妻 子的左侧鬓发有数茎白发夹杂其中。许向前正想开口问话,就听到胡娜手往自己 一侧一指:你看。   许向前抬头仔细看牌匾,大大的金字写着:生生馄饨店。下面有一行小字: 由生生巷原址搬迁而来。   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到店门前,店面不大,十来张小桌子,已经坐满, 门口还站着一群等待吃馄饨的食客。许向前征求妻子的意见,胡娜说:我想吃这 馄饨都快几年了,等就等吧。再说,吃了回去就不用再吃晚饭了。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端上馄饨的时候,已经五点了。一人两碗,胡娜细细品 尝,近似于挑剔的咀嚼,似乎嚼不出记忆里的鲜美。胡娜说:我想起来了。   许向前不管这些,正猛吞大嚼,他是饿了:什么?   胡娜放下馄饨:我想起来了,上次司机说的,生生巷里有口古井,叫“生生 井”,用它的水炖的骨头汤煲馄饨,味道才鲜美。“生生井”拆了,这里用的肯 定是自来水。   许向前正嚼碎一只馄饨,说话不清楚,像绕口令:管它什么井水自来水啊, 馄饨的馅味道还不错,馄饨么吃的馄饨,汤么只是汤,想饱还是要吃馄饨。   胡娜被许向前的话逗笑了:你在说什么啊。   说完小心地把最后一口汤喝下去,放下碗的时候,许向前也在喝汤,胡娜笑 问:你说想饱只要吃馄饨的啊?   许向前喝完:我是口渴了。   两个人付完钱继续前行,向家走去。   此刻夕阳已经成平行线迎面照来,小商品市场的人流大为松动,夫妻俩可以 闲散地踱踱步了。许向前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但是对两边的商品仍然毫无兴 趣。胡娜的兴致很高,再小的门面都要驻足观看,在一家婴幼儿用品门前,胡娜 驻足片刻,回头问丈夫:如果我们的第一胎不流掉,应该多大了?   许向前先是一愣,随即回答:虚岁五岁,足岁四岁。   胡娜指指店里一件花裙:大概可以穿那样的衣服了。   许向前回答:也许是儿子呢。   胡娜不再作声,继续往前走,许向前搂着她肩膀,一步一晃,惹得两边店里 的人都指指戳戳,快到西门了,突然冒出一句:那时真傻,生下来就好了。   许向前一时无话,沉默着到了家。   坐车的疲劳加上沿途的灰尘,许向前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脱内衣的时 候觉得背上辣辣地痛,叫来妻子一看,胡娜高声喊了出来:你怎么回事?   许向前仔细一想,明白了:回去酒喝多了,痒得难受,我自己在门框上蹭的, 破了吗?   胡娜小心地帮丈夫脱去已经盯在背上的衣服,嘴里说的是:活该!谁让你喝 那么多酒的。   洗澡的时候,胡娜一直站在浴室门口,许向前觉得奇怪:怎么,想我啦?一 起洗啊。   胡娜回到客厅,端坐在三人沙发上:等你洗完澡,跟你说件事情。   客厅的吊灯落满了灰,全部打开也够不上明亮,照得客厅灰蒙蒙的,心也像 蒙着灰。许向前坐到胡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用干毛巾擦拭头上的水:你想说什 么?   胡娜视线避开自己,看着窗外,窗外也到了灰暗的时刻了:我怀孕了。   许向前还没来得及反应,胡娜跟了一句:不是你的。   许向前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停住了一切动作,看着胡娜。   胡娜抬头,看看丈夫:本来想悄悄去做掉的,后来想想,还是跟你说一声。   许向前全身冷汗只冒:什么时候的事情?   胡娜没有汗:就你有那事情以后。   许向前不止冷汗了,热汗也跟着湿透了全身,要虚脱,犟着精神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是报复吗?   胡娜沉默了很久:我豁出去了,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许向前突然觉得背上的皮疹似乎又痒了起来,心想今天没有喝酒啊,脑子里 一想到“酒”这个字,条件反射了,痒就像浪潮,冲击得更汹涌了。他摇摇晃晃 站了起来,来到自己房间的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幅度地蹭了起来,这一蹭似 乎有扩散的作用,不只背上,头皮,四肢都有了痒的感觉。许向前低下头,把头 顶着墙,左左右右地磨起来。头上的头发有点长,磨似乎不够劲道,许向前干脆 用头向墙上撞去,发出“嗙嗙嗙”的响声。   胡娜趋到丈夫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母性的光,很快又黯暗了,毫无声响地转 回身,不理会像狂躁症发作的许向前,回了自己的房间,紧闭了房门。   十   这是一条爬坡的路,路面不平,光线不明,许向前喘着粗气,埋头追赶,很 远的前方,大雾笼罩,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是胡娜,又不能很确定。 和她结伴的更不清楚身份,但能够明确是个男人。自己手里有刀,左手一把,右 手还有一把,是刀?是剑?反正是利器,用途是除掉前方的两个人。坡真的难爬, 许向前记得已经摔了好几次,看远方人影朦胧了,发力抬腿,即将追上两人时, 却失去了身影。一回头,看见关俨然站在身后,笑嘻嘻引导他上了豪华汽车,很 快,汽车就来到一座气派的宾馆前,无数的美女纷纷围拢过来,莺莺燕燕,拥拥 拉拉,摸摸亲亲,许向前好不自在。突然发现胡娜也在她们中间,许向前愤怒异 常,想狠狠打她,抬起手却发现手中没有利器,许向前拔腿就赶,又陷入了爬坡 和大雾之中,眼看就追到了,迈步却是悬崖,收不住脚,一下就跌了下去。   醒了,身在虚汗中。   许向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也不知道醒来的此刻是几点,反正窗外的 天一直是黑的。家里没有钟,具体的时间都是从手机获得。许向前坐起身,打开 手机,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半,背上不痒了,是痛,头痛得更重。手机突然发 出一连串急促的响声,“嘟嘟嘟嘟”跳出数个短信,打开一看,是胡娜发的,三 个字:对不起。从十一点开始,半小时一条,一直发到三点为止,一共七条。许 向前思绪昏朦,心潮无澜,看一条,删一条,删完把手机一扔。想起梦里的关俨 然和自己的情形,有所触动,看到了昨天的行李。立刻穿戴整齐来到客厅,洗漱 完毕,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客厅的桌上:我出去散散心,帮我请假。又怕胡娜看不 见,再拿来一张更大的纸,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拿起行李出门,拦住了看到的第 一辆的士:去火车站。   来省会十多年了,这个时间来火车站还是第一次,排队买票,终于轮到许向 前了:买一张去长沙的卧铺。   售票员嗡嗡回答:下午四点。   许向前:啊?上午没有吗?   售票员回道:十点有,不是始发,没有卧铺,要不要?   十点行,没有卧铺也行,早早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买好票,呆坐在候车室,觉得气闷,起身来到门外透气。广场恍惚不真,像 刚才的梦境。钟楼上的电子钟缺了笔划,显示不全。远近走动的人都像飘忽的影 子,似真似幻,全无真情。   有个老头凑近过来:解解闷?30一次,100全套。   许向前一愣:什么?   那老头看他隔行,小声细细解释。   许向前分明吓坏了,戳在当间不言不语。老头以为他动心了,伸手拉着他的 行李就走,许向前想挣扎,没有全力,跟着行李拐了半天,来到一座独门的小楼 前,老头有节奏的敲门,小门开了,许向前被门里的一位中年妇女引上了二楼, 嘴里喊着:莎莎,生意来了。   小房间里灯暗人黑,叫莎莎的女孩进来后,一句话都不说就来剥他的裤子, 许向前本能地一拉裤带,触到了屁股后面口袋里的存折,那是父亲给他买车的钱。 这一触,把许向前从发懵中拽了出来。他忙起身,穿好衣裤,用力抱住行李,就 要下楼。莎莎哪里肯让,许向前丢下五十块钱,才得以脱身。七拐八拐终于来到 了大路,大气直喘,东西不辩,拦住看到的第一俩出租,上车吩咐司机:回家。   司机笑了:回家?没睡醒吧,回那个家?你的还是我的?   许向前这才想起匆忙中忘记了说自己家的地址,忙怀着歉意说了。   又添了一句:快一点,有急事。   的士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飞速前行,因为道路的畅通无阻,车速很快。许向 前打开车窗,冷浸浸的风直往骨子里钻。司机好心:这风吹多了容易生病,关上 窗吧。   许向前笑笑:没事,我乡下人出身,经得住。   回到家,急急忙忙打开门,还好,胡娜没醒,纸条还在桌上,位置没变。一 步跨过去,拿起纸条捏成团,来到卫生间,把纸条撕成碎片,冲进了马桶里,不 放心又冲了一回。返身回到客厅,脱去外衣,稍坐片刻,来到墙角,把一直斜靠 墙角的镜框竖直,翻过身,用干布擦拭干净,嘴里小声地读了几遍:爱情至上, 家庭第一。每个框角都干净了,他才挂到了酷似蜜蜂的小铁钉上。轻手轻脚地做 完这一切,没有惊醒胡娜,许先前非常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和衣上床,入睡是不可能了,脑子里纷乱一片,似要沉入方才的梦境,亲谒 的是王院长的恼和父母的笑。家里没有钟,时间都是从手机获得。许向前看看手 机,才五点半,那么多来回折腾,才费去一个小时,时间真慢。许向前拿起手机, 想给胡娜回条短信,想了半天,还是放下了。他笔直地躺平,闭眼,努力想象着 手机正发出“滴答滴答”的读秒声,等待着读秒声中的天光大亮,等待着秋阳唤 醒沉睡的万物生灵。 【网里乾坤】∽∽∽∽∽∽∽∽∽∽∽∽∽∽∽∽∽∽∽∽∽∽∽∽∽∽∽∽∽ ◆  戴名世——文士﹑文墙﹑文网与文祸   ·周方舟·   被誉为“一代文宗”的戴名世,字田有,号南山,是安徽桐城人,康熙四十 八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戴名世的文学思想对清代桐城派文学的形成起了奠 基之功,他是清代桐城派文学的开山鼻祖。他之所以长期湮没不闻,皆因康熙末 年的文字狱大案“南山集案”。   “南山集案”是震动一时的文字狱冤案,并牵连当时两大顶级文学人物戴名 世和方苞两大名门望族。此案株连人数之广,处罚之严酷可谓文字狱案中的千古 奇冤。   《南山集》为戴名世闲居家乡桐城时为门人所编刻,收录多为戴名世的论说、 杂记、书信等。戴名世为人禀性孤直、恃才傲物、愤世嫉俗、刚正狂放、为同代 人称为狂士。他的行文雅洁,笔势不拘一格,法自然之韵,平淡简洁,舒放而不 失规范,以成一家之文风而名噪于一时,故人言“是文不比南山美”。这个高义 文士的文望遂成为暗中嫉恨他的人心中一堵不可逾越的文墙。   康熙四十八年,戴名世以会试名列傍首,仕林皆以状元非戴氏莫属。然而殿 试揭榜,戴名世只是屈居榜眼,状元却是左都御史赵申乔的儿子赵熊诏。仕林皆 认为这是赵申乔向主考官行贿的结果。当时有所谓“南北闱科场案”,而北闱又 与赵申乔有关。赵申乔急于洗刷自己掩盖丑闻,遂把戴名世以“狂妄不谨”之罪 给参了一本。《南山集》中,戴名世因提出修明史应给明朝末年的南明福王、唐 王和桂王立正统的本纪而触文网。   赵申乔的参疏上写到:“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 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 道。今名世身膺异数,叨列巍科,犹不追悔前非,焚削书板,似此狂诞之徒,岂 容滥厕清华?……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隐不言?为此特疏 纠参,仰祈敕部严加议处,以为狂妄不谨之戒,而人心咸知悚惕矣,伏侯皇上睿 鉴施行!”。   康熙阅毕参疏,龙颜大怒,戴名世不承认清朝“得天下之正”而执于前明朝 还了得,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应处以极刑凌迟处死。于是一代文士不但遭斩处,而 且株连其弟、其祖父、其父亲、其堂伯兄弟皆遭斩绝。其家族女辈,其母、其妻 妾、其姊妹、其伯叔兄之妻妾均赐予功臣家为奴。而《南山集》中的史实取自 《滇黔纪闻》,其作者方孝标已死,则遭开棺戮尸鞭骨,并牵连其表弟一代桐城 派大师方苞及全部方氏家族入狱。受“南山集案”株连处斩的达百余人,流放遣 戍充军的数百人。   中国历史上因触文网而遭刀斧之文祸的不乏其人,因为中国永远不乏赵申乔 之流,赵申乔不仅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而且到处都是,而象戴名世这 样的文士一个时代也难以造就一人。更可悲的是,戴名世这样的文士却很快就蒙 翳于历史的荒草之中,而苟且坐俗之人之文行之而不以之为耻者多矣,悲夫! ◆    中国人有多少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就有多少译本   ·翟华·   1872年,一个美国传教士来到了中国,先后居住在天津、山东,从事农村布 道、医药、慈善、教育,同时写书,一待就是54年。这个美国人的英文名叫 Arthur H. Smith,音译亚瑟·亨·史密斯,但是他还有一个中文名明恩溥。他 所写了多种关于中国的书,其中在西方影响最大的一本是Chinese Characteristics。在这本书中,明恩溥列举了诸如Face(面子)、Economy(节 俭)、Industry(勤劳)、Politeness(礼节)、Disregard of Time (缺乏时 间观念)、Disregard of Accuracy(忽视精确)、Talent of Misunderstanding (误解的才能)、Talent of Indirection(转弯抹角)、Flexible Inflexibility( 柔顺的顽固性)、Intellectual Turbidity (智力混沌)、 Absence of Nerves (麻木不仁)、Contempt for Foreigners(轻视外国人)、 Absence of Public Spirit(缺乏公共精神)、Conservatism(守旧)、 Indifference to Comfort and Convenience(不讲究舒适和方便)、Physical Vitality(生命力)、Patience and Perseverance(耐性与坚韧)、Content and Cheerfulness(知足长乐)、Filial Piety(孝心)、Benevolence(仁 慈)、Absence of Sympathy(缺乏同情心)、Social Typhoons(社会台风)、 Mutual Responsibility and Respect for Law(互相之责任与尊奉法律)、 Mutual Suspicion(互相猜疑)、Absence of Sincerity(缺乏诚信)、 Polytheism,Pantheism, Atheism(多神论、泛神论、无神论)等20多条中国人 的性格特征。   这本书于1894年美国纽约Fleming H. Revell Company出版,两年后由日 本学者涩江保将该书译为日文,取书名为《支那人气质》在1896年由东京博文馆 出版。鲁迅在日本留学时,读过日文版的《支那人气质》,非常推崇。1936年10 月5日,在鲁迅先生逝世前14天,鲁迅在《“立此存照”(三)》中写道:“我 至今还在希望有人译出史密斯的《支那人气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 明白那几点说得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 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然而,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大陆文化界才重新注意到 Chinese Characteristics这本书。鲁迅研究专家张梦阳先生在1988年译出全书, 起名《中国人气质》,但作家出版社却“因故”未能付印。想到当年大陆一度对 柏杨《丑陋的中国人》的批判,该出版社心有余悸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让延边 大学出版社抢了先机,在1991年出版了吴湘川、王清淮翻译的《中国人的性格》。 直到1995年,张梦阳、王丽娟翻译的《中国人气质》方才由名不见经传的甘肃敦 煌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后,各个出版社像是突然像是发现了中国人的性格新大陆, 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一书一而再、再而三以各种明目接踵问世:   《中国人的性格》/(美国)亚瑟·亨·史密斯著/乐爱国,张华玉译/学苑 出版社 /1998   《中国人的特性》/明恩溥[阿瑟·史密斯]著/匡雁鹏译/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   《中国人的素质》/明恩溥著/秦悦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中国人的素质》/(美)明恩溥著/林欣译/京华出版社/2002   《典型的中国人--文明与陋习》、(美)明恩溥著/ 舒扬,舒宁,穆秭译 /书 海出版社/2004   《中国人的德行》/(美国)亚瑟·亨·史密斯著/陈新峰译/金城出版社/2005   《中国人德行》/亚瑟·史密斯著/张梦阳、王丽娟译/新世界出版社/2005   今年初在国内我又买到了由中华书局2006年8月出版的《中国人的气质》, 标明是明恩溥著,“佚名”译,黄兴涛校注。这本书的封面除了《中国人的气质》 的正式书名以外,还低调地用繁体字印上了《支那人之气质》。读了黄兴涛先生 的校注说明,才恍然大悟。原来鲁迅先生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其实早在1903年 Chinese Characteristics就有中译本问世,由上海作新出版社出版,名为《支 那人之气质》,是由1896年涩江保的日译本转译为中文,当时译者没有署名,只 题署“作新社藏版”。这本书是黄先生在哈佛燕京学社图书馆发现的,整理后交 中华书局再版。黄先生认为,1903年译本之所以被遗忘,一是该书出版较早,故 流传极少;二是翻译来自日文,译文不甚流畅;三是当年国人在心态上尚不能容 忍该书观点,致其无法存留下来。读起这本中华书局翻印出版的《中国人的气质》 (《支那人之气质》),文言文果然味同嚼蜡,但是难得是这个版本保留了日文 译者涩江保的一些评论,相当有趣。比如在Talent of Indirection(转弯抹角) 那一章,涩江保评论道:“如本章所记,为东洋人之通习。如我日本人见之,则 毫不以为奇,而从西洋人视之,则颇为奇异”。看来不管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日本人与我们中国人在气质上也有几分近似。   把涩江保翻译的《支那人气质》转译为中文的那位“佚名”译者在“译者弁 言”中,为他翻译这本书作了近乎狡辩似的“不可不译之说三”:“或问,何为 译此《支那人之气质》?曰:我支那人而无此气质,可不译;我支那人即有此气 质,而世人无知,可不译;我支那人即有此气质,世人即知之,而我支那人亦自 知之,尚可不译。今也,何如?” 不过,即便这本书“不可不译”,但是也不 至于由10家出版社在10几年内重复出版10次吧!如果明恩溥九泉下有知不知作何 感想,说不定要在“中国人的德行”中再加上“喜欢扎堆和凑热闹”这么一条呢。   2007.4.8 ◆ 白娘子、何仙姑、海的女儿 ·孔新人·   在我读过的中国神怪书中,有两个会法术的女人引起过我的注意。一个是化 作女子到人间报恩的白蛇娘娘,一个是八仙中硕果仅存的女人何仙姑。   我进行初步筛选的理由是:王母太老(而且似乎还想继续老下去),又修蟠 桃园惹出天上人间无数祸端,而且住得太远(最西边),所以不在我的眼界之内; 观音大士则本为男相(蓄八字美髯,足蹬莲花宝座,有早期画像为证),后被民 间窜改为女,结果弄得不阴不阳,心术不正(总是先纵小徒行凶,待信众齐颂观 音名号,再现身收降),也属不伦之辈;《聊斋》中的女鬼美则美矣,却往往借 尸还魂,又法力不济、需吸噬男子精血(所爱却偏偏是书生,身板最弱的一类), 居心更是不良。   相对而言,白娘子、何仙姑是较健康、较有人间性的女术士。因而,她们的 故事也有着相似的外表。   第一,白娘子与何仙姑都隐居山林,苦行修炼,不茹荤腥。不过,在人生大 欲的问题上,她们却处于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一个不肯嫁人,一个把爱情视为生 命可能性的全部内涵。据载,何仙姑及笄时,其母欲为之择婿,“姑坚执立誓不 嫁,母竟不能强”(拒嫁后没几天即遇铁拐李、蓝采和二人度化得道,也算是苍 天有眼,恰逢其时)。与之相比,白娘子的故事要美丽得多,完全可以评为中国 古典爱情故事里的第一名。小白蛇苦修千年,以美满婚姻回报真诚之士(是所谓 “贪恋红尘始下山”)。不料禅师法海搬弄是非,将白娘子镇压在雷锋塔下(有 古诗为证:“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记得《道德经》首篇有句 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ao,希求不止)。”说的正 是她们两个。白娘子修道以求无欲始,以贪有欲终,也可算是道家的彻底叛逆了。   第二,白娘子与何仙姑的故事,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录于冯梦龙编的 话本小说《警世通言》)、《东游记》(又名《上洞八仙传》、《八仙出处东游 记》)里都写得很精简。例如,何仙姑的生平事迹就常常缺少基本的细节与情趣, 读来瘠薄而枯冷。但在民间传说里,白娘子的故事却丰富异常。据说,白娘子能 知过去卜未来,又识草药,能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白娘子助许仙开生药铺,是 广为人知的故事)。所以白娘子又名“白素贞”,因为本性善良,人人都说她是 个女菩萨。据说,何仙姑也有善根,“生而顶上有六毫”(生下来头顶上就长了 六根毫毛,是异相),长大后又时常手持荷花走来走去。她活了一百四十九岁, 在家乡买房置地,兴修水利。纵观其一生,可说是平淡无奇,死后唯有家乡父老 供奉的香烟仍在缭绕上升。与之不同的是,白蛇故事在民间戏曲、话本中一直蔚 为大观。白蛇故事成型于南宋,当时已有断桥相会、借伞、盗官银、开药铺、谒 禅的故事主线。清乾隆年间方成培编成《雷峰塔传奇》,增添了水门、祭塔等情 节,使天下妇孺皆知白蛇。至嘉靖年间弹词《义妖传》横空出世,单表“义妖” 行事,嘲弄“天道”无情,又改造许仙人格,已极具近代色彩了。   第三,她们的道术都十分高明,甚至高到“妖仙难分”的境界。白娘子不仅 可以变幻人身,而且能使江水倒灌,水满金山。何仙姑的能耐与此相仿,据说她 指引河水流向高山,再居高流往低处。这些都是违反力学定律的异能,所以都有 记载留存下来。   其实,早有人评白娘子是“亦妖亦仙”的妖怪,与之构成了类比的是,何仙 姑恰恰也是个“亦仙亦妖”的人间生物。何仙姑虽位列道教神仙,但观其言行却 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妖气(言语行事远不如白蛇地道)。例如,《南游记》(又名 《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开篇即云玉皇起一赛宝会,令三界神祗及西天诸 佛俱赴金阙,各带宝贝赴会。何仙姑献上一柄铁罩,并奏曰:“臣此罩能罩日月 无光,摆动可以移星换斗,坐入其中,可以水火不入。”(八仙过海时何仙姑就 坐在这宝贝里,还借它圈住了败逃的龙王太子)玉帝大悦。不过,但凡有点常识 的人都会明白,此罩绝非善类。自坐罩中能避水火,置身罩外却如入宇宙黑洞。 大有“在我身外,哪怕洪水滔天”之势——可见治水什么的全是假话。八仙中剩 下七个男人,所献宝物分别为扇、杖、板、剑、篮、葫芦、鱼鼓,虽也能开天裂 地、变金山银海,却不似此罩独能摇撼乾坤、又全身而退。恶毒、周全如此,怪 不得是八仙中唯一的女杰。   确实,中国是早有女妖惹祸论的,我却觉得更该有“仙姑致祸论”。我奇怪 的是,单那法海和尚能两次三番看出许仙脸上的妖气,何以王母玉帝却看不懂何 仙姑脸上的妖气?——我猜,大约就是因为那灵通的罩子,肉眼神光皆不可入。 白娘子没有罩子,于是几次被老秃驴认出;白娘子没有罩子,才空手被法海缚了 去(那法海也使一个罩子);白娘子明明没有罩子,却敢在放水之前明白地最后 通牒:“不放许仙,就水淹金山寺!”我奇异于这女子的勇敢镇定,手无利器而 搏击于人性的大海洋中,这是我在神仙书里从未遇见过的。(但除去何仙姑与吕 洞宾联手杀死龙王太子一节,何以神仙书上再没有仙姑行恶的纪录呢?可见也是 被罩儿覆灭了,不曾留下一些痕迹吧。)   所有这一切,都促使白娘子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下面再说说小人鱼的故事。我发现,小人鱼的经历与白娘子很相似。   第一,她们的爱情都与奇异的报恩有关。她们都由动物变幻成人,都爱上了 一个平凡但真诚的男子。牧童许仙救了小白蛇,白蛇嫁给了这个她“唯一要爱的 人”;小人鱼救了王子(但王子误以为是一个年轻女子所救),王子便娶了那个 他“唯一能爱的人”。因为报恩,白蛇不可能说出身世的秘密;因为王子的报恩, 小人鱼失去了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的机会。在某种意义上,白蛇和小人鱼都是 “哑巴孤女”,都是以绝不微小的代价去赢得一种全心全意的爱。也因为此,凡 是看到她们的人,一定都会说她们是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有情有义”把她 们推向了极致的人格困境,“不言不语”也构成了小人鱼和白蛇最大的性格魅力。   第二,为了变成人形,为了爱(哪怕众人都说不值得),她们都做出了常人 不能的牺牲。在小人鱼变幻成人的心灵向往上,安徒生写得很明确:“她渐渐地 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 的天地大得多。”白蛇故事虽没写得十分分明,但也点出白娘子是钦慕许仙生得 非同一般,是“贪爱红尘始下山”。她们的共同之处是,为了变幻成人、拥有爱 的权利,骨肉分离并不算什么,最大的痛楚自始至终都来自于思想和梦境。在 《海的女儿》中,美人鱼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 么东西。”“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这样了。她的 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 说不出来。”同样,古今种种传奇中的白娘子在嫁给许仙后都喜欢发愁,一直愁 到入了雷锋塔。入塔之前几千年的山林苦修,入塔之后未知的幽静岁月,总也尽 够她去想了。从古到今,那么多山林精怪,只有一个白娘子悟出了“爱即真谛”, 更不能说不是智慧和神思赋予她的机缘。   第三,出于说故事人对白娘子和小人鱼的同情,白蛇故事与《海的女儿》结 尾处都有一个程度不一的天堂补偿模式。《海的女儿》的补偿是将小人鱼超升到 精灵的世界,让她有机会用三百年的工作去创造一个不灭的灵魂。的确,如老祖 母所说:“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 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 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 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海的女儿》取材自北欧神话,美人鱼的人物原型结局也 多是飞升天庭,这可说是安徒生的一贯写作模式(另一例是《卖火柴的小女 孩》)。   白蛇的“下场”则比较复杂。宋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还只是个降妖伏魔 的老故事,文末白蛇入塔,许仙作“色空”说警戒世人。到了清代《雷峰塔传 说》,白蛇斗法失败被镇压塔下,许仙修禅成仙而去,二十年后白蛇方为儿子所 救,亦登天庭。至《义妖传》,法海方才住进螃蟹壳里去,而任凭菩萨巧舌如簧, 白娘子也一个恶人都不原谅,更没有飞升仙界。在三个可能的方案中,第二种有 天堂想象,另外两种没有。第一种是没有资格去,第三种是自己脾气太坏——不 肯去。   若考察白娘子和小人鱼在人间的生活,也有较大差异。小人鱼有五个美丽的 姐姐,作了鳏夫的海王,和睿智而年老的祖母。她还有一个自己的花坛,里面种 满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在小人鱼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她有童年可以追忆 (“她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 还有姐姐们用秀发换来的一把尖刀。但是,白娘子似乎是没有童年的,她在山林 中度过的几千年寂寞岁月完全被云雾遮挡住了。只剩下小白蛇与小牧童的纯真情 感,还能给人们一点缤纷的遐想。相对而言,白娘子的结局更可惨。除了同生共 死的小青,她完全没有家庭的温暖和亲族的支援。于是,民间就有了一个传说, 讲白娘子的儿子许仕林长大后中了状元,上金殿连奏数本救母,但皇上不准。于 是白状元回乡祭塔,白娘子出而见之,尽诉往事,许仕林叹惜愤恨不已。   在此,人生经历的巨大差异并不是无所意味的。我们确切地知道小人鱼的年 龄,小人鱼十五岁时浮上海面,看到了人类的世界。作为小公主,“海的女儿” 是有充分权利了望那个新奇有趣的人类世界的,这种不断“上升”的行为导向了 明确的灵魂渴望。正因为“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是无法忍受的,所以美 人鱼才梦想得如此不顾后果、不切实际。另一方面,我们不知道白娘子确切的年 龄,但知她出场时已是美丽少妇,后随夫辗转生活于苏杭一带。谈婚论嫁时她虽 也有十二分的浪漫气质,但是婚后的考虑却很实际:夫妻美满,救死扶伤,此生 足矣。——美人鱼以她怀抱的纯真与理想,最终赢得了一个“升向闪耀的星星” 的机会;而这样一个机会正是梦得不够美、想得不够多的白蛇所缺少的。   不过,美人鱼故事也有不如白蛇故事之处。小人鱼年纪太小,她对她见到的 第一个男子一次性地支付了全部爱情,年轻人过分的沉思与自律让她没能有机会 打开生命中更开阔的局面。小人鱼也没有实质的婚姻生活,她的人生缺乏向未来 延展的可能(没有骨肉,就不可能有后人借故生事,让少儿郎上奏抗辩,放母重 回人间)。在《义妖传》中,白娘子虽几经磨难,终不同于菩萨嘴脸,不肯飞赴 天庭。白蛇故事的结局充分说明它是成年的、开放的,而且仍有拓展的可能—— 这是我颇为满意的一点。窃以为,还可以有更美好一些、更大胆一些的设想。   以上种种说明,虽然同为某种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但一则是少女的成长 历程,一则是少妇的成熟人生。就补偿模式而言,虽然中西的天堂之想均直指善 良与正义,但小人鱼贵在对崇高理想的“纯真执著”,白娘子贵在对真实人生的 “不离不弃”。在此,“成长”源于天地间先在的“张力”,“成熟”则与固着 的“人间性”相联系。对历史哲学来说,“成长”这一概念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 对非历史哲学来说,“成熟”这一概念则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   记得几年前看《王蒙读书》,书中对《白蛇传》与《巴黎圣母院》的精彩比 较让人眼前一亮。王蒙说:“(两部作品)实的背景与离奇的故事的反差,造成 了极不凡的艺术效果。再一个强烈的反差,就是情意绵绵的爱情故事与腥风血雨 的厮杀情节,结合得奇。二者都有个钟情、上当、终于被镇压的女子,白娘子与 爱斯梅拉达,令读者为之欷歔不已乃至涕泪滂沱。二者都有个坏事的妖僧,法海 与副主教甘果瓦。……两个作品中都有一个不值得爱的、背叛了爱自己的姑娘的 男子,许仙与弗比斯队长。这说明,‘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模式,远远不只在中 国才有地盘。最后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比较,就是说两部作品中都有一个忠于女主 人公、保护女主人公,至忠至诚至烈但终于没有成功的悲剧性的忠臣式人物,那 就是小青与面貌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王蒙是个爱读书的人,更重要的是, 他是个读完之后有所思考的人。最妙的是,他把感想纪录了下来,博得了我们的 赞叹。   不过,我对王蒙先生有一个不满,就是《白蛇传》与《巴黎圣母院》的比较 说到底只是人与人的比较,而不涉人与妖、人与兽的比较。当然,王蒙也谈到了 白娘子与女妖的区分,只不过他没有具体展开。王蒙说:“‘白娘子’三字一下 子把她的‘人’的性质肯定了,‘永镇’云云可以说是带着遗憾的至少是客观的 描述。这样,这篇话本就与包括《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与《西游记》中的白 骨精在内的众多的描写女妖女祸的文学作品显出了区别,当然,《聊斋志异》不 乏正面描写‘女狐’之可爱的作品,但这些作品中的妖(或蛇或狐)、人、佛 (僧)的冲突,远远没有尖锐到《白娘子》的程度。”——但是现在,如果我们 继续追究下去,如果我们问,为什么只有小美人鱼和白蛇格外渴望获得人类的灵 魂呢?为什么唯有她们那么热烈地渴望用爱去征服那些反对爱的东西呢?那我们 就必须承认,人(兽)与人(兽)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每个人(每只兽)的天赋 与能力相差很大。非凡的天赋与能力内蕴于小美人鱼和白蛇的沉思与渴望中,让 我们感受到她们的希冀是值得设想和深究的。但更为重要的是,当她们怀抱的希 冀反向溶入其天赋与能力中时,并没有引发单纯的悲怆,而是产生了克服爱的悲 剧性的勇气。这是一种彻底的弥合,即弥合“被给定者”的身份而走向“完全的 人”的可能。   就我个人而言,我最喜爱的是《白蛇传》与《海的女儿》中那些忧伤与勇气 并存的瞬间,白娘子和小人鱼时时刻刻都在这两种气质中验证着自身的卓尔不凡。 她们并非故意要特别地勇敢,而只是在勇气之内包藏了忧伤的重负。在我心中, 面对天界众仙对“水门”事件的责讯,白娘子可以朗然答曰:“仙姑,如果你有 着和我一样多的忧伤,你的身后早已洪水滔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不 要说,你宁愿从来没爱过。)   我以为,“水漫金山”之举是对正义的捍卫。它要求的不仅是人的自由的正 当性,而且是此种正当性的普遍性。因为即使是神仙,也无权否定面对神权的人 用相同的方式(仙术)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且我也听说,有个西方的神“耶和 华”最喜爱正义,正直的人必能见他的面。于是在《海的女儿》的末尾,“小人 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在我们 中国的文化中,是从来没有这样的神的。我们最为稀有的就是对正义的誓死维护, 在这方面可与白娘子比拟的人物只有“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个“妖僧”从老道 那里学来大神通,嫌天地狭窄,要住玉帝的瑶天,却绝不肯损害一点点人间的幸 福的希望。据说,该猴儿斫之无伤,炼之不死,故被佛祖压伏于五行山下。五百 年后,却有个天性秉真的和尚唐玄奘走来揭了如来的五字金贴,崩裂山峦,引它 走向成人之路。   由此可见,什么山啊,塔啊,雷霆万钧,或者千年的面壁思过都不能丝毫更 改兽类的初衷。我觉得,我们的民族还是伟大的。因为即使不算伟大的人,也还 存有伟大的兽。我把希望放在渴望变成人的白蛇身上。 【网萃】∽∽∽∽∽∽∽∽∽∽∽∽∽∽∽∽∽∽∽∽∽∽∽∽∽∽∽∽∽∽∽ ◆              重刊《金匮要略》 ·老朱分析·   第一部分 前言   因为《金匮要略》是在中医理论相对系统,临床经验相对丰富,中药方剂相 对成熟的前提下,由医圣张仲景撰写成书的,所以这本书在诞生以后立刻成为中 医的经典著作,流行迁延1700余年。作为医学院的学生,我很早就对这本书充满 崇敬,常常一册在手入睡,醒来一册仍然在手。多少年来,我反复诵读,几乎可 以倒背,然而,我要承认自己天资不够,无法完全领会先圣的本意,金匮是金匮, 要略是要略,我还是我。有几次我想斗胆模仿先圣的药方给我的病人开中药,但 最终都无法下手,因为我首先就不能给病人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用这个方子,而 不是另一个方子,我就无法让我的病人真正做到知情同意。尽管先圣很肯定在书 中的这些药方的疗效,但在我看来,这都只是逃脱了三期临床试验的药物,在党 的领导下的中国繁荣昌盛丰足富裕的年代,我找不到仓促上马拿病人做试验的理 由。这些事先人没有条件办,但我不能以歪就歪。其次,我对一成不变的神奇的 医术和药物总是有些怀疑,尽管我的父母对我充满期望,觉得我在某年某月也会 成为一个手到病除的一代神医,让他们有点光彩。事实上正是在我的医学生涯中 真的有过好几次的手到病除的辉煌,才使得我更加认真地思考所谓神奇的秘方以 及神奇的医学故事。由于这些原因,研究《金匮要略》就成为我的业余爱好,从 来没有真正把它搬上临床。本来我的研究本身是严肃的,但由于从来没有得到过 任何官方的,或者官方认可的私人机构的资助。不过我也心安理得,因为这样也 就不存在任何需要发表某某指数的文章的压力,出来的成果,可能更加可靠。   前不久学到一个英文合成词Fuckyouability(FUA)值得提出来说说 (http://www.slate.com/id/2143232/)。我的儿子和我们一起看CCTV-4的时候, 说CCTV没有Fuckyouability,我们都觉得这是一句脏话,但是又不太像温文尔雅 的儿子的风格,问了详情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高级的多么技术多么令人向往的词。 我的生活有个基本准则,就是两个凡是:凡是好的英文,都要译成汉语;凡是好 的东西,都要把它汉化。这个让我爱不释手的词,我想等待一位高人来翻译,我 怕既糟蹋英语又糟蹋汉语。这个词如何汉译先不管,暂且翻译成是一种敢于说 “去你妈的”的能力,因为以前听到崔健在强烈的伴奏下说过好几次去你妈的, 深得我心。CCTV作为喉舌,当然没有能力对大脑说去你妈的。即便你洁身自好, 自负盈亏,你在中国不论是干什么的,你还是不敢随便说去你妈的。江湖大侠身 不由己,恩爱情仇,往往也没人敢说去你妈的,最多是隐忍,离开,显得飘逸。 而我的研究,别的我不说让你说,但就这个FUA,还是神气十足的:Fuck you。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批评欢迎,压制则免。实际上我花过一些功夫想把我的研究 官方化,但我为了保持FUA拒绝了一些资助来源,而另一些是因为计划书里面的 FUA太强而被拒绝。   我的计划就是总结我对《金匮要略》的研究,重刊《金匮要略》。这个计划 当初不是要急于出书,因为一本流传近两千年的书,不在乎我行将就木的几年。 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废医存(验)药的压力下,重刊《金匮要略》这件事情就 显得很重要了,因为重刊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对废医的压力的一个沉着冷静的应 对。   我1986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我除了在医学院学过一个学期的中医学课程 (大约40小时)以外,如前所述没有任何中医的临床经验。在我的工作的过程中, 常常听到外界传闻,说没有学中医就不能评价中医,但有位名叫方舟子的人对此 多次令人信服的反驳,使得我能够安心继续工作。不错,我可能把这件事办成一 个荒谬的闹剧,但我有先下地狱的准备,你们要拍就往死里拍。   仲景先生原著在东汉末年问世。后有汉、晋间的王叔和重整,再度问世,我 们把它看作是第二版。其后几经传抄,不免误录,我们无法确定这个过程中出现 了多少不同的版本。据民间传闻,有势利小人故意隐藏某些方剂,也有人别有用 心地把自己的方子附加进去,使得宝典难以恢复原形。据山东中医药大学(济南, 250014)张灿玾先生判断,目前的《伤寒论》与《金匮要略》,应该为宋代的臣 林亿、高保衡等校定本,我们看作是第三版。我们这次重刊用的版本是网上下载 的,这里我们必需说明两点:1)根据我的能力和资料,我无法确认这个网络版 是否就是宋代第三版,有条件的可以对照我国五十年代末出版的《金匮要略》; 2)我的重刊按照我的思路做了很大的调整和删除,增加了很多注解。我声明, 这个重刊不是想当做第四版来发行,仅仅是想在FUA较高的新语丝上贴出来,供 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熟悉《金匮要略》的人都知道,这本书里面有二十五个分类的病症,大约二 百六十余个方剂。这次重刊保留了这二十五个分类,但相关的描述几乎全部删除, 仅仅只有极少数的需要进一步讨论的内容。这个做法势必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所以,我要说明我的理由。我的理由来自于对《金匮要略》的疾病的分类问题和 药方的排列和组合的问题的个人看法。下面先要谈谈疾病的分类问题, 然后谈 谈药方的排列和组合的问题。   分类是人类的知识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有了正确合理的分类,知识就 可以长进深入,然后反过来再次更新分类,不断循环,不断进步。中华文明历史 悠久,分类,作为一种保存和发展知识的武器,在对待朋友,主持家庭,管理国 家等等问题上,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分类的方法在这些过程中被应用得炉 火纯青,为中华民族的延续和强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它的辉煌,却集中在 对人,对人的品性,对人所处的社会关系以及对人的内心的分类上,比如忠奸, 亲疏,君臣,贵贱,真伪,朽木,猪狗不如,番夷,城乡,民工,老九,醉侠, 上海人,乡党,金牌,纸老虎,造假,牛人,文化人,诗人,北大,小姐,海龟, 老干,洋博士等等,而对于自然的知识的分类,却让人觉得好笑。博尔赫斯说从 某个《中国百科全书》里面看到动物的分类(我有一套博尔赫斯全集但没有找到 原文):   1)属于皇帝所有的   2)有芬芳的香味的   3)驯顺的   4)乳猪   5)鲤螈   6)传说中的   7)自由走动的   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   9)发疯似的烦燥不安的   10)数不清的   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的   12)等等   13)刚刚打破水罐的   14)远看像苍蝇的   转引:http://www.frchina.net/forumnew/viewthread.php?tid=28101   博尔赫斯说的什么百科全书大概是不存在的,但我觉得他并非没有出处。医 圣在《金匮要略》里面对疾病的分类,让我觉得置身迷宫,但是我在《金匮要略》 找到了(其实早就有人肯定了①)中国传统医学历史上对人类疾病的最有智慧的 认识。借这次重刊的机会,我把我认为不恰当的分类全部删除,只留下原来的章 节的名称。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不让博尔赫斯真的找到我们的把柄,对我 们的传统文化进行恶搞。我满头大汗,但我的善意世人明鉴,因为祖宗对阴阳寒 热的分类,还在我们的血液和筋络里狂奔。   所有的药方都没有保留,因为临床试验资料的缺乏,让我难以取舍。关于药 方的排列组合问题,我认为这主要是个数学问题。由于样本量较大,需要一定的 统计检验,手工很难完成,所以我把全部的药方都输入计算机,传给一位数学家 用SAS来分析。如果得到有意义的发现,那么文章会单独发表,我将是通信作者。 否则,我在烟酒和饮食等方面给予一定的补偿。以下是描述性的统计数据(保留 修改的权力)。   药方总数 N = 262   药方成分均数 Mean = 6   药方成分最多数 Max = 24   药方成分最少数 Min = 1   第二部分 《金匮要略》 正文   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   千般疢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也;二者,四肢 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 以此详之,病由都尽。   [注:开篇斩钉截铁,我的理解是这三条可以看作慢性病(糖尿病,癌症, 精神病),发作病(心脑意外)和外伤。]   痉湿暍病脉证治第二     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治第三   论曰: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默,欲卧 不能卧,欲行不能行,欲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时,如寒无寒,如热 无热,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如有神灵者,身形如和,其 脉微数。   [注:抑郁症,药方略]   狐蜮之为病,状如伤寒,默默欲眠,目不得闭,卧起不安,蚀于喉为蜮,蚀 于阴为狐,不欲饮食,恶闻食臭,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蚀于上部则声喝。   [注:怀疑是精神分裂症,药方略]   疟病脉证并治第四   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   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第六   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治第七   奔豚气病脉证治第八   师曰:病有奔豚,有吐脓,有惊怖,有火邪,此四部病,皆从惊发得之。师 曰:奔豚病,从少腹起,上冲咽喉,发作欲死,复还止,皆从惊恐得之。   奔豚气上冲胸,腹痛,往来寒热,奔豚汤主之。   [注:癔症,转换性障碍,药方略,当以现代心理治疗主之]   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第九   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第十   五脏风寒积聚病脉证并治第十一   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   消渴小便利淋病脉证并治第十三   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   问曰:病者苦水,面目身体四肢皆肿,小便不利,脉之,不言水,反言胸中 痛,气上冲咽,状如炙肉,当微咳喘,审如师言,其脉何类?   [注:癔症球,药方略]   黄疸病脉证并治第十五   惊悸吐衄下血胸满瘀血病脉证治第十六   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第十七   疮痈肠痈浸淫病脉证并治第十八   跗蹶手指臂肿转筋阴狐疝蛔虫病脉证治第十九   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第二十   妇人产后病脉证治第二十一   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   妇人咽中如有炙脔,半夏厚朴汤主之。   半夏厚朴汤方:《千金》作胸满,心下坚,咽中帖帖,如有炙肉,吐之不出, 吞之不下。   [注:癔症球,药方略]   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   [注:癔症分离性障碍,药方略]   杂疗方第二十三   禽兽鱼虫禁忌并治第二十四   果实菜谷禁忌并治第二十五   《金匮要略》全文完。祖宗的家产就这样被散完了。留给我们的,我觉得就 是这个几乎和目录一样的东西。作为败家子,如果能够秉承先贤的智慧,也许还 有光宗耀祖的机会。拍砖的建议先读下面的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分析   在全部二十五个分类疾病组当中,有四个组直接讨论了精神病的问题。有一 个分类明确谈到抑郁症,见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治第三。想吃不能吃,想睡不 能睡,想走不能走,最基本的抑郁症状被言简意赅地表达出来。如果加上想要不 能要的性兴趣减少,就更为完备,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也许多余了,因为从列出 来的三条可以推导出抑郁症的特征是本能的改变。对照DSM IV(美国精神病诊断 与统计手册,)抑郁症的诊断标准看百合狐惑阴阳毒病,我心里充满自豪,余下 不表。更加自豪的是,有三组分类讨论了一个病,这就是癔症。   前面说了三个组,而三个组却又是讲的同一个病,看来很矛盾,但癔症给我 们带来的,远远不止这几个数字上的差异。那么我们先要看看到底什么是癔症。 比较简练的回答是医学(西医)上搞不清楚的病就是癔症,但是对讨论问题没有 任何帮助。让我们先粗略地看看西方的传统和现代的医学对癔症的看法。   古埃及(公元前1900年的文献)和希腊(希波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 年出生)的医家认为癔症是纯粹的女性的疾病,因为子宫在身体内游走导致病人 的行为上出现不良症状,所以历史上这个病就叫做Hysteria,希腊文的意思是游 走的子宫。和这个病相关的症状往往都会加了这个Hysteria的词作为说明。比如 子宫游走到喉咙,就叫做Globus Hystericus,中文的教科书译为癔症球。当时 对癔症球的一种治疗方法就是把老鼠屎塞到病人的鼻孔里,这样子宫就会闻臭而 归位。对疾病的荒谬的理解,自然有对疾病的荒谬的治疗。然而人类对疾病的探 索,恰恰是一个从荒谬到正确的过程。   希波拉底以后,Celsus(公元前25年到公元50年)认为癔症是子宫的一种恶 性疾病,约在公元50年到150年,有位叫Aretaeus的希腊人认为子宫是具有独立 生命的动物,发作起来往往很急,并且注意到年轻的女性发病而年老的很少,他 的重要贡献是同时描述了男性的癔症病例。同时代的Soranus,医学的方法学派 的主要人物,认为癔症是子宫的炎症引起收缩所致。真正否认子宫移动的是伟大 的盖仑(Galen,129-199年),但他提出的解释也难以服人,认为子宫本该分泌 出来的毒素潴留导致癔症。十七世纪伟大的英国医生Willis认为癔症是一种神经 系统的疾病,病源于脑神经,而不是子宫。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弗洛伊德的精 神分析,当然也只有精神分析,才能告诉我们,癔症表达着我们内心的痛苦,这 些隐藏的痛苦来自于童年,来自于成长,来自于创伤,来自于过去和现实生活中 的各种关系的冲突。精神分析因为无法证伪而被诟病,因为癔症,尤其是癔症深 层的精神动力学(Psychodynamics)和无意识,目前还无法作为现代科学研究的 对象。然而,现代的影像学,遗传学,神经生理和认知科学,它们把精神病学带 上现代科学征途的科学研究,对癔症的理解,从目前来看,都的确不如精神分析 满意。Hysteria,这个荒谬的词在现代精神病学里面逐步被废弃。但作为一种疾 病,癔症以三种形式至今仍然被包括在DSM当中(‘conversion disorder[转换 障碍]’, ‘somatization disorder[躯体化障碍]’ 以及 ‘histrionic personality disorder[癔症性人格障碍]’)。   在中医的历史上,对癔症的最完备的描述就是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和癔 症相关的文字全部保留在这次重刊的《金匮要略》里面。   奔豚气病脉证治第八   兼有分离障碍和转换障碍。      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   转换障碍。     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   兼有分离障碍和转换障碍   气上冲咽,状如炙肉,吐之不出,吞之不下。这个感觉上的肉球卡在喉咙, 误导西方古代医学几千年,以为这个肉球就是到处瞎跑的子宫。在西方的古代医 学很荒谬地看待癔症的时候,中国的医学已经有了对癔症的最合理的认识,这就 是:   1)心理因素导致发作   2)有躯体的症状和主诉   3)汤药治疗而不是五花八门的子宫固定法   4)针灸有奇效   5)女性较多,男性也有   6)情绪变化是特征   7)有如神灵所作的戏剧性   8)内脏又不适的表现但和子宫没有关联   现代精神病学对癔症的描述,和中医的认识,是完全相同的。应该说,中医 说的气上冲咽比起希腊医学说的子宫游走来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但是,气人人都 有,而子宫只限于女性。这个医学的问题显然被社会化,最后成为女权运动中的 一个重要主题。   张仲景生活在东汉末年,和盖仑的年代大体相近。在对癔症的认识的问题上, 张仲景至少在两个方面,比同时期的西方医学要更加接近现代的理解。第一是西 方医学对于男性的癔症有过很大的争议,认为癔症就是女人独有的病,因为男人 没有子宫。但《金匮要略》总结前人的经验,就把奔豚独立列出,状如炙肉也是 独立分类,放在妇人杂病以外了。这个分类说明,张仲景和张仲景以前的古代医 家对疾病没有先入为主的性别偏见。这里要特别提到一篇发表于近几年的文章 《论“脏躁”之本义》,作者是黄素英(上海市中医文献馆 http://www.pharmnet.com.cn/tcm/zywx/xstt/6151/)。黄素英认为,《金匮要 略》的妇人脏躁的脏,和西方的Hysteria同出一辙,是指子脏,也就是子宫。我 认为这是在曲解张仲景的原意。在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第二十提到了子脏,我认 为张仲景把脏躁归为杂病,就是去掉了这种对子脏的指向。而张仲景对疾病主要 是描述,所以脏躁应该理解为症状,而不是病因。幸好如作者在文中综述,大多 数人认为脏躁的脏泛指五脏。   第二个突出的问题是癔症的治疗。暗示和催眠对癔症有想不到的效果。相对 西方的传统的对癔症的千奇百怪的诊疗方法,比如闻强烈刺激的气味让子宫归位, 捆绑,悬挂,磁场(Mesmerism)等等,中医的汤药和针灸更加人性化,更加优 雅。癔症在西方医学的历史上恣意妄为,在十九世纪末,终于为我们贡献了精神 分析。面对东方中国的圣人,癔症也给与了可观的回报。历代医家有很多传奇的 故事,我觉得,癔症的戏剧性的病倒和戏剧性的痊愈,多少参与了这种传奇。癔 症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使得治疗家以及治疗的方法深得人心。今天在讨论历史 上中医的治疗效果的时候,也要注意癔症在其中的混杂影响。《金匮要略》没有 任何关于针灸的问题,但针灸介入癔症的诊疗,是必然的。各代针灸名家都有作 品传世,从中可以看到很多用针灸治疗癔症而一举成名的故事。直到1958年, 《健康报》还在报道针灸治疗癔症成功的消息。没有看到这个报道,但我相信暗 示的作用在报纸上没有很明确地体现,尽管针灸是一个治疗癔症的最好的暗示方 法,当然,也就仅仅是个暗示疗法。   我觉得先人给我们的优越感还是很充分的,但是如果我们只会死死地守住它, 那我们就会愧对祖宗的在天之灵。   特别要提出来的是,陈邦贤②在其1957年版的《中国医学史》(1937年初版) 一书中把《金匮要略》当中描述的“妇人脏躁”和歇私的里(Hysteria音译)联 系起来,还加了Hysteria这个西文单词,我认为这是对《金匮要略》最为精彩的 阅读,遗憾的是七十年以后的我,说不出任何新意。如果陈邦贤在1937年第一版 的时候就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的话,那应该是我看到的最早的对两者的关系的文字 论述。歇私的里这个音译的汉语(抑或日语,因为我们借用过很多由日本人先行 翻译的词汇)出现的时间,从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文学作品里面,西方思想的译 介书籍里面,应该还可以找到更早的纪录。也许是中国医学对它的漠视,歇私的 里并没有因为陈邦贤的挽留而停下脚步,很潇洒地进入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汉语的 丛林。   而Hysteria这个词,于1952年,正式离开精神病学的官方名称目录,但是癔 症换了很多新的衣裳,常常出现在西方社会的日常生活当中。   还有一个有意思但和《金匮要略》无关的问题是,癔症这个词,是如何产生 的。我到现在还没有答案。对于一百多年前传教士带来的医药,或者更早的东西 方交流,我暂时没有能力去研究,但我认为,癔症作为一个疑难杂症,完全可能 成为医学交流的重点。我的问题是,是什么时候,是谁,如此辉煌地用癔症这个 词来翻译Hysteria?从词源的角度来看,癔的本意是心意病。那么,癔这个字是 什么时候创造的?它的创造是否基于在对疾病的认识?如果西方的医学史上曾经 用了一个和子宫没有关系的词来取代Hysteria,那么癔症的发展会有什么不同? 还会给我们带来精神分析吗?精神分析还会无情地超越我的先人张仲景吗?   的确,癔症给我们带来很多。它挑战过中华民族的先贤,张仲景的答卷,的 确留了给我一次意淫的机会。   参考文献:   ①何裕民,中国传统精神病理学,上海科技,1995, P136   ②陈邦贤,中国医学史,商务,1957,第三版修订本。1937年初版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ys.dxiong.com     http://xys.3322.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