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10 (第一五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一个傍晚                    §     丹:一个傍晚           §     ·丹·                  §          【网讯】             §  就这样坐着,静静的                     §  眼光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牛肆】             §           无声无息                  § 陈 捷:格拉斯的有效忏悔     §  周围的一切 冷 热:我跟牧惠先生的一面之交  §  仿佛许多年前就已熟悉 徐 军:恐怖片的恐怖       §  又仿佛从未见过                  §  它们兀自立着 【丝露集】            §  如经年的老者,陷入了沉思                  §                  叶 耳:31区的月光       §  挂钟轻摆 花 椒:城市快车         §  摇曳出单调的旋律 马 拉:未完成的肖像       §  我凝神屏息                  §  却只听到寂寞的回响 【网里乾坤】           §  在暗蓝的夜幕中如烟散去                  § 曹 震:梁启超《群书概要·论语》 §  漆黑的猫     与钱穆《论语要略·序说》 §  如幽灵一般来回             对勘记  §  整个房间,就只有它是活的 周方舟:在黎元洪墓前想到的    §                  §  世界变成一只眼睛 【网萃】             §  透过桔黄的灯光                  §  在窗外悄悄的窥视,一眨不眨 何葆国:驿站(连载)       §                  § 【网讯】∽∽∽∽∽∽∽∽∽∽∽∽∽∽∽∽∽∽∽∽∽∽∽∽∽∽∽∽∽∽∽ ◆ 中南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教授张功耀和美国纽约市康复科医生王 澄发起“征集促使中医中药退出国家医疗体制签名”,建议:修改宪法,删除宪 法第21条有关中医的内容;采取适当措施,让中医在5年内全面退出国家医疗体 制,使科学医学成为国家唯一的主流医学;立即停止缺乏科学原理、违背科学精 神、没有安全保障的中医中药研究,把这些钱节约下来,救助我国城市贫困人口 和农民看病困难;在促使中医中药逐步退出国家主流医疗体制的过程中,善待已 经取得相关执业和职称资格的中医师,引导他们主动转向主流医学。愿意在这封 公开信上签名的人可以电邮给med2006suggestion@yahoo.com。 ◆ 以下摘自《华夏时报》2006年9月21日报道《北大副教授公布工资单叫穷遭 质疑》,记者杨雅莲。   缘起:言称“社会分层不可怕”   本月15日,阿忆在博客上发表的《无脑人,请你给俺指条出路,让俺们都照 着去走》引起网友极大反响,短短5天时间内点击率近80万,评论达3000条。   去年年底,阿忆调入北大,工作之余经常客串节目主持人及嘉宾,阿忆的这 一行为受到网友的指责,留言攻击他“简直太不敬业,道德和人格十分可疑,四 处走学术穴是不务正业”。对这一指责,阿忆极为不满,尤其是当阿忆做客凤凰 《一虎一席谈》时称“人类社会分出阶层并不可怕,分出阶层利于激励勤勉、鞭 策后进,这是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分配制度的基础,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高阶 层对低阶层没有关爱”。此话一出,网友称阿忆的意思就是“要把财富全给精英, 让劳动人民饿着”,指责阿忆是北大最无耻的副教授。   辩解:如果不走穴活不下去   阿忆在博客中称每月能从北大得到的工资太少,“如果不想办法增加收入自 救,仅凭学校发的那点工资不能活下去”。   阿忆随后在博客中将自己在北大做副教授所得收入一一列出,共计4786元。 除公布北大每月给自己的工资,阿忆还像记流水账似的将每月支出一一列出,最 后居然为入不敷出。   加入:好友孔庆东力挺阿忆   作为好友,昨日,孔庆东在新浪博客中力挺阿忆,称阿忆那张工资单绝对真 实,自己的基本收入跟阿忆差不多。并称自己和阿忆已属幸运,还有许多年轻老 师的收入连这个都达不到,每月仅有微薄的2000元。   此外,孔庆东还对阿忆的勇气表示赞赏,表示以前不想说这些,就是不愿意 给北大领导丢脸,他自责道:对社会黑暗面过于宽容,远不如阿忆兄的爱憎分明。   网友:北大教授穷不了   对于阿忆和孔庆东将工资公布于众,网络上出现多种声音,有诧异、同情、 不解,当然也有不屑与鄙视。   对网友的不理解,孔庆东称这在其意料之中,孔庆东强调自己和阿忆一起公 布工资,只是希望公众对事情有客观的了解,仅此而已,绝对没有叫穷的意思, 他说道:“所以,当教授利用业余时间做兼职时,请大众不要过多地指责!”   博客论战(文章有删节)   无脑人,请你给俺指条出路   咱就从月收入谈起。家庭总收入=工资总收入+其他总收入那么什么时候你 必须挣外快,那一般是因为工资总收入不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此人缺乏职业道 德,但更多的是前者。   俺是副教授,总工资扣除各种税费,剩余1918元。副教授还有一笔津贴,平 摊到12个月里,每月不到1368元。   此外我还有机会被安排出去,这笔钱扣税后拿不到1万,就算1万!再加上法 定节日时有时无的临时补助,每年大概6000元,总平均一下,每月1333元。还有, 每年硕士论文要答辩有2000元补助,平摊到每月167元。   算一下月薪总账:   1918+1368+1333+167=4786元接下来,还得算一算每个月有多少“必花钱” 要支出去。   4786-1400(儿子高三借读费、路费、餐费、学费、杂费、校服 费)=3386-680(女儿幼儿园费)=2706-1000(汽油费)=1706 -280(高速路 费)=1426-30(校园停车费)=1396-20(办公室上网费)=1376-450(餐 费)=926-1425(商品房月供)=?   咱就算到这儿为止,您不会看不明白,俺好像已经要搭着钱为学校服务了。   怎么办呢?很简单,在不违法、不影响本职工作、不逃税的前提下获取“其 他总收入”。而且,教授是凭借着看家本领去到一线实践,经验丰富之后再带回 课堂,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天大好事!   如果这反倒成了坏事和丑闻,就请你们这些骂我的人给俺们出出主意,指条 安身立命的光明大路。(阿忆)   为脸面,我跟德国学者撒谎   关于北大教师收入之低、待遇之差,本来是几十年间“从来如此的”。我的 导师一辈,有多少轰动国际的著作是在床板上写出来的,到了我这一辈,还有的 博士论文是在缝纫机上写出来的。   而现在,竟然有人以为阿忆到北大是“捞钱”,这就太没有脑子了。我是北 大校级的工会执行委员,了解一些内幕,我们的国家级劳模获得了全国最高奖, 也不过发了1000块钱,我们都不好意思给老师送去!   社会上动不动就说北大、清华拿了国家多少钱,我给你们算算。国家允诺给 北大、清华各18个亿,这18个亿分3年给,每年6个亿。北大师生员工总有3万人 吧?一年6个亿,3万人,平均1人只有2万,摊到12个月,每月只有不到2000。这 里面还要包括北大的水电费、卫生费、粉笔钱、黑板钱吧?   我以前不想说这些,即使媒体再三追问,我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原因我已经 在《千夫所指》的最后一页写清楚了:我不愿意给北大领导丢脸。如果深究一下 自己的心理,应该承认,我不如我的老同学阿忆有勇气。我需要补充的是,我的 基本收入跟阿忆差不多,他的那张工资单绝对真实,但是我们中文系还有许多年 轻老师的收入连这个都达不到,有的每月只有2000元左右。我们中文系,不但没 有给老师发过电脑,连个闪存、手电筒都没发过,报销一张火车票,都要再三核 实。我们中文系的老师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都没有,连 中学老师都不如。没有地方指导学生写论文,更没有脸面会见外国朋友。一位德 国学者来北京拜访我,我请他到建国门吃饭,花了200多元,谈天说地,然后无 耻地指着窗外高耸的每平米6万元的豪华公寓说:“喏,我就住在那里,我太太 今天生病了,下次请你到家里喝茶吧。”等他坐上出租车离去,我就钻地铁回西 三旗了。   不过,说话总要客观,我想阿忆跟我一样,我们不恨北大。我们的物质生活 我们自己去改善好了。我们愿意跟北大一起,在艰苦中忍受着劳累和误解、压迫 和陷害,为了减轻哪怕一点点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把那黑暗坐穿。今夜,北大 星光灿烂。(孔庆东)   北大教授穷不了   看了北大副教授阿忆在博客上叫穷、叫苦、叫工资低,真想捂住他的嘴。   2000年,我在北京某IT企业,有6位北大教授、讲师在兼职,而且他们多数 还身兼数职,有的人晚上还在校内、校外给培训班上课,并到公司贴广告,招聘 学员,每招一位学员,会得到一定比例的报酬。   只要对北大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北大的大部分老师都有一份到几份业余收 入,业余收入往往比正职收入还高,有的甚至高出好几倍。如果你一个月的收入 仅仅是4700多元,在北京想养活一家人,还要付月供,早就饿成一条萝卜干儿了。   可见,阿忆的业余收入绝对要比4700元多出一倍以上。如果你的月平均总收 入低于1万元人民币,我将为我的判断错误而自刎以谢天下。   阿忆如果觉得在北大还不好混,你出来广东看看,哪个老板会让你这样自由 自在地挣外快,闲着的时候还怨恨一下单位的工资低。所以,劝阿忆兄弟不要叫 了,因为那绝对不是痛苦。(吴淑平)   网友参战   -声援   ●不管怎么说,北大老师的工资高一点无可厚非,中国就一个北大,北大就 一个孔教授,想不到才拿这么点薪水!教师节刚过,咱老百姓也不愿老师生活在 水深火热之中。   ——八斤草鱼   ●你不是说过“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也是成功吗?你是人民 教师,但愿你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擦干眼泪,继续战斗吧!   ——兴兴向荣   ●支持老孔!仗义!刚看完阿忆的工资单觉得阿忆有点傻,哪有这么不打自 招的?纯粹是给人当靶子嘛!佩服你俩的勇气!支持阿忆,支持老孔!   ——资深孔迷   ●明知得到不公正待遇仍然坚持授课,佩服老师的人格、情操与境界!   ——梦中草原   -反对   ●在北大就是金身,如同上央视春晚,关键在晚会之外,谁会计较晚会的报 酬。   ——胖子   ●北大是事业机构,不可能有太高的工资。但北大的教授绝对不穷,如果真 的穷,早就跑别的地方去了。   ——工资事小   ●阿忆瞎哼哼就够可笑的了,更恶心的是孔活宝竟然拿北大前辈的事迹说事, 好像是自己及阿忆们所做的奉献一样。   ——小笑   ●先不要说北大的工资有多少,先说说你为北大做了多少工作。既然整天都 能去挣外快,工作量可想而知了。4700多元的工资(不包含其他收入和福利),也 算不错了。   ——工资酸啥   ●选择教师这一职业,注定了清贫,需要牺牲与奉献,不必彷徨。   ——盐石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9月30日报道《一青年网上“出租”孝心惹 争议》,记者涂超华。 欧阳建勇是江西财经大学的一名教师,眼看着中秋节临近,他却因为工作 原因不能回家过节。他想到给自己的父母买些东西寄回家以表孝心,可一时又想 不出买什么好,就习惯性地上网寻找。当他进入搜索网站输入“孝心礼品”后, 显示出来的商品令他眼花缭乱,其中的一件特殊商品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这件特殊的商品竟然是“孝心”,有人在网上以每天1000元的价格公开吆喝 出租“孝心”。卖家在自己的网上店铺这样介绍“孝心”商品:“最好是在同一 个城市,可以给您倒茶陪您聊天,说顺心的话给您听,还可以给您捏捏背揉揉 腿。”同时还表示可就具体的售价与买家商量。 “孝心也能出租?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欧阳建勇对此啧啧称奇。一时间, 这件特殊商品引来无数好奇的网民。 按照上面的方法,记者进入了这家网上商铺,并联系上了要出租孝心的田明 (化名)。今年24岁的小田是江西赣州人,两年前从江西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只 身到上海闯荡。他告诉记者,是因为自己发现身边的传统美德正在慢慢消失时, 才有了将“孝心”挂在网上出租之举。 9月初的一天晚上,家人告诉小田,身患癌症的奶奶已时日无多,老人家就 想见一见孙子。在上海两年多了,他也只是在一年前回过一次家。他决定立即回 家见奶奶最后一面。第二天一早,小田匆匆挤上了回家的火车,由于公司经理的 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上车前只能发短信向经理请假。几天后,当他匆匆忙 忙赶回公司时,他却被公司告知已被开除,理由是他的个人业绩不够理想。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感到非常痛苦。为何公司如此冷漠,连一点同情心也 没有呢?假如为了工作没有回家而给自己留下遗憾的话,我将会内疚和痛苦一辈 子。”小田对记者说。 暂时的失业让他感到身边似乎缺少了一些爱,缺少了传统美德。他想到, 或许和他一样身不由己的还大有人在,这些人因为长年漂泊在外,对父母无法尽 孝。于是,他就想出了“出租孝心”的点子。9月10日晚上,小田将“孝心”挂 在了网上,还配上了一段广告语:“假如您的儿女对您不孝顺的话,假如您想感 受一下孝顺的话,不妨租个孝顺的儿子试试。” 起初,田明没有具体标明出租的价格,可没过多久还真有人问他如何购买, 怎么收费,能提供什么样的具体服务?这让他犯难了,一下子还真有点儿不知所 措了。 于是,他有意把“孝心”的出租价格调高到了1000元/天。 然而,出租“孝心”所产生的影响是小田远远没有想到的,几乎所有的评 论都是一边倒的质疑和批判,偶有赞同的也只是表示欣赏卖家的创意和勇气。一 时间,他被舆论的洪流淹没了——“孝心也能出租吗?这分明是一种不负责任的 恶搞。”“对老人尽孝,本来就应该是子女的义务,也是最起码的道德要求,根 本不可能替代。一旦‘孝心’被明码标价,实际上就成了一桩被浓厚的商业气息 充斥着的交易。而这种并非真情付出的‘孝心’,只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 还有人质疑:租来的“孝心”,那还叫“孝心”吗?靠这种方式来维系亲情 能让老人感到幸福吗?这种“孝心”对老人来说不是一种享受,反而是一种痛苦。 还有网友表示,近来,出卖自身器官、出售人生、卖灵魂等新闻频频见诸 报端,如今对叫卖“孝心”已经见怪不怪了,这纯粹是一种炒作而已。这位网友 说,跟我们常说的金钱不是万能的概念一样,金钱可以买到药品但买不到健康, “孝心”也是如此。1000元一天只能是买到一种高级的家政服务,却不可能让老 人感受到亲情和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 在小田将“孝心”作为商品挂上网几天之后,网站删除了这一网页。 小田告诉记者,迄今为止,有不少人咨询过,但还没有一个卖家表示购买。 他说,从把价钱定为1000元/天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关心有没有人对这件特 殊的商品是否感兴趣了,他的目的是为了引起更多的人关注“孝心”这个话题。 他表示,这件事他还会接着做下去,如果网站上不行,他将会在自己的博客 中进行。 【牛肆】∽∽∽∽∽∽∽∽∽∽∽∽∽∽∽∽∽∽∽∽∽∽∽∽∽∽∽∽∽∽∽ ◆  格拉斯的有效忏悔    ·陈捷·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此前为自己将要出版的回忆录 《在剥洋葱时》接受《法兰克福汇报》主编访谈时说,他曾经参加过纳粹党卫队 的近卫军。76岁的格拉斯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负,这么多年的沉默是我写 这本书的原因之一,最终必须大白于天下。”文学界舆论一片哗然,很多人感到 愤怒。更有德国议员伯尔森(Boemsen)要求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将君特·格拉斯 的诺贝尔文学奖收回。   当此之时,但凡一个有良知者,恐怕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感到如鲠在喉的。毕 竟,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污点,事关一个人一生的清白,这是一个谨慎得不能再谨 慎的话题。格拉斯说,现在把这个问题说出来了,他感到了轻松。而《时代》周 刊也认为:“如果格拉斯没有心怀这个肮脏的小秘密,他很可能就不会写书。跟 他99%的同胞一样,在战争结束时洗清自己之后就兴高采烈地置身于战后抹杀历 史的繁荣当中去了。相反,从1959年的《铁皮鼓》开始,心中有鬼的格拉斯创作 了一系列关于战争和在被占领的波兰度过的童年的小说,他的作品和活动使德国 免于患上集体健忘症。”   公开近卫军的身份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举动。自二战以来,饱受纳粹之苦的犹 太人和德国人就生活在君特·格拉斯的身边,他对于希特勒的罪行是天天看在眼 里的,若是一直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到死也不是不可以。或许不说就没有人 知道,但是谁又能说得准呢?君特·格拉斯在受了半个多世纪的精神折磨之后终 于还是说了出来,一块在心中盘踞了半个多世纪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事情过去 了这么多年,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宽恕了君特·格拉斯这个令其一生都蒙羞的 污点,也在赞赏着君特·格拉斯穷其一生所鼓起来的勇气,这是一种需要直面人 生的勇气。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君特·格拉斯是一个真的勇士。他敢于把 自己耀眼的光环下那深藏的“小”揭露出来,剔除了这个瑕疵的君特·格拉斯是 令人敬重的。人们的宽容就是最好的证明。   《纽约时报》8月18日的社论说:“记忆终归会开口,不管有多痛苦。这在 格拉斯身上应验了,最终他还是承认了,这表明说谎令他不安。但要说明两点。 首先,披露这一秘密会破坏格拉斯多年来对德国和美国的尖锐批评吗?格拉斯的 个人品德受到了损害,但被他批评的思想和行为的罪过并不会因此而减轻。第二 个问题更为重要。格拉斯的作品会被废弃或者削弱吗?对我们来说,他的小说几 乎比其他所有作家的作品更好地表现了20世纪的良心问题。从此要用反讽的眼睛 重读他的文字,但是其作品的重量并未减轻。通过坦白,格拉斯写下了他的最后 一章。”   我在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由衷地发出一声慨叹:德国人的思维真是不一样。 眼下忏悔的是君特·格拉斯;之前的那个著名的例子则是七十年代的时候,德国 总理勃兰特在波兰华沙二战纪念碑前下跪的一幕。与君特·格拉斯不一样的是, 勃兰特并没有在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但是他代表了德国整 个民族的一种忏悔的理念,意味着德国将扭转那种为人所不齿的看法。而君特· 格拉斯代表他个人所作出的表态也是可敬的。他曾经做过,但他现在宣布他错了。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只要是他自己真实的意思表示,那就是为时不晚的,就是可 以原谅的。两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代表了整个国家,一个代表着自己。相对于这 个人性日显匮乏的时代来说,是多么的值得得到最大程度的敬意。   我们知道,没有一个民族是没有缺憾的,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所以,我们 有理由宽恕别人所犯下的罪过,有过即改是值得欣慰的事。我们怕的是明明错就 在那里摆着,谁都能够看得见,唯独犯错者自己无动于衷,这是个人的无知还是 灵魂的麻木?我们有必要请当事人把事情说清楚,我们不想成为被蒙蔽的人,因 为被蒙蔽所以担心是不是还有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内幕。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借用阿廖沙之口在伊柳沙墓前说出 自己的心愿,这也是我们每个人之所以为人所要做到的最根本的原则:第一和首 先的一条是:我们要善良,其次是要清清白白做人。这句话多少带有一些卡拉玛 佐夫式的感伤主义,试想如果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善良,那就一定是能够清清白 白地做人的。善良的人总是能够剖析灵魂深处的不妥,在这个剖析的过程中得以 反思自己的从前,才不至于在一生中都要遭受精神及其心灵上的折磨。   前不久看到一个记者采访同济大学的某教授,该教授大肆地谈着哲学的问题, 但他忘记了真正意义上的哲学是什么,连自己最起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没有做 出一个彻底深刻的反省,还谈什么哲学?难怪有位哲学大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 没有哲学,原来以为此话说得未免失之偏颇,后来发现不然。这位教授不就是正 在从根本上否定着自己的从前么?简历上明明写着他在文革期间做红卫兵的经历, 而他却没有一点反省精神。原来一直在想,当年的红卫兵们都在做什么?是活得 落魄了还是已经前途似锦?现在终于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代表,原来伊们早就不再 干打家劫舍的事了,转而拿起教鞭要堂而皇之地授之以渔了,只是这授与不授之 间,完全抛弃了道德与人性的观照。难怪一位长者发出“失语的大学”的哀叹, 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当年那些不管是不是被愚弄而对别人犯下罪过的人,如今都已经成长为国家 的中坚力量。因为有他们的得以参与其中,社会才取得很大的进步,只是在这浮 躁的繁华背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一直隐藏下去? 还是像真菌一样,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疯狂地发作?真是令人不敢想象,他们掌握 着这个国家最大程度上的话语权,他们也在表现着自己超强的健忘意识,这是一 群典型意义上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孔老夫子说得好:每日三省吾身。这句话现在看来仍旧是多么的必要,甚至 是时时不能离开的,忏悔也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正如君特·格拉斯的高调忏悔 一样,迟来的忏悔也是一种有效的忏悔,它既是一种利己的行为,可以摆脱内心 的折磨;也是一种利人的行为,可以使受害者得到最大程度的精神上的安慰。   而那些仍旧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的人,君特·格拉斯是你们最好的榜样。 ◆  我跟牧惠先生的一面之交 ·冷热·   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跟著名杂文家牧惠先生的交往不知道是 不是君子之交。我们两个只见过一面,很短的一面。我能记得,他不一定记得了。   二十年以前我在一家文学期刊工作,我们杂志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说真话, 揭示文化大革命时期陕北农村的黑暗以及农民的痛苦,在当时文学界引起很大震 动。一天,《红旗》杂志编辑部打来电话,要组织一篇小说的评论文章。我是小 说的责任编辑,也是作者的同班同学,领导上让我出差去写这篇文章。当时《红 旗》杂志虽然没有了“两报一刊”指手划脚横扫一切的气势,但作为共产党中央 的思想宣传重镇,仍然有着较大影响。给《红旗》写文学作品评论,领导重视, 我有些紧张。   领导上交代,到了北京,到了《红旗》杂志编辑部,找一位叫林文山的编辑 室主任。   在沙滩下了车,我找到文化部大院,被人指点着上楼,找到一间普通办公室。 一个瘦瘦的人影从吱嘎作响的藤椅里面站起来和我握手。他的脸清癯微黑,颧骨 稍微突出,如果头戴斗笠,我会把他认作长期在山区或水田里劳作的南部中国的 一个农民,但他戴一副眼镜,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知识份子,是一位共产党中央的 理论秀才。他为我倒了水,坐下来自我介绍,他就是林文山,说话里面粤语口音 明显。   我们这一面之交大约持续二十分钟左右,他讲我认真地听着,他提到文章的 字数,大致的写作要求。中间有人打进来电话,他接电话的功夫,我喝着水环视 周围,看到他桌子上面堆放着高高低低几堆稿件,我想在这栋楼里工作一定非常 枯燥,我自己的差事,每天坐在藤椅里面应付那些小说作者和小说来稿常常感到 厌烦。他接完电话,我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很注意地听,给我一些补充。 谈完了,我起身他送客,藤椅又被摇得吱嘎作响。送我到了门口,握手告别。   文章写好寄走,两个月后发表,除了题目和作者的名字,面目全非,他将我 的文章几乎重写了一遍,有了八股的气味。我有点失望,也钦佩他们这样的老编 辑老共产党人,将原来的观点磨平摆稳或深化的同时,对待作者和工作竟然这样 耐心细致这样全心全意不辞辛苦。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和牧惠先生联系过。出国后在网上读到他写的杂文。因 为这个林姓,也因为这个牧字,好长一阵我把他和胡耀邦生前的秘书林牧先生混 同了起来。林牧先生因放胆直言,也成了海内外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林文 山,笔名牧惠,原籍广东新会,1928年出生于广西贺县,在那里读完小学、中学。 1946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47年参加地下学联,随后奉命撤至香港和转入广 东新会鹤山一带打游击,当过武工队队长,进城后长期在宣教部门工作。出版各 类作品四十余种,其中有把小说评论同杂文杂交而成的明清小说研究,有散文, 但大部分是杂文随笔。因为这些杂文,我对牧惠先生逐渐地了解,纠正或加深了 原有的印象,变得更加尊敬了。牧惠和林牧,从虔诚的共产党人到思想解放的战 士,都走过一条大致相似的道路。   牧惠先生后期的杂文朴素翔实尖锐深刻,比如他揭露极“左”思潮泛滥下的 广东土改和恩平松仔岭事件,比如他联系具体艺术作品的分析批评,都写出了一 种震撼。他说自己几次动员身历其境身受其害的老上级把“左”祸写下来供后人 见识,遭到拒绝,因此秉笔直书,点名批评了毛泽东陶铸叶剑英。他几次抨击 《激情燃烧的岁月》,指出在众人的喝彩里面有着“美丽的谎言” ,歌颂捆绑 式夫妻先结婚后恋爱而且爱得十分感人的故事,“党是全国大家庭的家长”, “把一切献给党,婚姻应由党做主”,“这种激情还是少些少些再少些为好”。 他极力称赞小说《告别夹边沟》,将自己的评论文章取名为《夹边沟证词》,从 孙志刚联系到残忍的劳改制度,感叹在这种“比索尔仁尼琴笔下的故事更惊心动 魄”的制度下,饥饿求生把人性、人的尊严都丢在脑后了,可怕的兽化!他写冤 死的孙志刚,写追讨工钱的农妇熊德明,写弱势群体的抗争。他总结说“一种制 度的好坏,取决于实践的检验”,“一种惩罚好人、纵容坏官的制度,没有什么 理由可以保留它。”   读牧惠先生的杂文,那把藤椅的摇动一直响在耳边,但是坐在藤椅上的那个 人已经在去年6月8日那天去世了。去世前3天,牧惠先生参加过一个青少年人性 教育的小型讨论会,在会上还作了发言。有感于今天大学的高收费,他说自己的 家庭很贫苦,四十年代后期兄弟几个考上大学,都得到公费资助,没有给父亲造 成负担。他说自己参加了反对蒋介石政府的学潮和建立新政权的革命,而现在, 穷人家的孩子,却读不起大学了。他的发言,引起了所有与会者的共鸣。那次会 上,他第一次与章诒和见面,他跟章诒和说,我是您的忠实读者。章诒和也跟他 说,久仰您的大名。分别时章诒和说,牧先生走好,牧先生再见。章诒和和我一 样,把他的名字也搞错了,牧先生不姓牧,牧先生姓林。章诒和觉得很不好意思, 说下次再见面一定叫他林先生,但林先生三天之后辞世,章林的一面之交也成了 君子之交。   我是一个胡思乱想的人,读章诒和的文章,马上想到她写过一个文人,当过 右派,后来又成了这个国家的文化部长。章诒和为右派家庭平反,去找这个人, 在同一座大楼里面碰到了难堪和冷遇。官腔十足的这位作家部长接到某位老一辈 革命家打来的电话,身体姿态脸部表情和说话声调马上就进行了调整和改变。皇 城根下,沙滩大院里的这座大楼二十年前我到过,那里铺有通向权力的红地毯, 引诱人低头屈膝,引诱人顺眉顺眼,引诱人曲学阿世,但也有人毫无眷恋,从吱 嘎作响的藤椅里面站起来,走向民间,担纲张义,揭露权力黑暗,成为社会的良 心。前者,宵小一群。后者,大丈夫也!   大丈夫横行天下。早在七十年代,牧惠先生就为《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出 版筹划出力。在他晚年,办了几件比写文章更重要的事情。一是和十位知识分子 挺身而出,为河南农民曹海鑫冤案仗义执言,此事被称为当代中国的左拉和德雷 福斯案。一是完成了韦君宜的托咐,让《思痛录》面世。韦君宜原先却没有指望 这部反思专制荒谬的力作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出版,牧惠多方联系奔走,顶住压 力与各方周旋。1998年5月12日,《思痛录》第一批样书终于印出。牧惠破例向 单位要车,来到协和医院,把样书捧到了韦君宜手上。韦君宜已经说不清话,十 分激动的牧惠,象当年的武工队长一样描说当时的心情:“出了医院,我舒了一 口气,我终于完成任务了!” 《丑陋的中国人》、《思痛录》与《往事并不如 烟》,成了镜子,成了绝响,成了感动中国、让许多人痛定思痛的生活教科书!   我们一生要与无数的人打交道,有的同根而生,与你陌如路人,有的擦肩而 过,让你没齿难忘。在举国上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污秽里,我们会记住出污泥而 不染的灵魂。在凄冷黑暗的铁屋里,我们会记住一根一根划亮火柴的女孩。在一 套套精致华丽的新政新装面前,我们会记住大声说出真话的男孩。火光微弱,女 孩和男孩人微言轻,记住他们,就记住了一份圣洁和美好,就记住了引人前行一 直走上去的最有生命力的那个希望。 ◆             恐怖片中的恐怖                ·徐军·      “恐怖:由于生命受到威胁而引起的恐惧。”这是一本字典中的解释。人类 任何情感的涵盖面总是相当宽广的,可是辞典编撰者再有才华,也只能把最精当、 最切身体会的一种列出来。   “从文化上说,恐怖片则构成了对人性的挑战。对人性的挑战又分为两个方 面:一是对人的认知底线的挑战。‘最大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在恐怖片 中,主人公(也包括观众)正陷入一片茫然无知之中。凶手此刻隐藏在什么地方, 下一个受害者将会是谁……这些还属于表面的浅层次的无知,用一句经典的凶手 台词概括,就是‘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而在深层次, 恐怖片则折射出人类难以摆脱的重重无知,如对自然界的无知(究竟有没有怪兽 和鬼魂),对宇宙的无知(究竟有没有外星恶魔)、对人格变态的无知(人究竟 会变得有多邪恶),对生命变异的无知(人会变成隐形人甚至苍蝇),以及对未 来的无知,对潜在危险的无知等等。二是对信任底线的挑战。……恐怖片还偏爱 把最恐怖的事物与最可爱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彻底摧毁人们的信任基础……” (引自《致命诱惑》一文)   恐怖电影,有时是把正常人见到某种物体后不安的情绪扩大化与具体化的表 现,如蛇、蜘蛛、老鼠、章鱼、空旷感、满巢的蚂蚁等等,所以恐怖故事中不大 会出现小白兔啊什么的可爱造型。象猫——爱伦坡小说中的经典形象,我们都有 这样的经验,它无声的脚步,在黑夜里悄无声息的擦着你皮肤走过,使你感觉大 脑神经中枢滴下一滴冰凉透骨的水。狗这样熟识、外强中干的动物就很少作为恐 怖片的表现对象。还有象《阴风阵阵》中那个作到极致的场景:睡觉的被垫下千 万只蠕动的蛆虫。某个空旷的场景,某个阴森古怪的脸孔,某段恶梦中的印象, 某次高烧时所见的幻觉,都会被恐怖片的导演们用具体可咀嚼的方式表现出来, 影片只是把深藏在记忆中的资料给挖掘出来,引起观众共鸣。音乐本身并不给人 思想,但当阴森恐怖的音乐响起时,脑子里自然会勾画出空旷阴森的空间与氛围, 它给予的印象并非理性轻易可以探求,但在现实中终究有所指向。   “狗的上帝是狗,牛的上帝是有角的”(马克思语。非原话,有误,仅大意), 同样道理,如果请老鼠来拍恐怖片,主要反角估计就是肥头大耳的猫;而五福娃 之一的藏羚羊,估计会把武装到牙齿的人类当做恐怖片的唯一诉求。   应当说,恐怖片的盛起有很多原因。从大众的心理来看,人需要刺激与娱乐 的因素占主导地位。源于对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厌倦,人们渴望另一种刺激、 浪漫以及热烈的生活,象书生羡慕浪子,贞女欣赏荡妇,虽然这种欣赏也许有一 定距离。看恐怖片,好比精神上的过山车,虽然吓得大呼小叫,加之出现心跳加 快、体毛直竖、汗不敢出、肾上腺素上升等与之俱来的心理与生理的综合症状, 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过不多久,又会深深怀念起那种滋味。好男人和好玩的男 人永远有半拍合不到,娱乐也总和理性相悖:当人们在密密麻麻的规章制度覆压 下得不到一喘气,当柴米油盐等琐碎无聊的事情困扰着大脑神经,当生老病死如 铁一样的规律纠缠灵魂的时候,跑到影院一睹血肉横飞、心惊肉跳的场景,通过 恐怖片渲泄内心的紧张与不安,是再顺理成章不过极自然的选择。   死、孤独是人类恐惧的两大主题,也是大多数恐怖的心理基础。同样冰冷阴 暗的外在环境与内在体验也是令人害怕的因素。对未知事物的担心,未来生活无 法掌握与不确定性(同样促使灾难片盛行),对神鬼、外星生物等神秘未知事物 的好奇与恐惧,对生老病死生命的规律认识的模糊,对理性之下的本能以及本能 之下的事物呈现出巨大谜团的困惑,都是滋生恐怖片的温床。   从社会大环境看,科学技术的发展,一方面消除了人们以前对鬼神的一些禁 忌;另一方面使人们超越了朦胧认知的阶段,使人类获得自信的同时又对理性力 量产生一程度的厌倦,或者也可以说对理性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质疑。同时使影 片可以轻而易举的表现幻想的恐怖场景,都成为促使恐怖片大张旗鼓、大行其道 的原因。还有研究者常提到的20年代美国经济的下滑,是恐怖片兴起的大背景; 2000年夏季韩国掀起的恐怖片热潮,也被认为是当时经济危机下压抑情绪的释放。 这些浅层与深层原因的交织结合,使得恐怖片始终拥有它广泛的观众群和拥护者。   很多人认为恐怖片是小孩子的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这种偏见的来源,估 计与认为恐怖是较为低级的情绪,较其它情感更接近本能有关。最多不过促使心 跳加快、汗不敢出、肾上腺素上升等生理现象的产生。低级的永远托着高级的, 可人总是瞧不见低级的,见到沙漠中的金字塔,都想一登它的塔尖。其实恐怖片 拍得好的,都是对人性本质认识深刻及对人的心理把握非常到位的导演。恐怖值 得下的功夫并不比其它情感来得少。很多恐怖片会较科学工作者对科学前景有更 强的预见力,象对生化科学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象隐形人的肉身隐藏后人性的 扭曲,这部分科幻类的恐怖片不全是杞人忧天,的的确确是对科学技术的未来, 它将把人类引向何处产生严肃而又深沉的忧虑!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鬼故事都只能导向恐怖,鬼故事可以拍成爱情片(如美 国的《人鬼情未了》,香港的《胭脂扣》等),也可以拍成喜剧片(如林正英的 僵尸系列等),只有在这种感觉不会惹动真情,不会产生美,也不会导向善,同 时也不会引向幽默或滑稽时,才有可能说是恐怖。譬如《保持缄默》中那个动辄 用砍刀和熨斗解决问题的老太,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心理不可谓不变态,可是当 我们看到堆满了尸体的小池塘,反而会抑制不住的莫名冲动,恶意地嘲笑趴在淤 泥中不会引向个体观念、人满为患的一群倒霉蛋;又譬如《惊声尖笑》中那个被 杀人犯追赶的美女在经过一个喷泉时,摆出几个只有在写真、MTV、色情片中 才会有的性感撩人的姿势,一下使刚有的恐惧感消失的无影无踪。因为,此时此 地,生命可以休息一会,我们又可以看到小我呈现出的好色贪吃的脆弱本性,仿 佛在翻箱倒柜找到一本失落已久的存折,“哦,还在这里!”长舒了一口气般的 放心。   先来看我从网站上找来别人对恐怖片的一些分类:   以人的感受来看,我大致归纳成以下三种:1、外在可触摸形成实体的恐怖。 包括怪兽与杀人狂;2、各种幻化无法捉摸的种种恐怖。如《午夜凶铃》。3、 异化的恐怖。如《苍蝇》。   当然,想要对恐怖作个简练明晰的定义是不容易的,同样,对恐怖片的分类 也是如此。无论哪个艺术领域,天才的创作者总是和机械的批评家开玩笑,他会 在原有的定义范围之外再搞出新花样来,好象歧路上的羊,等着上帝来寻找。   恐怖片惯用手法,我研究得不多,只是凭观感谈几点:1、恐怖片中的男女 主角往往都比常人胆子大很多。唯有这样,才可以使观众跟随着主角的视角进入 到阴森恐怖的环境中。如《处女杀手》中女主角走过很长的阴森森的走廊,去寻 找拿了自己手机的男孩。2、紧要关头,主角老是步履蹒跚,被拉住衣服,扭伤 脚踝等无法挣脱,观众恨不得上台帮演员出力;3、内部有危机,有矛盾,有冲 突,互相猜疑(互相怀疑对方被僵尸咬过),没有权威的领导者,使得场面很糟 糕。搅局的人有时是莽撞粗汉(如僵尸肖恩中的大卫),有时是心肠歹毒之人 (狂蟒之灾中的寻找计划者);4、最终找到可操作性强的战胜各种敌人的窍门; 用用某两人的血驱魔(《幽冥怪谈》)5、大多数灾祸都是某个人自作聪明或疏 忽所致,这有点象《水浒》故事的起因;6、假吓。在真的恐怖情境出现前,用 电影的手法吓你一下,或是用剧中人的行为吓你一下,例如“狼来了”式的装死 或装咬,梦,拍电影,纯粹搞气氛,把个夜游的猫在身边猛窜一下等。   恐怖使人对事物一贯整体的认识发生重大偏移,在熟识的现实世界产生一个 过量或过于缺乏的知识,从根本上摧毁以前头脑中对事物的认识,而且这个过量 带入的一定不是美、壮观的观念,而是使人性处于超负荷状态,产生较以前存在 的丑的、恶的、邪的过量猛烈的观念。部分大于整体引起的不平衡:恨穿越了时 间的约束,恶冲破了道德的篱笆,爱要超越时空的障碍,意志要挣脱人性的束缚。 《月光光、心慌慌》中那位天生具有杀人欲念握着刀面对冷冷夜空的杰生,《吸 血僵尸惊情四百年》中背叛了上帝要用牙和爪触摸爱抚爱人的伯爵,都是这种恐 怖的典型。   恐怖是一种不会引起持久反映的情感,它会随着某个认识的加强而减弱效果, 它通常出现在一刹那、一瞬间、一个短暂的片刻。通常在影片中,我们害怕的不 是突然出现的现象,而是预见却还没发生的恐怖场景:那是蕴藏在某处却还未找 到的凶残人物,某个已被发现还未明了的邪恶力量,一个面目狰狞还未转过来正 面对视的头颅。想象使得恐惧感无限延伸,以人的生命终结和精神崩溃为限。   恐怖片大多都是虚构,在真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但它一定有个预设,好比 故事的大梁,来做为故事的支撑点,就好比拙劣的小品中常常假设的矛盾——某 人不许讲话或某人必须说什么——来作为喜剧情景发生的基础。当然影片中的支 撑点远比小品中来得深刻与厚重,但作用却相同,它同样要强化某种状况的存在 (外星人之类),或某种特性的可能(僵尸咬人会使正常人变僵尸),某个巨变 的发生(因环境污染导致基因突变)。这样建构起来的反映的人世间的逻辑才可 以存在。这就是那句名言:“虚幻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蛤蟆”中所蕴涵的道理。   恐怖电影为了取得惊吓效果,有时可以摒弃现实的可能,不惜牺牲真实性, 象《电锯惊魂》中心理上有问题的杀手,靠个人能力根本没办法完成那个宏伟、 天衣无缝的任务,除非他有总统的特权或上帝的能力,具有庞大的力量或使庞大 的国家机器为他服务。正是这种安排,使得故事中的人无法摆脱各自悲惨的结局, 更使我们感受到一种近乎命运的严酷性。这种架构在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譬如 十个人的屋子里,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暗示下——其实是某人精心安排——人员一 个一个消失;象《死神来了》里的座位安排图;象古龙小说里常有的片段;象阿 里斯蒂侦探小说里的擅长分析的玻尔对案情的剖析;象那部经典的悬疑片《八美 图》,很难想象现实中有哪个杀人犯有如此的精力、如此的优雅气质、如此从容 不迫的时间去完成一次谋杀。这只是头脑中的一个游戏,就好象没有摩擦力后的 牛顿力学中的物体。我们害怕敬畏的只应当是故事的编纂者。所以,有一部美国 的影片,反其道而行之,在故事的最后,设计了几种都有可能自圆其说的结局, 分别演绎了出来。仿佛电视台的美食节目,把本来不需要食客知道的部分从幕后 端到前台来。   “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建筑住宅的本意是起保护作用,而当杀意全部来自 住宅的内部,这保护的作用同时反倒构成一种困兽般的潜在威胁。”古宅是东方 恐怖片常用的背景。古宅之所以适合作恐怖片的背景,一是内心有种自然而然的 想法,总认为宅子会和居住和曾经居住过的人发生某种关系,使得古老的宅子常 常充满一些神秘的气息:它的划痕,它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它陈列在长桌上的一 些老照片,它带有花纹的年代久远的木质家俱,它一开便会咿呀作响的厚重的剥 落了红漆的门,等等,都是加深人们恐怖想法的好背景;第二因为它的空间左弯 右拐的划隔,使得这种房屋的结构呈现出一种盘根错节的深幽,仿佛潜伏着封闭 的活着和死去的怪吝灵魂,刺激产生种种的猜测与联想,而想像便是恐怖的至高 境界。浴室也常用来作为恐怖片的背景,这是因为人在赤条条没有任何保护的情 况下遭受攻击,会有恐怖与窘迫的双重效果,极易引起观众感同身受的同感。自 从《精神病患者》中用过这一手法后,很多恐怖片都用这个方法(当然犯罪片中 也常用)。不排除导演有意安排优美胴体与鲜血喷涌的混杂场景,使观众荷尔蒙 增多的同时肾上腺素也大幅度上升。估计大多数男士,看到片中美女被刀杀得血 浆奔涌时,也多少会产生一点看色情片带来的快感。当然,在恐怖片中作为道具 背景的东西很多:镜子,古书,厕所,电梯,山洞等,不胜枚举。只是这些多会 产生一定认知上的错觉,多会在空间上产生一些神秘的气息,多会隔离出孤独无 助的心灵。   叫我们恐怖的,有时并不完全是伸展着柔软粘滞巨大触角的怪物,也不完全 是具有高智商拥有极强攻击能力的外星异类。生物鬼怪虽然强大无比,但终究有 迹可寻,外国的僵尸要敲掉脑袋,碰到中国的僵尸要绕圈跑;外国人有十字架, 中国人有符咒;真正叫我们恐怖的,有些是因为经历恐怖景象后变得胡言乱语关 进疯人院崩溃了的心灵;有些象李心洁主演的《救命》中,因为支配自己生存的 肾竟然出自原本属于敌人的身体;象《魔镜怪谈》中见利忘义的律师发现戴着一 副被自己害死的人的脸孔在生活,忍受着良心每天的煎熬与被报复的恐惧;那些 空洞呆滞的眼神,同样充满着不可言喻的恐怖,好比《德州电锯杀人狂》中长相 怪异的小孩;有逻辑与无逻辑的种种莫名的恐怖:香港一部影片中的少年,用刀 切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用脏兮兮流着血的手指搅拌着咖啡,嘴里念叨:“姐姐, 你要加几块糖”;还有充满着仇恨带着如宿命一般的神秘气息,在寻找着它的猎 物,就象我们会感到恐怖的,是在黑夜里,无时无刻的,会有一双注视着你的眼 睛,它窥视着,等待你随时的懈怠……。   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韩国恐怖片刚从日本恐怖片那里学得内敛的精髓, 用一种沉稳、冷静的笔调,不紧不慢地营造气氛,铺垫情节。它的恐怖不在喷薄 而出的一刹那,却像黑夜暗流,慢慢渗透,直入骨髓。”可以说是深得个中滋味。 据说克格勃曾作过这样一个试验,把一个人关在可以使你听力提高百倍的大房间 里,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全疯了,没有饥饿,没有酷刑,没有外在的压力,这些 人全被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血液流动等所有不是幻觉的幻觉吓疯了。   《猛鬼街》中那个靠人的睡梦进入人的意识杀人的弗莱迪,更是为恐怖电影 增添了亦真亦幻的恐怖典型,当女主角醒来后,手里还捏着在梦中抓落的杰森的 血淋淋的耳朵;《人玩鬼》中那个斩下来脱离了人的身体却还有独立意志的活蹦 乱跳的手;《群尸玩过界》中恶心的程度到了角色会吃掉掉在碗里的自己的耳朵; 《猛鬼街》中,女主角隔着玻璃拼命的大叫,而外面的警察无动于衷;《惊声尖 笑》中黑人女子在舞台上遭刺,但因为演的是死亡的一节,台下的观众还以为是 演得逼真而拼命地鼓掌。恐怖片中的手法和经典镜头还有很多,我只想说恐怖片 和其它影片一样,同样有它的突破与创新,同样要天马行空但不落痕迹的想像力。   再怎样物化或幽灵化的恐怖片,其实都引入人的概念,或者引入了人的智慧。 火烧云再美丽,可是人们通常观察它,也会尽可能的联系到某种现实的物体;景 区再壮观,也会编上一些节目单式的名称,什么“仙女思凡”啊,什么“三女拜 寿”啊,粗俗一点的也就“一柱擎天”(上饶三清山)或者“众生之源”(鹰潭 龙虎山)啊什么的。所有怪物都有意识的摧毁人类,不管他是外星球生物,还是 某个深海里的生命体,或者基因变异后的地球生物。一方面为了场面更好看,更 扣人心弦;一方面还是揭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人性。真的纯自然的现象,哪怕象 《后天》中所反映的一样,未必有如此压抑与恐惧,叔本华大师说得好:“自然、 命运、机数施于我们的痛苦,都及不上他人意志打击我们而产生的痛苦。”当面 对这一切自然的变故,都会感到一种屈从于命运的平静,而不是高智商的个体或 群体造成的恐怖。   鬼是人的变异,它的变异方式不是渐近式、侵蚀式的,从外表或内质始从内 质或外表终。它进入到某个无法预知或常理难以进入的阶段,以精神的直接渗入 为表现。这时的鬼是一个概念,通常都是丑陋、人性化的恶以及超常能力的结合。 新版的《美国精神病人》中那个绘满了猥亵画面的笔记本,难道不是人性阴暗层 面的直接反映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鬼终究是内心某个妄 念,某段罪孽,某个人生的阴影。鬼并不从外而内,而是从内而外。如果单纯地 具有某种凶恶欲念的鬼,那其实是可以归类到异种生物当中去的。当恐怖片中涉 及到思考与情感层面时,这个恐怖便会减弱,单纯外表的伤害,不会引起剧烈的 情感,如《人面狮王》中常年潜伏在城市下水道中的文森特,如《歌剧魅影》中 的歌唱着的幽灵。   为了对恐怖片中非人的、怪异的行为做出逻辑合理的解释,为了说服影院中 每一个人,导演有时会帮一个人做适当的心理分析:《精神病患者》中的少东家 如此,《电锯惊魂》中的天才杀人犯也是如此,连《佛莱迪大战杰森》中完全虚 构的人物杰森也是如此。似乎在渲染恐怖暴力的同时,不忘记分析一下为什么有 如此的动机,让人知道这不过是则个例。在吸引观众眼球的同时,潜意识说明内 中蕴含的人性,完成道德的说教过程:人性并非“本恶”,他们只是受到严酷命 运打击后成为如此,就象《呼啸山庄》中那些被狂风吹的趴在地上的树枝以及那 位被后天教育教坏的小林顿。这样的聪明布局,使导演在一定程度上,巧妙地摆 脱为了使电影刺激好看又不违背道德以及通过影片审查尺度的三难境地。可是碰 到不完全算恐怖片的《八毫米》中的安东尼·海根斯,这个以杀人为乐却长得斯 文戴着眼镜的家伙,在被撕下面具后赤裸裸地宣告:“你在期待什么,满脸横肉 吗?或许你早就知道了,没有什么悲惨的童年,没有弗洛伊德,没有什么秘密, 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兴趣,因为我要这么做!”这种歇斯底里的告白,让 我们看到邪恶脚踏着正义最后的得意与张狂。   恐怖片中,当它的残忍本体是人的时候,他(她)都是跳出名利之外,甚至 不象动物一样基于温饱的原因去噬杀猎物,纯粹是一种血淋淋的嗜好。无论他呆 滞如《德州电锯杀人狂》中提着呼呼叫电锯的托马斯·休维特,还是如《沉默的 羔羊》中的通晓世故但嗜血如命的杰瑞,都不是我们眼中固有的人性:哪怕他残 忍无情,但总是为名为利或是堕落的人性,我们终归可以从他们身上捕捉到为了 温饱名利“上下求索”的动机,情无可诉,却有理可言。我们多少会对同样卖人 肉包子的孙二娘,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她只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泡制出血淋 淋的包子。唯有那看不见底的人性深处莫名的浊流奔涌起来,使得他象托马斯· 休维特一样把死人的皮贴在自己脸上,体验到常人难以捉摸的快感,我们才会有 冰凉彻骨的寒意。这不是人性的凶残,更不是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会有的凶残, 可这又只有是人类才会具有的凶残,也是大多数正常人不得不承认在某一时间某 一闪念可能具有的凶残。   这时,我就会想起少年时曾在连环画中看到的一则故事:一个贵族,为了寻 求刺激,把一些人放到自己的领地里,然后开始进行猎杀,能够在一定时间内生 存下来的,能获得高额的奖金。这个故事被很多不同艺术形式演绎过。可是结论 始终不变:世界上最凶残的猎物就是人。   当看到恐怖片中凶残的男主角时,我们是否还有象钱锺书先生一样的勇气和 雅量承认:“一切罪过,都是一点未凿的天真,一角消毁不尽的个性,一条按压 不住的原始的冲动,脱离了人为的规律,归宁到大自然的老家。”不过我个人坦 白地承认,每当看到《鬼娃新娘》中的恰奇做完杀人勾当后那呲牙裂嘴、邪(笑) 态可掬的破脸时,不管他怎样的凶恶残忍,我总是会有所保留地打心眼里喜欢他。   没有逻辑的恐怖,就象小孩子躲在门后吓大人的把戏,完全是肉体层面的惊 吓;另一方面,太有逻辑的恐怖,加入太多名利因素的恐怖力量,不管力量多大, 野心多膨胀,再怎么生辣凶猛,又无疑只是被智力与理性驯服了的力量,对于沉 迷其中、深谙此道的我们,实在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两难的境地是恐怖片演绎中 难以掌控的火候。   恐怖和喜剧当然是可以并提的,但它会减轻恐怖的效果,这两种东西在一起, 就象调配好的两个味觉极重的菜料,放在一起增加刺激的效果,来满足被电光声 影刺激得近乎麻木了胃口的现代人。恐怖片中所有出现喜剧效果的时刻,都是我 们能在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身上,找到一些久违不见的人的弱点,才会会心一笑。 原来僵尸也罢,鬼怪也罢,也有虚荣心,也要梳妆打扮,也会被门槛绊住脚,也 是追星一族,也会对别人说三道四评头论足,也会象《幽冥怪谈》中的鬼导演一 手一个地挽着美女出席首映式。不是发现那些妖魔鬼怪的缺陷,就是从中看到里 头普遍存在着的人的外形局限与人性弱点。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看到《鬼娃 新娘》中的恰奇拿着一本成人画报手淫的时候,没有不笑到打跌的。有人很欣赏 周星驰的《回魂夜》中的一句对白:“怎么说我也是一个鬼啊”,“做鬼了不起 啊?做鬼就可以到处吓人啊”,把一个虚假的命题用荒谬的手法揭示了出来。可 是个人还是比较欣赏《僵尸肖恩》中的幽雅情调,他把僵尸过后的生活做了充分 的想象:开始有僵尸题材的《地狱来的僵尸》的电影预告片;新闻也播此类消息, 但在播道“该现象起源于……”很聪明的截断,因为这根本无法解释的事情;新 闻主播介绍当时播音时的用词恐怖的情况“猛击头部和大脑”;当红乐团来做僵 尸慈善演出;利用僵尸做机械式的工作;利用僵尸玩游戏;一女人在访谈节目中 谈如何和僵尸老公同睡的事情,里面女主持人的表情真是太经典啦——“你还跟 他一块睡”,那是一种集恶心、奇怪与不可思议等综合在一起的表情(我一想到 就发笑);最后搞笑的就是肖恩躲进仓库玩游戏机,但是电视中的声音却是“玩 家二进入游戏”,原来旁边坐着一个已经变成僵尸的艾德正在玩游戏,还想咬肖 恩一口,但被铁链锁住。反顾此片片头出现的人们工作及车站等车的场景,不也 在用一种善意的方式来调侃我们这些行尸走肉的现代人吗?与其说《僵尸肖恩》 是一部恐怖片,不如说是反映现代人生活的片子。肖恩在生活中遇到的恋人、事 业、养父、朋友、母亲等等问题,都是我们会或多或少遇到的麻烦问题。僵尸只 是这所有问题的转移点,靠着这个转移点,靠着损失母亲、养父、同居的室友、 女友的女友、女友的女友的男友、白吃白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为僵尸的童年好 友(僵尸算半个。应当不算歧视僵尸吧!)共五个半人数的代价,肖恩最终化解 了所有的问题,换来了和女友象花一样的幸福生活。   关于新生代恐怖片,有两种新类型出现:一是恐怖片与青春片的合流;二是 反讽型恐怖片的出现。前一种,一方面是符合追求享乐刺激的人性背景,不愿过 多地人性深层思考的承载,加上年轻人始终是影片观众的主流人群,这种结合是 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后一种反讽型恐怖片的特点:用机智幽默的嘲讽经典恐怖片 作为对白噱头,一边跟恐怖片开玩笑,借主人主物之口戳穿它的可笑之处,一边 又对恐怖片传统的成功元素加以巧妙的重新包装。总认为新生代的影片,在很大 程度上加强了和观众的沟通,电影发展这么多年,恐怖片也发展了许多年,它出 现的前提是观众对电影中可能出现的恐怖手法熟悉度大大提高,审美经验已经使 我们脱离了憨豆先生的阶段(憨豆先生有个表现看恐怖片自扰扰人的段子,颇好 笑),可以想象《恐怖电影》,在不大了解此类片的观众看来,会产生什么样的 无味效果。加上现代人不会把电影电视等传媒看得位置过高,不会象早期《实话 实说》的观众,一上去谈话都会觉得责任重大、义正辞严,基本和媒体保持平等 的角度。当人与人聪明到心理上消除人为的距离时,当人们睁开眼看这世界,不 再受迷信与谬误的痛苦,当人们知道除人本身外没有另外一个上帝和主宰时,当 人们确信世上没能能包治百病的解药与永恒的救世主时,这种颇现代的自讽式恐 怖片才会出现。我在《论笑》一文中曾谈到:“颠覆经典,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小 孩子给《蒙娜丽莎》那副画画一缕两缕模样怪异的胡子,象《泰坦尼克》影片中 的经典镜头,一再被巧妙或笨拙的模仿过。这稍许的破坏形成一种固定的搞笑手 法。高明的颠覆手法在于:它通过模仿,把原作中的本质或外表抽掉,使人看到 另一种东西或事物本质性的部分,通过对比,产生突兀感,原先脑海中美的、严 肃的全部消失殆尽,尽可能的变成庸俗、淘气、恶心或者别的。”恐怖片中的颠 覆也不过如此。我要谈的是另一种喜剧形式:“戏里人作戏外语”,即片中的角 色常常跳出影片的情境,向着戏场内的观众交流,这在艺术领域当然不是新鲜事, 而且多在喜剧片中出现,也就是多在娱乐性较强的艺术形式中出现。早在中国戏 曲时代就有这样的例子:如某人表现走过很多地方,然后说:“喳,只在戏场两 三步”;《上帝发疯》中那个生物学家被蝎子咬到,狼狈地跌倒在地,观众自然 发出不厚道的笑声,然而等他爬起来,拍拍灰尘,面无表情地嘟哝了一句:“这 有什么好笑的”,对观众的幸灾乐祸进行善意的嘲讽;还有在阿普的小说《山大 王》中,主角被人追踪,不幸裤带绷断,却还要拼命奔跑,书中又跳出此等妙语: “你笑!我很愿意你没有了背带,两手提着裤腰跑一跑,让我看看!”而这种颇 为新奇现代的手法在恐怖电影中频频遇到,《贸森还活着》中一位面临危险的人 物就曾宣称:“我看过很多恐怖片,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不妙。”还有更绝的 是《鬼娃新娘》,其中影片中演员的角色就是现实中演员珍妮佛·提莉本人(不 过奇怪的是,珍妮佛·提莉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美化之举,里面描述其为当主角与 导演做肉体交易,自私,无聊,没有主见,好吃巧克力等等,可见美国文化背景 下,演员与观众都不会有中国演员与观众在认知上弱智式的障碍),达到戏里戏 外亦真亦幻鱼水交融物我两忘的审美效果。   看恐怖片其实就是精神上的蹦极与过山车,使常人经历一次精神上的冒险, 不付代价的增加人生的阅历。不过照这样说,那些寻宝片,它的心理背景不过是 满足常人渴望一夜暴富的心态(这种方法,比买彩票还要来得虚无缥缈);同样 可以推及爱情片,也只是满足常人在精神上的一次浪漫之旅。只是不知道这种说 法是看扁了人性,还是低估了影片的艺术水准。   大陆早期恐怖片,象《画皮》,几乎是在阴暗氛围中完成的。外国恐怖片早 已摆脱了单纯靠灰暗色调与阴森恐怖音乐营造气氛的手法,它所营造的气氛,和 平日里见到的任何普通白天一样,整个影片有时完全暖色调。这样使恐怖场景来 得真实可信,恐怖的事物不完全是藏在“被遗忘的角落”的阴暗处。我认为恐怖 片与喜剧片一样,节奏感很重要,如果出现太长时间没有恐怖的镜头,会容易冷 场;相反恐怖镜头如果出现的太频繁,不适当的调节观众的情绪,反而会出现反 效果。只有将恐怖的节奏拿捏得很到位,才是一部成功的恐怖片。前两天听新认 识的朋友赵新涛讲,说一位在午夜接电话讲恐怖故事叫张震的人,因为长期讲述 这种恐怖故事,得了心理抑郁症。这其实是“金属疲劳”在精神上的典型个例。   记得看过一部大陆恐怖电影《雾宅》,从头到尾都是雾气濛濛和阴森恐怖的 音乐来作为背景,故事与逻辑根本讲不通。最大的恐怖无非是这个屋子里有人, 而却找不到他而已的那种。故事剥离到最后,核心只是第三者插足的问题。观众 看到最后的感觉,我估计就象打开一个看似厚重其实空空如也的包裹似的受骗感; 或者看起来跑的很快的车其实没有发动机——故事之所以存在的基础,哪怕它是 空中楼阁,也应当具有空中楼阁的架构。这种恐怖片到后来会使影片本身——而 不是影片内容——成为一种恐怖。导演和编剧也真可以算是对恐怖心理学研究最 粗浅无知的两位,拿观众的时间开玩笑,对观众智力的愚弄,有时会不会也是对 自己智力的一种嘲弄呢?   和恐怖电影比较起来,恐怖故事的缺陷在于:恐怖是一种直观的现象,往往 要有大量的特技作为表现手段。恐怖故事往往是短小的,恐怖和其它一切感情一 样,会有个强化与淡化的过程。聊斋中的凡是恐怖的故事都是短小的,长一点的 都是描写人情世故。网络上存在的大量鬼怪故事也是没有逻辑、戛然而止的,和 笑话一样,只是有个小的包裹在里面。和《我猜、我猜、我猜猜》节目主持人杨 丞琳所问的一样:“奇怪,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ending啊”,其实她无意中就揭 示了恐怖故事的普遍心理设局。   蛛网与雕樑,美女与蛇阱,污秽与新生,永生与幻灭,“悲剧中夹杂着闹 剧”,笑声中映衬着恐怖,正是一出斑驳杂乱原汁原味的人间万象。就好象拿了 一台高速摄影机拍出来的一朵花开放的效果,或是在一个高处俯瞰整个城市的场 景,有时会使人心潮澎湃。可是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拍摄一朵花的归于凋零,一 个人在死亡边缘挣扎,一块健康的肌肤爬满了蛆虫。让我们感到冷静的参照物、 最高的教主——时间的威严,我们不仅看到恐怖的表象,还触摸到了恐怖冷冰冰 的本质:细菌清理着生命的残留品,群蝇享用着它的美餐。人既害怕难以捉摸的 “无常”,又惧怕心如铁石的“命运”,既害怕“活无常”,更畏惧“死有分”, 殊不知这只是事物正反两面性而已。当这一切剥落了浮华的外表,剩下了干巴巴 的部分,如空旷的屋中咣咣的挂钟发出的一如既往的声音,又如山泉执拗的滴穿 坚硬的磐石,那样的冷静,那样的顽固,充满着希望的征兆又饱含了绝望的气息。   真的恐怖,无非是让你一见之下就基于本能产生恐惧的直觉;无非是一个无 法逃脱、无法苏醒的黑色梦魇;无非是扯下遮羞布后不加掩饰尔虞我诈、行尸走 肉的赤裸裸的人性;无非是徒有人的躯壳而呆滞空洞的眼神;无非是为了某种阴 暗的心态而展现的血淋淋的嗜好;无非是在原始的兽性上增加了更恶劣于百倍的 人性残忍行为;无非是打破了超越经验之外的最基本的判断;无非是撕掉面具、 剥光衣服还把皮囊扒开令人无法正视的本质。它能让人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诱 发起内心另一种的狂热,它是人性的反命题,但并不把人引导向虚无的本质;它 是人性中隐密的下水管道突然迸裂后的情景,它是所有风月宝鉴千疮百孔、骷髅 林立的背面,它诱惑人去看,又聪明的叫人止;它是属于所有人的“我们集体的 梦魇”(国外给恐怖片的一个定义)。   可是,在大多数恐怖片中,人类与正义终将是战无不胜的,《极度深寒》中 男女主角终于战胜怪物,逃离了深海;《隐形人》中的两位男女科学家也最终杀 死了隐形人;这是人性深处欣赏大团圆的心理在作怪,同时在夸张任何恐怖事物 时,也歌颂一下人类自己。它一方面是使观众有一个观感的延续性,也就是说在 看电影的心理学里,一定有个自我存在,主角只不过是换了脸后的自我,自我是 不会消灭的,人的梦中也不会有梦见自我死亡的一刻,这是自我始终存在根深蒂 固的心理暗示,也是任何现实与舞台上戏剧得以演绎的心理基础。当然,它还有 另一个功效:可以避免象中国早期的文艺批评家经常问的问题:“这个故事最后 没有剩下一个人,那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呢?”(大意,原话不是这样。纪晓 岚对小说也有个现在看来颇可笑的看法,说两个人的私房话,外人怎么会听得到 并描摹的如此细致)作为聪明透顶的现代人,当然没有古人那种浅薄但老实的心 理障碍。“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呆子”,谁都希望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人性 本恶与人心向善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东西。可是在观众们心儿刚落在心坎里的时 候,这时商人和艺术家又联合了起来,刺激你最后一根神经,使你在回家的黑洞 洞的楼道里,疑神疑鬼的瞅着墙壁,担心从中钻出个把两个怪异的头颅来。《佛 莱迪大战杰森》中被彻底毁灭的佛莱迪又从水里拎了把刀上来;《极度深寒》中 刚上岸的小情侣,发现岛上的山整个的在晃动,看来里面蕴藏的也非善类;《鬼 娃新娘》中的新娘蒂芬妮生下了新的布娃娃;《异形1》中的女人也产生一个面 目狰狞的新生儿。商人为了拍续集,艺术家卖弄手段,美与丑继续挣扎着前进, 善与恶仍然周而复始的循环,所愚弄的只是看台下睁圆了双眼、汗不敢出奇形怪 状的一个个的呆子。   注:此文中有些是惊悚片和犯罪片的例子,不全是恐怖片。网上查到的一个 说法:“惊悚片和恐怖片的差异在于,惊悚片里永远没有超自然的力量。”这种 说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把《七宗罪》与《德州电锯杀人狂》相比较,《德》片显 然不符合这种说法。应当说这两个片种的差异,主要还是在于导演表现的主题与 侧重点上,另外观众的心理接受度也是个问题。个人感觉上,惊悚片侧重心理的 表现上,社会背景与思想的层面分析较弱。 【丝露集】∽∽∽∽∽∽∽∽∽∽∽∽∽∽∽∽∽∽∽∽∽∽∽∽∽∽∽∽∽∽ ◆             31区的月光                ·叶耳·   一   月亮又出来了。   这淡淡清清的月光洒落在我的窗户,窗户敞开。彩色淡雅的窗帘一直卷曲着 悬挂在那儿,很久了我从来没有展开过它,它孤独吗?我搬进来的这套房子,听 房东说是她的一个亲戚一直租住在这儿,是个还没出嫁的女孩子,她去东莞上班 了。这睡房的窗帘无疑也是那个女孩子留下来的。我抬头仰望窗帘,颜色素朴清 淡的窗帘与我的房间多么相配,与我的此刻心态多么相配。这房间里一定还存留 了女孩子的气味,在我漫不经心的时光里弥漫、消融。我猜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 孩呢?这种想象令人心悦。她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前世,在我的耳边低语。她的 嘴唇、眼睛、脸庞以及她的气质和声音在我的假想里光彩照人,带着一种内在的 美。风吹动着褶皱的窗帘,在月光下唤起了一种微妙的连绵。   月光似水。窗外的无限风情和房间的安静都盛在水中。晃动。   留下来的还有一个装衣服的折叠式衣柜,吃饭的桌子,一张庞大结实的铁床。 这张铁床把房间的面积占去了一大半,房东说,这些东西都给你用吧。房东是一 个肥胖的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身上戴满了玉器和金颜色的项链。我点点头, 没过几分钟,我又对房东说,这张床太大了,我还是不要算了。房东看到这张铁 床又重又大,搬起来肯定费工费劲,为难地说,大一点怕什么嘛,可以多睡几个 人嘛!我说,我只一个人睡啊,又没有哪个靓妹跟我来睡呵!房东就呵呵地咧开 了栽满金牙的嘴笑了。我这才注意到房东的嘴唇特别厚,她的眼睛也特别大,还 是双眼皮!她要是把身材保养好一点,说不准还是个老美人啦!房东说,去找一 个靓妹来嘛,你那么靓仔!看不出来她还挺风趣的。房东看到我总是摇头就说好 了啦,我叫人来搬我叫人来搬就是了啦!   房东上下楼梯的时候使我想到了一个字:重。   重在生活中是很有力量和质感的。   和房东签约了租赁合同书后,我便往衣袋里掏钱,掏出一小叠,刚从银行取 出来,崭新的泛着红紫光线的蛊惑。这都是我用汗水加班得来的钱,现在好了, 一下子就把它从我的身上掏空了。掏空了有时候也是件好事,钱揣在身上久了还 不安全哩。   要是哪天坐公交车被扒手偷走了,还麻烦呢。好在这里的公交车也还具有人 性化。只要人多拥挤,车里就会准时有个温馨的女声提醒你:车上人多,请保管 好你的钱包和贵重物品,以免丢失。交了押金和当月的房租,我就改口喊房东阿 姨了。这样叫显得亲切一点,我也看出来了,这样叫房东,房东自然是一脸笑容 的。也怪了,这样一来,临到交房租时没钱交等几天也是允许的。   听说阿姨不止这一栋楼,有好几栋是盖好来出租的。光这一栋楼,我粗略算 了一下,每年靠收租就是十多万元。想想,我在外面怎么打拼一年也难以赚到这 么多钱,就算赚钱到了这个份上也不知要付出多少成倍的代价。你看看阿姨,每 天过得那么自如,潇洒。她根本不需要像我这么动脑筋失眠就可以轻松地活得滋 润起来。   阿姨只要空了就爱在楼下小店里打麻将。   我住的这条巷子里打麻将的特别多,有男有女,大都是一些闲在家里不上班 的人。他们爱把打麻将喊成搓麻将。鸟毛,搓麻将么?靓仔,要不要来搓两盘? 他们都讲着强壮的方言。有些女人长得确实漂亮,她们手里偶尔夹支香烟抽,翘 起二郎腿。纤细修长的手指涂抹成各种颜色:黑,红,白,紫,蓝,等等。每一 个女人对颜色的爱好不一样。就像她们每一个人坐下来打麻将的心态和趣味也不 一样。有些人的心态是在赌钱的重心上,所以对放杠和自摸特别敏感。这意味着 她的收益。要是没自摸到,看到别的人和牌了,心里燥得很,准会粗口蹦出一句: 我日你妈那个麻屄。个狗日的。   或者。早晓得老子就不碰了撒。   一看这是四川女人。四川女人说话辣得很。不过,在南方这边比四川女人更 辣的要算湖南湖北女人,当然江西老表姐表妹们也是不甘示弱的。这些女人和男 人大都在麻将里浸泡时光,他们不上班就打麻将,也真是挺勇敢的。他们靠什么 生活呢?有些女人抽烟的姿势特别优雅,像我看到的一首诗。一个老男人曾跟我 这么传授了女人的经验,喜欢红色的女人最风骚,喜欢黑色的是最沉闷,喜欢白 色的是浪漫主义者。我看到打麻将的女人大都指甲上涂抹上了红色。   窗明几净的风轻盈地吹亮了我的房间。我的书柜。书柜的玻璃上写着“请勿 乱动”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写给书柜里的书的,我想与她们保持着安安静静的关 系。我触手可及的书,她们多么像睡在我房间里的情人。(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 “她们”而不是它们。)   她们在我的书架上整齐有序地排列,从早到晚,一直是那么可靠对我是那么 的信任。也只有我是跟她们交流时间最多的主人了,我的孤独从来不能成为孤独, 而她们的孤独却有可能被我忽略。她们大方而开放,像透明的思想裸体在我触景 生情的处所,当我疲惫不堪忧心忡忡对生活迷惘失落时,是她们用身体和思想安 慰了我。温暖了我。她们是我一生的情人。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我和我的情人们呼吸着单纯的思想。他们说,这个 城市的情人们都是用钱包养起来的尤物,都是不可靠的一类,是装饰生活的花瓶。 庆幸我的情人们都是最值得可靠的一类,她们多么深刻深情地开放了我的青春和 梦想。她们用温暖的开阔懂得了我孤独的难处。   楼下的麻将声听得久了也像阅读一样出了味道。   味道在词典里这么告诉我:①味;②指兴趣。   有一天我空闲了忍不住跑下楼去看他们搓麻将。发现人在搓麻将的过程中时 光很容易就过去了,也不觉得这一天很无聊。而且几个坐在一起,近距离地边打 麻将边侃大山感觉也挺美的。还可以愉悦自己的心情。适当地打麻将我发现对于 解闷还真是个好法子呢。   那些身材很棒的美女时不时蹦出一句:碰。自摸。觉得很有趣。   在看她们搓麻将的时候,小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节目。一个回收废旧物 品的老头骑了辆快退休的人力三轮车驶来,车上还装了个小喇叭,放着那首《窗 外》的歌曲:   今夜我又来到你窗外   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   悄悄的爱过你这么多年   明天我就要离开   多少回我来到你的窗外   也曾想敲敲门叫你出来   ……   老头的车一到了小店就停了下来,歌声也戛然而止。我原本以为他也是个麻 将迷,想必也要来观两盘麻将过过瘾。待我顺着视线瞄向他时,他瞪着一双大眼 睛正往电视屏幕上放哩!原来电视画面出现了一个穿三点式的性感女郎。性感女 郎曲线柔软,声音骄媚,搔首弄姿。把老头看得其乐融融。他眯缝着那双小眼睛, 像一条不声不响的便宜线。细。   这是一个内衣广告。性感女郎只在画面上出现了几十秒钟,三点式就不见了, 遗憾得很哪!老头看不到性感女郎了,就把余光转移到摸麻将的人身上来,觉得 无味,松开三轮车刹车,准备想走了。刚松开刹车脚踩上运力时,电视画面又出 现了刚才的内衣广告,性感女郎又出现了!老头赶紧又刹住了车,把眼睛瞪大了 起来,聚精会神地扫射过来。很快又没了,老头还想看,等了一会不见出来。犹 豫了一阵还是松开了刹车用力蹬了一脚踏板,三轮车就咿呀一声转动了起来。   三轮车上的歌曲接着又响了起来:   想一想你的美丽   我的平凡   一次次默默走开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   这时有一个指甲涂抹得红红的女人刚好自摸了。把牌一摊,望了一眼还没走 远的老头随口说了一句:   靠。笑死我了,这糟老头。   一直以为自己在别人的城市,能遇见月亮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想不到我却 住在了一个离月亮很近的房间,优雅。淡泊。单纯。这似一幅交迭的幻景图画。   月光。月光。她们用一种深深的寂静填满了我的心。   二   无疑我也想到了与重相背的字:轻。   轻在生活里是弱小和温情的,它容易被生活的简单忽视。   像一条每天要弯曲绕道的巷子,朝向繁华的闹市中心。   你在深圳31区是吗?对,我就住在这里。   31区在哪里呢?地理上是指深圳宝城上合到芳菲苑酒店一带区域。这里是城 中村,也差不多是亲嘴楼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这里,各色人马都有。杂 货店、发廊、诊所、性用品店、公用电话超市、私人旅馆(含十元店住宿)、餐 馆林立,纷繁嘈杂。原来这里的治安很差,我刚来这里时,经常能听到有人被打 劫的呼救声!有个朋友来这里玩,一边打手机一边朝我住的地方走,还没回过神 来,手机就被抢了。朋友见面第一句就说,他娘的,这里治安这么差啊,手机刚 被抢了。   更要命的是,有次凌晨过后在某条巷子一伙人持刀带棒明目张胆地打劫了一 条街。晚上营业的餐馆和商店发廊等都未能幸免。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加大了治理整顿,每个路口设置了保安室和巡逻的治安 员。这里的治安才明显有了好转。   我的地址:深圳市宝安区31区水口花园东二巷5号605室。   写信给我也许能收到,但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地址,也没有人给我写过信。 有一次收到一封信,是电信局寄来的话费清单。我的邮箱在另一条街道上,是租 赁的,每个月20元,一年就是240元。每个周末去取一次信,坐604或607公交车 去,去一趟得化四个一元的硬币。有时在三味书屋看书,就顺便坐611车去取信。 611车是这个城市最便宜的车了,每次才一元钱,后来每个周末我就改坐611车去 了。   从三味书屋出来,我刚上去611路车就发现自己没带零钱。这里的公交车都 设置了自动投币箱,不找零。我在身上到处掏了一遍,还是没有。一阵尴尬之后, 我吐了吐舌头,只得下车啦!这时,一个文秀的女生却递过来她的小手,小手里 捏着一枚硬币,伸过我的眼前,朝投币箱投了下去。轻声说,我帮你投了!女生 的声音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我几乎没想到会有这个意外。我从来没有听过这 么好听的声音。我从来没有仔细去倾听过一枚硬币碰撞金属的响声。这一枚小小 的硬币在这个城市里闪开一地金黄的光。   她是那么容易打动温暖。   这使我想到了前次去深圳大学讲课。在去往深圳大学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细 雨。我被雨淋了个正着。待走到上课的班级时,我的头发和身上全都湿透了。同 学们可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老师吧。   我先播放了一篇我的配音乐的散文诗作品给他们听。我坐在讲台上能感受到 有细碎的雨水从头发上滴下来,软软的,油汪汪的,像琴上滴落的弦。散文诗因 为有音乐的衬托很动人。这些散文诗都是我亲身的经历,曾经贴在网上,引起了 许多共鸣。有几个人读到这章作品都感动得哭了。那天的场景应该很煽情。窗外 烟雨朦胧,同学们静悄悄地倾听着,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纯净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播完后,许多同学都还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很久才听到了他们的掌声。   课后,我收到了一位同学现场写给我的信,说想师从我。还有一位女同学说, 她在听我讲课时,看到我湿湿的油汪汪的头,真想跑上讲台用手给我揩去头发上 的雨水。她在心里冲动了好久。   穿行在这个城市里,我与公交车保持了亲密无间的关系。我天生对城市的公 交车好感。一个人烦闷的时候,我就坐上公交车,漫无目地的游荡。坐到终点站 再从终点站坐回来。在一般情况下我坐公交车只去两个地方:图书馆。西乡邮局。 我也偶尔会去:宝安日报社,人民医院,区政府办公大楼等。当然也会去市区和 宝安的一些街道办事处,都得坐上公交车。我养成了一个储蓄硬币的习惯,只要 身上有被找回的一元或五角的硬币,我都把它们放在我专门的一个储罐里。为了 找一个漂亮的储蓄罐。我还特意买了一盒罐装的“红双喜”长度滤嘴香烟。几天 时间就抽完了它。有一个细节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所有的产品在做广告时,都是 夸大或赞美自己产品,无非就是想推波助澜销售出去。但烟草公司的广告却恰好 相反,它不但不夸大还提醒你:吸烟有害健康!奇怪的是,香烟的销量仍然是可 观的,这说明了什么呢?人性里面的某种东西是无法用科学来阐述。这是一个值 得去想的问题。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来到31区快两年了。这两年里我坐公交车的钱最少也有 几千块的数字了。想想这个浪费真是非常之大。我决定买辆自行车。   我在沃尔玛自行车专卖处买了一辆健牌自行车,价格是279元。   想一想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不早一点买个自行车呢,一年下来我坐公交车 的费用足够买四五辆自行车了。而我却在这里生活了近两年。两年里我从来没有 动过,也没有过想离开的念头。   我亲眼目睹了一些在31区租住的人。他们来来往往,像迁徙的候鸟,孤独来 寂寞去。很多人来这里和离开这里都是因为生存的原因。有些人在这里找不到工 作了;有些人在这里失业没有工作了;有些人由于长时间的寄居在这里,无所事 事觉得厌倦了;有些人是做路边小生意的由于城市规划管理越来越严他们无法混 下去了;还有一些民工潮由于承受不了房租费也只得撤了……还有一些人就是像 我这样自由写作的人。他们来时雄心壮志,去时无所适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从未扰动过我的心。   我就是抱定了这样的信念:以不变应万变。   有一次文联的一个老师问我,是什么使你坚持了下来?   我说,是一个人生活的姿态。你的心态决定了你的取向。   到书店和菜市场去,在人行道上行走,我发现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忙,他 们肢体语言的节奏和手机的频繁告诉我,这个城市的时间是快的,一个人只有快 的速度才能赶上城市的节拍。我同样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快呢,慢一 点不行吗?他们为什么不去想这个问题,而是不断地在给自己的生活加速呢?   欲望交错的市场上,那些满面春风的商人在以钱谈论着天气。   以钱易物,人有时候是自己给出了生活的叛变。   去二手旧货店买沙发、木床、书柜、电脑桌、茶几、椅子、衣柜、电视柜等 等。其实还有些东西都可以在这里买回去用,价格也划算。但我有一个生活原则, 就是有些东西宁可买贵一点的也要买新的。像席梦思床、棉被枕头、碗筷锅灶、 电热煲、电视机、电脑等等。空荡荡的房间一下子就多出了这么多家具物品,感 觉温馨了充实了生动了。它们在我的触摸下,闻到了独特的气味。很快,它们清 澈如水,照见了我干净的生活。   它们和夜晚住进了我简单的时光深处。   三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失眠,整夜睡不着。   我给家里打电话,听到很多有关老人去世的消息。听到母亲讲她的胃火很大 口很苦,一到深夜就难受,浑身不舒服。听到父亲的咳嗽的声像块重重的砖砸在 我的身上。听到父亲老了且气喘的嘶哑的声音在问,今年还回来过年的么?   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过个年了。那么,同样像我一样漂泊在别人的城市打工 的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呢,他们回去过吗?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好像好多年也没有回 家过过年了。在同一个城市里打工,我要见到我的这几个兄长还真不是件容易的 事情。他们除了上班还要加班。他们的工资很低,低得像他们各自微薄的命运。 但他们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能靠力气抵抗生活的抒情。而 像他们这样幻想用力气在深圳打拼的人太多太多了。   除非他们休假或请假,他们才有空来我这里。   大哥和三哥来的次数多些,二哥来得少些。有重要当紧的事情二哥才来。在 许多人的印象里二哥是个拘谨小气的人。从小到大最爱霸蛮计较。在打牌和下象 棋上尤为突出。打错一张牌或下错一着棋一定要换牌悔棋。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二哥和大哥就开始在邻县一些地方打工了。那时候打工 不叫打工,叫搞副业。那时搞副业钱特别少,也不容易挣到。搞副业当时还是贬 义词,人家看到你家里出门搞副业的越多越嫌弃。找媳妇也就更难了。他们从开 春出门搞副业到年底回来,各自一年到头也没挣到几个钱。在快要到家时,在小 商店里各自买了一瓶米酒和一包白沙糖。两个人又把酒和糖装进随身的背包里, 准确地说,是个装化肥用剩的蛇皮袋子,里面还装着衣服和其他的东西。一人一 个背在肩上,我记得二哥的那个蛇皮袋子烂了几处,还被母亲用花布和针线仔细 缝补了。他们的蛇皮袋子上都写着这样的字样:碳酸氢氨。   在路上,大哥问二哥,给爹娘他们拿多少钱呢?   二哥说,你说呢?   大哥想了很久,说了句,都各拿五十吧。   二哥说,拿那么多干嘛呢?拿二十块就行了。   那时二哥还刚结结婚不久。大哥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大哥还是兑现了他的语言,给了父母亲五十,二哥只给了二十块。   去年,我在31区附近的一家酒店请喜酒。来了很多朋友和亲戚,大哥因为请 不到假没来成,但他托三哥带来了贺礼。我的另两个哥哥都来了。二哥来我这里 很少,他一下子找不到,就从南头关打了辆的士。我去约定的地点接他。他从的 士里下来,穿着一双拖鞋,是人字形的。我问打的多少钱,我来给,二哥说哪用 你给哩!我给我给。二哥说话向来是先咧开嘴来笑再出声音:打的要十二块哩!   二哥穿着一双拖鞋吧嗒吧嗒的,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我几 次想开口说你怎么穿双拖鞋来呢?但都没有说出口,后来我忍不住了就对二哥说, 我去给你买双鞋吧。二哥又是先咧开嘴来笑再出声音:呵,不用了,我习惯这样, 我有皮鞋不想穿跌脚哩!   我最终不好再说什么。   那次二哥来喝我的酒特别高兴!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给了我几百元钱的贺 礼!是那一次我的三个哥哥里最多的。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很奇怪,我竟然忍不住有了感动,是因为幸福。这 么好的月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忽略不见。这样的夜晚,我也许是这个城市最单 纯与月亮对望的人了。想想,自己可以经常与月光保持这么好的默契,觉得是暖 心的。   那些散落下来的月光,在我房间里多么像个白面书生。   楼下仍然是嘈杂的,喧嚣的,有小孩的哭声,大人的打骂声,炒菜的声音, 被辣椒呛着的喷嚏声,有打麻将的声音,有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等等。   在31区,最热闹的莫过于凌晨这段时间了,我常常被一些声音给惊醒了。   听到两次这样的声音:有人拼命擂门,并伴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巷子里喊: 开门啊开门啊开门啊!门都被打烂了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女人的声音就更来得猛 烈了,几乎是撕心裂肺般在喊:开门啊开门啊开门啊!……女人的声音在这样的 夜里听来让人觉得可怕。随后,就是女人的哭声,粗粗长长。没完没了。   经常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有男人半夜三更在楼下喊女人的名字的,有 女人在楼下喊男人名字的。真搞不懂他们这些人都干嘛那么爱喊叫。有时喊得多 了过分了,吵醒了一些睡觉的人,就会有人从窗子里抛出一句话来:   喊什么喊,老子不要睡觉了。   妈的,你在喊魂啦!   喊人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过了点,但过了不久,声音还是喊叫起来,只 不过明显收敛了许多,喊得没那么粗犷了。这样的场合要是碰到一些不讲道理的 人,你越说他越是喊叫的声音大。屋里发牢骚的人要是个不信邪不怕事的人准会 闯出来,说,你再喊老子揍死你。想都想得到,这肯定就是一场架戏了。   通常出门在外的人都是怕事的人,遇到这样的噪音也只好顺其自然了。见惯 不惯,你怎么喊叫也好,都没人敢吭声。只不过把窗子关紧些把窗帘拉低些。但 喊叫的声音总是会渗漏进来,让你没法入睡。谁管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忍不 住了只好在床上小声骂句:   妈的,喊烂你的嘴舌!   住在我隔壁的是几个女孩子。她们与我一样也住了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我和她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上班,是做什 么的。她们下午出门,凌晨回来。好在这几个女孩子还挺有修养的,从未见她们 大声说话,大声放电视放歌曲,她们总把声音放得很轻。她们也许从来没有留意 过,她们关门声音却意外的大,像个男人。这使我想到了她们都到了对男人情不 自禁的年龄。有一次我听到她们几个女孩子在谈我,说这个男人在哪里上班,他 在这里住的时间挺长的。好像天天呆在家里哩!   我亲眼见证了我住的这层楼的人,都来的来走的走,有家在606住了好几年 了,有一天也搬家了。我路过时忍不住问了句:怎么搬了啊?那个戴一副眼镜的 男人说,转换工作了,新厂离这里太远了,没办法得搬走了啊。   想想也是,出门在外,谁敢保证自己在一个地方待多久呢?这像浮萍一样的 生活终究是没有根的,说不准哪天起风了,就把自己的生活打乱了。在别人的城 市,你今晚睡了一个踏实觉,也许明天就得搬离这个地方。有些人一生就在这种 搬迁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31区现在又多了狗的声音,多了猫的声音。那些狗和猫大都是一些女人喂养 的宠物,它们的声音把原本就很热闹的这里搅动得更加喧宾夺主。猫的咪咪声和 狗的汪汪嚎叫声,让人想到了这些动物都是在叫春,它们与她们的主人都被这举 世无双的声音,催生了掩饰不住的内心情欲。   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就有了感情。31区也不例外。   尽管环境如此不尽人意,喧嚣声四面楚歌,但我还是喜欢了这里,喜欢我租 居的房间和房间外面的月亮。我知道我终究也会离开31区,离开这里的月光,但 我永远离不开了我在月光里的那份复杂的情感和难以置信的生活往事。我曾经为 31区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歌:   我想 我就这样站着   我看到了31区   许多行人和这些工厂的出口   保持着亲切的喜气   许多年以来   我和你一样   也一直这样表达自己的青春   现在 我就站在31区   我看到了我租下的房间   和打开房间的钥匙   我无法停止在拥挤的城市   返回故乡   莫扎特说   如果我能使用语言   何必再用音乐   我只想种植一片自己喜爱的庄稼   我只想在城市的中心   种一株我心灵的故乡   我亲眼目睹的东二巷   以及东二巷的雨水和阳光   在我容纳的粮食里   答复这个秋天的宽阔   修单车的师傅和卖性用品的主人   就在我的楼下   我的楼下还住着一些打麻将的   他们都讲着强壮的方言   秋天有着清澈的空气   是难度使我发现了   骨节里的苦盐   拥有了无比深厚的颜色   马蹄放弃了抒情的温度   越来越暗 在低处的黑暗里   我接受了疼痛的讲述   幸好 31区的月光也在暗处   和我的房间遭遇这一切   也许许多的梦想都不会实现   也许这终究只不过是一个愿望   我和我认识的31区可以作证   你忽略的忧伤   已被我亲眼所见 ◆              城市快车                ·花椒·      男人是在车门就要关上,车就要启动的那一瞬间突然决定下车的。   男人跳下车时,看见那个女人正独自匆匆地向前走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 跟了上去。女人径直走进了一个家属院,他也跟了进去。   电动门上的表显示已经是夜晚十二点零五分,家属院门口静悄悄地,看不到 一个人影。进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值班室。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有一个人正 在打瞌睡,没有人看到他。   他远远地跟着女人,看到女人进了一个单元楼,他加快脚步,也进去了。女 人的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最终停在了三楼。他躲在楼梯拐角处的阴 影里,听见女人用钥匙开门,能准确地判定女人进了哪个房间。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女人转过身来关门的瞬间,挤了进去,并迅速地关上了 门。女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但这声音很短,马上就咽息在喉咙处,只是瞪大 眼睛,惊恐地看着陌生的男人。   十分钟后,男人从女人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门哐地一声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匆匆地下楼,出家属区,并看了一眼值班室,里面的人睡得正香。他出了大门, 走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搭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向原先的目的地驶去。   他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车行驶的时候,风很大,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 来,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伸手去关窗户,这时,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女人 说的一句话:风。   在这之前,他和那个女人坐在同一辆车上,坐在双人座位上,女人坐在靠窗 口的位置,望着窗外。在不时打进的灯光下,可以感觉到女人的侧影很美,他坐 上去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的时候,他的脸侧向着女人,离女人很近,能 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女人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愠怒,他把脸转过去,回味着女人 的目光,这种目光他太熟悉了,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一种轻视。女人把他看作了 一个乡下人,这让他感到愤怒,但是看看自己身上的那身工作服,衣服上溅满了 白石灰点子,而且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他的身上一定还散发着不太好闻的烟味和 汗味,好像真的是一个乡下人。   他无法向女人证明自己的身份:其实他是一个工人,一个已经在工厂里干了 二十多年的建筑工人。   他把目光望向别处,这是一辆末班车,车上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座位都已经 坐满了,有两个人坐在倒座位上,正用目光注视着他,他们一定看见了刚才的那 一幕,看到了女人对他轻视的目光。   他觉得有一些汗从额头上正慢慢地渗下来。虽说正是暑夏,但已经很晚,气 温比白天低多了,刚才还觉得有点凉的他,此时却感到了燥热。他低下头,望着 自己的鞋,那是一双蓝色的球鞋,但是鞋上也溅上了石灰,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 颜色。他本能地把脚往回收了一下。   忽然,身边的女人霍地站了起来,他惊慌地看着女人。女人看着他,却是很 轻声地说了一句:让一下,我要出去。他赶紧把腿缩了一下,女人挤了出去。   女人没有向车门走去,而是向车的前面走了两步,扶着椅子站在那儿,随着 车的摇晃微微地晃动着。   女人有座位不坐,站在那儿,这多么奇怪!他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那两个 坐倒座位的人也正在看着他,眼里含着诡秘的笑容。   女人一定是因为他的原因,所以才不坐座位,情愿站在那儿受车的颠簸。许 多人不明就里,奇怪地看着女人,女人的眼睛望着窗外,头抬得很高,人们看不 到她的脸,但是从她那时髦的穿着上,人们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们都看看男人, 再看看女人,接着他们就完全明白了,然后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男人。   男人坐在那里,目光平视着,好像在看前面的椅子背,但是他已全然感受到 了人们在看他,那目光和那两个坐在倒座位上的人一样诡秘。他知道这种诡秘的 目光源自于女人从他身旁的座位上起来站在那里。他不用看,就知道,女人的身 姿很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闲适而慵懒,是一个城市烙印非常清晰的女人。   男人的脑海里迅速地搜寻着曾经有过的类似的画面:有一年的冬季,他穿了 一件黑色的长大衣,很暖和地坐在了一个空位上。他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个年轻而 普通的女孩子,但是那个女孩马上对他有了强烈的反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 后往里挪了一下。他乘势又往里坐了一下,他的大衣太大了,刚才他身体的大部 分还在座位外面,但现在就好多了。女孩却又看了他一眼忍无可忍地说:别挤我。 男人记得自己当时无辜地说:我没挤你呀。女孩几乎愤怒了,她恨恨地转过去, 嘴里说:不要脸。男人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觉得很不习惯, 他用手拍了一下女孩的胳膊,刚要说话,女孩却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大声地 说:你要干什么?不要脸。第二句同样的评价又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用手指着女 孩说:你说谁不要脸?女孩看看他,似乎有点怕了,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转了过 去,身体紧挨着窗口。他从女孩有点畏惧的眼神里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心安理 得的坐在那里,直到下了车。   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没有任何微词,只是不声不响地从他旁边站起来走开。 他不能开口,只能承担女人行动的后果,默默地忍受人们对他怀疑的注视。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家了,他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回 家了,那个家对他来说虽然遥远但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牵念。妻子没有工作,长年 在家操持家务。是一个具有所有女人缺点但不具有任何一个女人哪怕一顶点的优 点,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串门,并散播东家的长和西家的短。妻子没有为他生 一儿半女,并把这归于他的无能,慢慢地,他也就以此为据,在妻子面前再也没 有表现过他伟岸的一面。妻子撕扯着他,却不能牵动他的一丝力量,妻子骂他窝 囊废,他躺在床上安然地入睡,并在梦境中喃喃自语,咕噜着谁也听不清的字句。 妻子只好拿着他的钱包到别人家串门去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在妻子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个胜者,不用任何付出 就获得了一个全胜,有了一个家,这让他和别人拉近了距离,他不再在别人的眼 里显得怪异,别人眉飞色舞地谈起老婆和孩子时,他可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有 时,别人还会丢给他一两句话,当他欣喜若狂地接过时,别人的话题已经转到别 处去了,他这才失望地发觉,人们并不需要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头很快从窗外转了回来,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正在轻轻地晃动着,她 穿着没有袖子的烟灰色低胸衫,头发低低地挽起一个髻,裸露出光滑的一大片背, 一条明媚的粉色中裤,纤细的脚踝,黑色的细高跟鞋。一个有着非常清晰的城市 烙印的女人。在这个夜晚的都市里,在这样夜景的映衬下,这种女人的周身都散 发着一种让人无可遏制的疯长的欲望。   男人用手擦了擦衣服上的石灰,有一些白色的粉末散开,消失在空气里,衣 服上的印迹淡了下去,他用力地擦着,渴望着把所有的石灰都擦掉,但是擦了一 会儿,就发觉这是徒劳的,石灰没有了,还有那一个个淡了的印迹此时都狰狞了 起来,看上去比石灰好不到哪里去。他渴望着回家,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放在盆 子里使劲地洗,他想像手揉搓衣服的感觉和手浸在凉水里的感觉,这种想像让他 获得了一点安慰和满足,他的脸色渐渐地缓和了,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他抬起头看着女人,却惊异地发现女人也刚刚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正要收回 去,他能感受到女人的目光里还有一点嫌恶,这从她那轻轻摆动的手的姿势中可 以看出。她摆动着手,好像要驱赶什么,她驱赶什么呢?男人再一次感到迷惑了, 而且愤怒了,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她为什么总和自己过不去呢。   男人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冲上头顶,在那里淤积着久久不能驱散。他盯着女人, 眼睛里好像要出血,也许真的要出血,淤积的血液无法消散,正要冲破头顶从那 里冲将出来。   女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向门口慢慢地移动,准备下车了。   男人看着女人站在门口,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女人缓缓地迈开脚步, 往下走去,车门就要关了,男人忽然醒悟过来,猛地跳到了门口,说了一句我要 下车,当车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男人冲了下去。   男人匆匆地随着女人一起往家属区走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当他 打开女人的门,站在女人面前粗声粗气地说:“你要干什么”时,才发觉自己就 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随女人下车的,他想弄明白车上的疑问和女人摆动手的原因。   但是女人却被他吓傻了,本来就是一个人住,本来就回来得晚,开门的时候 还想着屋子里不要藏着小偷,在她开门后抓住她折磨她,那是多么恐怖的事啊。 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恐怖却来自背后,来自于一个外面尾随她的人。   这个人就是刚才车上的那个男人,长着那副黑黑的面孔和那双双黑黑的眼睛, 看人的时候目光直直地呆呆地,好像在预谋着什么。在车上的时候,她就有一种 不舒服的感觉,就移开了座位,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跟踪了她。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之大,在她耳边嗡嗡地响,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男人看她不回答,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再一次恶狠狠地说:你说不说?这一次女 人听清了他的话,但是她不知道让她说什么,而且,她的脖子被男人紧紧地掐住, 很难说出什么来。   男人被她的这种冷漠更加激怒了,他使劲地的攥住女人那细细柔柔的脖子, 脖子就变得越来越细,里面柔长的骨骼也逐渐地委软下去。   女人感觉喉头部分涨满了风,风越吹越大,使她浑身冰凉,她伸开双手和双 脚,努力地想去抓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   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脸离她很近地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坐座位?   刚才?噢,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坐在窗口,外面的风很大, 她关了好几次窗户,但是窗户都纹丝不动,她想着窗户坏了,就准备坐在外面。 然后这个男人就上了车,坐在了她的旁边。然后这个男人跟踪了她。   此时,她又一次感到车窗外那股强大的风正在猛烈地穿透身体,窗户开着, 她使劲地想伸出手去,但只是手指头轻轻地张开了,脚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只听 见自己在说:风。   男人关好窗户,但依然觉得很冷,只好把头紧紧地缩在工作服的领子里,闭 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在梦里,仿佛回到了童年,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宅子里,宅子的 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春天,树木新绿的时候,他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听 老先生给他讲书,然后,他跟着念。念的是:人之初,性本善。 ◆            未完成的肖像                ·马拉·   过了七十岁之后,每天早上起床对汤大为来说就成了一个事件。他睡不着, 日益老去的身体里面象是藏着一只闹钟,每天早上五点,他就醒了。汤大为仿佛 能听见身体里面的“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的声音,他感觉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 了一部老化的机器,点再多的润滑油也无济于事,骨头里面经常传来“喀哒喀哒” 的声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明显的和肌肉缺少衔接。更让他痛苦的是虽然他 早早醒来,但他却又不大想起来,即使想起来,胳膊和腿也是酸软的。年轻时让 他感到愉悦的醒来,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件为难的事情,他每天都要和自己的身体 作斗争,这场斗争将是长久的。汤大为想,也许一直要持续到他死。   汤大为家在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六棵高大的梧桐树。汤大为的妻子还在院子 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在开着。院子很大,大约有十几个房 间,汤大为的两个儿子也拖家带口的住在这里。这个院子是属于汤大为的,只要 汤大为愿意,他可以让他的两个儿子马上滚出去。汤大为的两个儿子显然也意识 到了这一点,所以对汤大为从来都很客气,即使汤大为现在脾气很坏,动不动冲 着两个儿子发火。汤大为的两个儿子都很不成器,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大儿子 说是在做经纪人,经常小心翼翼地向汤大为借钱,说是要投资。大儿子说只要哪 天他手下的艺人红了,他就可以坐着收钱了。汤大为对大儿子的事业从来都没有 什么信心,但几乎每次都给钱大儿子,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留着这些 钱也没什么用,早点败光,他们也好早点死心。汤大为守着这个大院子,日子无 论如何是过得下去的。何况,作为全国最著名的画家之一,汤大为从来也没有为 钱真正的发愁过,当然,这是在汤大为成名之后。汤大为的妻子是个舞蹈演员, 一直到现在身材都很好。妻子比汤大为小十五岁,由于保养得好,看起来只有四 十多岁。和汤大为走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误解。妻子所在的剧团效益不好, 所以妻子早早就退休回家了,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妻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街 道的免费舞蹈教师,天天充满热情地教一帮腰和水桶一样粗的老头老太太跳舞, 剩下的时间就用来专心的伺候汤大为。汤大为一般不和妻子睡,他说他难得睡着, 醒得又早,晚上睡觉又经常喜欢翻身,怎么睡都不舒服,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这些 毛病而妨碍妻子睡觉。妻子开始的时候还说不介意,见汤大为坚持,也就同意分 开睡了。   六点钟的时候,汤大为起床了,他整理好自己的房间,然后到院子里散步。 时间还早,空气很凉爽,甚至能闻到一丝新鲜的树叶和花草散发出来的味道。汤 大为觉得他的鼻子里充斥着一种年轻的气息,这让他感觉很舒服,又让他感到自 己是真的老了。汤大为甩了甩手,揉了揉大腿和肩膀,然后扭了扭腰,在树下的 大理石桌子边坐了下来,大理石清凉的气息顺着汤大为的屁股传遍他的全身。过 了七十岁之后,汤大为经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来,这在他年轻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经常回到那个鄂东的山村,看到那些熟悉的山水,以及那些 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甚至包括他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小狗。汤大为觉得奇怪,他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恋家的人,但是现在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他却经常想起故 乡。他甚至想死了之后要把自己葬在父母身边,就在童年时经常玩耍的山上。他 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叶落归根”四个字象闪电一样从他的脑子里划过 去。汤大为的妻子曾经陪着汤大为回过他老家,全村的人都知道汤大为是个大画 家,因为汤大为捐资修建的小学里有一块很大的碑,上面写着“汤大为,1930生, 中国著名油画家,尤其擅长人物肖像”。汤大为曾经想过要向县里的图书馆捐几 副画,他挑了他最满意的几副画,结果图书馆馆长说看不懂,然后半开玩笑半认 真地对汤大为说:“汤老师,你对人体画有什么看法?”汤大为兴致勃勃地讲了 半天之后突然明白过来,人家是想问他要几副光屁股的女人肖像,一想到这个, 汤大为顿时没了兴致,捐画的计划也就没有实现。   坐在石凳上的时候,是汤大为一天中最安静最享受的时候,妻子在教别人跳 舞,儿子还没有起床。整个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他甚至可以蹲下来看看蚂蚁,然 后捡几片树叶。妻子回来的时候,一般都给汤大为带回了早餐。吃完早餐,汤大 为又要接着睡一会,大约到十点的时候起床,去画室。汤大为现在已经很少动笔 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准确地再现这个世界,他握笔的手腕已经很难准确 的把握力度,经常把细线画得和蚯蚓一样粗,更恐怖的是他对颜色已经不太敏感 了,一些细微的色阶变化他已经缺乏深入表现的耐心,实际上他已经区分不出来 了,这和他老了可能有一定的关系。他去画室多半是因为习惯,看看以前的画, 然后随意地画上几笔,汤大为感觉自己的这种行为和一个农民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果哪天不到自己的地头上去转转,感觉就象丢了点什么一样。但妻子可能都不 知道,汤大为最近有一个计划,他想画一副画,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副画了,他 想他一定能够画好。汤大为对自己很有信心,虽然批评界一致认为汤大为后期的 画不再有那种燃烧的激情,而且用色过于沉重。关于批评界,汤大为有自己的看 法,他觉得只有没有创造力的人才会去做批评家,然后对别人的作品说三道四, 所以对批评界的看法汤大为很是不屑一顾。再说人到了汤大为这个程度,这个年 龄,对这些所谓的批评也实在没什么兴趣了。年轻的时候为了批评家的一句什么 说法而脸红脖子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汤大为觉得那完全是因为虚 荣心在作怪,还有就是少年气盛。汤大为现在看自己以前的画,觉得画面很苍白, 人物表情也不好,色彩惨淡,一个个无精打采。汤大为甚至奇怪以前的那些画怎 么会有人喜欢。   阳光总是很好,汤大为把画室的窗户打开,肆无忌惮的阳光就透过玻璃窗子 照在墙上和地上。汤大为的肩膀上也爬满了阳光。汤大为是越来越喜欢阳光了, 他能看见自己手上的汗毛,也都争先恐后的白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就象一根根 金黄的玉米须。手臂上的皮肤则象一块干旱的盐碱地,很有规则地皱着,摸上去 如同一条枯干的鱼。青筋突起,蜿蜒曲折,跟浓缩的长城一样。对于自己的身体, 汤大为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倒是妻子投入了更多的热情。她说汤大为看上去一点 也不象一个著名画家,反而更象一个陕北老农。妻子这么说的时候,汤大为就会 很自然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农民。汤大为在四十年前也确实是一个农民,那会 儿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丝毫没有一点能成为大画家的迹象,只是一个整天奔波 在各个村子给死人画像的蹩脚的画师。汤大为给他们死去的父母画完像之后能吃 上两块肉,有些人也会给他一两块钱。等他们从悲痛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总 是会跟汤大为抱怨,说汤大为画得一点也不象。汤大为总是很不屑地说,象不象 你要看那神气儿!他们想想也是,汤大为画的死人像确实很有神,让人觉着那个 死去的人还活在家里一样。由于这个原因,汤大为画得不象也就没多少人真去认 真计较了。再且,给死鬼画张像只是一个习惯,谁会在乎是不是真的画得很象呢? 只要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就足够了。汤大为成名之后并没有很多人记得他曾经画过 的死人像,也没有人想到要拿汤大为画的死人像去卖钱,他们觉得如果真的去卖 了,那卖的不是钱,是祖宗。   院子里传来妻子的声音,妻子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声音却还很年轻。 汤大为想起他曾经认识的一个动画片配音演员,那演员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声音 还是如同一个孩子。当时,汤大为住在动画片配音演员的隔壁。每天晚上7点钟 的时候,汤大为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金皮鼠汤姆》的声音,那只调皮而倒霉的小 老鼠的声音汤大为很熟悉,他喜欢那只老鼠。但汤大为不解的是7点应该是新闻 联播的时间,当时几乎所有的电视台都是播新闻的,汤大为为了看《金皮鼠汤姆》 换遍了电视的所有频道,结果还是找不到。汤大为就去了配音演员的家里,看到 配音演员满脸落寞地站在电视机前面,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配音演员的嘴里配 送着金皮鼠汤姆的声音。汤大为有些吃惊地站在那里,新闻联播完了的时候,配 音演员换了一副正常的声音对汤大为说:“我是电影制片厂的配音演员,汤姆是 我配音的。”配音演员的家里空间很大,东西很少,而且放得很乱。汤大为问配 音演员他太太到哪里去了,配音演员说他没有结婚,一直是一个人,他说他喜欢 汤姆。回到家里的时候,汤大为突然觉得配音演员是一个诗人,他一定曾经爱过 一个人,然后这个人消失了,于是他选择了单身。汤大为觉得他的揣测完全符合 事实,因为演员应该是浪漫的人,即使是动画片配音演员。   汤大为想起配音演员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 他的肌肉里都是力气,皮肤充斥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如同一匹发情的种 马。不象现在,身体开始发软,骨头里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汤大为很清楚 地记得他是在一个中午被一阵强烈的情感击中,那时他正站在山坡上,手里拿着 一把硕大的锤子。正午,温度高得让人感觉象是在微波炉里一样,偶尔有风刮过, 送来阵阵松针发出来松脂滑软的腻味。二十多岁的汤大为正在享受难得的山风, 准备去喝杯水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提着一个蓝绿色的军用水壶走上山来。姑娘 脸红扑扑的,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汤大为看见姑娘的衣服贴着她的乳房,整个 身体的线条被清晰地勾勒出来。汤大为感觉身上忽然一下热了起来,而周围的空 气却清凉了很多,他的感觉到身体正在勃起和快速地充血。姑娘走过来的时候, 汤大为看见他快湿透的裤子上凸起了一大块,他的脸燃烧了起来。姑娘走过去的 时候,汤大为软了下来,他蹲在石头上,下身有种滑腻的凉。汤大为问了问周围 的人,打听到姑娘叫翠鸟。翠鸟下山的时候,汤大为冲着翠鸟大声喊着:“翠鸟, 我要日了你!”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汤大为听到翠鸟带着哭腔骂道: “汤大为,你是个流氓!”后来,汤大为还是把翠鸟给睡了,在清新的麦子的香 味里。但汤大为最后娶的却是一个舞蹈演员,这是命,他相信。翠鸟就象他骨头 里潜藏着的那些痛,越老越疼,越老越感觉到她所牵动的那些神经,原来如此敏 感。   给翠鸟画一幅肖像的念头是在汤大为老了之后才有的,他突然觉得他画的那 些画特别空。汤大为的妻子对汤大为的行为非常理解,她说人老了之后总是容易 想起自己的初恋,这就如同人老了之后老觉得小时候吃的苹果特别甜。汤大为有 些内疚,他本应该给妻子画一些肖像的,但他从来没有画过,以后他可能也不会 画了。汤大为给翠鸟画像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动画片配音演员来,他想他一定是在 用一种声音怀念一个人。这大概是汤大为最后的一幅画了,他的身体告诉他,他 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然后遛遛小狗什么的,画画已经不适 合他了。   十点钟的时候,汤大为很准时地走进画室,看着画布上的肖像,翠鸟在他心 里的形象一步步的清晰起来,他的手和眼睛却无法让他满意。汤大为经常在画室 里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奇怪,我怎么画不出来了呢?我记得不是这个样子 的。”汤大为摇头的时候,妻子经常在门外看着他,有时候,妻子走进来说: “休息一会吧。”汤大为就摇头,觉得很沮丧。他分明看见十八岁的翠鸟向他走 过来,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他看见翠鸟躺在还带着阳光的味道的麦竿上,眼睛 和嘴唇向着星星敞开,翠鸟的小花衣裳披散在月光里。妻子给汤大为倒了杯水说: “你可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你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记得她的样子的,这个你比我 懂。”汤大为不说话,他满脑子的月光和花衣裳。   已经好几个月了,情况一直如此,这让汤大为苦恼。虽然每天早上的时候, 汤大为还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妻子还是在教别人跳舞,从表面上看,日子并没 有什么变化。只有汤大为知道,他在晚上的睡眠是越来越不好了,一到晚上眼睛 就闪闪发光,如同一只精力充沛的猫头鹰,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如同注射了麻醉剂 一样,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呼吸象拉风箱一样,充斥着沉重的杂音。   大儿子已经把家里的画都卖光了。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儿子小心翼翼地跟汤大为说:“爸,你是不是准备 画一幅画?我都看你画了大半年了,还没成?”汤大为这才注意到,家里的画已 经被大儿子卖光了。汤大为笑了笑说:“你别打这幅画的主意,不然我宁愿画完 就把它烧了。”大儿子尴尬地笑了笑,脸上有些红,汤大为从鼻子里“哼”了一 声,心里想到:“这个畜生也会脸红?”汤大为的妻子很宠爱两个儿子,尽管两 个儿子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狗屁不会。汤大为想,我最后一幅画是无论 如何也不能让这两个畜生给糟蹋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对已经七十多岁的汤大为来说,时间如 同决口的堤坝,冲刷的时间越长,口子就越大,越来越多的时间就越来越快地流 了出来,想捂都捂不住。他觉得时间对一个老人来说成了一件相当残忍的事情, 当他们挥霍过自己的青春之后,忙忙碌碌那么多年,现在回头望望,才发现自己 以前走过了那么多弯路,将时间都浪费在了寻找出口;等到中年找到理想中的路 标,而这个时候头发已经排着队白了;当他们从林中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他们 已经到了暮年,生命的终点越来越清晰的出现在面前,他们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而时间的步子却越来越快,似乎急着将他们送到天堂。最让汤大为感到恐惧的并 不是死亡,他能感觉到时间的速度,但他想无论如何他要赶在时间前面把该做的 事情做完。人的一生不过如此,求个圆满。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翠鸟现在也应该七十多岁了,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多半也许是死了,对一个农村的老妇人来说,能够活到七十岁已经是一个了不起 的成绩。汤大为想起翠鸟的时候,翠鸟永远是十八岁,鼓鼓的乳房,健康的黑色 的皮肤,带着西瓜汁的甜味的口腔。在那么几十年,汤大为其实是有机会找到翠 鸟的。汤大为回故乡的时候,只要他愿意,马上就会有人把翠鸟找到他的面前。 汤大为也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最后放弃了寻找翠鸟的念头。一来, 如果翠鸟死了,他肯定很难过;即使没死,如果翠鸟已经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皮 肤象漏气的皮球一样松懈下来的老妇人,他也很难接受。然而这种可能性无限大。 翠鸟应该在他心里活着,虽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翠鸟还是一个有着亮晶晶的 眼睛的少女。他可以在回忆里体味翠鸟带着松子味的体香,洁白的牙齿。   汤大为有一次躺在床上和妻子说,你觉得人是找得回来的吗?妻子很肯定地 点头,说所有的人都可以找得回来,只要他或者她还活着,因为世界那么小。汤 大为想给翠鸟画一副画,他曾经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其实这也是一次寻找,只 是这次寻找是在他的记忆中展开,他可以根据他的想象来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他要找的这个人和他想要的人完全吻合,避免了任何意外的可能。   梧桐树发出了新的嫩芽,树干上抽出了一些柔软的枝条,翠绿色的,看上去 让人觉得生机勃勃。在这些枝条上还长满了白色的绒毛,如同孩子们春天还未脱 去的衣裳。汤大为的精神随着春天的到来似乎好了一些,他看着画布上几跟淡淡 的线条和模糊的色块,觉得这些线条和色块应该和春天的枝条一样,慢慢地生长, 扩大,然后成为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他现在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翠鸟的样子,每次 动笔的时候,翠鸟已经站在了画布上,微笑地看着他打底,上色。汤大为几次想 伸手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抓到。画布上除开颜料,什么都没有。汤大为不 知道自己已经浪费了多少亚麻布了,每次动手之前,他总觉得自己能够成功,而 每次动笔之后,他发现笔下的翠鸟总是不是他要的那个。他一次次地反复,一次 次地开始,又一次次地结束。春天和秋天都已经过了,汤大为的翠鸟还在季节之 外。   这样的日子,本来是可以过到汤大为死去为止的,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意外的 电话。   那天,汤大为吃完妻子买回来的早餐,在院子中间的大理石凳子上坐了一会 儿。这时,他听到电话响了。要是平时,汤大为是不会去接的,但正好他想回房 间睡一会儿。于是,汤大为走进房间,拿起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经 常买汤大为的画的画廊老板。画廊老板听到汤大为的声音激动地说:“是汤老吗? 我是梁文立,你还记得我吗?正有事找您,您就接电话了。”汤大为有些不耐烦 地说:“你有事没事儿?没事我就挂了。”梁文立赶紧说:“有事,有事,汤老, 是真的有事。是这样,我这里有一些您新的画,但都是半成品,我正想问您最近 是不是画了不少?”汤大为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握电话的手也紧张起来。他 脑子里闪电一样闪过大儿子的脸。   梁文立派车过来接汤大为的时候,汤大为的脑子乱得象一团带墨水的糨糊。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上车的,也不知道是怎样到了梁文立的画廊。在梁文立的画廊 里,汤大为看见他画的十多张还未完成的翠鸟,有的没有脸,有的没有腿,有的 胸部是空的,还有的干脆就缺两只眼睛。汤大为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几乎有 些把持不住。这些还未完成的画都被装裱了,画框也少见的漂亮。看到汤大为的 表情,梁文立有些得意地说:“汤老,我可是善待您的这些画了,没想到您越来 越前卫了,您这个系列,我看可以作为您近年来最优秀的作品。那些号称玩前卫 的年轻人可比不上您,象您这种把人体解剖成无数个部分,然后让每个部分都保 持残缺,深刻地揭示了人体和生命本身的残缺感……” 梁文立还在滔滔不绝, 汤大为忽然抓住一张肖像,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骂到:“狗屁,你知道个 狗屁!”   等汤大为冷静下来的时候,他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对梁文立说:“你这些画 花了多少钱?我付给你。” 梁文立客气地笑了笑说:“汤老,看您说的,我好 不容易收集了这些画,哪里还舍得卖。再说,以后想您画几幅画怕是有些难了。” 汤大为觉得有些冷,仿佛一个无助的孤儿,他突然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给死人画像 的日子,面对那些冰冷的尸体,汤大为的心里也是冷的。现在,汤大为觉得他就 是一具尸体,任人描摹。汤大为走出梁文立的画廊的时候,阳光很大,有点风, 汤大为的身子似乎随时可以被一阵风吹走。他想起了梁文立的脸,有些得意而变 形的脸。梁文立说:“汤老,只要您真肯把您最后一副画卖给我,这些您都拿回 去,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梁文立的话象是一台抽风机,把汤大为身上最后的 一点温暖也抽走了。   妻子和儿子都在,他们跟在汤大为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汤大为坐下来 的时候,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知道的?对不对?”妻子的脸刷的红了。汤大 为接着说:“你知道还让他们这么做,你怎么想的?”妻子嘴唇动了动,却一点 声音也没有。汤大为又转向大儿子说:“你说你是不是我亲生的?”大儿子惊恐 地点了点头。汤大为却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个魔鬼,你不把我折磨死, 你不甘心。”说完这些话,汤大为就走进了画室,然后很响亮地把门关上了。   汤大为把自己在画室了关了一天,出来的时候,汤大为头发就全白了。汤大 为指着妻子儿子说:“你们都给我搬出去,在我死之前,你们谁都不能回来。” 汤大为说这些话的时候,梧桐树已经开始飘花了。   儿子和妻子是在一个礼拜之后回来的,他们推开院子的门的时候,发现院子 里种的花全部都死了,只有梧桐树的叶子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奇怪的是大理石的 凳子却非常干净,还有些难得的清凉。他们在房间里没有找到汤大为,最后在画 室里发现了汤大为的尸体。显然,汤大为死去不久,尸体还很干净,从他干瘪的 样子推测他应该是活活饿死的。本来就很瘦的汤大为看起来象一只饥饿的羊,皮 肤下面直接顶着骨头。妻子一看到汤大为的尸体就哭了出来,妻子的头发盖在汤 大为的身上,象一床被子。哭过之后,妻子和儿子清理了一下汤大为的画室,东 西很少,只有一张空白的亚麻布,一堆空的颜料盒,几张写着字的纸,一面沾着 颜料的镜子。墙上有汤大为写的字“把它卖了,或者让我带着它上天堂”。   妻子在给汤大为换衣服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两个儿子在汤大 为赤裸裸的胸膛上看见一副熟悉的画像,他们认得出来那是翠鸟。在汤大为干瘪 的胸膛上,十八岁的翠鸟很灿烂的笑着,她的身体散发出汤大为快要腐烂的味道。 大儿子还看得出来,汤大为是画完最后一笔才死去的,因为那根线条很长,从而 在已经完成的肖像上撕开了一条裂痕。 【网里乾坤】∽∽∽∽∽∽∽∽∽∽∽∽∽∽∽∽∽∽∽∽∽∽∽∽∽∽∽∽∽ ◆ 梁启超《群书概要·论语》与钱穆《论语要略·序说》对勘记 ——兼议梁启超对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时期之钱穆的影响                ·曹震· 《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初名《群书概要》,梁启超著,是根据梁氏1923年 起在清华学校的讲义整理的,1925年列为清华周刊丛书之一种,由清华周刊丛刊 社初版。此前已有讲义本流出。 其第一篇讲《论语》《孟子》,分总说、《论语》编辑者及其年代、《论语》 之真伪、《论语》之内容及其价值、《论语》读法、《论语》注释书及关系书六 节。 《论语要略》,一名《孔子研究》,钱穆著,是根据钱氏1924年在江苏省立 第三师范学校的讲义整理的,商务印书馆1925年初版。是否还有讲义本存世,未 见而不得知。 其第一章为《序说》,内分《论语》之编辑者及其年代、《论语》之真伪、 《论语》之内容及其价值、《论语》之读法及本要略编纂之体例、《论语》之注 释书关系书及本要略参考之材料五节。 以下取梁著讲《论语》的二至六共五节内容和钱著《序说》部分五节节内容 作一对勘校读。 第一节 梁著题为:“《论语》编辑者及其年代”,内说: “《汉书艺文志》云,……据此,则谓《论语》直接成书于孔子弟子之手。 ……此书最少应有一部分为孔子卒后数十年七十子之门人所记无疑。……窃疑纂 辑成书当出有子曾子门人之手,而所记孔子言行,半承有曾二子之笔记或口述 也。” 钱著题为“《论语》之编辑者及其年代”,内说: “班固《汉书艺文志》云……此说最为无病。大抵《论语》所记,自应有一 部分为孔子弟子当时亲手所记录者。而全书之纂辑增订,则出于七十子之门人 耳。” 此节题目全同。和梁文相比,钱氏增引了郑玄、程子、徂徕春台三人关于 《论语》编辑者的三种说法,但均认为“殊难确定”,最后的结论是《汉书艺文 志》的说法“最为无病”,则还是回到梁氏所断。 而钱氏最后有补充一条意见,“至其书名,直至汉初始见,则《论语》之编 辑,或在周末秦时?今考书中多有战国末年人窜乱之迹,盖又非尽七十子门人之 真相矣。” 钱穆先生说《论语》书名“直至汉初始见”,不确。 王充《论衡》“正说”篇里有“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 语》”的记载。可见汉时人是认为《论语》书名在“孔子孙孔安国”时就有了的。 这可能就是钱穆先生之说所本。 但,《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篇中有“曾点,曾参父,字子皙,疾时 礼教不行,欲修之,孔子善焉。《论语》所谓浴乎沂,风平舞雩之下”的记载。 以前有人认为《孔子家语》是王肃伪造的,现在看来这么简单的断伪是不确当的。 随着阜阳竹简的出土,《孔子家语》的成书时间不排除秦汉以前的可能性。 又,《礼记》“坊记”篇里有“《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的记载。《汉书艺文志》说《礼记》是“七十子后学者所论也”。参照出土的郭 店竹简,则《礼记》成书时间也有秦汉以前的可能性。 所以,钱穆先生说《论语》书名“直至汉初始见”这句话,又未进行论证, 纯属画蛇添足。因为本节讨论的“《论语》编辑者”自然是指原始的编辑者。而 关于《论语》书名最早出现于何时,则需要详加考核,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定下 判断的。 从钱穆先生写“至其书名,直至汉初始见”这句话来看,他是将之作为一种 业经证实的观点甚至是一种“常识”来处理的。要么钱先生那时候还不知道《礼 记》《孔子家语》这些书里有相关记载,所以轻率的做出断言;要么就是钱先生 认为《礼记》《孔子家语》里的这些记载都不可信,所以径下断言。无论哪种可 能,其实都反映了包括钱先生在内的当时很多学者治学思路和方法上普遍性存在 的一种弊端,那就是“丐辞”的广泛使用。 什么是“丐辞”,胡适先生是这样介绍的:“在论理学上,往往有人把尚待 证明的结论预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认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认那结 论了:这种论证叫做丐辞。……丐辞只是丐求你先承认那前提;你若接受那丐求 的前提,就不能不接受他的结论了。”(《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 以本例为证,钱先生说《论语》书名“直至汉初始见,则《论语》之编辑, 或在周末秦时?”,你若接受了“汉初始见”这个前提,则必然接受“在周末秦 时”这个可能性结论。而“汉初始见”这个前提本身其实“尚待证明的结论”。 这样的论证思路和方法显然是不妥的。 第二节 梁著题为“《论语》之真伪”,内说: “先秦书赝品极多,学者最宜慎择。《论语》……未尝无一部分经后人附益 窜乱。大抵各篇之末,时有一二章非原本者。盖古用简书,传钞收藏皆不易,故 篇末空白处,往往以书外之文掇记填入,在本人不过为省事备忘起见,非必有意 作伪。至后来辗转传钞,则以之误混正文。周秦古书中似此者不少,《论语》中 亦有此例。如《雍也篇》末‘子见南子’章,《乡党篇》‘末色斯举矣’章, 《季氏篇》末‘齐景公’章,《微子篇》末‘周公谓鲁公’、‘周有八士’章, 皆或与孔门无关,或文义不类,疑皆非原文。……据崔东壁(述)所考证,则全 书二十篇中末五篇……皆有可疑之点……崔氏所疏证大致极为精审(参观《崔东 壁遗书》内《洙泗考信录》,《畿辅丛书》中亦有此书),由此言之,《论语》 虽什有八九可信,然其中仍有一二出自后人依托。学者宜分别观之。” 钱著题为“《论语》之真伪”,内说: “古书每真伪混淆,不易别择。《论语》虽大致可信,而其间亦有窜乱。…… 附记混入正文之例。古人书籍皆用竹简,传钞收藏皆不易,……篇末空白处,传 之者往往以书外之文掇记填入。在本人仅为省事备忘,非必有意作伪。而后人辗 转传钞,遂以混入正文。先秦古书,似此者甚众,《论语》中亦有其例。如一 《雍也篇》末‘子见南子’章,二《乡党篇》末‘色斯举矣’章,三《季氏篇》 末‘齐景公’章‘邦君之妻’章,四《微子篇》末‘周公谓鲁公’章、‘周有八 士’章等,皆或与孔门无关,或文义不类,疑皆非原有之正文也。……据清儒崔 述之考证,则全书二十篇中之末五篇……皆有可疑之点……《论语》一书,其中 亦自有分别,非全部皆孔门相传之精语,学者固当分别而观之明矣。” 此节题目亦全同。文字上: 梁说“先秦书赝品极多,学者最宜慎择”,钱说“古书每真伪混淆,不易别 择”; 梁说“经后人附益窜乱”,钱说“其间亦有窜乱”; 梁说“古用简书,传钞收藏皆不易”,钱说“古人书籍皆用竹简,传钞收藏 皆不易”; 梁说“篇末空白处,往往以书外之文掇记填入”,钱说“篇末空白处,传之 者往往以书外之文掇记填入”; 梁说“在本人不过为省事备忘起见,非必有意作伪”,钱说“在本人仅为省 事备忘,非必有意作伪”; 梁说“至后来辗转传钞,则以之误混正文”,钱说“而后人辗转传钞,遂以 混入正文”; 梁说“周秦古书中似此者不少,《论语》中亦有此例”,钱说“先秦古书, 似此者甚众,《论语》中亦有其例。” 梁说“皆或与孔门无关,或文义不类,疑皆非原文”,钱说“皆或与孔门无 关,或文义不类,疑皆非原有之正文也”; 梁说“据崔东壁(述)所考证,则全书二十篇中末五篇……皆有可疑之点”, 钱说“据清儒崔述之考证,则全书二十篇中之末五篇……皆有可疑之点”; 梁说“学者宜分别观之”,钱说“学者固当分别而观之明矣。” 钱文较之梁文,只不过是个别字词上的少许改动,沿袭痕迹明显。且所举例 证也基本都是从梁著转引的崔氏考证所得。 但本节通篇只说“略举前人考订之说”,而不提任公之名。 本节中钱穆先生自己的贡献,是补充了日人伊藤仁斋《论语古义》中的一种 观点,根据日人徂徕春台《论语古训外传》制作了一张简表,最后引用赵翼“于 杂记圣人言行真伪错杂中取其纯粹以成此书”的话作为煞尾。 本节中还有一个细节。钱先生在举例证时注明“说本崔述《洙泗考信录 论 语源流附考》”。但是我们查崔述《洙泗考信录》并没有《论语源流附考》这篇。 原来,这篇是收在崔述的《洙泗考信余录》里的。这是两本书啊。如果钱先生是 直接援引的崔氏原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误呢?我们再看梁任公的此节文字, 原来任公只提到了《洙泗考信录》而不及《洙泗考信余录》,钱先生估计是根据 任公转引的,不及细查原书,以为是一本书,所以写成了“《洙泗考信录 论语 源流附考》”。本想跳过任公直接标出出处,不想还是露了马脚。 更有意思的是,下面还要提到,后面梁任公开出的参考书里写清楚了《洙泗 考信录》《余录》,但是钱先生始终只写《洙泗考信录》这一种,则钱先生当时 或许根本不知道有《洙泗考信余录》也未可知。 直到1974年,钱穆先生在《孔子传》一书的序言中说,“清儒崔述有《洙泗 考信录》及《续录》两篇,为考订辩论孔子生平行事诸家之尤详备者“,在附录 《读崔述〈洙泗考信录〉》一文中说,“清初负盛名有崔述东壁《洙泗考信录》 五卷,……又为《洙泗考信余录》三卷”,则已知前非。虽然这里钱先生又误记 四卷《洙泗考信录》为五卷了。 第三节 梁著题为“《论语》之内容及其价值”,内说: “其书编次体例,并无规定,篇章先后,似无甚意义。内容分类,亦难得正 确标准。略举纲要,可分为以下几类:一关于个人人格修养之教训,二关于社会 伦理之教训,三政治谈,四哲理谈,五对于门弟子及时人因人施教(注重个性的) 的问答,六对于门弟子及古人时人之批评,七自述语,八孔子日常行事及门人诵 美孔子之语(映入门弟子眼中之孔子人格)。右所列第一二项,约占全书三分之 二,余六项约合占三之一。……读之可以从各方面看出孔子之全人格。《论语》 全书之价值,大略如此。要而言之,孔子这个人有若干价值,则论语这部书亦连 带的有若干价值也。” 钱著题为“《论语》之内容及其价值”,内说: “其编次体例,并无规定,篇章先后,似亦无甚意义。论其内容……略举纲 要可分以下之各类:一关于个人人格修养之教训,二关于社会伦理之教训,三政 治谈,四哲理谈,五对于门弟子及古人时人之批评,六孔子之出处及其日常行事, 七孔子之自述语,八弟子之诵美及时人之批评(孔子人格之反映),九孔门弟子 之言论行事。右所列第一二两项,约占全书之半,其余七项则亦占全书之半。 《论语》内容,大略如此。要之,论语者,表现孔子人格之良书也……盖孔子为 人有若干之价值,则《论语》一书亦附带而有若干之价值也。” 本节题目全同。文字上: 梁说“其书编次体例,并无规定,篇章先后,似无甚意义”,钱说“其编次 体例,并无规定,篇章先后,似亦无甚意义”; 梁说“略举纲要,可分为以下几类”,钱说“略举纲要可分以下之各类”; 梁说“关于个人人格修养之教训”,钱说“个人人格修养之教训”; 梁说“关于社会伦理之教训”,钱说“关于社会伦理之教训”; 梁说“政治谈”,钱说“政治谈”; 梁说“哲理谈”,钱说“哲理谈”; 梁说“对于门弟子及古人时人之批评”,钱说“对于门弟子及古人时人之批 评”; 梁说“自述语”,钱说“孔子之自述语”; 梁说“孔子日常行事”,钱说“孔子之出处及其日常行事”; 梁说“门人诵美孔子之语(映入门弟子眼中之孔子人格)”,钱说“弟子之 诵美及时人之批评(孔子人格之反映)”。 梁说“读之可以从各方面看出孔子之全人格”,钱说“论语者,表现孔子人 格之良书也”; 梁说“孔子这个人有若干价值,则《论语》这部书亦连带的有若干价值也”, 钱说“盖孔子为人有若干之价值,则《论语》一书亦附带而有若干之价值也”; 同样,钱文较之梁文,不过是个别字词上的少许改动,沿袭痕迹明显。但也 有两处变化。 一是钱先生引用了《汉书艺文志》“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 于夫子知语也”这句,是梁先生没提到的。 二是内容分类和比例上作了小小的调整。 梁氏所分为八类,钱氏所分为九类。其中七类内容是相同的,而钱氏把梁说 的“孔子日常行事及门人诵美孔子之语”这一类拆分为两类即“孔子之出处及其 日常行事”和“弟子之诵美及时人之批评”,但添加了“孔子之出处”和“时人 之批评”的表述。 对于梁概括的“对于门弟子及时人因人施教(注重个性的)的问答”,可能 钱先生觉得不够完整或确切,所以更改为“孔门弟子之言论行事”,这是钱先生 自己的发挥了。 比例上,梁说“右所列第一二项,约占全书三分之二,余六项约合占三之 一”,钱先生则重新统计为“右所列第一二两项,约占全书之半,其余七项则亦 占全书之半”。 第四节 梁著题为“《论语》读法”,内说: “吾侪对于有价值之书,当用何法以善读之耶?我个人所认为较简易且善良 之方法如下……读此书时先要略知孔子之时代背景,《左传》《国语》实主要之 参考书……《论语》之最大价值,在教人以人格的修养。” 钱著题为“《论语》之读法及本要略编纂之体例”,内说: “《论语》价值,既在表见孔子之为人……求识孔子之为人,不可不知孔子 之时代背景,……当参考《左传》《国语》诸书……” 本节题目上半同,钱氏增加了其书“编纂之体例”的介绍。文字上: 梁说“要略知孔子之时代背景”,钱说“不可不知孔子之时代背景”; 梁说“《左传》《国语》实主要之参考书”,钱说“当参考《左传》《国语》 诸书”。 沿袭痕迹同样存在。但本节也是梁钱二书最大差异所在。 梁归纳了六条方法,钱氏则归纳为四条方法,其中保留了“知孔子之时代背 景”这一条,将梁说“翻阅次条所举各注”调整文字为“取历来学者对于《论语》 之注释发明择要浏览”,而舍弃了梁氏其余几条“将后人窜乱之部分剔出”、 “将全书纂钞”、“比较研究”、“一面读便一面思量组织法且整理资料”,另 创两条为“求识孔子之为人”、 “知时世之差……所以致用”。 梁氏自述所举方法为“书本上智识方面之研究法”,所以重在考据和辞章。 而钱先生更关心的显然在义理方面。 惟梁氏此节最后说“论语之最大价值,在教人以人格的修养”,比起钱氏就 书论书的说“求识孔子之为人,即读论语者第一步主要之工夫”更为深刻。而钱 氏说“注意于本书与我侪切身切世有关系之事项,使书本有应用”其实也与梁说 意气相贯。 又,本节中钱穆先生增加了对其书体例的说明,即“先叙孔子事略,乃其学 说之大要,次及门弟子言行,编选材料,一本论语本书而亦时及后世有关系之 书”。换言之,钱先生理解的所谓“体例”,就是编次目次的意思。 第五节 梁著题为“《论语》注释书及关系书”,内说: “《论语》注释,有汉郑康成注,已佚,近人有辑本。有魏何晏《集解》, 宋邢昺《义疏》。现行《十三经注疏》所载者既是。……列举以下之注释书及关 系书各种:一宋朱熹《论语集注》《论语或问》,《集注》简而明最便读者…… 二清戴望《论语注》……三清刘宝楠《论语正义》最精博但太繁非专家研究者不 必读……四清颜元《四书正误》“论语”之部……五清焦循《论语通释》……六 清阮元《揅经堂集》中《论语论仁解》……七清崔述《洙泗考信录》附《余 录》”。 钱著题为“《论语》之注释书关系书及本要略参考之材料”,内说: “《论语》之注释最先有汉郑康成注,已佚,近人有辑本。其后有一魏何晏 《集解》梁皇侃《义疏》即现行《十三经注疏》所载者。二宋朱熹《论语集注》 《论语或问》,《集注》简明……三清刘宝楠《论语正义》”。 本节题目上半同,钱氏增加了其书“参考之材料”的介绍。文字上: 梁说“《论语》注释,有汉郑康成注,已佚,近人有辑本”,钱说“《论语》 之注释最先有汉郑康成注,已佚,近人有辑本”; 梁说“现行《十三经注疏》所载者既是”,钱说“即现行《十三经注疏》所 载者”; 梁说“《集注》简而明最便读者”,钱说“《集注》简明”。 沿袭痕迹同样存在。 梁氏说“清刘宝楠《论语正义》最精博但太繁非专家研究者不必读”,而钱 氏于清儒相关著述中独列刘宝楠《论语正义》而舍其他,盖内心是以“专家研究 者”自居,不言而喻也。但是钱氏忽略了他此书的对象本是师范学校二年级的学 生,则又与梁氏所谓“太繁非专家研究者不必读”相悖。 而戴望《论语注》,梁氏虽列入,但评价不高 ,称其“穿凿附会,间亦不 免”;清颜元《四书正误》“论语”之部,梁氏评之为“习斋一家学说”;阮元 《揅经堂集》中《论语论仁解》实为“一短篇文”;所以钱穆先生未加采列。 值得一提的是焦循的《论语通释》,梁氏对其评价甚高,誉之为“其方法最 可学”,为什么钱穆先生没有采列呢?我猜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此书焦氏 未刻入雕菰楼全书,而收录此书的木犀轩丛书又不易得,恐怕写(讲)《论语要 略》这时候的钱穆先生尚未及见此书。(而到了日后北大讲学时期的钱穆先生在 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又花费了很大篇幅介绍起这部《论语通释》来, 可以作为我这种分析的旁证。)又或是因此书“将论语教义要点分类研究”(梁 氏语),这种方法不为写(讲)《论语要略》这时候的钱穆先生所赞赏,所以舍 弃之。此处可见梁钱两位先生细微之差异。 至于梁氏提到崔述的《洙泗考信录》和《余录》,评之为“最谨严之孔子传, 其资料什九取自《论语》。辨《论语》窜乱之部分,当略以此书所疑者为标准”, 钱先生之所以像梁先生那样没有把它列入注释书关系书代表,是因为在下面的 《论语要略》“参考之材料”,钱先生交待了“编撰取材,多采诸一清崔述洙泗 考信录”。则崔著已不单是“注释书及关系书”之一种,而是钱先生这本《论语 要略》“编撰取材”的两大来源之一。 本节中钱穆先生又增加了对其书“参考之材料”的说明: “本要略……所引专及原文或兼附注释,取易明晓,则以朱《集注》、刘 《正义》为主。其他编撰取材,多采诸一清崔述洙泗考信录二日人蟹江义丸《孔 子研究》。两书兼引他说,均注出处。或有仅具定论,未能详陈考订辨释之所以 然,则以篇幅所限。” 最末加括号说明“(此章体例多采梁任公《群书概要》‘论语’之部)”。 最末这一句最可玩味。什么是“体例”,我们上面已经援引了钱先生自己的交待, 就是“先写……次写……”即编次目次的意思。而我们通过上面对梁钱二书相关 章节的对勘校读,可以发现:不单“体例”(编次目次)几乎全同,内容上看, 文字表述大同小异,多是个别字词的增减替换;而论证例证无不有很明显的沿袭 痕迹。除了“方法”一段外,可以说同者什九。 陈西滢在《致志摩》一文中曾经针对鲁迅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拿人家 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晨报副 刊》1926年1月30日) 我们现在来看梁钱两书,显然钱书“序说”这部分就是以梁书“论语”这部 分为“蓝本”写出来的。钱先生虽然作了“声明”,“此章体例多采梁任公《群 书概要》‘论语’之部”,但这个“声明”未免对梁先生有些不公平。试看钱先 生自认交待主要参考书时说“编撰取材,多采诸一清崔述洙泗考信录二日人蟹江 义丸《孔子研究》”,我觉得把梁任公的名字加在“编撰取材,多采”的对象之 中,要更为恰当。 在《钱穆纪念文集》里,有一篇钱穆先生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时的学生 徐铸成的回忆文章,中说: “这一年,他教《论语》、《孟子》。他教的与别人不同。钱先生在学问上, 喜创新,喜突破别人做过的结论,总是要自己想,执着自己见解。学生们对他很 钦服。” 而《论语要略》正是根据这一时期的讲义成书的。通过上面的对勘校读,我 觉得这一时期钱先生对于《论语》编辑者及其年代、真伪、内容及其价值、注释 书及关系书等方面的“学问”,均是承袭梁启超先生而来的,并无多少“创新” 与“突破”。 钱穆先生在1982年完稿的《师友杂忆》一书中有一节是回忆“无锡江苏省立 第三师范学校”时代的,中说“《论语要略》,述孔子事迹,亦多得益于瑞秋架 上之蟹江义丸书。”这里的“蟹江义丸书”,就是前举《论语要略》“序说”部 分提到的“编撰取材,多采诸……二日人蟹江义丸《孔子研究》”。关于《论语 要略》和《孔子研究》的关联,本文不再展开。但是,钱先生晚年回忆不提梁任 公对其《论语要略》一书的影响,也是很微妙的事。 ◆    在黎元洪墓前想到的…… ·周方舟·   辛亥革命九十五周年前夕,站在武昌卓刀泉湖北省林业勘察设计院内一个名 叫“土宫山”的土坡上,便见一座墓冢,墓边有青松环绕,墓前有石砌台阶,台 阶两侧有一对石狮和一对石象,墓前的花岗岩石碑上刻“大总统黎元洪之墓”。 这便是民国第二任大总统黎元洪(实际上黎元洪曾三任民国副总统,两任民国大 总统)的墓。   据朋友介绍,此墓其实是座空墓,里面并无黎元洪的遗骸,乃1981年重修, 原墓墓碑为国学大师章太炎撰写,原墓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墓碑被砸毁,黎元 洪的遗骸也被挂在树上一把火烧得锉骨扬灰了,掘墓焚尸者竟是黎元洪的乡人, 闻之不胜唏嘘……   在中国,各种历史教科书都把黎元洪描写成一个投机辛亥革命的小人,各种 帽子如“统治者的帮凶”、“反革命刽子手”等扣在黎元洪这个“历史反革命” 头上,这些历史学送给他的帽子合头吗?即使是风靡一时的电视剧连续剧《走向 共和》也把黎元洪脸谱化成一个小丑般的人物,这是无意的“曲笔”还是刻意的 “丑化”?黎元洪在辛亥革命的武昌起义中到底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谈辛亥革 命绕得过黎元洪这个历史人物吗?   西谚云:“历史比小说更有趣。”让我们看看黎元洪的历史是不是比《走向 共和》这样的戏剧更戏剧更有趣。   黎元洪乃湖北黄陂人,二十岁入北洋水师。甲午中日黄海海战中,他所在的 铁甲舰“广甲”号被日本海军击沉,他在海上凫水半日后获救,却遭监禁数月。 获释后听闻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招募海军人才,便去投奔张之洞的“延才馆”, 得到张之洞的赏识而受重用,先后任狮子山等处炮台总教官。一八九六年随张之 洞回湖北,任枪炮厂监制兼护军后营帮带官,参与训练湖北新军。张之洞曾亲书 “智勇深沉”赠之。知遇之恩使黎元洪一直跟随张之洞的鞍前马后,从两江到两 湖,黎元洪一直都是张之洞的心腹重臣,张之洞曾三次派他到日本考察军事和政 治。在张之洞的提拔下,黎元洪从新军管带、协统、镇统制一直升至湖北新军协 统。黎元洪治军素以“知兵”和“爱兵”著称,他为人寡言不多事,秉性忠厚, 有泥菩萨之称,对兵士宽厚,却严于律己,在湖北新军士兵和官佐中颇得人望, 在军中人脉甚广。他手下一兵士曾将辫子剪去,黎元洪称其“免豚尾之讪笑,导 文化之先机。”连革命党人居正都称之为“元洪廉谨宽厚,得士卒心,又敬礼士, 众望归之。”   武昌起义后,起义军却是群龙无首,骑虎难下,一时无一德高望重人士可以 主持局面。此时孙武被炸伤,蒋翊武自小朝街事变后不知逃往何处,彭楚藩和刘 复基已被杀,同盟会重要领袖黄兴、谭人凤、宋教仁身在港沪,孙中山更是远在 国外(据唐德刚先生考证,此时孙中山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DENVER市一家卢姓中 餐馆中打工)。义军有兵无将,无一人资历能担当组织军政府之重任。义军指挥 吴兆麟提议以黎元洪在新军中的人望,无人能及黎元洪。可见武昌起义后,起义 军能一下子想到黎元洪并非偶然,黎元洪此时能够走上历史舞台也绝非历史误会, 而靠的是他自身的资历和在湖北新军中的声望,一句话靠的是他自己的实力。   诚然,黎元洪的确不是主动投身革命的,而是被逼上梁山的。用唐德刚先生 的话来说“凄然同意”而不“欣然同意”才参加革命的。以下为朋友收集的辛亥 革命资料(在此不一一列举资料来源)中有关黎元洪是如何“凄然同意”革命的, 从中可一睹黎元洪的无奈。   黎元洪拒绝就任都督,说:“汝等何人作主?”   革命党人邓飞鹏安慰道:“我等人人作主。”   黎元洪环顾四周道:“为何不见老军官一人?革命党人刘公、胡瑛已出狱, 鄂军都督,两人必居其一,我何能为?”   邓飞鹏又安慰道:“统领信任得过的皆可寻来,我等重在排满,非争权也。”   黎元洪:“尔等不要把乱子闹大了,革命是要诛戮全家的。”   革命党人马荣一听怒道:“我等抬举你,你不受抬举。你杀了我等同志,还 未找你算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乃汉奸也,我帮同志杀贼!”   说罢拔刀欲砍黎元洪,却被吴兆麟用身子拦住并将其喝退,对黎元洪说道: “请统领暂且容忍,此皆粗人,稍不如意,即反目动手。现仅统领一人在武昌城 内,事已至此,实属天意,只好请统领出面都督一职维持大局。”   黎元洪:“汝学问很好,资格也深,万不该闹革命!尔等所为,余事先实一 无所知,若败,灭九族也。此事体太大,务要慎重,余不能胜任,请另举贤人。”   吴兆麟:“斯人不出,如苍生何!”   “此乃天数也!”黎元洪叹息道,“如今事已至此,尔等如何善后?”   “一切请统领作主。”   “武昌乃一孤城,尔等恃何为援?”   “统领勿忧,我等确有把握方才起事,孙逸仙即可汇到亿万军饷,黄兴即率 大批军舰赴汉途中。”   黎元洪:“清军云集,武昌难保。”   “各地风起响应,岂少援助。”   “钱粮有多少?”   “藩库的银币合共有四千万。”   “督署虽攻下,可是瑞瀓、张彪未获,倘瑞瀓、张彪增兵来攻,水陆并进, 如何应付?若至此,兵退何处?”   “可退守湖南。”   “退湖南有何把握?”   “湖南不出旬日亦将起事。”   黎元洪闻言长叹一口气说:“余命为尔等所玩矣!”   “吾辈诚恳拥戴统领为首义都督,定大计,决大疑,统领理应兴奋,竟如此 因循观望,菲薄我辈不足与为。”   “余在海军多年,海军大炮只须十弹就可以粉碎本城。倘清兵张彪率兵反攻, 势必鱼溃鸟散。”   “我辈死不足惧,汉族从此万劫不复,汝之禄位不但不保,立即身首异处 也!”   众人皆劝说黎元洪剪掉辫子,革命党人丁忍杰曰:“今日给你剪辫子,不剪 辫子不配作民国都督。”说完和刘熙卿不由分说剪了他的辫子。   蔡济民摸着黎元洪的头开玩笑说:“都督似罗汉也。”   黎元洪笑答:“似弥勒佛,实乃泥(黎)菩萨也。”   汤化龙也献计附和曰:“事如此,当传檄于天下,并告友邦,以收人望”。   黎元洪看着剪掉的辫子,说道:“余如今也乃革命党人乎?只好跟尔等小孩 子搏一搏了。万勿再滥杀旗人,革命党应为文明之义师,如此滥杀无辜,乃野蛮 行径,余不取也。君等办大事,要不矜不伐,要收拾人心,不可以私撼夙嫌,诬 人为汉奸,诋为官僚,涣散党外仁人志士向往革命之心。”   吴兆麟:“统领勇于忍辱负重,冲怀雅量,我辈惟有与君共死,如食其言, 非我汉族黄帝子孙也。”   形势比人强,黎元洪随即正式就任革命军首领,并宣誓:“众意难辞,自应 受命;成败利钝,死生以之;决心革命,毋庸有贰。 ”   于是传黎元洪令,非旗人公馆,不准擅入;旗人公馆,也不准搜索,不准随 便杀人。官兵上自都督,下至兵士,一律按月发饷银贰拾元。武昌一下子秩序井 然。   黎元洪这个“反革命”被逼上梁山入伙革命对于武昌起义后稳住阵脚,安定 军心、民心和市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十七天后黄兴赶来武昌指挥汉口和汉 阳保卫战,也为全国各地在一个月之内起连锁反应的燎原之势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如果没有黎元洪的稳定军心的作用,很难说武昌起义后起义军是否会作鸟兽散, 也很难说民国历史是否会另有新章。   黎元洪被逼上梁山后,对革命义无反顾的态度从他致清廷海军提督萨镇冰的 策反书中也可见一斑,他写道:“谁无肝胆,谁无热诚,谁非黄帝子孙,岂肯甘 为满族作奴隶而残害同胞耶!洪有鉴于此,识事机之大有可为,乃誓师宣言,矢 志恢复汉土。”最后,他写道:“洪非为私事干求函丈,实为四万万同胞请命。 满汉存亡,系于师之一身。齐王反手,洪计之已熟;否则各同胞视为反对此志之 人,即以满奴相待,虽洪亦不能禁止其不要击也。”   还原历史人物,就是还原一段历史。黎元洪在辛亥革命中的历史地位和功勋 是不能仅凭那些“历史学家”所谓的“统治者的帮凶”、“反革命刽子手”就能 涂抹掉的,也不是他的乡人用锉骨扬灰就能使之灰飞烟灭的。   站在黎元洪墓边,即可目睹国人对历史人物的心态,也可一睹一个民族的心 态。   安息吧,黎元洪,砸墓鞭尸,锉骨扬灰不应该是你的结局,即使作为一个普 通的人,你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安宁和尊严! 【网萃】∽∽∽∽∽∽∽∽∽∽∽∽∽∽∽∽∽∽∽∽∽∽∽∽∽∽∽∽∽∽∽ ◆    驿站    ——对一个客家县的描述和观察    ·何葆国·     第一章 千年圣火   1、站岭怀古      这是一条在田野山脉之中蜿蜒不尽的千年古道,伴随山涧淙淙的溪流,向着 深山丛林绵延而去。   这是一条用石头砌成的山径小道,最宽处不过一米,有些路段已经损毁,裸 露出刺眼的黄土,许多路段被茂密的草木挤得非常狭窄。山风吹来,两旁的灌木 野草哗哗哗地晃动起伏,树叶藤蔓不时刮到我们身上来。脚下的石头大小不一, 随着峰回路转,无规则地铺砌成平缓的路面,年久日深,石头呈现着一种幽静的 光亮,这像是无言的陈述,多少年来,多少脚步从上面踏过?   这是一条曾经喧闹和辉煌的客家之路。岁月悠悠,时光如流,一千年之后, 我们一行四人的脚步踏破了这条古道的沉寂。霍霍生风的行走惊起婉啭的鸟鸣虫 叫,这啁啁啾啾肯定和一千年前的声响相仿佛,那奔流的山溪更是年复一年地唱 着同一支歌。穿过一个个葳蕤的小树林子,拐过一道道和缓的弯谷,爬过一座座 低矮的坡岭,我知道,我们的脚印和一千年前的客家先民的足迹叠加在一起了。   永嘉之乱、唐末兵燹、宋室倾覆,客家先民几度举族南迁,辗转吴楚,流徙 皖赣。也许,他们来到石壁只是长期流亡生活的一个偶然,也许,这一切都是命 运安排的定数。   不管怎么说,这个叫作站岭的隘口便是客家先民进入石壁的最主要的通道之 一。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在这山道上行走的就不会只有我们四个人,而是一群又 一群扶老携幼、肩挑手扛的南迁“流人”。恍然之间,我们的脚步声消失了,响 起的是一千年前那杂沓而沉重的步履……从烽火连天的中原夺命逃奔,后生搀着 老人,大人牵着孩子,当家的汉子挑着锅碗瓢盆,背上背着祖先的骨殖,一路向 南,向南——一站站远离故里,一程程回首中原,在他们的脚下,寒暑交替,千 年的时光匆匆流逝。   这就是客家人,从遥远的历史册页里向我们走来,一路风尘仆仆,历尽千辛 万苦,走出了古老汉族的一支新民系,铸就了一个人群的坚韧品格。其实,当人 类从地上第一次直立起身,蹀躞着走向前方,人类的文明就开始了,中国人五千 年的文明也是从旷古的蛮荒一步步走来的,客家人行走的形象在华夏大地上阐释 了一个新民系的恢宏气慨和硬颈精神。   我们终于走到了站岭隘口,迎面就是一座残破的古亭。其实这是两座一体相 连的石亭子,就像是连体兄弟一样。这里也是福建(宁化)和江西(石城)的界 岭,福建这头的亭子叫作“片云亭”,江西那头叫作“介福亭”。   片云亭的梁柱已荡然无存,左边的一堵墙也坍塌了,长出了一人多高的茅草, 地上杂草丛生,可以看出,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显得如此荒凉和破败。右边 的墙壁上嵌了一块碑记,字迹漫漶不清。陪同我们的宁化文化人老罗一声叹息说, 前年他来片云亭时,屋顶上还有一根大梁的,没想到现在都掉到地上朽烂了。这 不能不让人感叹风雨霜雪的破坏力,连坚硬的花岗石也刻下了斑驳的痕迹。   介福亭保存得稍好一些,墙上一块碑刻还能辩认出大意,“此石(城)宁 (化)孔道也……康熙六年捐资创新亭也……施茶历有年矣……”三根屋梁上还 写着粗大有力的毛笔字,纪录着三次维修的年代:咸丰6年、光绪31年、民国30 年。   站在这年久失修的古亭里,四周吹来的山风吹得那些包围亭子的茅草哗哗直 响,让人恍然置身于车辚辚、马啸啸的久远年代,仿佛看见客家先民在这崇山峻 岭之中的艰难跋涉。   夕阳西下,暮霭浮动。古亭、古道,还有山下的古镇、古桥、古祠……所有 的一切,全都掩映在一片苍凉之中。   残阳如血,青山似海。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越来越浓的山岚向我们扑来,铺天盖地似的。 一个古老的命题,再次从我心头上升起,我面对着这莽莽苍苍的大山追问:   客家人——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那些客家先民的身影隐约闪现在苍山古道之间,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鸟啼……   2、石壁的前生今世      石壁,古称玉屏,这个被数以百计的客家谱牒所记载的地名,这个被数千万 客家人所默诵的名字,在中国地图上却是难于查寻,因为现今的石壁只不过是宁 化县辖下的一个小镇。   然而,在历史上,还没有宁化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石壁。那时的宁化叫作黄 连峒,名不见经传,而石壁“层山叠嶂,附卫千里”,民谚说“石壁三十六窝, 七十二棚”,又说“禾口府,陂下县,石壁是金銮殿”,这一方面描述了石壁地 域辽阔,另一方面强调了石壁的中心地位。那时的黄连峒人,对外都说自己是石 壁人。历史上的石壁应该包括现在宁化县的西部地区,甚至可以指称现在的宁化 全境。   因为,石壁早已不仅仅是个地理的概念,而更是一个文化的意象,其所蕴含 的文化内涵令人心弛神往,魂牵梦绕。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第一次来到石壁,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让 我有些意外的是,公路两边是坦荡如砥的田野,一垄垄的地里长出了翠绿的烟叶, 纵横成行,迎风摇曳。在闽西北山区,很难见到这么开阔和广袤的原野,还有众 多的溪流交织成网,既便于灌溉又利于航运。陪同我的大学同学张仁明正是石壁 的客家子弟,他不无得意地说,假如石壁不是一片平坦的沃土,当年我的祖先可 能就不会在这里定居了。   遥想当年,从江西石城爬上站岭隘口的南迁“流人”,一眼望见山脚下一马 平川,百里林涛,万顷荒原,那会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多少年的惊惧逃奔,多少年的茫然南下,这些客家先民们早已疲惫不堪,在 他们的内心里,对稳定生活的渴望,犹如鱼儿对水的渴望一样。现在,这么一块 平畴的土地出现在面前,北面有巍峨的武夷山脉,天然屏障一样地阻挡着中原的 烽火与战祸,而且境内河流纵横,西溪是闽江源头之一,淮土溪是贡水的源头, 贡水流到赣州和章江汇成赣江,直流入长江,汀江也发源于此,流经长汀,进入 粤东后和梅坛河汇成韩江。莫非这是上苍的恩赐?抑或是祖先的庇护?这群衣衫 褴褛的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热泪长流。现在,终于有了一块安宁的土地让他们 休养生息,他们不想再走了,他们真的累了。于是,石壁的空中升起了客家先民 的袅袅炊烟,他们搭起茅草屋,盖起窝棚,中原带来的犁铧翻起了肥沃的黑土, 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   这块拥有天然屏障的宝地终于有了新主人,他们是以客人身份闯进这块土地 的,后来逐渐被称作客家人。   3、早期客家先民的乐土   翻开厚厚的历史册页,我们发现早在客家人到来之前,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百 越人,他们是南蛮族的传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越王勾践,其先禹 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 而邑焉。”这个有着华夏族禹的血统的南蛮强人,卧薪尝胆,终于在公元前473 年一举灭吴,从此南蛮统称为越。然而一百多年后,越被楚灭亡,越人纷纷逃往 闽粤,星散四处,故称百越。活跃在黄连峒的便是其中的一支或数支百越人。这 些土著居民在一些史书上泛称作“蛮獠”。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比如一、二十万年前,这块土地上便有了古人类的活动。 1982年,中国科学院古人类古脊椎动物研究所的专家三次在湖村镇的老虎岩考察 和挖掘,挖出了大熊猫、剑齿虎、犀牛等9目18种第四纪脊椎动物化石,证明了 这一说法。在老虎岩的洞口,还发现了野牛、水鹿等动物骨骼,上面还留有人类 砍刻的痕迹,所以专家推论,在一万多年前,宁化已经有了人类繁衍生息。   这块地旷人稀的土地在汉武帝时期,由于百越人被强行迁徙,而显得更加空 旷。《汉书·南越王传》载:“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之间,东越地遂虚。” 一个“虚”字可见当时的景象。这时,已经开始有中原汉人迁入石壁。根据族谱 记载,已有管、钟、邓、许、巫、陈、丘、罗等姓汉人在石壁生活,但是人数还 是非常有限的,生产力水平也很低。   八王之乱后的西晋王朝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永嘉4年(310年),怀帝被匈奴 军队捕获杀害,洛阳城破,更有三万多士兵民众死于异族的屠刀之下,史称“永 嘉之乱”。紧随其后,长达136年的“五胡乱华”开场了,中原大地从此陷入惨 烈的人间地狱,胡骑过处,一片刀光血影,一座座城池化为废墟……这时,中原 汉人面临的是这样一个生死决择:逃,或者死。   不论是衣冠士族,还是贫民贩夫,都做出了一个相同的选择:逃,向南方逃 命。历史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亡拉开了序幕,这便是客家人的第一次大迁徙。   这些历经九死一生的客家先民来到了江淮流域的广大区域,跑得快的进入了 江西鄱阳湖流域和赣江流域,总算远离了中原的战乱,许多家族几经辗转,多方 流徙,意外地进入了闽地,在深山密林中惊喜地发现了石壁这块世外桃源。   翻开那些发黄的客家族谱,薄脆的纸页还清晰地记载着一千多年前的信息。   梅县《邓氏族谱东汉源流序》:“永嘉末年,后越石勒作乱,伊时有号伯通, 叔筱公,友爱感天,全一家命脉,救一方生命,即宁化石壁乡是矣。”   蕉岭《钟氏族谱》:“晋代,二十八世钟先之曾孙钟贤,避难南迁江苏金陵, 因岁荒转徙江西虔州再迁兴国。钟贤之子钟朝自兴国移居宁化石壁。”   梅县《丘氏族谱传序》:“河南丘氏,先世自东晋五胡之扰南迁,入闽南而 徙之宁化石壁。”   石壁这块丰腴的土地迎来了早期的客家先民,他们披星戴月辛苦劳作,开荒 播种,进山伐木,筑坝修渠。只要肯洒下汗水,地里就能长出庄稼。这时土著居 民主要是畲族,这是个民风纯朴的族群,虽然彼此之间偶有磨擦,却大体上能够 相安无事。在漫长的岁月里,远离中原故土的创伤慢慢抚平了,然而故土难忘, “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清黄遵宪《已亥杂诗》)。不管怎么样, 生活都要继续。客家先民在石壁建起了新的家园,劳作生产,繁衍子孙,开始安 居乐业。   4、英雄出现的年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这方水土开发到一定阶段,这方人开化到一定程度, 他们中间就必然要出现一个英雄。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注定中的英雄在石壁(黄连峒)横空出世了。   这个英雄叫作巫罗俊。   历史的尘烟弥漫了英雄的身影。现在,我们只能从史册的片言只语和客家先 民的传说中,追寻英雄的业迹。“其时土寇蜂起,黄连人巫罗俊者,年少负殊勇, 就峒筑堡卫众,寇不敢犯,远近争附之。”大明遗民李世熊在清朝康熙年间编撰 的《宁化县志》里,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少年胆识超人的形象。   巫氏族谱记载,巫罗俊先祖是在西晋末年从山西平阳府迁徙山东兖州的,后 来辗转迁入福建南平,隋朝大业年间,巫罗俊随父“再迁闽之黄连峒,斩荆棘, 开疆土”。巫罗俊率众构筑的城堡,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深处,无迹可寻,然而在 那时候,它却是石壁民众的太平乐土。   在劳动中,巫罗俊的才干得到了锻炼和发挥。他组织了一大批民众垦殖开发, 走进深山老林采伐树木。一棵棵大树砍倒在地了,建房造桥也用不了这么多,那 就运到外地卖掉吧。境内溪流纵横,是闽江、赣江和汀江的三江源头之一,砍伐 下来的木材很方便就能送入河中,顺流而下,直抵长江中下游的发达地区。史书 载,“泛筏于吴,居奇获赢”。巫罗俊的组织才能和经营意识取得了丰厚的回报, 石壁到吴地的航运,使一个偏僻的蕞尔之地和繁华的吴地建立了一种密切的联系, 商业、文化方面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这对石壁的发展无疑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   石壁土壤膏腴、稻田阡陌、沟渠纵横、林木成行。“栽禾笔笔直,明年有米 食,栽禾栽得翘,明年有米粜。”安定与富足,使石壁在周边许多区域小有名气, 陆续又有一些中原南迁汉人和畲族人迁入。越来越多的民众拥戴巫罗俊,他销售 木材的获利也越来越大,于是,他组织更多的人更大规模地开荒垦殖,史书称当 时石壁“地旷齿繁”,已是一片兴盛的景象。   唐贞观三年(629年),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巫罗俊看到石壁(黄连峒) 的兴盛,心里一方面是高兴,另一方面却是忧虑,因为“版籍疏脱”,这里变成 了被唐王朝遗忘的角落,要是想发展得更快一些,没有正式的建置怎么行?这时, 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往长安,上书唐太宗,请求中央 政府“授田定税”,在石壁行使行政权力。唐太宗自然很高兴,“因授巫罗俊一 职,令归剪荒以自效”。不过那时办事效率也太低了,直到唐乾封二年(667年) 才正式批准建镇,是为“黄连镇”,石壁终于名正言顺地纳入了唐王朝的版图。 巫罗俊不仅仅是民间领袖,更是朝廷命官,在他的领导下,黄连镇进一步地开拓 和发展,其境域东至桐头岭,西至站岭,南至杉木堆,北至乌泥坑,包括今天的 宁化全境和清流、明溪两县的一部份。   巫罗俊辞世后,人们对这位客家先民的优秀代表崇敬有加,专门为他建造了 祭祀的土地庙。1992年8月,世界各地的巫氏后裔更是捐献巨资,修建了规模庞 大、蔚为壮观的“巫罗俊怀念堂”。这座飞檐斗拱、雕龙画凤的仿古式殿堂,寄 托着人们对客家祖地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的深切缅怀。   黄连镇另一个英雄人物罗令纪,他的曾祖父罗万发是巫罗俊的得力助手,在 他成年之后,以足智多谋和宅心仁厚赢得民众的拥戴,成为黄连镇最有影响力的 地方领袖。史书对他的记载少之又少,但他奏请黄连镇升格为县,居功至伟,却 是至今宁化县36万民众感念不已的。   这是在唐开元十三年(725年),黄连镇正式建制黄连县,隶属建州。据说 建县第二年,朝廷委派官员到黄连县巡视,发现这里物阜民丰,到处安乐升平, 唐玄宗听到汇报后,龙颜大悦,下旨黄连县三年赋税不必上缴国库,留作县用。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设汀州,黄连县划归汀州。天宝元年(742年), 黄连县更名宁化县,意为宁靖归化。   没有资料显示,罗令纪在黄连县(宁化县)建制之后担任过任何正式的官职。 但是这位建县功臣,他的影响力在民间却是不言而喻的。唐大历十二年(777 年),罗令纪逝世,宁化人为他建了一座土地庙,供奉着他的塑像。崇敬一个人, 就拜他为土地神,这在别处尚不多见,想来也是一件颇可玩味的事情。土地是所 有人安身立命之处,人们不求鬼神,而请先辈英灵来保佑,表现出何等的信赖和 敬重。   罗令纪和夫人的合葬墓现在湖村镇店上村的一座山头上,石砌的墓坪不大, 整洁敞亮。数天来陪同我们采访的宁化文化人老罗,算来肯定也是罗令纪的后裔 了,他好几次兴冲冲地告诉我们说:罗令纪墓地所在的山是狮形的,它对面的山 叫牛岗,店上村每年都在牛岗上搞牛会,那么多的牛都放在牛岗上,全都成了这 边狮子的牺牲,你说这狮子一年到头有供品,风水能不好吗?   5、进入石壁:客家的形成   唐朝末年,天下动荡。盐贩出身的黄巢应试落榜后,写下了一首诗《不第后 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 甲。”语气里杀气腾腾,表达了一种傑傲不驯的气慨。唐乾符三年(875年), 黄巢募众响应王仙芝起义,后来成为起义军最高统帅,号冲天大将军,把大唐江 山搅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乾符五年,义军渡江南下,由浙江进入福建,攻克福 州,之后沿海岸南进,于次年九月攻占岭南重镇广州,同年冬,大军北伐,直捣 洛阳。历史学家周谷城在《中国通史》里说,“十年之内,中国的疆土,大部都 经其攻战过。”客家学大师罗香林在《客家源流考》中写道:“总计黄巢自发难 至称帝,中间曾经其荼毒的,以今日省份计,前后殆达十数省……惟江西东南部、 福建西南部及广东东部东北部,侥幸未受巢害,比较堪称乐土。”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中原百姓再次踏上了漂泊逃亡之旅,原来迁居长江流 域和赣江流域的南迁汉人也不得安生,只能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忍痛告别生息 了几代人的家园,继续往南方逃生。这也就是客家人的第二次大迁徙。   兵荒马乱,到处是杀戮和混战,哪里才是可以苟全性命的避风港?何处才是 可以休养生息的桃花源?   这些仓皇南下的汉人翻山越岭,餐风宿雨,一路向南走。也许是苍天可怜那 些无助的人,他们偶然穿过站岭隘口,来到了石壁,惊喜地发现这里原来就是梦 想中的避祸乐土。还有些南迁的家族,却是早就听说了石壁的声名,或者已有亲 友在石壁开基生息,便千里迢迢直奔石壁而来。   石壁,像一只母亲的手,擦去了无数难民脸上的泪珠。石壁,这块拥有天然 屏障的土地,像避风港一样接纳了许多漂泊的小船。据不完全统计,这次绵延百 年的迁徙,迁入石壁避难定居的人有54姓以上。各个姓氏的族谱记录了这一非同 寻常的历史事件。   《刘氏族谱》:“一百二十世祖于唐僖宗乾符间,因黄巢起义,为避战乱携 子孙避居福建长汀宁化石壁村择地立业。”   《官氏族谱》:“官膺,本姓关,(山西)解梁人。黄巢起义后,与祖母避 宁化石壁,改姓官。”   《唐氏族谱》:“西晋永嘉之乱迁于江西,至唐末迁居福建宁化。”   《杨氏族谱》:“胜二郎仕唐,居延平,因黄巢之乱举家卜隐宁化石壁杨家 排。”   《温氏族谱》:“唐僖宗时(874年),同保为避乱自石城移居宁化石壁。”   《罗氏族谱》:“唐末有铁史公之子景新,因避黄巢之乱,与父母分散于虔 州,乃迁闽省汀州宁化县石壁洞葛藤村紫源里家焉。”   《崇正同人系谱》:“唐之末年,有宗室李孟,因避黄巢之乱,由长安迁于 汴梁,继迁福建宁化石壁乡。”   这些粗略简要的文字后面,却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家族逃亡故事。修于明洪 武十年(1378年)的石壁《张氏族谱》则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张氏迁居石壁的经过: 唐末姑苏张家巷有个张惟立,生有三子,老大张龙进士出身,官至工部侍郎,老 二张虎,老三张麟。唐朝灭亡后,张氏父子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打听到张龙有个 同科进士在汀州当官,张父便叫次子张虎前往探路。张虎从苏州到九江,走陆路 到了石城,翻过站岭来到石壁,“爱其山川蓊郁,返而举家徙是”。春秋更替, 改朝换代,一百多年后,张虎弟弟张麟的五世孙张瑞祯,宋嘉定年间考中了进士, 也当了不小的官,却因抗金不力被降职,调任江西乐安县令。当忽必烈强渡长江 时,宋朝民众纷纷南逃,张瑞祯想起其先祖张虎一百多年前开基石壁,便携家带 口,一路直往石壁逃命而来。据说跟随张瑞祯逃往石壁的有一千户人家,他们到 了石壁之后,住在一块较高的山岗上,中间一块平地,四周围都是峭壁,这个地 方便叫作“千家围”。   在宁化采访的那些日子,我和摄影师老曲、小罗,游走各个村落,随时都能 看到各个姓氏的祠堂和家庙,这就是客家人祭祀祖先的地方,人口较少的一姓一 祠,人口多的一姓数祠,如现在的石壁镇就有10座张氏宗祠,曹坊乡的黄坊村则 有4座黄氏宗祠,有的公祠饱经风雨,显得破旧了,有的则是修葺一新。对祖先 的顶礼膜拜是客家人的传统,似乎没有一个民系比客家人更喜欢祭拜祖先了,而 那些发黄的族谱大多秘藏在祖先牌位下面的箱柜里。我想,这是因为客家人有着 感恩之心,感念他们的先祖从战乱连连的中原南迁而下,九死一生,大难不死, 方才有了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客家人的第三次大迁徙是由于靖康之难和辽金南侵引发的。公元1127年,金 兵攻陷宋都汴梁,掳走徽、钦二帝,宋王室落荒而逃,逃到杭州建立了史称南宋 的政权。在这动荡不安的时代,人们如果不愿意等死,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逃。 于是,由北向南的官道上挤满了颠沛流离的难民,一批又一批的人涌进了赣粤闽 三省交界地带,许多人幸运地走进了石壁。   一家又一家,一姓又一姓,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八千里路云和月,随 着南迁汉人的陆续到来和繁衍生息,迁入石壁的约有63姓以上,石壁人口迅猛增 长,北宋元丰年间仅有15000人,二百五十多年后的南宋宝祐年间,却涨到了11 万多人。   此时,在这块以石壁为代表的南迁汉人聚集地——“赣粤闽边地大本营”, 人们操着相似的口音,用相同的方式耕种,又流行着相近的习俗,这群有着共同 的文化背景和命运遭遇的人,便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客家民系。   一个民系的形成必定是漫长的,而且要经过长期的磨厉和积累,然后逐步孕 育、生长和成熟。尽管目前学术界对客家民系形成于何时,尚有不同的观点,但 “两宋说”还是得到了较多的史料支持,被广大专家学者所接受。在我看来,学 术争论是有必要的,不过,现实中的文化认同感更重要。在宁化采访的那些天, 适逢台湾客家文化之旅参访团来到石壁祭祖,气氛庄重热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者在仪式上发言,声若洪钟地说:“我们都是客家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是的, 在客家公祠的玉屏堂里,摆放着一百多个姓氏的祖先牌位,这些从中原流徙而来 的人,虽然后来被唤作了客家人,却同时也是汉族人、中国人。   6、走出石壁:客家的壮大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石壁还是那个石壁。但是往日人烟稀少的石壁,到了南 宋时期却是人满为患。   这是一片宽容的充满母性的土地,向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敞开了母亲般的胸怀。 失去家园的中原百姓在这里重建了家园,他们和本地土著畲族人在不断的磨合和 交融中,相互学习和提升,同时也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族群意识。一千多年来, 反复不断的迁徙和苦难深重的命运,给这个新的民系打上了太深的烙印了。这就 是客家人的坚韧和执拗。   也许这里有必要补叙几句。尽管,“客家”(“客家人”)这个名称正式出 现在历史文献上,不过300年左右,即在清朝初期,但客家民系此前业已形成 (在不同时期不同区域,分别有“流人”、“流民”、“侨人”等不同叫法), 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也正是因为在宋末和明清之际,客家民系大量地从居住地 向五湖四海迁移,引起其他民系的关注和震惊,方才得到“客家”这一称谓。 “年深异境犹吾境,身入他乡即故乡。”从他称到自称,一个族群的文化认同感 由此得到了强化。清朝著名的客家诗人黄遵宪有诗云:“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 人,过江入八闽,辗转来海滨。”   还是回到石壁吧。许多次漫步在客家公祠后面长长的“客家之路”,两边竖 立着许多姓氏的石碑,每次都看到许多人在寻找自己的姓氏,一旦找到了,便高 兴地驻足察看或拍照留念。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心里都顽固地萦绕着这 一人生的基本命题。   远离战火,物产丰饶,使得石壁成为客家人最重要的大本营之一,但是新的 困扰出现了,过于密集的人口让石壁不堪重负,就像一个母亲纵然奶水丰富,面 对众多嗷嗷待哺的孩子,也一样显得无可奈何。   这时候,只有一个选择:走!向外面走!客家人本来就是从遥远的中原一路 走来的,现在,歇了一程了,应该继续向远方走去了。走,不停地走,这似乎就 是客家人的宿命,为了生存,必须走,只有走,才能生存。   于是,整个家族一起走了,多个兄弟中的一个或几个走了,他们收拾行装, 告别这块生活了好几代人的土地,告别亲朋好友,然后向着陌生的远方走去。他 们走向闽南,走向粤南粤西,走向广西、云南、四川,走向湖南、贵州、陕西, 有的返迁上代流居地赣南,有的重返遥远的中原河南,有的渡海往台湾、香港, 有的“过番”到南洋……   许多黄氏家庭有了自己的习惯,子女长大成人了,只留长子在身边,其他的 就迁往外地谋生。被尊为客家李氏一世祖的李火德,父亲李珠,生有五子,分别 以金、木、水、火、土命名,李火德在石壁出生长大,在宋宝庆二年(1226年) 由石壁迁居上杭,除了老大李金德留在父亲身边,其他兄弟李木德、李水德、李 土德也分别迁往杭州、邵武和清流。   其实,在此前漫长的岁月里,定居石壁的客家人也有流动的,不时向周围地 区迁移。他们的身上流淌着不安分的血,迁移对他们来说,变成了家常便饭似的, 只要哪里更适宜生存,他们就往哪里移动,这里不行就再换一个地方。不过,这 些迁移都是自发的,规模很小,人数也不够多,许多还是即兴式的迁徙,说走就 走,在历史上只留下淡淡的印迹。   宋末和明清之际的迁徙则完全不同,史称客家人的第四次大迁徙。客家人从 石壁,从所有客家大本营,向着全中国,向着全世界播衍。这是客家史上的大事 件,让我们想象一下,一群又一群的客家人走在山路上,爬山涉水,向着远方不 停地走去,那是多么悲壮的场面。   清末民初,客家人又有一次大迁徙(即第五次大迁徙),起因虽有不同,但 同样是从赣粤闽的客家大本营向四面八方迁移,还有大量的人是从客家迁入地再 向陌生的外界继续迁徙。   红色文人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写道:“我的祖先是福建移来的,原籍是 福建汀州府宁化县。”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在《伤残的树》中写道:“我的祖先 姓周,来自广东省梅县,移居四川大概是在1682年到1701年。”资料显示,郭沫 若的祖先是在清朝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由宁化迁往四川乐山的,而韩素音的 祖先先由宁化迁往梅县,再迁往天府之国。   正是因为客家人绵延不尽的迁徙,使得全世界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据不完全统计,从石壁迁出的姓氏,在北宋有9姓,南宋有32姓,元朝有9姓, 明朝有14姓,清朝则有数十姓,至于走出石壁的人数有多少,历史已经无法提供 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是石壁的人口从南宋最高的11万之众到明清之际骤然降至3 万人,便可以让人由此想象一下,那支陆续走出石壁的人群有多么庞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客家人正是因为走出了小石壁,才得以拥抱大世界。   毕竟石壁太小了,只有走出石壁,这个永远在路上的民系才能够发展壮大, 就像一棵树,如果把它栽在花盆里,它注定只能是一株盆景,只有让它长在大地 上,根系伸向四面八方,它才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7、绿叶对根的情意   如果把石壁比作一棵大树,那么,遍布全国二十个省(包括台湾港澳地区) 近三百个县市的六千万客家人,分布在全世界五大洲八十多个国家的一千万客家 人,(注一)就差不多全是这棵树上的叶子了。   根据最新的统计材料,在客家民系孕育、生长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曾经在 石壁开基定居、短暂滞留、经过中转的姓氏达203个,而从这里向全国全世界迁 移的姓氏则有152个。   每个姓氏后面,有多少人在中国大地上流动、在世界各地之间漂泊?   如果每个姓氏都是一支涓涓细流,这么多姓氏就汇成了一片浩瀚的大海。   这就是客家人,从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   走出石壁,客家人的第一站就是相邻的长汀、上杭和武平。因为距离不远, 往来方便,很多人就在这里先落脚了,看看能否发家兴旺,如果不行,那再往外 面走也不迟。根据这三地的志书和族谱来看,从石壁迁往该地的姓氏都有数十个 之多,且多为人口众多的大姓,如李、张、黄、吴、陈、谢、赵、石、罗等等。   广东梅州地区是客家人走出石壁之后最主要的目的地之一。英国传教士艮贝 尔1912年发表了《客家源流与迁移》,文中写道:“岭东之客家,十有八九皆称 其祖先系来自福建汀州府宁化县石壁村者。按诸事实,每一姓的第一祖先离开宁 化而至广东时,族谱上必登著他的名字,这种大迁徙运动自始至终皆在十四世 纪。”客家学大师罗香林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著作《宁化石壁村考》中说道: “广东各姓谱乘,多载其上世避黄巢之乱,曾寄居宁化石壁村葛藤坑,因而转徙 各地。此与客家源流问题,关系颇巨。”晚清黄遵楷在《先兄公度事实述略》中 说:“嘉应一属,所自来者,皆出于汀州宁化石壁,征诸各姓,如出一辙。”清 光绪年间,温仲元也在《嘉应州志》中写道:“梅州人民抗元的壮烈,闽之邻粤 者,相牵迁移来梅,大约以宁化为最多。所有戚友询其先世,皆来自宁化石壁 人。”一批又一批的客家人齐聚梅州,风起云涌,发奋图强,客家民系在此定型 成熟,客家文化也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   赣南也是石壁的近邻,如果说,宋朝以前,客家先民从赣南迁往石壁,而在 宋朝以后,特别是明清时期,则是由石壁返迁赣南。有学者在赣南宁都县进行田 野调查,发现明清两代从福建迁入的原籍清楚的171个自然村,其中140个村来自 宁化、建宁,31个村来自上杭、连城。赣南许多姓氏的族谱也记载了祖先在赣南 和石壁之间迁入迁出的有趣现象。如《卢氏族谱》:“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 自江西虔州迁居宁化石壁,子孙返迁赣州安远、兴国县。”《邹氏族谱》:“宋 时自江西南丰迁建宁,再迁宁化,后裔于清代迁江西石城。”那时人们的流动不 需要有暂住证,方才显得这般自由自在,令现代人不由有些感叹。   遥远的四川、广西等地,在明清时期也涌入了大量的客家人,他们有的是从 石壁直接抵达的,几千里路对这些多年漂泊的客家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了。他 们有的是铁一般的脚板和意志。抗法名将刘永福的祖先在明弘治年间,从石壁迁 往广西博白,另一个抗法主战派唐景崧,他的祖先在明末永历年间从石壁移居广 西灌阳;郭沫若的祖先郭有元则是在清乾隆年间从宁化千里迢迢走到四川的,据 说他脚穿草鞋披着蓑衣,身上背了两只麻袋。当然,有许多移居四川、广西的客 家人是从长汀、梅州和赣南等地启程前往的,这些从石壁迁入的客家人,也算是 歇了一程了,为了前程,他们继续放逐自己。朱德的祖先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从广 东韶关迁居四川仪陇的,而孙中山的祖先则从赣南宁都搬迁广东香山。   更遥远的台湾、香港和南洋各国,处在烟波浩渺之中,对于长年生活在山地 之间的客家人来说,像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这些大多不谙水性的客家人还 是勇敢地踏上简陋的小木船,划向波涛滚滚的彼岸。台湾、香港处处留下了客家 人的足迹。据统计,台湾有97姓的人与石壁有缘源关系,而香港二百万人客家人 则大多是石壁客家祖先的后裔。18世纪,先祖由石壁迁入梅县的客家人罗芳伯远 渡重洋,在印尼婆罗州建立了乌托邦式的客家人社区“兰芳共和国”。石壁客家 人李火德迁居上杭,其子孙后来也闯过惊涛骇浪来到新加坡,几百年后,在这李 氏后裔里出现了一个新加坡总理李光耀。根据族谱排列,李光耀是李火德的第28 世裔孙。   饮水思源,寻根问祖,慎终追远,这是人类的本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每个人都对自身有着最本质的追问。美国黑人不远万里来到非洲寻根,而全中国、 全世界的客家人追循着祖先的足迹,从五湖四海汇聚到山高水长的石壁……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许多来自大洋彼岸和海峡东岸的客家乡亲,带着族 谱,按照族谱的记载,一路寻寻觅觅来到石壁。可是,历经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 光淘洗,许多姓氏的祖祠和家庙已经荡然无存,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家人只能在村 中老者的指引下,在田野上和废墟中找寻先祖的遗迹。他们内心里又激动又遗憾, 最后只能捧一撮土,掬一杯水,装进专门的塑料袋子,带回家里当作圣物一样珍 藏起来。   为了让所有的客家乡亲有一个缅怀先祖、寄托思念、倾诉衷情的地方,宁化 县政府在海内外客家人的帮助下,投入巨资兴建了气势磅礴的客家公祠。在东南 亚实业界声名卓著的客家人姚美良代表数千万客家人说出了心声:穆斯林有他们 的圣地麦加,现在客家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朝拜圣地了!   是的,客家人有福了,犹太人有他们的圣城,天主教徒有他们的梵蒂冈,藏 族同胞有他们的布达拉宫,现在客家人有了他们的石壁客家公祠。   当你从县城驱车出发,经过了现在石壁镇区,远远便会看见金碧辉煌的客家 公祠巍然屹立在土楼山上,犹如巨龙,雄伟庄严的气势,让人无比震撼,四周围 一片青山绿水,又让人感到特别亲切。   这就是所有客家人的总家庙,这就是所有客家人魂牵梦绕的圣地。客家公祠 在1995年10月16日落成时,宁化县政府立碑铭记:   客家乃中原华胄。永嘉之乱,唐末兵燹,加之黄河水患,度日维艰。为生存, 求发展,客家先民,数度举族南迁。辗转吴楚,流徙皖赣,荜路蓝缕,汇集于宁 化石壁盆地间。   石壁,亦称玉屏,处福建西隅,以武夷作屏障,十里平川,百里林涛,万顷 荒原。百余姓先祖挥洒血汗,垦荒拓殖,生息繁衍,儒家风范,薪火相传。客家 文化在此发源,客家民系于斯诞生。   迨至南宋前后,谋拓展,再迁数省,渡重洋,四海扎根。开拓进取,不避艰 险,英才辈出,建树非凡。   客家后裔,情牵故园,倡建公祠,慎终追远。公祠由宁化县人民政府斥资, 客家贤哲襄助兴建,于壬申奠基,乙亥建竣,聚百余姓先祖于一堂,系客家总祠, 祖地灵源。此朝拜圣地,乃华夏子孙凝聚力之体现。四海客家,同祀祖先,励志 图强,携手向前,客家精神,世代绵延。   从此,每年的10月16日成为全世界客家人到石壁公祠的公祭日。许多次,我 在客家公祠里漫步。虽然我不是客家人,但是我的心情也是那样庄重。敬宗睦祖, 这份情感是超越民系的,甚至不分种族、国界,人同此心。客家公祠的正殿是玉 屏堂,神坛上供奉着152姓的客家先祖牌位,左昭右穆,共享香火。后面是文博 阁,为二层仿古楼阁,分设客家历史文化展室、客家团体联谊纪念品陈列室和客 家谱牒库、客家书刊库。   一条宽敞的回廊把公祠三部份连成了一个整体,墙壁上挂着一百多个姓氏的 渊源简况,吸引着许多朝拜者和旅游者。找到自己姓氏的人总是兴高采烈,然而 有个老人找到了自己的姓氏,却是淆然泪下,几近哽咽失声,旁边的人一问,这 位老伯居然是来自遥远的南美洲的客家人。他就像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幸福地 让热泪哗哗直流。   在这客家圣地,所有的客家人千年为客,今日回家。   8、千年圣火,永不熄灭   北有大槐树,南有石壁村。   在客家人千年的迁徙中,历经的名城大川何其多,却唯独偏安一隅的小小石 壁享此殊荣,这是为何?其实,这很容易理解。   在历史的长河中,石壁被定格了,成为记忆,成为传奇,成为意象,成为图 腾,成为精神象征,成为文化符号。在客家人的成长发展历程中,石壁像是一枚 鲜明的胎记,永远无法磨灭。   走进石壁,客家生。   走出石壁,客家重生。   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没有哪一个民系像客家人这样,一生注定行走在 漂泊的路上。   一路奔走,从北向南,生生不息,永不止步。   千年迁徙,万里漂泊,祖父埋在了长江边,父亲倒在了赣水中,兄弟葬在了 武夷山脉,但是他们背起亲人的骨殖,继续往南方不屈不挠地前行。   是什么指引着他们?又有什么激励着他们?   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走来,这个坚毅的族群,内心里高举着中华民族顽强不息 的圣火,向着更远的远方走去……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他们行走的声音像一 曲悲怆、激越的交响乐,久久回旋在中国大地上。   相对于永恒的时空,其实人生就是匆匆的过客。没有哪个民系,像客家人这 样真切地体验到了生命的本真。千年迁徙,永生为客,一个“客”字道尽何等悲 凉的雄壮!万里漂泊,何处为家,一个“家”字又倾诉几多沉郁的祈求!   这就是客家人,高举圣火,从历史辉煌地走来,并将走向辉煌的未来。   站在石壁客家公祠的“客家魂”石碑前,我想,正是千年不息的迁徙,孕育 了并诞生了客家民系。走在路上,这不正是客家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命仪式吗?   走在路上,永不止步,正是这种与日月同辉的客家精神,创造了璨灿的客家 文明。   石壁,这个举世公认的客家祖地,请接受我最虔诚的致敬。   感谢你为中华民族培育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客家民系。   (注一)   关于海内外客家人的人数,学术界有着各种推算和估计,存在着不同的推算 结果,有说“五六千万人”,也有说“一亿二千万人”,相距甚大,本文采纳较 为保守的估算。   第二章 一代风流   1、晨曦中的瘿瓢山人      第一次到宁化,是在上世纪九十代末期,傍晚时从福州坐长途卧铺大巴,经 过一夜的颠簸,天快亮时我才睡着,但这时车停了,有人喊着,到了到了。我一 激凌就醒了过来,发现大巴停在汽车站外面的大街上,天刚蒙蒙亮,透过车窗, 一眼看见街头三角地带立着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哦,宁化真是到了。   那就是瘿瓢山人的塑像。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宁化是客家祖地,是画家故里。 那晨曦中的瘿瓢山人可以视如宁化的城标。   天色微熹,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街道显得空寂和安静。赶早的人们步履匆匆, 从十米高的塑像下面,像水一样流过。瘿瓢山人以深沉和安然的目光看着他的客 家乡亲们。几百年过去了,生活的主题还是相同的,人们得为生计奔波,就像瘿 瓢山人当年一样。   我提着行李,迎面走向这个“怪而不怪,艺传百代”的一代画圣。这是个清 癯的老人,左手握着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笔,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准备挥笔作 画。在中国艺术史上,杰出的艺术家像是星星闪烁的银河,这个面容削瘦、目光 坚毅的老人就是其中璀灿耀眼的一颗星。他自创草书笔法作画,形神灵动,他的 行草风骨苍劲,他的诗自抒胸臆,古朴清丽,在闻名遐迩的“扬州八怪”中,他 是诗书画全能的丹青妙手。   1687年6月14日,即清康熙二十六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宁化城翠华山下的黄 家,有个男婴呱呱坠地。当时旧俗以为端午节出生的孩子会克父母,引得孩子的 祖父连声叹息。谁也预想不到,这个男孩后来是著名的孝子,而且成为名满天下 的诗书画三绝的一代大师,成为宁化县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最杰出的代表之一,成 为无数客家英杰中的佼佼者。   这就是那位伫立街头的瘿瓢山人。原名黄盛,后来改名黄慎,字公懋、躬懋, 后来又改字恭寿,并取别号瘿瓢山人。这一年他四十岁,把一只质地坚硬、木纹 细碎的树瘿从中间破开再挖空,刳制了一只瘿瓢,腹沿上刻有草书“雍正四年黄 慎制”,口外沿尖端镌小八分书“瘿瓢”二字,据说此瓢今藏扬州,自是珍贵得 不得了。   瘿瓢山人出生时,宁化这个客家祖地已有千年历史,钟灵毓秀,人文深厚, 她是注定要诞生一个伟大人物的。一个伟大人物,往往能让人们对一个小地方刮 目相看,品读出沉甸甸的人文意蕴。瘿瓢山人,这个宁化人,他八十年的艺术人 生,为宁化的人文内涵所增添的份量,是无法估量的。在我看来,要是没有了他, 宁化的千年历史就会显得逊色许多,宁化的千年历史孕育了他,而他为宁化的历 史,书写了灿烂的一页,更沉淀了一份宝贵的遗产。   2、大师的足迹:从宁化到扬州   黄慎的父亲叫作黄维峤,字巨山,也算是个读书人,母亲曾氏,粗通文字。 他刚出生时,黄家三代同堂,过着清贫的日子。黄慎4岁了,家里又添了两个妹 妹,他从7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识字读书,后来他在七古《述怀》中写道: “七岁画灰亦知书”。大师的童年应该还是快乐的,生活刚刚向他打开了一扇窗 口,他用童稚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读《三字经》、背《百家姓》,用木炭在 地上涂涂划划,从中获得了一种难于言说的乐趣。   黄慎12岁那年,弟弟黄达出生了,多了一张嘴,家里的生活难以为继,黄父 只好离家远赴湖南,做起了小本生意。为了生存,走向远方,这也正是客家人的 千年传统。不幸的是,黄父两年后即染病客死他乡。后来黄慎在七古《述怀》中 叹道:“嗟哉父死洞庭野,我母鞠育如掌珠。”   父亲一死,全家的生活重担就全落在了黄慎母子身上。这一年,黄慎才14岁, 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的两个妹妹相继夭折,弟弟断奶挨饿,时常啼哭不已。 曾氏日夜做针线女红,艰难地维持着家中的生计。那时,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 边督促黄慎读书识字,常常到了三更半夜,黄家还传出一阵阵做女红的刀尺声和 背诵诗文的读书声。每天天一亮,曾氏便让黄慎带着针线活到市上出售,生意好 的话,能换得一二升米回家下锅,要是卖不出去,全家人就只好用野菜杂糠熬成 的糊糊充饥了。   贫寒的生活并不能磨灭黄慎的艺术悟性,反而激发了他对画画的强烈兴趣。 母亲见他画什么像什么,就叫他专心学习画相,这也是门手艺,学好了就能养家 糊口。黄慎16岁这年,曾氏听说建宁县有画相的高手,便让他去拜师学艺。黄慎 走了四天,爬山越岭来到了180华里外的建宁,寄居在萧寺,白天拜师学画人像, 晚上临摹古人名画书帖,诵读四书五经。那时他和建宁画友宁荃一同习画苦读, 每晚借着佛像前的烛光,读书作画到天明鸡啼。   经过一年多的勤学苦练,黄慎的功夫迅猛长进,“已能传师笔法,鬻画供 母”,算是熬出头了。   历史注定黄慎不会是个庸碌的画匠,这时,他结识了宁化、建宁和上杭的许 多诗朋画友,艺术视野开阔了,也有了更大的抱负。宁化诗人张钦很欣赏他的画 作,同时建议他还要多读诗书,学会做诗,在画里融进诗意,这样才能超凡脱俗。 黄慎深受启发,作画写诗齐头并进,融会贯通,在他二十来岁时不仅画得一手好 画,还写得一手好诗,当时的文艺前辈官亮工、吴天池、刘鳌石等人对他的才情 激赏不已。   岁月如梭,黄慎在26岁这年娶妻张氏,28岁时祖父母过世,生活有了新的变 化,而最大的变化却是,在人生和艺术的历练中,黄慎诗书画都达到了很深的造 诣,一个成熟而优秀的艺术家呼之欲出。   宁化养育了黄慎,但毕竟,宁化太小了,正如当年石壁培育了客家民系,而 石壁不过是弹丸之地,客家民系只有走出石壁,才能获得发展与壮大,对于踌躇 满志的黄慎来说,宁化所提供的舞台太小了,他就像当年的祖先一样,思忖着走 向广阔的世界。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33岁的黄慎告别母亲妻女,踏上了艺术的漫游之 路。当年他的先祖从远方走来,现在他从宁化出发,再度向远方走去。这种一脉 相承的客家精神像一股新鲜的血液,在他身上流淌着。   走出宁化的黄慎故地重游了建宁,然后进入江西境内,游历南丰、宁都、瑞 金、赣州,一路吟诗作画,结交当地诗人画家,诗酒唱和,其乐融融。雍正元年 (1723年),黄慎由赣州南下,穿越梅岭进入粤东,一边游历一边卖画,下半年 返回赣州后,沿赣水乘船顺流而下,直抵南昌,结交了当地诗画家李仍,一同游 览了新建县的诸多景点,两人论诗作画,相互切磋。这年十月,黄慎从长江顺流 而下,经过两三个月的漂泊,年底到达了南京,寄居同乡雷氏兄弟寓所,开始在 这六朝金粉大都市卖画为生。   南京风光秀丽,人文鼎盛,黄慎像一只鱼儿游进了海里,在南京的大半年时 间里,他画了许多好画,作了许多好诗,画家文人圈子里多少有了他的名声,这 个来自闽地偏僻所在的客家人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雍正二年(1724年)的夏天, 黄慎第一次来到了扬州。   说来也是缘份,黄慎初来乍到就喜欢上了这个春风十里的扬州城。当时的扬 州地处南北水陆交通要冲,是江淮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万商云集,人文荟萃。 富绅们夜夜笙歌之余,大肆搜罗字画,天下文人蜂涌而至,有“半在扬州”之说。 从小小的宁化来到这“准左名都”,黄慎并不妄自菲薄,他是有备而来的,因为 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名片。在他的渔妇图、贫僧图、盲叟图、仕女图、八仙图和山 茶、芍药、石榴、桃花、蔷薇、萱草等等花卉图面前,富有鉴赏眼光的扬州商人 不禁颔首称赞,他的市场还是慢慢打开了。   黄慎到扬州最早结识的画友是汪士慎,他性情旷达,与人为善,从不算计他 人,因而交游很广,当时扬州及周边地区的画家、诗人郑板桥、李鱓、高翔、鲍 皋、边寿民、陈撰、王步青、马荣祖、杨倬云、黄树谷、杨星嵝、程文石等等, 都和他过从甚密。   然而,扬州的快意时光令黄慎倍添思乡之愁,年迈的母亲尤其让他牵挂。在 扬州呆了两年多,他实在无法忍受思亲之苦,雍正五年(1727年)五月,黄慎启 程返乡,七月中旬回到宁化,和弟弟黄达一起将母亲妻女带到扬州。途经江西瑞 金县时,遇到了著名画家上官周。这位同郡的前辈对黄慎颇为赏识,还专门写了 一首诗纪录此次会面。年底回到扬州后,黄慎一家暂居旅馆,第二年夏天迁往西 北郊平山麓的三山草庐,后来又几次迁移,因为他声名日隆,虽润格不菲,求者 甚多,“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在雍正九年 (1731年)间,他甚至还纳了个叫作吴绿云的扬州美女为妾,老友郑板桥写了首 诗送他:“闽中妙手黄公懋,大妇温柔小妇贤。妆阁晓开梳洗罢,看郎调粉画神 仙。”现代女权主义者看了这首七绝肯定不爽,居然把黄慎一妻一妾的生活描写 得这般和谐,不过,琴瑟之好,确是让黄慎诗兴勃发,他以这位扬州美女为原型, 一口气写了11首《闺情》,其后的仕女画里也不难找到他这位如夫人的模样。   一晃在扬州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是黄慎艺术生涯中最灿烂夺目的十二年, 据统计,这一时期他一共做画327幅,写诗143首,以画书诗三绝名噪大江南北, “瘿瓢之名满天下”。   扬州虽好,毕竟是他乡,黄母曾氏日渐年迈,思乡心切,想着要回宁化。黄 慎是个孝子,自己在扬州的惬意和盛名,和母亲的要求一比,就不算什么了。雍 正十三年(1735年)春,黄慎携母亲和家眷离开扬州返乡。   3、故里十六年:艰难的谋生   黄慎一家人沿长江、赣水溯流而上,一路舟船劳顿,历尽艰辛,两年多后才 回到故乡宁化。在漫长的旅途中,为了换取川资,黄慎不顾劳累,辛苦作画,不 少佳作就出自这一时期。   漂泊多年的游子又回到了故乡的怀抱,这已是乾隆二年(1737年)的春天了。 当年走出宁化时,黄慎还是三十几岁的壮年,而今已是两鬓斑白的知天命之年了, 心中自然有无限感慨。   这一路返乡的盘缠,几乎花去了黄慎在扬州的积蓄,安顿下一家老小,他只 得又出门卖画了。不过,老母在家,且多病缠身,他再也不敢远游,只在宁化附 近的地区奔走。他结交了许多平头百姓,挑夫、厨子、工匠、游僧、理发师都成 了他的朋友,也成了他作品中的主角。他为人随和,朋友们要他的字画,往往拱 手相送,分文不取,而一些他看不上眼的达官贵人,即使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 愿意把字画卖给他们。那时节,宁化民生惨淡,寿宁桥上时常挤满讨饭的乞丐, 黄家的生活也颇为困顿,黄慎在一幅古刹图上题了一首七绝,隐约可见他的心境: “瘿瓢杖笠意何求?只学孤狐老此丘。回首问天思往事,一声黄叶寺门秋。”不 过,他天性达观,追求艺术的脚步还是一直没有停止。   乾隆五年(1740年),黄慎来到长汀卖画,拜见了汀州知府王相。这个知府 很赏识黄慎的字画,黄慎也创作了不少作品送给他,并借此机会提出为母亲建立 节孝牌坊。黄母年轻守寡,上有公婆,下有幼子,给老人送终,把孩子抚养成人, 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着实是一个特别勤劳、特别善良的客家妇女。王知府同意了, 不过虽以官府名义树立牌坊,却要由黄慎个人出资。黄慎二话没说,倾其所有, 很快,一块节孝牌坊就在城北地带的花心街竖立起来了,横楣上镌刻着“旌表儒 士黄维峤之妻曾氏”。据说此坊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还立在原处,可惜现已无存, 留下的只是黄慎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就在牌坊立起的第二年,也许是黄母感到知足了,离开了人间。黄慎悲痛万 分,依照宁化客家习俗,隆重地料理了后事。丧母之痛让黄慎消沉了许久,为了 一家人的生计,他只得继续外出卖画。他先后到了连城、永安、福州、南平、沙 县、建阳、武夷山和古田等地,一边游历山水,一边吟诗作诗,还广交朋友。在 福州时,黄慎还意外地遇到了三十年前一同在建宁萧寺习画的宁荃,老友阔别重 逢,令人唏嘘。   这个不安份的客家人在外面游走了九年,才回到宁化老家。可是在家里,板 凳还没坐热,他又想走了。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九月间,黄慎接到新任台湾 御史的好友杨开鼎的邀约,途经长汀、龙岩、南安、泉州,来到了厦门,准备渡 海赴台。然而,不巧的是,黄慎在厦门遇到了准备回扬州奔丧的杨开鼎,台湾去 不成了,他便跟着杨开鼎,沿赣水、长江而上,再度来到了扬州。   4、半生作客客多年:扬州六载   阔别十六年后,黄慎又来到了扬州。这时,他已是65岁的微驼老人。维扬景 致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惟见邗沟外,垂杨翠可亲”,可是物是人非,有的老 友离开了扬州,有的则撒手人间,令黄慎怅然而悲伤。黄慎重返扬州不久,年已 七旬的上杭籍著名画家华喦也从杭州来到了扬州,两个老乡在他乡相见,分外高 兴。华喦在黄慎的《玉簪花图》题了一首七绝:“月边斜著露边垂,皎皎玉簪雪 一枝。赠与钱塘苏小小,玻璃枕上撇青丝。”两个客家老乡和艺术大师留下了一 段佳话。第二年,黄慎到江阴县拜访了宁化老乡、时任江南提学使的著名理学家 雷鋐,赠送《草书自作五律册》,雷鋐为他写了《瘿瓢山人诗集序》,对他的诗 和书法大加赞赏。第三年,黄慎还在扬州遇到了福建老乡、诗人刘名芳(福清 人),相见甚欢。   他乡邂逅老乡,令黄慎扫去了寄居的寂寞。一些旧雨新知,又开始聚在一起 吟风弄月,诗酒唱和。两淮盐运史卢见曾的宴席、文园诗社的中秋酒会,高朋满 座,文人齐聚,黄慎也参与其中,吟诗泼墨,留下了许多佳作。他还先后到如皋、 南通等地走访文朋画友,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初三,郑板桥发起文人雅集,每人各出百钱, 黄慎、程绵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鹤、朱文震来了,全是当 时寓居扬州的名流。郑板桥即兴画了一幅《九畹兰花图》,并赋诗一首:“天上 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何劳芍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蜿青。”   但是这种纵酒欢歌的时光毕竟不多,黄慎到底是一日老于一日,他似乎感到 该给自己的人生做个小结了,执笔作七言长古《述怀》,自述了生平经历。在这 重游扬州的六年间,他作画约98幅,其中《故事人物条屏》12幅、《宋祖蹴鞠 图》、《折枝梅花图》等等,均是形神飞动的佳作。   次年年初,黄慎依依不舍地离开扬州回家。   两居扬州,黄慎的艺术成就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他和郑板桥、金农、罗聘、 高翔、李鱓、汪士慎、李方膺等一帮情趣相投的朋友,在艺术史上被称为“扬州 八怪”,其实正如刘海粟先生说的,“怪而不怪,艺传百代”。他们落拓不羁, 嬉笑怒骂,看似怪异的举止,其实正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更可贵的是,他们在艺 术上表现出了独特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师法自然,勇于创新,突破了文人画的雅 俗标准,从根本上扭转了文人画逃避现实、脱离生活的陈腐习气,转向关心现实 世情、注重民众生活,使中国画推陈出新,给中国近现代画吹去了一股清新的风, 至今影响深远。一代宗师齐白石1919年在《老萍诗草》中写道:“余在黄镜人处 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大变。”   一代大师这般公开表露自己对前辈的借鉴和私淑,似不多见,黄慎对后世的 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5、故乡的最后时光   又是一年多的艰难旅程,黄慎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春,回到了故乡宁 化,此时他已是72岁的老人了。我的朋友、宁化现代诗人鬼叔中曾经觅得一幅黄 慎自画像:背微驼,鼻子上架一老式眼镜,前额及头顶全秃,胡须拉拉杂杂的, 不修边幅,只见他一手背后,一手持笔,痴迷地张着嘴,神色专注地正在作画— —一看,就是无比可爱的一个糟老头形象。回到故乡的黄慎,年事虽高,为了糊 口还得卖画,同时也收了一些门徒。这个可爱的老头,喜欢把他刚刚完成的作品 拿给别人观赏,一边拉着别人的手,一边喃喃自语似地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却忘 了自己在说什么,便环顾左右问他的学徒:我刚才说什么了?年纪大了,往往画 完一幅画,就酣然入睡。不过,他年迈的身体还是很健康的,还几次翻山越岭, 步行二三百里路,到永安、建宁、武夷山和长汀卖画。   这个一生布衣的艺术大师,在故乡的最后时光里依旧是闲不住的。视力不大 行了,但还能写小楷,画画的速度也很快,神助一般,如入化境。“画时,观者 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虽不经意数笔,终无俗 韵。”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宁化知县陈鼎收集了黄慎诗作,删去了大约一半, 将他的339首诗编为《蛟湖诗钞》四卷,为之作序,然后捐出个人的俸薪,刻印 发行。依黄慎本人的财力,他肯定是无法刊印自己的诗集,只能任其湮灭。幸好 他遇到了一个爱才的有眼光的知县,其实陈知县不仅是为我们这些后人保存了黄 慎的诗作,更是为宁化的文脉保存了生机。   陈鼎在《黄山人〈蛟湖集〉叙》中描绘了黄慎的晚景,可谓十分传神:“山 人落拓,不事生产。所得赀,辄游平山堂及金陵秦淮湖,随手散尽。倦而归。今 且老矣。延与相见,年高而耳聋。与之言,不尽解,惟善笑而已。”“颇嗜果饵。 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益壮旺。”   据不完全统计,黄慎晚年居乡期间,留下了约六十件画作,还有若干怀念扬 州友人的诗篇。虽说名满天下,但他的晚景似乎有些清寂,以至于他的卒年也说 不清楚了,一说卒于乾隆35年(1770年),一说是乾隆37年(1772年)。不管怎 么说,黄慎活上了八十,在当时算是很长寿了。这个常年漂泊的艺术大师最后还 是悄然无声地死在了故乡,葬在宁化县城北郊一座叫作茶园背的小山上。   这个嗜睡的老人,一觉睡了二百多年,他的墓地直到1983年3月才被人发现, 那里有一片杂乱的桃林,野草几乎淹没了他的墓地。人们发现了残破的墓碑,残 存的文字记载黄慎葬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八月(如是当年安葬,则黄慎卒 于乾隆三十七年无疑,但宁化素有停棺待葬的风俗,所以也不能仅凭墓碑来断定 其卒年),人们还发现他除了原配张氏、侧室吴氏,还曾继配连氏,死时有两个 儿子四个孙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据说黄慎的直系后人已难于找寻。这个客 家画圣,他的天才失去了直接的传承者,我想,他的灵性应该是化入了宁化这片 养育他的土地,要不,这片土地怎能英才辈出、各领一代风骚呢?   这次在宁化采访的日子里,我们每天从黄慎塑像的面前经过。对我来说,距 离上次在这街头初见瘿瓢老人,已有近十年的时光。我看到,那用钢筋和白水泥 浇注而成的塑像在风吹雨打中,有了些许斑驳,瘿瓢山人的面容显得憔悴。摄影 师老曲甚至说,有点像乞丐了。瘿瓢山人一生布衣,他画了那么多乞丐、贫僧、 渔翁,其实,他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只不过他的精神在高处,他的理想在 远方。   “画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郑板桥是读懂了他这位老友,而我 们每天从他面前经过,也许应该停一下匆匆的脚步,抬头仰望一下。我想,我们 也能读出一些什么的……   6、李世熊:硬颈的客家学人   明末清初,宁化泉上有这么一个隐士,他在自家客厅的桌上放了一杯清水, 一盏油灯,客人来到后,要是懂得把杯里的清水倒在地上,把油灯点燃,就会受 到主人的加倍欢迎。这两个动作含了一个哑谜,正是:反清复明。   这个隐士就是李世熊。他这种传说中的举动,似乎有些孩子气,其实正和那 种推重气节的客家硬颈精神一脉相承。   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李世熊生于宁化泉上,字元仲,号寒支,他自幼 聪明,5岁就入了书塾启蒙,10岁已能为扇子题句:“舒之风动四方,卷之退藏 山密。”一时传为神童。后来苦读六经、诸子、百家,更是博闻强记,融会贯通。 一代大儒黄道周曾经称赞他“异才博学”。但是他的科举命运却是非常挫折,崇 祯年间他曾九次科试第一,而六次乡试均名落孙山,三次选贡也落选了,据说, 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文章“沉深峭刻,奥博离奇”,不合考官们的口味。   接连不断的落榜,对李世熊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他索性闭门谢客,沉潜到 经史之中,在字里行间听屈子的天问,常常唏嘘不已。   那时正是改朝换代之际,李世熊心情沉恸,明朝灭亡后,自号寒支道人,终 年隐居在阳迟山。他建了一座叫作檀河精舍的木房,把他的书斋取名“但月庵”, 用意颇深,“但月”拆开便是“明一人”。李世熊在《答官公壁书》中写道: “河山易位,人物失伦,欲哭则不敢,欲泣则近妇人,欲死则二耄在堂,相依为 命。当尔之时,如失路之儿,丧巢之鸟,彷徨怆惴,视昼如昏。”在这腥风血雨 的年代,李世熊以他的气节和人格选择不合作的态度,隐藏在乡野山水之间, “空挥骚屈泪,山泽自行吟”。清军入闽后,多次征召他,都被他大义凛然地拒 绝。这是一种非凡的勇气和坚忍,客家人的硬颈精神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百多年后,我们来到泉上寻找李世熊的遗迹。走过弯曲的山道,一块小山 头下面有一块开阔地,一口小水塘幽深荒凉,空地上芳草萋萋,据说这就是檀河 精舍和但月庵的遗址。据新编《宁化县志》介绍,檀河精舍是一幢三开两进歇山 顶单层木房,当年李世熊所反对的政权没能拆毁它,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革 命小将”将它彻底消灭。现在,我们只能对着空寂的山地惘然若失。李世熊在 1686年逝世后,原葬泉上白沙坳李氏祖墓旁边,十一年后改葬在但月庵后面,后 来和但月庵一同毁于“文革”。现在的李世熊墓是1987年重修的,墓碑也是新立 的,上面刻着:大明遗民九世祖李公世熊之墓。也许这是李世熊自撰的碑文,他 生作明朝的人,死也要做明朝的鬼,坚贞如一。   听说泉上镇的旧街还有李世熊的故居,我们沿着村道寻访而去。来到一座破 旧敞开的老房子前,看到一块平淡无奇的假山石,据说这是从檀河精舍搬来的, 可是这块流离失所的假山石,已让人感觉不到李世熊的大气,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两边的厢房还住着人,有两个老人正在化装,看样子,准备参加下午的“铁杆故 事”和晚上的灯会。他们身上艳丽的服装在这萧瑟的老房子里,显得特别刺眼。 正房锁着门,铁锁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从木板的缝隙中往里看去,一根屋梁已 经塌了下来,祖先牌位上也是一片七零八落,不知是后人把牌位新迁到别处还是 冷落了它们。我们意外地看到一块李世熊的牌位,陈旧且破损不堪。   一代客家学人的遗迹仅仅三百多年,就这么难于寻觅。不过,可以庆幸的是, 李世熊的许多著作留下来了,物质消亡,精神尚在。当年李世熊在但月庵专心著 述,“剩有寸心明似雪,临风披诉与谁闻?”郁积胸中的块垒化作了一篇篇雄奇 的文字,《奉行录》、《史感》、《物感》、《狗马史记》、《钱神志》、《寒 支初集》、《寒支二集》、《岁纪》、《本行录》、《经正录》等等,其中《钱 神志》记载自先秦至明末的历代钱币制作和流传情况,是研究古代钱币史的名作, 《物感》是中国第一部伊索式的寓言集,《狗马史记》借古喻今,严厉鞭挞了当 时腐败污浊的政治风气和各种投机谄媚的无耻小人。   在李世熊83岁那年,他独自编撰完成了《宁化县志》,这成了宁化历史上、 甚至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这本煌煌三十万字的巨著,一经刊行,便被视为 “天下名志”。至今学术界仍有“中国方志两部半”的说法,即一部是《武功 志》,一部是《宁化志》,半部是《朝邑志》。中国素有修志的传统,各地各朝 的志书数不胜数,李世熊的《宁化县志》能成为其中最优秀的典范,名至实归。 在《宁化县志》中,李世熊将全志分为土地、人民、政事三事,创造性地在三部 之下分为七卷、五十二目,其中许多篇目都是他个人首创,内容严谨,材料丰富, 文字老辣,既是一本可靠的地方志书,又是一本可读的乡土作品。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初秋,李世熊着凉染病,到了深秋,病越发重了, 他自知时日不多,对他儿子说:“吾年四十已勘破生死,今逾大耄,死何所畏。” 然后端坐着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享年85岁。   李世熊,这个终身不仕的客家学子,以他的气节和风骨对抗着残酷的现实。 1942年,当时的民国政府曾将泉上乡改为元仲乡,表达对他的纪念。在他逝世 315年后,宁化诗人宗夏曦出资编印了一本《寒支诗钞》,这是根据清同治版的 《寒支初集》和《寒支二集》辑录而成的,收编了李世熊大部份的诗歌作品。翻 开这本印制朴素的诗集,许多诗句至今读来让人砰然心动,“何年日月驱云雾, 濂洛枯苗复茁苏。”宗夏曦在前言中富有激情地写道:“透过历史的飘风落烟, 我们仿佛看到这位中国封建社会的清醒士子在宁化山水间倔然挺立的身影。”   这个苍老的身影渐行渐远了,他所留下的精神财富却依然滋养着客家子弟……   7、郑文宝:不朽的诗歌和《峄山碑》   宋初,宁化出了一个著名诗人郑文宝,在闽西北历史上,他应该是第一个有 全国影响的诗人。几次到水茜乡,想起郑文宝的老家就在水茜的郑家坊,李世熊 《宁化县志》载,郑文宝死后归葬郑家坊,“有墓道碑”。我对摄影师老曲说, 应该到郑文宝的墓地拍几张。便问陪同采访的宣传部的老黄,他说,郑文宝墓在 1958年平整土地时,铲平了,彻底找不到了。我不大相信,一次又问诗人鬼叔中, 他正是郑文宝的水茜老乡,证实了老黄的说法,不过他说好像还有一块残破的墓 碑。这让人有些伤感,看来,要寻找郑文宝只有钻入故纸堆了。   郑文宝生于953年,其父是钦赐还乡的将军,算是“高干子女”了。他初仕 南唐后主李煜,官至校书郎。南唐被大宋消灭后,大臣故吏摇身一变,当上了宋 朝的官,唯独郑文宝不肯出仕。他还几次披蓑荷笠,装作卖鱼人,见到了李后主, “宽慰备至”。后来李煜死后,他才愿意效忠宋朝,并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 考取进士,因他办事果断,勤政爱民,一路升迁,官至工部、刑部、兵部员外郎。 他的政声留在了《宋史》,可惜他的诗歌大都散失了,只有16首留在了《全宋 诗》,还有若干散落在同代文人的作品中。李世熊在《宁化县志》中写郑文宝传 时,不禁感叹道:“惜乎皆零肌碎玉,无由睹全璧也。”   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选入了郑文宝的诗,并说:“根据司 马光和欧阳修对他的称赏,想见他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风格轻盈柔软, 还承袭残唐五代的传统。”因为他的诗作绝大部份看不到了,所以,钱钟书也只 能“想见”了。这便是选入《宋诗选注》的郑诗:“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 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抽象的离恨在诗中变成了具体可 感的物件,能够装载上船,这种写法新鲜深细,引得后代诗人纷纷效仿。郑文宝 《题绿野堂》有一句:“水暖凫鹥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欧阳修大加赞赏, 认为“风味不减少陵(杜甫)摩诘(王维)”他还有一首《题缑山》:“秋阴漠 漠秋云轻,缑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晏殊路过缑 山见到此诗,叹服不已,在诗后引用白居易的话写道:“此诗在处,有神物护 持。”   其实,郑文宝更了不起的还是他的书法。在西安碑林里,有一块高218厘米、 宽84厘米的圆首方座的篆刻《峄山碑》(复刻本),这便是郑文宝给中国艺术史 留下的稀世珍宝。到底石头比纸张坚硬,这块郑版《峄山碑》保存一千多年来, 始终是人们学习小篆的标准书体。当年秦始皇登上峄山,和大家商量刻一块碑, 来颂扬秦朝的德政,便让李斯写成了《峄山碑》,后来此碑下落不明,郑文宝也 曾亲自跑到山东邹县峄山一带,在深山密林中找了十多天,一无所获。郑文宝的 小篆在当时极负盛名,一日,他的老师徐铉拿来了《峄山碑》摹本,他如获至宝, 继续苦练小篆十三年,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宋淳化四年(993年),郑 文宝根据这一摹本重新书丹刻石,正文为李斯原碑全文摹刻,15行233字,“画 如铁石,字若飞动”,充分体现了李斯秦篆的风貌和神韵,可谓出神入化。正文 后有题记追述复刻事由经过,用楷书写成,既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珍品,也是关于 《峄山碑》研究的重要史料。   宋祥符六年(1013年),郑文宝在他乡病逝,归葬故里,可惜他的墓地今已 不存,幸好他有一些诗留了下来,还有那块郑版《峄山碑》屹立在西安碑林,宁 化人略可欣慰,先贤到底还是不朽的。   8、伊秉绶:隶书大师和快食面鼻祖   相对于郑文宝著述散尽,伊秉绶就要幸运了一些,他的墨宝在宁化故乡被广 泛收藏。我们在泉上延祥村时,走过一户门锁紧闭的人家,随意就从窗口看到里 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伊秉绶的正书对联。陪同我们的宣传部老刘,曾在泉上镇工 作过,他说这里的许多村民,家里都有伊秉绶的字,不过现在不大愿意拿出来给 别人看,甚至怕人知道,因为担心引来小偷,毕竟大家都知道伊秉绶的字值钱了。 有一天,我们到了方田乡朱王村,在一幢破旧的曾氏祖屋的门楣上,也看到了伊 秉绶的字:弄月吟风。四个非常雅致的隶书。   清朝书坛有“南伊北邓”的美誉,这北邓是邓石如,南伊便是伊秉绶。邓石 如的书法被称为“清代第一”,篆刻独成“邓派”,而伊秉绶字工四体,尤以隶 书冠绝一时。   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正月十一日,伊秉绶生于宁化一个书香门弟,从小 聪颖好学,饱读宋儒理学。15岁那年,其父伊朝栋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刑部郎中, 著有《南窗丛记》等。伊秉绶30岁那年赴京赶考,举中正榜,便留居北京,时常 出入太子傅朱珪的府弟,有一度还住在纪晓岚家中,给他孙子上课。乾隆五十四 年(1789年)会试,伊秉绶进士及第,开始了亨通的仕途,嘉庆四年后,出任广 东惠州知府。   伊秉绶在惠州期间兴利除弊,勤政爱民,他致力于地方文化建设,奖掖后学, 创办书院,重用人才,其提携岭南才子宋湘的故事,便成了一段佳话。那时他在 重修苏东坡故居时,意外地从墨池里发现苏氏珍爱的“德有邻堂”端砚。后来伊 秉绶把此砚带回宁化老家,并把书斋命名“赐砚斋”。有人说,这块苏东坡用过 的端砚给伊秉绶带来了无尽的灵气,他用这块端砚磨墨书写的字特别漂亮。现在, 此砚珍藏于宁化县博物馆,为国家二级文物。   嘉庆十年(1805年)前后,扬州连年水灾,伊秉绶危难之际出任扬州知府。 他乘着一叶小舟,深入灾区勘察灾情,“饥咽脱粟饭,渴饮浊流水”,一边设置 粥厂,安置灾民,一边动员富商损资赈灾,很快稳定了灾区局势,还采取了一些 灵活措施,使灾民尽快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第二年,扬州风调雨顺,百废皆兴, 民众无不称颂伊秉绶。   嘉庆十二年(1807年),伊秉绶调任河库道,不久又调两淮盐运史。任职刚 满两个月,其父病故,便回宁化奔丧。在老家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伊秉绶丁忧三 年,也许是感觉到仕途疲惫,又在宁化呆了五年。这期间他给父老乡亲留下了不 少手迹,也做了许多善事。有一年,宁化城墙坍塌,他出千金维修。又一年,家 乡遭遇饥荒,他不仅捐粮救灾,还利用自己的身份游说商家平价粜米。经友人一 再敦促,伊秉绶还是离开了宁化,启程入京,这是嘉庆二十年(1815年)的夏天, 他途经扬州,旧时好友留他小住,他不慎染上秋寒,一病不起,在扬州病逝。扬 州百姓得知前任知府病逝后,把他供奉在三贤祠里,和扬州历史三位名贤太守欧 阳修、苏东坡、王士祯并祀。几十年前,宁化人黄慎在这块土地上以诗书画赢得 声名,几十年后,又一个宁化人伊秉绶以他的勤勉和德政,在这里获得赞誉。   伊秉绶的书法成就早有定论,且流传甚广,民国至今,常有出版社推出他的 书帖。爱好者不妨来宁化走一走,也许在不经意间,就能那在寻常人家、阡陌乡 野发现伊秉绶的真迹。要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   如果说伊秉绶的书法成就属于精神范畴,他还有一项可以申请专利的发明, 便是物质范畴了,同样值得一说。   在惠州知府任内,伊秉绶生活俭朴,勤于政务和书艺,但毕竟是知府,府上 人来客往,有上边来公干的,有慕名来拜访他的。有人来了,就得招待。他发现, 这招待挺麻烦的,有时还很浪费,便和厨子反复探讨,终于发明了一种面食:精 面粉加入鲜鸡蛋,调和后制成面条,用清水煮沸,取出晾干,然后入锅油炸,便 可久存不坏,客人来时,加入配好的鸡汤和佐料,立即可以食用。这种快速的食 品,不仅味道鲜美,而且经济实惠,体面大方,深受伊府客人的赞赏。岭南才子 宋湘给它命名“伊府面”(又称“伊面”)。那时的伊秉绶不懂得申请发明专利, 以至于伊面的做法流传了开来,现代的快食面、方便面想必就是来源于此,有一 些知名品牌的产品,至今仍在包装纸上写着“即食伊面”。所以我想,把伊秉绶 称为快食面鼻祖,一点也不过分。   9、张腾蛟:早逝的天才   湖村店上的牛会久负盛名,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从闽粤赣三省赶来的牛 多达四、五千头,可惜我们在宁化时未能目睹这一盛况。在当地朋友的描述里, 这一切显得那么神奇。然而,更神奇的是这块土地曾经出现一个天才。但是,最 最让人悲伤的是,天才早夭。   这个天才叫作张腾蛟。据说,张腾蛟在娘肚子里就开始读书了。有个书贩子 挑着书来到店上,听到山岭下传来小孩子读书的声音,以为那里有学堂,过去一 看,却只有一座木屋,一个孕妇在里面做女红,那琅琅读书声便是从她的肚子里 传出来的。不久,孕妇产下一个男婴,果然聪明伶俐,6岁报学,7岁能诗,14岁 便为店上的戏台撰联:“褒贬中千秋青史,点醒外一枕黄粱。”不用说,这就是 天才的张腾蛟了。   不过,天才也不顺利。张腾蛟到汀州府岁考,发榜时被列为四等。按当时规 则,三等已是不及格,四等就是差了。张腾蛟气恼不已,便买了一只大灯笼,写 上“四等生员张腾蛟”几个大字,然后提着灯笼在汀州城招摇过市。这恐怕也只 有天才才干得出来的事情。天才走累了,便仰卧在汀州桥上,裸出腹部,人家问 他这是干什么呀?他说,我在晒书。事情就传到了前来汀州巡学的太子傅朱珪那 里,他调来张腾蛟的试卷一看,立即就惊呆了,改为第一名,并把张腾蛟收为门 生。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张腾蛟考中第一名举人,朱珪便把他带在了身边, 把他称作“国士”,推荐给礼部尚书纪晓岚等人。据说,张腾蛟文字瑰丽雄伟, 风格类似朱珪,这位太子傅时常让他代写奏折。不久,因祖母病故,张腾蛟回到 了宁化守孝。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这个天才考中了进士。复试时,宰相和珅诬陷张 腾蛟文章中有一“群”字,把“君”(皇帝)和“羊”(禽兽)并列,有辱君王, 纪晓岚等人为他打抱不平,但最后还是仗势欺人的和珅占了上风,停止张腾蛟殿 试资格一科,让他下科再来。可惜这个天才等不及了,在下科殿试之前病逝,终 年只有35岁。   似乎天才就注定要早夭。张腾蛟死后,朱珪、纪晓岚大为悲痛,写了许多诗 悼念他。这些诗留下来了,而天才的诗文却在时间的尘烟中消佚了,这是特别让 后人悲痛的事情。   现在,在天才的家乡,他的故居也已经荡然无存,淹没在一片荒草之中,只 有原来的一块门石孤零零的。天才的逸闻故事,更多地变成了传说,让宁化人乐 此不疲地口耳相传。   10、雷鋐、张显宗……还有多少名字照亮了宁化的历史?   行走在宁化的这些天里,我们时常能在偏僻的村庄,意外地发现一些破旧的 老房子,门楣上赫然写着“进士弟”或者“大夫弟”,一打听,这祖上果然是出 过大人物的。有时,和一些老人扯起某个话题,他们也不免要提起祖上哪一世哪 一辈出过什么高官,还有什么人曾经在历史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宁化,这个客家祖地,数百年来,百余个姓氏的人们不断的流入与迁出,在 这活跃的移动过程中,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涌现了多少优秀而杰出的人物,怕 是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一个地方的历史,要是没有这些不同寻常的英雄 人物,那会是多么的寂寞。   巫罗俊、罗令纪、黄慎、李世熊、郑文宝、伊秉绶、张腾蛟……这些灿烂的 名字,照亮了宁化一千多年的历史。如果罗列出来,这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名 单。但是,在上面这些人之外,有些人也是不应该遗忘的——   伍正已,唐大中十年进士及第,是汀州府第一个进士,官至御史中丞,政迹 显著。   雷观,宋靖康年间太学生,力主抗金,勇于上书痛斥张邦昌等投降派。   伊天佑,明嘉靖年间曾任湖南桃源知县,为政清廉,能诗善文。   黄槐开,明万历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推官,廉洁奉公,后来受到排挤,拂 袖而去,回宁化隐居天宝山,著有《天宝山人集》、《心经述》等。   雷鋐,字贯一,号翠庭,清朝著名的理学家。学者称他翠庭先生,而宁化人 至今称他贯公。雷鋐雍正十一年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来一路升迁,仕途 顺畅,当时文坛名流方苞称他是“天下第一流人物”。他力倡程朱理学,知行合 一,著述颇丰,其中《读书偶记》收入了四库全书,另有《闻见偶录》、《自耻 录》、《励志杂录》、《经笥堂集》等等。他死后五十年,他的老乡伊秉绶还为 他刊刻了《经笥堂文钞》。   张显宗,这个宁化人传说中的状元,其实是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的榜 眼。宁化民间至今流传着他的许多故事,这种对家乡人物的喜爱心理,当然是可 以理解的。张显宗先后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他学风严谨,善于发现人才, 深受明太祖的称赞。朱棣夺取帝位后,张显宗被捕,但朱棣爱惜他的才能,没有 杀他,把他流放到今宁夏境内镇守边关。在边关的三年,张显宗尽心尽责,引导 回汉人民兴修水利,消除民族隔阂。后来,交趾(今云南、越南境内)一带少数 民族叛乱,张显宗随军南征,平定叛乱后,张显宗因战功而被任命为交趾布政使, 他推行怀柔政策,把交趾治理得很好,而自己却积劳成疾,病逝于任所。交趾人 立祠祭拜他,朝廷也追封他为工部尚书。死在他乡的张显宗,由他的三个儿子护 柩回到宁化,葬于城郊张家坪。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百年”,在宁化这块客家祖地的历史上,英 雄辈出,举不胜举,他们像星星一样点缀在历史的银河里。 (下期续完)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肖毛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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