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6/07 (第一五零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夜的搏斗                  § 院 子:夜的搏斗         §      ·院子·                  § 【网讯】             § 搏斗从深夜开始                  § 偷窥的镜头 【牛肆】             § 蒙上阴影                  § 钝头的斧子 杜奔放:从骗皇帝到骗国家     § 光滑如玉 闫召华:麻木也是一种深刻     § 搏斗圆滑得像个球 程一身:人人都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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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别的网友屁股后面”,“偷偷摸摸”谈点看法。 等到有一名网友贴出《给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提点具体的意见》的帖子,邹道 文按捺不住了。他“不习惯这种不坦诚的交流”,4月28日早上,他在跟帖中亮 出了校长身份,并写道:“上诉(述)意见非常好,我将尽快采纳、改进。盼望 继续指教!” 他有些冲动地敲下“我叫邹道文”几个字,还留下了两个常用E-mail地址 和自己的手机号码。当时,他想过可能因此招来攻击、指责和中伤,但“君子坦 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这么想着,便按下了回车键。 邹道文就这样开始了“灌水”生涯。网友们毫不客气地挑毛病,提建议。在 每一条评论后,邹道文总会谦逊地回复一句“谢谢”。他把建议收集起来,只要 有道理,马上实施。前几天,有网友指出,该校物理学院的网站主页介绍有错误, 第二天,这个错误被改正了。不料,对方有些揶揄地跟帖说:校长的办事效率之 高令人称赞,但改完之后,还有两个错别字。 好几次,邹道文刚发完帖子就后悔。他严厉地批驳了一名学生对教材收费问 题的看法,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怕年轻人受不了,连忙跟上几句好话,向对方 表示感谢。 网络讨论很快深入,大家开始探讨学术腐败、大学建设、人才引进等问题。 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闻风而来,有人批评他的中层干部管理,有人抨击学校里存 在的腐败。这些话,他一一记录,并且核实,甚至约见那些举报者。 “这是多么珍贵的真话呀。”邹道文感慨。近两个月里,他说自己听到了一 名大学校长很难听到的真话。“我实在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虚拟的 网络里很多事情是真实的,而现实里面很多事情却是虚的。” 事实上,邹道文已有很多年网龄。上网浏览论坛,是他近几年生活的一部分。 他去的网站很多,一些高校BBS如未名、水木、一塌糊涂等,他都曾是常客。在 网上,他接受陌生人的聊天邀请,当然,对方“品位要高些”。他曾经在网上跟 一名台湾女性探讨过人生之类的话题。另外,为了防止老年痴呆,他每天必定要 在网上下一盘棋。 但直到今年4月份,他第一次不当看客,参与讨论。邹道文回帖很勤奋。一 名网友惊讶地发现,时常凌晨3点或4点,老校长还在发帖。这时,他通常半躺在 自家床上,黑色IBM笔记本搁在屈起的双腿上,飞快地打字。说着,这位61岁的 校长,从沙发上蹦起来,躺到床上,把姿势演示给记者看。 接着,他把头一偏,稀疏的头发耷拉到额头上,闭上眼,说:“我累了就这 样,立刻睡着,醒了看见帖子再回。” 由于他的参与,这一帖子在论坛里一时成了热帖。截至6月19日,已有900多 个跟帖。因为这段“网事”,“中国江西网”对邹道文进行了专访,题目叫做 《“泡”论坛的大学校长》。 这位大学校长,个头不高,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表情丰富,嘴里离不开玩笑。 他熟读金庸,以“老顽童”自命。 在记者面前,他打着赤脚,在房间里来回咚咚地踩着地板。他从小在农村长 大,喜欢赤脚。即使出门,他也会裤管半卷,只穿皮鞋,不穿袜子。 一些老朋友深知他的脾气。一次,他到教育部参加答辩。一些老友便让人捎 话,再三叮嘱他:一、别老开玩笑;二、穿件西装。 他看不上这样的校长形象:讲话面无表情,走路四平八稳,绝不轻易表达自 己的观点,开口都是套话。 “悲剧!”他用这个习惯用语开场,“现在很多大学校长,很在乎领导的看 法,做的事都是屁股工程、面子工程”。 他还看不惯周围某些大学建设得富丽堂皇,大门雄伟,他一面念叨着“大学, 非有大楼之谓,乃有大师之谓”,一面大摇其头。“做学科建设很难,建大楼容 易得多了。”他说。 对一些“学者型的校长”,邹道文也表示不解。“悲剧!”他说。大学校长 又要搞研究,又要带研究生,还要管理,完全是“鱼和熊掌都想要”。 邹道文声称,“一个校长一定要有思想,否则,他就仅仅是个政客。” 邹道文自己的“政客”生涯,开始于1985年。江西师范学院物理系的这位毕 业生,当上了江西师范大学的副校长,成为当时非常年轻的副厅级干部。 不过,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做人尚可,做官不行”。 有时,这位副厅级干部会拉开省里某部门的会议室大门,当着该部门领导, 大骂其下属“官僚”。有时,他会当着各级领导的面拍桌子,激动起来掉头就走。 他常常有些“疲于奔命”。到江西科技师范学院上任后不久,一次设备采购 招标,本来已经选定中标单位,但他手下一名清华博士告诉他,同样的设备,如 果通过另一渠道购买,可以省20万元。他当即要求重新确定中标者。然而原先的 中标单位是省里某厅的下属公司。于是,许多人前来说情,连某些领导也打来电 话,希望“下不为例,这次就算了”。邹道文一咬牙,顶住。最后,这20万元省 了下来,全部拨给那名清华博士,用作新设备购买。 几年前,学校建设新校区,相关方面成立了“领导小组”,他被告知:他只 要抓学科建设就行了,基础建设的事由“领导小组”全面负责。建设之初,老邹 实在难以接受对方送来的规划图,于是商量:“规划图能不能改一下?” “这是省委某领导亲自决定的,绝对不能改。”对方斩钉截铁。 老邹一怒之下找到了那位领导。领导一头雾水:他从来没有强调过绝对不能 改。于是,规划图这才改成邹道文心目中大学的样子:没有雄伟的大门,没有围 墙。 不过,这多少令邹道文灰心:“一个大学的校长,连自己学校的事都管不 了。” 还有他管不了的事。“《高教法》规定大学校长可以提名副校长,事实上, 中国有几个大学校长能获得这个权力?这并不是一个学校的问题。有些学校的党 政干部,是作为当地党政体系内的一个职位来安排的。这样任命的领导,有时候 会有思想限制。”邹道文抱怨。 如今,邹道文说,他准备写回忆录,书名就叫《一名大学校长和政客的恩恩 怨怨》。 这位“校长兼政客”,喜欢到学生中间转转。一次,两名女生正在新建成的 食堂吃饭,有个老头儿走上来搭讪:“你们见过校长没有?” “没有……”小女生有些不好意思。“那你们知道他这人怎么样吗?”“不 知道。” “嗯,嗯。”老头儿很失望。这老头儿便是邹道文。“一个学校两万人,要 让他们都认识我,真是有些力不从心。”他叹了口气。 现在,这老头儿迷上了到论坛上转转。 近来,“江西论坛”上,网友们抛出的问题变得尖锐起来,有些甚至让邹道 文开始无法回答。比如有人问:“如何解决行政对教学的干预?”甚至有人问: “邹校长,你和党委书记的关系好吗?”遇到这些问题,老邹的回复“顾左右而 言他”。 校长先生的这段“网事”,被一位网友写成帖子,发到了“新语丝”网站。 接着,邹校长学校的官方网站对此作了报道,称这一帖子“使邹校长成为首个以 正面形象登录‘新语丝’的内地大学校长”。 “强势的网络传播使邹道文校长迅速在网上‘蹿红’,很多看了论坛留言的 网友都纷纷在论坛留言,被邹校长的人格魅力所感动。”报道写道。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6年6月28日的报道《当博客变成“公家田”》, 记者杨芳。 博客就像是“包产到户” 今年4月,新浪网的名人博客频道出现一个新面孔——“中国第一公安博客” (以下简称“公安一博”)。打开 h ttp ://b lo g .sin a.co m .cn /m /g o n g an ,据称,模板的底色是警徽蓝,麦穗环绕的警徽寓意警民同 心,太行山代表河北,华表象征中华民族,背景音乐则是《人民警察之歌》。 新浪网调查称,这是中国第一家政府机关博客,其创办者是河北省公安厅。 “中国第一公安博客”的称呼,源于网友的提议,之后得到公安部宣传局的认可。 两个月后,该博客的点击量达到100万,曾经跃居新浪博客排行榜的第18位, 人气盖过伊能静、林心如等娱乐明星的博客。 无独有偶,当月,德国总理默克尔成为第一个开通视频博客的政府首脑。在 两分半钟的开幕致词中,她谈到了与德国足球队主教练克林斯曼和球员们见面的 情况,并大力称赞球员们高涨的比赛热情。 对此,有媒体评论说:“物理学家出身的默克尔再次选择了用行动来证明她 对新技术的开放态度和一切为德国改革所用的决心。” 河北省公安厅新闻发言人史贵中对外界表示,开办公安一博,“需要诚意、 勇气和胸怀”,因为毕竟“网络不好掌握,很怕出乱子”。 点击量过百万的那天,恰好是管理员郝超22岁的生日,可是他并没有想像中 的兴奋。随着公安一博受关注程度的增加,他承受的压力也日益增大。“不能像 以前,想登什么就登什么了”。日前,有网友批评该博客“公私不太分”。 其实,公安一博的前身就是新闻干事郝超的私人博客。去年国庆节,他在新 浪网注册了自己的博客,仿照明星徐静蕾的“老徐”,命名为“老郝”。当时, 博客日益火爆,“今天你博了吗?”成为网友聊天的问候语。 “老郝”和普通的个人博客没有太多的不同。记录的是主人日常生活:身着 黑色毛衣的写真照片、电视剧《红楼梦》的资料、有关公务员制度建设的思考等 等。 还有就是公安厅的新闻稿件。这是出于与媒体沟通的工作需要。因为记者有 时候需要电子版的资料,“放在‘老郝’上,自己看,很方便。”河北省公安厅 新闻中心副主任苏正军解释。 为了让网友“更多更好地了解警察”,河北省公安厅决定“大胆”地用一把 新技术。很快,“老郝”被“充公”,正式成为新闻中心的“工作博客”。 “公有化”之后,新闻中心有关领导决定对这个博客加大规范力度,从栏目 设置到工作流程。栏目设置分为警察故事、警方提示、警察魅力榜等十大类,将 按照顺序固定推出。同时组建一个策划团队,从选题、协调到素材的搜集和整理 及至发表,必须严格把关和审批。 对于这一做法,郝超心存疑虑:“不知道是好是坏。没有了随意性,博客还 会好看吗?” 在有“博客引入的旗手”之称的方兴东看来,博客最大的特点是个人主体性, 他惯用的比方是“包产到户”。“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博客。人是什么,博客就 是什么。” 然而对公安一博而言,发表什么文章,可不是郝超个人说了算。6月26日是 国际禁毒日,上级领导指示他发表了一篇《河北省厅缉毒总队直接指挥保定斩断 一条贩毒通道》的稿子。本来,他准备发些有关缉毒照片的。但是领导没有批, 他不能擅自行动。 记者问:“这样层层审批会影响新闻的时效性吗?”他有些犹豫:“你问问 史主任吧!” 史贵中的回答很肯定:“不会。我们是新闻中心,知道时效性的重要性。” 中国特色的政府博客 河北省公安厅和默克尔并非官方博客的先行者。早在3年前,美国犹他州政 府的信息主管菲利浦·温德利就要求州政府的公务员使用博客。他认为,如果政 府官员都养成习惯,用博客的方式反映问题、解决问题并进行部门之间的协同, 那么将可以形成一个政府知识库。 史贵中则把公安一博看作公安机关同“广大公众”进行“平易交流和真诚互 动”的一种现代沟通方式。因为,博客门坎低,谁都可以进来看看,可以发发议 论。 然而据记者了解,进来交流和互动的公众却并不“广大”。留言者中的相当 一部分是警察。有人“备感欣慰”地表示:“个别同志不太理解公安,做了耳听 为虚的俘虏。现在通过这个博客,就能够直接和我们警察见面,能够了解到我们 真正的工作和成果。” 公安一博的宣传标语是“展现警察的原生态”。一部分文章是宣传类稿件, 如《省福彩中心向公安英烈遗属捐赠慰问金仪式主持词》。还有一些是政府公文, 像《公安部关于收缴非法爆炸物品、枪支弹药和管制刀具的通告》。点击量并不 高。有网友评论说:“初看新闻,我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自己忧闷的地方, 来了才知道不是的,原来这里只是展示公安风采的。” 展示公安风采的重头栏目是“警花魅力榜”,很受访问者的欢迎。四位女警 察的工作照、艺术照和生活照,精挑细选地放在博客上,让网友点击投票。 另一群常客是“河北女律师”。此前,以河北省律师协会会长李益民女士为 首的一批女律师发文《中国公安第一博客之女律师总动员》,表示将“用至诚的 心,与河北省公安干警,共同维护这个中国第一公安博客”。 曾有人问郝超:“你们这儿好像女律师常来?” “是呀,她们领导要求每天看。”“啊,这不明显是托儿吗?” “人家一个厅级领导,给我们当托儿?” “那是为什么?” “为了工作需要。律师可以通过这个了解警察办案等情况,对工作是有利 的。” “得了吧,律师办案当然要和警察搞好关系,哪儿敢得罪警察呀……” 郝超笑而不答。 虽然经郝超手放上博客的许多文字努力营造警民之间的鱼水情,但他对这些 文字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打动来访的普通公众却并不肯定。他知道,很多亲 身经历所留下的印象是难以转变的。他自己在进入警察队伍之前,曾有过一次报 警的经历,可是警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当记者向他了解做公安一博管理员的苦与乐时,他停顿了一下,说:“要不 这样,你去问一下公安部吧?” “问他们什么?”“问问他们对这个博客有什么看法?”“问这个做什么?” “能给我们的工作指明方向啊。” 个人表达还是官样文章 2003年,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一霍华德·迪安开设“为美国而博客”, 为自己的竞选活动进行网上拉票,成功地筹到了大笔赞助款。当时,他的博客每 天的访问量和白宫网站旗鼓相当,达到600万人次。 面对迪安的新花样,其他民主党候选人也纷纷开设博客。甚至,随后一些民 主党议员还以民主党国家委员会的名义开设了集体博客。迫于形势,布什在当年 8月份勉强开了一个博客,虽然只是发布新闻稿,既禁止评论也没有任何友情链 接。 如今,由迪安带动的政治家开办博客的流行风已经席卷了全球,甚至包括伊 朗前副总统穆罕默德·阿布塔西。他的博客长期发表反对伊朗总统艾哈迈迪·内 贾德的言论,而且更新很快。 在中国,原教育部副部长韦钰,因开办博客而被称为中国“博客部长第一 人”。去年“两会”期间,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开办了“两会博客”,被认 为起到了“让人们更广泛地了解与参与政治决策”的良性作用。 “这是大势所趋。”方兴东说,新技术的应用总是由少数人向多数人、先锋 主义者向保守主义者扩散。“到时候,如果不使用博客,不仅是落伍表现,还会 有很大的损失。因为周围的人都在用,你(政府)不用,就很难与人沟通。”他 预言,目前,中国的博客发展正处于早期大众化阶段,下一步或许就能波及政府、 团体等组织。 他认为,政府开办博客,公务员可以在上面发表自己个人的看法,也可以代 表所在机构发言。虽然,像这样理想的“公私分明”状态,“在中国可能需要一 个过程”。 不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闵大洪对此持谨慎态度。他认为, 中国政府官员开办博客应该慎之又慎,否则,“你的发言是代表了普通博客还是 政府官员呢?是个人的看法还是集体的看法呢?”因为,在我国的政治框架内, 政府官员的发言并非个人的、随意的,“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需要领导批准”, 如此背景下的博客,将必然引发“身份”的矛盾和冲突。 在世界范围内,政治家博客基本上是一种个人的表达,虽然其话题总是关乎 公共利益的讨论。欧盟委员会副主席马高·华斯顿曾经对媒体表示,自己博客的 内容和发表新闻通稿完全是两回事。在博客上,她回答网民的问题时,会开诚布 公地向对方提供她个人的意见,“不会是那种拿来就用的政治套话,最重要的是 要把我的立场说清楚,讲明白”。 一位采访过马高并正在关注公安一博的中国记者笑言:“当然,这在中国似 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的政府博客完全没有个性,都是官样文章。” 对于这样的政府博客,方兴东认为:“不能要求太高,要一步一步来。”因 此他很肯定公安一博,“毕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而闵大洪则认为作为政府机关,做好电子政务、实现政务公开、有效地为民 服务才是更重要的。虽然他一再表示没有看过公安一博,但他认为应该首先花大 力气办好政府官方网站,“不能什么火就弄什么”。 【牛肆】∽∽∽∽∽∽∽∽∽∽∽∽∽∽∽∽∽∽∽∽∽∽∽∽∽∽∽∽∽∽∽ ◆            从骗皇帝到骗国家 ·杜奔放·   皇帝至高无上,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照理说,没有人敢欺负皇 帝了嘛,柿子应该拣软的捏嘛,可是,偏偏就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自从 有了第一个皇帝,就有人把皇帝作为欺骗的对象了。   每个人都有弱点,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的弱点在他的足部,做皇帝的常常想 长生不老,永远享受荣华富贵。这时,很多方士就开始投其所好,骗取皇帝的钱 财了。   秦始皇曾经到处求仙访道,甚至派徐福出海去求灵丹妙药。可是,一次又一 次,秦始皇发现自己被骗了。有一次,两个方士侯生、卢生拿了很多钱财又逃脱 了,秦始皇忍无可忍了,一下逮捕了四百多个方士,把他们坑杀了,这就是历史 上的“坑儒”事件。   可是,人总是同情弱者,而憎恶强者,没有人同情秦始皇,把他作为受害者, 反而,人们嘲笑秦始皇,觉得他糊涂,被骗也是活该,对他报复骗子的“坑儒” 行动,也颇有微词。其实,秦始皇有权惩处骗子,“坑儒”最多犯的是扩大化的 错误。   可是,秦始皇的“坑儒”并没有效地遏止住后来的骗子,因为骗皇帝虽然危 险,可利润比贩毒卖淫还巨大,所以,以后各朝代,都有铤而走险的人。   皇帝走进历史后,很多骗子发现,国家是一个新的可以行骗的对象,国家比 当年的皇帝还富有。而且,骗国家被抓住后,处罚要比骗皇帝轻得多,因为国家 毕竟没有皇帝对臣民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   而且,我们的文化,对于骗皇帝或者富人,还持肯定态度。   我小时候读阿凡提故事,有一个是“种金子”:   一天,阿凡提在郊外开垦荒地,狩猎归来的国王问他:“阿凡提,你在这儿 干什么?”   “陛下,我在种金子!”阿凡提回答道。   “金子也能种吗?”国王问。   “当然能种,不然你金库里的金子从哪儿来?”阿凡提说。   国王虽然不太相信,但是为了证实阿凡提说的真与假,便掏出两枚金币对阿 凡提说:“请把这个也一起种上,待收获时我们平分。”   “是,陛下,”阿凡提接过两枚金币说:“今天是星期四,经我精心护理一 个礼拜后,到了下一个至高无尚的主麻日,我肯定把收获的金子送到您的王宫。”   国王似乎相信了阿凡提的话,便打道回府。等到了主麻日,阿凡提果真来到 王宫,对国王说:“尊敬的国王陛下,我们的金子喜获丰收,两枚金币长出了二 十枚金币,我留下十枚,给您送来了十枚。”阿凡提说着,把十枚金币恭恭敬敬 地送到国王手里。   国王高兴地接过十枚金币,然后又取出四十枚金币加在一起交给阿凡提说: “阿凡提,把这五十枚金币也拿去,把它也种上,待下一个主麻日我们再平分秋 色。”过了一个礼拜,阿凡提却空着手来到王宫对国王说:“尊敬的国王陛下, 这一次我们的运气太糟了,整整一个礼拜滴雨未下,您的五十枚金币加上我的二 十枚金币,共七十枚金币的金种,全部活活旱死了。”   “一派胡言,金子还能旱死吗?”国王大怒道。   “陛下,您的理智是否正常?您既然相信金子能种,为什么不相信金子能旱 死呢?”阿凡提说完,扬长而去。   很多人都为阿凡提欺骗国王发出开心的笑声。在这样的文化下,骗国家成了 一种时尚,很多人把国家的东西往家里拿,甚至有时候并不遮遮掩掩。骗的方法 也在不段演化。   传统的东西继续被继承下来,方士现在成了特异功能者,功能不只是延年益 寿。大陆有一个张宝胜,被国防科工委养了起来,据说特异功能可以在战斗中改 变对方将军的思维,让自己不战而胜,有这么神奇的功能,国家花起钱来怎不心 甘情意呢?   贪官污吏自古就有,于今为烈。以前的贪官污吏是搜刮民脂民膏,现在除了 受贿索贿之外,还把公款、国有企业、股权或者国家博物馆的收藏,堂而皇之的 入了自己的私库。   新的骗术层出不穷。   当中国实行公费医疗的时候,很多人去医院拿免费补品当药品。结果,公费 医疗破产了。   车站常有旅馆拉客的人,问你是公费住宿还是自费住宿,如果公费,可以给 你假发票报销。   国家为了出口,规定出口可以退税,结果,很多公司搞假出口,骗了国家很 多退税。   最近上海交大的陈进博士,把美国的芯片磨了一磨,刻上几个汉字,居然从 国家那里骗到了上亿元的科研经费。   国家有时候顾虑面子,被骗了还不愿意张扬。可是,越是这样,骗子就越会 抓住这个心理,肆无忌惮地行骗。这正如女青年遭受凌辱不敢报案,只会助长犯 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一样。   其实,国家被骗,是应该得到人们同情的,甚至皇帝被骗,也应该值得人们 同情。   中国人有劫富济贫的思想,以为骗富人是劫富,对骗皇帝和骗国家的行为都 表示同情。可是,骗富人并没有惠及穷人,国库亏空了,穷人也吃亏。   不管是富人和穷人,都不应该被骗。可以同情弱者,可是,不应该同情骗子。   国家要保护自己,不再受骗,要拿出秦始皇当年“坑儒”的勇气来,仅是剥 夺骗子的公职是不够的,还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才能以警效尤。有些人认为“乱 世用重典”,现在是太平盛世了,可以对骗子从轻发落了。这是开门揖“骗”的 想法,实在不可取。 ◆           麻木也是一种深刻   ——从克尔凯郭尔到赵本山   ·闫召华·   大概从丹麦哲人克尔凯郭尔起才算有人真正意识到生存的孤独,并在一种无 所依附的孤独感中恐惧和颤栗。而孤独感又促使人追问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然, 能进行这种追问的不会是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只能是一些自命不 凡的“智者”,比如精神病人尼采、语言老学究海德格尔以及变态兼自虐狂萨特。 这些“智者”冥思苦想的结论是:人生意味着痛苦、虚妄和烦恼,在与死亡的抵 抗中终日沉沦,或者复归虚无。当然,也有途径使我们获得解脱,那就是,学会 畏惧、抛却欲求且偶尔再搞点艺术创造,或者打碎枷锁,成为“永远喜欢恐怖和 毁灭的超人”。他们都试图以此说服人们,生活是有意义的,但却始终无法说服 自己,往往一生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悲伤绝望中思索和叹息。当然,他们的价值也 许并不在于提出的“卓越见解”,而在于自己用阴冷的生命实践表明了疯狂生命 探求的代价,从而再次验证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悖理和荒谬。正如柏拉图所言,他 们自以为懂得很多,但却一无所知。   曾几何时,清醒和痛苦也成为了一些所谓的中国智者的追求和时尚。当然, 中国没有几个能将存在问题把玩得象模象样的哲学家(也许能称上哲学家的也还 没有几个),但却有不少痴情于斯的诗人。他们或者拉出些赞美生活的句子诠释 着存在的虚伪,或者直接用下半身写作论证人生之意义就是下贱。诚然,也有一 些真正寻找精神家园的人象疯狂的邪教徒一样,思索,痛苦,疯狂,然后自杀, 比如海子、戈麦、昌耀、张风华……。我丝毫不怀疑他们自杀时动机的圣洁和内 心的平静,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存在的无意义抑或是死亡的崇高?显然,“人 存在为何”的问题不同于人类学上的“人为何存在”,也不同于生物学意义上 “人如何存在”,它必须具体到个人而非拔升到作为群体的人或人类的高度进行 讨论,它的答案里包含着幸福与痛苦、悲伤与欢乐、甜蜜与酸楚,但最终却取决 于每个个体直接或者间接的生命体验,而把存在的意义作为形而上问题探究试图 得出永恒不变的人生意义无疑是一种愚蠢和盲目。因为,他们探求生存的意义, 却忽略了探求该探求本身的意义!   海德格尔自诩能揭穿存在的意义是因为自己廓清了时间,他的时间从未来开 始,未来不比过去迟,而过去也不比现在早。但这种先验的认识是否具有普遍的 意义不免让人生疑。这让我想起赵本山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当小崔在 小品中满怀期待地让赵大叔用“昨天·今天·明天”构画人生宏图时,赵大叔却 一脸严肃地说:“昨天在家准备一宿,今天来了,明天回去”。这样的回答让人 捧腹,却又发人深省。细细想来,也许存在和时间本来就这么简单,我们却逐渐 让它背负上太多的价值和意义,最后竟至于对本真的生活嗤之以鼻了。而赵大叔 想去较大的城市——铁岭旅游的愿望为何就不能与克尔凯郭尔“改造人类思想” 的鸿鹄之志同日而语,那种“白云”“黑土”的朴素生活情趣难道就肯定比哲人 的痛苦肤浅?“我是世界的我,而世界也是我的世界”,人活在“想唱就唱、想 乐就乐、爱我所爱、恨我所恨”的“沉沦与麻木”中未尝不可。也许,存在的意 义就在于存在本身。   我多么希望写出《弥撒亚》的海子在大彻大悟后能在弥撒亚的大光之下“双 手劳动,慰藉心灵”,从此“做一个幸福的人”,而非选择另一个冰冷阴暗的世 界;我也多么希望那些还在为人类探索生存意义的人省点力气,麻木一下,去真 正体味一下为他们所一直鄙夷的俗世的快乐,就象醒悟的彼特拉克那样,只要求 “凡人”的幸福。   其实,“麻木”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刻! ◆             人人都是陌生人   ·程一身·   人人都是陌生人,这个真理几乎已经被生活的灰尘完全遮蔽了。   如果不同意这个论断,我想你首先会想到自己的亲人,每个人不是都有自己 的父母吗?但是父母认识自己的孩子是从孩子诞生的那一刻才开始的,至于孩子 认识自己的父母还要更多的时日。同样道理,兄弟姐妹也有一个相互认识的过程, 所谓的知心爱人无论是出于别人介绍还是自己招揽都有这么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 过程。至于其他的亲戚朋友就更不用说了。由此来看,从原初的角度来看,人人 本是陌生人,只不过有的人由于血缘与地缘接近相识了,而更多的人则始终处于 素不相识的状态之中。就是在相识的人当中,熟悉的程度也不同(换一句话说就 是,陌生的程度不同),尤内斯库在《秃头歌女》中写了一对互不相识的夫妇, 中国的成语“同床异梦”也揭示了这种熟人之间的陌生,“代沟”则表明不同年 龄段之间的亲人同样有着难以消除的隔膜。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人都是陌生人也 不算错,只是不那么绝对而已。   进入近代社会以来,人类社会从早期那种以家庭为主的个人领域逐渐过渡到 以集体活动为主的公共领域当中,在公共领域里出现的一个新现象是陌生人之间 的频繁交往,不管是商贸交易、政治会谈还是兵戈相见,为了各自的利益,他们 会突然走到一起。事实上,城市完全可以视为一种典型的公共领域,它是陌生人 之间发生接触和交往的固定空间。无论是去商场购物,还是坐公交车,甚至随意 走在大街上,周围都会经常流动着陌生的人群。这时的陌生人群之间既没有商品 关系,也不存在友谊和敌对关系,因而谈不上交往,也说不上接触,只不过是在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相遇而已。所以,他们倾向于对自己的同类保持距离。孩子外 出时,父母常告诫的一句话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里的“说话”在很大程 度上是“回答”的意思,它包含了一种对他人的警惕态度。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突然主动和你说话很少是为了驱谴无聊或表达温情,而多半被认为是用心不良或 居心叵测。在城市里,几乎人人都是陌生人,于是,人人都成了别人警惕的对象。   在像上海那样人流过大的都市里,即使是过一个路口也需要等几分钟,这时 候你身边站满了陌生人,形成了一个临时公共领域,但是彼此都不说话,看着一 辆辆车过来过去。在这种时候,你必须容忍陌生人占用你的时间。萨特说他人就 是“我”的地狱,就是因为别人的存在占用了“我”的时间,甚至妨碍了“我” 的生活。但是,这并否认陌生人之中完全没有温情,在城市的人流中,异性陌生 人之间往往会产生一种不易为人察知的单向注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是个游手好 闲者,他经常在大街上寻求灵感,认为“享受人群的美味是一门艺术”:“人群 与孤独,对于一个活跃而多产的诗人来说,这是两个同义词,它们可以互相代 替。谁不会使孤独充满人群,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诗人享受着无 与伦比的优惠,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自己成为他本身或其他人。犹如那些寻找躯 壳的游魂,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进入任何人的躯体中。对他自己来说,一切 都是敞开的;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好象对他关闭着,那是因为在他眼里看来,这些 地方并不值得一看。”(《人群》)一次,他在大街上看到对面走来一个动人的 女人,不禁怦然心动。在这种时候,与美结识的愿望与陌生人的现实处境之间形 成了强烈的冲突。《上海滩》中有一句经典台词,许文强与山口香子初遇,说对 方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山口香子回答说:凡是想跟她打招呼又没有借口 的人都这么跟她说。但是,这样做毕竟是十分冒昧、极其唐突的,因而,与陌生 的美结识往往成为一种事实上的不可能,用爱默生的话来说就是“你的美是一种 迷人的禁止”。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好像波德莱尔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来到自己身边的美逐渐走远,在痛感今生再也无缘相遇的遗憾中,身为诗人的波 德莱尔为她赋诗一首。徐志摩在《云游》中也表达过这种相似的体验,只不过他 用的是隐喻的手法:把对方比成了天上的云,把自己比成地上的水,其间横亘着 不可逾越的距离,但是云却在水中投下了她的艳影,于是,在云飞走之后,水还 在“无能地盼望,盼望你飞回”。在充满人群的城市中,时刻流动着这种色情的 空间,无数内心受伤以及天生多情的过客都曾在对偶尔出现的异性的短暂视觉占 有中慰藉过自己的心灵。 【丝露集】∽∽∽∽∽∽∽∽∽∽∽∽∽∽∽∽∽∽∽∽∽∽∽∽∽∽∽∽∽∽ ◆               梦胡杨   ·熙超·   文革初期批“三家村”那阵,造反功力无远弗届,南疆也不是世外桃源,生 产兵团闹腾也挺凶。所谓庙小妖风大,连我这个基层演出队队长、师“优秀演员” 也受到大字报的冲击,还有人扬言要揪斗我。那天正好在铁干里克街上碰到曹团 长,我拦住他诉苦,老头寻思了一下说,“操,惹不起,还躲不起?你干脆去伐 木场躲几天!”我如释重负,还有点困惑,“伐木场在哪?”“你去813道班, 到那后,大老白会带你去的。”   第二天大清早,我背着小行囊匆匆上路,走不久就拦下一辆去若羌的军车。 尽管一路颠簸,心情还不错。中午时分,来到813道班。这是离楼兰、罗布泊最 近的养路段,地处阿拉干。道班只有四个人,我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上海知青, 受到的欢迎程度几乎赶上西哈努克亲王光临的待遇了。看到一位养路工专门为我 爬上沙梁,在地标塔上升起一面红旗,我不禁受宠若惊,几乎掉下眼泪。我接过 大碗的沙枣酒和大块的煮羊肉,来不及吃,先问,“哪位贵姓白?曹团长请他带 我去伐木场。”大伙都笑了,笑得挤眉弄眼的。这时门外挤进来一头老叫驴,嘴 是白的,像戴着副白口罩似的。“这位就是大老白!”   大老白不负众望,凭着知途老驴的本事,负重奋进,用两个小时间将我送到 了目的地。所谓伐木场,其实是个废弃的堆木场,堆着许多大原木。紧挨着洪沟 建有着一溜地窝子,有位叫阿敏的维族老乡在这里起了羊圈,大老白就是他的坐 骑。只要见到道班升旗,大老白便会自觉地奔过去,替阿敏接客人。我右手贴胸、 弯腰与阿敏互行见面礼,其实我维语就会一句,“牙达儿西,牙克西么(老乡, 你好吗)。”曹团长早年是“英雄骑兵连”的连长,在这一带剿灭过乌斯曼土匪, 他靠的就是阿敏给他做向导。阿敏对我这汉族小兄弟非常友好,他说什么,我不 明白,意思我全懂。   没有什么客套话可说,打完招呼后,阿敏就亮出刀来,他管那把匕首叫“皮 价克”,示意我在边上学着打下手。只见他牵过一头羊来,不知怎么一翻,羊就 躺下了,他踩住羊角,很轻松地捅了一刀。我还没有看出什么道道,他已经开始 很轻松地剥起羊皮来。   我与他维汉一家亲,同吃同睡同劳动了整整四个半月,135天里面没有一天 是星期天。阿敏唤羊时,嘴里老是“喏、喏”地,我就打趣地叫他“老匈奴”, 他坦然接受。我属于仓皇出逃,没有带剃须刀,很快蓄了一脸大胡子,他就打趣 地叫我“阿凡提”。   伐木场边上,有一片沿着塔里木河与海子(湖泊)望不到边际的原始胡杨林。 胡杨外貌很奇特,不似关内那些绿得发黑,适合水墨画的那种带着媚气的树。胡 杨有粗犷的树身,为了适应恶劣的环境,树叶已经革质化、枝上长毛。下半部的 枝条长着画眉般的细叶,上半部的枝杆上长着杏黄、灰绿相杂的宽树叶。在沙漠, 蓝天和海子的映衬下,胡杨林总给人带来明亮,舒畅和富于生命力的感觉,难怪 维族人管胡杨叫“托克拉克”(美丽的树)。走到近处看,每棵胡杨都有与干旱、 风沙搏击的痕迹,它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地盘,完全独立,互不侵犯。   每隔十天半个月农场会来拉一次原木,同时也带来各种新闻,诸如“秦团长 调农三师当师长去了,他夫人到处打听你呢……”“贾政委受不了冲击,也想走 你这条路,半道被截了回去……”。我闲来无事,便揽下牧羊人全部角色,让 “老匈奴”腾出手来干别的。“老匈奴”开始每天赤条条地在水泡里收割牧草, 把彼岸的草割下,在水里慢慢地推卷到这边来。晾干后的牧草囤起来就是羊群过 冬的上好饲料。那些不小心被裹进草里的鱼,羊不欣赏,我倒挺喜欢吃的。大的 剖开清洗后,就挂在胡杨枝上晒,做成的鱼干敲击起来能发出金属般的脆声。小 的不用收拾,直接抹上细盐、胡椒、辣椒粉在炭火上烤,烤熟后味道极香,我吃 得连渣都不剩。   连维族人都说我是“阿凡提”,我放羊时就得拿出点阿凡提的潇洒劲儿来, 我套上“老匈奴”的皮靴,拿着他的砍刀,每天领着羊群横穿胡杨林。我根本不 担心羊不跟上来,我一路用砍刀砍下胡杨枝,羊群便抢着咀嚼上面的嫩枝绿叶。 待到了三面有水的河套,便由着羊群性子来,让它们自由活动,慢慢地边吃边行。 它们吃到中午,怕热,就在远处的沙丘旁挤成一堆休息;等天凉快了,再慢慢地 吃回来。羊群归圈时,你根本不用管,它们个个归心似箭。   蓝天,白云,海子,胡杨,羊群,还缺点啥?缺的演出队知青在一起欢歌笑 语的情调。白天,我会在胡杨树荫里引吭高歌几声。看到啥,想到啥就唱啥,牧 羊时来几句饱蘸深情的“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看到野鸽子就唱“当我远远离开亲爱的故乡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黄昏收工,也能激情一段:“夕阳辉耀着山头的 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我的忠实听众就是那些有着“一千年不死, 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美誉的胡杨。   夜里,我会与“老匈奴”围着篝火娱乐。他双手拿着铜盆,或胸前或头顶, 敲击出“手鼓”的节奏。我用瓶子装着砂砾,或左肩或右肩地晃出“沙巴音”倍 斯,嘴里不停地哼着乐曲。有人说音乐没有国界,此话不假。好音乐不分民族, 也没有语言的隔阂,欢快的也好,忧郁的也好,都让人感动。一曲《阿娜尔汗》 在明亮的星空下,袅绕不绝。兴起时,我俩扔下乐器跳起了《米里克玛卡》, “老匈奴”提醒我男人的手不要举过头顶,跳舞过程中两眼时时要看着舞伴,单 膝下跪后起身要快,双肩抖动不能晃……。阿敏的这些教诲,使我受益多多。多 年后,上海兴跳迪斯科,我技痒时露一手新疆舞,旁观者无不喝彩叫绝。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我终于被领导叫回去搞“红色海洋”了。临别时,我 紧紧拥抱着“老匈奴”,感谢他对我这些天的照顾。我也没有忘记再多看一眼那 片古老的胡杨林,报纸上说胡杨是第三纪上新世(6800万年)的孑遗树种,靠着 自强不息,伸延至今。   有时我还会在梦里回到塔里木河畔,在胡杨林里照看羊群。 ◆               夜壶   ·托地·   人是动物,动物是要吃喝拉撒睡的。随着社会的进步,吃喝已上升为饮食文 化,成了旅游事业的支柱。睡呢?听说有不少有为人士正在深入研究,具体名目 大约为“现代中国寢文化与夜生活”。本人无甚大志向,但,忝为识字的国民, 也应该为祖国的文化事业做点贡献。正好,天气大热,放暑假,统共有了十来天 的闲功夫,我决定探讨一下拉撒问题,为早日将之提升到文化的高度,提供一点 素材。   据本人几十年坚持不懈的观察,所谓研究文化,实际上就是研究用具。拉撒 的主要用具是什么呢?马桶?没错,马桶。这马桶有现代的美式抽水马桶,还有 清朝时我们在马尾港江面用来抵挡法国炮舰的上覆斗笠内装大量隔夜粪便的圆柱 形容器。   我当然知道,你们都是有文化有品味的现代青年,对马桶都非常的了解,所 以今天我不说马桶,说,夜壶。   夜壶,顾名思义就是在夜间使用的茶壶状容器,只是开口较大。其品质多为 烧制后的陶土,颜色暗淡,神情较猥琐,从空中俯瞰状若你们在各种宴席上品其 香汤的老鳖,所以亦称尿鳖。它与马桶的最大区别是兼容性较差,只容纳尿液, 而且是有完整的男性泌尿器官者排出的尿液,早些年在有男性的中国家庭中属必 备之家俱,地位不亚于现代知识青年家中的电脑,作用亦相差不大,主要用于夜 间难以入眠时完成生理、心理上的排泄过程。但是,由于抽水马桶的强有力冲击, 它们已渐渐淡出于我们的视野,只是偶尔的,回头深情地望望你我的泌尿系统。   约翰真是博学!对,现在各大医院住院部里男病人躺在床上使用的尿壶就是。 没错,有人提议将之更名为男式床用排尿容器,可医生护士和男病人们还是习惯 地称之为尿壶。当然,其品质已大为改观,由陶土改为塑料,耐摔、经济。但, 其基本特点还是保留着,只有男式的。可见,传统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要实现 真正的男女平等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大家都知道的,我国的古代美女大都有心口 疼的毛病,其病根就在于当时没有女式夜壶,害得那时侯全中国有品味的矜持女 性都在夜里让尿给憋坏了,结果引发了各种各样生理心理上的综合症,无计可施, 只好捂着胸口喊疼,不敢多喝水。各位注意到没有,我们周围有不少女性从不敢 随意喝水,就是渴得受不了也只小口小口地抿,楚楚可怜的让人心疼,其实是有 其历史原因的。   现在已到了实现真正男女平等的时候了。我希望在座各位当中有女权意识或 怜香惜玉之心的有志青年如玛利亚、珍妮,或者科比,或者汉姆贝克,能在这方 面有所作为,至少,打破夜壶的一贯男用制式。   闲话少说。下面我讲几个关于夜壶或与夜壶有关的故事,以时间先后为序。   自从有太监这个公务员性质的职业以来,明朝是对太监之管理程序规定得最 严格同时也是太监最扬眉吐气的朝代——中国事历来如此,这叫物极必反。在国 外,名气最大的太监是郑和,国内呢,则是魏忠贤。魏忠贤也是有史以来荣誉职 称最高的太监——九千岁。魏忠贤的工作经历大家都比较清楚,不必多说,我主 要谈国人对其职称重要性的深刻认识:搭得上线的就是寄子或寄孙,甚至是寄曾 孙,也就是干儿子干孙子干曾孙子,真真假假,效果皆不错;搭不上线的呢,只 好在各地给他立生祠,可惜的是当时无线通讯不发达,手机没有,网络更没有, 所以立生祠的效果不是很好。我们国人当中从来不乏有才智会思考的有上进心的 人士,于是,拍马屁的形式马上像春天的花的品种一样,多了起来。   山东淮县的郭栋梁,就是一个智商、情商皆高且具备现代弗洛伊德意识的大 酷哥。他认为,人若有缺陷,必有变相补偿其功能的心理要求,九千岁既然不会 射精了,可还会尿尿,他必定对尿尿特别的重视,会从中得到无穷的快乐,在现 时的制度下,拍马屁比之寒窗苦读其可操作性要强上一百倍,拍马就要拍在点子 上,拍得人心花怒放。于是决定集资进献金夜壶一把。为什么要集资?风险意识 嘛!共同投资共同受益,共同承担风险。结果,响应者踊跃。因此一把做工精美 的金夜壶很快就问世了,如果不是受“夜壶”二字拖累,简直可以在香港的XX拍 卖行拍出个两千两百万的天价来。   当然,投资和爱心捐款的目的是不一样的,所以夜壶的背上挤挤挨挨地镌上 了九十九位捐资者的名字,比光溜溜或刻几朵花两只鸭子的文化含量高多了。你 想,每夜和九千岁最重视的器官负距离地亲密接触,长期地接受九千岁尿液的滋 润和教导,有多荣耀!九千岁在心花怒放之余,摸出上面的名字,大家不就都前 程似锦了吗?!   郭栋梁的小兄弟李泉也是个会打算的,他私下寻思:名字那么多,九千岁会 看上谁?要出奇制胜——九千岁是太监,肯定是穷人家出身,大字识不了几个。 因此署名时不刻李泉,而是把“泉”字拆开了,只刻了“白水”二字,你想,天 下叫白水的能有几个?肯定会引起九千岁的注目,再说,九千岁手下的办事效率 是世人都有目共睹的。栋梁等人认为李泉谦虚,而且笔划少了,刻工也会少收点 钱的,都很乐意。   可没想金夜壶刚让九千岁浇灌上一次,崇祯皇帝朱由检就下手把魏忠贤的命 也阉掉了。朱由检是个锐意改革的同志,最恨拍马之人,见到金夜壶后刚长成尺 寸的龙须气得左右飞舞,提起夜壶来在清晨的阳光里右照照左瞅瞅,哼哼两声: “砍,给朕全部砍头!!”   九十八颗脑袋不几天就挂上了淮县的城门楼,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很是壮观, 而且没几天就臭得熏死人。独独找不着白水这个人。   据后人传说,那是九十八颗反清义士的脑袋,他们是为了反抗满清政府的薙 发令,维护高尚的民族气节而壮烈牺牲的。   风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李自成、张献忠和努尔哈赤等人都在大力发展个人 事业,很快就把朱由检的怒气给放光了。一天傍晚,李泉偷偷跑回家拿换洗的内 衣裤,顺路溜到城门楼下,抬眼望见满天空移来移去的苍蝇,不由大叹:“兄弟, 不是我不想拯救你们哪!”   后来李泉在顺治朝中了进士,只是由于早年惊吓过度,此时白胡子已长得比 头发长,而且多了。揭榜后兴奋啊,拄着拐杖率领一群小年轻风风光光地到江边 散步,学习书上说的孔夫子,不想脚一软,出溜到堤岸下,两口水就翻了白眼。   历史最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重复性。虽然清朝的皇帝们都坚持每天上早班, 并且把太监们的睾丸和鸡鸡全割干净了,可民国还是来了。成功人士袁世凯大大 方方地当上了民国大总统。但世凯从小有大志,觉得还没攀登上人生的巅峰,他 要当皇帝。他要当皇帝还不容易,他有全国最多最好的枪炮。他洗了一个大澡后 换上了龙袍,就成了洪宪皇帝,是个万岁了。   九千岁的马屁要拍,万岁比九千岁还要大上一千岁,更要拍屁股。当时的江 西省长下手最快,马上从景德镇调来新磁十万件,派特使专程送往北京城。考虑 到洪宪皇帝年事较大,夜间排尿有些不便,其中特附红绸缠腰金盘托身晶莹剔透 玲珑轻巧之磁夜壶一具。壶背上描有上古花纹,那可真的是精致绝伦!花纹中藏 有篆体字,细看为诗一首,美艳动人:   “阿奴好似君家妾,君又不与奴同歇!急时扯我上床来,兴尽又与奴分别!”   省长是浙江绍兴山阴的原杰出青年,词赋一时风流,在青年学子中名望很高。   九江有个姓高的诗人大受感动,一下子诗情昂然勃起:   “十万新磁贡帝都,浮梁大鳊出鄱湖,山阴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送夜壶。”   手抄了在朋友间大肆传颂,得意非凡,自称:“出了一口鸟气!”   可事隔数月,省长果然高升,吓得高某连夜翻墙而逃,连用了三十六年的夜 壶也忘了捎上。   以上说的都是死人,接下来说个活的。   在我爸的老家福建省云霄县阳下村,有个老头,八十四岁了,我们都叫他乌 枝公。你别看他又黑又皱的整日猫在县城的太师庙里瞎唠嗑,五十多年前,他也 是个人物。他是新中国成立后阳下村的第一任村长。他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文 化程度比现在不少名牌的大学中文系教授要高上不少。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教育 制度教育理念的不同。乌枝公作为阳下村一号人物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年,也算是 为阳下村的改造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可到了一九六零年,由于征粮问题与上 级领导发生了不愉快事件。他对领导说:“饿死那么多人了还要踊跃上缴?我叫 全阳下的人都嘬你妈的奶去?!”哎,眼中只有领导的妈的老奶子,斯文扫地。 领导当机立断,就地免职。这件事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给了村中一个外号叫尿鳖 的二流子提供了施展远大抱负的时间和空间。大家都知道了,尿鳖就是夜壶。在 我老家人眼里,尿鳖是天下最下贱最肮脏的东西了,比马桶脏,脏到骨子里,刷 洗无效,可用来熏蚊子。尿鳖同志此时无父无母,年方二十,偷鸡摸狗看戏蹭女 人屁股没一样不精通。由于他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所以除了叫尿鳖外大家都想 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时就叫尿,或者鳖,也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妥。   尿鳖及时出现在领导的面前,火线入了党后果断勇敢地带领荷枪实弹的公社 民兵们胜利地完成了征粮任务,顺便成了大队长兼大队支部书记,并且有了新名 字,全称为方跃进同志。新官上任火三把,跃进他们很快就把村里能够抓来斗争 的人都给解决光了。但他就是不敢动乌枝一根汗毛,因为乌枝的兄弟多,村里人 一半以上是乌枝的亲戚,且有人放出风来:“谁动乌枝就割谁的鸡鸡!”跃进的 鸡鸡已经不再是个摆设了,已经有了不少去处,他当然明白鸡鸡对他本人的重要 性。到了一九六一年下半年,阳下村的政治工作几乎开展不下去了,就是要“以 鬼打鬼”也只有打人的鬼而没有可供人打的鬼了,大家全都是苦大仇深,根红苗 正。   幸好我二伯及时从南京逃回来了,而且昂着头直着腰进进出出。   二伯是陈中凡最心爱的学生。陈中凡是谁?你们可以去查辞海。冯沅君、许 广平你们该有人知道吧。陈中凡就是她们在女师时的中文老师,对,陈中凡是中 央大学四大才子之一——约翰真不简单。我二伯二十岁时就是云霄一枝笔,也就 是文章写得最好的人。他一九五一年跑到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对,南京大学就 是原中央大学。因为没做过坏事,又不会说瞎话,所以每次运动来时都要被抓去 劳动改造,连吃饭时间都要别人控制管理。听说,他的档案有问题。十年没正经 吃饭了肯定不好受,因此他赶紧趁过年放假偷偷溜回老家来。   二伯离开阳下时尿鳖还是个毛孩子,所以难免不知轻重,决定在过年时镇压 这个坏分子,好让群众们安心过个胜利年。   大年二十九晚上八点半,风灯冻得发青光,群众们都喊齐了,老老少少的排 出了几个方阵,这叫半军事化。可坏分子方正还没及时到场。   方跃进很生气,带了民兵冲到我家门口,要拿人,不知道怎么着又不敢破门 而入,只在门外大喊。二伯方正是个斯文人,赶紧回声:“不好意思,我还没喝 糯米粥呢,麻烦你们在外面等等吧!”   方跃进同志气晕了,又不敢发作,只好在冷风里跺脚。跺到屁股都麻了,才 见方正抹着嘴巴走出来,口里还说,久等了,久等了,真对不住。   到了会场,跃进的胆气豪壮了起来,开始大声讲话,讲到眼泪都飞出来。   可方正不仅不低头向人民认罪,竟然还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是尿鳖 崽呀,都长这么大了!你是大人了,怎么还乱说话。”   跃进本来还想带领群众高呼一阵“打倒坏分子方正!”,一听这话,眼睛都 绿了,一把抢过民兵手里的步枪来:“我代表人民,代代代表政府镇压你你你这 坏分子!”   正在瞌睡的群众们一下醒了过来,鼾声“噌”,给风冻干净了,全转换成喘 粗气的声音。   跃进开枪前习惯跺一下右脚。他刚把右膝盖抬起来,乌枝噗的就到台上去了, 按古今所有主流武侠小说的说法叫一个旱地拔葱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去,右腿 一曲一蹬,结结实实地在跃进的方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的嘴巴踹到了地板上: “尿鳖就是尿鳖!你以为拎到桌上了就能成孟臣罐?!”走过去拉了似笑非笑一 脸古怪表情的方正的手:“老二,回家睡去!”   跃进爬起身,也不去找被枪管磕掉的门牙,他双手按按面前的空气,说: “咝咝,散会。”   中国是茶的老家,泡茶的工具当然有人讲究,最出名的茶壶有四大款:一、 无名;二、思亭;三、逸光;四、孟臣。形式如武侠小说上的兵器谱排行榜。有 人说,武侠小说是泡茶泡出来的,有道理。孟臣原意应为脸神,用长期泼小姐洗 脸水的陶土烧制而成,据说,泡出的茶喝起来香死人,效果等同于吻着满脸珍珠 粉的大家小姐的腮帮子。   跃进后来在文革中站错了队,因为他的上线睡错了人,睡到了自己上级领导 比较重视的一个女民兵,严重的是该领导晚饭后剔着牙打着饱嗝来关心该女民兵, 正好撞见了,满眼白花花的肉。上线作为现行反革命兼强奸犯被严肃镇压了,身 为下线的方跃进同志也就跃进了公社的学习班,学习了几个月。出来后,他再也 不喜欢穿衣服了,大冬天的瘸着腿在漳江边上拖了几条破麻袋哈哈哈的笑,有时 还会面对江水站直了右拳按胸如举小书本状,满口云霄话:“扫帚不到,灰尘照 例不会自己跑掉……”等等。听堂弟说,他现在是全县最老且活着的疯子。   乌枝公昨天还在县城的太师庙里和老头们泡商品茶,但神色大不如前。因为 他的大儿子去年生病死了。说到钱,乌枝公直摇头。 ◆               驴年   ·简杨·                 一   七月的北京,骄阳似火。   李佑生从母校出来,本想先看看校门外的风景,可刚遛达了一阵儿,就觉得 路上险象丛生。他只好拦了一辆出租。他一在车座上坐好,便习惯性地把安全带 系了起来。司机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问他一声去哪儿就显摆似地拐入了车流。北 京的路和一个屠宰场差不多,每辆车都象困兽,开车人若没有肉搏的胆量就冲不 出重围。从学校到西直门不算远,李佑生却一直心惊胆颤,手不由紧紧抓住门把, 象一个将要溺死的人揪住了谁的裤角。但还没等车开到蓟门桥,他已看出了门道。 北京的路况疯狂是疯狂,司机和司机之间也有默契。他们的车每次都是擦着别人 的尾巴换道的,李佑生有时连前面车里人的后脑勺都看到了,两边的司机也把喇 叭按得象尿急了一样疯狂,却不见有谁大骂。   李佑生看出了司机的老练,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就落下了地,搭讪着和 司机聊了起来。司机是个南方人,白净的面孔,淡黄的牙齿,说话慢慢地,透着 斯文。车里很干净,连那条几乎还象崭新的安全带上也摸不到一点儿尘土。车里 还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甜香,不是李佑生从加拿大同事身上闻到的男用科隆,倒象 他老婆用过的香水。司机的驾驶执照贴在乘客座位的前面,上面写着:张小路。 张小路年龄不大,脸上略带京城人的世故。他很爱说话,一边按着喇叭,一边问 李佑生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李佑生这次回国探亲,最忌讳的就是别人问他这句 话了,好像出国是一桩罪,早已刻在了他的脑门上。他忙说自己根本没有出过国, 一直在大学当老师。   张小路斜了他一眼:“真的?可哪个学校的老师会象您这样,站在人行道上 又叫又跳,生怕别人看不见您?哪个上了车就要系安全带,好像我成心要把您往 死路上带?哪个又象您一样,口袋里放着烟,却问司机车里能不能抽?”   张小路的京白已经很地道了,但那几个“您”字却说得规规矩矩,没学到京 腔调侃人时的神韵。他说“哪”的时候,也不知道象北京人那样轻轻带过,怎么 听怎么象个“辣”字。李佑生不由想起自己刚到北京上学时,也曾十分喜欢说北 京话。如果不是儿话音说得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不象,他肯定会把北京话坚持到底 的。   通过和张小路的几句闲聊,他渐渐放松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昨晚才在 招待所里买的白沙,给自己点了一支。他笑道:“哪个司机象你这么会观察人啊, 你是探子还是便衣?”   “我是作家,”张小路从容地说。   “哦,是吗?那开车是你体验生活啦?你写过什么作品吗?”   “不,开车是我的本行,作家是我想做的职业。我这些年遇到的邪乎事特多, 跟谁说谁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我的小说专门写那些邪乎事,已经写了三十多章了。”   “好家伙,那得有多厚啊!”   张小路笑道:“小说哪有比厚薄的,得看思想!你读过那个什么人写的宝贝 没有?书虽然也和一块鸡胸脯差不多厚了,可写来写去,也就是一个字:脱!”   李佑生道:“那人家还是蛮有眼光的,这年头,书一沾上脱字就能卖钱。”   “写脱衣服是那些女作家的专利,我的书里一个脱字没有。”   “你真有志气。书名叫什么?你以后要是出了书,我一定会买。”   张小路笑道:“真的?叫《 驴年》。”   “驴年?十二生肖里有属驴的吗?猴年马月我倒是听说过。”   “驴年的意思就是根本没有的一年。我刚才不说了吗,我遇见的事都特邪乎, 就给自己的书起了这么个名字。”   二人说笑之间,车已开到了西直门。李佑生下了车,张小路说:“老李,你 真聪明,在北京转悠还是坐地铁最好,你要上了西直门桥就算倒大霉了,那桥特 别难走,没十天半个月的根本不下来。”李佑生看看那座立交桥的巨大身影,笑 道:“这桥真有那么复杂?”张小路道:“那还有假?你在那上面走一回就知道 什么叫劳改了,下了桥后我保证你会变成一个新人。”李佑生大笑起来,和张小 路挥手告别,但张小路又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子,说:“老李,你知不知道现在北 京已经有了轻轨,你办完事坐地铁,再倒一下13号线,能一直坐回去。”   李佑生谢了他,张小路把车一掉头,便冲进车流去了。李佑生一边往地铁里 走,一边想,张小路好象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他然后想起他就是在母校附近坐上 张小路的车的,便暗笑自己多心了。   大街上热浪冲天,李佑生热得几乎要昏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北京的夏天就 是这么热的。   路上的人似乎比他出国那年增加了两倍。人们往来匆匆,谁也不看谁,好像 每个人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马路左一条右一条地蔓延,有的已通到了居民区和 办公楼的旁边。北京现在成了一出门就上路,一改过去的架势──街道、巷子、 院子、房屋,从从容容地过渡。车辆充塞着街道,象蚂蚁那样勤快而耐心地蠕动 着。以前在李佑生记忆里十分茂密高大的树,此刻连一点儿阳光都遮挡不了,在 路边无精打采地站着,仿佛知道自己的作为正变得越来越有限了。路上的柏油比 皮糖还软,他踩在上面就象走在了云里,深一脚,浅一脚,心里十分不踏实。路 的两边,青色和锈红的铁皮把一个个建筑工地包围了起来,使拥挤的人行道显得 更加狭窄。铁皮后面还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声音和汽车的喇 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脚步声汇合在了一起,在李佑生的耳朵里不断回响。   李佑生觉得喉头阵阵刺痒。他不时咳嗽着,却咳不出一丝痰来,嗓子里象是 有一团湿透了的棉花,正紧紧贴在气管的壁膜上。这块棉花已经堵在那里好久了。 从一个月前他在北京机场着陆起,他便开始了咳嗽。起初只是轻咳,他并没有在 意。后来,他访亲探友,风尘仆仆,情形逐渐狼狈。在老家的头一个星期,家人 们都因为他回来了而欢天喜地,他却水土不服,直跑肚子,连母亲为他精心准备 的饭菜也不敢多吃。到北京后,因气候干燥,每天早晨起来,他总能从鼻孔里擤 出点儿血来,轻咳也变成了剧烈的干咳。他有时会咳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比 林黛玉还要脆弱。北京是他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他早已累得要命,只想躺在招 待所里睡觉,但他还有几个约会和饭局,根本不敢休息。   李佑生咳不出痰来,便觉得一阵气紧。天气真是太热了。记得早晨在招待所 看电视新闻时,播音员说今天将会是个晴天。此时是下午四点整,他分明觉得很 热,可抬眼朝上看时,除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却找不见太阳藏在了那里。但太 阳无处不在,从他的脚下、背后、头顶,不断散着热,烤着他。   在一块被铁皮围起来的栅栏前,四个盲人正坐在地上拉着二胡。拉的是刘天 华的《光明行》。他们拉得迅疾、流畅,却没有抑扬,也许是蒸腾的热浪使得他 们也急躁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向上翻着,黑红的脖子仰得很高,耳朵竖起,专注 地听着别人的节拍,在身后红色铁皮的衬托下,花白的头发是那么显眼。这几个 人看上去六十开外,和李佑生的父亲差不多大,正是该在家里颐养天年的时候。 见此情景,李佑生觉得自己双眼一热,心里不由叹道:“都什么岁数了,还不得 不出来卖艺,也没人管管他们的死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轻轻放进那 些人面前的铁皮罐里。   罐子里只有几个硬币和几张纸票。行人们匆匆赶着路,坦然地从那些盲人面 前经过。好像是受了二胡调子的感染,他们走得非常快。李佑生走了几步,又转 回身去,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放进了那个铁皮罐子。                二   李佑生在加拿大生活的这些年里,对北京最怀念的有两个地方:地铁和后海。 他现在居住的那个加拿大城市没有地铁。小城的人口刚过二十万,街道上平 日空荡得可怕。每当早晨从睡梦中醒来,他会期望地从卧室的窗口朝外看,但城 市永远都寂静得象一个荒凉的坟场。因那里的冬天漫长,他把一年分为了两季—— 冬季和建筑季。冬天一完,被冰雪破坏的地面到处是坑坑洼洼,建筑工人们便忙 着打补丁了。唯有那时,道路才显得略微拥挤。李佑生没结婚那阵儿,喜欢开着 车沿河慢慢行驶。他起初总想遇见点儿意外,但眼里除了树就是河,什么也看不 到。他开着开着,车速便慢了下来,慢得象在散步。坐在车里,他心里既安静又 茫然,却不舍得把车开走。河水荡漾着两岸住家的灯光,象他从北京地铁的玻璃 上看到的光芒,忽明忽暗。   现在他终于回到北京了,一回来他就想到了地铁。他刚走进西直门地铁的站 口,一股久违的凉风便迎面扑来。他低头站了一阵,才象为自己鼓起了足够的勇 气,慢慢走了进去。   他没回来前还总想着后海。他一会儿就要去后海了,坐完地铁,再倒出租, 象当年那样,去那里等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加拿大小城河畔的风景,不仅 让他想起过北京的地铁,还更让他想起后海,想起自己年轻时伤害过的那个女孩 儿。他有一次参加完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晚会,又下意识地把车开到了河边。他 停在河边,不知道是时间死了还是自己死了。当他的车用散步的速度从那里离开 时,后海惆怅的气氛又一次在河水里荡漾。河光象丝绸一样,冷冷地在他心上抖 动。   李佑生登上了一辆通往鼓楼的地铁。车内拥挤异常。他的喉头又象被棉花堵 住了一样,连喘气都觉困难。这里既不是深夜的异国小城,也不是多年前的北京, 人们摩肩擦踵地站着,他只觉得热,尽量将头挺起朝上看。突然,他觉得自己嗓 子里的那块棉花象有了煮玉米的甜香,一股气味缓缓地从他身后飘了过来。在地 铁有节奏的颠簸中,一个人的身体正轻轻地碰着他。一次,两次……   那肯定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虽然她站在李佑生身后,地铁也挤得让他无法回 头。那人背着一个松软的背包,因为来回颠簸不得不和李佑生频繁靠近,她就把 背包抱在腋下,将自己和李佑生隔开,但她薄软的裙子却依然贴着他的裤子。她 的一只手微微弓起,把李佑生从她的胸部挡开,另一只手想握住附近的一个栏杆, 但车内的拥挤使得她只能用指尖和它勉强接触。尽管看不到女人的面目,李佑生 却被她那象贞女一样的自我保护意识感动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外挤了挤,给女 人留出了一些空间。女人的手这才安全地握住了栏杆。他听见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当地铁猛然停止时,在惯性的作用下,她一下靠在了李佑生的身上,一把抓住了 他的一只胳膊。   “对不起,”她用柔软的南音说,手也立刻松开了。   李佑生从鼓楼那站下来,女人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他故意停了一下,回 头看了一眼站牌。身后的女人很年轻,其实更准确地说,还是个孩子。她穿着一 件白布的无袖上衣,淡花的长裙象美人鱼的尾巴在膝下轻轻摇摆。她留着男孩子 一样的短发,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他,女孩子羞涩地笑笑,像是 感谢他在地铁里的好意。但她没有说话,匆匆超过他走了。他的脸热了起来,转 身朝地铁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李佑生今年刚过四十,照理说正值男人的“豆蔻年华”,但他心里却疲惫不 堪。回国探亲前,他和妻子王蔚然的日子已越过越没有意思。自从他失业后,两 个人便隔三岔五地进行口舌之战。他一般总在让步,但无论他怎么妥协,王蔚然 还是千方百计地会在每次舌战中说最后一句话。她的强硬态度渐渐从地下发展到 了床上,令李佑生倍感压抑。   他失去工作的那天,心情郁闷得要命,一回到家,王蔚然没等他坐稳,却宣 布他们应该再换个房子了,还问他:“你看怎么样?”   他问她为什么要换。王蔚然说她的教授朋友们都至少住着四五十万的房子, 而“这个东西”,她蔑视地用手象指挥家那样一划,“简直就是个鸡笼”,所以, “我们一定要换。”他不愿意换,说自己在房子上投入了很多,花园经过三年的 整理,终于看得顺眼了,厕所他也修了,灯也都换了,房子还刚刚刷过,到夏天 时,他还准备把阳台和房顶都修一下。   王蔚然说,“算了,你修来修去,就象给八十岁的老太太整容一样,解决不 了根本问题。”   他不由嘟囔了一句。王蔚然立刻皱起了眉,问他在哼哼什么。   他没好气地重复道,“如果是给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整容,总还有点儿希望吧?”   王蔚然顿时气恼起来,瞪着他看。他意识到自己说重了,马上陪笑道:“我 不是暗示你的年龄,而是在说这个房子,不也就只有二十年的历史?比你我都还 年轻呢!”   王蔚然却不领情:“你想挖苦就挖苦吧,我长得怎么了,不就是相貌比你以 前的女朋友差点儿吗?可在这个地方,女人长得漂亮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我在一 直养这个家?”   李佑生一听又烦了,说:“随便,都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但你 既然要买房子,我也就修不成房子了。我呆在家里也没有用,还不如夏天回次国, 看看情况。我要在这边找不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回国内找找看。没准儿我今后 不回来了,你倒想起我的好处了。”   吵架归吵架,上了床,王蔚然却依然殷勤,虽然李佑生没什么兴趣。被老婆 折腾过后,他就失眠了。王蔚然非要买那种车库建在前面的房子,而他最恨的就 是那种。车库耀武扬威地站在房子的旁边,车门大开,活象一个有暴露癖的人。 他和王蔚然多次重申过这个观点,她却挖苦他的自我是越来越小了。   李佑生此时站在后海边,摇摇头,想把苦恼暂时忘记。   后海是他记忆里最后一片真正的北京了。浓密的垂柳,一望无际的荷花,古 色古香的院落,赤着上身钓鱼的老人,在过去只能通过一辆人力车的窄窄的小径, 到处流露着旧书里写过的恬淡。   喜欢热闹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里乏味,李佑生却千里迢迢,故地重游。他来这 里是要见一个人,薛琴,他的大学同学和初恋女友。李佑生出国后因抵不住王蔚 然的强烈攻势,不到一年就把薛琴冷落了。这些年来,他和大学同学一直保持着 联系,也总有人跟他说起薛琴,他因为心里有愧,却一直躲着她。直到昨晚在母 校的招待所落脚后,他才拨通了她的电话。薛琴很平静,表示一定会和他见面, 还特意在后海的一个茶社定了座位。李佑生一夜辗转反侧,想着自己应该跟她说 些什么。   坐在薛琴订好的房间里,李佑生却不象昨晚那么激动。他脑子里一遍遍想着 的都是地铁里的那个女孩子。在国外的这些年里,他很少在中国女人身上看到她 那样的美,从眼神到体态都充满活力。王蔚然走上他的生活舞台时,已经是一个 面无血色一切都有计划和章程的成年人了,而薛琴却一直没有成熟过。李佑生离 开北京时,薛琴刚刚二十四岁,一说话却还象个小姑娘似地,吐舌,格格地笑。 他多次在睡梦中梦见过薛琴,惆怅之中却觉滑稽。因为她怎么看怎么象个没长大 的孩子:吐舌头,做鬼脸,捂着嘴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她还象以前那样吗?                  三   李佑生正要把一杯菊花茶端起来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 那个穿蜡染旗袍的服务员身后,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女人衣着华丽,肤色 粉中透红,闪着亮光。她上身昂然挺立,两条腿却细得要命,裙子短短地刚过了 膝盖。猛看上去,就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立在了两根筷子上。 女人一见他就兴奋地挥手,看他犹豫,便把手放在心口上,激动地喊道: “佑生,是我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刚喊完了他的名字,手就象小孩子 那样,紧紧捂在了嘴上。 李佑生两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天哪!”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轻轻叫道。   “薛琴?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手忙脚乱之中,他把茶水都打翻了。他好容易才把一张椅子拉开,薛琴已挤 进来坐下了。李佑生掩饰着内心的震动,为她倒了一杯茶。   薛琴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不说话了。她一会儿把头埋下,一会儿摇着头看 他。她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那些孩子气的动作以前虽然显得古怪,现在却突然 象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外套,严丝合缝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李佑生的脑子里象有 千万马蜂飞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我变了吗?一定变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变得不如以前了吧?可你还是那 么年轻,和以前一样!”她迅速地说着,不时感慨地摇着头。   李佑生突然意识到,薛琴可能是除他母亲之外,曾经最爱自己的一个女人了。 他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你没有变,和以前一样。”   “真的?”她的脸越发红了,“你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要来北京之后,我就 使劲儿减肥。我当时那个死样子是不能见你的。你要回来,也逼着我认真看了看 自己的生活,看出了一堆问题,也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她顿了下来,象等他的反应。   “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笑。   “我终于和我先生分居了!”   他惊得“啊”了一声,“那怎么行,就因为我回来?你不要这样,我这个人 并不好,年轻的时候对不住你,再说我也结婚……”   薛琴却打断了他:“怎么会是因为你?我早就想和他离婚了。”   李佑生干咳了几声。本来他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咳嗽的,谁想一咳开了 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他咳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嘴里的一口茶叶也差点 儿被喷了出去。他只好回过头,把茶吐在纸巾里,这才扭过头来,向薛琴道歉道: “对不起,我一回来就咳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琴说:“肯定是因为这儿的空气不怎么干净。”   李佑生道:“空气是肯定不如那边干净,可我是在国内长大的,二十几岁才 离开北京,不应该这么娇嫩吧。真怪。你接着说。”   薛琴就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他比我们高几届,和我在一个研究所工作。 起初我看他还勤奋老实,又加上你出去后就杳无音信,我父母一天到晚都在给我 说媒拉线,我也就只好凑合了。我们结婚以后还算合得来,两个人穷得叮当响, 但日子过得挺自在。你想想,我们刚到北京时有什么,不就是两个破书包?也不 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一天到晚美得象什么似的。可后来我们 什么都有了,他却什么也不在乎了。尤其是在当了那个博导后,他就什么事都学 会了。到后来他招了一个女学生,便白天他导她,晚上人家导他……”   她尖刻地象倒豆子一样地说着。李佑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次会面和他想 象的一点儿都不同。他以为自己会道歉,伤感,忏悔,向她诉苦,她会流泪,原 谅自己,他甚至还害怕过自己会出轨,怕两个人都把握不住。但现在,一切都出 乎他的想象。她愤怒地控诉着的,不是他当年的无情,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吃惊 之中又有些伤感,知道她已经跨过自己了,让她真正伤心的人才是她一直爱着的 人。而他能在多年之后成为她抒发苦恼的听众,也说明他们的一切真的成为过去 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等离婚手续办下来,我就结婚!”   李佑生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了:“结婚?你不是还没离婚吗?”   薛琴的脸羞红了起来,“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我和我男朋友相处已经 一年多了。”   李佑生一下子想起了中国人在吹牛前爱说的几个字──“你爱信不信”,故 事说出来后却常常不能服人。但此番见过薛琴,他今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会相信 的。   薛琴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就在河边等我呢。”李佑生问她为什么不让人家 上来,她便走到窗口,朝一个正面对后海站着的男人指了一下,“那就是他,他 是个警察。”然后她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笑着说:“你转过来,我们都在看 你呢!”   男人回过了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一看,李佑生又吃了一惊。那人相当年轻,比他要小好几岁。   薛琴不打自招地说:“他九零年才上大学。”   李佑生望着她,开心地笑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吗?好多人在讲故 事前都喜欢说句‘你爱信不信’,小薛,告诉你吧,今天见了你以后,再有人问 我爱信不信的话,我一定会没听人家讲故事就连声说信的。你这样活着真好。我 希望我能象你一样。”   薛琴却正色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有了哀怨:“佑生,你太太对你怎么样? 我一直以为你找到了比我好的人,所以当时也就没有追着你不放。可你这么说是 什么意思?总不能我们两个人都过得不顺吧?” 他抿了口茶,轻轻说:“还好,还好。我太太很能干,她是个教授。”                四   李佑生坐着地铁又回到了西直门。出了站,他一下就看见了那座笨重的立交 桥,象一座神秘的堡垒遮天蔽日地立在那里。无数车辆爬动在桥上,仿佛正朝天 空升去。在他不远处,是桥的一个出口,不少汽车正鱼贯而下。从他身边经过时, 司机们好象都经历了炼狱,神情疲惫无比。他本来想找辆出租,但一想起张小路 说过的话,就变了主意。   他很快便找到了十三号线的入口。天已经有些黑了,人们的神色也不似早晨 时那么匆忙。也许是他的心情不再七上八下了,他竟觉得迎面走来的人们,脸上 都有了柔和的笑意。好几个女人经过他时都神情友善,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就 象他在异国街头碰见的路人,对他不是微笑就是问侯,他不同样表现就不好意思。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些人象念咒语一样说的是,“发票”,“发票要 吗”;说完了,见他没有反应,便象游魂一样飘到别处去了。   十三号地铁站内空旷干净。李佑生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想着与薛琴见面的 情形。她真是一个好人,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话题都揽到了她的身上,让他 免去了很多麻烦。是她信任自己,还是女人其实都是一样,一定要把心事都倒出 来了才可罢休?他为什么只会听别人的倾诉而不能对人倾诉,为什么连那样的时 刻也没有把握住,对旧爱说说自己出了问题的生活?这次回国来是为了什么,不 就是想轻松一下,和朋友亲人见见聊聊,为自己这辆破损的老车充点儿油,为回 去以后继续磨损做好准备吗?   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出了问题,心里也憋得难受,但要他把心事告诉 别人,他却做不到。他连自己都不愿细想那些问题。王蔚然和他同一个专业,毕 业后幸运地找到了教职,而他的运气差了一点儿,进了研究所。他们结婚多年了, 除了没有孩子外,生活几乎是美满的。但从前年起,研究所经费缩减,试验室里 不断裁员,搞得人心惶惶。到了今年初,他这个骨干竟也没有了饭碗。但他已经 不象刚出国时那么紧张了,他毕竟工作了这么多年,王蔚然的工作也很稳定。他 们以前也曾说过,谁今后丢了工作也不要害怕,因为光靠一个人的收入也够生活 了。所以,在失业后的第一天,他还很洒脱地对王蔚然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 作,他不妨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反正“咱们”也不缺钱。但没想到她却来了那么 一句,她要换房子了。   他一休整竟休了七个月,休整得王蔚然脸色一天比一天黑,他心里一天比一 天发毛,渐渐连做爱时都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满足不了她。王蔚然很瘦,喜欢穿 紧绷绷的款式,身体的各个部件虽然都能到衣服的位,却也精确得可以做解剖课 上的标本。她的胯瘦得和刀柄一样,连她自己有时都会不好意思。为了避免让两 个人磕碰,她要求做爱时坐在上面。他同意了。但第一次从下面看到她那亢奋的 样子时,他觉得恐怖极了。她根本不象是在做爱,倒象是在强暴他。那以后,他 便又多了一个毛病,必须关了灯才行,心里虽总想草草了事,可又怕她不满意。   记忆里的薛琴也曾是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不说话就罢了,一旦说话,就会做 出那些孩子气的动作。李佑生曾经疑惑过,如果自己当年把她接出了国,她是会 象一块加了酵母的面团那样,头角模糊得膨胀起来呢,还是会和王蔚然那样,象 一块砍下的木头,干得除了棱角什么都不剩了呢?   想到薛琴,他又一次苦笑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的见面竟会是那样的。 薛琴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道歉了。在离开国内的十 几年中,李佑生过得四平八稳,一度也对自己的状态很是满足。但他别说在事业 上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了,就连他家的衣柜里,至今还很恋旧地挂着几条他出国前 买的图案陈旧的领带。而薛琴却变了,婚还没有离就又准备结婚了。她变得真快, 就象长了一对翅膀。   正想之间,一股淡淡的香气缓缓朝他袭来。他朝四周看去,一个身穿花裙子 的女孩儿象一个精灵,踏着半高跟的黑色凉鞋,背着一个淡褐色的线织的袋子, 轻盈无声地走在空旷的大厅里。李佑生心说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女孩子的脸 线条清丽,嘴长得相当秀气,微微张开着,仿佛随时都会向他说些什么。   李佑生想起来了。他早晨见过她。在地铁里。   他的呼吸骤然加速。女孩子却没有注意到他,一直走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地铁来了,李佑生站了起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她的眼睛 一亮,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要说:“是你啊。”她继而微笑了起来,笑容 慢慢在她脸上展开,象一道阳光,让李佑生的面前一片明亮。   象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李佑生自然地问:“下班了?”   女孩子说一口绵软的南方普通话:“不是的,我在做家教,给人补习外语。”   地铁来了,他们说着话走进车厢,坐在了一起。短短的两分钟内,李佑生已 经认识了她。女孩子的身上不时散发着一种熟悉的香味。她说她刚上大学二年级, 读外语专业,暑假没有回家,做家教挣钱。她也知道了他,因为他问现在上大学 贵吗,她刚说了一年两万多,他便说,“那么多啊,我们那时候可不用交学费。” 她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八十年代,”他说。她象吃了一惊那样“啊”了一声, 凝视了他一阵,问:“你有那么老吗?我的那些老师看上去还没你年轻呢!”   这话把李佑生说得心花怒放。虽然薛琴也说过他年轻,却没有让他如此得意。 他就干脆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头发抹了抹,把肚子往回吸了一下,“这样就 更年轻了,”他笑道。女孩子也笑了。他和她不停地说着,象见到了好朋友。也 许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昏了头,生平第一次,走南闯北十多年、对陌生人向来守 口如瓶的李佑生,把自己的大致身世一下都告诉了对方。   女孩子叫徐瑶,就在李佑生母校对面的那所学校读书。李佑生是在两个人一 起出了站后才发现这个巧合的,他也就难免继续兴奋下去。当他对徐瑶指出自己 和她同路时,她起初不相信,然后也有些兴奋,笑得更加开心。李佑生接着对她 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在加拿大读博士时,一次在学校的厕所里遇到了一个中国人, 而那个人居然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当时把皮带草草系好,就和同学紧紧拥抱在了 一起。   她笑得前仰后合。在那银铃一般动听的笑声里,李佑生又加了一句,“这就 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女孩子和他挥挥手,朝对面的学校走了过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汇入到她的同 龄人中去了。李佑生慢慢朝自己的母校走着,不无惆怅地想,自己已经老了,再 也不可能象那个女孩子一样年轻了。回想着自己刚才谈笑风生和登徒子差不多的 嘴脸,他几乎都要恶心起来。同时,嗓子里那种让他窒息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 大声地咳嗽着,“啪”的一声,一口痰在地上着陆了。望着那口痰,他有些吃惊。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吐痰。仅仅回到北京两天,他就故态复萌了。   “李老师,李老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是徐瑶。李佑生没想到她会回来,心情立刻也不象方才低落了:“是你啊?”   “你住哪个招待所?我如果明天晚上没事,可以陪你出来看看北京。北京这 几年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但我现在还说不准我有没有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李佑生告诉了她自己住哪儿,她也把她的手机号码留了下来。两个人这才告 别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招待所,一进房间,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要是她明天没空呢?                 五   “明天”终于来了。   缓慢地,燥热地,太阳爬上了招待所那扇明亮的窗户,照在了李佑生那朝东 撅起的屁股上。   电话响了,他满怀期望地拿起话筒,却听到了老同学刘经纬的声音。自从刘 经纬和他在加拿大某大学的厕所里见了一面后,两个在国内时并不十分亲密的同 学,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莫逆之交。刘经纬做完访问学者后就回到了母校,如今 已是殊荣加身,倍受部里和学校的重视,成了一位俗称是“双肩挑”的青年科学 家。   刘经纬说他把在北京的老同学都找到了,今晚要请李佑生吃涮羊肉。李佑生 奇怪地问,大热天地为什么要吃涮羊肉。刘经纬道,“你忘了吗?我们从前都在 加拿大时,你一不吃鸡肉,说鸡饲料里加了过多的激素,吃了不健康。二怕吃猪 肉,说猪肉里面的血总是放不干净,吃起来有股怪味儿。有年过圣诞,你想吃涮 羊肉却买不到,就切牛肉片,结果把手都切破了。你当时跟我说,你今后回国探 亲,第一顿饭就要吃涮羊肉。”   李佑生听了非常感动。真不愧是一起在外面饿过肚子的铁哥们儿啊。   刘经纬接着道歉,说本想昨天就请他出去的,但因为要在学校里忙外事,给 一个美国教授当翻译和导游,不得不冷落真正的朋友。李佑生说他理解。刘经纬 笑道:“不理解也不行呀,谁让我会说几句鸟语?”   放了电话,想着要和老同学们见面,李佑生不由兴奋起来。但他又记起了和 徐瑶没有说定的约会。她晚上过来会扑个空的。李佑生拿起那张写有她手机号码 的纸条,刚拨完号,电话那边就响起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音乐。李佑生不由把电话 拿远了一点儿。那是一个男歌手兴高采烈的声音:“北京,北京,北京……北北 北京,北北北京北……再一杯冷咖啡,看见窗外心事飞……”音乐让李佑生象走 进了一个热闹的迪斯科舞会,晃眼的光线和舞动的人影使他立刻头大起来。他忍 着听了一会儿,电话也没有人接。他又想起徐瑶和自己并没有说定要见面,便把 电话放了。这一放,他却在电话旁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袋子呈粘稠的红色,上 写两个字:宝哥。反面是说明,怎么使用,怎样延长性交的时间。   读着那个说明,李佑生的脑子里就蹦出了一个英文单词──Perform。中文 里关于性的词很多,什么举了,挺了,立了,竖了,但哪个词都没有Perform的 含义全面。做爱就是一种来自双方的、从身体到内心都让对方满足的表演,包括 了一个从前戏、热身、高潮直至落幕和疲惫的过程。伟哥两个字他听说过,但宝 哥二字,他除了在《红楼梦》里,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把那个塑料袋拿起,扔进 了废纸篓。   李佑生站在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他一边刮一边看着自己。不是薛琴和 徐瑶夸,自己就是显得年轻,不象母校里的那些教授博导们,五十不到,就个个 长得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他尽管也过四十了,但依然还能毫不费力地 把牛仔裤穿起,不用系皮带,裤子就能安全地挂在腰间。 电话突然响了,他吓了一跳,手一滑,把下巴划了一道。他捂着伤口,走了 出来。   “李老师吗?我是徐瑶。”   “是你啊?”他装模做样地问。   “哈哈,你怎么老是这句话,还会说别的话吗?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可 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我?没有啊!”   “我的手机可不会撒谎,我用屏幕上的那个号拨,一拨就拨到了这里。”   李佑生嘿然而笑,说自己今晚要和同学见面,怕她教完课回来找不到自己。 她说,巧了,她今晚还真没想到要过来。李佑生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失望。徐瑶 接着又说,她明天也不能见他,因为她表妹要从老家过来,她得去接站。 李佑生“啊”了一声,说:“那真是太不巧了,我这个星期五就要离开北京 了。”   “怎么这么快,今天才星期二嘛!你连北京都还没好好看看呢!”她的声音 急了起来。   “北京也就这样,变来变去就是多了几座桥和几条路,都变成一个我不认识 的地方了,不看也没关系。”   她掩藏不住声音里的失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因为我表妹来,我 还真想跟你聊聊,问问你怎么申请去国外读书。”   他礼貌地说自己实在是没有时间,以后再联系吧。她便把电话挂了。李佑生 坐在那里,心情有些落寞。刚才那番话纯粹是因为她先说自己没时间,他才说的。 他下巴上的伤口依然在流血,竟沾湿了他的手。他拉开抽屉找着邦迪,没找到, 却看到了一个被人用过的避孕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在大学招待所 啊!他恶心地用一张手纸捏起那个物事,将它扔进了垃圾篓。   看见宝哥还完好地躺在纸篓里,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叫伟哥的东西。据说伟哥 起初是由美国辉瑞制药公司研制的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药物。辉瑞在试验阶段把它 发给了病人,结果发现伟哥对心绞痛的疗效一般就想撤回,但参加试验的人们却 不怎么想交。辉瑞这才发现了此药的秘密。从此,伟哥就长出了翅膀,飞呀飞呀, 没有国界了。它当然也落脚到了中国,但登峰造极,从一剂壮阳药变成了象“裸 奔”一样含义丰富的现代词汇。   下巴终于不流血了。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脑子里想来想去的仍是徐瑶。白天 慢得让他躁动。他本想睡一觉,但空调单调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让人心烦,他 便出门去了。   李佑生出国前,学校外面只有一个小天桥。他这次回来一看,路上桥连着桥, 以前记忆里很短的直线距离,现在非要绕过立交桥才能到达,不知是方便了人还 是方便了车。   老天桥已经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个淡红色的新桥。他沿着台阶走了上去。 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正蹲在不远处,一本正经地完成着他正在进行的事业──撒 尿。一股液体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干净的地面立刻变得象地图一样热闹。孩子 尿完就站了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 把孩子放在了车的后座上。李佑生不由想起了异国小城每年一度的华人春节联欢, 女同胞们总会把旗袍当成永恒的时装,在表演台上走给自己看。而对刚才那个女 人,旗袍却寻常得象任何一条裙子,她让它的裙摆飘扬在自行车上。多么好笑, 都是中国女人。   他站在天桥的中间,朝下看了一眼。路上拥挤不堪,有的地方并行着六辆小 车,有的地方自行车和汽车抢着道。他头晕了起来,想到自己若是今后真要回来 生活的话,车是绝对不敢再开了。不知道怎么地,他的脑子里又马上蹦出了这么 一句话,“好在你并不一定需要回来。”他先是为这句话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 自己回国之后,经常在做类似的比较和观察。他象个局外人,对看到的一切总是 在做下意识的评论。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他便庆幸自己虽对这里不适应了,却有 退路可以离开。有时他对新鲜的现象却充满了兴趣,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难免有些砰砰心跳的感觉。   他朝下面看去的刹那,一下发现了徐瑶。她本来也正朝这边看着,一碰上他 的目光,却匆匆把脸掉过去了。李佑生朝她挥了下手,可她却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她看见他时毫无惊喜,倒有些惊恐。那辆出租车很快就挤进了车流。路上到处是 和它一模一样的出租车,象被克隆出来的蜜蜂群,车身上都画着黄黑相间的道道。 但因为道路拥挤,它们的速度却比蚯蚓还慢。   李佑生走下天桥,转身进了一间附近的网吧,给王蔚然写了封平安信。他出 来后想,怎么自己和薛琴、刘经纬甚至徐瑶都那么有话,给老婆写信却要找词? 一个短短的电邮写得和正式公涵差不多,台头、问候、说事、结尾,连一句亲热 话都没有,象他刚学书信体时被迫写下来的作业。                 六   夜色降临了。刘经纬开着车,把李佑生拉到了一家豪华的饭店。两人刚走进 一个包间,就见里面已坐了一堆人。还没等李佑生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哗” 地一声,象士兵见了长官,齐齐站了起来。猛地一看,李佑生只能认出一个薛琴 来,那还是因为他们已在后海演习过一次,其他人就高矮胖瘦、长短不一、有的 显老、有的年轻,还有三四个刚不吃鼻涕没几天、围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不知谁是谁了。但慢慢地,在大家你一声“回来啦”,他一声“小子”的问候里, 李佑生把这些和自己同窗了四年的人一一认了出来。一个早年就开始掉发的同学, 把李佑生细细看了一遍,说,“啊呀,你的头发怎么比我掉得还厉害!”   李佑生摸了一下自己茂密的头发,不解地看着那个同学。刘经纬笑道:“你 别上他的当,他小子头发早掉得和鸡蛋一样光了,就对别人的头发感兴趣。”   那人却坚持,“就是掉了嘛,只不过是没象我这样一根一根往下掉,而是从 下往上谢,谢得有风度!”   他话音刚落,李佑生就觉得有几个女同学在暗暗打量自己,眼角挂着不知是 好笑还是赞同的神情。薛琴很大方地拍拍她身边的椅子,李佑生就走过去坐下了。   菜很快便呼呼啦啦上了一桌,挤得李佑生连放手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使劲儿 给他满酒。他推着,能推的却有限,不喝就有人跟他生气,象他把人家的祖坟都 平了一样。但他高兴,红的白的,只要是酒,就往肚子里灌。他在外面这十几年 里喝的酒都没眼下多。同学们已不是从前的毛孩子了,不是这个长那个经理,就 是这个教授那个企业家,纷纷问他在加拿大是什么的干活。李佑生就用自己失业 前的部门主任做搪塞,有人便问他老外研究所里的主任相当于国内大学的什么头 衔。他还没想出答案,有个女同学已在问他共拿了几个博士后学位。他解释说博 士后不是学位,是博士毕业之后的一个过渡。那人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反而说 起她们单位的某某特别有事业心,一连在国外读了好几个博士后才学成回国。连 薛琴也问李佑生为什么只拿了一个就不念了。李佑生本想说,因为怕连着做博士 后,自己的门槛越来越高,最后象条咸鱼似地被人晾起。但他想起他现在连博士 后都没得做,尚在家里待业,便舌头发硬地说:“那我回去后就好好用功,再读 几个。”   此话一说,刘经纬就连看了他几眼,问他好端端的工作放着不干,干嘛要去 做博士后。李佑生借着酒劲儿说了句实话:“你说为什么呢,我要不是疯了就是 把饭碗弄丢了!”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道,“你小子!”“别逗了!” “你那么大的本事!”   这时候,有人吵吵嚷嚷地又展开了第二轮进酒。一个同学走到他跟前,激动 地说:“佑生,我们十几年没喝酒了,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李佑生说,“一定,一定。”话音刚落,那人已瓶子一歪,酒就咕咚咕咚地流出 来,很快把李佑生手里的玻璃杯加满了。两个人碰了杯,李佑生一饮而尽,把杯 子朝下一翻,笑道:“这行了吧?”但那个人又要给他再满第二杯,刘经纬一把 将酒瓶抢了过来,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自己,然后大声对在座的人说,“慢慢喝, 慢慢喝,那些要开车回家的人得节制了。”   大家后来喝腻了,却意犹未尽,出了餐馆便直奔歌厅。刚一落座,大家便纷 纷挑选起了卡拉OK曲目。有人请李佑生唱一段,他笑着摇手。那个秃顶的男同学 第一个登台,刚唱了一句“北京,北京,北京,北北北……”,人们就大声喝彩。 李佑生想起了徐瑶手机里的那段音乐,不由精神一振,问薛琴那歌叫什么。   “《北京夜未眠》,”她答道。李佑生便继续听歌:   ……来一杯 夜色美 杯底捡起野草莓   心酸滋味 今晚你又想起谁   换一杯情人泪 思念咸海水   离别滋味 童话梦 泡沫碎   空心琴键 我表演心碎   弹起虚情假意 你陶醉   自唱自弹 我娱乐 世界   挑动 你又掉进 无情弦……   听着听着,李佑生渐渐觉得恍惚,醉眼惺忪地看着周遭的人,一时想不起自 己和他们有什么渊源,又因为什么能与他们无话不谈。在座的有公司老板、大学 教授、律师夫人、官员太太,都是青年才俊,风华正茂。好多人虽然一直住在北 京,但也是近十年没有见面了。要不是因为他,很多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会这 么聚。而他一身闲,什么头衔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能把大家聚在一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这种感觉在他的生活里一直少得可怜。在外面漂泊 十几年了,他和王蔚然也算是上中产了,可他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感觉。一坐在 这些人中间,他却负担全卸,轻松至极。刘经纬侧身问他道:“国内变化很大吧? 你应该每年都回来看看。”这话一下让李佑生清醒了。他想,无论再回来多少次, 这里对自己来说也不是“国”了,而只能是“内”;但他无论再在加拿大住多少 年,那里也同样不是国,而永远是“外”了。他不由悲哀起来,出国前怎么没把 这个道理想明白呢?   刘经纬又说,“佑生,佑生?你怎么了?”李佑生微微笑道,“听歌呢。” 刘经纬看着台上那个正在浑身扭动的同学,道:“这种歌儿他也好意思唱,整个 一个怨妇情绪嘛。”薛琴跟腔道:“肯定是他那谁给他唱多了。”李佑生问: “那谁?谁呀?”刘经纬道:“薛琴,李同学在国外呆单纯了,就让他带着对大 家的好印象回去吧。”薛琴便笑着向刘经纬敬了一个礼。刘经纬又对李佑生道: “你这回走了可别杳无音信,让哥儿们好想。”李佑生点头:“我明年争取回 来。”而他心里却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在说:“你如果年年回来的话,大家还会这 么兴高采烈地为你相聚吗?你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他们的 一员,对这里再也无所求了吗?”   他胡思乱想之间,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往上翻,便走出去找到洗手间,在水池 子里吐了个痛快。吐过了,洗了把脸,回过身,见刘经纬正站在门口。   “你没事吧?”刘经纬问。   李佑生道:“没事,很高兴,难得大家这么一聚。但我喝的是有点儿多了, 连涮羊肉都忘记了吃,真对不住你的好心。”   “我是说,你在加拿大那边没事吧?”   “没有,就是年初时把工作丢了。”   “年初?”刘经纬皱了一下眉,“这么说,已经有七个月了?”   李佑生点头,“也不是没找到工作,但位置和工资都比我过去的那个差。我 倒不在乎,是个工作就想去,可小王不同意。她那个人你也知道一点儿,比较好 面子,觉得我委屈了自己不要紧,让她在同事们跟前丢了脸就不好了。我也就只 好这么挺着。”   他说完,又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聚会终于结束了,人们仍然依依不舍。好几个人都问李佑生是住在多伦多还 是温哥华,猜不对,就想到了卡尔加里,似乎加拿大只有这三个城市才能住中国 人。还有人说今后出国考察一定会去看他,也有人让他打听亲戚留学和老婆移民 的问题。李佑生含着笑,不断地点头。   然后就剩下了他和刘经纬。刘经纬开着车,象个导游那样,一路告诉李佑生 外面的那些建筑叫什么,经过了西单和西四那样的老地方时,还特意强调一句, “认不出来了吧?”“变得真快!”他专门挑了小路走。李佑生连连感慨,说若 是自己一个人走在街头,肯定是会迷路的。刘经纬还建议李佑生回来工作,并不 一定要长呆,回来换个环境也好。他语调里突然有了激忿,“你也好给你老婆点 儿颜色看看,她不就是幸运吗,留学的人能有几个会做到教授?她当个教授就要 在家里作威作福?”   李佑生苦笑道:“她还不至于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她是嫌我不成器,吃饱 了就打盹儿。不过,我看你在国内干得不错,我当时要不是因为小王找到了教授 的位置,说不定也会象你一样回来的。”   刘经纬道:“回来有回来的好处,但也有坏处,我在加拿大写的论文比我回 来这些年写的都多。国内的应酬太多了。你看我,今天早上去给外国专家当翻译, 这怎么是我的事?可学校一有这样的外事活动,就一定找我。”   “你太谦虚了,我昨天在学校的网上看了你的英文简历,你这些年还是做了 很多事的,不象我,大好年华都浪费掉了。”   “英文简历?你看见那句没有?He broke a rule to become a professor 3 years ago?”   李佑生说自己只关心老同学这些年的业绩了,对英文细节没有在意。刘经纬 笑道:“那话是说我在三年前被‘破格’提拔成了教授。幸亏没被内行看见,否 则,光是那句英语就够我跌份的。”   李佑生也笑了起来,道:“ Broke a rule?真是中为洋用,新颖别致啊!”   他接着问:“我如果回来,你说我在北京能不能混到碗饭吃?”   “混?这叫什么话?回系里做个教授总没有问题吧,你写了那么多论文。但 你如果不想到学校的话,到公司也行,我和薛琴就有个公司。”   “你们俩?”   “我们做营养品。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她是总裁,我是总工。”   李佑生嘟囔道:“你不用打死我我也会相信的。”   刘经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李佑生便把自己和薛琴见面的事略微谈了一下。 刘经纬笑了:“是啊,国内现在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我这次不走了,想在你们公司里找个位置呢?”   “那太好了。但今天太晚了,这样吧,明天你到我们公司来看看,我让薛琴 去接你,你心里也好对我们在做什么有点儿数。”   李佑生高兴地说,“好啊,我真有点儿激动了。”   刘经纬道:“佑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想回来,还是一时心里发痒说 说而已?你知道吗?我回国好几年了,可有时还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回来。 有时候我有答案,有时候没有。佑生,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都是肺腑之言。 我刚回来时,干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你猜别人在背后说我什么?说我在加拿大呆 得长了,不懂得灵活,呆出了脑积水。回来不容易啊。你得好好想想。”   李佑生沉默下来。望着车外缤纷的夜景,他心里暗暗问着自己:是啊,回来 要象自己想的这么容易就好了。毕竟在外面呆了十几年了,能适应吗?                  七   回到招待所,李佑生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他脑袋疼得要命, 勉勉强强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行李箱收拾。他一看机票,不由吓了一跳。他记得 票分明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多离开北京,可上面却说是今天。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时 间,便把电视打开,在一个频道的右下角发现了日期。怎么搞的,今天就是星期 五!一定是自己那天喝多了,连着睡了两天。再一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想到北京的路况,他慌忙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可该死的联通却说,“对不起,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又给薛琴打到办公室里,一个女人用甜美的声音说, “薛总到亦庄那边儿看房子去了。”再拨她的手机,没人接,却传来一段李佑生 并不陌生的音乐,“北京夜未眠,流行盛装赴会,寻找那深夜受欢迎的秘诀,烛 光和美酒搅拌音乐,你独自坐窗边……”   放了电话,李佑生就用英语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给刘薛二人写了张便条,说自己来不及告别就得走了,感谢他们几天来对 自己的盛情款待,至于今后是否回来工作,他还要和妻子慢慢商量。他提着行李 走到前台,把便条留给女服务员。结了账,他请服务员给自己叫个出租。她不解 地问,“叫?怎么叫呀?”   李佑生说,“你这里不是有电话吗?”   服务员道:“那可就要等到驴年了。我从没听说过打电话要出租的,你得到 大街上拦。”   “驴年”二字让李佑生怔了一下。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词, 还是个文化人跟他说的。但眼前的服务员像个农村女孩子,腮帮上带着两朵俗称 是“山里红”的红晕。李佑生正要转身走,女孩子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这 时候出去可拦不到出租,附近都封了。听说中央领导正在一个学校视察,为了安 全,大路上设了好多岗。”   李佑生问中央领导正在视察哪个学校,女孩子便说了几个字,正是徐瑶读书 的那个学校。李佑生想起自己答应过以后和人家联系,就又想给徐瑶写张便条。 女孩子不耐烦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啰里啰嗦的?你不是要赶飞机吗?我表 哥有辆车,可以带你从东门出去。但他不是开出租的,价钱你们在车上说吧!”   说话间,一个脸上带着同样红晕的青年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李佑生无可奈 何地跟了出去。那人的车和北京人以前说的三蹦子一样轻飘,坐在里面,李佑生 都能看见天空。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说道:“走吧!”   司机绕着小路,不一会儿,把车开到了一个地方。李佑生一看路边的标志就 急出了一身冷汗:中关村。   他问,“我们不是要到机场去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司机道:“路都堵了,只能绕着走。”   但刚开了几下,司机却停了下来,怯生生地问,“机场怎么走啊,我从来没 到过机场?”   李佑生气得直想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他忍了一阵才朝外面看去,以为凭 着几年前对中关村的印象,他怎么也能辨出个北来。可他一看就傻了,倒是旁边 一堵墙上有个用红字写成的宣传标语,比路标还要醒目:“知识就是财富!”司 机这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李佑生不反对的话,他想往长安街的方向开,他一 上长安街就能定位。李佑生连说不行,然后就坐在那里苦笑起来。坐了一阵,他 才问司机借来了手机。这次幸运,他一拨电话就和刘经纬联系上了。刘经纬听了 原委,也急得要命,让李佑生把手机交给司机,他在那边指路。司机知道自己的 祸闯大了,拿着手机,对刘经纬的话唯唯应承。谁知刚开了十分钟,车却熄火了。 司机急得满头大汗,却横竖发动不起车来。李佑生再看自己的表,已经是下午两 点了,这车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机场了。他叹了口气,就让刘经纬给机场打电 话联系。   司机还在给他道歉,李佑生说,“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你再试一试, 看看能不能把车开动。”司机又踩了几下油门,车竟哒哒地发动了。李佑生望着 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突然一阵轻松。回来还是回去,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 次了,但总没有勇气做出决定。这回好了,他可以再在北京呆上一阵子,也可以 到刘经纬和薛琴的公司试试身手了。呆得惯,他没准儿就会留下来,呆不惯,再 回去也不迟。至于今后归不归,他虽然还是做不了决定,但如果能做一个两栖人, 两边都不拉下,岂不更好。想到此,他嘴角现出了一丝微笑,听见自己又在心里 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哈,这真是天意!”   他问司机借回了手机,拨通了王蔚然的电话。尽管他丝毫没有暴露内心的轻 松,她还是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你是成心不想回来才找借口的!你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敢不回来的话,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也好让你在国内玩儿 个痛痛快快!”   李佑生听得心里哆嗦,不由握着手机发呆。直到一阵铃声重新响起,他才回 过神来。                 八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日历上依然是星期三。刚才的 一切只是个梦。电话还在响着,他拿了起来,是王蔚然打来的。她说她要出去开 会,到时不能接机。李佑生说没关系,自己在机场打个的就好了。他接着就说起 了和同学们聚会的事,这个人升官了,那个当教授了,还有刘经纬和薛琴,两人 开了一个公司。王蔚然打断了他,说:“你很兴奋,是不是羡慕人家了?”   他无辜地说:“大家还是干得不错的。”   “你工作要还在,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讽刺道。   他象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还击,“那当然,我要是象你一样能当教授的话, 我就更超脱了。”   王蔚然说她不想吵架,这么大老远地,她隔山探海,本来是想问个好的。她 说着嗓子里有了哭音,“你看你那个Email,是人写的吗?你一回北京就欢天喜 地,你在这边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你肯定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吧?”   他本来还是一肚子火,听了那话就软了,轻轻说了声想,还把自己刚才做的 恶梦告诉了她。王蔚然一直没有吭声,最后才伤感地说,“你潜意识里真觉得我 有那么不好吗?我知道你在这边呆得不开心,可真到了你决心回去的时候,我也 会好好想想,到底是我们两个人重要,还是我的职位重要。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她说着轻声抽泣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李佑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天空的晚霞。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把门打开,徐瑶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暗花 吊带裙,脑门上沁着汗水,还不断地喘着气,象刚小跑过一样。   他愣了一下,道:“你表妹走了?”   “走了,”她道,“所以我想来看看你,带你到处转转。”   李佑生心里还在想着王蔚然的电话,便说自己昨天已经随老同学出去转过了。 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杂物,请徐瑶坐。她说不麻烦他了,就先坐在床上吧。李 佑生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不怎么懂事,竟随随便便往别人的床上坐。他只 好把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了一下。窗外,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不见任何行人。窗子 下种着些不知名的花,绿叶上蒙着厚厚的浮土。徐瑶坐在那里,两个膝盖碰在一 起,双脚呈内八字朝外展开。她象一朵花似地隐隐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清香。李佑 生的眉毛跳了几下。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在认识徐瑶之前, 一定在哪里闻见过那股味儿。但他的脑子很乱,什么也无从想起。   李佑生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奇怪她和自己萍水相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 勇气来找自己。是否因为当时自己太轻浮了,给了她什么错觉?除了徐瑶,他还 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说过话。与一个陌生的大二女生推心置腹,他在加拿大 时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自己回国以后是怎么了?   徐瑶问他昨天聚会有意思吗,李佑生说很有意思。想起自己在厕所里大吐的 情节以及刘经纬的一番话,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暖意。徐瑶说自己再过几年也会 出国看世面的。   “等我有了钱,”她象发誓一样地说,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捏着一角裙子。   李佑生有些感动地看着她。自己不也象她一样有过梦吗?放着能在重点院校 发展的机会不要,非要到海外见世面,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可到现在世面没见 多少,工作却折腾没了。他不也曾经幻想过成名成家,做出一番事业吗?但他一 走进那个研究所,别说诺贝尔和发现创造了,光看那些人的后脑勺他就害怕。坐 在那儿的人,谁曾经没想过要当科学家,到最后却都象他一样,变成了混口饭吃 的行尸走肉。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还丝毫不知道世事的无情,依然想走。不管她的梦是什么 颜色的,有梦的人总是可爱的。想到此,李佑生便慢慢给她讲起了自己当年申请 出国的经历。她安静地听着,不时说着“是吗”,“真有意思”。她清秀的脸上 露出痴迷投入的神情。后来李佑生无话可说了,就对着她沉默。她突然向他走了 过来,站在窗口,轻轻把短发朝耳后顺去,然后她转过身,跟李佑生说她得用一 下洗手间。   李佑生只好朝门口的洗手间指了一下。她走了进去。他不耐烦地坐在那里, 墙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了。他奇怪她为什么不离开,躲在厕所里干什么。他 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生活习惯几乎没有改变,但有一个变化却很根本,就是到 别人家做客时轻易不用人家的厕所。呆了好一阵,徐瑶才出来了。她脸上黑一块 红一块,象刚刚哭过一样。一只圆润的肩膀还露在外面,连内衣的带子都能看见 了。李佑生慌了,心象条鱼似地不停地扑腾,扑腾得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 去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徐瑶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手出奇地有力,李 佑生想推开她,她却紧紧扯着不放。他喊道:“你要干什么?”徐瑶脸涨得通红, 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了,李老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疯狂的敲门声。不,不是敲,而是砸。李佑生往 门口走,徐瑶拉着他的胳膊被拖着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反锁上了。一个男人 在外面大叫着“开门”。李佑生狠狠一甩,徐瑶跌坐在床上,吊带裙的带子从肩 膀上落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冲了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徐瑶, 他便向李佑生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   进来的是张小路。那个想当作家的出租汽车司机。   徐瑶依然在哭,张小路轻声问着她什么。空调在他的头上嗡嗡叫着,不时把 他身上的气息吹给李佑生。那是一种李佑生到北京后多次闻到过的气息。   他突然清醒了。                 九   “你们,你们这是套子!”   李佑生半天才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但他立刻觉得此话期期艾艾,就像他鼓足 了勇气准备骂娘,好容易吐出一句,却是“他母亲的”。   张小路把徐瑶拉了起来,冷笑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要 打个110,警察就会来了。亲爱的朋友,你到时候就会明白这是圈子还是套子了!”   李佑生使劲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把胸腔里的血都咳出来了。在张小路的“不 要装蒜”的吆喝声中,他终于朝纸篓里吐了一口又黄又绿的浓痰。张小路往纸篓 里看了一眼,说:“哈,还它妈有男宝呢,你可真够下流的。”说着,一脚就把 纸篓踢翻了,那个用过的避孕套露了出来。张小路立刻紧张起来:“徐瑶,他 ……”   他说着冲了过来,朝李佑生的脸上狠狠抽去。徐瑶扯住了他。   “哥,你别打了!”她叫道。   李佑生心道:原来还是兄妹店!但很快地,他就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俩。当张 小路把徐瑶拉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短发时,李佑生紧张之中却忍不住吃惊,心说: 她怎么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张小路问徐瑶,李佑生和她动手动脚了没有。徐瑶带着哭腔说,“他什么也 没有干。你既然要我来干这种差事,还管这个干什么?”   张小路一听,又回头便朝李佑生的胸口打了一拳。徐瑶这才大声喊道,“他 真的什么也没干,你别打了!”   李佑生问: “你们是怎么看上我的?”   张小路笑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那天把李佑生在西直门放下之后,便 找了地方把车停住,悄悄跟着他。他看到李佑生共给了盲人们两次钱,就想到了 这么个主意。   李佑生听着,一阵阵冰凉的感觉在脊背上升起。他朝徐瑶看去,她避开他的 目光,眼里竟然有些羞涩。李佑生问:“你们一共干了几次这样的事?”   “一次,你是第一个,”徐瑶说,眼朝天花板看着。   李佑生严厉地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看着就看着,谁怕你呀,”她果然迅速扫了李佑生一眼,“因为你看上去 象个好人。”   李佑生“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她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把脸板住了。张小路 不耐烦地对李佑生说:“你少跟她来这套,有什么话对我说!老李,我明着跟你 说吧,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想跟你借点儿钱,帮 我们救救急。”   “借多少?”   张小路不说话,却和徐瑶将他按在了椅子上,捆住了他。李佑生起初还使劲 儿挣扎,直到张小路又狠狠打了他一下,用枕巾把他的嘴堵上了。张小路拿出个 照相机,一闪一闪地,把徐瑶和纸篓照了好几次,这才坐在了床上。   他道,“老李,现在的事你想必也知道,还是私了的好。你最好是放聪明点 儿,别挣扎了。”他说着便去翻李佑生的行李,“不多,就想跟你借两万加元。 这个数你总有吧!”   李佑生又哈地笑了起来,因被毛巾塞着,声音有些发闷。他心道:两万加元, 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以为我是大款,富到了要把钱绑在身上让人抢的地步!   张小路很快把箱子翻了一下,但除了李佑生的证件、机票和几百块人民币外, 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泄气地坐在了床上。徐瑶着急地说:“路哥,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张小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再找找看。两个人就又把箱子抖了一遍。这一 次,徐瑶在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皮折子。那是几张面值一百元的外国纸币。徐瑶高 兴地把钱举起来让张小路看。但张小路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是旅行支票,没有李 佑生的签字根本没用。而那些支票和现金加起来勉强才够两万人民币。徐瑶却信 心百倍地说,怎么也比没有好。张小路暴怒起来,说:“你怎么能把这些支票换 成钱?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去银行吗?你敢跟着他去银行吗?”   他说着走到了李佑生跟前,一把将李佑生嘴里的毛巾扯了出来,讥笑道: “没想到你回趟家,身上就带这么点儿钱!”   李佑生说,“你们把钱拿走吧,只要把护照和机票留下来就行。我再也不想 见到你们了。”   张小路说,“你想得倒美!我得把你的证件和机票扣几天,直到你把这些东 西换成钱。”   “你们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就不怕公安局的人来抓你们?”   “切!”张小路从淡黄的牙缝里笑了一下,“你要觉得公安有指望,你就去 找他们吧,我又没抢你的钱。再说了,和我女朋友扯来扯去的不是你吗?我刚才 照的那些照片总不是假的吧,你就不怕我把它们贴到这个学校的网站上,让你的 老师和同学看看你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走了!到后天早晨你还不把钱送 来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把你的护照和机票都给撕了!”                 十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佑生坐在那里浑身发抖。他就那么被人跟上了,就因 为他给盲人们放了两次钱。难道他这个好人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就那么显眼?   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彻底的好人,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 西,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动了心,一下就被她的“纯洁无辜” 俘获了?   他想报警,但想到张小路手里的照片,又觉得三言两语和人说不清楚。他现 在是黄泥巴落在了裤子里,不是死也是死了。他们所说的两万加元,他怎么能和 王蔚然张嘴,但如果不说,他又怎么能够回去?难道去向刘经纬和薛琴借?   李佑生把行李匆匆收好,坐在老地方发起愣来。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还没 等他答话,薛琴已一身灿烂地出现在了门口,笑着说:“连门也不关?你也不怕 别人抢你?昨天的酒也该醒了吧,小刘让我来接你到我们公司看看。”   她马上就注意到地面上的狼籍,笑道:“你和别人打架了?”   李佑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不小心把废纸篓踢翻了,说完便走进了 洗手间。镜子里的他,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一定是和徐瑶推搡时撞在墙上 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则是张小路用绳子勒的。他呆了一阵,不知道自己这 个样子怎么能够出去见人。过了好久,薛琴在外面敲起门来。他只好装成还在用 厕所的样子,把水放得哗哗响,可薛琴把门一下子推开了。   “你这也太那个了!”他背对着她,把那只胳膊端起来,用另一只手掩住伤 痕,这才回过头来。   薛琴把他的手拉开,先让他抬起头来,又叫他扭过去。她仔细地看着,说: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我。是我呀,你要和我说实话!”   李佑生一下子没了力气,双手支撑在镜子前的洗漱台上。他背对着她,从自 己第一天到北京说起,张小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子,两万加元,护照,机 票,他没办法和老婆交代等,统统说了。镜子里,薛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那你到底和她做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你不了解我吗?我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受到了 她的吸引,也不能不承认我有过一些艳遇的想法,但我绝对没有碰过她一下!”   她这才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问:“张小路和徐瑶要你怎么联系?”   李佑生想起了那个手机号码。薛琴叫他拨了。电话那头,迪斯科的音乐又一 次响起了,但男歌手只喊了一声”北京”,就传来了徐瑶有气无力的声音:“喂?” 李佑生说钱星期四就能到,要她千万把护照和机票收好。徐瑶刚答应一声 “好的”,张小路就在后面喊了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啰嗦什么!”   薛琴听李佑生复述了张小路的话,道:“手机号是真的?这两个人很嫩嘛, 没准儿真是第一次作案呢。你呀,也真单纯,在外面闯了好几年,还是丢不了那 点儿书生气。连一个小姑娘的把戏都看不透,我和经纬怎么能放心你和别人做生 意!?”   李佑生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薛琴却已经在给她的警察男友小关打电话了。她 要小关把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的底细查清楚,把执照扣下,找到护照后再把那人抓 起来。她还让他到对面的学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徐瑶的女生。如果有,就 和学校联系。这种人,不开除行吗?她最后又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说李佑生 不舒服,但她明天会把他带到公司的。   李佑生听着,心里一阵阵感动。薛琴,这个被他认为情绪不怎么稳定的女人, 却恰恰在他无比脆弱的时候挺身而出,要来挽救他。“薛琴,你对我失望吗?” 他问,想起了自己在后海和她见面时的最初印象。   她奇怪地看着他:“失望什么,你是被他们骗了。我刚才的话太重了,你没 变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变了。你知道你有多难得吗?可见我当初没有看错你。”   李佑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让他心中一阵痛苦。   第二天一早,正当李佑生依然还在昏睡的时候,薛琴打来了电话,要他在招 待所里等着,说护照和机票已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到洗手 间冲了一下凉。   不一会儿,薛琴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她身后除了小关还有两 个人,张小路和徐瑶。   小关把一包东西递给了李佑生。李佑生打开一看,除了证件和支票外,还有 张小路的驾驶执照。小关说:“老李,这执照你看着办,是撕是烧,还是给它撒 泡尿,怎么着都行!”   张小路立刻哀求道:“老李,我们昨天过份了,您可千万不能那样啊,我们 一家都靠它吃饭呢。”   小关说:“得,得,得,还觉着人家好欺负呢,好象我不知道你这种混混是 什么东西!换了我,就把你们俩都给办了,把你们送到局子里住几天!”   张小路瞪了小关一眼却不敢说什么,显然是“局子”两个字让他怕了。李佑 生说:“我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果能说实话,我就把执照还给你们。”   “你问吧,”徐瑶突然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人也确实不象惯犯,如果是,也不会把手机号码留下来,” 李佑生刚说完这句话,却想到自己这么个大男人竟栽到了两个娃娃手里,顿时觉 得没意思起来,便改口道:“你们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能挣钱,为什么要出来做 这种事?”   徐瑶说,“是因为我弟弟,他今年刚考上了大学。我父亲以前在乡下开了一 个作坊,我们家本来过得还可以,但上个月着了一次大火,作坊被烧掉了,家里 欠了几十万的债。我就想打点工为弟弟攒点学费,但怎么攒也不够,做家教还要 受人家的欺负……”她说着抹了一把泪,停住了。   张小路道:“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也是想不开,也就只好铤而走险了。李 老师,您原谅我们吧,我要是把出租车的执照丢了,徐瑶她们家里就更没有办法 了。”   李佑生心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我敢不信吗? 小关却笑出了声:“你们俩听着,别表演了!别觉得老李是个老实人,你们就可 劲儿地欺负人家。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撞到抢口上呢,就装怂,可下次呢,还 照样招摇撞骗。依我看,你们不到局子里走一圈儿,根本不会说实话。徐瑶,你 真叫徐瑶吗?是在对面上学吗?不说实话,我是不会把驾照给你们的。” 徐瑶不回答,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关又说:“你看,又让我 说对了吧?”李佑生却把驾照扔了过去。张小路愣了一下,连声道谢,拉起徐瑶 赶快走了。   李佑生问薛琴:“你信他们的话吗?”   薛琴道:“半信半疑。信是因为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人一着急,什么事 都敢干;不信是因为那个女的还在读大学,就敢出来用色相诱人,打家劫舍。可 我自己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两个那么年轻,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可就 更不得了了。”   小关道:“读大学就怎么了,你以为现在还象你们那年头?现在是个阿猫阿 狗就能上大学,有什么奇怪!老李,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那个女人的身份。等以 后知道了再把她的底细告诉你。”   李佑生摇头说不必了。他朝窗外看去,张小路和徐瑶正从那条小路上走过。 刚和他的视线相遇,张小路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面走了,徐瑶却 停了下来,微微张开嘴注视着李佑生,表情依然是那么无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 裙裾,晚霞在她身后将天空染得一片金黄。她就那样站着,象随时会和李佑生说 话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张小路回过头,朝她喊了起来。她便转身跑开了, 轻盈得如同蝴蝶飞入了花丛。   薛琴把李佑生唤了回来:“经纬还在等你呢,走吧。”   他茫然地问,“去哪儿?” “我们公司啊!你不是说要回来工作吗?你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变了主 意吧?”   李佑生心中其实已经犹豫起来了,但他只轻轻回了一句“怎么会”,便跟着 薛琴和小关走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道路两侧却依然一片繁忙。李佑生恍恍惚惚,只知道车似乎正 在朝西直门的方向开去。后来,车就爬上了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刚上桥时,李佑 生还能辨别出东西南北,但这座桥确实和他听说过的一样,复杂得如同迷宫,很 快就将他绕得失去了方向和理性。车不断地转着弯,吃力地爬上爬下。他觉得自 己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挣扎着,眼前不断闪过无数似是而非的路标。那些 路标可疑古怪,象甲骨文那样难以破译。照理说,车应该是朝前行驶的,可路边 的景物却静止不动。坐在车里,李佑生只觉得车似乎是爬行在一条盘山公路上, 虽然转了很多圈了,可还是没走出多远。   李佑生暗想:“老天,这桥可真不得了!”坐在驾驶盘后面的小关象听到了 他肚子里的声音,扭过头来笑道:“糟了,我们明天才能把你送到飞机场。”薛 琴也回头看了李佑生一眼,却沉着地说:“佑生,他是在开玩笑。你别担心,我 们马上就要开出去了。就是再晚,经纬也会等你的。”   李佑生把身体紧紧靠在座位上,又朝窗外看去。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 边说道:“哈,飞机场,刘经纬,老问题又来了。”   他吓了一跳。车里却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窗外夜色无边,时光似乎在西直 门桥上静止了。那个声音依然在轻轻响着,象个亲密的朋友,紧紧贴着他的面孔, 让他的耳垂一阵阵发痒:“啊,要能永远呆在这座桥上就好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个每当他走神之时就偷偷溜出来和他说真话的声音。 【网里乾坤】∽∽∽∽∽∽∽∽∽∽∽∽∽∽∽∽∽∽∽∽∽∽∽∽∽∽∽∽∽ ◆             对刘禅的再思考   ·姜伯静·   世人说起懦弱、无能,往往用“扶不起的阿斗”来形容;论起无志、堕落, 常常有“乐不思蜀”来概括。好象除了在长板坡做了回英雄人物赵子龙的“道具” 以外,这位蜀汉后主实在没有跟什么壮举连在一起过。   在人们的心目中,刘禅往上有损刘皇叔乃至汉高祖纯正皇族血统的尊贵,往 下愧对他儿子“哭祖庙”的壮烈,属于里外不是人的角色。   这种学说持续了这么多年,似乎没人反对过,也许历史也需要这样一个地位 尊贵的“小”人物来衬托他的伟大。陈寿虽然为他立了传,但“字”多却不“详”, 他很多重要的地方却被“春秋笔法”描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野史,对他似乎 也不感兴趣,可能他即没有文才又缺乏风流韵事,属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庸人”。   但有时候我会想,刘禅的平庸是不是属于一种另类的生存策略呢?   从遗传上讲,直系的除了中山靖王刘胜有些爱胡闹外,他老子的老子到他自 己的儿子都没有智障的表现,甚至表现还有些“英武”,所以从基因上看他并不 弱智。在他对待诸葛亮的态度,尤其是对“相父”自己降自己的级问题上,他也 并不是特别的糊涂。所以从最低限度上说他是一个平常人也不为过,更何况再有 能力的人在诸葛亮的影子之下也会显得平庸。   在诸葛亮乃至后来的姜维的陪衬下,刘禅的地位非常尴尬。虽然诸葛亮自不 量力的北伐既劳民伤财又费力不讨好,但在我看来刘禅只有摆着一副崇拜的表情 装傻的份儿。因为反对的话,肯定会招来刘备旧部的愤怒,说他忘了祖宗。再加 上刘备死前的遗言像一把大铡刀一样悬在他的头上,他敢如何?所以他只能容忍 诸葛亮姜维的“义举”。至于兵临城下时他的出降如果换做其他人说不定就会是 一种爱民的美德,可到了他这儿就没人提了,但我想他这种做法也不应该只能用 胆小来形容。   刘禅亡国之后的做派受非议最大,但不那样会如何呢?如果在北方的酒宴上 他不说出那句让他一举成名的“此间乐,不思蜀”,而是大骂灭他家国的司马氏: “我一定要食尔肉,饮尔血,光复我蜀汉河山。”那刘禅还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吗?   历史上“后主”有几个,但得到“善终”的好象只有这位阿斗先生了。熬不 到善终的有位南唐后主,有点儿墨水,唱了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就被勒令 去见了阎王。如果刘禅也奋笔疾书,痛抒亡国之恨的话,历史上只不过多了位不 很成功的诗人而已。   突然想到了一位“成功人士”勾践,亡国之后不但自己甘受尝人家粪便的屈 辱,据说还陪上了老婆。但他赢得了活下去的机会,最终成了某类人的楷模。   试想如果刘禅在几年甚至多年之后也能聚拢旧部收拾河山的话,那历史的圣 殿之中,勾践的旁边,是不是会多一位新卧薪尝胆的英雄刘禅呢?   但最终刘禅没有等到那一天。所以勾践是英雄,李后主是词人,而刘禅成了 阿斗。 ◆               王国维之死 ·刘工昌·   王国维是近代文化史上一个独特的名字,关于他似乎谜一样的死自然也就成 了文化人始终割舍不下的一个话题,在他逝去的近80年的时间里,在不同的历史 时期总是有不同身份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讲述着这样同一件事。这样做的结果就 是使得原本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反倒变得模糊起来。在他80周年忌日快要到来之 际我们重温这些对大家来说已是耳熟能详的东西,也许不仅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 他这个人,还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认识一下那些拿这个事一遍遍说来说去的人。在 这里我们抛却所有的身份恩怨,把它当一个普通的个案来处理。   姓名:王国维。年龄:50岁。死亡时间:1927年6月2日上午10时左右。地点: 北京颐和园佛香阁排云殿昆明湖。遗物:衣袋中有洋四元四角及遗嘱一。遗嘱函 纸均透湿,惟字迹完好。经警方勘定为自杀,亲属对此也无异议。死亡性质确定 后,人们自然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死因。我觉得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他究竟是 怎样死的?由罗继祖所编的《王国维之死》为我们提供了三个人的回忆。   “公晨起赴校复雇车到颐和园,步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独立,尽纸烟 一枚,园丁曾见之。忽闻有落水声,急往援起,不过一二分钟,早已气绝矣。时 正巳正也。轩前水深才及腹,公跳下后,俯首就水始绝,故头足尽没水中,而背 衣犹未尽濡湿也。”(满洲金梁《王忠悫公殉节记》)   “至9时许,忽与旁人借洋三元。但此人身无现洋,故即借一五元之纸币。 后即自雇一洋车,直到颐和园,购票入内。至佛香阁排云殿下之昆明湖旁,即投 水。时离约四丈旁有一清道夫,见有人投水,即刻亦跳入水,即救上岸。但虽未 喝水,然已无气。入水中至多一分钟,亦未喝水,因年岁关系,故无救。” (王贞明《家书》)   “研究院办公处侯厚培先生为吾齐言:‘先生今早八时即到校,命院中听差 往其私第取诸君成绩稿本,且共谈下学期招生事,甚久。言下,欲借洋二元,予 即与以五元钞票一,即出办公室。’据园丁云:‘先生约上午十点钟左右进园, 初在石舫前兀坐久之,复步入鱼藻轩,吸纸烟。旋即闻投湖声,及得救,其间不 及二分钟,而气已厌。死时里衣犹未湿也。’凡此皆事后得之贞明君转述者:盖 先生年老,湖水虽浅,底皆污泥,入水时必头先触底,以至口鼻俱为泥土所塞, 因之气窒。园丁不知急救术,以是贻误而死。若使当时即以人工呼吸法营救,或 能更生,亦未可知也。盖先生淹没已经二十余小时,面目紫肿,四肢拳曲,匍匐 地上。”(柏生《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 )   三人的叙述基本相符,如果我们把三人的叙述结合起来,不难产生这样的疑 问,三人都提到了王先生投水到被救上岸也就一分钟左右,对一个成人来说这无 论怎么也是让人难以信服的。对此王之公子的解释是,不是被淹死,而是窒息而 死。这就更让人疑窦丛生了,在没有喝水并且背衣犹未尽濡湿的情况下,王先生 是怎么越过及腹深的水,一下子与湖底淤泥严重接触,以至口鼻俱为泥土所塞, 因之气窒的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王先生跳入水浅得能看得到底 的湖中,嘴紧闭,低头弯腰把头狠狠地埋入水中,脸部牢牢贴住满是淤泥的地面。 一分钟后,有人赶到,发现已气绝身亡。这是一个自绝于人世的老者所能做的吗, 它更象孩子弄的体操游戏,它需要50岁的王先生有着少儿般柔软的腰,青年般鼓 胀的气,纸糊般脆弱的心。   接下来我们再来谈谈该个案值得关注的其他一些细节。王先生选择投湖的时 间是上午10点左右,地点是在颐和园昆明湖,这是一个本该人来人往的时间,一 个本该人来人往的地点,作为一个看透人世并且思维缜密的老者说对这一点不知 道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再结合上面第三人所述, “先生今早八时即到校,命院中听差往其私第取诸君成绩稿本,且共谈下学期招 生事,甚久。言下,欲借洋二元,予即与以五元钞票一,即出办公室。”作为一 个打定主意要自绝于人世的人竟然在事前是如此的不露声色的平静,更令人奇怪 的是,既然决定了要走这一步,却连到这一步的必须的物质条件——钱都没带到 手上,并且开口就要借现洋二元(三元?)。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先生似乎根 本就没有准备走这一步,而最终之所以走上这一步,似乎完全是一个偶然的临时 的匆忙的决定。包括投湖的时间特别是地点很可能都是即时决定的。否则,以一 个在北京呆了那么久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颐和园一张几角钱的门票根本犯不上找别 人借洋二元。如果是深思熟虑的话,他应该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自 杀成功的几率是非常低的,他完全可以选择在夜间无人知晓的地点自行了断,更 犯不着在自杀前还得找人借钱让多一个人知晓自己生前的情况并成为人们无尽的 谈资。如果是那样的话有一样东西似乎又不太好解释了,那就是既然是一个临时 的决定,那他为什么又把遗嘱带到身上呢?我们只能这样说,先生把遗嘱带到身 上证明他已有了自尽之心,至于究竟要不要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能仍然还 没有最终决定。这也可以解释,遗嘱是先生的绝笔,遗嘱上的一切是需要家人铭 记的,先生却把写在纸上的遗嘱带到身上而选择投湖自尽,他难道不知道经湖水 浸泡后遗嘱字迹可能模糊甚至完全腐烂?在投湖后很快被人发现,救上来后人很 快死亡,遗嘱函纸均透湿,惟字迹完好,在几率极低的情况下所有的过程都天衣 无缝的完成了,似乎一切都是天意,但看起来更象是一场戏。   接下来就该是已经吵了近80年的自杀的原因。本来人之求死乃人之内心最隐 秘之事,正如先生之女王东明所言,“这种心情只有当事人能体认出来,至于其 他的猜测,我想都是多余的。”(台湾《中国时报》1987年5月9日)但先生既为 对中国现代文化史产生过影响的学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该算个公众人物,所以 他的一切尤其是这种带戏剧色彩的死自然会引起公众的关注。也由于同样的原因 在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致使各种关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带有极强的集团群体 色彩,这其中最有影响的几乎已成为人们尤其是文化人判定王国维之死的真实原 因的当数陈寅恪先生《玉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所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 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竟变穷,则此文化精神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 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 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辨,故亦不之及云。”以陈先生之地位以及他与王先 生之关系,在我们这个极其讲究身份地位尤其是说话要看人的学术界似乎这一切 注定就该成定语。可是在王先生去世50年后先生之女王东明则是这样说的:“他 的投湖自尽与大哥过世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 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生 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里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看,见 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有道……   “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投湖自尽了。”(《最是人间留 不住——我的父亲王国维》)   作为先生之长女,东明女士之说则全为“流俗恩怨荣辱”,不知我们的文化 人看了算不算“委琐龌龊之说”,也不知这些是不是“皆不足辨”。也许事件讨 论到最后它本身已没多大意义,真正令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说 来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更令人奇怪的是,在东明女士等王氏亲人纷纷在台湾媒体 上发表过如此明确的关于王氏之死的言论近20年后,一向灵敏的大陆主流的学术 界依然置若罔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王先生仍然是一个文化殉道者形象,仿佛对 于这样一位在文化上作出如此卓越成就的人不这样说,就让他普通人那样平凡的 离去就太可惜太对不住他了。诚如王女士所言,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来说他的 心迹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外在的猜测都是多余的,但是当这个人由于历史的 机缘使其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时他的死因也就不可避免的成了非要对世人作一个 交代了。而一旦将其置于历史的天平上我们就必须抛却由亲友对手甚至时代拼凑 起来的各种人为因素,争取把它还原为一个普通的个案来处理,这样才可能更客 观点。   从案发现场来看,似乎有了一份很能证明自杀死因的遗书,我们前面已说好 象是天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遗书竟然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同样又象是天意。这一 封唯一能证明死因的遗书偏偏又是语焉不详。我们今天再来重新温习一下遗书原 文: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 葬于清华坟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固道路不 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南 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必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如果我们不顾及王先生身份单看这一封遗书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之死 与所谓的“殉清”甚至“尸谏”联系起来的。这实在是一封极其普通的遗书,除 了前面四句似有咀嚼外全文其余部分充满着一种很明确的为家人交代后事的私人 性质的东西。王振铎先生的分析已很中肯:“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 清华坟地。”自称“我”,而不用前朝遗老称谓。“草草”,“藁葬”,直接违 反封建遗老传统的殉节情理,丝毫不希望死后的名节、哀荣。且嘱葬于“清华坟 地”,而不进忠谱义冢,哪里有一点点殉清的气味?对儿辈的嘱托安排,怜子之 心眷然。悲悯凄切,人情至深。书籍与家务,托人处置和料理,也是死者重大的 心事。死者重托,绝口不提他的恩师和姻亲罗振玉及任何别的遗老。可见王国维 之死实在与清朝很少有什么瓜葛了。(《王国维殉清说质疑》,《史学月刊》 1981,2)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化学者们在谈到王之死因时通常撇开遗书后绝大部 分的文字,而把焦点集中在前面的四句尤其是“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两句。并 且说“世变”的“世”,社会之谓也。所以“世变”只可能是指社会政治上的重 大变化。所以这“世变”二字只能是指北伐军的将要成功,流寓天津张园的末帝 行将彻底覆亡一事。末帝尚且不保,其臣僚的命运可想而知,比之甲子“逼宫”, 此次可算“再辱”了。古有“君辱则臣死”的遗训,王先生遂实践其久蓄胸中的 夙愿。(王同策《殉清死节:王国维自尽真因(代序)》)这里面最有力的推据 来源于罗振玉的一段叙述。“公援主辱臣死之义,欲自沉神武门御河者再,皆不 果。……十月之变,势且殆,因与公及胶洲柯蓼园学士约同死……”(《丁戊 稿》)正是据此陈寅恪先生撰观堂挽诗中“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 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句下注:“柯罗曾约王共投神武门外御河殉 国,卒不果,后王先生之自沉昆明湖,实有由也。”又在另一首挽诗“越甲未应 公独耻”句下注:“甲子岁冯兵逼宫,柯罗王约同死而不果。戊辰冯部将韩复渠 兵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此后,罗之孙罗继祖在其所主编之《王国维之 死》对此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引申。王虽身在清华而心系溥仪,眼看革命军北伐成 功,孤臣孽子心危虑深,以为甲子之事必将再演,也考虑到自己头上的辫子,又 想以死来刺激张园小朝廷的杳泄气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尸谏”。关于这个 “尸谏”,前面我们所引的那个满洲金梁的《王忠悫公殉节记》里前面还有这样 一段文字:“公殉节前三日,余访之校舍。公平居静默,是日忧愤异常时,既以 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 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盖死志已决于三日前 矣。”这似乎为“尸谏”做了一个圆满的注解。在此基础上陈寅恪进行了更为细 致的阐发。“凡一种文化,值其衰灭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 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处于自杀, 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其所殉之道,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 非具体之一人一物。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染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 之用。其所依托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前面 已说了,以陈先生之地位以及他与王先生之关系把话说到这份上,弄得后人再谈 起这事时似乎不这样说都不行了。目前在学术界占主流的为文化而死主要也是由 此而来的。   其实对这样的推测殷南早有怀疑:“你看他那身边的遗嘱,何尝有一个抬头 空格的字?殉节的人岂是这样子的?”郭沫若说得更明白:“没有一字一句提到 了前朝或者逊帝来。这样要说他是‘殉节’,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况且当时时局 即使危迫,而逊帝溥仪还安然无恙。他假如真是一位愚忠,也应该等溥仪有了三 长两短之后再来死难不迟。”(《历史人物鲁迅与王国维》)如果硬要说是为一 种文化殉节,那么他为什么“不在清朝打翻之际,也不在废帝被逐出宫之会” (《王静安先生致死的真因》。载《文学周报》第五卷)。这是持王之死为“殉 节”论的致命硬伤,无论怎么圆,这点也说不过去。这里要补充一下,这里所列 的两件事罗振玉所讲的和金梁所记的都只是见于他们单方面的说法和记载,从证 据的意义上讲属于孤证。尤其是罗振玉所言,我们只要联想到王国维去世后他给 张园送的一封所谓的王国维的“遗折”,“充满了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文字。 ……原来这‘遗折’是罗先生命他的第四个儿子仿父亲的字迹写成的。罗振玉先 生为什么这样做?想是利用父亲‘忠于清室’来标榜自己。”(王贞明《父亲之 死及其他》,《联合报》1983.8.8)对于这样一位极能长袖善舞之人(王东明之 语),在这样的时候他所说的这一番话想叫人不怀疑都是不容易的。我们很难不 相信他的这一番话不充满着与那个伪造的遗折相似的动机。至于后者在金梁的描 述中,王国维成了一个为末世皇室殚精竭虑以至忧愤旷世之人。可是具有讽刺意 味的是,在他乃心所系之君主溥仪所著的《我的前半身》中王国维的死竟是如此 的普通。“罗王二家后来做了亲家,按说王国维的债款更可以不提了,其实不然, 罗振玉并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的代价,而且王国维因他的推荐得以接近天颜,也 要算做他的情分,所以王国维处处都要听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国维就任清 华大学国文教授之后,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罗振玉竟向他追起债来, 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再三的逼迫王国维,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1927年6月2日跳进昆明湖自尽了。”(溥仪《我的前半 身》“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动”)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曾经陪伴在主子身边被渲染 成孤忠赤心的孤臣在主子心中竟是这般印象。在逊帝被逐出宫时他已完全成人,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有了完全行为判断能力,可他竟然对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 的三个忠臣准备投水尸谏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在他被逐出天津后有一个已做了大 学教授的遗老时刻在为他的安危着想他也一点都不知道?在他后来的有生之年回 忆自己过去时对于一个对自己如此忠心的遗臣的死他为什么不很自然地往那高尚 的并且能唤起他为君主的虚荣心的殉节上想,却偏偏给了我们的这样一位文化伟 人一个如此庸俗普通的令后世的文化人失望之极乃至愤慨的死因呢?罗继祖说溥 仪之说纯属臆想,那么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罗金之说不属臆想?这里还有一个最 大的疑问,所谓的为文化殉节通常是和保持人身清白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这样才 叫“义无再辱”,而在废帝被逐出宫之时王国维还正在废帝身边陪同亲身经历了 如此惨变而没提什么节,而此时的王先生已经远离“乃心王室”,在安静的清华 院内教书做学问了却因为一个不切实的谣传为了一个已经远离的旧的文化象征而 殉节,说出来能让人信吗?当然由于遗嘱言辞的模糊和有限,如果单凭这几句话 你要说他不是为文化殉节也没有特别充分的理由,并且在书写遗嘱前后或自尽前 也没有更直接翔实的东西来证实各方观点,这就要求我们先把它暂时搁置一下寻 找其他相关的证据形成一个较为统一的证据锁链后,再结合它才有可能较为真切 的解开自杀之谜。   从目前的证据来看,基本上没有能够直接证明王国维自杀前对他的心迹产生 足够触动的东西。距离他自尽前最近的除了前面那个金梁所言殉节前三天与王的 会面外,就该是台湾大学王德毅所著《王国维年谱》中引用的蓝文征的一段回忆, 讲到了阴历五月一日早晨(王自尽前两天)梁实秋收到过一封装有一颗子弹的信 封,梁本人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他的老门房将这事告诉了吴其昌,吴又转述 给了王国维。“先生闻而面现忧愁。是日下午,诸生相率劝静安先生到山西,或 到东北,或到天津暂避,矣大局稍定再返北平。先生皆不同意。先生经诸生一再 劝慰,最后乃说:‘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对于这样的所 谓的回忆,由于缺乏必要的印证,通常让后人很难相信其真实性。不过在《扬州 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一期)陈鸿祥文章里引用张旭光回忆王的自沉的诱因 说:“一九二七年春夏间,清华园中盛传梁先生将东渡日本避难,同学吴其昌是 梁先生的高足弟子,这时穿上西装,同学中有的猜想说,吴是梁先生的秘书,可 能随梁先生东渡吧。这些传说,王先生不会不知道,可更加深他自沉的思想准 备。”这两件事并不能相互印证,他们说出来后我们很难判定谁真谁假,甚至有 没有真的。而在《王国维之死》一文中罗继祖把它当做了定证,并由此展开推论。 “梁先生是老练的政治家,他不会被子弹而吓倒,王先生就不同了。梁虽是带有 政治色彩的人,但不是革命对象,到必要时还要避一避时局风头,因而使王先生 感到天津张园溥仪身边太危险了,同时也感到自身,甲子侥幸不死,这一次万难 幸免了,所以决然自杀。”罗总是时时刻刻想把这些往那个所谓的“殉节”上引, 其实如果我们抛开这两种说法的真实与否来看,就假定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能证 明什么呢?前者只能证明当时的气氛对王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恐怖,进一步地刺 激了王原本脆弱的心灵,而王的表白似乎表明王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而后者实 际上是讲,作为王不多的知己,梁的离去则更为惨痛地抽去了他精神上仅存的最 后一根篱杖,使得本来就因性格内向而所交好友不多的他形影更加孤单,仅剩的 能叙一下心的人也这样离去,更加深了他心灵的恐惧与无助感,与那些所谓的外 在的殉节文化什么的其实没多大关系。今天当我们以常人的眼光来看也许很难理 解,两件和你根本没多大关系的人事怎么可能对你产生那么大的触动呢,问题的 关键就在于,当时的王先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根本就不在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常人所 能承受的心理范围之内,实际上是他心已死,但身体仍然撑着,所有这些不过是 引燃毁灭生命的一点火种。何以见得呢?   我们再看看先生之长女东明女士之言:   “他的投湖自尽与大哥过世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 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 ……父亲生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里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 我走近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有道……   “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投湖自尽了。”   焚烧毕生最亲近之好友的信件,这是最能体现一个将要诀别人世之人的所做 的让世人有所体会之举,这实际上也是目前所能证明王国维作为一个厌世之人生 前所能证明他有厌世倾向的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为了证明自己说法的真实性, 东明女士在文中说,“近有大陆学者刘君对此事存疑,刘君说‘近闻’只是传闻, 而非目睹,并对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什么长期秘而不宣,至几十年后才有‘近闻’ 呢。不过我这里可以声明,这确实是我亲眼目睹之事实,至于所焚数量及内容则 不得而知,从余烬中看到‘静安先生亲家有道’字样,以及母亲在旁劝阻等情形, 犹历历在目。至于说长期秘而不宣,尤非事实。”(《巨星陨落一甲子》,台湾 《中国时报》1987.6.2)所以这也实际上是除了那份遗嘱外在所有推定王国维死 因的证据中所能唯一确定下来的真实证据。诚如东明女士所言,有了这两件事之 后,王先生实际上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如果说前一件事老年丧子属于外在的不可 抗力的话,王先生无疑是承受了巨大的悲痛,但是以王先生家庭之子嗣情况当不 至于让他走上这条绝路,也许真正对他心灵造成致命一击的恰恰是毕生追随的生 存引路人心灵导师及儿女亲家的罗振玉的背弃。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还得要从他的经历和性情说起。   “君生而颖异,家贫……两应乡举不售”“公时方冠,思有以自试,且为叔 水谋,乃袱被至沪江,顾无所遇。”“光绪二十四年,钱塘汪康年创《时务报》 于上海,邀上虞许默斋孝廉司书记,君为之代,仅得薄资以养亲。”正是在这样 极其艰难的情况下王遇到了罗。“力拔之于庸众之中”,并且“为瞻其家俾力学 无内顾忧”。在接下来的8年间除光绪二十八年罗去广东,王到通洲师范学校任 教两人分离外,其余几乎是罗到哪儿王到哪儿。对于这样一位家庭贫寒极有才华 却已功名无望而不得不靠做那点低等的文字抄写活来谋生的人来说,能够得到这 样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此对待,我们当然能体会他由此所背负的感情重负。在这 样的时候对一个人,尤其是在底层苦苦挣扎的感到被生活所抛弃的人来说,任何 来自外界的帮助或施舍都可能让他感激涕零,哪怕有时候明知道是假的。而对有 的人而言,他把这些通常不爱在口里提起,却是一辈子铭记在心,在他觉着自己 不能以更好的东西来回报施恩者时,往往能够付出的就只有穷尽一生的忠诚。这 一点王东明在《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所言做了很好的印证。“先父生性内向 耿介,待人诚信不贰,甚至被人利用,亦不置疑。在他眼中,似乎没有坏人。因 此对朋友,对初入仕途所侍奉的长官和元首,一经投入,终生不渝。他不是政治 家,更非政客。他所效忠的知识他心中的偶像。”   所以王本来正研究西洋哲学,又专攻词曲,著书甚多,并且为艺林所推重, 这些都是就着自己兴趣喜好所习之学,且已取得相当成就,如果就此发展下去, 王完全有可能成为这方面的宗师。但仅因为罗的一番话,“公闻而悚然自,以前 所学未醇,乃取行荚《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乃从 受小学训诂,顾频年治他学,未遑专攻,居东后乃屏除一切专意治经。……君由 是尽弃以前所治欧西之学……盖君之毕生惟此时为学最力,进德亦最猛,著述多 且精。”一个人可以为了朋友的劝告而放弃自己的兴致和已成之学业,并且把自 己辛苦所著“悉摧烧之”,其举动世所罕见。我们可以想见罗对王影响之大,罗 在王心中地位之神圣。在这里很显然王把罗之所言不是看作什么金玉良言,而是 当做其生平所钟爱的学术引路人和学术生涯的转折点,继物质生存方面的唯一提 携者后,不觉间已成精神心灵方面的导师,所以罗实际上已成王自己生存的某种 依托或延续。而当罗赞“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时,我们却能够隐隐看出潜伏在 王心底的那种在沉静的外表裹胁下的易断裂冲动的书生意气,这实际上为日后所 发生的事潜下了可估量的因子。如果我们把他听了罗一系话就焚烧自己著作和他 后来同罗断交而焚烧好友信件之事联系起来,不难看出某种令人心酸的勾延,前 者是为了自己半生得一知己之欣喜激动而烧书表明衷心,后者则是为一生知己的 背弃万念俱灰而烧信以示诀别。   以后的事大家更熟悉。由于罗搜集收藏之富,可以左右采获,并且毫无保留 地提供给了王,极大地提高了王之研究兴趣,也使他在研究范围的拓展和研究程 度的加深方面有了良好的外围基础,而爱才惜才的罗还通过各种方式大力资助王 之家庭,从物质方面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使王能专心专注于他手头的学业。这些 对于具有突出的学术钻研水平但生存能力却相对较为欠缺的王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这一点我们从他们的通信中能更清晰的得知。   “此事惟先生知我,亦惟我知先生。然使起程、段诸先生于九原,其能知我 两人,亦当如我二人之相知也。至于并世学者,未必不以我辈为异于庄逑祖诸人 也。”(《王国维全集 书信》致罗振玉1916年2月25日)   “前后两函承询沪上用费,并代筹明年之计,此非言语所能谢。……则所以 酬公者,亦惟有推公上为学术,下为私交之心,以此自励而已。”(《王国维全 集 书信》致罗振玉,1916年10月3日)   更有甚者,作为一个旧时文人不管他在公开场合多么遗世独立,通常在心底 都藏有一个隐而不宣的愿望,那就是得以近圣颜成就经国之伟业,尤其是对生活 困窘异常的贫寒学子,此种愿望则更为强烈。这一点从下面几封信可看得更清楚。   “马叔翁及大学雅意,与公相劝勉之厚,敢不敬承。惟旅沪日久,与各处关 系甚多,经手未了之件与日俱增,儿辈学业多在南方,维亦有怀土之意,以迁地 为畏事。前年已与马叔翁面言,而近岁与外界关系较前尤多,更觉难以摆脱。仍 希将此情形转告叔翁为荷。”(王国维全集 书信》致罗振玉,1921年1月28日)   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北大招聘之事,作为一个学人,对于国内最有生气学术环 境和学术条件最好的北京大学,我们这位国学宗师竟以怀念故土和害怕人事关系 为由而加以拒绝。而就在仅仅一年后,当由蒙古升允荐入清宫,任南书房行走他 却欣然受命,并视为一生莫大的荣幸。而后来溥仪对他“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 食五品俸”,后又赏他“在紫禁城骑马”,他更是看做深恩厚泽。在1924年冯玉 祥逼宫时,他还陪侍左右,顷刻不离。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封信:   “数月以来,忧惶忙迫,殆无可语。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现主人在津,进 退绰绰,所不足者钱耳。然困穷至此,而中间派别排挤倾轧,乃与承平时无异。 故弟于上月中已决计就清华学校之聘,全家亦拟迁往清华院,离此人海,计亦良 得。数月不亲书卷,直觉心思散漫,会须收召魂魄,重理旧业耳。“(《王国维 全集 书信》,致蒋汝藻,1925年3月25日)   此信多为人引用,作为王脱离溥仪遗老集团,改就清华的证据。其实信中讲 得很清楚,他决计就清华学校之聘,很显然主要不是为了潜心学术脱离溥仪遗老 集团,而是溥仪出宫,五品俸无从支给,丧魂失魄的遗老集团自保无暇,根本无 力顾及他后的迫不得已。这也进一步暴露了王国维也许还有那个时代过来的所有 文人的真实心态,那就是得近天颜承天命的权臣心态远远大于寻求自由为学的知 识心理。而对于一个只有机会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南方埋头进行文句考证毫无政治 基础的学者而言,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很显然是绝对离不开那位长袖善舞在政界、 商界包括学界都有一定影响的好友罗振玉的鼎力相助了。后来也得以证实,与王 国维素不相识的升允能够在溥仪面前举荐他,也是有了罗不遗余力的介绍。“及 予官学部时,言之荣文恪公,奏调部行走,充编译官。”(罗振玉《集蓼编》, 《贞松老人遗稿甲集》本)我们再来回顾这一段文字:   “论曰:公平生与人交,简默不露圭角,自恃顾甚高。方为汪舍人司书记, 第日记门客及书翰往来而已,故抑郁不自聊。及与予交,为谋甘旨,俾成学无忧 生之喈,在他人必感知矣,公顾及落落,意若曰:‘此惠我耳,非知我也。’及 陈善纳诲,以守先待后相勉,一旦乃欲北面,意殆曰:‘此真知我矣。’” (《海宁王忠悫公传》 上虞罗振玉)   从王国维自己开始不无警觉地所发出“此惠我耳,非知我也”到后来发自肺 腑的“此真知我矣”表明王实际上已把罗当成了生命中所真正得以倚靠的最重要 的精神支柱。很显然,作为一个具备民事行为能力判断的成人,早期的王对罗的 精诚帮助是从心底感激的,但这种感激仍然是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充满抱负的文人 对一个慷慨搭救和赏识自己的恩者兼伯乐的原始情感,它虽然真诚但仍然有足够 的距离供他来审视两个人。作为一个有着极丰富的社会阅历的人,罗振玉对这些 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我们很难说从他与王国维交往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在 这个有着惊人潜力的人身上完成自己的某种愿望或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他也许 仅仅是抱着爱才惜才的简单想法去做他所认为的自己该做的一切,就是我们贯穿 他与王交往的全部过程,客观地说,我们也很难说他就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 的,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以一个职业的社会活动家兼半个文人的 身份对当时还完全处于书生阶段的王国维们的心理把握是相当透彻的。那就是在 物质上尽量给予不超出他们心理自尊底限的帮助,努力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给 他们创造出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同时在精神上尽力满足他们压抑在心底的能辅 佐君王成就一番功业的隐秘心理。(青年时代的王曾热中于“新学”,日本回国 后见到由革命带来的“纪纲扫地,争夺频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论政事 疏》),而“新学”的发源地欧洲列强也因大战而“道德堕落,本业衰微”,使 他觉悟到“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他在与罗振玉论学的信中曾表示, “周世一切典礼皆由此制度出,而一切制度典礼所以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于 道德而合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所以写《殷周 制度论》的用心是要“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毫无疑问, 作为共事多年的好友,罗对王的心思是应该是相当清楚的,事实上他也是一步步 这样做的,前面已经说过,我们很难说他这样做一定怀着什么目的,但结果是大 家都看到了。   “予劝公专修国学,遂从予授小学训诂。公年弱予十一岁,以师礼事予。并 赠予诗,有‘豫章生七年,荏苒未成株,匠石忽顾视,谓与凡才殊’语,以志知 己之感。予固非匠石,而公则蚺梓也,至于今而征信矣。”(《海宁王忠悫公 文》)   接下来随着两人的进一步走近,并结为儿女亲家,又使这种朋友间的深厚友 情渗进了亲情的东西。   “……愤怒忧郁无补与事,而徒伤于身。公此次胃疾,自中医言之当以为肝 病也。语亦有理。公平日最不喜闲,心常动作,乃系精力兼人之故。用心与动作 不能为病,唯郁结为致病之源,须以动作与闲散二法排遣之……公之事业尚未及 半,切勿以小事介于怀抱而使身体受其影响,此非维一人之私望也。”(《王国 维全集 书信》,致罗振玉,1916,12,29)   “尊体大佳,甚慰甚慰……消遣之法,以看画及阅《庄》《列》诸书或诗文 集为宜。处今之世,烦恼由外,慰藉不能不求之于心……先生何不以看画及书画 为日课,辅之以有兴味之书,一二月间身体恢复,便可如常执务矣。”(《王国 维全集 书信》,致罗振玉,1917,2,28)   “……已赴温泉浴不知其效如何?惟永所 者,不在公前恙之未去,而虑连 日外界恶耗,甚不与公体相宜,祈自宽假为荷。“(《王国维全集 书信》1917, 7,17、18)   从王对罗的信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此时的王对罗已慢慢超越了朋友间的由于 敬重而产生的疏离感,信中基本没有了为了有求于人而说的恭维话,全是亲人间 的平常语,没有了客套,却平添一份亲切。王在沪与罗隔一两日必通信一次,这 些信当时都各自保存。王在信中说,这样频繁通信,除相互论学及感愤时事外恐 宇内没有第三人。两人之间很显然是无话不谈。作为有着较强社会活动能力的罗 也许仅把这些看做是好朋友关系的一种自然延伸,而社交范围狭小且与时世格格 不入的王却很可能在心里不知不觉地已把罗当做了自己与外面世界联系的主要通 道,一种生命的体外延伸。这种情况在罗借助自己的能力,帮助王取得他梦寐以 求的宫中职位后达到了高潮。1925年,罗年六十,时溥仪已被逐出宫去了天津, 王给罗称寿,写了两首诗:   “卅载云龙会合常,半年濡沫更难忘。昏灯履道坊中雨,羸马慈恩院外霜。 运去死生无上策,智穷江汉有回肠,毗蓝风里山河碎,痛定为君进一觞。”   “事到艰危誓致身,云雷屯处见经纶。庭墙雀立难存楚,关塞鸡鸣已脱秦。 独赞至尊成勇决,可知高庙有威神。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   作为罗振玉的后人的罗继祖对这两封信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前一首说他们30 年来总在一起,在经历了一系列劫难波折后现在仍然还活着,痛定思痛,该向你 献上一杯以示祝贺。第二首则回顾逼宫后的遭遇,最后归结到罗的护驾有功而自 己同充侍从,未免惭愧。对于一个轻易不显露感情的人来说,在这里王对罗由衷 的敬佩尊崇之心袒现无遗,尤其是诗末“百年知遇君无负”更令人叹惋。今天我 们谈论罗王二人时,由于学术成就和最终所选择的生命历程的差异,总是不自觉 地厚此薄彼,似乎对王而言,罗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而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却 刚好呈现与我们所了解的完全相反的状况。王对罗无论是学问、做人还是生活中 处理各种事件包括护驾这样的大事都是发自内心的叹服和尊崇的,从前文的“以 志知己之感。予固非匠石,而公则蚺梓也”到而今的“百年知遇”,表明王实际 上已把罗当作了生命中最能交心的患难知己,这就是前面所谓的“此真知我也”。 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王已把罗当作了自己生命中时刻用来衡量自己的一杆标尺,并 且颇有点高山仰止的味道。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当一个具有较强思辩能力并且 把主要经历放在内在的学理探究和生命内省的人,他在人世中外在的生存实践能 力总是相对要缺乏或者说薄弱一些,所以他在学术上所瞧不起的往往是那些与他 从事同样行业但专业素养与他相近或比他强的人,而在生活中与他走得近的常常 是那些外人看来专业素养与他不在一个档次但生存能力却比他强得多的人。   这里顺便说一下,在王写的这两首以回顾“甲子逼宫”以来经历来展示罗 “勇决”的诗中,并没有提到前面罗所谓的“公援主辱臣死之义,欲自沉神武门 御河者再,皆不果。……十月之变,势且殆,因与公及胶洲柯蓼园学士约同死 ……”这一情节,如果这事真有,在这样的祝寿时节对如此显现罗之气节的举动 王会忽略不提吗?我们看到王的两首诗都细致地谈到了从“逼宫”到现在的经历 和心迹,却只字未提这个曾经出现的“殉节”大事,由此可以想象它的真实与否。   随着罗王二人由恩人到朋友到知己到儿女亲家的不断升华,王对罗的关系也 由感激到叹服到崇拜到依恋发展到极至,又谁知30年道义肝胆之交竟因一年后王 之长子王潜明病逝而乖离。   “民国十五年丙寅八月二十日,王婿伯深病卒于沪,乡人痛女孝纯不幸,赴 沪视之。伯深与弟高明、贞明皆静安原配莫出,莫继潘。而孝纯为长子妇,与继 姑有违言。仆媪复从中构之,静安虽家督而平日家政皆潘主之,已不过问,与乡 人事无巨细皆过问不同,至是伯深卒,静安夫妇莅沪主丧,潘处善后或失当,孝 纯诉诸乡人,乡人迁怒静安听妇言,乡人遂携孝纯大归。自是遂与静安情谊参商。 ……伯深服务海关,卒后恤金,乡人且不令孝纯收受。”(罗继祖《行年录》)   事情很清楚,罗继祖认为导致这样的结果的根源在于两人性格的不同。罗精 力过人,从16岁理家政开始,就事无巨细一一经心,一直贯穿到中老年,是一位 家长制的独裁者。王则不同,一心埋头读书治学,家事例不过问,且素来和平, 缄默,当罗携女负气而归时竟没有一个与他们都有深交之人来从中斡旋,其中最 令人难堪的是王之子的海关恤金送到,罗还拒收。这就引出了下面的几封信。   “维以不德,天降鞠凶,遂有上月之变,于维为冢子,玉公为爱婿,哀死宁 生,父母之心彼此所同。不图中间乃生误会,然此误会,久之自释。故维初十日 晚过津,亦遂不复相诣,留为异日相见之地,言之惘惘!初八日在沪,曾托颂清 兄以亡儿遗款汇公处,求公代令媛经理。今得其来函,已将银数改作洋银二千四 百二十三元汇津,目下当可收到。而令媛前交来收用之款共五百七十六元,今由 京大陆银行汇上,此款五百七十六元与前沪款共得洋三千元整,请公全权处置, 因维于此等事向不熟悉……”(1926,9,18)   “昨函甫发而冯友回京,交到手书,敬悉一切。令媛声明不用一钱,此实无 理,试问亡男之款不归令媛,又当谁归?仍请公以正理谕之。我辈皆老,而令媛 来日方长,正须储此款以作预备,此即海关发此款之本意,此中外古今人心所同, 恐质之路人无不以此为然也。京款送到后,请并沪款一并存放,将原折交与或暂 代为收存,此事即此已了,并无首尾可言。”(1926,9,19)   “昨奉手书,敬悉种切。亡儿遗款自当以令媛之名存放,否则照旧日钱庄之 例用‘王在记’亦无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当然是令媛之物,不容有他种议论, 亡儿与令媛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 所夫之理,何以于其款如此拒绝。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不受, 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 总之,此事于情于理皆说不去,求公再以大义谕之。”(1926,9,25)   这很可能是王国维与罗振玉所通的最后几封信。作为见证了自己一生对自己 生命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可以说是性情内向的自己面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真正倾心相交的唯一的知己,平素极为克制的王在这几封信中显示出了少有的真 性。第一封信表明王对维系与罗年来的交情仍然看得很重,言辞恳切,并且对友 情的恢复仍抱有一丝幻想,他希望时间能消除他们的误会,故把天津“留为异日 相间之地”,相比而言,钱倒并不是那么重要。第二封信从时间看仅相隔一天, 很显然是王即时得知罗家拒收的消息后书。这中间用了“无理”一词,可以想见 此时的他心情之悲愤。但从信中内容来看,仍是悲愤中夹有压抑的规劝,可见他 对罗改变想法的念头还没有完全放弃。第三封信中间相隔了6天,在这时罗家态 度仍旧没变,王之措辞愈发激烈,可见他也是彻底绝望,相信这事是无可挽回了, 可谓痛心疾首,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所以再也不用顾及什么情面了,把该说的 话全都说了出来。其中这一句尤为引人注目。“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 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 王国维在这里明确地把这事上升到人格尊严的问 题上。不由得不令人想起后来他遗嘱中那句费人猜测的话,“义无再辱”,这里 的“辱”很显然是人格受辱,那么究竟什么使他的人格遭受过污辱呢?前面讲过, 很多持“文化殉节”论的人很自然的想着是“甲子逼宫”。其实我们在前面王给 罗祝寿时所写的那两首诗中可以看出,王自己回忆“甲子逼宫”时根本看不出什 么明显的受污辱之说,倒是有种历经劫难后的庆幸和对罗处变不惊的羡慕和赞美。 在这里却是明确地提出了人格受辱的言论。因此我们认为,无论是从王本人的发 自于心的书信吐露,还是就这事本身,都是有极强的说服力的。具体地说,“辱” 应该指的是罗王交恶后,自视甚高的素来不愿开口求人的王竭尽自己所能试图借 超出罗家本应得那份钱财还给他来修复两家(实际上主要是两个老人间)的关 系,但却遭到了罗冰冷而无情的拒绝。这事对罗也许仅是维护女儿的负气之举, 对王却可能是毕生中最难以忍受的污辱。在自己一生中还没有谁象罗这样和自己 相处那么长,交往那么深,对自己了解那么透,自以为对他也是十分了解的倾心 相交的可以说是唯一的知己;当封闭内向寡言讷语一向自视甚高平生难得求一次 人的自己如此放下架子去说,语气甚至到哀求的地步却落个这样的结果,我们可 以想见他受刺激受伤害之深,内心之怨恨和被污辱的感受有多强烈。为此王之女 有详细的记录:“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时医 药费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生气得不言 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最是人间留不住》)   当然王走到这一步,除了其特殊的生命历程外,还跟他特殊的性情有关。   “先生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心中……先生质朴少华, 寡言笑,不事交游。”(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   “先生体质瘦弱,身着不合时宜之朴素衣服。面部苍黄,鼻架玳瑁眼镜,骤 视之几若六七十许老人,态度冷静,动作从容,一望而知为修养深厚之大师也。 ……先生谈话雅尚质朴,毫无华饰,非有所问,不轻发言;有时或至默然相对, 燃卷烟以自遣,片刻可尽数枝;有时或欲有所发挥,亦仅略举大意,数言而止; 遇有疑难问题不能解决者,先生即直称不知;故先生谈话,除与学术有关者外, 可记者绝少也。”( 徐中舒《追忆王静安先生》)   “王先生的性格很复杂而且可以说很矛盾,他的头脑很冷静,脾气很和平, 情感很浓厚……他对于社会,因为有冷静的头脑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和平的脾 气,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浓厚的情感,所以常常发生莫名的悲愤。” (梁启超《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辞》)   “先生古貌古饰,望者辄疑为竺旧自封,顾其头脑乃纯然为现代的,对于现 代文化原动力之科学精神,全部默契,无所抵拒。”(《国学论丛》第三卷王静 安先生纪念专号序梁启超)   “王先生是宁静学人,他性情渊默内向,他的心事从来不随便向一般人倾吐 发泄。”(《王国维之死》181页)   “先父生性内向耿介,待人诚信不贰,甚至被人利用,亦不置疑。在他眼中, 似乎没有坏人。因此对朋友,对初入仕途所侍奉的长官和元首,一经投入,终生 不渝。他不是政治家,更非政客。他所效忠的知识他心中的偶像。”(王东明 《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   “父亲向来不苟言笑……只和人谈学问或正事,很少和人闲聊的。大哥故世 后,更加忧郁沉默。”(王东明《巨星陨落一甲子》)   “有次母亲忍不住道‘别人的辫子全剪了,你还留着多不方便。’父亲不吭 气儿,过了好一会儿冷冷的回答:‘留着便是留着了’。……父亲外表严肃冷峻 ……内向是父亲的性格,任何事情不说话。亦不知道用钱。……父亲对孩子在外 表并不显亲热但心底却有深厚的感情。……父亲除了爱书,几乎没有其他嗜好……” ( 王东明《最是人间留不住》)   我们从王的身前好友及亲人的叙述中不难发现王之性情的最突出点,忧郁内 向,喜欢把事压在心底,不擅与人交往,不愿与人交谈,并且性情梗直,不善于 变通。这种“忧郁”有很多人自然地把它往叔本华的悲观哲学上引,似乎王迷恋 过叔的哲学,也就很自然的接受了叔的悲观主义思想,这样也就自然会厌世。对 此我向来是不敢苟同的。我始终认为,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什么样性格常常决 定他做出什么样的行动,跟看什么样的书是没什么关系的。这种性格上的悲观与 哲学意义上的悲观也有很大的不同。它通常不是认为世界是令人绝望无可救药的, 而是在大多数时候与常人看法没什么两样。只是在他遭受某种突如其来或者说他 觉得难以承受的打击时,他会很自觉的把他生活中所经历的所看到的,有时甚至 仅是他所想到的可能跟整个事件没多大关系的所有这些负面的事固执地联系起来, 并在短时间内形成对生活乃至所生存的世界一个极其悲凉的看法,这样原先由生 活所积累起来的潜伏在心底的那种灰暗因子骤然扩大,从而在心里凝结成一个短 时间很难解开的结。王先生的忧郁很可能是指这方面的。象这样的情况如果是有 合理的倾诉渠道完全是可以排解的,可有这样性情的人通常都是性情内向的,王 先生也是如此。由于“寡言笑,不事交际”,这样生活中淤积的各种矛盾往往找 不到合理的渠道派遣出去,只能“日往复于心中”。这种外表的沉静实际与心底 强烈的固执是分不开的,使得他习惯性地把自己封存于自存的小天地里。所以很 多自称为他友人的叙述对他的印象都简单之极,清楚地表明他在一般人面前从不 轻易显露自己的真情。徐中舒说:“故先生谈话,除与学术有关外,可记者绝少 也。先生于当世人士,不加臧否。”(《追忆王静安先生》)但实际上并不是如 此,是性情内向固执的王不愿轻易在外人即使是一般朋友面前显露自己的心迹。 与外界的真实的心灵的沟通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知己。罗继祖在书中说“王在沪与 罗隔一两日必通信一次,这些信,当时都各自保存。王在信中说,这样频繁通信, 除相互论学及感愤时事外恐宇内没有第三人”(《王国维自死》123页)。所以 王先生才学冠绝世人,桃李也该满天下,但真正心灵上可依赖最关键的是他自己 觉得唯一值得信任依托的其实只有罗振玉一人,即前面王给罗的信中所言“亦惟 有推公上为学术,下为私交之心”,这里罗不仅是他开启生活之窗的引路人,最 终也成了他生命中得以倾诉的主要对象,因而也成了维系生命的主要支柱。一旦 它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而坍塌,我们可以想见将会在他心底所引起的令人难以 想象的巨变。   说这话可能王的一些学生同事很气愤,毕竟在今天这些人大多是有一定影响 并享有相当话语权的人,他们似乎很难接受他们心中“矫情饰智,欺世盗名” (顾颉刚语)的罗作为他们心中伟大导师唯一的知己。其实我们中国人说话办事 通常有拿到桌面上的和放在桌面下的两种。一般说来,拿到桌面上的就是大家都 知道的他在公开场合显露出来的东西,对王而言这些主要指他所从事的学术和因 之而交往的一些人,象马衡顾颉刚梁启超陈寅恪等诸公;放在桌面下的通常才是 他能得以交心的人,家庭的亲人以及极为有限的密友。亲人就不必说了,至于密 友,以王之性情和生平能做到与之交心的也只有罗了。这一点其实我们从王之后 人对罗之态度可见一斑。“如果我们也这样说;‘如果罗振玉早死十年,那段丑 史就不会扮演了。’”“罗原为书商及古董商,且长袖善舞。”(王东明《先父 王国维自沉前后》)“罗振玉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是要利用父亲‘忠于清室’ 来标榜自己。”(王贞明《父亲之死及其他》)在罗王交恶时王家后人当时年龄 尚小,应该说不应该对上辈恩怨在几十年后还能如此深刻铭记在心。可以看出他 们对他们父亲之死的看法完全有别于大陆主流的文化或是殉清说,很单纯的就是 因了与罗家交往的断绝。那么导致他们在多年之后对致父亲于绝地的罗仍是如此 态度的根本原因除了他们母亲的叮嘱外,可能就是王在二家失欢后他们的父亲在 家中种种异常哪怕是有些隐蔽的言语举动给了他们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些很可能 大多都是与罗有关或是针对罗家的,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否则王之后人不可 能对罗还是这样一个态度。这是属于家中的典型的“放在桌面下的行为”,它从 另一个侧面显示了罗在王心中之分量。究其原因除了罗王长达30年的倾心往来, 罗对王在物质乃至精神方面的巨大影响外,更重要的是,学术禀赋异常的王在生 存能力方面的欠缺从而逐步形成的对罗由生存到精神方面的巨大依赖,最终使得 罗成了一个衔接王桌面上生活与桌面下生活的关键人物,因而对他之依赖到了无 以复加的地步。对此顾颉刚的说法很中肯:“他是一个穷书生,若没有罗氏的帮 助,如何能得到一个不问外事专心读书的境界,他的学问怎能有这般好。既经靠 了罗氏的帮助而得到学问的成功,他又如何与罗氏分道扬镳。所以他今日的自杀, 中国的政府与社会应当共同承担责任。倘使中国早有了研究学问的机关,凡是有 志研究的人到里边去,可以恣意满足他的知识欲,而无衣食之忧,那么静安先生 何必去投靠罗氏……”(《悼王静安先生》,《文学周报》第五卷第二期)。顾 之言实际上也暗示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王自从与罗走到一起后已由一个为了 生计而奔波的社会人而逐渐成为一个纯粹的书斋知识分子,他的个性以及他所从 事的研究都使他与外界日益隔离而耽于学问的探究,这无疑为他后来的走向埋下 了悲剧性因子。   无论是从王生命历程还是性情特征来看,把他引向生命尽头的都指向了同一 个人。在王晚年对他最后生命走向有影响的三件事中,丧子之痛,也许不象罗继 祖所言不怎么挂在心上,从其性情上看其女王东明所言或许更接近实际,那就是 有深厚的爱但总是埋在心底不愿表露出来。但鉴于属于外在的不可抗力所致,一 般说来完全是可以抗过去的。至于所谓的殉清或尸谏我们前面已说就不再说了, 我们认为真正给他心灵上造成致命一击的是与罗的交恶。我们前面讲了这么多, 无论是从王生命历程还是性情特征来看,把他引向生命尽头的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王对罗的依附很容易是我想起凡高对他弟弟提奥的依 附。凡高一生疯过两次,一次是同在一栋小楼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画家高更的离 去;第二次弟弟提奥的妻子来信说自己怀孕了。第一次是画画一直被人误解责骂 的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终于能正视自己画作的人却因秉性不符而离开使他感到精 神上的背叛。第二次则是从小在孤独被抛弃中长大的他潜意识里认为弟弟家有了 孩子就意味着对他的遗弃。而37岁的他生命中的最后69天在距巴黎3公里的一个 叫欧韦村庄度过。他看起来一直生活得很愉快,但决定他死去的却是在常人看来 不值一提的事,他弟弟提奥带着妻儿去荷兰去度假,而不是来这里看他。他感到 了背叛,掏出手枪对准胸口开了一枪。所以一个人内心情感丰富而外在社会生存 能力较差且性情内向不容易把心结派遣出来的人,一旦某种维系他生命中与外界 沟通的主要通道的突然坍塌是极有可能导致这个人的崩溃的。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罗王影响如此之大,那么为什么王没有在两人交恶后立 即自杀,而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我们认为还是跟王特殊的性格有关。王“尝自 以为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用梁启超的话说就是“其冷静之思想与热烈之情感二者相激”,“他对于社会, 因为有冷静的头脑所以能看得很清楚;因为有和平的脾气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 因为有浓厚的情感,所以常发生莫名的悲愤。”(《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辞》)所 以王是一个介于诗人与学者之间的人物,这就使得他的行为在激烈的冲动之下仍 带有某种理智的东西。来自亲友的巨大打击使他内心辈受煎熬,一向沉静的他竟 然冲动到烧起书信来,可见他已是万念俱灰了,生活已对他失去了足够的吸引力, 但作为一个从旧的文化秩序的过来者,深厚的传统文化涵养又为他守住了最后一 点理性的底线。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与罗的关系以及在这样的时刻采取这 样的方式可能造成的巨大反响,所以他终于没有付诸行动,也许我们很难说清他 究竟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试图让自己强行忍受下去,但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那 就是在外面还一如既往的沉静的他在家里这种无法完全掩饰住的反常还是让家人 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也许是其后代在事隔那么多年后提起罗家仍是咬牙切齿的原 因。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天下太平下去,也许王先生会在极度的悲愤中就此捱下去 甚或抑郁而终,但偏偏在不到一年时间内时局骤变,北伐将次成功,对遗老清算 的各种谣言铺天盖地,尤其是性质与自己有些类似的叶德辉的枪毙对他脆弱的心 灵更是给予了致命的一击。其实一个稍有理智的人看来,所有这些对于一个已经 远离权力中心躲在书斋里搞学问的人来说根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就王而言也不必 为他担心,你想前几年还在溥仪身边时那场劫难不都平安度过去了?但问题就在 于此时的王已不具备我们常人所想的处事能力,上一次能平安度过是因为他前面 有一个能见风使舵的好手罗在把舵。我们再回忆王在罗60大寿上的两首诗,前一 首写到甲子遇变,在万分危急下终还希望同江汉之水有一道回肠,特别是最后两 句借佛家之语,感叹阴风能使山河破碎,但我们现在不是还活着么。第二首更是 直接赞扬了在事变后罗借助自己的手腕既巧妙的保全了逊帝又使大家安然无恙的 政治手段,“独赞至尊成勇决,”而在此事件中“同为侍从臣”的自己则只有 “惭愧”的份。作为一个在学业上足以让人顶礼膜拜的学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 故竟显得如此的束手无策,而有着学人更属职业政治好手的罗处理这些起来却游 刃有余,所以这种惭愧和佩服是发自内心的。似乎只要有了这样的好友作伴,自 然也就没有化解不了的危机。所以那次几乎是灭顶之祸也能平安躲过。但正所谓 此一时彼一时也。今天这事尽管无论从事态的大小还是对当事人的影响程度而言 都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但因当事人此时的心情境遇背景的变化,致使当事人处 理事情的方式也完全不一样。生活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些人,当他们依托于某种 权力背景就是某个强势人物立于身旁时他们往往会显示出某种特别的甚至是超出 普通人预想的精明和成熟;而一旦他们离开那些罩着他们的人让他们独立面对那 些往往又会显示出常人似乎无法理解的稚嫩和软弱。我们注意到,在徐中舒的叙 述中一向不爱公开谈论时局的王在叶德辉的枪毙后多次与人谈到过时局,在前面 金梁,梁启超,还有一位罗继祖在文中所提到的徐森玉(132页),包括上文提 到的《王国维年谱》里引用的蓝文征的一段回忆,以及扬州师院陈鸿祥文章里引 用张旭光回忆所讲的那些,尽管很难判断其真伪,但调子却惊人的相似,几乎都 是一个,对时局很愤慨,甚至所谓几至涕零。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王很可能 在某种场合流露出过类似的表情言行,以他之习性多也许没有象人们描述的那么 过份,但一定有过这种类似的表述否则不会给那么多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只是在 文中罗把它都当成了殉节的证据却是说不过去的,这实际上是一个独立处事少的 人在他突然遇到在旁人看来很平常很简单的一件事时的惯常表现。它把一个长期 关在书斋的人临事缺乏社会经验的文人心态暴露无疑,我们知道从前的他在遇到 类似事情时他所倾诉的只能是罗振玉,他可以与罗隔两三天通一次信来交换思想, 而对外界那些自以为是他学生朋友的人则只能理智地谈一些公式化的东西,但今 天他已经没了这样一个倾诉对象,顶着亲人辞去最知心朋友背离外界某种莫名恐 怖随时可能降临的巨大的几乎是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一个人在最苦痛甚至是濒 临崩溃之时,有时为了变相排遣自己的苦愤,他通常会在公开场合有意抖示出一 些看来人所共知的公愤性言论,通过对其的声讨颇能博得一些共鸣,从而使自己 怨愤之情能借机发泄一些,以此来释放一点自己的心理压力。这样常使得听者误 以为此时的他正为这些而苦,但实际上他最隐秘的苦痛仍是深埋于心。对于一个 性情内向素以沉静著称一向爱把事压在心里轻易不对人吐露自己心迹的人,这样 一反常态对着那么多的人讲起这样的事,实在表明他内心的承受已达极限,他真 的撑不住了。   我们可以想象,当心神交碎的王先生把遗嘱的纸铺在自己的桌上时的那种感 受。他回顾自己一生时也许会感到一种透骨的心凉,自己的一生就象罗摆弄的一 个筹码,由他拿起又由他放下,这一辈子就处于他的巨大阴影之下,似乎从来就 没有做回自己。而自己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回想起那些冲动之下所做的心迹表白 时的虔诚,此时看来更象一个孩童般幼稚,日后也许永远只能成为别人无尽的谈 资。所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想到日后将注定背着这些度日都可怕,偏偏 在这样的时候又出这样的事(叶德辉留辫被革命军处死),也许真说不定哪天会 轮到自己,为了日后少受点污辱,不如让自己来了此残生。这才有了“经此世变, 义无再辱”。在打定了死的决心后,他的心思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简洁而有条理 地交代了身后需要处理的事。从他遗嘱后半部分对后事的交代看,文句缜密流畅, 这是一个已完全恢复了一个打定主意要自尽之人在自尽前所特有的心态。所以王 先生晚年三件大事(长子故去,罗振玉背离,北伐军将要成功)看似件件致命, 却又各有侧重。长子故去奠定了他日后生命的走向,罗振玉的背离则是他选择如 此生命决定的根源,而北伐军之事实际上只是他这样做的一个导火索。 ◆              答张伯江先生   ·柔涛·   拙文《对黄永玉述钱钟书轶事之疑问及其他》刊登在新语丝月刊2006年第五 期上。随后一期中读者来信中登了张伯江先生就该文的来信。现简要答复如下。   首先,感谢张先生阅读该文并提出宝贵意见。   张先生所举向达赴英抄写敦煌卷子一事,有张先生所引述的资料和向达本人 著述为证,当属无疑。然张先生断言,浦江清未曾参与此事,且认为浦从未有过 到欧洲留学的经历,此说法则大有可商榷之处。   浦江清到英国抄卷子的事情,我是几年前从陈寅恪的书信集里看到的。其中 提到推荐浦江清到英国抄卷子的事。我原文中有“可能是”字样,就是因为我不 知道浦是否成行。   我现在手头可用的书刊不多,不得已从网上找到了以下数条资料。   从这几条记录来看,浦江清不但到欧洲留过学,而且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抄敦 煌卷子。   (一)(浦江清)1933年与冯友兰同赴意大利、法国、英国游学,在伦敦博 物馆抄录敦煌手卷。[http://cn.zhanjun.net/print.php?articleid=53]   (二)1933年底,北平图书馆委托清华大学的浦江清教授与大英博物馆东方 部商量,拍摄敦煌文献中佛经以外的写本,然而遭到拒绝。浦江清退而求其次, 请求入库选取部分抄录,同样被拒绝,而只能依据目录厅中不反映内容而只有编 号的卡片,作限时限量的借阅。 [http://book.peopledaily.com.cn/gb/paper23/7/class002300006/hwz57581.htm]   (三)浦先生早年的另一位同学施蛰存教授也曾回忆:浦先生爱笛至深,赴 欧考察时,也不忘在行囊里插一根笛子。   [http://www.gmw.cn/content/2004-08/29/content_88912.htm]   (四)1933年日记,记载了父亲出国前回南方,与诸友辞行的情形以及在赴 英途中历经香港、新加坡、锡兰、意大利、法国等地的种种见闻。   [浦汉明:《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后记, http://www.jingqi.com/book/25BC56C4/2894/4476/AB8E/9D62B4C5679E.html]   以上列举的资料不一定十分可靠,不过张先生仅仅根据吕叔湘《纪念浦江清 先生》一文就断定浦江清并没有到欧洲留学的经历,证据似乎显得单薄了些。希 望与张先生进一步交流。   综合张先生提供的资料和本人的如上推论,我们似乎可以说,向达和浦江清 可能都曾到英国参与过抄写敦煌卷子的工作。这个结论是应该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由此产生的另一个疑问是不容易解决的:   当钱钟书写《围城》的时候,在他的心中,抄敦煌卷子的到底指的是向达, 浦江清,还是他们两个,抑或还有其他人?   本人的电子邮件地址是:tau.rho@googlemail.com   欢迎来信指正、探讨。 【网萃】∽∽∽∽∽∽∽∽∽∽∽∽∽∽∽∽∽∽∽∽∽∽∽∽∽∽∽∽∽∽∽ ◆              “为什么”系列 ·肖毛·   蜗牛为什么要背着房子走   1   从前,蜗牛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据说,蜗牛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写诗, 一是造房子。大家都说,世界上的第一座房子,就是蜗牛盖出来的,仅仅用了三 天,比上帝创造世界的速度还快。   一天,蜗牛忽然觉得自己的灵感快要枯竭了。蜗牛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对原 来的那座房子看腻了,就像我们看够了电视里的清宫一样。于是,他打算盖一所 更完美的小房子。   蚂蚁听到这个消息,对蜗牛说:“你应该把房子盖在森林里。听说那里有一 个漂亮的湖,非常有诗意,肯定比现在这个破沼泽地强,准能让你诗兴大发。” 蜗牛听了,便把他的房子送给蚂蚁,起身往森林里去。   那时候,蜗牛也是世界上走得最快的动物。他只花了十分钟,便来到了那个 湖边。这里真的很不错。水边的芦苇在轻轻哼着歌,红蜻蜓和蓝蜻蜓在草窠里玩 捉迷藏。突然,一条胖乎乎的大鱼从水里跳出来,对蜗牛说:“我长得漂亮吧? 可你却抓不着,馋死你!”   蜗牛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那条大鱼已经跳回去了。望着幽蓝的湖水,蜗 牛决定在此安家。这一次,蜗牛用了五天的时间才把房子盖好,因为他想盖一座 最完美的房子。   2   新居刚刚落成,一个森林王国的公民就走了过来。   “这是森林里最美的——房子,”一只口吃的狐狸说,“需要交——交—— 八十个麻——麻内!”   “麻麻内是什么东西?”蜗牛问。   “麻内!”狐狸好容易说出了一个完整的词。   从前,“麻内”就是钱的意思,这一点,蜗牛当然知道。于是,他问道: “为什么要交麻内?”   “这是狮子总——总——统的建议,只要在他的领地上动土,你就得交麻— —麻内,我都盯了你四——四天了!”   “那你不早点说!早知道,我就不在这里盖房子了!”   “我才没——那么笨呢!要是早——早告诉你,我找谁收麻——麻内去?”   于是,蜗牛只好被迫交出八十个麻内。他知道,总统的建议就是命令,谁也 不能违抗。他过去盖的第一座房子,也曾向沼泽地的青蛙总统交过麻内——那一 次交的是四十个。   3   至于蜗牛是怎么弄到麻内的,当初对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没说,我本想去图书 馆查查看,管理员却让我交五百元咨询费。等我好容易凑够了钱,管理员又说图 书馆里根本查不到这段历史,就算查到了也不告诉我,因为所有珍贵的历史资料 都不是普通人有资格看的。所以,你只要知道蜗牛为了能在自己的湖边小屋里写 诗,听从狮子总统的建议,交了八十个麻内就行了。至于狐狸交给蜗牛的那张写 在树叶上的收据上怎么写的,这里也不多提了。   总之,蜗牛从此便在他的湖边小屋里安家了。这里一切都好,四周总是那么 安静,很适合写诗。不过,那条爱臭美的胖鱼却挺讨厌,每天都要跳上来三次, 说的全是同样的话:“我长得漂亮吧?可你却抓不着,馋死你!”   一次,蜗牛实在被他吵烦了,对着湖面喊道:“我听说,凡是往水面上跳的 大鱼,如果被狐狸传达员逮到,就得交一百个麻内!”   以后,那条胖鱼每天只跳上来一次,说一句“我真漂亮”便匆匆溜回去了。   4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一天,蜗牛正坐在湖边写诗,狐狸传达员垂头丧气 地走了过来。   “根据狮子总——总——统的最新建议,森林王国的每座——房子都不能白 住!”   “这是什么意思?”   “每座房子的主人都要交一万个麻内,每月——交一次。”   “这么多,我怎么交得起呀?”   “我怎么知道?我还交——交不起呢。”   “这是谁告诉你的?”   “麻内司的狗熊司长。”   5   蜗牛知道,总统的建议就是命令,如果你想在他的国度里生活,就不能不接 受。可是,他既弄不到那么多麻内,又想知道这个建议是怎么来的。于是,他立 刻来到了麻内司。   当时,狗熊司长正在苦闷地喝着蜂蜜酒。“计划司的狼司长昨天告诉我说, 按照计划,今年要收取八百万麻内。前天他还说,我只要再收十万麻内,今年的 计划就可以完成呢。”   “一天就变卦了?”蜗牛惊讶地问。   “可不是!该死的,为了完成计划,我只好下令多收麻内,可这也不够呀!” 狗熊司长说着,烦躁地用巴掌狠狠朝办公桌上的一串浆果拍下去,然后开始舔巴 掌。   6   在计划司,蜗牛发现狼司长正在狠狠地往一个挂在墙上的圆盘里扔飞镖,一 边扔,嘴里一边嘟囔着:“扎死你这个混球!”结果,蜗牛喊了老半天,狼司长 才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三枝飞镖,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吗?”   “这都怪那头蠢驴!”听完蜗牛的解释,狼司长咆哮起来,“昨天,野驴副 总统要我修改今年的麻内收入计划,逼着我把一百万的数字改成六百万……”   “不对吧?麻内司的狗熊司长说的可是八百万呀!”蜗牛非常吃惊。   “啊呀?那个熊瞎子比我还贪,竟想独吞二百万,我也不过想多得一百 万……”狼司长突然不说了。   “你是说,副总统让你把今年的收入计划改成五百万?”蜗牛问道。   “哼,就算这个数吧……关键是,你知道,呃,谁都明白,是不是……”等 狼司长想好了应该怎么说,蜗牛早已不见了。你知道,蜗牛可是世界上走得最快 的动物,在那时候。   7   不过,正因为蜗牛走得快,接下去,他又拜访了多少位森林王国的公民,我 就不能一一讲给你听了。反正,蜗牛最后终于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两个月前,恰好在蜗牛开始盖湖边小屋的那一天,狮子总统想要修造一个新 猪圈,便让他在森林议会做议长的小儿子去想办法。   小狮子议长刚找到建筑司的獾子司长,对方就朝他索要五十万的“建筑费”, 因为他手里有一张小狮子议长与美女獾的亲密合影。一想到夫人那只连石头都能 抓成两半的利爪,小狮子议长立刻表示同意。第二天,豹子司长开始招标。野猪 建筑商当天就中了标,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张獾子司长贪污公款的调查报告。   几天后,野猪建筑商打算为总统盖花园(其实是猪圈)的消息传到警务司的 犰狳司长那里,他立刻以野蛮施工罪把野猪建筑商关了起来。野猪建筑商把一百 万交给犰狳司长之后,获得了假释。   8   后来,《森林日报》的蜜蜂社长终于弄到整个“花园事件”的独家新闻,准 备在报上披露,却被法律司的蚊子司长派来的便衣把材料收走了,因为对方手里 有大量《森林日报》用虚假广告坑害公民的证据。   不久,蚊子司长从建筑司的獾子司长那里得到三百万,便没有公布他故意让 野猪建筑商中标,以及去年用公款为自己盖一栋别墅的证据。   当审计司的豹子司长调查到蚊子司长的所为,立刻派人从他那里收走二百万 的索贿罚款。豹子司长跟狮子总统是亲戚,事后马上向总统汇报了他从蚊子司长 那里收得“一百万”的全部经过,又把一百万交给总统,供他盖别墅(豹子司长 调查的结果是总统打算盖别墅而不是花园,也不是猪圈)用。   总统很高兴,把小儿子稍微怪罪了几句,又把獾子司长革了职,然后把野驴 副总统找来,商量为修建三栋别墅而筹资的办法。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   9   这样,蜗牛只能跟他的湖边小屋,还有那条胖鱼说再见了。“我太漂亮了, 天天躺在家里多可惜……”如今,胖鱼时刻躺在水面上这样念叨,再也不敢在湖 底下的家里歇着,虽说这会有渴死的危险,可他也实在拿不起那么高的房租。   蜗牛舍不得他精心建造的小屋。他知道,那是世界建筑史上的杰作,说什么 也不能白白留在森林王国里。   于是,在一个深夜,蜗牛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房子背在身上,把刚刚写了半 本的诗集揣在怀里,往森林外面走去。总统会不会建议士兵来捉拿我呢?蜗牛越 走越怕,紧张地竖起两只耳朵听着周围的响动。   最后,蜗牛终于安全地走出森林。这时,他的两只耳朵已经拉长,变成了触 角,就像今天的蜗牛那样。   该去哪里安家呢?蜗牛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度,但每个王国的总统都要蜗 牛为他的房子交纳不同数量的麻内,只要他把房子放在他们的国土上。蜗牛说什 么也不肯答应,便背着房子满世界游走,最后累得筋疲力尽,只能慢慢地在地上 爬,一直爬到现在。   10   现在,蜗牛还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却再也不是世界上走得最快的动物了。   有人说,如今的蜗牛之所以走得那么慢,不单单是由于他走了太多的路。始 终都在琢磨最完美的诗句,也是蜗牛走得太慢的缘故。一旦蜗牛想好了,就会恢 复所有力气,把背上的房子搬开,坐到房子里面,用鹅毛笔把诗句记录下来。   显然,蜗牛至今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写。蜗牛原来写的那半本诗集,后来也不 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据说,有很多人看到过它:前一半是他在湖边小屋写的,后 一半则是他离开森林后陆续写的。   凡是从这半本诗集的前一半吸取灵感的,后来都成了著名的浪漫派诗人;从 它的后一半吸取灵感的,则被世人称为不可救药的颓废派诗人。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说,因为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普通人,没法去图书馆里 对这些传说做进一步的查证。   乌鸦为什么要呱呱呱地叫   1   “你竟敢侵犯……我的领地,我要……杀死你……”   “哼,我看你……是活够了,看我……怎么吃掉你……”   太阳已偏西,老虎和花豹还在对峙着,如果不是从早上等到现在,饿得心头 一片空明,听觉也变得分外空灵,乌鸦差点就听不清这些跟耳语差不多的对骂了。   唉,生活真艰难哪,大家伙都是光说不做的,今天不吃肉了。乌鸦悻悻地飞 到一棵山楂树上,打算吃几个果子充饥。   “呸呸呸!简直酸掉大牙!”乌鸦好容易找到一个小山楂,却刚咬一口便吐 了出来。   “嘻——嘻——呃……”喜鹊听了,笑得直打嗝,“乌鸦有牙吗?”   “好几排呢,每颗牙都比野猪牙尖上十倍,你要不要试试?”乌鸦张开蓝色 的翅膀,做出一副老鹰的架势,“小喜喜,看我怎么把你撕成炸薯条!”   “嘻嘻,你真是个表演天才!”喜鹊笑着,把一只翅膀掩在口边,像所有的 淑女那样,“要是不认识你,我还真怕会被吃掉呢。”   “哼,老虎和花豹就是这么互相威胁的,却谁都不肯动手。”   “那两个家伙,”喜鹊往那边瞟了一眼,不屑地说,“全都是大熊包!要是 碰见一只兔子,他们连哼都不哼,就能把他吃光!”   “所以我才发愁呀,连一丁丁的肉都没我的份!”乌鸦闷闷不乐地说。   “改吃素吧!”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上哪儿找果子去?”   “是呀,冬天的日子真不好过……”   2   不久,不管是老虎和花豹打算杀死对方的那片领地还是整个大地,就连树杈 都被白雪挤满了。“顶好!”除了白白的兔子,好像别的动物都不太高兴。   连酸掉牙的山楂都没得咬,哪儿都是白了吧唧的,腻味透了。一天,乌鸦一 面这样想着,一面唱着悲伤的情歌:   啊,可爱的小楂楂   红艳艳的脸庞   宛如消食化气的太阳   酸溜溜的果肉   赛过……   唱到这儿,乌鸦好像真被酸着了,禁不住跺了一下脚,震落了树杈上的一小 团雪。   “楼上的,文明一点,别乱丢杂物!”站在家门口的松鼠愤愤地喊了起来。   看到松鼠脑瓜上的雪点,乌鸦哈哈笑着飞了下去。“我说白脑门……”   “你才白脑门呢,看我不用松果砸你!”松鼠气得直摇尾巴。   “啊呀,求求你,快砸我吧,好几天没吃的了,松树的眼泪也可以将就……”   “你以为我不敢哪,反正它们就快不属于我了。”   “为什么?”   “你没看告示?”   “谁稀罕去看那些不会喘气的瞎说!”   “狮子国王‘假蹦’了……”   “瞎说,他真会蹦!追小鹿的时候,蹦得比谁都欢势……”   “啊呀,告示上说的是假——蹦——,意思是狮子国王死了!”   “那叫‘驾崩’!搬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改不了城市松鼠的口音。”   3   亲自去看了那个“驾崩告示”之后,乌鸦全明白了。起初,他感到受不了, 因为那上面说,老虎国王马上就要即位,森林王国也将实行新的“生存法则”, 谁都必须把自己的财产充公,放到王国共有的几个大仓库里面去,没有国王的批 准,任何人不准动用。后来,乌鸦又感到高兴了,“驾崩告示”的最后明明写着 这样的话:   “任何动物再不必为食物发愁,食物将由国王按照合理的标准统一定量分配, 每个动物都有份,敬请按时领取。阿呜,钦此(后面盖着新国王的大印——一个 老虎爪印。)”   于是,虽然把多年收藏的玻璃球、钻石、小钮扣等光闪闪的珍宝交了出去, 乌鸦却果真不再为食物发愁了。因为喜欢吃肉的关系,乌鸦被划入兽类,而所有 兽类的食量又都以狮子的胃口为标准。喜鹊、松鼠他们可就惨了,都被划入了鸟 类,而鸟类的食量又以麻雀的胃口为准。所以,要不是乌鸦偷偷用大块的腐肉贿 赂负责看守素食仓库的老狼,换来许多果子,喜鹊他们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因为 那个“驾崩告示”上还说,不许任何动物擅自打猎和保留私有物产,捡到的东西 也要交公,否则必加严惩。   结果,有的动物饱得连话都懒得讲,有的却饿死在白茫茫的雪野上——在那 个冬天。   4   春天,森林的公告栏里又出现了一张“驾崩告示”。这一次,犟牛做了国王, 颁布了新的“生存法则”。有些动物说,老虎国王是被犟牛在梦中用牛角挑“崩” 的,因为原来的素食动物食量都以兔子的胃口为准。乌鸦却没空多想这个问题。 这一回,别说是救济朋友们,自己不饿死就是奇迹了,因为新的鸟类食量竟然以 蜂鸟的胃口为准,而乌鸦又被划入了鸟类。总之,大家都垂头丧气,只除了素食 动物——他们的食量都以犟牛的胃口为准。   结果,迎春花刚刚开始长叶,蝎子国王便发布了新的“驾崩告示”……   后面的几个国王,分别是野鸡、老狼、豹子等等。不管国王怎么变,野兽们 的家里总是空空的,也总有好些野兽被活活饿死或者撑死。幸好,秋天新即位的 狐狸国王发布了一条更新鲜的“生存法则”:   “从鸡日起(狐狸国王写这个布告时大概正在吃鸡肉),私产充公、定量分 配的做法予以废雉(写到这里,狐狸国王的野鸡肉大概还没吃完),本着多劳多 得的科学原则,任何动物都必须到工厂做工,经商,或者下地种田,做得好的给 以重奖,否则即予以辞退,家里有肉也不许他吃,饿死为止。哈哈,钦此(后面 盖着新国王的大印——一个潇洒的狐狸爪印。)”   5   这样,乌鸦变成了一个工人,他的工作是做鸡肉串,因为狐狸国王后来说了, 只有在这个工厂里做工,将来才会有前途。可是,不管乌鸦怎么努力,都无法把 鸡肉串在竹签上,终于被花驴“拉长”一蹄子踢了出去。那些做得好的,比如松 鼠,也经常遭到车间主任黑熊等上级动物的毒打,因为松鼠从来都不肯做替他们 上树去摘浆果之类的事,认为这类事不是他的份内工作。当然啦,比起在青蛙 “拉长”的监视下突然失踪的蚊子工人们,松鼠也还算幸运。   于是,乌鸦只好去种田。“你必须‘粽’小甜瓜!”农业局的猹局长对乌鸦 说,“要是你敢犟嘴,就活活饿‘使’你!”   接着,猹局长又宣布了一个规定:上交一百个甜瓜可以得满分,不足十个就 得零分,再也不许吃东西,老鹰将天天盯着他,到他饿死才收工。   乌鸦是一个种瓜的天才。收获季节还没到,瓜地上就呈现出一片丰收景象, 到处都是圆咕隆咚的小甜瓜,足足有一百九十八个。   “啊呀呀,我辛辛苦苦飞了一个月,才卖掉了十八个山楂,有三个还被顾客 退回来了,说是里头有虫子。还是种瓜好呀,长一个就算一个,根本就不往回 缩。”一天,喜鹊羡慕地对乌鸦说。   第二天一早,乌鸦的瓜地里少了足足五十个甜瓜。   6   起初,乌鸦以为是喜鹊藏起来的,目地只是开玩笑。喜鹊却委屈地说,她根 本就没那么大的力气,想搬也搬不动。这倒也是。谁干的呢?   在乌鸦的请求下,好心的猫头鹰打算当晚帮他留心瓜地里的动向。“是谁干 的?”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乌鸦便急冲冲地把猫头鹰吵醒了。   “大刺猬……五十个……每只背一个……呃……瓜……日安……”猫头鹰断 断续续地说完,又睡了过去。   “大刺猬……五十个瓜……搬到……猹局长家……”第四天早晨,猫头鹰这 样说。   只剩四十八个瓜了,还不够刺猬他们再偷一回的!乌鸦气愤地找到刺猬,打 算问个究竟。   “猹局长的指示,有能耐请去找他,乱发脾气算个啥!咱是局长的小部下, 只能扎个甜瓜和乌鸦……”刺猬们张着身上的尖刺,唱歌一般地回答说。   “你们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问问他!”乌鸦飞到猹局长家,没好气地用 嘴去敲他家大门。   “谁呀?把门都啄烂啦!”猹局长走出来,一看是乌鸦,立刻变得笑眯眯的, “是勤劳的乌鸦呀。啥事?‘梭’吧!先提醒你一句,明天你就该‘丧’交甜瓜 啦。”   “用不着明天,你今晚再派四十八只刺猬小偷来,就全‘丧’光啦!”   “好心跟你‘梭’,你却敢诽谤?谁看见我家仓库里有瓜啦?”   “哼,你居然不打自‘梭’!”   “‘憎’据,年轻人,‘梭’话要讲‘憎’据,就算你有‘憎’人,要是没 亲手抓住小偷,咋‘梭’全都那个白——白搭。”   7   这天晚上,乌鸦亲自守在瓜地里,等着抓小偷。到后半夜,他困得睁不开眼 皮,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天亮后,地里除了瓜秧,只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   甜瓜俱往矣。惜哉,尚欠二枚。   落款是:“瓜地众仙”   当猹局长派来的老鹰开始履行饿死乌鸦的职责时,发现乌鸦表情呆滞地坐在 瓜地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瓜,瓜,瓜……”   乌鸦疯了。最后,他连喜鹊和松鼠这两个好朋友也不认得,无论见了谁,都 悲伤地喊着“瓜瓜瓜”。   “唉,还是狮子国王的‘生存法则’好,”一天傍晚,喜鹊偷偷地对刚刚下 班的松鼠说,“要是我们还按照那个法则生活,乌鸦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是呀,我还记得,那个法则说:‘每个动物生来都是自由的,有权选择自 己的生活方式。’”松鼠回忆道。   “还有:‘为了吃饭,打猎者不该受到责罚。但无故虐杀的暴徒,还有不劳 而获的窃贼,却应该遭到全体动物的谴责。’”喜鹊补充说。   “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狮子国王才‘假蹦’的?”松鼠说。   “你怎么还改不了城市松鼠的口音?”喜鹊说着,又想起了乌鸦,“我记得, 这是乌鸦最爱嘲笑你的话。”   “要是乌鸦的疯病好了,”松鼠说,“我宁愿他再这么嘲笑我十次……不好, 森林着火啦!”   8   不知为什么,每隔几年,森林里都会起一场大火,连最有学问的猫头鹰都不 懂其中的原因,但逃命却是每个最笨的动物都懂的。   飞到那片荒芜的瓜地时,喜鹊发现乌鸦还站在那里,赶紧飞下来劝他快逃。   “山火马上就撵过来啦!”松鼠也着急地劝他。   “瓜瓜瓜。”饿得奄奄一息的乌鸦这样回答。   在松鼠的帮助下,喜鹊好容易把乌鸦背起来,飞过了这场劫难。   逃难的动物们聚集到一起,等待大火熄灭时,发现狐狸国王、 花驴“拉 长”、猹局长等等都不在他们中间了。还需要一位新国王吗?当喜鹊对大家讲述 了乌鸦为什么只会说“瓜瓜瓜”的故事,动物们一致认为:狮子国王的“生存法 则”已经够了,他们再也不需要新国王,也不需要任何新法则了。   后来,乌鸦的身体慢慢恢复过来,但他那双蓝色的翅膀却被大火烧黑了,再 也变不回来。更糟的是,他的心灵创伤始终无法愈合,也不肯说话,悲伤的时候, 就不停地喊着“瓜瓜瓜”。   人们却多半不知道乌鸦的经历,还以为他喊的是“呱呱呱”呢。就算这样, 当人们听到乌鸦的叫声,却总觉得有些心酸,不由得想起那些悲伤的过去,还有 或许更为悲伤的未来。   鸵鸟为什么住在沙漠里   1   很久很久以前,鸵鸟也像一般鸟儿一样,体形娇小,善于飞翔。后来,见生 活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敌人,鸵鸟索性把窝搭在草窠里,每天吃饱了就睡,吃 得比别的鸟儿都胖,翅膀也渐渐蜕化,再也飞不起来。   “笨鸟,不会飞!”有时,当别的鸟儿这样跟他开玩笑,鸵鸟便回答说: “这算个啥,不能飞一样当小鸟。”   “还小鸟呢,真不知羞!”对方伸出一根最长的飞羽,刮着自己的脸皮, “丢丢丢,不知羞,小鸟赛过大水牛!”   “这说明我吃得好,”鸵鸟说,“因为草窠里的虫子比树上的还多。你要不 要来一口?”   接下来,好脾气的鸵鸟便会请对方吃个够,还给他讲笑话听——不管他是小 鹧鸪、小鹦鹉还是小喜鹊。于是,动物们都很喜欢到鸵鸟家来作客,尤其是那些 鸟儿,而鸵鸟也喜欢跟鸟儿在一起嘻嘻哈哈,谈天说地。   2   一天,小鹧鸪、小鹦鹉、小喜鹊、褐马鸡、天堂鸟等等一起来鸵鸟这儿作客。 鸵鸟非常高兴,忙不迭地请他们吃各种新鲜的小虫子。   等到大家吃饱了,小鹦鹉请鸵鸟讲一个新笑话。鸵鸟想了想,说道:“好, 这次我讲一个最好笑的,但要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鹧鸪问。   “要是这个笑话把天堂鸟逗笑了,她就得让咱们欣赏一下她的舞姿!”鸵鸟 说。   “没问题,”天堂鸟回答,“最近我恰好练会了一种新舞蹈呢。可是,如果 我不笑呢?”   “那就让鸵鸟跳舞!”小喜鹊说。   “好的,没问题。”鸵鸟说,“下面,我开始讲了:一次,青蛙遇到了一头 水牛……”   “大家听着,鼯鼠国王要发布一个新规定!”忽然,大嗓门的森林王国传令 官乌鸦飞过来,打断了鸵鸟与朋友们的聚会。   什么规定呢?所有动物纷纷跑出来,打算听个仔细。   3   “为了维护森林王国的和平,国王刚刚制订了一部‘王国和平法’,把所有 可能对王国和平有害的词语都列入其中。从今天起,如果谁说了一个‘王国和平 法’中包含的‘有害词语’,都有可能对森林王国的和平造成损害,并受到严厉 制裁。完了。”   “就这些?”乌鸦刚一传达完,大家便纷纷询问道:“什么是‘有害词语’ 呀?‘王国和平法’里是怎么规定的?”   “我不好说。”乌鸦回答。   “为什么?”豪猪问。   “如果未经国王授权,谁都不许泄漏‘王国和平法’中所收录的‘有害词 语’。”乌鸦回答。   “好,那我们找国王去。”刺猬兄弟们说。   “没用的。”乌鸦说。   “为什么?”水牛问。   “国王说过,为了保密,他绝不向任何动物泄漏‘王国和平法’的内容。” 乌鸦回答。   4   “真奇怪,”獾子愤愤地说,“知法才能守法呀!要是我们连一点儿法律条 文都不知道,随便讲一句话就有可能违法!”   獾子的话音刚落,突然消失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小纸条。   “奇怪,獾子怎么突然不见了?”水牛问道。   “是够奇怪的,”豪猪说,“刚刚明明还在的嘛……看看这个小纸条上写着 什么吧。”   “请你大声念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刺猬们说。   “好的,”豪猪说着,高声念道:“亲爱的獾子,您刚才的话中带有‘王国 和平法’中包含的‘有害词语’,需要经过‘王国和平法’执行委员会的审查, 确定您的话是否真对森林王国的和平造成了损害。为支持我们的工作,请不要再 说同样的话,多谢您的合作。‘法执委’宣。”   “哇,这法律实施得可真够快的!”水牛惊讶得直晃脑袋。   “可不是,我们还没看到‘法执委’的影子呢,獾子就被抓走了!”鸵鸟说。   “獾子刚才也没说啥呀?”小鹧鸪说,“他只是说:‘真奇怪,知法才能 守……”   小鹧鸪刚说到这里,鸵鸟只觉一阵风沙掠过,赶紧闭上了眼睛,等到他再把 眼睛睁开,小鹧鸪也不见了,地上又多了一张小纸条……   从此,森林王国的动物们时时生活在惶恐之中。大家再不敢聚会,在路上遇 见也不敢大声交谈。鸵鸟自然也不敢讲他的笑话了,就算敢讲也没有谁来听,因 为很多鸟儿都已被‘法执委’捉去。   5   “究竟什么是‘有害词语’呢?”为了不被神秘的“法执委”抓走,每个动 物都想知道这个问题,却始终打听不到。按理说,那些被“法执委”逮捕过动物 应该知道一星半点的,可他们竟然也一无所知。   一天深夜,趁着下大雷雨的机会,鸵鸟偷偷来到后来被“法执委”释放的獾 子家里,向他打听“有害词语”的内容。   “我记得,那天你只说了两句话呀,”鸵鸟压低嗓门,问道,“其中哪个词 是有……有那个的?”   虽然鸵鸟没把“有害词语”这个词说全,獾子还是明白了鸵鸟的意思,立刻 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又拉上窗帘,把一个大桌子推到门口挡好,这才低低地说道: “说实话,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这怎么可能?”鸵鸟睁大了眼睛。   “真的!”獾子说,“那天,我被抓到一间牢房,一个‘法执委’的官员对 我说:‘你为什么要说‘有害词语’?我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是‘有害词语’? 你又怎么证明我说过‘有害词语’?有法律规定吗?’那个官员听了,立刻走到 一个满是锁头的大柜子跟前,拿出九九八十一把钥匙,把八十一把锁头依次打开, 打开柜门,取出一个厚厚的红本子,翻到某一页,说道:‘瞧,‘王国和平法’ 第12357页上,记载了一个你说过的‘有害词语’!’听到这里,我辩解说: ‘你晃得那么快,我一点儿都没看清。你得让我记住这个词呀,要不我下次说不 定还会说呢。’‘法执委’的官员说:‘不行!国王说了,除了他和‘法执委’ 的官员,任何动物都不许看!念在你是触犯,而且这个词的敏感程度又不太高, 这次就放你回去……’”   “后来呢?”鸵鸟问。   “后来,我一下子就回到当初被抓走的地方了。”獾子回答。   “那么快?”鸵鸟不信。   “可不是,因为他们是飞猴!”獾子说。   “飞猴?”鸵鸟问。   “是的,‘法执委’的官员都是飞猴,飞得比任何鸟儿都快!”   6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森林中的动物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老虎捕猎时,不 敢大声呐喊,唯恐不小心说出“有害词语”来,猎物还没抓到,自己却被飞猴们 带走。早上,褐马鸡再不敢打鸣了,因为她不知道打鸣声是否属于“有害词语” 之列。晚上,小河边的青蛙再不敢呱呱叫,万一呱呱声也属于“有害词语”,她 就得被飞猴带走,把小蝌蚪们孤零零地留在家里。爱说梦话的刺猬兄弟们,每天 晚上都轮流睡觉,听到谁讲梦话,便赶紧把他叫醒,免得说出“有害词语”,被 无情的飞猴带走。   后来,小鹦鹉、小喜鹊、褐马鸡、天堂鸟等都被飞猴抓走了,再也不见他们 的影子,不知是死是活。最后,厄运终于也降临到鸵鸟头上……   7   一天,鸵鸟正在草窠里呆着,忽然觉得一阵风沙掠过,非常害怕,忍不住说 了一句:“飞猴来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呀,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话音未落,耳边便传来一个声音:“你被捕了,因为你刚刚说了一个‘有害 词语’!”   没等鸵鸟辩解,两只飞猴立刻架起鸵鸟,往天上飞去。可是,鸵鸟实在太大 太胖,飞猴力气虽大,却也承受不起,刚飞了几秒钟便一松爪子,将鸵鸟跌在地 上。就在他们俯冲下去,准备把鸵鸟抓上天时,鸵鸟没命地奔跑起来。   由于鸵鸟长得大,步子跨得远,当时又实在害怕,跑得比飞还快,飞猴们竟 然怎么都追不上,最后只得放弃。可鸵鸟却不知道,还是拼命地奔跑,一气跑了 七七四十九天,累得再也迈不开步,这才停下来,回头去看。   啊,真不得了!不但飞猴不见了,连森林王国都看不见了。原来,鸵鸟竟然 远远地跑出森林,到了沙漠里。   8   沙漠是一个枯燥的地方,植物和虫子都很稀少,但是,这里没有“法执委”, 也没有“有害词语”。   从此,鸵鸟开始在沙漠里生活。不过,他始终怕飞猴们来捉他,有空便伸着 脖子往远处看,时间一长,竟然把脖子给抻长了,再也缩不回去。   等到鸵鸟在沙漠里又有了新朋友,便把这段经历讲给他们听,但大家都不相 信。可是,鸵鸟却怎么都忘不了这段经历。有时,当淘气的沙漠狐高喊一声“有 害词语”,鸵鸟就吓得把脑袋深深扎进沙地里,好久之后才敢探出头来。   几年后,一只到过森林王国的骆驼对鸵鸟说,森林王国的“法执委”和“王 国和平法”早就废除了,因为动物们后来一致认为鼯鼠国王和飞猴们讲了“有害 词语”,把他们都赶出森林,又换了一个新国王,并且废除了“王国和平法”。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鸵鸟早已习惯了沙漠生活,又生怕“王国和平法”哪天 又被恢复,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去了。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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