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9 (第一五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Nessun dorma!                    §    Nessun dorma! 亦 军:Nessun dorma!      §                  §     ·亦 军·     【网讯】             §                       §  今夜无眠!今夜无眠! 【牛肆】             §  广场上的喇叭如是说。                  §  盛会才要开始   陈钦赠:魔鬼夜访陈钦赠后生    §  革命的战鼓正向西行 西行    罗巴子:话屁           §  踩着森巴的节奏。 recluse_jqb:站直了        §                  §  都别睡了今天    【丝露集】            §  哪有人开party睡觉的                   §  你看看这望不到边的红 托 地:光绪是被枪毙的      §  过年似的对吧    王十月:出租屋里的磨刀声     §   于怀岸:夜游者          §  我们向西 向西                  §  迎着风雨的方向 【网里乾坤】           §  让我听到你狂喜的脉搏                   §  律动 摇滚 苏永生:“流人”鲁迅的内心世界  §  以两万五千分贝的声量!                  § 【网萃】             § (写给台北街头的三十万红衣群众)                  § John:SARS回忆录:      §       一个科研人员的视线  §                                § 【网讯】∽∽∽∽∽∽∽∽∽∽∽∽∽∽∽∽∽∽∽∽∽∽∽∽∽∽∽∽∽∽∽ ◆ 自肖传国诉方舟子一案由武汉市江汉区法院荒唐判决以来,许多新语丝的网 友都表达了尽快建立科研打假基金的愿望,并陆续在新语丝进行了一些讨论。 2006年8月初,十名志愿者在美国成立了“中国科学与学术诚信基金会”筹办委 员会,正式开始了科研打假基金的筹办工作。目前,筹办委员会正在办理相关的 法律手续和草拟基金会章程,并已经在基金会主页上开通了论坛,欢迎广大支持 者访问并发言。论坛网址:http://www.osaic.org/forum/ ◆ 以下摘自《国际先驱导报》2006年9月13日记者赵岩报道《“流氓外教”引 发的中国思考》。   9月1日,据美联社发自上海的报道,自称是“欲望上海”博主的人,在9月1 日下午给美联社记者发了一封邮件。邮件中称,引起网络上发起驱逐“流氓外教” 行动的这个博客,实际上是一个恶作剧,写博客的是5个“行为艺术家”,包括2 个中国小伙子和3个外国人,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测试中国网民的反应。至此, 网络空间和现实中都流传甚广的“流氓外教事件”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但无论这是几个人有预谋的所谓“行为艺术”,还是被称为“流氓外教”的 这个人使用的障眼法,甚至是其他网友的恶作剧,都已无关紧要。正像事件当事 人之一的张结海教授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的那样,“其实,这个人是否存在, 这个博客是否真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重点在于我们要反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情。”   猥琐博客惊现网络   “流氓外教”事件肇始于一个在bloger.com上用英文撰写的博客,名为 “Sex and Shanghai(欲望上海)”。网名为Chinabound的博主自称是一位在上 海多所大学任教的英国外教,他在副标题中将自己的博客定位为:在上海的西方 恶棍的自白(“Western Scoundrel in Shanghai Tells All”)。在博客中, Chinabound用颇为露骨和低俗的语言讲述了他在上海的数月间,利用教师的身份 玩弄多位中国女性的过程,而这些中国女性大部分是他的学生。   Chinabound是这样描述他在上海的生活的:“你们看,这个星期六我和Star 在一起;星期天我和Yingying在一起;中间我通过MSN和Cherry联系;打一个电 话给Rina;用SMS(手机短信)挑逗Tulip;我给Suasn发了一封Email调情;通过 Wendy的博客向她求爱。”他公然承认他和这些中国女人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他 说:“我们不谈爱,不谈婚姻,甚至不谈住在一起,……与西方女人相比,中国 女人更容易上圈套,……中国女人就是要比西方女人更惹火、更风骚。”   不仅如此,他还用带有侮辱性的话语嘲讽中国男人。该博客称,所有的中国 男人都不能满足中国女人。在Chinabound的笔下,中国男人除了性能力低下之外, 还愚笨迟钝。有一次,他连用了三个dull(呆滞的)来形容中国男人,并用带有 歧视性的语言来称呼中国男人。   上海教授发动网络追缉   8月25日,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心理学教授张结海通过一位网友的介绍 看到了这个博客,一时间,十分震惊和愤怒。愤怒之余,为了让更多的国人了解 这件事情,依靠公众的力量对这个外国“流氓”施压,张结海在自己的博客上发 布了一篇近五千字的檄文——《网络追逐流氓老外大行动》。   “欲望上海”的博客在张结海发动驱逐行动后不久,即对外关闭。人们不再 能看到博客上的内容。   张结海在博客中说:“我们不能再让他过这种‘中国的大学供他生活,中国 的女人供他满足,中国的男人供他消遣’的生活了。”为此,张结海教授还专门 制定了分为两个阶段行动方案,号召广大网友积极参与,力争在国庆节之前把他 逐出中国。   短短的几天里,张结海的追缉行动得到数量惊人的网友支持,该文章被很多 网站转载。《国际先驱导报》记者用Google对“流氓外教”进行搜索,即得到 1,310,000个结果;同时英文媒体也对此事颇为关注,美国的美联社、CNN网站、 英国的《卫报》、《每日邮报》等媒体都进行了报道。《网络追逐流氓老外大行 动》一文也被视为对“流氓老外”的“追杀令”。   国人要求尊重的意识在增长   9月4日在接受《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采访时,张结海教授说:“我做这件事 的初衷按重要程度可分为三个:首先是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反思,为什么在中国 崇洋媚外的现象长久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其次,要反思中国聘用外教的 制度是否存在漏洞和缺陷。最后,我们之所以要找到这个人,把他赶出去,是因 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不能容忍他继续站在教师的队伍里。”   自从张结海在网上发出声讨之后,他的生活因接踵而至的媒体和铺天盖地的 邮件而变得不再平静。网上也出现了对他质疑的声音,张结海说:“最近,有人 发文质疑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公共事件上发出声音,而这一次针对一个流氓老外 却如此愤怒。为什么我写了那么多关注社会问题的文章都没有受到关注,而这个 事情却让大家都跳了起来?”张结海说:“目前这件事情所引起的反响已经超过 了我的预期,对此,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有些外国人和一些有外国男友的中国女 人也对这个流氓外教的行径进行谴责,并且开始和大家一起冷静客观地对这种现 象进行反思。”   张结海说:“中国人存在一种‘逆种族歧视’的心理,就是自己瞧不起自己, 总是把别人排在第一位,自己排在第二位。但是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不愿 意这种情况长期存在。同样是这件事,如果放在十几、二十几年前,不会有这么 大的反响。而在今天,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虽然中国人的自信心没有增强,但 是他们对于更自信、更受尊重的要求在增长,正是这样的意识和想法导致了这种 积压已久的愤怒的爆发。”   “欲望上海”的作者继续沉默,而张结海也表示,目前这个事件已经初告一 个段落。“但我会继续写文章来揭示这个事件背后的原因。如果不把反思作为这 件事的一个重点,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浪费了。”   外国人看“流氓外教”   短短数日,“流氓外教”事件成为网上最为抢眼的热点话题,时至今日,仍 热度不退。一些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也对这件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中国人需要反思和调节”   美籍华人Chris是北京大学的一位英语外教,他认为这位外教在博客中发表 鄙夷中国人的言论是不道德的,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言论自由。中国人更应该思考 他为什么会写出这些文章,为什么年纪大的老外会找到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如 果仅仅是在表面上发泄愤怒、驱逐外教是没有意义的。现在,外国人,特别是白 人在中国乃至亚洲的确存在一些身份上的优势,这些问题都需要中国人通过自我 教育、自我调节来解决。其实,当外国人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外和一个年轻的 中国女孩如恋人般亲密地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感到很难理解,心里也会觉得 不舒服。   Chris说,有些外国人在与中国女孩交往时,也会存有心理上的戒备,他们 并不欣赏那些只喜欢他们的身份而非喜欢他们本人的中国女孩。甚至,有些与中 国女孩交往的白人还会受到其他白人的嘲笑,他们会说:“她是不是因为你是白 人才和你在一起的?”这种情况不仅在中国存在,也会发生在经济发达的韩国和 日本,而且也不仅限于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   Chris说:“我觉得如果中国男人更自信一些,他们也完全可以追到外国女 孩。很多到中国来的外国女孩对中国男人的印象都很好。”Chris认为张结海教 授的愤怒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单纯的指责并不会改变什么。他可以通过这个事件 让更多的中国人领悟、学习到一些东西。   “他的存在是对社会的威胁”   Linda是在北京的一个中美教育合作项目的负责人,是一位60多岁的美国白 人女性。当Linda听说“流氓外教”的种种言行之后,她瞪大眼睛表示不敢相信。 她说:“如果这件事情是真实的,这个外教的行为是非常恐怖的,不仅在中国、 美国,在世界任何地方,这都是非常糟糕的事。”她认为这个外教的存在是对社 会的一种威胁,应该依靠警方将其绳之以法。Linda告诉《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在美国,老师和学生发生性关系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美国有很多大学,不管 是公立的还是私立的,都有老师不可以和学生约会的规定。”   十分喜爱中国的Linda对中国男人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她说:“大部分中 国男人非常正直、可靠、勤劳。他们也很友善。”   Linda认为张结海教授把这个“流氓外教”揭发出来是非常正确的,她相信 张结海是出于提醒、警告中国女孩和大众,而并非为了个人名利。Linda并不认 为这种做法侵犯了“流氓外教”的隐私权。她说:“既然他已经写在了blog上, 并且向公众开放,别人怎么说就不涉及侵犯他个人自由和隐私的问题。”最后, Linda表示,外国人到中国来就是客人,主人和客人应该相互尊重才能友好相处。   虐猫还是被虐的猫?   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夏学銮对博客“欲望上海”公开个人的某些经历一事进 行了分析。他认为,网络空间虽然是虚拟的,但并不完全是私人的,也是公共空 间。这个博客的作者如果一旦把他的行为公开,私域就变成公域,他用挑衅、侮 辱的口吻说话就已经变成一个公共行为。夏教授说:“作为一个到中国的外国人, 他应该尊重中国的风俗、民俗和价值观。如果他把自己对中国女性不道德的行为、 对中国男性的侮辱公开在网络上,就是对中国人民感情的玩弄和嘲讽。正因为其 中牵涉到民族感情,才会引起民众如此强烈的愤慨,这种愤慨是一种义愤。”   他说,这个事件和之前的“虐猫事件”有些类似,网民们都是在网上对“流 氓外教”进行追踪、批判。但夏学銮认为,批评应在一定范围内,言辞不必过于 激烈。因为批判本身也是一种发泄,一旦过度,受批判的人就会成为“被虐待的 猫”。   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所长喻国明教授则并不很赞同张结海教授的做法。 他说,身为一名教授,一个知识分子,在事情没有证实之前不应该如此激烈,这 不符合他的教授身份。喻国明认为,这件事如果仅是个案,本身就不值得大家去 关注,更加不必上纲上线地来进行谴责。   复旦大学哲学系教师徐英瑾说,他个人反对“追杀令”这类的言辞,在事情 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要“见风就是雨”。在这次事件中,有很多去过国外的网 民,或者与外国人接触比较多的网民,他们因为对外国人了解得更详细、更准确, 所以他们的观点也更加客观。这类网民是对网络传播有很积极作用的,他们的理 性思考可以带动其他人更加正确地去看待某些事。 ◆ 以下摘自《北京娱乐信报》2006年9月15日记者张守刚的报道《女诗人作品 网上遭嘲笑 网友抨击其作品全是大废话》。   曾担任鲁迅文学奖评委 网友抨击其作品全是“大废话”   女诗人赵丽华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几年前的旧作突然在网上走红。但对其 “大白话”似的诗歌风格,众多网友并不认同,并通过仿写其诗歌的形式表示嘲 笑。昨日赵丽华接受采访时承认,自己的诗歌风格在文学界也存在争议。   女诗人突然成网络红人   在网易文化频道、猫趣园等社区,近日女诗人赵丽华的诗作流传甚广,多数 网友对她的诗歌表示嘲笑,引发了仿写其诗歌的热潮。   引发网友嘲笑和争议的原因是,赵丽华的诗歌非常浅显,内容都像是日常说 的一段话被断行而已。以流传最广的《一个人来到田纳西》为例,全诗就像一段 话断成四行:“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而《摘桃子》 《张无忌》等也极像“大白话”。   记者搜索赵丽华看到,她是成名已久的诗人,曾在《人民文学》《诗刊》 《诗选刊》等各大报刊发表大量作品,出版多部个人诗集,现任《诗选刊》编辑 部主任,还曾担任全国文学最高奖“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评委。   网友戏仿诗歌“大废话”   一位网友质疑说:“她的诗歌到底传递了怎样的信息?可以说这只是自欺欺 人的大废话。”   这种“大废话”在网上遭到大量的戏仿。有网友做恍然大悟状,写道:“我 明白诗歌就分段而已/从此我欢呼/诗歌没死/丽华用华丽的诗教育了我/原来 我也能写诗”。还有网友讽刺道:“你啊/是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女/诗 人/因为你让我也成了一回诗人!”   赵丽华:李白名诗也是大白话   记者联系到目前家住廊坊的赵丽华,她对自己的诗歌在网上受到关注表示惊 讶。“那都是我几年前的作品了,没想到还有关注,我现在主要写随笔专栏。” 赵丽华介绍说,当初她写那些诗歌时,非常不喜欢那些八股式的流行风格,就借 鉴了当时网络文学的一些风格,不再追求复杂和深度。“当时都发表在《诗刊》 等权威杂志上了,也引起了很多批评。所以再有人批评,我都很习惯了。”   面对“这还是不是诗”的质疑,赵丽华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是”。她认为, “床前明月光”“飞流直下三千尺”等唐诗名篇,其实在唐代就是大白话。她还 表示,自己有的诗看起来简单,其实也有深意。“比如网友讽刺的《一个人来到 田纳西》,其实是对著名美国诗人史蒂文森《田纳西的坛子》的一种解构。”   文学界:是否诗很难说清   “她的诗还是有趣的,但是毕竟只是小聪明。”诗人徐勇韬如此表示,他认 为“诗歌不仅仅只是去关注那些虚弱的风花雪月和玄幽的精神痛苦”。对网友的 反应,他表示“她的诗本身是对经典文本和经典诗意的一个反讽,而网友则又对 这种反讽进行了反讽”。   而女诗人马淑琴表示,她之前就看过赵丽华的诗,“是不是诗歌很难说清 楚”。“现在有很多先锋诗人,写的诗歌连专业诗歌评论家都看不懂,这是一个 极端。但要是变成了大白话,一点韵味和意境都没有,也成了另一个极端。”   赵丽华诗歌选摘   《摘桃子》   诗人们相约去北京西郊摘桃子   问我去不去   我说要是研讨我就不去了   但摘桃子好玩   远胜过赏花   《张无忌》(二)   张无忌和赵敏接吻   赵敏把张无忌的嘴唇   给咬破了   有关这一吻   电视上处理得比较草率   《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   我坚决不能容忍   那些   在公共场所   的卫生间   大便后   不冲刷   便池   的人   《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不搭理你了》   我说到做到   再不反悔   《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   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剩下我一人》   我的侄子   刘又源   他5岁半   和另外一个孩子   出去玩了   评论家评论选摘   丽华的诗歌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发现和捕捉到生活中像烟一样轻盈的那 些东西,语言亦松弛到自在飘忽状态,内在的诗意却被悠然守定。——刘亮程   赵丽华是近年来诗歌界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被公认为在 探求诗歌感性与知性、内在复杂度与外在简约形式的切点上有超乎寻常的把握和 悟性,写作姿态随意、自如,毫无矫情、造作之态,有时从容、淡定,有时又大 胆、前倾。——千寻   你不要试图去帮助她(赵丽华),她有着自己的倔强,她有着自己的光亮。 ——郁葱   (翻看各个杂志和选本上的赵丽华作品),我能够从港口的一堆轮船中把她 和别人区别开来,我不是通过辨别她诗歌的色彩和形状,而是听她诗歌的声音。 她的诗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声音,不是“嘘——”的一声,是“砰——”的一声。 ——车前子 【牛肆】∽∽∽∽∽∽∽∽∽∽∽∽∽∽∽∽∽∽∽∽∽∽∽∽∽∽∽∽∽∽∽ ◆           魔鬼夜访陈钦赠后生               ·陈钦赠·    “自从上次夜访过钱钟书先生之后,我已很久没再夜访过人类了。”他说着 走进我的房间,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坐下,“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出我是谁了 吧?我就是魔鬼。”   我心中甚是惊奇,平白无故见鬼了?还好我记得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一事, 这主要有赖于我的好读书的脾性,不但读人生的书,写在人生边上的也读。我记 得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时是很斯文的,虽说他会现牛形,但他并不故意变身吓唬 人,而且从钱钟书先生的记录来看,似乎魔鬼还很健谈,表现了他不凡的机智, 也许我可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说不定正如所说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 书。”   于是我不敢怠慢,赶紧接话说:“是的是的,后生久仰魔鬼先生大名,如雷 贯耳,怎会不知?并且后生好读书,对魔鬼先生夜访钱钟书先生一事也略知一二 ──这事钱钟书先生记录在《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一文里面。”   “他的那篇记录我看过,基本属实,或许他是个写实派;写实派的人有一个 缺点,就是守不得半点秘密,什么都要老老实实地交待出来,你看,连我的小小 的一次私访,他也非写出来不可──难道是为了写什么交待材料,把我也交待出 去了?幸好他是个旧写实派,所写的真实并不全裸,还保留基本的体面,我就知 道现在的新写实派,早已写到下半身去了,据说是为了追求真理,因为据说真理 是赤裸裸的──那么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并非是因为偷吃了禁果,而是用树 叶破坏了真理?无论如何,我总是宁愿体面些的,如果我的下半身总是暴露在世 人面前,那我可真受不了──假如将来你要把我的这次夜访记录下来的话,也请 你用旧写实的手法而不要用新写实的手法,当然,倘若你愿意发挥浪漫主义的想 象,把我的崇高和伟大夸大,我也不反对的。”他说。   我突然得了允许,受宠若惊,说:“魔鬼先生允许后生把您的这次夜访也记 录下来么?”   “拿我做文章的人已经够多,多你一个也不多,再说,倘若我不允许,你想 写我也奈何不了你。我难道可以告你侵犯我的隐私权么?这次夜访也算不得隐私。 我难道可以告你损害我的名誉么?可是你若没有说我坏话,这一控告便不成立。 即使你说我坏话,只要你说你写的是小说而非纪实散文,并且注明‘如有雷同, 实属巧合’八个字,我便告不了你。或者,你干脆改名,‘魔鬼’一到了你的笔 下,就成了‘阿魔’或‘阿鬼’,这样就可以说一切与我无关了,就可以将我的 控告推得一干二净。”他说。   我说:“魔鬼先生独具真知灼见,并且心胸宽广,令人好生佩服,将来写您 的时候,后生一定把您的这几个优点重点强调。既然已有钱钟书先生写过《魔鬼 夜访钱钟书先生》,那么我可不可以也类似地写一篇《魔鬼夜访陈钦赠后生》? 钱钟书先生是有名的大家,自然可以称‘先生’,我陈钦赠无名小辈,是名副其 实的‘后生’──虽说‘后生可畏’,但在魔鬼先生面前,自然是没有‘可畏’ 可言的。”   “你这不是模仿么?”他说。   我说:“不错,既可以说是模仿,也可以说是学习或者借鉴,但最准确的说 法还是模仿。古典派的作家不是认为‘一切创造基于模仿’么?上帝模仿自己的 模样创造了人,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事实上,许多自称是‘先锋派’的作家, 其实都是古典派,比如,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便有了《第二次亲密接 触》《第三次亲密接触》以至《第无数次亲密接触》;又比如,有了‘下半身’ 之后,就有了‘后下半身’,那么就该有‘新后下半身’,这只是早晚的事;而 《我的野蛮女友》之后当然是《我的野蛮老婆》乃至《我的野蛮奶奶》,简直是 全家野蛮总动员;至于格格公主之类的,那就不用说了,因为格格公主本身就是 古典的。”   “说得也是,其实我也善于模仿,我就是常常模仿美女的好身材,结果现在 大家一看到好身材就说是‘魔鬼的身材’──这么说来我也属于古典派了?其实 我已经活了几千年,我本身也够古典的──但是我也应该属于‘魔鬼派’,因为 我本身就是魔鬼。那么可以这样结合起来,称为‘古典魔鬼派’,正如现实主义 和浪漫主义也可以结合起来,称为‘浪漫现实主义’,我知道有个叫雨果的就属 于‘浪漫现实主义’这一派。”他说。   我突然想起上次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的时候,谈到了灵魂,钱钟书先生正想 关于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魔鬼便告辞了,于是便没了下文。于是我问道:“关 于灵魂,可否请教魔鬼先生几个问题?”   “你们先前的圣人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可是你们显然把圣人的话当 耳边风。人世间的生活都顾不及,哪管得了下到地狱的死活?不过既然你问了, 我也不妨对你说,我这次就是为了灵魂的事而来的。”他说。   我听了大吃一惊:“怎么?我要死了么?您是来要我的灵魂的么?”   “非也非也,你的灵魂是不归我管的。”他说。   我欢喜地说:“谢天谢地,我的灵魂比较纯洁,该归上帝管,是么?”   “非也非也,你难道忘了,你自己在《下到地狱去》一文中就说过,对于死 在中国的人,上帝不在服务区,因为上帝是西方国家人民信仰的上帝,只管西方 国家人民的灵魂。同理,我魔鬼也是西方国家神话里的魔鬼,本不该出现在你的 国度的,自然管不得你的灵魂。”他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那您是为什么来的呢?您说您是为了灵魂的事 而来,却不知怎么会为了灵魂的事而来?”   “这就是你健忘了,你说你对我曾经夜访过钱钟书先生一事有所了解,却忘 了他的文章中记录了我说过‘歌德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随着报纸上所谓时代 的巨轮一同滚向前去’这么一句重要的话,你们的国家总在说‘与时俱进’,其 实我魔鬼才最最与时俱进的,现在不是在搞全球经济一体化么?我魔鬼做灵魂生 意也要跟得上这股潮流,搞搞跨国投资,中国人口多,市场大,我岂有不来此做 生意之理?以前中国是闭关锁国,我做生意就只好暗中进行,好在地狱到处一片 漆黑,俨然就是一个黑社会,生意倒也兴隆;现在中国早已改革开放,我来投资 可是很体面的,不但受到各级地府官员的热烈欢迎,而且享受各种优惠政策,生 意比以前更好做了。这次我便是刚做完一笔大买卖,多喝了几杯,路过此地,见 你房中还有灯光,便进来坐坐的,打扰之处,还请见谅。”他说。   我说:“哪里哪里,承蒙魔鬼先生半夜光临,蓬荜生辉──不,按钱钟书先 生的措辞,应该是‘半夜暗临,蓬蔽生黑’,这才符合魔鬼先生的身份。不知魔 鬼先生是如何做的买卖?”   “这告诉你也无妨,你显然已经知道浮士德曾经跟我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 按现在的说法,那应该叫合同,我做生意,就是跟人家签订合同,我满足人家一 些要求,人家把灵魂交给我,双方遵循自愿互利的原则,文明至极。比如,我答 应帮助某个人谋取金钱美女,而他需要提前二十年到地狱向我报到,为我做二十 年的苦役;又如,我答应帮助某个人谋杀另一个人,而他需要立即伏法,结果我 一下子就得到了两个灵魂。虽然这些灵魂都肮脏不堪,但做苦役的,也不需要很 干净。”他说。   我很吃惊,说:“我原本只知道浮士德跟魔鬼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除此之 外,不曾听过还有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没想到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还真不 少。”   “所以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以至做到中国来,中国人口多,愿意把灵魂出 卖给魔鬼的人也多,单是那一批贪官污吏,便让我赚了不少──他们死后统统要 下地狱给我做苦役,这可是桩大买卖,有那么一大家子张着嘴等着我喂食呢,没 有大买卖怎么行?”他说。   我说:“据魏阿的《魔鬼威灵记》统计,您的子孙有七百多万呢。这您在夜 访钱钟书先生时也提到,当时您还说您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是 ‘一个失业者’,因为您发现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所以也就没有灵魂生意可以做。 不过现在不同了,您显然已是跨国公司的总裁,大概人类又恢复点灵魂了吧。”   “你说的没错,我是有七百多万的子孙,不过这是个比喻的说法,因为我是 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全成了我的子孙。按现在的说法,我是跨国公司的总 裁,那么那七百多万的子孙,应该称为‘员工’──你现在知道我的公司有多大 了吧,有七百多万员工呢,即使每个员工每月的工资是一块钱,也要花我七百多 万,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曾经想过要裁减一些员工,不过却不知道要将他们安置 何处,难道将他们流放到人间来么?或者移民一部分到上帝的天堂?都不行,人 间罪恶已够多了,何必再闹鬼?而且让那些‘无业游民’扰乱市场秩序可不好。 至于移民天堂,关卡重重,那可真比登天还难──其实上天堂也就是登天了── 至少也要过了天堂的‘托福’考试吧?七百多万小鬼,普遍素质低下,是得不到 上天堂的签证的。偶尔有一些精英鬼魂,我又不能让他们走,需要高薪留下他们 为我打点公司──我到中国来,顺便也挖走了好些中国的‘鬼才’,中国人才总 流向欧美,谓之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海龟派’总是少数,或者 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才成为‘海龟派’;中国地狱里的‘鬼才’虽说不媚外却也崇 洋,都想到我的跨国公司里混口饭吃,而我欢喜之余竟也不禁对中国官员的慷慨 胸襟十分敬佩,他们居然都很大方地同意大量往外输送人才和鬼才。你说大概人 类又恢复点灵魂了,其实这并不准确,人类的灵魂原本濒临灭绝,幸好现代科技 产生了克隆,这项技术运用到克隆人类灵魂上面来,便可以产生灵魂。由于是克 隆,所以你看,人类的灵魂都没多大差别,少数几个好灵魂克隆出来了一批好的 灵魂,较多丑恶灵魂克隆出来一大批丑恶的灵魂。也许你要问,为什么不单克隆 好灵魂呢?这是因为好灵魂难克隆,丑恶灵魂却可以批量生产──对我来说,这 是好事,这些都是我地狱的苦役的来源。”他说。   我不失时机地问:“那么,我的灵魂到底是好是坏呢?”   这时候,只见魔鬼站了起来,向我看了半天,似乎想看穿我的身体,对我的 灵魂来一次综合测评,然后,他慢慢地说:“如果你肯把你的灵魂出卖给我,我 就告诉你。”   我呆了一呆,要我出卖灵魂?   “时间不早了,我休息够了,却忘记你需要休息,我该走了。”他说着向门 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这是我的 名片,如果你想做我在中国的一个分公司的代理,非常欢迎。”他把名片递了过 来,又说了声“再见”,便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   我回过神来,只有手中的名片还在,这名片见证了魔鬼曾经来过,我仔细看 名片上的字:“全球灵魂收购公司,总裁:魔鬼……”  ◆ 话 屁    ·罗巴子·   话屁不是屁话。话屁只是谈谈屁而已。至于这些话是不是屁话,读了才会知 道。   放屁其实是最自然的,至少比嘴巴说话自然。我们说话,时常矫揉造作,装 腔作势,远远没有打屁那样自然。有哲人训导我们说,话要让它在喉咙里打三道 转再说出来。这就是说,我们说话应该言不由衷。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后半句实行起来容易,而前半句要做到却有些困 难。屁是纯生理现象,如果有屁要放,你夹都夹不住。说话就与此很不相同。如 果每个人说话都像放屁那么耿直,那么,苏秦、张仪那种舌头就不可能比肛门更 有用了。   说话如同人的个性,差别极大。有人坦诚,有人虚伪;有人辩才无碍,有人 期期艾艾;有人直截了当善于雄辩,有人转弯抹角善于狡辩。相比之下,放屁方 面几乎人人平等,不分肤色种族,不分智商高低,不分地位阶级,管他什么屁, 每个人都可以而且能够放,这一点基本没什么差别。我敢保证,像拿破仑、华盛 顿这些伟人能放出来的屁,平凡如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放出来。白种人能放的屁, 管他响屁闷屁,我们黄种中国人也能够放。这一点民族自信心我们还是有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屁都是一样的。在“大屁小屁人皆有之”这一绝然 无对的真理之下,屁自身的种类和特色也较为繁多。如同人类,屁也兼有共性与 个性,有的屁响,有的屁不响。有的屁臭,有的屁不臭。有的屁响而不臭,有的 屁臭而不响。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叫做辩证法。这就是哲学,这就是“道”。 “道在屎溺”,也在屁。   放屁与说话,在耿直与否这一点上有重大区别,上文已说,兹不赘述。但正 如哲学家所说,有对立也就有统一,放屁与说话在很多场合下又是可以统一的。 这在我们汉语语境中可以得到印证。比如:   我们厌恶的话,叫做“屁话”。   这话如果音量大,叫做“响屁”。这话音量小,就叫“闷屁”或“哑屁”。   我们厌恶的人说令我们厌恶的话,叫做“放屁”。   如果他说话我们非常厌恶,就叫做“放狗屁”。如果非常非常非非常(这里 的句型仿照“万岁万岁万万岁”,特此说明,不敢掠美)厌恶,就叫做“放臭狗 屁”。   如果对方说的话让无理的我们都觉得无理得难以置信,好像不可能从对方的 嘴巴里吐出来,而只可能从对方母亲的肛门里冒出来,就叫“放你妈的屁”。   奉承不该奉承的人的奉承话,叫做“马屁”。   别人奉承那我们想奉承却没来得及或没有勇气去奉承的人的行为,叫做“拍 马屁”。   以上是从我们丰富的汉语语言宝库里面顺手捡来的一些材料。日常生活中我 们有更丰富更绝妙的嘴头挂屁的例子。有一次,我去开了一个大会,学习某领导 反腐败的重要指示,会议比这篇旗帜鲜明道理充分论据扎实的指示还要冗长,因 为一头一尾还有主持人的讲话。接下来是分组学习讨论,这时候我们都感到有些 饿。我与某甲和某乙三人一组。说实在的,我们都是正宗的无产阶级,对腐败是 最痛恨的,因此我们虽然都极其饥饿,但还是兴致勃勃,一起认真地研究严肃地 讨论反腐败的措施。讨论到热烈处,三人好像猛然明白了什么,不约而同停了下 来,刚才的喧嚣顿时化为难堪的沉静。忽然,某乙响亮地放了一个屁,打破了沉 寂。奇怪的是,这个屁又响又臭,完全违反了“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这一重要 规则。臭气犹如刚才热烈的气氛,很快就传播开来,把我们学习的热情和兴致, 完全转变为强烈的反感和厌恶。而它那瞬间的巨响,仿佛一声坚决的否定和刻薄 的嘲讽,有如禅宗的棒喝,让我们一下子如梦初醒:这一声屁才是真实的,我们 刚才无聊无谓的喋喋不休才是真正的放屁!   这次学习的最重大的收获就是,某乙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屁让我们懂得, 不只是坏话丑话令人厌恶的话才可以叫屁话,无用的废话也叫做屁话。不过,由 于某乙那次打破常规的放屁,也让我感到把屁与话连起来不尽公平。每当我想使 用“放屁”这个词骂人时,我总会担心表扬了他。某乙那一次发人深省的放屁一 直让我念念不忘,对我个人来说,它的意义之深远,决不逊于一次重要的历史性 会议。 ◆   站直了    ·recluse_jqb·   气节,也称为“节操”、“操守”,是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就崇尚的。孟子 曾提出大丈夫的节操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 丈夫。”   作为大丈夫的典范的很多,其中比较有名的当属“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 “靖节先生” 陶渊明与“谪仙人”李太白。   三国魏晋,乱世之秋,不管是谁掌权,对文人的控制都极为严密,不为己用, 就想方设法的除去。而嵇康,这个“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的标准的美男子,则敢于公开与司马氏集团决裂。在《与山 巨源绝交书》这一篇千古讽颂,嵇康明确了他的政治观点:“非汤武而薄周孔, 越名教而任自然。”   陶渊明是我国最早的田园诗人,其诗其文影响深远,李白、杜甫、白居易、 王维、孟浩然、苏轼、元好问等著名诗人无不受其沾溉,对后代影响很大。其人 以其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影响更大。陶渊明当彭泽县令,不得不去见一见品位很低、 粗俗而且傲慢的督邮,县吏拦住陶渊明说:“大人,参见督邮要穿官服,并且束 上大带,不然有失体统,督邮要乘机大做文章,会对大人不利的!” “吾不能 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晋书陶潜传》)(一直以来以为五斗 米为微薄俸禄,但有人根据《晋百官表注》考证,以证明五斗米为日工资,在当 时其实为高薪)靖节先生可谓大丈夫的典范。   “谪仙人”李太白“诗中无敌,酒里称仙,才气公然笼一代”,在《吟中八 仙》中被写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与其才气相匹配的是他 的狂名,“殿上脱靴,江头披锦,狂名直与占前秋。”用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 墨,等于是自绝仕途,但“谪仙人”就是“谪仙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谪仙人”可谓大丈夫的典范。   但中国文人并非是中国传统文化以及自己命运的主宰者。以至与被称为中国 “最后一位儒家”的梁漱溟,在他的《中国文化要义》中发出这样的感叹:“中 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 场说话机会,多少感情被压抑,被抹杀。”所以,你不是要“越名教而任自然” 吗?那就去做你的“竹林七贤”去吧;你不是不能“拳拳事乡里小人邪”,那你 就去“采菊东篱下”吧;你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你就去做你的“诗 酒逍遥学士”去吧。这样导致了什么结果呢?那就是我们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 国,直到二十世纪初,还得由陈独秀在《一九一六年》号召青年要“尊重个人独 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还得在《新青年》杂志发刊词《敬告青年》 里,希望青年“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 信;决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 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惟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 之理。”   “自陈好恶”要付出代价的。马寅初先生(见张友仁先生的《马寅初先生在 北京大学》)常对人说∶“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就不太容易, 言人之所不敢言,就更难。我就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先生由于 《新人口论》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的全国性的政治风暴中受到无理的批判。 1958年由于康生的“听说你们北大出了个‘新人口论’,它的作者也姓马。这是 哪家的马啊?是马克思的马呢?还是马尔萨斯的马呢?我看是马尔萨斯的马!”, 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对《新人口论》的批判。许多朋友劝他放弃观点写个检讨, 以免影响政治地位。周恩来总理也出面打招呼,表示只要原则上的认错,那么北 大校长可以继续当下去。马寅初没有检讨,而是一再声称:“学术问题贵乎争辩, 愈辩愈明,不宜一遇袭击,就抱‘明哲保身、退避三舍’的念头。”马寅初先生 说,《新人口论》写的清清楚楚有十点,十条理由,如果哪条错了就批判哪条, 如果哪条错了我就检讨哪条,如果十条全错就都批判,全检讨。但现在没有一条 实质性批判,就批判是马尔萨斯的“马”还是马克思的“马”,我总不能检讨我 姓马就姓错了吧”。并且积极应战,“我虽年过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 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 们投降。”但是,并没有投降的马先生于1960年1月4日被迫辞去北京大学校长职 务,同时也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就此从政治舞台和学术论坛上消失了。留 给大家的,只是“不屈不饶徵气性,敢言敢怒见精神”。   魏金枝在《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中说:“人应有分明的是非,和热烈 的好恶,这是不错的。文人应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热烈的好恶,这也是不错的。 但天下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除了是非之外,还有‘似是而非’的‘是’, 和‘非中有是’之‘非’,在这当口,我们的好恶,便有些为难了。”其实,辨 别“似是而非”的“是”和“非中有是”之“非”并不是最难的,难的是某人指 鹿为马,千百万人指鹿为马,这时候,你如何取舍?   张恨水先生写于1939年的短论《我哀陶渊明》中写道:“……东晋以后,北 方是夷狄乱华,南方是篡杀相乘。他想到乃高祖陶侃那份运甓自劳的精神,做过 江东的柱石,他却毫无办法的,滚入了南朝那开始的魔境。干呢,干不起来!哭 呢,不像话!笑呢,也决无此理。于是只有一味的淡泊明志,放怀自遣。理想出 那么一个乌托邦来……那一份苦闷其中而逍遥其外的句子,正不知有几千行眼泪 呵!归去来兮,先生将何之?”   是呀,先生将何之?靖节先生尚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三径就 荒,松菊犹存”,可以“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 见南山。”但今天的诸公呢?将何之?将何之? 【丝露集】∽∽∽∽∽∽∽∽∽∽∽∽∽∽∽∽∽∽∽∽∽∽∽∽∽∽∽∽∽∽ ◆             光绪是被枪毙的                ·托地·   公元2003年9月1日上午八点整,陈老师站在白水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望着白底 黑字的大校牌,长长吐了一口气。   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空气洗得稀稀的薄薄的,吸上一小口,打气管 孔一直凉到尾椎骨。陈老师感到心里和胃肠全都空荡荡的,连小腹内那点吃了好 几天蔬菜才养出来的没有多少异味的气体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肚皮一个劲地往 后腰贴。他根本就没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踩在同一个水洼里。   ──四十二年前的中秋傍晚,太阳早早地让风卷到山背后去了,轻飘飘的就 像一张腊月的破春联,天冷得有点离奇,他偎在灶前听肚子里那几个饭粒在小肠 和大肠之间蹿来蹿去,饿疯了的老鼠似的,他想,要是天上的月亮是块饼有多好 啊。刚要走到门外看看月亮是不是爬上了隔壁二毛家的屋角,老爸回来了,瞅瞅 左右没人就蹲下身来,打裤腰里摸出两个青玉米棒,一声不吭地放在灶里煨熟了 塞给他,他两眼都绿了,一手一个抢过来,连棒子也吞了下去。因为怕姐姐们知 道了,赶紧爬到床上,扯过破被子把嘴巴和屁股一块包的严严实实,可是肛门却 不听他的话,嘟嘟嘟,嘟嘟嘟,一通烂响,被子受不了了,鼓得像个大乌龟壳。 正羞得不知把脸藏哪里好呢,却见老爸一阵风般冲过来,一把将被子掀开了,眯 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后,一巴掌扇在他的小屁股上:“臭了臭了!哈哈,小崽子, 臭了!”   他打了个哆嗦。十五分钟前,他把女儿、两万一千元人民币以及自己那张涨 红了的脸皮一起留在了一中高一年一班的门口。可这老爸肯定不知道,也许,他 老人家正在老家山上的树林里飘来飘去呢。   女儿的中考成绩比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低了一分。女儿铁定不笨,可是现在的 考试不是考你笨不笨,而是考你听话不听话,或者运气好不好或者是否有强大的 经济力量或者是否有背景。老陈不敢怪女儿,女儿初中三年读得苦啊,原本亮得 像富士苹果的脸都给读成了番荔枝,从发际到脖子根站满了青春美丽疙瘩豆,挤 得一点空地都没有,一开口全是臭气,连蚊子也给熏得嗯嗯嗯转头往门外飞,有 一次,一只身子花花绿绿的飞狠了一头撞在墙上,竟然就扎了进去,留六条腿和 四片翅膀在墙皮外扑腾。老陈怪自己,怪自己不敢像别的家长一样经常性地跑到 庙里去烧香。   为什么非得让女儿上一中?──女儿怎么能不上一中!老陈在本市教育界也 算是小有名气,是个教学骨干。你说,还有谁的女儿比他女儿更应该上一中?再 说,除了一中本市还有哪家高中靠得住?   陈老师教的是历史,可是他不在白水一中上班,他在三中。三中当然也有高 中,不过,和大老百姓王小二的年夜饭一样,一年不如一年,聊胜于无而已。   陈老师已经在教育战线上奋斗了二十二年,早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英俊潇洒 的青年了虽然他在教室里还能够讲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乱溅。一走出教室,他马 上就变成了一条风干了的老丝瓜走起路来飘忽忽的好像两脚都踩着棉花。但他还 是坚信那位苏联姑娘在电影里说的话:“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是啊,一切都会有的,比如他有了一个女儿,有了高级职称,还有了二居室 住房一套。当然他也有过老婆,不过两年前就没了:老婆原在白水重型机械厂上 班,白水重机是国企,她不是主要领导,所以下岗是必要的。下了岗总不能就不 吃饭了,因此她每天骑了自行车到郊外的工业区当制鞋工人,工人嘛就是要吃苦, 来回四十公里的路算什么,月薪五百块要比路上的大太阳或者风风雨雨要紧。前 年9月刮第十三号强台风“曼妮”,厂里赶出口任务,她顶着风就去了,只是, 再也没回来。他接到电话时女儿正好抗台风停课在房间里背英语单词,小家伙念 得很大声:“曼妮!曼妮!”老陈一边拿起话筒一边回头问,什么“曼妮”呀?! 女儿说:“曼妮,曼妮就是钱啊!”   如果不说钱,陈老师认为自己还是站得住的,是个不可往小里写的人,这一 点他有自信,除了那么两回。不过那也只能算是弯腰而已──为老婆孩子而弯腰, 是大丈夫的行为,是对家庭负责任的具体表现。领政府工资的人都猜得到:一回 是评中级职称,一回是分房。中级职称太要紧了,没有它你根本就没机会分到房 子更别说是参加民主党派到各种地方混点茶水──老陈三十五岁后就对从政失去 了兴致,不知怎么着他总认为当官和作贼差不多,当然扎堆的欲望还是有的,毕 竟是个过惯集体生活的人哪。他想参加民主党派,他喜欢“民主”这两个字,可 是一打听,人家名额有限制,并且,至少得有中级职称,因为这样才能“充分保 证民主的质量”,一句话当场就把他的眼睛噎得绿起来。房子肯定也重要──不 安居你如何能够乐业!命根子当然是捏在校长的手里,有一次他乘着元旦学校开 迎新卡拉OK晚会鼓足气上台吼了一首《把根留住》,可人家校长并不理会。他当 然不能把自己包在被窝里气死,他专挑月亮没出来路灯又比较暗淡的夜晚摸到校 长的家里去屁股贴在沙发边上和校长谈心,咦,效果还不错,校长每次都说,都 是老同事了客气什么。算一算他共去过校长家两次,一块去的东西合计有:中华 烟两条,葡萄酒四瓶,酒瓶上的商标都标着外国字母,老陈的外文丢得差不多了 但还是看得懂产地──波尔多,法兰西。校长不抽烟,但对收藏名烟还是有一定 的兴趣,人嘛都会一些嗜好的──校长非常喜欢喝葡萄酒,特别是法国的葡萄酒, 校长说法国的纬度合适阳光好,风光旖旎人情浪漫葡萄品种正宗,酿出的葡萄酒 喝起来让人心底软绵绵的只想着要帮助天下所有遇到难处的人。这两次行动的作 用相当的显著,其中之一就是陈老师家饭桌上的色彩有几个月时间明显单调不少, 让他深刻地体会到李逵说的“淡出鸟来”是个什么滋味。   他当然也有过机会不用交那两万元,因为一中的教师子女分数不够要上一中 是不用交那笔钱的,这也是有那么多的教师把头塞到裤裆里死活要拱进一中的主 要原因。但尊严是连万客隆超市也没得卖的,作为一个有名气的历史教师他非常 清楚这一点。几年前他曾经到一中代过课,教高三毕业班,成绩好得不得了,让 他到现在想起来还会得意得把两颗门牙撅到和鼻孔同样的高度。当时一中管教学 的副校长就找他了:“陈老师,你调过来吧。我已经跟校长说好了,他的意思是 要你去找找他,他就可以签上同意接收。你要把握机会啊。你知道一中教师是有 很多福利待遇的包括子女的就学问题。再说,你在三中那种地方确实是,怎么说 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他当时鼻子里哼一声:“我去找他?下辈子吧。”那 天离开一中后他大步走在水仙大街的人行道上,胸挺起来头昂得眼睛都快看不见 地面了,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像个“人”字那样把两腿叉开来,在行道树下横着 走。   一中校长读师大时和他在一间宿舍里一起睡了四年,校长上铺他下铺,好得 内裤都混着穿,他甚至还帮校长同志写好了毕业论文就差没署上自己的姓名。可 毕业时人家却把他给卖了,害得他到一个叫长尾山的山沟里整整喝了八年的凉山 风,差点就在那里和别人一样娶个自己的学生实行终身教育。到现在,就今天, 他还是听不得“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人家一唱他就在心里骂:“我骑您姥!” “骑”是长尾山的土话,意思等同于“操”,但形象生动不少。要不是因为校长 同志,那他一毕业马上就会到省政府去报到,当某主要领导的秘书。隔壁宿舍的 张乌地?等下辈子吧,下辈子就轮到他了。为什么要到历史系找秘书?因为该领 导认为中文系毕业生只会接吐沫星子用处比保姆大不了多少根本就不可能帮助自 己提高执政水平,想来想去,还是历史系的毕业生好,至少,可以“以史为鉴”, 让文革后重新出山却老想着要给老百姓们一点光和热的他可以天天照镜子。陈老 师当年在全系排名第一,是个公认的才子,他最应该摆出的姿势就是当仁不让。 人家张乌地现在都已经是白水市的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了,你说,论人材论智商论 笔头他哪点比不上张同学!陈老师很清楚机会是决定一切的,是不可捉摸的就像 天上掉下的鸟屎不是你要它落你头上就可以落你头上的,没有机会并不意味着你 没有能力。可是,当他离开一中后在街上昂然而行时根本就不可能料到女儿中考 竟会考不上一中,因为女儿那时还在上小学六年级,几乎每次大考都能考两个一 百分,特别是数学,没有一次不是满分。   按道理讲,作为一个刚享有自己的住房和高级职称并且不开小店办加工场大 搞补习班或者做传销拉保险的正经中年中学教师他是不可能拥有两万块以上的钱 财的,但是,他的老婆没了,所以他就有了两万多块人民币的存款。   这笔钱是肇事司机亲手送上门来的,人家送过来的总共是十万元,但陈老师 只要了四万两千,因为,照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一条有城镇户口的人命就值这 么多的钱。办完丧事后就剩下不到两万块了──大家都知道,陈老师是不可能乱 花钱的,不应该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他干什么了?他在新开张的慈恩陵园给老婆 买了一块墓地,还树了一条青石墓碑,因为老婆和他结婚后没睡过几天安稳觉, 整天里里外外的手脚忙个不停,他希望她从此能够好好地睡上一场,也不枉她来 这世上陪了他十几年。   肇事司机是个老板,和陈老师同一年上的大学,后来在单位里呆不住了一闭 眼跳到水里游泳,幸运的是没给淹死,还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规模很不小。不 过,他的家庭规模很小,就大光棍一条,因为他的老婆好几年前就扛不住了,趁 着孩子没出来腰身还扭摆得开赶紧另外挑了一棵高大的老梧桐去作自己的凤凰, 不再与他冒充一双鹦鹉,一起在水泥地上啄那一星期也难得见到一颗的香稻余粒。   他说,那天他驾着车往厦门去,要和一个德国人谈一笔比较大的生意,因为 一边还在想着谈判的一些细节所以车开得不是太快,再说顶着台风,不由得人不 小心,可是车不知怎么着就滑到路边去了,正好把滑倒在路边的陈老师的爱人压 在了前车轮的底下,他赶紧打了122报警,然后抱起陈老师的爱人拦了的士赶往 医院,可是……   原来,路上不知怎么着洒了一地的油,听说已滑翻了好几辆摩托车,车上的 人头破手折大腿皮留在地上的都有,问交警,交警说我们的职责是处理交通事故, 问交通局,交通局的说我们的责任主要是负责各种规费的收取和道路建设,问环 卫,环卫说,国道上的事不归我们管,再说又没人请我们去处理!问来问去的结 果是这完完全全是一次意外,最后还是他出钱通过交警和交通局出面,请环卫狠 狠地把路面上的油一滴不剩地冲到沟里去。   司机先生三天两头的就到陈老师家来看他父女俩,每次都要带来一大堆的东 西,他说,他要负担起陈老师女儿以后的一切费用。陈老师知道不能责怪他,甚 至认定要不是因为出了这档事自己会和他成为好朋友,这不,连女儿都叫他叔叔 了。可是,每次他来过家里后,陈老师和女儿都会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陈老师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家毕竟也不是个吃闲饭的,总得让人家和自己跟 女儿出门时都感到阳光是温暖的才算是个男人的做派,所以,当司机先生又一次 打电话说他要来家里时陈老师拿起毛笔在一张宣纸写了几行大字,提起来,端端 正正地挂在老婆的遗像下,他想,司机先生是个明白人,肯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写的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 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 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司机先生抬头看了,眼睛红起来,他冲着遗像深深鞠了一躬,足足有三分钟, 稳住了神后他说:“对不起。我知道大哥的意思。以后用得着我时请记得找我,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打那天起,陈老师再也没在自己的家里见过司机先生。有一次陈老师一边埋 头骑车一边计算着阮籍每次驾了牛车到没人的荒郊野地痛哭一场来回大致要用上 多长的时间,一不留神就把红灯闯了,等立在阳伞下打盹的交通协管员冲他唧唧 直吹哨子时才发觉自己已到了马路的中间,一时方寸大乱,不知所措,觉着自己 像一根洪水中的稻草般漂转起来,奇怪的是,正要打面前穿过的那辆小轿车却悄 无声息地停下来,直到陈老师骑入了安全地带,才默不作声地开走了。   那段时间白水市正在学习沈阳的先进经验,大力推行“撞了白撞”以保证畅 通工程的更加畅通──据电视说,张市长有几次就是因为路人乱闯红灯耽误了和 外商的会面,白白丢失了多次的招商引资的大好机会,直接影响了本市经济建设 的腾飞。“撞了白撞”?!一时间司机们心气大顺,开起车来跟不要命似的,遇 到这种事,不把陈老师撞飞了就是要死按喇叭并打开车窗大骂“干您老姆!”或 者“你找死啊!”或者“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想死他妈的先看看腊历!!” 等等,等等。   陈老师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了一张脸的侧面,很眼熟,对,是司机先生。 司机先生以前去陈老师家是从不驾车的,他步行,双手都提着东西,因为太沉了 两上臂不由自主的撅着走起路来一步一晃的像只大公鹅。   陈老师当然不可能找司机先生借钱,陈老师喝凉水时从来没给噎着过。他前 段时间一直想买一辆摩托车,因为他上班时要经过好几个山坡,以前有老婆时倒 不觉得那些山坡有什么了不得,可老婆去世后他慢慢地就觉着上坡时有些力不从 心,每每要下车推着走,这大概是各种生活失了规律引起的,唉,还是“人多力 量大”啊。算了,还是孩子上学要紧。   昨天下午路过新华市场门口时他想买点小菜回家下稀饭,刚要找个地方好架 住自行车,突然发现地上有一行白色的字横在路中间,字迹非常工整,像是一个 读书认真做事呆板的优秀小学生写的。他觉得有些古怪,住了脚仔细端详了一番: “山西省的王八快跑,许要杀你们!”   他一时搞不清这是件什么事,心里忽地一沉,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自打老婆不再回家后他少了一个说话的对象,嘴巴闲了许多脑子却忙了不少, 经常胡思乱想。他煮完了稀饭就一屁股坐在木沙发上一边等女儿一边想,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想了半个小时后,明白了:许肯定是指黑社会老大许地龙,地龙明 明是蚯蚓的土名,可人们都叫许地龙为眼镜蛇或者眼镜兄,许先生现在是本市著 名的企业家,拥有多家超市和一大片房地产,经常出席各种会议,红得像熟透了 的葡萄,发紫。说起来地龙先生还是他的同学呢,他们小学时教室紧挨在一起, 那时不管是谁包括自己都认为地龙长大后不是饿死就是得吃枪子──地龙虽然瘦 得仅剩一把骨头还架着一副黑框近视镜,却能够趁着校长歪头小便时从后面把校 长的裤子猛地提起来。这肯定是黑帮火拼,地头蛇要吃过江龙。这事他管不上, 不过这种传播消息的方式倒是很有创意的,不比电影里的消息树差。   陈老师心上的这块石头终于放下了,刚想喝口凉水湿润湿润因干着急而有点 发燥的肺管,这时,女儿进门来了,脸铁青铁青,嘟着嘴。   “小家伙谁惹你生气了嘴翘这么高?”陈老师赶忙上前展现父爱。   女儿把书包摔在沙发上:“我们的班主任是白痴,他竟然说光绪皇帝是被慈 禧枪毙的!”   “什么什么?”陈老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儿大了声:“我们班主任说光绪是被枪毙的!大白痴!”停了一下,她又 说:“老爸,不是说你。我们班的同学都傻唧唧地相信他,没人肯信我,他们说 老师说的怎么会有错,他们说我肯定是在发神经。我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光绪是被枪毙的?对,白痴才会这么说。   女儿的班主任是刚从师大历史系出来的优秀毕业生,是经过多方考查才进入 一中任教的,据学校介绍,该老师各方面表现都很出众,学校重视人才,特地任 命他为高一年一班的班主任,一班的班主任哪教务主任加重了语气对刚交完钱的 陈老师说。   今年刚毕业?陈老师的心当时就“咯噔”了一下,这么说他就是大学扩招后 第二年考上的。陈老师对大学扩招没有半点意见,只是对扩招时师范类院校和普 通院校没有加以区别对待这一点有些自己的看法:现在教师的素质已经够让人牙 齿发凉了,再降低门槛,真不知会培养出一批什么样的教师来,怎么说教书都是 要育人的,育人当然不比放山羊或者喂猪。   班主任和一中的校长一样,姓齐,但名字不一样,校长叫大才班主任叫天下。 齐老师个子不大,脸尖,一副很精明的模样。陈老师第一次看到他时很是吃了一 惊,回家后想了半天才发现他长得就像睡在自己上铺时的一中校长。这也许是巧 合,当然,这世界本来就是由许许多多的巧合组成的。   女儿从小爱看书,特别是爱看历史书,女儿说过,她长大后要当一个大历史 学家,比周谷城还大,她说她要用妇女的观点重写一部中国通史。陈老师从来不 认为周谷城是个大历史学家,所以他对女儿的想法很赞同。难怪,女儿会生那么 大的气!   陈老师的第一个想法是,调班!不过,全白水市区的成年人都知道,一中调 班必须得通过校长,没有校长的签字,谁都不敢做主。去求一中那位校长同学? 怎么可以。前面说过了,他求过两次自己的校长,但那种事情谁能有更好的办法, 就像你的阴囊让花脚蚊子嘴一伸扎住了,怎么办?拍?受不了,不拍?更受不了。   都说英雄不会让一泡尿憋死,陈老师自认不是一朵在枝头招摇的英也就是花, 但他至少是个雄性,于情于理都应该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掉这个令人骚痒难忍的 问题。   陈老师对女儿说:“傻丫头,生什么气呀,你们班主任在跟你们玩幽默呢。 明天你叫他来我们家家访。”   陈老师知道,这几年来几乎没人进行家访,社会各界意见都折腾得很大,市 人大特别是市政协叫得比刚下完蛋的母鸡还大声,所以本学期开学前教育局为此 专门召开了多次专题会议并形成决议,严格要求各个学校大力开展家访工作,加 强家校联系,对家访工作没做到家的教师将进行严肃的处理,小齐老师铁定不敢 不来。但是,小齐老师要真来了自己该怎么说?总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因为 作为一个有文凭的中国人,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有羞耻心的。当然,这点小事是 肯定难不倒白水市知名历史教师陈综合的。   办法是要靠人去想,最合适的办法都是在最合适的地方想出来的,所以今天 下午一觉醒来后陈老师洗洗漱漱就到了中山公园,他知道,那里有一个最适合他 想正经事的去处。   他今天上午连着上了四节课上得眼眶发青两条腿直哆嗦,回家时顺便在路边 的小菜摊买了两条黄瓜和半斤甜豆,卖菜的跟他很熟,见他脸色有点不像人忍不 住就问: “陈老师,生病啦?脸色这么不好。生病得赶紧吃点药啊,身体是革命 的本钱。”   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形象有些对不住自己的职业,只好撇撇嘴:“连着上了 四节课,多了些,身体有点吃不消。”   卖菜的吃了一惊,眉头跳起来,两道眉毛悬在皱巴巴的额头上,一条高一条 低,眼珠子鼓得像金鱼:“奇怪,不就是说了不到四个小时的话吗怎么会累成这 个样!我以前在麻纺厂站机床一站就是十二小时也没累成你这样。真是怪事。”   陈老师说:“这世上怪事多着呢,嗯嗯啊啊……”   他心里说,你站着唱它四个小时的歌试试看,你不当场吐血那才是怪事!   中午一觉睡过去,陈老师整个人又来了精神,老话说得好啊,三十如狼四十 如虎,我陈某人还不到四十五周岁,硬度不比生铁差多少。所以一脚踏入中山公 园时他应该可以说是容光焕发的。   中山公园为什么叫中山公园?小时候陈老师觉得很奇怪,问过不少人,可大 家都说中山公园就叫中山公园哪里会有为什么。这事让当年的小陈很纳闷,以至 于有好几天吃不下地瓜稀饭,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陈老师大学时读历史专业是 完全正当的,他在历史方面懂得比他的大多数大学老师还多更是没什么好奇怪。   上大学时陈老师顶着大学历史系学生的帽子在图书馆和各种资料室里死泡, 大三时他就觉着丹田里的气足起来两只脚踩在地上都是劲道。他发现,他小时候 的直觉是靠得住的,比如白水市的中山公园最初的确不叫中山公园,叫人民公园。   原来,当年陈炯明把护法军司令部设在原白水知府衙门后,叫人把衙门所有 的门全打开了,贴了布告说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衙门内外随意进出,休息谈天皆可。 可是,布告都贴出去一个月了就是一只苍蝇也没敢飞进这片坐北朝南的大宅院来, 老百姓路过衙门口时都要紧走两步,连回头侧目望上一眼都不敢。陈炯明是法学 堂出身的,只想了半个多小时就明白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有条件的:至少老 百姓们都得明白自己也是人,和知府老爷他们一样都只长两条腿。于是请人买来 一堆花草树木在衙门里四处种上,再把衙门的门全拆了,重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 向砌上四个大门,门边大立柱上都写上四个大字──“人民公园”,旁边贴了布 告说,公园就是人们休息娱乐的公共场所,任何人都不许以任何名义收取任何费 用,但请公民们爱护园内的花草树木和公共财物保持公共卫生,衷心欢迎各界热 心人士无偿添置公园设施。陈炯明的手下有些不解,说了些小声话,陈炯明生气 了:“老百姓不出,奈民治何!”   因为知府衙门的面积实在是大,所以白水人民公园很快就在闽南一带名声大 起,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去处,特别是南门外的那老百姓都要绕着走的府埕,也 就是衙门正门口那片青石板铺成的开阔地,都改叫小吃街了,全白水的各种特色 小吃挤到一起,挤得来来去去的人像大饼贴小饼。小吃街最有名的小吃叫蚝仔煎, 也就是鸡蛋煎牡蛎,那个香!小半锅猪油烧沸了,将拌好的鸡蛋牡蛎倒下去, “嗤”──香味就上来了,看着一粒粒鲜美肥嫩的牡蛎在锅里突突突地跳,你的 胃立马蹦到嗓门口。不过,前几年旧城改造,把小吃摊一巴掌扫了出去,另外在 城郊找个空地盖了一条要充分展现本地饮食文化精髓的新小吃街,店面整齐划一, 全部红砖绿瓦,专卖电器。可惜的是白水的小吃从此散了魂,就像一群让排炮轰 了的麻雀。陈老师上个月就在府埕碰到了一队穿西装扎领带鼻架金丝眼镜的老头 跟着一个导游小姐在那里转来转去,满脸的失落好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他们的 手上都拎了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子,上写:“桑梓情华侨省亲团”。   人民公园为什么要改名?因为后来陈炯明的部下和孙中山在广州打了起来, 当然,输了,白水人民公园的改名也就理所当然。至于打架的原因,哎,不说也 罢,当然没教科书上写的那么干脆利落。但是“人民”和“中山”毕竟大有不同, 至少,表示的人数相差太大。这一点让陈老师心里有了些小石子,每次上课讲到 “炮轰总统府”时总是有点头晕。   公园的地面有点湿,这有些奇怪。因为今年大旱,从初一到中秋除了9月1日 上午忽然就落一阵水外再也没有一滴雨滴到白水的地面来,旱得到处停水停电, 电视里净是干部群众提着空水桶在说一些比较提气的话。今天午后,突然之间就 飘下了一场小雨,把不少人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天空连晾在外面的衣裤都忘了 收。   下雨的时候陈老师正在做他的黑甜梦,他当然知道下雨了,因为他在半梦半 醒之间就感到了丝丝的凉意,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中午一闭上眼他迷迷糊糊的 又见到乡下那些亲戚们的脸了,他也知道自己替他们干着急是白费力气,农民从 来就是得听天由命,可嗓门还是忍不住的在梦里发干发紧。   公园里没几个人,你想,谁愿意坐在湿地里呢。这让陈老师感到很舒心,进 了大门后一边吸着湿润润的空气一边信步往右手方向拐,他觉着半年多来干得发 燥的鼻孔和心眼一下子舒展了开来,他明白,今天那个地方绝对只属于他一个人, 而且不会湿。   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四方底的大石柱,这石柱有点古怪,因为它不管从哪 个方向看都像一个大墓碑,所以人们都不愿在它底下呆太久。除了他陈综合,大 家都叫它石柱或者碑──本地人把上坟叫磕碑。它当然有四个面,其中三面各刻 有两个大字,分别是,自由、平等、博爱,朝着大门的那面却光溜溜的,刷了一 层白漆。他知道,这石柱明朝洪武年间就有了,而且有名字,叫教化碑,专门用 来把那些有伤风化或者见了官员不认真行礼的人剥光了衣裤四肢张成个“大”字 捆在上面示众,也就是说起的是思想教育示范基地的作用,据说效果非常好,特 别是大冬天的时候。有一点他印象特别深:如果犯事的是读书人,那他贴在碑上 的时候还得背诵朱子语录,错一字,往头顶浇一小盆冷水。到清朝的时候,它就 变成一根拴马桩,专门用来拴知府大人的马,知府大人的坐骑块头全白水第一, 确实用得着这么大的一根大石柱。可是陈炯明看不惯,他叫人在上面刻字,每面 都刻,还在顶端加了个大宝顶底下砌了一圈坐人的石阶。后来公园改了名字,石 碑的南面就给磨光了刷成一面大白板。有一回他在石柱下傻坐,白水市的老古董 陈老归拄着拐杖移过来,三只脚颤颤巍巍地停在他面前,两眼眯起来盯着他的脸 使劲瞅,他一时来了兴致,指着那面白板问:“老先生,这上边早年该有字吧?” 陈老归说,有,当然有,不就是“民主”嘛,──嗯,我瞎说什么呢。   陈老师把背靠在石柱的那面白板上仰头望南边的天空,那片天空刚从漂水里 拧出来似的,瓦蓝瓦蓝,亮得像一股从天外挂下来的蒸馏水,天的高处有几团白 云,怎么看都似一小群刚啃饱青草的绵羊,在阳光里懒懒地伸着腰。望着望着, 他的眼皮重了起来,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干脆,把头搭在膝盖上做起梦来。   这一觉睡得好舒服,手和脚全麻了痒兮兮的好像所有关节爬的都是蚂蚁,陈 老师定了定神揉揉膝眼站起来,望望天,噢,太阳都跑到西边的树梢里去了,涨 红着脸在树叶中躲来躲去。他有主意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问题就出在小齐老师身上,当然得由他本人去解决。调班 肯定不是合适的选择,因为除了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么多的学生,而且一般说来 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学生排着队一批接一批地接受小齐老师的口水的浇灌,自 己总不能太自私了吧,那可不是陈老师一贯的作风。根据小齐留给自己的印象和 陈综合本人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完全可以确定,小齐老师只要有学习的愿望并且 能够用心多学点相关知识,至少可以做到不误人子弟,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好老师。 当然,把话像晾衣服一样直挺挺地亮出来怎么也算不上是合情合理的,人家小齐 有本科文凭,还戴着学士帽拍过单人照和集体合影,再怎么着也应该挤得进读书 人的队伍。跟读书人讲话?最佳的方式就是曲里拐弯不要一下子把话说白了── 读书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尊心极其地强烈,你把话说得太直接岂不是瞧不 起人家的智商和所受的教育。怎么办?这还不简单,把话说瞎了吧──你要是把 牛皮吹到胀破了那就没人会信你而是立马想到反面去,一点也不会不开心,因为, 吹牛是不会伤害到别人的自尊心的。   晚上七点十五分,陈老师把几碟小菜和一对啤酒杯外加两双筷子在客厅的茶 几上摆好了,将沙发稍稍挪了挪让主客的位子都正对着电视机,然后在主人的位 置坐下来晃着脑袋左右看了看,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怎么这么安静? 客厅里除了自己的拖鞋偶尔擦着地板的声音外,能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大喘气。女 儿呢?女儿已经准时进入自己的房间去啃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了,女儿做事 一贯轻手轻脚,连翻书的声音也舍不得让人听见。奇怪,就是对面楼的那对婆媳 也不见动静。那对婆媳都是中学教师,天天准时打晚七点一直吵到北京时间二十 一点整,每天都要把许许多多不堪入耳的闽南语和普通话生生灌入他家的客厅来, 陈老师听她们死吵了三年多,可是从来没听明白过她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今天会 不会出了什么事?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望,怪了,那家竟然不开灯,人家在客厅 里点上蜡烛,一家人围着桌子喝啤酒。陈老师忽然感到眼球有点湿,忍不住把头 伸到窗外朝东边那条让楼房夹得窄窄的天空望去。   咦,那里竟然有一颗金黄色的星星,大得有些离奇,就贴在又黑又厚的天上 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它就是同事们这几天在办公室里谈论得快吵起来的 “有史以来可以看见的最大最亮的土星”吧?老师们争论的结果是,天相异常地 上必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想到这事,陈老师猛然就吃了一惊,一股使命感“怦” 地涨上胸口,不由得把胸脯挺了起来,几乎立刻就想跑到美国找著名作家阿城说 说自己的心脏结构了,阿城很喜欢在书里说,“美丽的宿命”。但他忍住了,回 身走到客厅中间,站了站,调整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过了五分钟,终于还是按捺 不住,又走到窗前,他想好好地吼上一嗓子。可是,这不是我们陈综合老师一贯 的作风,没办法,只好立在窗前把双掌反向交叉在背后伸直了,胸腔鼓起来憋了 二十多秒钟后狠狠地哼了一声,回身到厨房把一箱大白鲨啤酒抱出来。   陈老师已经两年多没往家里买过啤酒了,今天他打公园回来时特地把这箱啤 酒扛上七楼来,扛得吭哧吭哧的浑身都是咸水,眼前飘满萤火虫。   放好啤酒后他站在桌边楞了一小会,忘了什么呢?对,电视。陈老师把电视 打开了,音量调大,大到说话时也听得见──自打女儿上高中后,家里的电视从 来没有正经响过,顶多像蚊子一般哼上一阵,有时他真想叫女儿出来看看新闻看 看人文地理节目或者科教短片,可是……   就这时,门外楼梯传来一阵橐橐橐橐的脚步声,很沉重,还有喘大气的声音, 到了门口,又是哼的一声,好像卸下了一个大沙袋。   没等门铃响陈老师就把门打开了:“你好你好齐老师,欢迎欢迎。”   小齐老师显然有些吃惊,因为他直到看见啤酒时才说出第一句话来:“您太 客气了太客气了。”   喝啤酒当然是要说话的,不说话那叫喝猫尿。虽说陈老师天生不是一个多嘴 多舌的人,但作为一名有二十三年教龄的老教师兼今晚的东道主,话语自然而然 就出来了,当然,三句不离本行。   ──来来来小齐老师我们先干三杯。爽快,的确是个学历史的。我也是学 历史的。来,为我们专业的源远流长再干一杯。你小时候最爱看三国和水浒?你 也觉得奇怪我们学的历史书好像故意跟它们拧着干?这就对了,我们能看到的历 史书总共就两种,一种是官方的历史,另一种是流氓的历史。前者就是那些在图 书馆里摞得整整齐齐威风八面的大部头,专门用来给各种论文提供注释并把一大 堆的脑壳熬成大白菜,这些书读起来就像啃木鸡腿,春秋笔法为尊者讳嘛,尊者 们都喜欢别人啃木鸡腿。当然其中也有一本是人写的,那就是《史记》,读了它 你会觉得血压升高胸部挺得像公鸡。我们学历史的不啃木鸡腿肯定是不可以的, 不过你会读得头昏脑胀好像戴了高度老花镜。我倒是有一招,你啃它们的时候拿 一张白纸,在上面按年代顺序写上主要年号和重要事件,然后根据你看到的内容 在边上打勾或打叉,时间一长,你就能从那些勾勾叉叉里看出它们到底应该是个 什么身段。后者,后者就是你看到的水浒和它的兄弟姐妹们。流氓从来就是被踩 在最底层,没被当人看待过,所以他们也不可能把别人当人看,他们的眼里只有 英雄,剩下的全都是该杀得一个不剩的,英雄就是“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 的“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可惜就是没有一部历史书是普通人的。好,喝一杯。 你想看普通人的历史?你得自己去扒,你可以把木鸡腿里的数据都抄下来,记住, 要把它们写在边边角角上的“人相食”也抄下来,然后,然后呢你再按次序看看 尽可能多的野史笔记等等,这样,你至少可以知道个大概不再被人家牵着鼻子四 处乱转。   你上个月也去参加市理学研讨会?哈哈,喝!我可没去。他们又要大力弘扬 白水市的理学传统以促进本市的精神文明建设?他们还要用朱熹的活动路线寻找 新的旅游热点以促进本市的第三产业的更高层次的发展?你当时尿就急了?哈哈, 我也是怕膀胱受伤所以不敢去。那群吃白饭的。喝,喝。二程和朱老肺都是些什 么东西!理学就是不讲道理,他们想的就是要活活憋死你。这种东西谁最喜欢? 对,皇帝。元朝的皇帝不懂几个汉字,可人家也懂得爱朱熹,至正二年,朱熹注 的书就成了科举考试的法定参考书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放臭屁。为什么?就因为理 学的理就是怎么做好一个奴隶!朱元璋爱朱熹那是理所当然,你想,他还能到哪 儿去认出这么一个摆得上台面又如此管用的祖宗?找朱温?那怎么可以,朱温的 名声多臭啊,再说朱温那家伙也算是个性情中人,要是学他那样子与部下同穿一 条内裤又如何替子孙们拔刺?来,再来一杯。对,他把徐达他们收拾完后也规定 老朱注的书为法定科举参考书才放心地死翘翘。他那会抢侄子皇位的儿子更干脆: 要考试?那你就只能读朱子做八股!满族人入关就是要来牧猪的,当然照搬。你 没看过八股文?那你最好还是别看。什么味?各种工作汇报和经验总结是个什么 味。是吗,你读过的语文教科书也是就那个味?唉,不说这个了,我们喝。   深圳实行行政分权试点?是吗,史无前例?中国古代从来没有过行政分权权 力制衡?你忘了秦朝就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足鼎立?对对对,行政、监察 和兵权各自独立与相互牵制。这是中央一级的。我们称古代为专制体制只是因为 在制度安排上没有设计对皇权的制约而已。至于地方行政的分权,最典型的莫过 于明代。本只想沿途打家劫舍最后弄假成真的朱元璋继承了蒙古人留下的行省制 度,偏又担心地方长官屁股坐得太大,干脆改掉元代的行中书省体制,弄了个三 司并立,没错没错,就是管民政财政的布政使司、管刑政监察的按察使司跟主管 兵政的都指挥使司,三司平级互不相属事权分割交叉,并且还在制度安排上鼓励 各司长官互相咬尾巴,目的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够互相制约互相监督。结果呢,你 知道的,行政效率极度低下!地方官们睁眼贪污闭眼受贿满口存天理灭人欲。朱 皇帝们不信邪,时不时的就往下派巡按,对,现在叫检查组,可这种东西从一开 始就是瞎忙而已。怎么办呢?皇帝一咬腮帮子,派出一堆巡抚与总督,集监察权 和军事权于一身狠狠地坐在三司的头顶上,这下可好了,又回到了地方行政专权 的老路上,哼哼,有人说这叫历史的回归。骑他姥,“肃静”、“回避”!有谁 把老百姓放在眼里!三权分立真就可以“以权力制约权力”防止权力的腐败和滥 用?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三权之间可以相互制约当然也可以相互勾结达成某 种默契。你看看发达的民主国家,人家不仅在制度上给三权之间设置了许多彼此 交易的障碍,更要紧的是这些国家都有一个发达的市民社会,存在着发达而且代 表各方面利益的传媒,换句话说,这三权的背后还有第四甚至第五权在那里死盯 着,你要搞政治?当然只能尽可能公开透明,躲到黑幕后面做交易?难度太大, 代价也太高,那又何必。权力制衡就是进步?那只能说明我们刚进步到秦始皇的 屁股后头。依我看,政治体制改革要迈的第一脚是给人们自由,给人们经营的自 由,按自己喜欢而且可能的生活方式生活的自由,说话而且有地方说话的自由, 并且还要保障人们的私有财产,保障其取得和保存以及再生产的权利。这一脚不 踩踏实了说什么都等于放屁。是啊,当官的都很威风,到处前呼后拥的。你也觉 得不爽是吗?顾亭林早就说过了,天下大治则小官多大官少,天下大坏则大官多 小官少,小官多大官少得有相当程度的自治,大官多小官少则是节节高升的中央 集权。妈的,怎么又提起这档事。小齐啊,这种事我们在这儿说说还可以,换个 地方你可要闭紧了嘴,你年轻血气旺嘴巴爱听脑袋的使唤,但是,有些想法还是 让它烂在大肠里会好一些,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都是从猴子变来的,你想做人?先 得把尾巴在两腿间夹紧了再说。嗯,不说不说,来,吃菜吃菜。   陈老师忽然发现自己今晚有点不对头,一会儿就讲了这么多的话,语速过快, 节奏也失了,头脑有些晕晕乎乎,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于是暗暗的有点不好意思 起来,夹了两筷子菜后忍不住在往嘴里倒啤酒时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小齐那刀红扑 扑的小脸。嘿,小齐正满脸虔诚地望着他的酒杯屁股呢。小齐望着望着眼睛慢慢 就大了,双手使劲地捏自己的膝盖骨,突然,右掌猛一拍大腿:“您是陈综合老 师?您是我的系主任张老师的同学!我们系主任可出名了,著名的明清史专家。 毕业前他交代我回白水后一定要帮他找,找他的老同学陈综合,他说,陈综合是 个大才子,上学时帮过他大忙,他说,找到了就代他问声好。他说,不知怎么搞 的陈综合的毕业鉴定竟然是‘政治思想不成熟,没有深刻领会到现行制度的优越 性,经常在小范围内以所谓的历史眼光对现行制度的合理性表示怀疑。’张老师 怕我听不明白,还,还特地把那鉴定重复了六遍。听他说,陈老师分配时给弄到 了山沟沟里,谁的信也不回。我有看过家长花名册啊怎么就没想到。真是踏破铁 鞋无觅处啊,真是!”   陈老师知道他说的是张小楷,张小楷大学时睡在他隔壁宿舍。小楷有大志向, 好学。小楷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明朝的税制》,陈老师给他提供了他所必须用的 全部数据,从秦汉开始直到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所有有代表性的年份的国家岁入 全都按时间先后列出来,总共用了二十一张稿纸,上面写满蚂蚁大的字。当小楷 知道北宋的年收入是唐朝的十倍时眼睛瞪得像受了惊吓的牛:“呀!我的妈!” 小楷本来想写朱元璋和中国文学的关系,陈老师对他说,再过二十年吧。小楷早 几年就已经是个博士了,他的指导老师是全国著名的历史学家,一级教授,所以 小楷当然是本省的著名博士、拔尖人才。陈老师在某著名学报上看到过他的博士 论文,头版头条,题目为《朱元璋的变态人格与中国文学的非正常发展》,里面 用上了弗洛伊德的招式,令人眼前一亮,应该说深度是有了,但是,有点可惜, 毕竟小楷还是太年轻,年轻的最大好处是能说敢说,最大的坏处是所有的说法基 本上都是别人的看法──这是一条经得起考验的规律,大铁锤也敲不坏。不是说 过二十年再写嘛,怎么才十五年就忍不住了。   陈老师心底下不由得有点得意,喉头来了些中气:“是,我就是他说的那个 陈综合,按理说我是你的师伯,兼学兄。”   小齐的两眼有些迷离:“那你该也是我叔叔的同学了,听张老师说,你们还 是同宿舍的呢。”   “你说的是齐肚脐吧?”   “你知道我叔叔的小名?现在就我爷爷还这样叫他。奇怪,怎么没听他说起 您?”   陈老师抬头望望墙上的钟说:“这也难怪,他大小也是个一中的校长,贵人 了,多忘事。不像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哥哥叫齐大官。”   是时候了,8点09分,换台。一摁遥控器,《走向共和》气宇轩昂地向两人 的眼前涌过来,陈老师的情绪随着主题歌的旋律一下子就高昂了起来,他知道, 要管住自己的嘴是不可能的了,虽然他已经有点喜欢上小齐了就像喜欢自己的小 弟一样,但是作为陈综合老师他是不可能随意改变计划的,干脆,放开了说。   “中国人走到今天的确不容易。小齐啊你看没看《走向共和》?热播呢。”   “没有。唉,忙啊,呃,每晚都要备课改作业,还要到处家访,还有那么多 的会议,哪来的闲工夫。倒是这些天老听老师学生们在议论,很热烈的,有两个 老师还当场在办公厅里吵起来。不过我知道演的是清朝末到民国初的事。”   “那依你看那个时期哪个人物最可怜?”   “那还用说,肯定是光绪,壮志未酬啊!顽固势力太顽固了。他还是个皇帝 呢。”   “没错。你专业知识学的不错。不过他是不是个皇帝倒没有多大关系,皇帝 这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随便哪个王八蛋坐到那个位子上,只要运气好,都可 以做得像模像样,最要紧的是运气。光绪的运气就不好。你说,他到底想怎么样 呢?还不是想把皇帝当得正经点省得老在那些丢人现眼的协定条约上盖上自己的 印章而已。本来这种自上而下的改革成功率就很小,因为你要靠谁去执行啊,有 几个中国人愿意把好不容易才抢到自己家里的钱掏出来与别人分享?就算他运气 好,真给他折腾成了就像日本那样,那还不得整天想着要全世界的人都在脑门后 边留上一条猪尾巴。你想想现在有那么多的父母把孩子送到文武学校读书是为了 什么?还不就是想让孩子打架时能骑在别人的身上?当时他的肾脏功能还可以。 你也知道,他运气不好啊当时中国就是那副模样,他就是把年号改成棉絮也还是 死路一条,顶多就是死法不同而已。对了,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小齐的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光绪是被枪毙的。”   上钩了!陈老师心中一喜:“为什么?”   小齐一仰头把一大杯啤酒灌下去:“为什么?他是个搞政治的呀,搞政治的 都是该挨枪子的!”   陈老师虽说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食管一热,太阳穴 “噗”就鼓起来。镇定镇定,啤酒啤酒。   几杯啤酒下去,食管里凉爽了许多脑子也清楚了不少:“你说的没多大毛病, 光绪是吃了枪子。不过枪毙倒说不上,他根本就没被人家拉到菜市口一梭子干过 去,他死在自己的床上。我倒是听说过他的一种死法,想听听吗?”   小齐急了:“想,想。您快点说。”   陈老师抿了半杯啤酒:“你说,清末民初谁混得最好?对,大头袁世凯。袁 世凯头大,智商当然不低,理所当然的就要参加科举考试,小齐你知道的,中国 的考试从来不考智商,只考听话的程度,所以他当然就考不上了。可是世凯不服 气,他摸摸自己的两上臂和屁股,哟,都是犍子肉,他想,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 兵,他妈的,我就破罐子破摔,我当兵!他的运气好得不得了,蹭蹭蹭直往上升, 很快就成了一个人物,你记得吗,小站练兵,练新军,这一练就把世凯练成了中 国政坛的一面旗帜。世凯智商高,关键时刻懂得把握时代发展的方向。按道理戊 戌变法时他应该站在光绪他们一边,都是年轻人嘛。可谭嗣同他们都是楞头青, 竟然就没发现世凯的智商比他们还高了几个百分点,深更半夜的就去叫人家拿毛 瑟枪给光绪壮肾气,害得世凯想了大半夜,差点把左手掌的指头数成了六根。聪 明人的最大特点就是能够当机立断,因此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把光绪他们卖了, 一下就给自己找到了在金銮殿上跪拜的确切位置。但是世事比人强,慈禧就是怎 么叫李莲英梳头也是要死的,而光绪呢虽说每天只喝冷稀饭却能够坚持早晚在瀛 台的水边散步。这下就麻烦了,世凯急啊,黑头发一个月就白了七八根。眼瞅着 慈禧活不过第二天了,世凯终于下了决心──都说无毒不丈夫,我世凯如果不及 时出手如何对得住家中的二十几个大小老婆!小齐你说,有二十几个老婆的人算 不算大丈夫?世凯决定干掉光绪。这种事情见不得人,叫谁去好呢?大刀王五? 王五早就成了刀下鬼了再说他要是活转过来还不先一刀把自己咔嚓了。世凯想都 没想就决定亲自动手,你想,他都混到那种田地了还有谁靠得住?郑板桥说了, 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爹娘,不是好汉。世凯是个好汉,因为他从 小就热爱体育运动,就是睡了二十几个老婆后还坚持早做操晚跑步,身手好得不 得了,按现在的标准至少是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爬爬紫禁城的墙根本就不算个鸟, 你想,一个连国都敢偷的人胆气能够有多大?一口吞下两头大象都不用眨眼睛。 那天晚上天气不错,夜黑风高,杀人的好时光,世凯一更刚尽二更还没敲就出了 门。因为这件事比较重大不比偷鸡摸狗,关系到中国的未来,所以他的一身打扮 还是很有讲究的。旧时北京有句人尽皆知的顺口溜:头顶马聚元,最尊贵;身穿 八大祥,最光彩;脚踩内联升,最荣耀;腰缠四大恒,最富有。世凯脚踩的就是 内联升的鞋,但不是官靴,是缎子面千层底,很适合于上蹿下跳,质量不比美国 著名短跑运动员格林的金色跑鞋差,他身上一水的八大祥的黑绸子,下摆处撕下 两块来,一块将腰一扎打个死结,另一块在头上绕了几圈,把大脑袋捆了个乾坤 一派浑沌只露出两只会发绿光的眼珠子,他腰里不缠四大恒,他别一把勃朗宁手 枪,这把勃朗宁可是有点来头的,当时全国就三把,那是李鸿章老先生到欧美各 国展现大清国的大国风采时人家送给他做纪念的,一把送给了慈禧,给老太太当 玩具,当然,不装子弹,另外两把连同子弹分别送给了张之洞和有为青年袁世凯, 老李不喜欢枪,因为那次路过横滨时他差点就让手枪要了老命。世凯体力好,所 以二更刚过就翻到了光绪的床前,光绪在床上滚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揪到一个黑 甜梦,一下就睡得像一头死猪,嘴巴歪呲着口水流了半张床,下身一股腥膻味把 世凯熏得立马就想翻到屋外去。看着光绪那甜美的睡相他差一点就下不了手,为 什么?因为外面的湖水都冻得硬梆梆了光绪的屁股底下竟连一床破棉絮也没有! 甚至,连值班的小太监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世凯心酸哪,站在黑暗中狠狠地在 大肠里操了一顿慈禧的十八代祖宗。志向远大的人都是驴脾气,认准了的事就是 十八头公猪也拉不回,所以世凯绝对不可以手软,他很熟练的就把枪口顶在了光 绪左胸第四根排骨的内侧,轻轻一扣扳机,胜利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世凯对枪 支和心脏的功能都非常的了解,他这种打法有消声效果,并且,血不会打前面涌 出来。第二天,小太监当然发现了,他本来不把光绪放在眼里,可这回的失误不 算太小,怎么说光绪都是国家的脸面啊,这可不是丢饭碗的问题,是掉脑袋的事! 你想,作为一个连根都没有了的国家公务员还有什么比脑袋更要紧?!因此小太 监赶紧扯下自己棉袄上的一小团棉絮,堵住了光绪背后的那个洞洞,四下里擦洗 擦洗,一阵忙乱后坐在门槛上喘了半个时辰的粗气,这才将光绪驾崩的消息汇报 给了上级主管部门,等消息传到慈禧的耳朵里时已是隔天凌晨了,慈禧一听,高 兴死了,快快活活地骑着小鸟到西天当她的老佛爷去了。后来,世凯做了洪宪皇 帝,有次无意中看到了光绪的日记,才知道光绪在瀛台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吃 了十年的冷稀饭后把肾脏给吃坏了,天天滑精,弄得内裤整天湿嗒嗒的心中一派 凄凉。世凯猛然想起那晚他下手前闻到的那股腥膻味,两眼一下就湿了。”   陈老师停下来嘬了一口啤酒,说:“小齐,我讲的这故事怎么样?”   他笑眯眯地瞅着小齐,怕小齐不明白,又把右边脸皱起来使劲眨巴眨巴右眼 睛──陈老师脸上除了眉毛外什么都没戴,小齐这下总该明白了吧!   小齐仰脸望着陈老师的眼睛嘴皮动了又动,但是,没说出半句话来,把陈老 师胃里的啤酒泡急得直往嗓门口挤。小齐望够了,低下头抖着手在桌底下抓了一 阵,老半天后只听得“磴”的一声,他抓出一瓶啤酒来,嘴巴凑过去脸一歪就将 瓶盖咬了下来,咕嘟咕嘟,把两个酒杯都倒满了,一杯塞到陈老师手里,自己拿 起另一杯来,“叮”,碰了一下陈老师的杯。他太使劲了,啤酒泡漾得顺着两个 人的手脖子赶死一般嗒嗒嗒直往地上扑。“啊!”他一口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后 喉头里狠狠地涌出这么一声。陈老师赶紧把啤酒也倒进食管里然后挤出两嘴角的 微笑冲着他。只见他将酒杯顿在了桌上,抬起湿嗒嗒的右臂一抹嘴巴,双手摁住 膝盖腰板一挺,喘了口大气后又仰起小脸来:“嗯──您今天要不说我还,还, 还真不明白哪!”   陈老师的两只眼睛都直了,死死地盯着小齐老师那张写满诚意的小脸,嘴巴 撑了弹簧似的张得像个大喇叭,僵了足足有三分钟,正不知所以呢,腰臀猛一抖, 一股凉气打大肠里排山倒海般撞出来:“呃!!!”   只觉得腮帮子嗯嗯嗯颤起来就像不小心滑入冰窟窿的南极探险队员,冷啊! 是悲哀吗?铁定不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有时间还有心情去悲哀?!新世 纪了你懂不懂啊。肯定是啤酒里的高压二氧化碳冲出来时带走了太多的热量,这 才有道理,铁打铁实的科学!   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今天他们喝的是啤酒,度数低,更没有理由不散。 走到门口时小齐老师抓住他的双手往死里摇:“别,别送别送。不客气,呃,不 客气。您在三中太,太屈才了!明天我就找我叔叔去,调您到一中,来!以后, 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天向您讨教了。您可不能藏着掖着啊,您要倾囊而──授啊! 啊!”   陈老师嘴里连连说,好,好,啊,好啊。可晕晕乎乎中只感到两条腿好似冻 在冰块里,一股寒意咕咕咕直往上涌,挤得他的两排牙齿哒哒哒叫个不停,咬都 咬不住──中秋都过去好几天了喝凉水偶尔也塞牙,所以喝啤酒全身发抖是完全 合理的。   送走齐天下老师后陈老师彻夜未眠,这一个晚上静得有点离奇,他甚至听到 了房间里那盆文竹拔节的声音,啪,啪,轻轻的脆响。他想了许多许多事情,包 括从历史发展的角度重新考虑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陈老师决定,从明天起床后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他这样做是有充分 理由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说,有比乌龟更幸福的动物吗? ◆           出租屋里的磨刀声               ·王十月· 一   就是这里了。房主摇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片片艰难地拨弄了老半天, 才将锁打开。推开门,“呼”地蹿出个东西,把天右吓了一跳。那东西已没了影, 远远地“喵喵”乱骂,以示抗议。是只猫。房主说。一股潮湿的带着咸腥的霉味 扑鼻而来。天右手举在半空划拉着,并没有蜘蛛网。   两个月没住人。收拾一下就可以了的啦。这里虽然离市区远一点,坐车还是 好方便的啦,出门就是518的终点站,半个小时一趟开往市内,一个月收你二 百块,是很便宜的啦!在深圳有房出租的肯定是广东人,广东人说普通话爱带啦, 所以房主说话时啦比较多,有点像唱歌。天右说是啦,我知道的啦。房主就笑着 解下一片钥匙扔给天右。这里很清静的,也没有治安仔来查房。你想干啥都行。 房主冲天右暧昧地笑着。   天右并未挑剔。在深圳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这是一 幢二层的小平房。房主多年前就在市内买了楼。二楼堆着些舍不得扔又用不上的 旧家具,楼下便租给了打工人住。小楼后面是片杂木林,一些南方独有的植物长 得很是蓬勃,路边挤着几株枝叶肥硕的香蕉树。一条曲折的小径在杂草的掩映中 蛇行。小径尽处就是惠盐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再下去200米,便进入了繁华的 小镇龙华。   天右选择这样的地方租屋,主要是为了省钱。在深圳市内租相同大小的一间 房子,月租至少八百块。天右在一家台资厂打工,每月工资才六百块。厂子里是 有集体宿舍的,十二个人挤一间房,六张双层铁架床分割着本来就很狭小的空间。 横七竖八的绳子上挂满了洗净的或未洗过的衣服,空气中总是充斥着汗溲味和脚 臭味。但这并没有什么。只要有一张床,打工人就能把夜晚很从容地打发过去, 并且还能做一些关于美好的梦。天右本无须为租房而劳神,自从与何丽拍拖后, 情况便不同了。行文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在深圳这个地方,什么都是高速 度高效率的,包括爱情。如果说这个城市还有爱情或者我们一定要把这种男女关 系称之为爱情的话。拍拖一个礼拜还没有“搞掂”对方,就明显属于跟不上潮流 了。天右显然是潮流的落伍者。其实打工人创造了这个城市,却从未主导过这座 年轻城市,他们一直处于一种边缘状态,更遑论领导潮流了。天右何丽每次见面, 缺乏一个更加深入交流的环境。时间一长,何丽就不高兴了。何丽说,天右,你 再不解决租房问题,咱们除了分手,将别无选择。天右这才真急了,每天走在大 街上双眼直往墙角、电线杆上瞅,还真让他瞅到了这个地方。月租200元。远 是远了点,想到只是周六周日才和何丽来这儿住,反倒落个清静。天右对何丽讲 了,何丽的脸上就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酡红。催天右早日拿到租屋的钥匙。   房主说你四处看看先,觉得行了就先交三个月的房租。天右问隔壁房间有没 人租。房主过去敲门,没人应。房主说:有租出去的,也是北仔,好象是对夫妻, 做么乜事的不知道,我们只管收钱,其它的不过问的。房主这次没“啦”。天右 点头表示相信。心想隔壁有人租住还好一点,不然这么偏僻的地方,幽静倒是幽 静,还真有些让人害怕。在外打工多年,总是在不停地漂泊,从异乡走向异乡, 打工人没有家的感觉,也普遍的缺少安全感。无论是黑道上的烂仔,还是治安、 警察,或是工厂里的老板、管理员,都可以轻易地把天右这样挣扎在最底层的打 工人的梦想击得粉碎。然而正是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无闻地建设着这个 城市。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统一。许多外来工的 爱情——请允许我再一次使用爱情这个词——其实说不上有多少爱情的成份。大 家因渴望有一份安全感归宿感而同居。随着这份安全感的巩固或消解而结婚或者 分手。听说有邻居,天右唯一的一点担忧也打消了,当下交了三个月的房租,随 后便将房间收拾了一番,到镇上买了一点生活用品,一个家便算安置好了。忙完 这一切,夜色就已降临。天右躺在床上,用力地运动了几下,床发出“咯吱咯吱” 的叫唤,天右便兴奋了起来,一时间浮想联翩。急切地回市内接何丽来一块儿在 新家里共度春宵。   天右是在出门时遇见磨刀人的。当然天右此刻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是 天右的邻居。磨刀人只是作为来讲这个故事的我对他的称呼。准确地说,天右那 时对磨刀人的了解是一片空白。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七年三月的二十八日。天右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的决定,将不可避免地改变他的一生。   天右友善地对磨刀人点了点头。说,回来了,我是新搬来的。   磨刀人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呆滞的笑容。也冲天右点了点头。那一刻,天右 从磨刀人那幽深得望不见底的双眼里看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九九七年三 月二十八日的傍晚,天右并未在意去观察这个未来的邻居,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 快点赶去市内,然后焦急地守在何丽打工的泰丽电子厂门口,等泰丽厂下班的电 铃骤然拉响,然后从潮水样涌出的穿着同样米灰色工衣的打工妹中寻到何丽,然 后再坐上518路公汽,与何丽度过一个消魂的夜晚。而事实上,天右的这个夜 晚正是这样度过的。何丽的兴奋可想而知。打工人的理想都很卑微,这样一个根 本不能称之为家的窝,也能让他们得到莫大的满足。天右说,何丽,委屈你了, 不能给你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何丽动情地搂住天右的脖子,何丽说天右,其 实家只是一种感觉,躺在你的怀里,我感觉幸福安全,这就够了。何丽说着把头 埋在天右的胸前,眼里有两颗晶亮的东西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天右环住了何丽的 腰,用舌头逗着何丽。何丽笑了起来,笑得床板咯吱咯吱响。这一夜,天右和何 丽当然不会想到隔壁房间里的磨刀人是何其地烦躁,也不可能听到从隔壁的房间 里传来的那一声声顿挫的霍霍磨刀声。他们更想不到,他们的这种幸福打破了磨 刀人内心深处的平静,加深了磨刀人的痛苦与愤怒,不幸与悲哀。这就为后来的 一切埋下了不幸的种子。然而天右不知道,何丽也不知道。拥有幸福的人是不会 知道痛苦的滋味的。哪怕是瞬间的、卑微的幸福。 二   磨刀人的女人很漂亮。   磨刀人的女人说我叫宏。别人都叫我阿宏的。我比你们大,你们就叫我宏姐 吧!   天右红着脸,憨憨地笑。他觉得宏看他时的眼神有一种撩人的风韵,这种风 韵让天右想到了猪仔成熟以及八月的乡村,挂满枝头的苹果,白的云朵下面温顺 的羔羊。倒是何丽乖巧,甜甜地叫了一声宏姐!何丽说宏姐我们是邻居了,以后 多关照,听宏姐口音好象也是四川人。宏姐说我是重庆的。何丽说四川重庆是一 家子嘛!两个女人见面熟,不一会儿便啦呱得如同老熟人了。天右插不上嘴,在 一边听着。突然说,你老公回来了。果然,远远地就见一条瘦削的影子施施然从 香蕉树下转过来,手里拎着一大串东西,像是鱼。宏姐消失了笑容,低了头匆匆 地回了自己的租屋。磨刀人便出现在了小楼前。天右说回来了,生活不错嘛。天 右的话里不无讨好。磨刀人并没有答腔。只是拿眼幽幽地剜了天右一眼,一声不 响地进了屋,把门关上了。天右觉得这人无趣,也进了自己的租屋。何丽说,你 有没发现,隔壁那男人怪怪的。天右说是有点怪,他女人却生得好漂亮,为人也 爽朗。何丽说怎么,看上人家了。告诉你,给我老实点,别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 天右被何丽一顿抢白,说得面红耳赤。讷讷地说,自家栏里的猪都在哼哼,哪有 心思管人家的猪。何丽扑哧一声笑了。却神秘地说,我觉得宏姐不象工厂里的打 工妹。天右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两人便不再谈论邻居的事,一起出去买菜做晚 餐。买回菜,把饭忙到肚子里,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却见宏化了很浓的晚妆,在 晕黄的灯光下益发显得妩媚逼人,宏穿一件露脐真丝短上衣,包裙,背了个精致 的坤包“的的夺夺”地出去了。他男人一言不发冷冷地陪宏走到高速公路出口的 地方,送宏上了一辆摩托,才施施然地折回来。何丽正要关门睡觉,见了送宏回 来的磨刀人,说一句,这么晚了,宏姐还要去上班?磨刀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说,没……没……慌慌张张低了头,不敢看何丽的眼,钻进了自己的房里。半天 没有动静。   何丽疑惑地关上门。天右早已等得急不可耐,见何丽关上门,一把抱过何丽, 一只手便伸进了何丽的乳罩。何丽说你这死鬼,死不要脸,不怕别人看见。天右 说谁看见,何丽用嘴呶呶隔壁,小声说,我看宏姐八成是做……话没说完,早被 天右用舌头堵住了嘴,两人便恣肆地动作起来。   女人的第六感觉天生的敏锐。这一晚何丽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有一 双阴森森的眼在什么地方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天右说丽,怎么啦,有心事。 何丽突然的不吭声了,眼睛瞪得老大,面色也白得吓人。天右一惊,转头一看, 却见窗户外面映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想到了隔壁房里那怪怪的磨刀人,心里一阵 惊悸,示意何丽别出声,壮了胆轻手轻脚摸到了门口。屏住呼吸。半晌,外面的 黑影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天右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自己吓自己,是我白天晾的 一件上衣挂在走廊里。何丽也长吁了一口气,全身瘫软了似地躺在床上。忽地听 得咚的一声,什么东西从窗台上蹿了下去,吓得何丽又尖叫了起来。远远地却传 来一声猫叫。原来是只野猫。天右说。过去紧紧地把何丽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何 丽的黑发。两人一时无语。注意:就在这时,寂静的夜空传来了“霍-霍-霍-” 的磨刀声。   应该说是何丽先听到这声音的,何丽声音打颤地抱紧天右,问,什么声音? 天右故做镇定,说,风吹着易拉罐吧。何丽说:外面没风。租屋里的空气一下子 凝固了起来,只听得两人粗重的呼吸和那只旧闹钟的嘀嗒声。   霍,霍霍。霍霍霍。 霍,霍霍。霍霍霍。   一声一声,顿挫有力。仿佛是巫师的咒语,带有一种摄人的魔力,在这南方 小镇寂静的夜空,清晰可辨。天右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记忆深处……记忆深处有 他荆山楚水间的故乡……娘站在漆黑的夜空中一声一声为他招魂,天右哎――回 来哟――回来了。爹坐在床头答……天右感觉他的魂儿掠过了那一片幽蓝幽蓝的 狗尾巴草,那开满山坡的狗尾巴草正随着那一唤一答的节奏在夜风中此起彼伏。   好象在磨什么东西。何丽说。   天右还在胡思乱想。哎!我和你说话呢!何丽揪着天右的胳臂,说,好象在 磨什么东西?!天右回过神来。半晌才说,可能是拿了货回家里赶吧。我们厂喷 油部的磨砂工都领了货回家做的。天右说着紧紧搂住何丽。用谎言安慰着何丽, 也安慰着自己。   霍,霍霍。霍,霍霍。 霍,霍霍。霍,霍霍。   磨刀声在夜空中有节奏地起伏。空气仿佛也被这磨刀声波动了,一浪接着一 浪,夹杂着金石相撞的叮当声。摧毁着天右和何丽脆弱的安全感。两人都想到是 磨刀声,但两人都没有说。这一夜,两人都紧张得睡意全无。直到凌晨一点多钟, 听见远远地传来了“的的夺夺”的脚步声,磨刀声才嘎然而止。不一会儿,便听 见宏姐和他男人在说话。天右这才松了口气,又用舌尖来撩拨何丽,何丽却没有 反应,不一刻,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天右苦笑一下,在何丽的乳房上流连了 一阵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三   再次回到出租屋,天右和何丽又在流水线上忙碌了一周。每天晚上加班加点 地赶货,两人早已忘记了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周五放了假,两人照常地如同出笼 的小鸟,扑扑楞楞飞回自己的家,共度属于他们的又一个周末。回到租屋,依旧 是迫不及待地关上门,先大战了三百回合。   吃完晚餐,到小镇上逛了一圈。又看了一场录像。天右已再找不出什么可供 娱乐的事来。(注意:这是在广东。吃在广东,玩也在广东。世界之窗、锦绣中 华、欢乐谷、大小梅沙……可这一切对天右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天右同 他的何丽再回到出租屋时,磨刀人已回来了。宏不在家。磨刀人坐在门口的走道 里低着头吃饭。这样叙述并不准确。磨刀人并没有专心地吃饭,却把碗里的一条 小鱼夹了逗一只野猫。逗得猫围着磨刀人喵喵叫唤,跳起来扑磨刀人夹的鱼,磨 刀人把筷子一抬高,猫便落了空,却不甘心就此失望地离去,围着磨刀人直转。 磨刀人又把筷子放低,猫敏捷地一扑,终于抢到了鱼,得意得喵呜着。   这是一只很瘦很瘦的大麻猫。大麻猫身上的毛蓬乱地直愣着,两肋深陷,看 得见一根根凸起的肋骨。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流浪的猫,如果猫的世界也有主流 边缘之分的话,这无疑是只处于边缘状态的猫。何丽和天右回来时,磨刀人正乘 猫不注意,蓦地伸出手抓住了猫的后颈,把猫拎在了空中,猫惊恐地惨叫着,四 条细瘦的腿杆在空中乱划。磨刀人见何丽和天右回来了,一松手,猫在空中打了 个翻滚,轻盈地落在了地下,骂磨刀人一声,一闪便没入了墙角的草丛中。   天右和何丽也没再同磨刀人打招呼。两人相依相偎着进了房间,便又迫不及 待地抱在了一起,学着刚刚看到的那三级录像片中的姿势。何丽摆动着丰满的臀 部,夸张地呻吟着。两人调到情正浓时,忽听得外面“啪”地一响。何丽一惊, 抱紧了天右,说什么声音。天右没有停止动作,说,肯定是那只野猫。春天来了, 猫在发情,急着找男人呢。何丽说你怎么知道那是只母猫。天右不再答话,呼吸 粗重了起来,正要深入动作,何丽却说:听,那个神经病又在磨什么。天右一愣, 果然听见一阵金石相撞的声音。接着,夜空中就传来了低沉的“霍霍霍”的磨刀 声。一声。一声。仔细听时,磨刀声又停止了。两人刚开始动作几下,磨刀声又 霍霍地响起,一停下来,磨刀声也停了。这样折腾了几次,天右就草草地败了下 来。两人静静地屏住呼吸,却再无磨刀声。隔壁的磨刀人仿佛睡了,一点动静都 没有。天右狠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变态狂。心里一惊,想这人可不真是脑子有问 题。想到近一段时间传得很凶的杀人狂,再联想到磨刀人的举动,越想越觉得恐 怖,越想越觉得磨刀人可疑。一时间竟手脚冰凉,也不敢对何丽多说什么,只是 把何丽紧紧地搂在怀里。何丽说:天右,我还要。天右便开始动作,心里却总是 想着那冷冷响起的磨刀声,动作了半天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天右说丽,我今天 不行的,明天再来好吗?何丽极不情愿地掐了天右几下,不再理会天右。两人都 用胳膊枕住头,眼睛盯着漆黑的房顶想着心事。猫却不知何时从哪儿偷偷进了房 间,蹲在窗台上,冷冷地望着这一对占据了它家的陌生人。天右说丽,给你说个 笑话。你知道男人最喜欢女人说什么话,最怕女人说什么话。何丽还是不理睬天 右。天右说男人最喜欢女人说我要,最怕女人说我还要。何丽扑哧笑出了声。说, 我还要。天右笑了。说你饶了我吧。猫摇摇头。轻轻地跳下窗台,悄然无声地溶 入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是周日,天右和何丽出去逛了半天街回来。时近中午,却见宏蓬松着 头发,趿着拖鞋穿着睡衣去洗漱。宏睡衣上面的扣子没扣上,两只雪白丰腴的奶 子便半露出来。弯腰洗漱时,那深深的乳沟更是一览无余。让天右看直了眼。何 丽与宏打过招呼,一进门便扯住天右的耳朵,说小心把你的眼珠看掉。又用手在 天右的裤裆里摸了一把,说你他妈的不用时挺威风的嘛。天右嘿嘿地笑。并不辨 解。两人便都有一点冲动,亲热了一番。天右正要弥补昨夜的失职,却听见“笃 笃笃”的敲门声。拉开门,是宏。   宏说,没打搅你们吧!   何丽说,是宏姐呀,没事,进来坐一会儿。   宏就真的挤进了屋。两个女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才知道宏的男人 叫吴风,俩口子都是重庆人。吴风在一家木器厂上班。宏就在镇上的龙门酒店当 咨客。天右说难怪总看你晚上去上班,很迟才回来,原来……何丽白了天右一 眼。说我们女人扯闲话,你一个大男人插地啥子嘴嘛!天右便红了脸尴尬地坐到 一边,有点手足无措。宏叹口气,说何丽你真幸福,看你老公多听你的。何丽说 宏姐你也不错嘛,每天上班你老公还送你那么远。宏摸出一枝烟,扔给天右一 枝,问何丽要不要,何丽说不要。宏并不吸烟,叨在嘴里愣了一回。又说,我男 人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你们别见怪。何丽说这是哪里话,同是天涯打工人, 有啥子见怪不见怪的。宏说,不过你们放心,我老公是个好人。老实人。宏说这 话时,眼里竟是无限的柔情。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宏说不早了,我该去买菜做饭 了。两人便散了。竟有一点依依不舍起来。   磨刀人照例天黑了才回家。而差不多同时,宏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去上 班了。宏一走,租屋里仿佛又变了一个世界,空气也沉闷凝重了起来。何丽对天 右说,你有没有发现,宏的老公眼睛很可怕,有一股杀气。天右说你尽瞎扯啥, 什么杀气不杀气的。   这一夜,也是照例的有霍霍的磨刀声响起。天右毛了胆子在磨刀人的房门外 听得很真切,是真真实实的磨刀声。   这一夜,天右和何丽照例的没有做成爱。天右总是想着那霍霍的磨刀声,该 死的磨刀声。天右很疚愧地对何丽说,丽,我不行了。何丽给了天右一个脊梁。 天右就从背后抱住何丽,轻轻地抚摸着何丽。何丽把他的手拿开,却嘤嘤地哭了 起来。这一哭,泪水便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急得天右手足无措。何丽哭 够了,才抱住天右说,天右,咱们换个租屋吧!天右说嗯,咱们换个租屋。明天 我就去托人打听。 四   重新租屋的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在镇上稍好一点的地方租一间房,月租金 都不会少于500块。况且房主又不肯退房租,甚至连天右打他的柯机都不复。 为了租这房子,办置生活用品,本来就没有存款的天右早已囊中羞涩,就算要重 新租房也只能等到下个月发了工资再作打算。   这个周末,何丽不肯再来租屋住。天右左劝右劝,并保证在晚上能很威风, 保证能把何丽干得落花流水高潮迭起。何丽被天右说动了心,又和天右来租屋睡 觉。但那该死的磨刀声依然在天右刚刚雄起时响起。何丽说,他磨他的刀,有啥 好怕的,他无缘无故的还会杀人不成?天右说我没有怕。但天右却总是一听见磨 刀声便威风不起来。何丽大为扫兴,对天右的热情顿减。以后,任天右怎样说得 惊心动魄,也不肯回租屋住了,并下了最后通谍,再不另租房子,就和天右拜拜。   天右这一段时间心事重重是可想而知的。一方面是租房的事,但更重要的是 天右担心自己从此便雄风不再了。果真那样,对他将是一个何其残酷的打击。写 到这里,我也不想给我的主角这样的打击,我只是想尽可能原汁原味地把我知道 的这个故事讲出来,我无法改变这一切。   原汁原味的故事是这样的,天右做的是一份开冲床的工,天右上班时就这样 胡思乱想着。冲床一下一下地压着模。好几次,天右都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了冲模 下,幸亏他做这项工作日久,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本能,每次都有惊无险,但 也够天右出几身冷汗的了。   丢雷老毛嘿!   广西仔主管冷冷地转到天右面前。你看看你冲的货,这么远冲一下,浪费得 你赔呀!   天右这才发觉,本来一块料应该冲三十个产品的,现在只冲了二十来个便报 废了,一时低头无语,任凭广西主管劈盖脸地一通好骂。广西仔骂够了,掏出张 罚款单,划拉了一通,丢雷老毛签字。天右迷迷糊糊的在罚款单上面签了字,好 象是罚款一百元,管它呢?天右现在已没有心情去考虑罚款的事了。真要阳痿, 不是一百元一千元一万元,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该死的磨刀人。天右恨恨地想。 把冲床开得老快,手机械地把片材塞进冲模下。   转眼礼拜天又到了。周五晚下了班,天右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去了泰丽厂门 口去等何丽。下班铃一响,打工妹们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天右双眼一眨不眨地盯 着厂门口。半个小时过去,出来的打工妹已是零零落落,并未见到何丽。天右急 了,挡住了一个正出厂门的女孩。那女孩一愣,说靓仔,你搞么乜呀!天右红了 脸说:你认不认识何丽,帮我进去叫她一下。谢谢你啦!何丽?哪条拉的?女孩 问。天右说不上来。女孩说,几千人的厂,又不知道是哪一条拉的怎么找人?天 右又花了十块钱买了包红塔山的烟塞给保安。保安懒懒地拿起对讲机接通了车间 的保安。老半天,何丽才磨磨蹭蹭地从厂里出来,远远地见了天右,脸上挂了一 层霜。   两人都不吭声,一前一后地走到厂外那条脏兮兮的河边。天右勾着头没话。 何丽无聊地拾起地上的土圪垃,一下一下地扔进污水河中。说,有啥子事嘛,没 啥子事我要加班去了。天右说何丽,咱们……何丽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咬咬嘴唇 说,天右,咱们散了吧,再这样下去我受不了。你说咱们天南地北的,拍拖图个 啥子?图个贴心,图个依靠,图个安全感。可现在你给了我什么?跟你住在那个 鬼地方,提心吊胆,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上班害怕拉长骂,下班害怕治安仔查, 好不容易礼拜天回家还要担惊受怕,我真的受不了。天右说我知道你是嫌我不行 了。何丽说天右,别这样,你会行的,这只是暂时的,我不是嫌你真的不是嫌 你,我是受不了这种日子,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何 丽说完这些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天右无话可说,只觉得人象被掏空了似的,一时间心灰意冷。天右说,何丽 你走吧!天右说完转身就走。何丽在后面哭着叫了声――天右!天右的泪水就下 来了。他没有回头。他无法回头。   天右回到厂里,开了机床加班。他把冲床的速度调到了最快。我现在无法揣 测天右当时是否有一种自残的快感,或者说我不知道天右是否象他的老板说的那 样故意让冲床轧断手指的,当他左手的四根手指齐齐被轧断时,便痛得昏死了过 去。   五天后,天右出院。同时也接到被厂方开除的通令。老板不仅没有赔偿天右 的工伤损失,反说天右违反操作规定,弄坏了一个机模,扣押当月工资,作为赔 偿。天右到厂里去闹,并扬言要上劳动局去告老板。老板说你要告尽管去告,老 子拖你个一年十个月的,耗死你个蓑仔。天右一冲动,狠狠地说:老子告不了你 便杀了你,反正也是贱命一条。老板冷笑一声,说你小子有种的就放马过来,我 随时奉陪。 五   天右是带了一把刀回到出租屋的。   一把刀,一尺来长,闪着青冷的光。刀是从一个西藏人的手中买来的,那人 说是真正的藏刀。天右抱着刀,突然地觉得自己的胆气粗豪了起来。多日去找厂 方索赔都没有人理会他。到劳动部门投诉调解,厂方不服仲裁,认为天右是敲诈。 因为那天天右把冲床的速度调到了最大的限度,这是厂方明令禁止的违规操作。 也就是说,若要想讨回公道,除非上法庭。这正是老板所想。要是上法庭,没有 一年半载判不下来。他老板无所谓,天右这样的打工仔就拖不起了。天右当时很 无助地往回走,就见到了那个兜售藏刀的西藏人。那西藏人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 湛蓝色的眼,天右只望了那西藏人一眼,意识便有点模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蓝 色便把他的思维覆盖。买下这把刀。西藏人斩钉截铁地说。天右就鬼使神差地买 下了那把刀。   回到出租屋。屋里多日未住人,空气中有股浓浓的霉味。天右推门进屋,猫 忽地从床上蹿下。那猫早已把天右的床当作自己的家。天右说猫,来,我们做个 伴吧!猫并不领天右的情,气愤地逃得远远的冲天右叫骂着。喵。喵。喵。天右 骂,不识抬举的,老子先杀了你祭刀。天右就出了门找来一块石头。   天右蹲下。磨刀。刀锋冷冷。刀声霍霍。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天右收了刀。打开门。是宏。   宏说,咦,天右,这么久没回来住,我还以为你们另租了房呢。何丽呢?天 右一听宏提到何丽,激动了起来。何丽,何丽她不会来了。天右说。天右这样说 时,已是咬牙切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都是你那该死的老公。天右冷冷地盯 着宏那高耸的双乳。天右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冲动。这是一种雄性的冲动。是 的!他的这种感觉很强烈。因为你,天右说:因为你那该死的男人,每天晚上在 房间里磨什么鬼刀,害得何丽离开了我,害得我变成了残废,害得我丢了工作。 天右越说越激动,一激动天右就亮出了刀。当时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天右的心 脏因激动而剧烈地跳跃着,他的体内一定有无数条火蛇在窜动,男人的血液在沸 腾。后来他的阳具就高傲而且坚挺地雄起。我说过,自从何丽走后,天右以为他 的那玩艺儿再也不会苏醒了。现在它居然醒了过来,而且还是前所未有的威风八 面。天右急于想知道,他倒底是不是男人。于是天右一步步地逼近宏。天右说, 你老公犯下的错,应该你来补偿。   宏却笑了。宏笑得很媚。宏说,天右,我早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第一次见你 时就看出来了。宏说来吧,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宏说着解开了上衣的扣 子,露出了那一双雪白丰腴的奶子。天右便抱住了宏,把宏的衣服剥得精光。天 右把心中积郁多日的愤怒全发泄在宏的身上。宏在扭动。宏说狗日的天右。狗日 的男人。   猫不知何时又跳到了窗台上,冷冷地盯着天右和宏。我无从知道猫的思想, 但猫的好奇是肯定的。猫当时几乎是全神地盯着面前的这一对疯狂的男女。以至 于它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蓦地,猫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在空中一连翻了 七八个滚,落荒而逃。天右依稀看见是磨刀人对猫下的手。但天右那时早已忘记 了害怕。那时天右叫了一声何丽。那时宏说了一句别为难我的男人。那时天右就 感觉到了无限空茫……   天右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天右醒来时,已是深夜。   夜凉如水。月如钩。   天右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霍霍的磨刀声。宏一定又去上班了。是他 男人在磨刀。天右听得磨刀人今天磨刀的声响特别的沉,仿佛要把磨刀石切断, 泛着一股浓浓的杀机。天右感觉到了这种杀机。他的内心也有一股相同的杀机在 涌动。天右猛地想到他今天把磨刀人的女人给干了。天右还想到他干磨刀人的女 人时那声猫的惨叫。天右开始害怕了。他把那柄藏刀攥在了手中。攥紧藏刀的同 时天右便把什么都决定了。   隔壁房间的磨刀声还在一声紧似一声:   霍――哦――   霍――哦―― 霍霍霍霍霍霍――霍   急急缓缓的磨刀声如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天右的脖子。天右张开口大 口大口地喘气。攥刀的手已是湿漉漉一片。   先下手为强。天右想。   天右把藏刀抽出了鞘。天右的血又开始沸腾了。因恐惧而沸腾。那该死的猫 不知何时又钻了进来,冷冷地冲着天右笑。天右忽然觉得那猫的笑如同老板的笑, 带着一种冷冷地嘲讽与鄙视。天右一挥刀,猫一声惨叫,拖着一路血迹逃出了租 屋。 六   天右进入了磨刀人的房间。   天右这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在他心目中打满了问号的房间。房间里并没有什么 特别之处。一张简易的小木床,床上堆得乱七八糟,墙边上摆着锅碗瓢盆煤气灶。 如些而已。这是典型的打工人租房内的布置。磨刀人蹲在地上,很仔细地磨一把 刀。从刀柄的形状可以看出这是一把菜刀,但刀身充其量只有一把菜刀的五分之 一大小。看得出这是日积月累磨砺出来的结果。磨刀人面前的磨刀石呈月牙儿状 地弯着,两端高高翘起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形。对于天右的突然闯入,磨刀人并 未表现出我们设想中的惊讶。他仿佛已进入了一种状态,一种老僧入定,物我两 忘的境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这样的手应该是用来弹钢琴的。他的眼睛呈现 出一种迷幻的色彩。仿佛开满了狗尾巴草地田野,在风中,幽蓝幽蓝地狗尾巴草 正一波漫过一波。他那么专心志致地磨着他的菜刀。根本没有在乎杀气腾腾手握 藏刀的天右。   霍,霍霍。霍,霍霍。   声音顿挫,节奏均匀,看不出一丝的慌乱。磨刀人把那锋利无比雪亮的刀锋 对着灯光,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那时 才发现不速之客天右。   磨刀人平静地看了一眼天右。只一眼,天右便突然觉出了一种恐惧。感觉有 一只手突然地把他的心攥紧。天右感觉自己浑身提不起一丝丝儿劲。举刀的手象 刚刚射过精的阳具,软软地垂了下去。天右说我来找猫。一只猫。一只麻猫。一 只大麻猫。该死的猫偷吃了我的菜,还把我的床弄脏了。天右解释着,声音低得 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天右突然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善良的打工仔。心中无 论充满了什么样的仇恨与愤怒,那也只是一个打工者阿Q似的仇恨与愤怒。长年 的麻木与生存的压力已磨尽了他的锐气。天右连在这屋里多呆一分钟的勇气也没 有,更别说用手中的刀去砍向那个让他陷入了困境的磨刀人。其时天右还不明白, 真正让他陷入困境的不是磨刀人,磨刀人之于天右,不过是一个带有某种隐喻或 者象征意味的代指。而其时,天右在缓缓地后退,抓刀的手湿漉漉的。天右紧张 地盯着磨刀人,害怕磨刀人突然地一跃而起,刀锋一闪,砍下他那颗脆弱的头颅。 天右并不想死,活着多好,自己还没活够呢。这样想时,天右的一只脚已退出了 磨刀人的房门。   磨刀人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地挥了一下手中的菜刀。磨刀人说你别走了。天 右还在往后退,藏刀护在胸前。你别走了。磨刀人又说了一句。说着就逼近了天 右。恐惧再一次袭遍天右的全身,天右感觉脊背后冰凉一片。物极必反恐惧到了 极点便能生出勇气,就象现在的天右。天右感觉他有了力量,他握刀的手青筋凸 起。当磨刀人再一次逼近一步时,天右一闭眼,挥出了手中的藏刀。仿佛儿时挥 手轻轻拍打吃饱后懒得走路的老黄牛。有一股粘稠的东西溅在了天右的脸上。天 右睁开眼,听见磨刀人说了一声:好。天右又挥出了一刀,磨刀人又说一声:好。 磨刀人说:真的很好。谢谢你,天右。天右这时突然地清醒了过来,我砍了磨刀 人两刀。天右几乎绝望地想。可这刀我不是准备来砍老板的么?现在天右两刀都 砍向了磨刀人,一刀砍在磨刀人的肩上,另一刀,也砍在磨刀人的肩上。磨刀人 的胸前已染红了一片,但磨刀人的神色很镇定,磨刀人并没有还手,甚至没有招 架。天右突然明白了,磨刀人是故意让他砍的。这样想时天右又感到了一阵无可 名状的恐惧。磨刀人已是脸色苍白,缓缓地靠墙坐在了地上。天右这时的脑子如 水洗一样的清醒。天右扔掉了手中的藏刀,去扶坐在墙角的磨刀人。磨刀人突然 地伸出血糊糊的手,一把抓住了天右的手。说,天右,谢谢你。天右说:我送你 上医院吧。天右说着要去抱磨刀人。磨刀人说:不用了,天右。我是故意让你砍 我的,你让我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让我从自我封闭中走了出来,很久以来,我 沉入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 逼我去杀人,我也想杀那个人,但我不能杀人,我疯狂地磨刀,进入了一种走火 入魔的状态,是你的这两刀让我清醒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磨刀人这样说时,双 眼里秋水样的纯净、祥和、幽远。天右仍然一头雾水。天右说,我送你上医院, 我出医药费,我不是真心想杀你的。磨刀人说:没事的。你听我说,我要说,如 果你真的想帮我,你就做一回我的听众。天右不再固执。天右坐了下来,和磨刀 人相对而坐。磨刀人说,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七   (磨刀人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西部的一个小山村。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小 学教师。他十七岁开始在村办小学教书,在教坛上兢兢业业整整耕耘了十一个年 头。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定,教龄在十年以上的民办教师是可以转成公办教师的。 但他没有能转正。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不该爱的人是村长的女儿。 村长的女儿曾是他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村长的女儿也到小学任教。他们之间的 爱情发生发展得行云流水,但却在关健的时候出了问题。因为村长不允许他的女 儿嫁一个穷得叮当响,又比他女儿大十来岁的教书匠。后来,他就失去了教师的 职业。他决定要来南方打工。那天,天刚麻麻亮。教师背上简单的行囊,走到了 村口。当他深情地再一次回眸生他养他的故乡时。他看见了她――村长的女儿。 这是一个没有一点新意的私奔的故事。这种故事大量地充斥在我们的民间故事和 唐宋传奇中,故事的结局当然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一个是八府巡按,一个是诰 命夫人。而这个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双双来到了南方,然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流 浪生涯。东莞,佛山,深圳。他们相濡以沫,从不分离。然而,他们是普通的打 工者。他在一家小工厂当员工。她则忙碌在流水线上。是爱情使他们从风风雨雨 中走了过来。后来,她怀孕了。一次人流。又一次人流。他们养不起孩子。他们 计划赚够了一万块然后就结婚。然而那一万块还未赚够,她却被炒了鱿鱼。后来, 他们的一个老乡介绍她进了一家酒店做咨客。他们的生活开始发生悄悄的变化。 有一天,她哭着对他说,她对不起他。原来她被经理灌醉后,让别人给睡了。男 人愤怒了。男人打了女人一个耳光。然后男人操起了刀,要去酒店里杀掉那个害 他女人的经理。女人抱住他。女人说,你要杀,就杀了我吧。女人又说,客人给 了我一笔钱。女人还说,我豁出去了,做一年小姐,挣点钱,然后离开这该死的 南方,离开该死的老板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看着跟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男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中的刀, 又柔情地抚着女人说:我不该打你。女人说:别怪我,我也是生活所迫,我实在 不想再这样子流浪下去,我想有个家,有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就这么简单平常的 一个愿望,可这个愿望却那么的难以实现。女人说,老公,你不会怪我是吗?男 人说,我不怪你。只是他晚上再也不和女人做爱了。男人是个懦弱的男人,他也 没有勇气真的去找那个诱惑他老婆下水的男人算帐。从此以后,女人每天晚上出 去做小姐。男人便在家里焦躁不安。男人快要发疯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了刀, 想去杀人。杀经理,杀老婆,杀那些压在他老婆身上的男人。甚至杀死自己。他 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冷如秋水,但他终于没有去杀人。他是读书人,他是理智的。 何况他连鸡都没杀过。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每天晚上磨刀。渐渐地,他发觉 磨刀是一种境界。每当听到那霍霍的磨刀声,他便会进入一种虚拟的空间。在那 个空间里,他的思想纵横驰骋。他可以砍瓜切菜样地砍掉他恨的人的头颅,也可 以佛祖般的对他恨的人拈花一笑。再后来,他便不再有任何的思想了,他只是迷 上了磨刀。没有仇恨,没有自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为磨刀而磨刀。磨刀这个 单一的动作,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份。不停的磨刀可以使他进入一种无物 无我的状态。在磨刀的过程中,他无爱亦无嗔。他们的生活又趋于了平静。后来, 他们新来的邻居打破了这种状态。邻居是一对小情人,每天晚上疯狂地做爱。女 人夸张的呻吟和床板的吱呀声如同扔进水中的巨石,在他宁静孤寂的心中激起了 波澜。每当听到隔壁的做爱声,他便想到他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他 的心中又升起了仇恨的火焰。他拼命地磨刀,但现在他已不能进入无物无我的境 界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浮躁,充满一种血腥的狂热。他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磨刀, 他一次又一次徘徊在邻居的门外,恨不得砍死他们。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告 诉他不能这样。他觉得他心中有两个自我,一个是佛,一个是魔。一会儿,是佛 战胜了魔。一会儿,是魔战胜了佛。他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成为佛陀也可以 成为魔鬼的,佛和魔是如此的接近啊。糟糕的是近来魔渐渐地占了上风。他知道, 一旦佛彻底崩溃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那样的事情是他心爱的女人不愿看到的。 为了他的女人,男人是不会干出任何傻事来的。女人说了,今年年底就洗手不干 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磨刀人的脸上泛起了一片兴奋的潮红。磨刀人说,这个故事中的教师就是我。 后来,你们走了,又来了。再后来,你进来找猫。我突然想让你砍我几刀,把我 砍死了,一切都解脱了。你真的砍了我。你这两刀把我砍清醒了,我知道我该怎 样做了。   天右,谢谢你。磨刀人说。   天右茫然地看着磨刀人。魔,佛。天右不懂。仿佛又有所悟。天右再次把目 光投向磨刀人的眼,这时天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恐惧,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理解, 他理解磨刀人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扭曲。因为他有着相同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 扭曲。那一刻,他是如此的怀念故乡,怀念荆山楚水间那开满山坡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在风中起伏,象长江的秋水,一波漫过一波……天右轻轻地一声叹息, 拎起了他的藏刀。一转身,却看见宏满脸泪水地站在门口。天右一阵慌乱,不敢 看宏的眼,逃出了租屋,消逝在夜色中。良久,远远地传来一声狼样的嚎叫。   不久以后,磨刀人和宏突然地从这个南方小镇消逝了。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 里。也许,他们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没人知道他们那不堪回首的过去的地方, 生儿育女,平静地过完他们的下半辈子。而每当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 乡的时候,那间偏僻的出租屋里依旧会传来霍霍的磨刀声。   磨刀的人是天右。 ◆               夜游者                ·于怀岸·   谢家旺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黑夜。他说他每天都眼巴巴地 望着太阳落山,等待夜幕降临。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饿着肚子盼望母亲赶快收工 回家生火做饭那样的急切。谢家旺不喜欢白天,他认为白天太亮,什么都看得见, 不仅仅是看得见,而且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天里就是在树脚下撒一泡尿 也要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的,心怕被哪个妇女碰上了,要是被大姑娘撞上那就更 不得了,做长辈的斯文扫地呀!夜里多好呀,夜里哪儿都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 不见,它掩盖着一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谢家旺喜欢夜晚越黑越好,最好是伸 手不见五指的那种,不过有星星也不错,显得富有诗意,但不要太多,一多夜色 就透明了,像一锅黑芝麻浆兑多了水,渗稀了,味道自然要淡一些。要是大月夜 那就更不好了,跟大白天没什么区别。他认为所谓的夜晚,就是要夜,夜就是黑 的意思。不黑不成夜嘛!所以旧历每月的十三到二十这一个星期,他夜里是从不 出门的,原因很简单,这段时间如果不是阴雨天的话,整夜都会被大月亮照耀着, 到处明晃晃的,他就是出门也找不到感觉。谢家旺曾私下里戏称这几天是他的经 期,每到这几天他就觉得特别难熬,头昏、胸闷、烦躁不安,而且还觉得小腹下 面隐隐地疼痛,脾气也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或者是摔碗砸碟子,而且特别地准 时。他有时候禁不住想哪个女人的经期要是有他这么来得准,那她应该是个特别 健康的女人,在来那个的时候就不会有多少难受,更不会像他这样了。他老伴以 前就是这样的,提前和推迟最多就是一两天,她就像个男人一样,来那个时几乎 没有感觉。廖红梅就不同,她前后要相差一个多星期,没来前就头昏、胸闷、呕 吐、来的时候痛得在地上打滚。过完这几天谢家旺就会心情舒畅许多,常常是天 一黑或者是上弦月一下沉,他就哼着阳戏调子出门了,去村巷里瞎转悠。也不打 手电,甚至连烟都不抽,村巷他走了几十年,熟悉得很,就像他教的小学语言课 本上的课文一样,早就倒背如流了,哪里有块冲跷跷的石板,哪里有个牛蹄踩出 来的水坑他都一清二楚,甚至是从他家走到苏小妹家是多少步,走到廖红梅家是 多少步,走到村部楼是多少步……,他都反复丈量过,走起来小半步也不会出错。   谢家旺喜欢那种走在黑夜里的感觉。黑夜里,喧闹了一天的猫庄沉寂了,显 得空旷和安静,就连那些白天里让人感到压抑的逼仄的大山也像是退得远远的了。 谢家旺就是这一两年来在黑夜里走多了才听懂了春夜的蛙声秋夜的虫鸣原来是那 么动听的音乐,一点也不吵,反而让整个村庄更加安祥和宁静。以前给学生上课 时他曾反复地解释过“鸟鸣山更幽”,总是解释不到位,越说越糊涂,现在真切 地感受到了,却没解释的机会了。他前年就退下来了,是提前退的,让最小的女 儿顶班,再迟一年,她就顶不了了,那项政策取消了。小女儿赶上了末班车。谢 家旺知道黑夜里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有待于他去探索和发现,但谢家旺的兴 趣显然不在这方面,他是一个注重感觉和感受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感性大于理性 吧。谢家旺喜欢黑夜,就是觉得黑夜能给他带来最大的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到处 游荡谁也看不到,他自己不打亮,看到有打亮的人老远就绕开了,跟谁都不撞车, 所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一个夜游者。当然他老伴得除外。老伴也懒得管 他,她只要天天有还珠格格看就行了,现在那台大雪纷飞的十七吋黑白电视机倒 成了老伴的老伴。   夜色多么地迷人呀!许多个夜晚,谢家旺走在村巷里都禁不住要发出这样的 感慨。每次一感慨完,谢家旺都会对自己感到一阵惊奇,老都老了,还这么抒情, 他感到有些不相信这是自己发出来的感慨。   正是舍不得这样的黑黢黢的夜晚,虽然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和在县城工作的女 儿每隔半个月就要打来一次电话说要来接他们去城里住,但他毫不为儿女的孝心 所动。   城里有这么迷人的黑夜吗?他心里想。   城里到处都是大功率的街灯,明晃晃的,城里的夜晚还是夜晚吗?他给儿女 们说。   儿子和女儿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拿着电话张口结舌。   老伴倒是动心了,跑到县城女儿家住了二十天。谢家旺倒希望她多住些日子, 哪怕住上个三两年也好,但她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   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游荡回来,看到屋里亮着灯,吓了一跳。   看到老伴后,谢家旺幽幽地说,你咋就回来了,不多住些日子?语气里有些 不满。   死老头子,我是不放心你,老伴说。她听出了他的不满。   呵呵,我有啥让你不放心的?   你说呢,我哪里不放心你?我是怕你背上又挨刀子。老伴挑衅似的说。   谢家旺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次轨。那是他在公社中心完小里教书时。有 一天中午,完小里一个年轻女教师的丈夫从县城里来看她,那人来了后,见女教 师不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她又刚换了一把新锁,男人也进不了屋。那是八月份, 天气热,学校也没有开学,家家户户都关门上锁的,那个男人口渴得不行,就去 学校围墙后面的水井里打水喝。也合该谢家旺要倒霉,男人喝了水后,那泡憋了 一路的尿涨得不行了,水井前面不远是条大路,不时会出现一两个人影,他只好 多跑一截路上了个土坎去水井后面那片小树林里撒。上了土坎往前走了几步,他 就听到了他很熟悉的那种呻吟声。那个男人是县城机械厂里的电工,他走到哪都 带着一个挎包,包里装着用得着的刀具。那天谢家旺的背上就是被一把三角刮刀 刺了三刀,满身是血。   这事都过去二十来年了,他和那个女老师早就断了,她调回了县城,他下放 到他们猫庄的村小,失去了联系。谢家旺想不到老伴还会把陈年的旧账本翻找出 来,他刚要说句什么,发现老伴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电视机里林心如抱着 张铁林正哭成一团。老伴不叨唠了,谢家旺也就懒得多事。他想老伴也就是顺口 刺他一下罢了,谢家旺怀疑她这么快就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在城里跟女儿争电视频 道受了气,发生口角也未可知。这一年多来,老伴就只看还珠格格,不晓得她看 多少遍了,总是看不够,谢家旺知道女儿他们两口子任何电视剧是从不看二遍的, 他们说电视里都是肥皂剧,一看就过了,不值得复习。这样一想,谢家旺提起来 有半尺高的心又放了下去。   是的,就是从那之后,谢家旺恨死了白天。他想要是黑夜的话,那个男人哪 里还会爬那个几米高的土坎去撒那泡尿。他站在水井旁一泚不就完了。而且谢家 旺觉得特别冤的是,那个时候他其实和那个女教师根本就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 那天中午,谢家旺去水井那边喝凉水,那个女老师也跟了过来,喝了水后,两人 坐在水井边一株大树的荫凉下歇凉,他们都不说话,谢家旺看到那个女教师拿着 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女教师这样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谢家旺突然心血 一热,站起身来就往树林里走,走的时候既不说话,也不看那个女教师一眼,他 想她要是跟了上来他们就有戏了。反正,谢家旺就不想一个人在这件事上较劲,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女老师果然跟了上来。一进小树林,她就抱住了他,比谢家 旺还要主动。但是,城里的女人不像乡下的女人那么直接,要绕得多,不肯直奔 主题。他们拥抱、接吻,抚摸,小声地聊天,都是临时发挥,表达着对对方的思 念和渴望,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前戏上了。所以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谢家 旺和女老师尽管双方都已经进入了状态,正在买力地动作,但实际上他们都还穿 戴得相当整齐。谢家旺遭遇了突然袭击,也还可以毫无顾忌地拚命逃蹿,不至于 赤身裸体,把为人师表的那点斯文扫地。也正是因为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谢家旺 才没有被清除出革命教师队伍,要知道那还是个“政治挂帅”的年头,上头处理 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件是毫不心慈手软的。   小树林事件除了让谢家旺断了光明前途,其它方面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他 老伴是农村妇女,有所有农村妇女的传统美德,种田种地,抚儿育女,孝敬公婆, 任劳任怨,她对这种事的态度很鲜明,那就是无所谓,只要谢家旺别提跟她离婚 就成。而这一点又恰恰是谢家旺从没想过的。出事后最初的几个晚上,老伴还觉 得有点别扭,睡觉时只要谢家旺的手一搭上去,她就拿开了,说你那手摸过别人 的,脏。没过几夜两人融洽了一些,老伴有时候还忍不住追问他一些细枝未节。 谢家旺一再给她说她和女教师没什么,老伴说没什么你背上挨刀戳?谢家旺说就 是拉拉手,亲亲嘴的。老伴还是不信,一再追问他们到底到什么程度了,谢家旺 索性就坦白交待了,说就摸了那几个敏感的地方,当时双方都来事了,那个男人 就及时地出现,阻止了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下去。那时候老伴也还年轻,除 了一双天天劳作的手糙了一些,全身也是水灵灵的,一点不比那个女教师差,老 伴说那个女的哪里比我强,脸没我的好看,皮肤没我的嫩葱,奶子也没我的大, 我不晓得你看上了她哪一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呀,就是一只猫, 贱,自家怎么也喂不饱,偷吃的干鱼才香呢。谢家旺当时还一愣,惊讶老伴怎么 说出了这么深刻的话来,简直是深刻得直掏他的骨髓。   至于所谓的光明前途,谢家旺后来也想通了,认为根本就是乌虚子有的,他 没文凭,连中师生都不是,就是不出事最多能升到现在的乡中心完小教导主任这 个职位,连个副股级也达不到,退休了一样回猫庄过老。早回晚回一样都是回。 早回还有早回的好处,他每天去学校前和放学后还可以帮老伴种田种地,休息日 和节假期就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教书种田两不误, 学校里的那些工资等于是一分额外收入。所以,他家里一直都是殷殷实实的,后 来盘了两个大学生也不为所累。   小树林事件其实还是对谢家旺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从他回到猫庄的第一 天起,他就感觉到了猫庄的男男女女看他的眼光都变了,男人们是欣赏和艳慕, 女人们就更复杂了,许多人看他时目光都是定定的,但眼眸子却像水洗过一样, 亮晶晶地闪光。谢家旺是猫庄惟一的一位教书先生,天地君亲师位,先生是供在 堂屋神龛上的神,他们以前都是用很尊重和敬畏的目光仰视他的。现在男人们开 始跟他嘻嘻哈哈的了,女人们就更是让谢家旺琢磨不透,她们常常在路上碰上他 时叫了一声谢老师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拿眼定定地看他,抿着小嘴,似笑非笑的, 脸上却是一片暖昧。特别是苏小妹和廖红梅,那眼睛里面也是水汪汪的,波光荡 漾,跟那个女老师的一样。她俩都还是二十三四岁的小媳妇呢。有时谢家旺走过 了老远,还能听到那两个女人突然间爆发出来的浪笑声。仿佛是被她俩扒光了衣 裤似的,谢家旺会陡然生发出一阵羞赧。以后在路上再碰见她们就远远地绕开了。   但谢家旺最终还是绕不开她俩。第三年的九月,她俩的小孩都上学了。村小 里只有谢家旺一个老师,农村里送小孩上学这种事都是由母亲来操办的,而且因 为那时候家家都穷,手头拮据,她们总是要拖欠学杂费课本费的,这种事也只有 女人才有耐心跟老师纠缠,男人嘴笨,也拉不下脸皮。谢家旺的脸皮也薄,经不 起人家三句好话,所以直到现在退休了,他最初在猫庄教的那批孩子也早就长大 成人,但有许多人的学杂费都还没结清,是他用自己的工资垫上去的。有一年, 谢家旺不仅没从上面里领到一分钱的工资,还从家里拿出了二十四块七毛钱交给 上面。因为这事,老伴曾经跟他闹过,她说别人当干部(那时教师也是干部)往 家里拿钱,你呢,倒拿家里的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总得要念书吧,多 识一个字就会少吃一份亏呀!   如果说谢家旺是在小树林事件后厌恶白天的,那他就是从回猫庄后开始喜欢 黑夜的,只是那时他不可能对黑夜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更是感觉不出来它是这么 地美妙、迷人。那时每到学校快要放假时,他就得一家一家地去收学费,这些学 费已经欠了整整一个学期了,要是交不上去,家长们欠他多少上面就从他的工资 里扣多少。一学期完了,还没收上来的就变成了家长们不是欠学校的公款而是欠 他私人的钱了。收钱只能晚上去,白天农人们是要劳作的,家里根本就没人。去 一次肯定是拿不到钱的,要是有余钱人家早就送上门来了,得等她们去借,去凑, 去乡场上买农产品换成钱,家境好一点的或者只有个把孩子上学的,去个两三次 人家就凑齐了,有的要跑十次八次的,还不一定拿得到。苏小妹家,廖红梅家, 还有赵秀秀家,他都记不得每年来跑多少次,谢家旺曾跟她们开玩笑说过,光跑 你们三家,我的脚要是木头做的早就没了。她们也难呀,苏小妹是个寡妇,男人 在孩子上学的第二年修公路时被炮炸了,廖红梅的男人有痨病,不能做重活,陆 秀秀的男人不务正业,一年四季在外跑,从没往家里寄过钱。她们都曾表示过很 对不住谢家旺,说干脆让孩子们别上了,老让谢老师贴下去不是个办法。谢家旺 也没辙了,从此再不上她们家收学费,但那几个孩子却一直在他手里上完了小学 四年级,升了五年级就得去乡中心小学,谢家旺就是想帮也帮不上了。   三个女人心里也是明镜似的,直到孩子都不上学了才邀在一起对谢家旺表示 了感激。那是一份相当特别的感激,让谢家旺也觉得是沉甸甸的。   谢家旺今年才有五十七岁,但不知道的人绝对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最多能 看出他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身体还很壮实,这得益于他生活无虞,又常常劳 动锻炼,但又不像大多数农村人那样劳累过度。虽然五十多岁了,谢家旺还能挑 得动一百多斤担子,上山砍柴下河捞鱼也不在话下,手脚还相当地好使,就是他 家的那几株大梨树和栗树,每年收梨打栗也是他自己爬上爬下的,敏捷得像一只 老猴子。   猫庄跟谢家旺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很羡慕他有这副好身板,甚至是有时去完小 开会也有比他年轻的教师常常拿他开玩笑,说老谢是不是吃了什么壮药,红光满 面的,气色比我们还好。谢家旺对自己的体质也感到很自豪。但这种自豪是做给 外人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外强内干。他感到心里很悲凉。只有他自己心 里清楚,他在做那种事时已经不行了,若是没有外来的刺激的话,他那东西就是 一条懒蛇,遭霜打了似的,雄不起来。一般人到这种年纪了也就死心了,但他谢 家旺偏偏又是那种特别有女人缘的人,因此他就心里很不甘心。   谢家旺已经有一年多没跟老伴做那种事了,任凭老伴怎么爱抚,他那条蛇都 是懒的,睡不醒似的,一动不动。老伴也拿他没办法,每次都要踢他两脚才气呼 呼地入睡。但也不是完全地废了,只有当他在猫庄的黑夜里转了几个圈,闻足了 黑夜的气味后,攀上苏小妹或廖红梅家板壁上的排方时,他的那条蛇就会自觉地 动起来,一下,两下,慢慢地蠕动,很准时,就像高级轿车的报警器一样,只要 他的手一搭上那块长方形洞孔上面的木排方,那条蛇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 是得到了什么神谕似的就有了反应,等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个方孔进入到房间后, 那条蛇已经不是蛇了,它竖起来成了一根木棒。   这就是谢家旺为什么这两年来那么喜欢黑夜,眼巴巴地望着太阳落山的全部 的秘密!没有这个秘密黑夜很可能就要在谢家旺眼里大打折扣,他也不可能听得 出春夜的蛙声秋夜的虫鸣是那么美妙的音乐。这些声音他已经听了几十年了,一 夜顿悟是少不了契机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苏小妹、廖红梅和赵秀秀三个女人在谢家旺收学费的 半路上拦截了他,并把他带到了苏小妹的家里。进了家门,谢家旺不知道他们有 什么事情,眼睛四处巡梭,苏小妹说你别看了,我把孩子都支出去玩了。谢家旺 就更不解地望着她们。还是年纪大一些的赵秀秀最先开口明说,她说谢老师,我 们的娃都不念书了,欠你的那些钱一时也还不上。你说要我们怎么报答你吧。谢 家旺松了一口气,说就这事吗?我早就忘了,难得你们还记着。廖红梅小声地说, 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定要报答你。谢家旺说也没多少钱,你们也挺难了,说什么 报答呀。说完,谢家旺看到三十来岁的廖红梅的脸红红的,苏小妹的脸也红红的, 她俩都还像小姑娘一样地不好意思,但赵秀秀却没事一样,盯着他看,说你不接 受我们的报答我们就不放你走。说得挺认真的。谢家旺也不是怯场的人,就笑着 说,你们想怎么报答呀?   她们三个又都不做声了。   谢家旺说,算了吧,你们家里条件都不好。有钱用到孩子身上去,把它忘了, 别再提了。   苏小妹嚅嗫着说,我们是没钱,有钱就不拖欠娃的学费了。   赵秀秀还是盯着谢家旺,说谢老师,你搞我们吧,我们三个都让你搞。   谢家旺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她们说的报答就是这种,而且赵秀秀还把话说 得那么直接,那么地赤裸裸。   谢家旺一下子呆了。   谢家旺惊愕地看着赵秀秀,赵秀秀的脸上很平静,红都没红一下。他又去看 苏小妹和廖红梅,她俩的脸还是红红的。   苏小妹轻声地说,我们三个都说好了。她抬起眼睛看着谢家旺,又说你哪时 想搞你都可以来搞我,我睡在东头厢房里,你自己爬木排方进来,孩子睡西头, 莫吵醒他们就行了。   廖红梅也说,我也睡东头房里,你要是想搞也可以爬木方进来。痨病鬼睡在 堂屋里,你千万别敲大门。   赵秀秀没有什么表示,她家里人多,公公婆婆、小姑小叔子都挤在一起,她 男人也时不时地三更半夜里回来,像查岗一样。但她是最先脱衣服的,脱了一半 又说谢老师要是觉得我好玩就让小妹叫我出来好不好?   看到赵秀秀脱了衣服,谢家旺最先的反应就是赶快逃走,说实话,像她们这 种报恩方式他接受不了。他觉得有乘人之危之嫌。当初给她们的孩子垫学费时他 根本就想也没想过哪一天要她们报答,他只是想让那些孩子尽量多识一个字,将 来少吃一点亏。这是一个教师的最起码的责任。特别是苏小妹家的腊狗,真是一 块读书的料子,谢家旺曾经给苏小妹表示过一定要送腊狗去中心完小,那孩子只 要读下去一定会有出息,他还表示了如果苏小妹在钱方面实在接不上的话,他愿 意无偿支助腊狗的学杂费,或者算借也行,等腊狗长大后工作了让他来还也行, 但被苏小妹谢绝了。谢家旺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好教师,虽然由于文化水平所限他 的书教得不怎么样,但自我评价他还算是一个正直的、富有同情心的好人。谢家 旺做梦也想不到这三个女人会来这一手!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爱护自 己的名誉比爱惜他的生命还重要,他谢家旺如果没有那次出轨的话,想来她们是 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报答他的,就像是一个人做贼被抓住后,哪怕他一生仅仅只 有这一次失足,但只要哪家被盗了首先怀疑的还是这个人。有些污点是一辈子也 洗不去的,成了一个人的不是胎生的胎记。可能这几个女人就是从那之后把他看 成了一只喜欢偷腥的猫。   但谢家旺骨子里偏偏就是一只好腥的猫。理智告诉他应该走,大脑却指挥不 动脚杆,他就迟疑了一下,显得很犹豫。这一迟疑他就撤不出滑铁卢了。苏小妹 和廖红梅已经把门堵住了。   苏小妹拦着谢家旺说,谢老师又不是没搞过别的女人,嘻嘻,还害羞。   赵秀秀看出了谢家旺的犹豫,说谢老师你尽管放心,除了我们三个没人会晓 得你搞过我们,我们赌咒发誓了。   廖红梅也说,放心吧,没人晓得的,我们永远不说出去。你以后就是和我们 哪一个不来往了,哪个都不会说的,只会烂在在肚子里的。   果真这几个女人都是守口如瓶的好女人,十多年过去了,猫庄硬是没得一个 人发觉他们的私情,甚至连怀疑的人也没有。谢家旺在猫庄一直享受着人们的尊 重和敬畏。一方面来自于谢家旺的富有同情心,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再没有犯那种 小树林里的低级错误。一个村庄当然是少不了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它是村庄的另 一种魂。猫庄也概莫能外。大概每隔几个月就能传出一桩私情来,有的是现抓的, 有的是事后曝光的,但都与他谢家旺无关。也与苏小妹、廖红梅、赵秀秀无关。 这几个女人在村子里一直都是属于那种引人瞩目的,早在和谢家旺发生故事之前 她们就不知被多少人试过多少趟水了,现在反而不受人关注。其实谢家旺这么些 年来一直都跟苏小妹和廖红梅保持紧密联系,但跟赵秀秀彻底断了,他俩总共也 就有过三四次。那还是最初的那两年,因为去赵秀秀家是不可能的,有时候苏小 妹还联系一下她,这是她们三个人合谋的,好像要是突然冷落了谁安全系数就没 有了保障。后来就渐渐地跟她脱勾了。赵秀秀也没什么,见了他还是同从前一样, 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女人。苏小妹和廖红梅就做不到她这 一点,她们有时在人多的时候看到他还眼波流转,光彩四溢,让谢家旺心里一惊 一乍的,生怕她们藏不住狐狸尾巴。   谢家旺自己也做得小心翼翼的,他是天不黑得看不见人影绝不去爬她们家排 方的。他倒不是怕再被人用三角刮刀刺得满身是血,苏小妹一直没有再嫁,廖红 梅的男人刀都拿不动。他也不是怕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别说现在已经退休了,就 是没退也造不出小树林事件那么大影响了,他们教育局局长二奶三奶都包上了, 谁还管这种破事。但谢家旺认为注意影响还是有必要的,双方都有家庭,各自的 孩子也都长大成人了。一旦曝光,对孩子们的心理影响太大了,苏小妹和廖红梅 的孩子都是二十来岁娶得媳妇嫁得人的小青年大姑娘,正是心理不稳定时期,承 受不住母亲美好的形象在他们面前坍塌的毁灭性打击。他们曾经都是谢家旺的学 生,他教育过他们,不能又亲手毁掉他们。   谢家旺认为这么多年来他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他也还算得上一个好人。当 然也是那几个女人配合得好,她们才是多么好的女人呀!   谢家旺常常是在村巷里游荡过几圈然后就回家。他不是夜夜都去苏小妹和廖 红梅家。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他记得最多一个月曾去过她们家五次,那是十 多年前他精力还旺盛的时候,苏小妹家三次,廖红梅家两次。现在他每月平均去 她们家各一次,有时候整个月就把哪家落下了,一次也没去。谢家旺坚信走多夜 路是要见鬼的,他记得有一次半夜里,远远地看到苏小妹家黑灯瞎火的,他才刚 走上苏小妹家的坪场,突然屋里电灯亮了,一柱强烈的灯光扫射过来,谢家旺赶 快蹲下身去,接着腊狗就开门了,他是要去茅厕上大便。幸亏躲得快,否则就要 和腊狗碰个正着。还有一次也很险,那是他从苏小妹房里出来,刚一开后门,看 见一个人影蹲在屋檐下,吓得他赶快关上了门。谢家旺不管在苏小妹家还是廖红 梅家,出门都是不开灯的,他估计那个黑影就是一个人也不会认出他不是苏小妹。 还是苏小妹机灵,听到他一开门就关了,便高声地问是不是腊狗?你还不去睡? 外面也没人应声,只传来一串跑远去了的啪啪的脚步声。倒是这么多年来在廖红 梅家从没出过险情,可能是廖红梅家大点的孩子都是女孩,害痨病的男人自己整 夜都在呻吟,哪里还有力气半夜里下床走动。   谢家旺敏锐地感觉到了腊狗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所以从那以后他去苏小妹那 里越来越少,两个月一次都合不上了。   现在谢家旺走在猫庄村巷的夜幕里更多的是在感受黑夜带给他的安祥和宁静, 他抚摸着黑夜里清凉的空气,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夜色多么迷人呀,他有时候 还是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感慨完了,他又骂自己,老都老了,还像年轻人那 样抒情,老没正经。   当然,有时候走着走着,谢家旺就走到了苏小妹或廖红梅家的坪场下,但他 能控制住自己,马上就打了回转。转得义无反顾。   谢家旺连续两个月每月一次地去了廖红梅那里,但不巧的是,两次都碰上了 廖红梅的经期,廖红梅来那个从来就不准,算着不足日子,但它偏偏就来了。廖 红梅对他还像十五年前他们第一次时那么地温柔、体贴,谢家旺知道她来那个时 她简直就像是在受刑,不好意思跟她过多地缠绵,稍稍亲热了几下又抚慰了她几 句就出门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谢家旺在村部楼前坐了一会儿,他还不想回去,今晚是初 三,一整夜都会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坐了一阵,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他 突然想到了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没去过苏小妹那里了,他还记起了前天在村部楼前 开会时碰到过苏小妹,苏小妹看她的目光很哀怨的,像是有无尽的话语要向他诉 说和倾吐,当时苏小妹就是坐在他现在坐的这块石头上。谢家旺心里酸了一下, 他想那也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呀,跟廖红梅一样,这么多年来从没要求过他给她做 过什么,也没有从他身上索取过什么,但他却从她们身上得到的太多了。谢家旺 对苏小妹还特别地感到愧疚,有一年,苏小妹曾经想再嫁,躺在他的怀里征求他 的意见,当时谢家旺什么也没说,就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苏小妹第二天就铁心 不再嫁了,她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和最光鲜的身子都奉献给了谢家旺一个 人……谢家旺感到有两滴泪水爬上了眼角,冰凉冰凉的,他心里又酸了一下,站 起身来……   谢家旺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到地上凉冰冰的。他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还是墨汁一般地流淌着,伸手不见五指。他抬了抬头,感到后脑勺传来一阵 锐痛。我就是在哪儿呀?他想。他第一次在黑夜里迷失了方位感。我这是在哪儿? 他又想,我是从哪儿来到这里的?恍惚一阵后,他记起了和苏小妹销魂的那一幕。 他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有冲劲过了,他还记起了苏小妹给他说她也是好多年没这么 卖力过了。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苏小妹酣畅淋漓的呻吟声。可是,我怎么会躺在 这里呢?谢家旺又是一阵迷糊。   后脑勺又传来了一阵锐痛,痛得钻心。他伸手摸去,手上黏稠稠的,他把手 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一股冲鼻的腥味。他知道了那是血,他明白了后脑勺为什 么会这么的疼痛,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流血的大洞。明白后,谢家旺反而镇定了下 来,右手死死地捂着那个血洞,慢慢侧起身来,然后又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来。   谢家旺摇摇晃晃地向开诊所的赵瘸子家走去,好在这时他的方位感又上来了, 他已经确定了他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离赵瘸子家里不远,总共没有三百米。但 谢家旺感觉他好像走了整整一个通宵,东方的天空好像有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他终于拍响了赵瘸子家的板壁。   赵瘸子看到谢家旺满身都是血,吓了一大跳,说我的爷呀,咋搞啦?   谢家旺说,摔……摔了一跤。说完就昏了过去。   谢家旺再一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老伴和女儿都坐在他的床头上。谢家旺问 这是在哪里?老伴说是县医院。   咋到这里来了?   老伴说,我还要问你呢,你是咋搞啦?   摔的,烙到一块石尖上了。   哼,骗鬼去吧。死老头子,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晓不 晓得?   女儿也说,爸,你这不是摔的,你是被人打的,医生说你的后脑勺上的那个 洞是尖锐的硬物刺伤的,但你的脖子和背部也有於血。我和妈寻思你应该是被劈 块柴打的,只有那上面有枝尖。爸,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我们报案吧。   谢家旺摇了摇头,说那医生胡说,你爸做了一辈子教师,只会教书育人,会 跟谁结梁子?你报你们报吧,警察问起来我还是自己摔的。   住了四个多月院,出院的当天谢家旺就回了猫庄。女儿想留他多住些日子, 说养复原了再回去也不迟。谢家旺说城里住不惯。老伴自然也是跟了回来的。   复原用了小半年的时间。   复原后谢家旺又开始在黑夜里的村巷里转悠了。并不因为挨了那一劈块柴他 就对黑夜产生了惧怕或者是厌恶,谢家旺已经讨厌死了白天,若再惧怕或者厌恶 黑夜那他岂不是活不成了?在谢家旺的眼里黑夜还是那么美妙和迷人,黑夜里的 猫庄依然安祥和宁静,蛙声虫鸣也还是他听过的全世界最美妙的音乐,只是他再 也没去过苏小妹和廖红梅那里了,就连不自觉的时候也没往这两家方向走过。他 自己也感到很突然,怎么突然一下子说断就断了呀!   有一天夜里,谢家旺从外面转悠回来,老伴坐在堂屋里等他。老伴突然说, 再不去了。   谢家旺说,不去了。   过了一阵,谢家旺好像悟出了什么,说原来你都晓得呀?   老伴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过我!我还晓得那一劈块柴是谁打的?   谢家旺没有被老伴抓到把柄的那种尴尬,呵呵地笑出声来了,说你晓得我这 把年纪也做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就是找点感觉而已。   老伴说,爬别人家的排方感觉就有那么好?   谢家旺说,老夫老妻了我也不瞒你,不晓得为什么,我只要手一攀到排方上 去,那东西就来事了,就像手一伸到轿车的铁皮上警报器就叫了。   老伴说,有那么灵呀?   谢家旺赌咒发誓地说,就有那么灵,骗你不得好死都行。   老伴说,真有那么灵你以后天天爬自家的排方不就行了,省得挨刀挨棒的。   谢家旺一下子惊呆了,他感到老伴简直就是一个创意大师,这么好的点子自 己怎么就想不到呢。他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呀,这么好的主意怎么我就想 不到呢,被你想到了。   老伴淡淡地说,你要是觉得行的话就试试。   谢家旺忙说,今晚就试试,你回房里去睡,把门窗都关上,我去外面转一圈 再回来。你记住,我在爬排方的时候你别出声。   老伴无所谓地说,鬼名堂还不少。   谢家旺再一次走在漆黑的村巷里,他感到他的心情有点激动。这是一个仲夏 的夜晚,猫庄的田野里不但有蛙声、蝉鸣、蛐蛐叫,还有纺车娘娘和一些不知名 的虫子的声音,它们都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谢家旺使劲地吮吸着猫庄黑夜清新 宜人的空气,感到他的心情特别地好,他甚至觉得那些小东西像是在专门为他一 个人演唱的,它们唱得多么卖力多么投入呀!谢家旺心里再一次涌起了感动。有 好一阵子,他就站在村部楼前静静地倾听,这些夏夜的乡村歌手们实在是唱得太 好了,蛙声是欢乐的,蝉鸣是轻快的,蛐蛐叫得有点伤感,纺车娘娘的轻柔有点 像他童年时听母亲唱的催眠曲……   谢家旺回到自己家时,屋里果然黑灯瞎火了,他摸索着走向他和老伴睡的那 个房间的外面。终于到了,他往上纵身跃了几下,够不着木排方,他想起来了, 他家的木屋比苏小妹家和廖红梅家的要高得多。谢家旺只好去找能够垫脚的东西。 他用脚在四周趟了趟,脚碰到了一块硬物,他摸索过去,用手搬起来,是一块大 石头,很重。谢家旺使劲地搬到了板壁下。   谢家旺做这些的时候都是悄无声音的,就像他在爬别人家的楼一样。而且他 还真就是把它当成苏小妹家来爬的。他要的就是这种紧张的感觉和气氛。一切都 准备好了,谢家旺站在了大石头上,他感到脚底心有点烙,好像是站在一个石尖 上,但他没去多想,再一次发力往上纵跃,这次,他终于够着了那块木排方,而 且一下子就抓牢了,人吊在上面晃动了几下。就在这个时候,谢家旺明显地感觉 到了他那条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动过的懒蛇好象睡醒了,动了一下,接着又 动了一下,谢家旺一阵兴奋,手上使足了力,一撂,翻身上了排方,头也伸进了 那个洞孔里。   也许是谢家旺用力过猛了,他的膝盖头一下子顶在板壁上,发出“咚”的一 声巨响。谢家旺被他自己弄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伏在排方上屏息敛气,一动也不 敢动。   谢家旺还没定下神来,房里的老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说话了。她终于忍不住 了。   老伴大声地说,死老头子,你莫小心一些啰!   老伴一出声,谢家旺忍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他感到他已经来事了的那 个东西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谢家旺气愤地说,让你莫出声你偏要出声,这一出声还有个卵味!   话没说完,谢家旺感到他的手腕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双手一松劲,整 个人就掉了下去。整个下落的过程中,谢家旺感到他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一 片在风中打转的树叶,他一直都在飘呀飘。最后,他终于感觉到了来自头颅的一 阵锐痛,他知道他的头颅落在那块他搬来垫脚的大石头上了,他还感觉到了那个 曾经烙脚过的石尖现在正在深深插进他的左脑侧的太阳穴里。谢家旺突然感到那 块大石头竟然是那样地温暖,跟小时候抚摸他脸颊的母亲的手掌一样的温暖,而 那个石尖,就像母亲的一根手指头,正在给他挠痒痒呢…… 【网里乾坤】∽∽∽∽∽∽∽∽∽∽∽∽∽∽∽∽∽∽∽∽∽∽∽∽∽∽∽∽∽ ◆           “流人”鲁迅的内心世界                ·苏永生·   一   1936年9月25日,鲁迅致信老朋友许寿裳,提议由许发起收集印行章太炎先 生的“与革命历史有关之文字”。但又特别叮嘱:“倘进行,乞勿言由我提议, 因旧日同学,多已崇贵,而我为流人……”   “流人”,流放、流亡之人也。《庄子·徐无鬼》:“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 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汉恒宽《盐铁论·执务》:“赋敛省而农不失时, 则百姓足而流人归其田里。”   鲁迅视自己为“流人”由来久矣。写于1930年11月25日之夜的《中国小说史 略·题记》,其中就有“而流徙以来,斯业久废,昔之所作,已如云烟”等语。   1929年5月,鲁迅回北京探望母亲。5月30日写信给在上海的许广平,谈到北 京有人传布关于鲁许之间的谣言,鲁迅写道:“这一定是几位教授所流布,实不 过怕我去抢饭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了三年了,并没有饿死,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 呢?”   流宕,流浪飘泊之意也,表达了与“流人”、“流徙”同样的意思。   鲁迅何以视自己为“流人”,视在厦门、广州、上海的生活为“流徙”与 “流宕”?他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二   古人云:人无恒产,则无恒心。鲁迅绍兴人,生长于斯,但少年即求学离乡, 学成归国,在故乡短暂工作后,即离开家乡谋生创业,后来家族共同将聚族而居 的老屋,售与他人,他与家乡的缘分也就到了尽头。其实他即使在家乡时,也认 为“夸饰乡里,非大雅所尚”,并不特别以人杰地灵的绍兴为荣。   “屋”者,人之所居也,家之所在也。鲁迅自1912年到北京,单身时一直住 在山会邑馆,后来为使全家搬来北京有地方住,于1919年秋天以3500元银元买下 了新街口八道湾住宅。买这所宅院,鲁迅可以说是倾其所有,还向同事借了钱。 原以为可以在此安居乐业,一大家人其乐融融。没想到几年后,兄弟失和,鲁迅 搬出自己辛辛苦苦买下的房子。为使自己与妻子有地方住,这时的他经济拮据, 已买不起太好的房子,1923年10月底,以800元的价格买了阜成门西21号六间旧 房,又花了1200元修缮翻建,来年春天住进去,在此一直住到1926年8月离开北 京南下。   阜成门的房子虽无法与八道湾相比,但也毕竟是他辛苦买下的产业,保存有 他来北京后购买收集的图书、文物、碑帖等,手自经营,自是别有一种感情在。 即说房屋,1923年7月兄弟失和后,鲁迅立即觅屋做迁出准备。8月2日《日记》: “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61号”。在这里还只是租住,8月16日《日记》即有 “午后李茂如、崔月川来,即同往菠萝仓一带看屋”的记载。至10月30日“买定 (阜成门内三条)第21号门牌旧屋六间”,共由友人陪同外出看屋22次。其后戡 验房屋、办理过户手续、丈量宅地、翻建房屋等,至1924年5月25日迁入,鲁迅 外出办理有关事务、至西三条视察工程等共27次。这都是日记中记载的,还有好 多次友人来访或他前去拜访友人商量关于购买和修缮房屋事务的。   北京秋日的风沙、冬日的寒风中,鲁迅在部务、授课之余,仆仆道上,为居 者有其屋而奔波,其中甘苦,可想而知。所以,他后来居厦门、广州、上海,但 人在南方,却还是始终视北京为“家”,除了有妻子与母亲在以外,我想这房屋 的情结,也必是一个重要的感情因素吧。   三   鲁迅的心中,“流人”许还有另外一层的意思,那就是远离了政界和学界, 自也可以说是做了政界和学界的“流人”吧。   鲁迅自1912年经许寿裳推荐,时任教育部长的蔡元培先生邀请他到南京,入 教育部当部员。同年随教育部迁北京,被任命为佥事兼社会司第一科科长,直到 1926年离开北京南下就任厦门大学教授。   他做教员的生涯则开始于1909年他自日本回国以后,做大学教师则是从1920 年担任北京大学的讲师开始,至1927年6月辞去中山大学教授而止。   鲁迅在政界做官,虽曰做官,但供职在教育部,做的是学官,既有官僚的地 位,又是从事着与学术有关的工作,既是济世之途,也是独善其身之道,这种位 置也是许多读书人所羡慕的。即从学术上说,也自有许多便利之处,如到国家图 书馆借阅等。做大学教授,更是知识分子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中国的读书人,一般来说受儒、道两家思想影响最深,所谓“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善天下”。学而优则仕,济世为民,辅佐圣君,安定天下,是读书人的最 高理想。如不能,则学孔孟,退而求其次,得天下英才教育之,毕竟还受到人们 的尊重。   鲁迅离开北京,既而离开学界,既有自己的主动选择,然则一定程度上也是 不得已而为之。与章士钊打官司,虽获胜,但以下级告上级,触犯了做官的大忌, 虽勉强复职,但只令在“秘书处办事”,已有点挂起来的味道,所以再干下去, 也没有什么前途了。   从生活的安逸和收入的稳定方面,政界与学界还是值得鲁迅留恋的。我们看 他在教育部和做大学教授时的收入,比起当时一般人的收入,还是颇有一些优越 的。也可以说是体现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   据陈明远先生研究,鲁迅后期在上海,收入较在北京时高不少。但我们也要 看到,在上海的生活,全靠稿费和版税,受人家制约的地方很多,收入颇不稳定。 为了讨版税,甚至与多年的合作者李小峰打官司,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我们 读鲁迅晚年书信,常有维持家人生活的艰难与劳心的叹息。晚年经济上的压力与 缺少的经济上的安全感,一定从心理上影响到鲁迅的情绪和身体健康。这一定也 是他认为是“流人”的原因吧。   四   当然,鲁迅离开北京,离开政界与学界,主要还是思想上的原因。鲁迅是一 个有着自己独立思考的思想者,是一位独立不羁的学者,他的思想永远在追求独 立的判断和思考。在这方面,他有着浓重的理想化的倾向。以他见解深邃、疾恶 如仇的个性,龌龊的政界不可能是他长期的归宿。我个人想,离开政界对于鲁迅 来说,恐怕没有多少遗憾和怀念,而离开学界,也许总是他心头的一块痛处。晚 年的他,大凡在失望和悲观时,不时提起要回到做学问的路上去,也曾经计划要 编中国文学史、中国字体变迁史等,然而这一切的计划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实 现。   流人,流徙,流宕,鲁迅在一笔一划地写出这些词语的时候,内心该有许多 的伤感和落寞。但从最终来说,他是自愿选择做一个民间思想者,宁肯像楚国的 屈原一样被放逐,被迫害,也不会与恶人为伍,改变自己的操守与人格。   然而,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人一过了50岁,似乎更易思考人生归宿的问 题。在大的立场与道义方面,鲁迅没有丝毫的犹豫徘徊,直到死,仍是一个勇猛 的战士。但在思考到个人及家庭、子女的问题时,鲁迅也不时悲从中来,感慨系 之。写于1935年底的“亥年残秋偶作”一诗,其中就有“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 青云齿发寒”这样近乎绝望的呼喊。   【网萃】∽∽∽∽∽∽∽∽∽∽∽∽∽∽∽∽∽∽∽∽∽∽∽∽∽∽∽∽∽∽∽ ◆ SARS回忆录:一个科研人员的视线    ·John·   SARS气势汹汹地来,短短几个月,夺走了三千多条生命,当然,最终的结果 还是离我们而去。作为一个直接参与了SARS研究工作的科研人员来说,其间发生 的一些事、一些人至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忍不住要把那一幕幕场景都记录下 来。也许后来岁月里拿出来看看,会有一些回味和启发。那些故事,我们淡忘了 吗?我们该怎样走今后的道路? 我所在的机构是微生物流行病研究所,是专门从事微生物研究的,但是由于 机构从属的问题,我们单位一开始并没有参与到这种神秘病原的研究工作中去。 仅仅有二三人作为专家参与了这种病原的评估,也有几个人在偷偷地通过关系搞 到标本,秘密进行着相关研究。所里大部分人都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这其实是很 龌龊的事情(由于隐瞒疫情,或由于机构划分而不能集中力量进行研究)。但是 直到有一天,我们所成为第一个在国内分离出该病毒的机构后,就当之无愧地成 为研究SARS最权威和最合法的机构了,甚至没有人去追究我们从哪里弄来的标本, 没有人追究我们偷偷摸摸地搞这种病原研究本来就属于非法!就在一夜之间,我 们所的地位一下子提升到了全国病毒研究的顶尖位置。 为应付这种局面,研究所紧急决定以100%的力量都投入到SARS的研究工作中 去。我怀疑这是建院五十年来仅有的一次总动员。 那大约是四月的中下旬,当时全国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从微生物专业出身 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惧怕细菌、病毒什么的,因为它们是无处不在的,我也是如此。 上街从来不戴口罩,也没有什么用消毒剂把手洗脱皮的变态行为。只是有一次进 超市把我吓一跳,只见所有人都是大包小包买东西,购物车的货物全都到了无法 装载的高度。我只是想买瓶酱油而已,可是搜遍货架居然找不到一瓶,好多货架 空空如也,这在北京的超市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即使有货我也不买了,实在排 不起这么长的队,而且每个购物车都堆积如山。 我气呼呼走出超市,路上碰见一同事,只见他自行车前后都载满了货,他居 然买了两大袋大米。看见我,他兴冲冲地问,“买米了吗?”,我很迷茫,“买 米干啥?”。他惊讶地说,“北京要封城了,再不买就买不到了。”我摇摇头, 不置可否。北京这鬼地方,如果真发生买不到米的情况,那肯定离灭亡也差不多 了。明摆着不可能的事。但见街上行人全都口罩蒙面,而且样式各异,真成了一 种流行文化了。我除了在实验室戴该死的口罩外,其余时间一次也没有戴过。如 果真有传染性这么强的病毒,戴这种口罩也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畅快呼吸去死 呢。 我们的小小实验室已明确分配了任务,主要承担各地疑似病例标本的免疫和 核酸检测。听上去很简单,其实是最出力不讨好的活。这个结果一出,后面就是 全国几亿双眼睛在盯着呢,来不得半点含糊。而且当时情况紧急,那些卫生部科 技部的官员们不懂科学,恨不得拿个板凳坐在实验室门口就等你结果出来。这也 怪我们一些“科学家”老是吹牛,老是什么“快速检测”;当官的可不管你死活, 你不是说快速检测吗?你就show给我一下有多快吧! 这不是儿戏啊,他们哪里知道,这如何能快得起来!一个可疑标本到我们这 里,必须按照安全级别进行相应处理。按照当时卫生部规定,这些工作都必须在 三级生物安全实验室(就是俗称的P3实验室)里进行,得穿相应的工作服、进入 实验室、按相关流程处理标本,是血液的要分离血清做免疫试验,留一部分做核 酸提取试验;其他标本如组织、痰液、粪便、尿液等都得用各种手段处理后才能 进行下一步的分析和试验。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同时又因为在三级生物 安全实验室里全副武装、行动迟缓,干活不像平时那么快,更加上空间、仪器设 备的限制,所以在里面呆几个小时是很平常的事。 由于我在十一年前已经在P3实验室里做过实验,又加上我算是一个老家伙了, 估计体质难以支撑两个小时的P3实验(当时正赶上我去医院查出腰椎有比较大的 问题);同时许多青年小伙子小姑娘们都跃跃欲试、纷纷请缨进P3实验室,因为 从来没有进去过,也想增加一些技能和经验,所以在SARS期间我一次P3实验室也 没进去过,全都是做后期的样本分析和检测工作了。进P3的人被分成了两拨,轮 班进入,按时替换。其中也有两个比我大的老同志,因为经常打篮球锻炼什么的, 身体很棒,所以也加入了P3行列,想来我自己很惭愧。 那可不是一个好活。P3是一个大约30多平米的全封闭负压的实验室(当然有 钱就能建造更大面积的),本来空气就始终是负压,同时又有五六个人拥挤地操 作,还要穿双层隔离服、帽子、厚厚的专业口罩(这种口罩才真正起到隔离效果, 从鼻子到耳根都箍得紧紧的,绝对没有空隙)、以及双层乳胶手套,就这样一干 就是两三小时。出来时就像快要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气,身上大汗淋漓,就像从 水里捞出来似的;鼻梁和耳朵被那专业口罩勒出深深的红印,隐隐作痛;如果正 巧碰上没有热水无法淋浴就更惨了,老是感觉细菌病毒藏在身体某个部位似的, 一天都不舒服。我第一次进P3,大概到第50分钟就支撑不住了,坐在实验室角落 里只剩下喘气的份了,根本无法操作实验。恰好有个电话找我,我才逃命般出了 P3,其实等我换好衣服,经历完各个消毒环节后,电话那端早等不及挂断了(他 们当然不知道我们P3的电话)。后来熟悉了几次就好一些。 还是年轻人在一起干活比较舒畅,当然重要的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时 在深夜去P3取处理完的样品,早去了几分钟,隔着双层大玻璃看到他们几个人干 活,有说有笑,很是惬意。我们的戴二黑和王效义两位老同志是最佳搭档,就像 相声的逗和捧一样,经常挤兑同在一起实验的师妹们,包括庞昕、小裴、小郑等。 后来居然成了习惯,出了P3,在实验室和办公室都无法停下来,导致经常有精彩 的笑话出现。 卫生部科技部犯了“标本瘾”,动不动就送来一批“可疑”标本,不分昼夜。 所以经常有通宵不睡的情况,今天说某部突然有某领导高烧,给检查一下;明天 又说某大院突然有十几人同时发烧,要赶紧出结果,那边等着采取隔离措施。其 实检查的结果大部分都是阴性。那时正值春夏之交,季节更替,患个感冒发烧什 么的很正常,但在那个时候最好不要感冒了,就是感冒了也别发烧,否则就会被 拉进隔离区,不是SARS也非得熏出一个SARS来不可。 因为国内首次分离出病毒的缘故,胡总书记要来我们所视察了!其实啥也别 说了,一切都已经落在美国后面了,人家没有几个病例,却和加拿大合作搞出了 病毒全基因序列。我们这边和当时的华大基因合作,奋战三昼夜,测出四株病毒 序列,一时成为各媒体竞相吹嘘的内容,其实想想真够丢人的。人家全序列都出 来了,你只不过参照人家的序列,把它砍成一百二十多段,然后分段进行测序, 这连大学生都会做!就像后来电影《天下无贼》里的一句台词说的那样,“我最 瞧不起你们这帮打劫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所以就有生物学界著名的“杨 大嘴”的“中国科学家集体打了败仗”之说,虽然难听,但毕竟是真正的大实话。 4月20日好像是个周末,由于实际上是当天的凌晨3点才睡,而且还要着急看 实验结果,我是睡眼惺松、头重脚轻地在八点左右来到了实验室门口。一直走到 大楼门口才发现气氛不对,沿路都是士兵把守,整个工作区都是空空荡荡的。在 实验室门口更是戒备森严,两名高大威武的纠察反复检查我的证件后才放行。大 厅内看到所内院内领导都在,而且着装整齐,简直有点奇怪。我悄悄问一个熟悉 的行政小员,今天什么人要来。他说,你不要问了,穿戴整齐,一切听你们主任 吩咐就是了,硬是把我推上楼了。我想可能有大人物要来了,但没想到会是一号 人物。 我来得算是早的,迟一些的人都无法进入实验楼了,整个工作区都无法进入。 后来我老婆告诉我,她正带着女儿在操场上玩,也被轰到家里了。整个院子静悄 悄的。抬眼望,对面楼顶和不同楼层都有警卫在巡视,院内主道上红旗飘扬,士 兵们威严站立,戴着将军军衔的人在院内恭敬等候,你可以想像要来的人是谁了。 这种神秘的气氛大约在十点左右被一阵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不大的院 子一时间涌进几十辆汽车,前面开路的是几辆警备的车;后面跟着清一色的黑色 奥迪,场面十分壮观。由于在楼上,看不出汽车的新旧,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 每辆汽车都闪闪发亮、一尘不染,在北京你很难看到这么多干净的车同时出现在 一个地方。 以后的事就是在电视和媒体上报道的了,听汇报、按预定路线考察实验室。 本来主任说让我穿上白大褂上楼一起凑个热闹,但是我对这种场合一点也提不起 兴趣来,也没有去。 这一次考察彻底奠定了我们所的地位,真可谓一蹿而红,带动了很多人和很 多事物的兴旺。其中干扰素是比较成功的例子,仅仅靠一个小小的中试发酵罐, 昼夜不停运作,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销售额居然达到了六千多万元,而且一直 是供不应求。所门外各大机关的小车排队,来人手持各式各样图章、各类人物签 字的介绍信,虔诚地等着买那神奇的药水。据说经常发生为了排队买药先后而打 架的事件。另外所里的一个生产消毒剂的附属工厂,每年只有80万左右的利润, 而在那两个月里,一下取得了800万元销售的骄人成绩。负责开发的会计原来只 有一个,后来紧急加了一个,两个人声称那两个月简直是灾难,都患上了“数钱 综合症”,数钱开票使手指几近僵硬。 胡总书记的到来使我看到的最大的益处就是单位大门口的隔离钉没有了。这 种大钉有十几颗,大如脸盆,高如倒扣的炒锅。一般的小汽车底盘都不太高,司 机到这钉子前都发怵,往往左倾右斜,手忙脚乱地在低速中熄火。管理部门缺德 至此,百姓怨声载道,他们就是不听。现在总书记来了,一切都解决了,大钉悉 数尽除,换上了一个软软矮矮的减速带。真是的,总书记奥迪车要是在这里卡住, 责任可谓大矣,我看他们那些狗官哪个能担待得起?敢情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些大 钉很缺德呀!只好借总书记的光,算是为民除害了。 总书记都来了,其他官员纷纷效仿。各大部委轮番轰炸,外国专家也前来学 术交流。一时间我们所可真是门庭若市,车流不断,大红灯笼高高挂,红旗飞扬, 真可谓红极一时,风光无限。总书记来了,活也更重了。你不是有能耐吗,标本 就拼命给你送。最后好像成立了科技攻关小组之类的组织。在我们所我负责核酸 的检测,负责核酸检测的都搬到华大基因一起去“攻关”。这样,我和两个博士 师妹一起,连同两台德国的仪器被拉到了荒无人烟的华大基因,开始了十几天 “黑白颠倒、惨无人道”的实验工作。因为华大基因的表现,中科院最终招安了 原来是民营企业的华大基因,正式成为中科院北京基因组研究所。 在华大的那些日子根本不能正常睡眠,来标本就得立刻开展工作。一天三顿 饭倒是不用发愁了,二楼有一处空地方,专门有人送饭送菜,到时下楼去吃就行 了。华大租用的是空港工业区的大厂房,二楼并没有租用,因此暂时作为吃饭和 休息的场所。常年没有人打扫,地面布满灰尘,光线倒是十分充足。因为没有安 窗户,巨大的厂房那种样式的,透气性很好,也符合SARS期间通风的要求。靠近 楼梯的一小块地方被屏风围成两个区域,分别是男女休息场所。每个区域放了几 个床垫和军被,谁要是困了就在这里将就一下。我在这里睡过几次,都是困到极 点了才到这里,基本上是倒头就睡着了,是最香甜的睡眠了。我那两个师妹一次 也没在这里睡过,估计是嫌地方脏吧。 记得有一次凌晨三点了,我们在实验室里挑灯夜战,一边海阔天空地瞎聊, 一边操作仪器。忽然看见导师带着几个人从外面鱼贯而入,一边给来人介绍实验 室和实验内容,一边顺道把我们介绍给几个官模样的人。我们才知道这是国家科 技部部长,当时怨气就消了一大半,人家部长不也在凌晨三点还在工作吗?都不 容易啊。试验中如果有一点的空闲,俩师妹就要回去休息,离宿舍还有二十多分 钟的步行路程,我还得充当护花使者,一路陪着回去。空港工业区周围人烟稀少, 还真得提高警惕,万一发生俩美女博士被拐卖的事,我们的笑话就闹大了。 凌晨的天气还十分寒冷,我们几个常常是哆哆嗦嗦地回去的。回宿舍也就是 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然后又得返回实验室工作。当时记得小杜师妹的火气很大, 动不动就发火,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小韩一直是很沉默那样子的,有抱怨顶多皱 皱眉而已;我只好做个和面的人,在华大员工和师妹之间来回搅和,总体的意思 是让实验能够及时快速地进行下去。 顺便在顺义这个地方转转,发现在一些村庄路口多了几块牌子,大意是外地 车辆严禁驶入。更有甚者,有的村子为了禁止车辆通行,不惜把路面切断。我就 亲眼看到过两三处新挖的地沟,汽车确实无法通行了,可见当时SARS的威力。 在华大呆了一段时间后,对几个响当当的人物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其一就是 副头汪建,这个人起初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政客,但他其实是一个相当有份量的 人物。他是名副其实的工作狂,有一次到了晚上八点我们开总结会的时候,他尚 未吃晚饭,秘书给端上一个盒饭,不过是大米和炒鸡蛋而已。他边吃边讲,中间 还有难以下咽的表情。堂堂一个所长,所吃的不过如此,可见其随和。又有一次 开会,商议去医院采集病人标本的问题,行政人员说我们可以雇一些专业人员来 干这活。汪建听毕,当即眉毛一挑,气愤之极,拍案怒斥:“雇人?这些最脏、 最累、最危险的活应该我们去干!雇什么人,嗯?”然后又说,将来发表论文, 要把战斗在最累最危险岗位的人放在前面。从这几句话里,你能感受到汪建那种 仗剑行侠的义气,手下人都听得热血沸腾。他敢做敢干,在没有得到任何政府资 金承诺的情况下,在SARS研究上投入了800万元;后来历经数月,经过百般周折, 到处筹钱,才把这个账面填平。那八百多万其实是他自己的钱,华大及下属几个 公司都在他名下,他其实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第二个人是于军,应该是华大的CTO,技术总监。此人说话语速快,而且喜 欢讲话,交谈中英文单词频率一直保持50%。在国外干过多年,有丰富的实验经 验和理论功底,因此一般的分子生物学问题在他眼里都是毛毛雨。他这样连续用 英文,逼得你也得用,否则感觉跟不上趟,节拍就合不上了。最有代表性的就是 一次问题讨论会,我们诊断组的汇报完毕后,他立即说,OK,next,vaccine, 连最stupid的人都知道inactivated vaccine。讲了两句了,还没人接茬,原来 疫苗组的人还没有来呢!于军是汪建手上的一张技术王牌,有一次汪建开会时说, 过两天XX部要来参观,我负责搞定那些行政官员,于军负责干掉那些海龟人员, 让他们心服口服。意思是让于军从英语和技术上压倒别人,其意昭然也。 王俊又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了,人很聪明、十分年轻,属于汪建极力扶植的 后起之秀。他们想趁王俊年轻,多压重担,多堆积一些学术背景在他身上,籍此 打造华大最年轻的CEO、教授、博导甚至院士。而王俊自己也很争气,比较刻苦 努力,但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据说他对部下比较严苛,经常口不留情地训斥。 我亲眼看到一个信息部的主管被训,因为他没能及时将诊断结果放到网页上,他 毫不客气,“你是信息部主管!你是干什么的?你就是干这个的!20分钟我还没 看到结果,你明天就不用到这里上班了,走人!”张狂若此,也就是华大这种民 营性质的体制,换了其他任何单位也都出不来这样的大手笔。 几天后奉命回到所里,说是要为外国专家演示实验。这一次来了两个美国政 府专家,进行学术交流和合作。具体细节我根本不清楚,只是被告知我将操作仪 器,美国专家带来了试剂,要现场演示。安装破仪器只需要五分钟,我睁一只眼 就能完成。因此在大约中午的时候,由于连夜奋战,我支撑不住,头靠在办公室 桌子上香甜地睡着了。一点钟时候,听见一阵阵气急败坏的叫喊声,好像是叫我 的名字。我从睡眠中被惊醒,发现所长黑着脸在找我。他嫌我睡觉了,说这么重 要的事情居然还敢睡觉,赶快下楼安装仪器准备实验器材吧。我只好委屈地擦擦 眼,下楼干活去了。只用三分钟,搞定了计算机和仪器,剩下一个小时傻等。其 实时间很充裕,凭什么叫醒我,不用这么着急。大约两点钟,一帮人陆续进入会 议室,这些日子见惯了大人物,对这些西装革履、扎着领带、两条腿的人都感觉 倒胃口了。其中两个人最为引人注目,就是美国的两个政府专家,因为就他们俩 戴着那种准专业的大口罩,晃晃悠悠像两只大狗熊一样挤进了会议室。俩人都掏 出电脑,两台一样的银色苹果笔记本电脑,盖上是一只亮闪闪的大苹果标志,显 示出卓然不群的品质,够气派。 然后就是例行公事般的介绍、陈述、唠叨,不知搞了多长时间,终于到了演 示的步骤了。就是我和Thomas两个人开始在旁边的实验台上进行实际操作。一下 子有两三架摄像机就扫了过来,据说有一个是中央台的,我其实在咒骂那摄像机。 因为我一夜未合眼,刚睡一会还被骂醒,正睡意朦胧、无精打采的时刻,你说你 个破机器还拍什么拍?不但拍,那记者还将话筒不听伸到我面前,让我讲这个实 验的简单原理和步骤,我就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付着。 真正要开始了,我才傻了眼。原来Thomas带来的只是引物和探针,其他试剂 都没有,而我也根本没准备,也没人告诉我具体的细节,这该如何是好!只好拿 出郭老师的万能缓冲液,然后用郭老师自己提取的酶来做实验,现在想来还是一 身冷汗。这个体系从来没有测试过,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那时就仓促上阵了。 人家Thomas在国外用的都是现成的试剂,二比一混合就行了,我这里是七零八落, 什么都要现用现配。他当然搞不清楚了,手忙脚乱加错了一个样品。我只好全面 接管,按照我们这边的配方重新开始操作,本来该Thomas演示的变成了我来演示 了。为了确保实验的成功,杨老师紧急从楼上拿了一支纯病毒样本,基本上保证 实验无闪失。如果美国方面带来的标准品不出结果,就可以解释成气温高失效了, 反正有理由说。最后只做了三个样本,一个是我们的纯病毒样本,一个是带来的 标准物质,最后一个是阴性对照。我在实验台上操作,旁边几个摄影和摄像记者 则拼命抢拍,而且是从各个角度,我感到行动都有些不自由。加完了样本,上机, 至少需要2小时的时间。官员们显然没有这么的耐心,一个循环一个循环看下去。 不出十分钟,全都跑到楼外呼吸新鲜空气去了。我则坚守岗位,以便机器运行中 间发生差错时能够及时补救和纠正。 两个小时后,实验结束,谢天谢地,郭老师的万能试剂真万能,竟然把两个 该出阳性的标本都出阳性了。那个纯病毒样本被说成了病人的临床样本,一枝独 秀十分鲜明的曲线征服了所有的与会者,演示圆满成功!会议室内掌声四起,大 家起身互相祝贺。那中央台记者把Thomas和我拉到实验台前进行采访,让我当现 场翻译。我对Thomas说,你现在有名了,你正在对几亿观众说话。老汤好像不太 习惯在这种场合讲话,于是就成了答记者问。那记者问一句,我翻译成英文,然 后再把Thomas的话翻译成中文。记者采访都有套路,最后还念念不忘问人家一句, “你认为这个研究所的研究水平怎样?”咳,人家现在在您这个地方,能说坏话 吗?简直是秃子打伞多此一举的问题。 喧闹一番后,双方宾主落座,对这次演习提问和总结。首先让我简单介绍这 个实验的结果,我只好硬着头皮把一堆专业英语堆砌上去,反正是专业的人基本 能懂,非专业的人士更加不懂。然后我们院科技部副部长也操刀上阵,摆了一阵 子英文。又让人提问,我怕冷场,赶紧向Thomas提了一个关于灵敏度的问题, Thomas打开那个大苹果的电脑,不紧不慢用带有德国口音的英语介绍他的体会。 然后是伊安教授发言,我才明白,原来美国也有这么能侃的人!源源不断的美国 英语从他嘴里流出来,一个人竟然滔滔不绝说了二十多分钟,我可怜兮兮竟没有 听出一个“句号”来!然后中科院副院长陈竺先生也来了一段很流利的英语,很 遗憾的是,做白血病研究的他,连ELISA的发音都带有中国味,不知何故。我个 人感觉这种场合倒很像一个吹捧会,那些扎着领带的家伙们似乎极力要把自己的 “才干”通过英语抖出来才显得满足一些。 美国专家当场表示,把带来的试剂全部留下让我们评估使用,并把相关资料 都留下来了。在这方面,恐怕没有几个中国人能做得到。后来杨老师当然把这个 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当天我又带着仪器回到华大,继续我们的标本检测工作。在回顺义的路上, 在三环路主路上十几分钟内居然不见一辆汽车,显出一种可怕的静寂。我们的车 前方有SARS科技攻关小组的牌子,当时似乎是一种特权的象征,过高速路都不用 交费。一个破旧的桑塔纳居然被青年司机发疯一样地开到了170公里,当时的习 惯是不关窗,要空气流通。所以你能想像那种破车、那个速度、车窗大开会是一 种什么状况。耳朵边是轰轰的发动机声和风声,车身剧烈抖动,上蹿下跳,胜过 任何健身器材了。平时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现在半小时就到了。那司机戴一个大 口罩,双眼通红,显然是经常执行紧急任务的结果。疲劳驾驶、超速,真是令人 心惊肉跳,后来几次我都是认真检查安全带并把自己绑好才敢安心坐车。 第二天中央四台就反复播放了美国专家来我所的相关镜头,我整天忙于实验, 根本没有看电视。很多人见了我都问我,上电视了?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摇头。 因为四台是国际台,国外居然有俩同学问我上电视的问题,看来俺也是名人了, 哈哈。妻子在电视上看见了我的镜头,也回来评述一番。本来外形一般,在那种 疲倦的状态下,还能出来什么光辉形象。在济南工作的叔叔专门打电话过来,问 我是否取得了什么突出的成绩。唉,他是搞政工出身,曾经在省委组织部任一高 职,显然对中央台十分重视。我被搞得哭笑不得。 任务又多了,现在又增加了一项美国技术,工作量大大增加。但是很喜欢那 时的气氛,即做实验不考虑花钱的问题,只要用得着的试剂和材料,尽管狮子大 开口去买。那时是全民动员,不惜一切代价来对抗SARS,当然不能考虑钱的问题。 所以实验中比较顺心的就是这个了,试剂像饮料一样被耗光,进口实验材料堆积 如山地运来又被用光,有一种“粪土当年万户候”的感觉,爽!但后来的事实证 明,钱是花出去了,但最后不一定都能收回来,似乎国家没有补偿这些先期的投 入,没有本事的就捞不回来成本了。我们一个小小的实验室,纯粹材料试剂的投 入就有50万元,不含其他任何水、电、气、机器损耗和人员等投入。后来竟然讨 钱无门,杨老师四处申述,反正硬是从院某个项目里抠回了50万,算是把窟窿给 补上了。 这美国专家催得很紧,每天早上8点必定电话过来问实验进展。由于俺听力 的问题,沟通也不是十分顺利,所以每次通话都是很长的时间。我这个原来几乎 没用过手机的人手机费大涨,不停往手机里充值,估计他不知道中国的手机是双 向收费。在SARS之前,我是没有手机的,因为我不喜欢被吵;但是SARS期间所里 要求参与SARS研究的人必须24小时开机(当然是手机,没有说座机还关的),随 时听从指挥和调遣。我只好把妻子的手机暂时拿过来,真是噩梦的开始。美国专 家聊上瘾了,每天都会打电话。时间长了,熟悉了以后,他问我的学术背景。我 当时博士刚毕业,他说很好,我这里有很多项目,你有没有兴趣来做博士后。竟 有这等好事,我忙不迭答应了,这就是我漫漫出国路的起始点。 大概在硕士毕业后不久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在看到许多同学的出国狂潮,而 我仍然岿然不动的情况后,一个在北京外企挣钱很多的同学对我说,“还不走啊? 等人请你出国哪?”我回首两次出国经历,还都是别人请的!第一次参加联合国 生物核查算是联合国委托外交部请我的,这第二次仍然是美国教授首先提出来让 我做博士后的,还真让同学给说对了! 不知过了几天后,我又临时被抽调出去,和华大吉比爱公司一起写有关SARS 诊断试剂申报的材料,当然我是负责核酸诊断的部分。这时我认识了这里两个十 分专业的人,文洁和尹烨,另外一个陈唯军本来是我的同事,硕士毕业后分配到 了这里,成了一个实验室的主管,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我后来戏称陈唯军为 SARS专业户,因为凭借SARS,他一下子在SCI期刊上发表了5篇有关这种病毒的专 业文章,深得汪建赏识。文洁和尹烨是质检部主管,据说前一阵最忙的时候文洁 曾经因疲劳过度而晕倒在工作岗位上,一度成为华大所报道的典型。尹烨是个办 事十分认真的小伙子,人也很实在。我们又是拼命干活,根本没有什么休息的概 念,因为汪建动不动就说明天早上把材料拿出来之类的。这么多材料,把人累死 也弄不出来啊,反正就是熬夜奋战。这下好了,吃饭都不用动腿了,临时工把饭 直接送到办公室门口,就是让你在办公室呆着,绞尽脑汁去写材料。写到凌晨肚 子自然就饿了,就泡方便面吃,或者差个临时工到很远的地方买羊肉串吃,算是 苦中有乐吧。 当时记得有人负责天天喷消毒剂,到处都是,走廊里、地板上、门窗全是消 毒剂。他们的地板卫生搞得太好,地很滑,有一次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本来抓 住了门框以为能撑住,不想门框上也满是消毒剂,噗通一声就跌在地上,膝盖擦 破了一层皮。这就是太干净的后果。 华大吉比爱就是生产SARS酶联检测试剂盒的公司,他们从我们研究所里拿出 细胞培养物作为原料,提取抗原后包被板子,然后做成相应的诊断试剂,这也是 两家合作的结果。我师弟宋亚军的一个王姓同学在湖南的卫生防疫部门工作,特 意来北京跟我要这种试剂。我当时就在要害部门质检部,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盘? 当下跟文洁尹烨讲过,他俩当时就当成一件大事汇报了方总经理,方当即拍板寄 给湖南三盒。还是正儿八经地填了提货单,签了字,做好帐,他们就差人直接寄 往湖南了。   那位王姓同学临走时送给了我6只漂亮的打火机,这些打火机是以一款当时 著名的手机为模板制造的。质感很强的金属机身,闪闪发亮。屏幕和键盘布局十 分逼真,显示屏实际上显示的是液化气的含量。打火机右上角的黑色天线是打火 按钮,轻轻一按,火苗即出,同时发出十分清脆的手机铃声,键盘部位发出时髦 的蓝光。既实用,又美观,让人爱不释手。我在本所里就把其中的五只在不到一 分钟的时间里分发完毕,得到的人都啧啧称赞,满面笑容。 因为写材料的缘故,晚上偶尔要抽烟提提精神。所以我就把剩下的一只打火 机掏了出来,这时文洁看到了这个造型漂亮的打火机。她把打火机拿到手里仔细 玩味了一会,做了一个将打火机装入口袋的动作,显然在向我索要。我当时犹豫 了一下,没有肯定。文洁是何等聪明之人,当然不会夺我所爱,慢慢把打火机还 给了我,眼里还闪着恋恋不舍的光芒。她确实很喜欢这款打火机。   这是很自然的事,那只打火机实在是太漂亮了。   此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吝啬造成了我很长时间的反思和懊恼。   我不抽烟。可能我也并不是那么喜欢这只打火机。它长时间以来一直躺在我 的办公室抽屉里,除了偶尔翻东西看到它,我几乎没怎么碰过它。现在,它对于 我来说简直就是鸡肋。   现在我已经彻底想清楚了:我当时应当把打火机送给文洁,因为她是最需要 它的人。   学会适当放弃,才真正拥有。   想到这一点,我仿佛恍然大悟。我开始把自己积累的一些东西送给最需要的 人,邮票送给了真正的集邮者,硬币送给了真正的集币者。大家皆大欢喜,他们 得到了自己喜欢的收集品,我分享了他们的快乐。   马太福音曾有教导:“5:42 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货的,不可推 辞。” 早知道有这样的教训,就不会让文洁那么遗憾了。   我们的宋亚军师弟在华大已经常驻了一年多,主要是进行基因组方面的合作 研究。我们经常在一些固定的时间下楼来透透气,例如午饭和晚饭后。大家下楼, 经常会有陈唯军,然后在楼后面的空地上聊聊天,宋师弟经常要抽烟,这也是放 松的一种方式吧。其间也有华大的几个年轻人过来打招呼,都称宋亚军为“院 士”。我十分吃惊,什么时候荣升了院士头衔,宋亚军每次都是不好意思笑笑。 原来,宋亚军博学多才,十分灵通,专业娴熟,久之人们就以院士而呼之,也属 理所当然了。   在五月份我们的研究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所里还做出了一项惊人的举动,就 是把所有参加SARS科研的人员全部隔离。就是不允许科技人员回家,吃饭住宿都 在宾馆,用专用车辆接送。主要是怕万一发生感染,从而影响到家人的安全,那 就不好说了。科研大楼每天用过氧乙酸消毒,弄的整栋楼酸气熏天。我曾经抗议 过,说这样的酸度如果让仪器进气口吸入,会损坏仪器的电子电路,可是没有人 理。那搞消毒的都是用的极其专业的仪器,和我们家里农村用来喷药除害虫的喷 雾器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好像是喷雾能力极强,功率很大,噪音也响,管道 可连接数十米,药液全是20公斤的桶满满堆积在楼下,都是自己产的,所以就跟 下雨一样,拼命喷吧。 经常吃盒饭,开始还觉得很新鲜,吃不了几天,看到方形的饭盒就倒胃口。 食堂还不错,看我们很辛苦,订饭数量很多,顺道给送稀饭。本来就几十米的路 程,食堂工作人员硬是开着一个勉强维持汽车外形、经常熄火的北京吉普车,把 码整齐的盒饭和一大桶稀饭送到我们楼下。经常倒是稀饭成了畅销的东西,可是 到了后来,稀饭也经常剩下不少。几十天都是一个口味,谁也受不了了。 不久,Science杂志也慕名前来采访我们研究所了。记者马丁上蹿下跳,也 就是逮住了杨老师一个人,好像大概只有杨一个人能够自如地跟他交流。平心而 论,确实是我们所首个分离出了病原,但是结果没有在国际上发表出来。所以 Science杂志决定要登一张照片,显示是四月份中国就分离出病毒的照片。其实 根本没有这种照片啊,杨老师就让我补照一个。于是在祝主任的办公室,他们俩 手拿一个号称是病毒的电镜图片,我举起了手中的数码相机,一共照了两张照片。 Science最终选用了其中的一张作为发现病原的照片,而且照片的作者是我。俺 的大名也上了Science了!如果要找到我的名字,其实也很费劲,你得翻开杂志, 找到《中国失去的机会, CHINA’S MISSED CHANCE》这篇文章,看到两位主任 并肩指着一张被称为病毒电镜结果的照片。在正文中无法找到我的名字,你必须 拿起一个高倍的放大镜,把放大镜慢慢移到期刊的合缝处,将杂志倒转90度,仔 细搜索,你会看到竖排的一行几乎看不见的文字,PHOTO BY ZHAI JUNHUI。瞧, 这就是俺的“大”名。   SARS使五所大获丰收。各路人物粉墨登场,诸多人物获得名目众多的头衔, 光环荣誉纷至沓来。院内一位经常收破烂的人问我,你们获得这么多的荣誉,发 了不少钱吧,像你这样的职位,得发几十万吧!感谢上帝,确实发钱了,但是没 那么多。所里终于发补助了,每人每月30元。后来是某个企业赞助了一些钱,每 个人又补了100元。因此三个月下来,总共的补助也就是五百多元而已。其实, 还真的不如一分钱不发呢,这样还能落得一个为国家奉献的好名声。上海和北京 的医院补助战斗在一线的医生好像大约每月六千至两万,我们是没法比了。不过 就危险程度而言,我们那些战斗在P3实验室与病人的血液、痰液、尿液、粪便标 本紧密接触的人也丝毫不会逊色到哪里去。我的那帮弟兄姐妹进一次P3实验室另 外还有补助,好像在最危险的时候是每次补助100元,后来就变成了10元每次。 北京上20次厕所的钱好像就差不多是10元了,上P3毕竟还给你钱而没有收你的钱, 这算不错了。奉献,就是这样体现出来的。总体上讲,获得荣誉的人还毕竟是少 数。大部分参加了这场恶战的人其实就是这样,在默默中工作,在默默中生活, 永远处在那些荣誉光环的圆圈之外。   想想当时实验室那段日子真是达到了一种忘我工作的境界,杨老师主要负责 技术和联络,在官员和机构之间彻夜周旋,经常在办公室的大椅子上就睡着了; 郭老师负责试剂和整个实验室的运作,常常等标本至深夜;两个王老师身体都不 是很好,但是仍然和年轻人一样进出P3实验室,如时钟般准确地做酶联实验;其 他的年轻的都分成小组,轮班进入安全实验室工作;还有的专门从基因和蛋白质 入手,做一些十分基础的研究工作。后来证明,我们小小实验室工作还是十分有 效的,颇有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发表在国际杂志上。美国专家带来的试剂经过我的 现场考证后,也被我总结了一篇文章,以我们研究所第一,哥伦比亚大学第二的 顺序发表在“Emerging Infectious Diseases”杂志上。   SARS呈现消退的形势后,杨老师当即拍板:除了一个有希望的项目,其他所 有有关SARS的项目全部停掉。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能够使正常的科研工作 得以延续。但还有相当一些人抱住SARS不放,一直拖了很长时间还在迷恋SARS。 甚至都一年过去了,还在坚持这方面的研究。张口闭口SARS,好像很崇高似的, 就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人,一直数落自己年轻的时光一样,实在没有意思了。杨 老师也着实锻炼了我,一些他不愿意去的场合,或者抽不出时间的场合,都“下 放”给了我。总共外出做了四次报告,就是讲SARS的一些情况。反正我讲肯定会 揭露一些黑暗面,实话实说,把实情要告诉他们,不要被媒体什么的迷惑。但凡 有人来参观实验室,杨老师总不愿出面,只好我来出马。反复地讲,最后都成了 套路了,眼睛不用看展板了,随口乱说。每次看到我装模作样在展板前给一些官 员们讲解,实验室里的师弟师妹们就偷偷直乐,不知道又在说我什么坏话了。还 有好多外宾前来,实话讲每次我也发怵,毕竟不是母语,我也很担心他们是否能 听懂。还好,他们经常会提问,一问一答总算是一种沟通吧。不像中国人,参观 就是参观,一言不发听完就走,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其中给我印象比较深 的有一位老将军,高大的个头,长的慈眉善目,对人十分和蔼可亲。听完我的讲 解后,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走时,还认真向我道谢。这样的官员不是很多。   SARS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自我感觉良好的北京人备受打击,北京人成为当时 最不受欢迎的人,连京字牌的车辆也是如此。我妹妹当时就在这里实习,回济南 时硬是被关了20天,然后才宣布隔离成功。从北京开出的列车到达一个地方,目 的地必定如临大敌,严加防范,又是测体温,又是登记,或者干脆拉进宾馆直接 隔离。 杨老师说SARS让他看到各种人性的丑恶,他接触了很多官员和一些知名学者, 当然知道其中的一些很不光彩的行为。诸如利用SARS拼命吹捧自己,频频在媒体 上曝光,而从来没有在国际杂志上发过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有些学者违背科学常 理去吹牛、放卫星,简直把大跃进的那种劲头都拿出来了,真是令人汗颜;一些 官员为了政绩,拼命隐瞒事实真相,而在中央决定全面公开疫情后,则又拼命虚 报。除此之外,SARS也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善良。战斗在前线的医护人员可谓赴汤 蹈火,在生与死之间从容迎战,许多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更多的是一些普普通 通的科技工作者,他们默默战斗在二线,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是他们的工作仍 然是功不可没的:比如像我们实验室的那些兄弟姐妹,当时都是争先恐后要求到 比较危险的实验室工作,一旦工作开展起来,面对传染性极强的标本,从来都是 笑容面对,没有任何畏惧和退缩。美与丑是那么的分明,现在再回顾就会有更深 刻的理解。   疫情控制了之后,人们很快就会忘记那个时刻了。曾几何时,北京站进站都 要用那个自动测温仪扫描,从而造成很多人耽误了行程。但是很快,那个悬挂在 入口处的测温仪就变成了摆设了,各个单位大门口的红外测温仪也很快被搁置在 一旁,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正在各个公共场所陆续上演。   人总是习惯遗忘。   从困境中出来,往往会告诫自己,从今往后,珍惜生命,好好生活。但是一 旦步入正常的生活,又看不到生命的珍贵。   我现在能够回忆起1997年参加院组织的迎香港回归歌咏比赛的情形,地点是 在海淀工人俱乐部。当时大概进行到第三个代表队,还没有轮到我们唱时,俱乐 部屋顶的内饰(大概是灰泥一类的东西,不是钢筋水泥骨架,否则非死一大片不 可)轰然剥落,大的像桌面,小的如板砖,翻转着在烟尘中落下。刹那间场内一 片惊叫,四周乱作一团。我们代表队正好坐在二楼的下面,几十人安然无恙。当 时看到几个人头破血流,冲出门外。警察很快封锁现场,新闻记者一概轰走。看 第二天的新闻,竟然没有任何相关的报道。封锁新闻主要是怕冲淡了庆祝香港回 归的主旋律。   那之后的几个月,我们这些大难不死的人经常告诉自己说要好好地生活,珍 惜每一刻。但是半年之后就很快淡忘了,又重新回到那种碌碌庸庸的生活中了。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S ARS那场惊心动魄没有硝烟的战争,它会时时让我们提 醒自己,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和宝贵。好好珍惜吧,好好利用每分钟,每天带着感 恩的心来感谢上帝,因为他使你又见证了生的伟大。   圣经上关于生命有着精辟的论述,就以马太福音第六章相关内容作为结尾。   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 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 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你们那一 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 样长起来,他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 那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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